新的一年


   

  下午两点过后,医院小卖店的咖啡厅里已经没有客人了。
  阿岛不知道有田同芝野家究竟有什么关系,虽有几分犹豫,但是她觉得这件事如果通过有田传给芝野家反而更好,所以她便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
  说到底,尽管这是一桩不可能成的婚姻。但是,不管怎么说,她想让芝野家的人们知道,初枝被子爵家的继承人爱上了。她认为,这至少可以为直到父亲临终时还蒙受侮辱的私生子出一口气。
  “这么说来,如果让她成为芝野家的孩子,也该算是门当户对了。那就暂时不要按照我个人的意见表示拒绝,先同芝野家商量一下,也许更好些。”阿岛窥视着有田的脸色说。
  “是啊!芝野的儿子倒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但是,至关重要的父亲去世之后,还能让孩子入籍吗?”有田冷淡地说。
  “那样做不是很好吗。我家的爵位如果能派上用场,也很有意思啊!可以和芝野商量一下,就说有这样一门亲事,请认下初枝,哪怕是作为养父母也好。”
  说着,礼子也笑了。
  阿岛贸然断定,礼子也在支持正春和初枝相爱,她说:
  “哪里的话!按顺序来说,芝野家将要到府上去求亲,不知要给您家里添多少麻烦!”
  “只要初枝的户籍能更改过来,管它以后的事情会怎样。”
  阿岛似乎从高处被推落下来。礼子又说:
  “不过,初枝即使成为那家的孩子,也不见得会幸福。”
  “那倒也……”
  阿岛点点头。
  “首先,这个时候提出像初枝这样一个人和您哥哥的事来,会妨碍小姐飞黄腾达的。”
  “不,别说了,说点正经事吧!什么是我的飞黄腾达呢?”
  “您不是正面对一桩美好姻缘么!”
  “不知道是不是美好。初枝反对,哥哥也一样。有田先生甚至说要毁掉它。这就是飞黄腾达?”
  “小姐您是怎样想的呢?”
  “我不认为是飞黄腾达。”
  礼子仿佛是在嘲弄着自己内心孤寂似的微笑着,声音低沉地说:
  “我不愿意为了我的飞黄腾达,去毁掉初枝的爱情,做梦也没有想过。我最讨厌让别人为我做出牺牲,如果有必要,牺牲的应该是我。”
  “啊?”
  “但是,我的事和初枝没有任何关系,别把它们搅和在一起。我并不像初枝那样幸福。”
  阿岛惊讶地看着礼子。接着,她含蓄地谈到昨天见到正春,说他想娶初枝时的情形。
  阿岛的话,从表面看来,是把礼子作为子爵家的小姐,而且是初枝的恩人,十分尊敬,而她的内心深处却在企盼着自己的女儿、初枝的姐姐能理解她的苦闷心情。
   

  然而,阿岛这番类似倾诉的谈话反而惹恼了礼子。她甚至把它听成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从事接客生意女人的口吻。
  “初枝真可怜啊!”
  她略带讽刺地说。
  “我跟哥哥也说过,初枝妈妈的心情我很理解。哥哥那种人,实在是太天真了。”
  “不,那种事……”
  “是啊,您为什么坐视不管呢,也该想想呀!”
  “是的,我正想向小姐道歉。”
  “哎哟,是哥哥不好呀。”
  “您哥哥要我暂时保持沉默,看看再说。”
  “他倒是会打如意算盘!”
  “我只是一心祈求,希望能不责备初枝,使事情能悄悄地得到解决。”
  “是啊,请不要责备初枝。”
  “您这样说……”
  阿岛低下头去,但仿佛在探索着礼子的内心想法似的。
  “那就是说,小姐也是这样想的啰。”
  “我吗?我是反对的呀!”
  “那怎能受得了呢!”
  “但是,我如果是男人就要娶初枝。”
  “什么?”
  “把初枝给我吧。”
  礼子若无其事地说。
  “好吧,您要乐意随时都可以。”
  “是吗?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阿岛不由得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出于礼子这样一个任性女孩一时心血来潮的爱情,还是她有更深层的考虑呢,阿岛完全被搞糊涂了。
  好在一件重要的事,竟以玩笑的方式收场了。
  “如果给了我,那不论是哥哥还是其他什么人,我可谁也不会给的哟!”
  “好吧,随小姐的便。”
  阿岛快活地看着礼子。
  礼子站起身来。
  “有田先生,你可是证人啊!请你好好记住刚才的约定,不然,日后妈妈又舍不得就麻烦了……”
  “您放心好了,就是小姐忘记了,我也不会忘的。我要尽快告诉初枝,让她也高兴高兴。”
  礼子一面送着阿岛,一面自言自语地说:
  “还挺高兴呢。”
  接着,她仰脸望着有田。
  “处理得干净利落吧?”
  “是的。”
  “讨厌,您是那么想的吗?”
  有田苦笑着向前走去。
  “我可是认真的呀,我真的想得到她,我感到愉快。”
  她仿佛在眺望着远处的天空。
  “您瞧,没有成为悲剧,事情就结束了。”
  “比起别人来,倒是你自己不要投身到悲剧中去呀!”
  “哎哟!”
  “你也干净利落地处理一下自己的问题怎么样?”
  “我总是干净利落的啊!”
  礼子独自笑着说:
  “虽然是好不容易刚刚得到的,不知道该不该把她送给您。”
  “说什么傻话……”
  “为什么?您不肯接受?”
   

  “你虽然那样说,但我却没有真实感。那样一个小孩子能为人妻子吗?”
  “这事你不该问作为女人的我呀,不是要让她给您这位男人做妻子吗?”
  “别说了!”
  “我希望男人能相信任何女人都能成为自己的好妻子……”
  “一种无聊的自信。”
  “并非无聊。所有的女人都认为自己能成为好妻子的呀。”
  “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会怎么样?”
  “现在的年轻人?您也说这种令人遗憾的话呀!”
  “礼子也那样想吗?”
  “是的。”
  “做矢岛伯爵的妻子吧?他的好妻子该是什么样。”
  “就像我这样的人……对方就是这么看的嘛。”
  “实在愚蠢。”
  “可是,您真的非常了解伯爵么?在您的心目中,是否有一个除社会传闻之外,由您亲眼目睹的伯爵呢?”
  “这倒是没有,不过,那是大家一致公认的呀!”
  “那才叫愚蠢哪!我觉得作为妻子最难能可贵的,就在于她能从不同于社会传闻的眼光去审视对方。您说是吗?只有妻子对于丈夫的传闻最缺乏深刻的真实感。难道这不就是能够共同生活的秘诀吗?”
  “这话完全像是出自一个已婚女子之口啊!”
  “我是现在的年轻人呀……您把伯爵扔出去,然后便互相扭打在一起。在那场殴斗过程中,您撞到他身体时有何感觉?如果谈这个,我倒是愿意洗耳恭听。”
  “哼!”
  “那就是伯爵呀,不是社会上传说的伯爵。”
  “这件事我道歉。你们确实应该结婚。当礼子站在伯爵身旁时,我就是这样想的,上次我也曾说过。当正在扭打时,偶尔看了礼子一眼,我猛地一激灵。你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看着我们。你的美过于清澈冷峭,是一种残酷的美。心中一惊,我便松手不再打了。回去时我很悲伤。”
  “你恨他?”
  “可惜不是。”
  “伯爵说,如果再遇到您,还要再打一场……”
  “要是他愿意,我可以奉陪到底。”
  礼子的眼睛闪闪发光,回头望着有田。
  于是,礼子在观看那场格斗时显现的美,又再次令人眼花缭乱地洋溢在身上,连脚步也加快了。
  走出大学的后门,两人已经走下通往蓝染桥的宽阔的坡道。
  礼子仿佛是在控制着自己似的说:
  “哎,有田先生,你可真够懦弱的。我们不是在说你的事吗?我想把那个童话里的新娘送给你呀。”
  “这可完全是个童话啊!”
  “你撒谎!我哥哥也许是迷上了童话,但你却不然。你不是在爱着她吗?”
  “我对于你这种以一双慧眼作出的观察,感到不快。就像你心甘情愿地使自己陷入不幸一样是你的弱点。”
  “那么,你为什么说要初枝进一步改变自己呢?这岂不等于说让她爱你吗!现在她就是这样的呀。如果连这都不明白,你可真够迟钝的了!”
  当两人来到位于上野公园后面的有田家时,礼子的姐姐房子正在这里。
   

  有田家里只有他和妹妹两人一起生活,另外雇了一位老保姆。楼上有两个六铺席的房间,楼下大致也一样。妹妹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书。
  房子听见脚步声,便从楼上匆匆下来,不料碰上了礼子,
  “哎呀,是礼子?你不是去信州了吗?”
  礼子也吃了一惊,但房子却先红了脸:
  “我只以为你去信州了,村濑没有约过你吗?”
  “我拒绝了呀。”
  “村濑说,礼子也一起去,可……”
  “我还以为姐姐也一起去呢。”
  “打猎之类的事,我从来没有跟着去过。连村濑打回来的鸟,说什么我也不想吃。”
  “是吗?”
  “他们是今天早上动身的。”
  “噢。”
  “伯爵非常失望。本来么,礼子如果不去就没意思了。”
  “有他自鸣得意的猎犬不就行了吗?”
  “你说的是有田先生吹口哨召唤的那只狗吗?伯爵舍不得让它参加那种疯狂的狩猎的。也许因为礼子不去,伯爵才拿狗出气而粗暴地使用它。村濑会不会担心得捏把汗呢……”
  有田也只是在楼下脱掉大衣,便上楼来了。
  大家围坐在一个陶制的大火盆周围,房子和礼子互相注视着对方的手,但又谁也不能将手缩回去,只是这样无言相对。礼子连坐垫也没有铺。
  然而,房子生性就忍受不了这种“比赛”,所以她若无其事地说:
  “第一次吗?”
  “什么?”
  “到有田先生家里来呀。”
  “不,是第二次。”
  “是吗?今天你们是在哪儿见面的?”
  “在研究室。”
  “研究室?”
  房子好像被妹妹的大胆所压倒。
  “有人去医院探望病人,我顺便到他那儿去了。”
  “啊,就是那个盲姑娘吧?”
  “已经复明了啊!高滨大夫给做的手术。”
  “嗯。是长野一个什么饭馆的女儿吧?对了,伯爵还说,打猎回来,要带礼子去那个饭馆看看,他还盼着哪!村濑没有告诉你吗?”
  “在电话里听说了。可是,伯爵盼什么呢?”
  “你不是迷上了那个盲姑娘了么?”
  “但她和她母亲都不在家时,去她家做什么?讨厌!”
  “既然是饭馆,吃顿饭总可以吧!”
  “低级趣味!”
  “那么礼子照顾一个盲姑娘就不是低级趣味了?”
  “即便是趣味,如果一个盲人复明了……”
  “可真是很不错的嗜好呀!”
  “有田先生也说想看看那孩子复明后的样子,我们一起去探望过了。”
  “好奇的人可都凑到一起了,她就那么可爱?”
  房子突然发出轻轻的笑声,松了口气。
  “让我也看看那孩子。”
   

  丈夫今天早上刚刚外出打猎,趁他不在家,房子就跑到有田这里,一个人在楼上的书房里等着有田回来。
  这当儿,礼子对此一无所知便闯来,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房子做梦也不曾想到,礼子会跑到有田的研究室去,而且两人结伴回来。她本该与村濑和矢岛伯爵去信州打猎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两人没完没了地互相猜疑着。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房子只能将礼子当作孩子对待,但她却是个难于应付的妹妹。
  有田又是给礼子拿坐垫,又是到楼下取红茶茶具,但并没有显出特别为难的样子。
  于是,房子和礼子谁能先相信有田是清白无辜的,谁便是胜者。
  房子微微地眯缝眼睛,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礼子。她的这一习惯,使她的单眼皮突然变得有些孩子气,显得年轻了。礼子最不喜欢那种谜一般的似乎在引诱男性的毫不反抗的表情,她感到是一种侮辱。
  “你真应该同他们一起到信州去呀!”
  房子含糊其词地说。
  “乘坐今晚或明早的火车追赶怎么样?伯爵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追赶”这个词儿,礼子听着非常刺耳。
  房子看到礼子变了脸,便解嘲似的说:
  “很漂亮的大衣呀!”
  有田一面倒着红茶,一面说:
  “同矢岛伯爵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么?”
  他在问房子。
  “是的。”
  礼子从旁明确地肯定。
  “是么?”
  有田将茶匙掉在茶盘里。房子假装未看见的样子。
  “太可笑了!定了就是定了,如果你再不认真些,可就不好办了。”
  “我比起姐姐来,可是认真的呀。”
  “你要那样想,那是你的自由。不过想一些无用的事未必算是认真吧。既然终归要同他结婚,那就老老实实地嫁过去不是更好吗?”
  “我自以为是老实的。”
  “是这样的么?”
  “伯爵向姐姐抱怨过什么吗?”
  “抱怨?那个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也不会说的,可是……”
  房子好像要结束这场谈话似的说:
  “到年底已经没有几天,春天快到了,至少在年底以前做好准备才是。村濑也是这样说的。”
  “是吗?”
  礼子的脸红了。
  “准备?你指什么说的?”
  “你瞧,又说烦人的话。”
  “那些准备不是全由对方给做吗?”
  礼子好像在拂掉屈辱似的说:
  “我家能做些什么呢?”
  “既然那样,你就更应该像点样子呀!”
  “那就拜托姐姐了。”
  “我接受,但你有和盲姑娘玩的时间,还是乖乖地到信州去吧!”
   

  “关于这件事,村濑似乎也想借打猎的机会,好好同伯爵商量一下呢。所以,礼子如果不在,怕是不大好谈,吃亏的首先是你呀!”
  房子的话说得十分露骨。
  它可能意味着,礼子是否在伯爵身边,会直接影响到伯爵出钱的多少。
  在信州山中打上四五天猎,让伯爵和礼子有一个互相接近和了解的机会,看来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但是,另一方面,也像是一个十分狡猾的诡计。也就是说,仿佛是把诱饵吊在鼻子前面,企图把猎物勾引出来似的。
  关于这桩婚事,伯爵家究竟要送给子爵家多少钱,应该由媒人和伯爵家的管事处理安排,伯爵是无从知道的。
  所以就企图利用打猎之机,去同伯爵直接商谈。他们想利用伯爵的弱点,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一切都满不在乎大肆挥霍的人,再加上只是热衷于打猎,就会更加无所顾忌。而且,在草木凋零已经下雪的山上,礼子的美将会更加光彩照人。大概这也是包括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所有这一切都被礼子识破了。
  要把自己出卖给伯爵这件事,她无疑是一清二楚的。当然,她已下定决心要超越并战胜它。伯爵的地位和财富对于礼子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对于这一点,她的想法是现实的。
  然而,她是在富贵之上编织着自己的幻想。她自己也意识到,当想到一旦获得这份财富,要为所欲为时,便会产生一种危险的自暴自弃的情绪。
  然而,当财富成为诱饵,要去信州时,她的自尊心毕竟受到了伤害,于是突然拒绝同行。
  “对方早就该下聘礼了,之所以迟迟不下,是不是因为礼子态度不好?”
  房子全然不顾有田的在场这么说,倒不如说她也是说给有田听的。
  “这件事是不是有田先生也有责任呢?”
  “是的,不错。”
  礼子突然脸一沉站起身来,看着堆满书籍连落脚之地都没有的隔壁房间说:
  “我等着有田先生帮我毁掉这门亲事呢。”
  “又……”
  房子以笑掩饰着愤怒。
  “礼子你呀,你以为只要歇斯底里大发作就能战胜别人吧,你对于世间的事未免过于任性了。”
  礼子装作听不见的样子说:
  “坐在这样的书堆里,真够可怜的。我看有田先生该把这些书全都烧掉,也去打猎。”
  “看,你说些什么呀?你给有田先生添了多少麻烦!”
  “不知道我和姐姐,究竟是谁给他添麻烦?”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房子抓着火盆沿儿抬起身来。
  礼子一下子扭过脸去。
  “我失陪了。”
  “还早呢,附近的博物馆在搞屏风展览,去看看吧!”
  有田认为还是到外面去更好。
  “前些日子我向礼子道过歉了。我想我并不是轻率地看待她同伯爵的婚事。刚才也听到礼子对伯爵的看法,但您所担心的事是不存在的。”
  他对房子说。但是礼子却像抢过有田的话头似的说:
  “你说些什么呀,你也够糊涂的了。”
  房子吃了一惊,心想如果自己不在这里,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对于博物馆展览的古代屏风,此时,无论是房子还是礼子,谁也没有心情心平气和地去观赏。礼子虽然试图去想象古都宫中人们、自己祖先的生活,但却没有切身之感。
  他们一起来到银座,有田说他要去参加一位朋友获得学位的庆祝会,便冷淡地告辞了。
  街头到处是年底大甩卖,显得十分繁忙。
  房子为礼子买了一个年轻人用的色彩鲜艳的鳄鱼皮制手提包。
  回到家里打开一看,手提包里放着一张一百元的崭新的纸币。
  礼子不由得脸红了,环顾着四周。姐姐究竟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呢?礼子想哭。
  分手时,姐姐还再三叮嘱让自己去信州,这钱是不是给自己做路费的呢?
  当想到如果自己去信州打猎,姐姐就会到有田那里去时,心里突然产生疑团,现在姐姐会不会从银座返回有田家去了?
  再说,即使有田参加晚餐会,时间也未免太早啊。
  自己是不是被他们两人巧妙地甩掉了呢?
  “啊,真烦人!既然这样令人伤心,还不如早点儿结婚的好。”
  礼子躺在床上,望着天空。
  枪声在雪光耀眼的山里和清澈的天空中回响,礼子在想象着伯爵他们打猎的情景。
  “最叫人痛快的是去打猎,跟伯爵好好地吵一架。”
  告诉母亲说要去信州,立刻做好旅行的准备。路过美容院,又整了发型。
  从美容院窗下传来一阵大甩卖乐队奏出的不和谐的声音,使人意识到夜幕已降临,礼子心中忐忑不安,开始感到困惑了。
  “请勒紧一点儿,做一个活泼的发型。”
  她好像给自己鼓劲儿似的说。
  “哟!您要外出旅行吗?”
  “是去打猎呀。”
  当她来到上野车站时,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绕到大学医院去了。
  伯爵他们说,顺路要到长野的花月饭馆去,她想把这件事告诉阿岛。
  然而,这似乎也是因为并不想去,而有意拖延出发时间的一种借口。
  正春在病房里。
  无论是阿岛,还是初枝,见到礼子夜里还来医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很惊讶。
  阿岛显然很狼狈。白天和礼子说了那样的一番话,当天晚上,正春又久坐不走,这一切都使她有一种秘密被发现了的感觉。
  正春也很不好意思。
  当礼子开门进来的那一瞬间,看见了病房中的一副平和景象。
  正春坐在初枝枕边,阿岛和护士坐在墙边的长椅上。只点着一盏小台灯,房间里有些昏暗。但正因如此,它更具有一种朴素的亲切与温馨。
  而这一副平和景象,却被礼子破坏了。
  “初枝的眼睛感到疲劳。一切都是第一次看见……”
  说着,阿岛急忙站起来去开电灯。
  “不必了。”
  “可是……”
  “还是暗点儿好。”
  礼子厉声厉色地说。
  “他们让我看星星呢。”
  初枝好像是在别人的帮助下在看星星似的说。
  阿岛打开灯,初枝又对礼子那漂亮的手提包看得入了迷。
  “这是鳄鱼的皮呀!”
  “唉,真可怜……”
  礼子显出不喜欢的样子。
   

  譬如说,将羊毛剪下来,再织成呢绒,这倒无所谓。可是要用羊的胎儿或鳄鱼皮,原封不动地制成服饰,这对像初枝这样突然复明的人来说,无疑是野蛮而残忍的。
  尽管如此,可初枝并不知道,鳄鱼皮是经过熟和磨,再染成红色的。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仿佛相信真的会有身体颜色如此美丽的动物。
  她相信围在脖子上的银黑狐等,就是原来野生的样子。
  “让你这么一说,我这副模样不是像个鬼了么。”
  礼子看着自己的身体,想起了一幅在裸体上披着野兽毛皮的令人生畏的画。
  “她还在吃粥,但今晚的菜是鲽鱼,她嫌鱼鳞的痕迹恶心,说什么也不肯吃。现在和过去不同,凡是吃的东西,都要一样样地看过。与其说是好奇,还不如说是害怕,真拿她没有办法。”
  阿岛像是为初枝说情似的笑着。
  然而,初枝却被从未见过的夜空里的星星的神秘所吸引,根本没有留意礼子那不高兴的神色,手里握着礼子的手提包,甚至忘了递给她。
  “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了。”
  初枝听到后,才急忙还回去。
  礼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新的手提包带了出来。大衣和围巾另当别论,房子居然连自己没有像样的手提包这一缺憾都发现了,礼子立即买来配齐自己的服饰。但她却不能对此由衷地感到高兴。这就是礼子的性格。
  那么说来,立即穿上伯爵送的大衣去信州,是出于赌气,虽然穿着它去打猎有些可惜,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初枝妈妈,您出来一下!”
  礼子将阿岛叫到走廊里,交给她五十元钱,说是表示慰问。
  阿岛惊慌失措地推辞着。
  “哎哟,您瞧!初枝不是已经给我了吗?按理说,应该全部由我照顾,可是……”
  “我原想等她两只眼睛都治好之后再送给您,作为给您陪嫁的一点心意。”
  礼子当即变了脸色。因为她是一个让伯爵拿出嫁妆费的人。而更主要的是,当她拿到房子姐姐给的一百元钱时,原想将它全都送给初枝,可一旦往外拿时,却减掉了一半。她痛切地感到自己的无情,她的自尊心被撕裂了。
  她并非在生阿岛的气,而是在责备着自己的无耻。
  但毫不知情的阿岛却被礼子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坏了,赶紧恭恭敬敬地收下了。
  阿岛以为礼子说希望得到初枝,一定是出于对住院费用的担心,想提供帮助,而又以玩笑的方式加以掩饰,其中却包含着同一位年轻小姐极不相称的菩萨心肠。阿岛感动得热泪盈眶。
  对于现在子爵家的小姐来说,五十元也不能算是一个小数目。但是,尽管说困窘,毕竟还是跟普通人家不同。她为亲生的女儿感到放心了。
  阿岛喋喋不休地说,长野的店铺虽然不景气,但疗养费还不必担心。礼子打断了她的话。
  “今天晚上我去信州。”
  “啊?现在就要走吗?”
  “是的,坐晚车……也许我会顺便到长野的饭馆里去哪。”
  “哎哟,这是哪儿的话!那不是能请小姐们去的……”
  “叨扰一顿饭总可以吧!”
  “啊,是。”
  阿岛心里七上八下,话都说不出来了。如果一旦礼子发现是自己的孩子可如何是好呢。
  由于是夜晚,走在没有空车的大学校园里,这时,礼子突然想要从有田家门前走过。
   

  风尽管不很大,但它却在街道上的夜空中呜呜作响。这是天阴欲雪的冬天的声音。
  屋檐栉比的商店,大甩卖的红旗迎风招展。礼子避开谷中的大路,走上背胡同里昏暗的坡道,忽听到猛兽的咆哮——已来到动物园附近。
  那声音似乎是一种巨大的愤怒从地下传来,而且它带着大自然的荒凉与寂寥,礼子的心中产生一种共鸣的感觉。
  尽管是用人类的服饰装扮着野性,但在此时此刻,又会诱发兽性。
  走在路上,寒气仿佛从脚下传遍全身,但礼子却并不觉得冷。
  “那样就很好嘛。”
  礼子想起了初枝病房中的平和景象。
  “我是被自己的梦欺骗了,认为那样做也算不了什么。”
  初枝天真无邪地爱着正春。认为初枝见到有田,心中便产生了危险的动摇,这是礼子的多虑。正如有田所说,是自己“以慧眼作出的观察”,礼子觉得很可笑。
  然而,当她意识到之所以作出这种观察,正是出于自己对有田的感情时,礼子似乎生起气来,但又觉得很愉快。
  从大学医院到上野车站,如果横穿马路走过去,并不很远,但为什么要从有田家的门前绕过,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好像躲在拐角处墙下似的停下了脚步。有田家的楼上没有灯光。
  礼子突然加快脚步,目不斜视地穿过门前,心在怦怦地跳,几乎喘不过气来,心情舒畅极了。
  她甚至想要吹着轻快的口哨向前走去。
  “姐姐没有来。”
  寒风吹在发烫的面颊上,非常舒服。一切阴影都消失了,只惦记开车时间,飞一般地匆匆赶路。
  当她正要向公园方向拐去时,一个人挡在她的面前,几乎撞个满怀,原来是有田。
  “哎呀!”
  有田已经十分随便地握住了礼子的手。
  这样迎头撞上,使礼子有一种他投入了自己怀抱的感觉。
  有田将手搭在礼子肩上向前走去,礼子顺从地跟随着他,自然而然的温暖使她感到周身无力。
  “刚刚回来?”
  “嗯。你该进去等我,可是却……”
  “那……”
  “天这么冷,谁会走路回家呢?”
  “不冷呀。”
  “我早些回来就好了。”
  “庆祝会很热闹吧?”
  “是的,你刚来吗?”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家,从门前走过的。”
  “你骗人!”
  “哎哟,真的呀!”
  有田用一只手开了门,搂着礼子的肩,想要推她进去。
  但是,礼子却似乎在抗拒地说:
  “不。”
  当有田要将她抱起时,她说:
  “不要,不要嘛!我现在就要到信州去呀!”
   

  有田不由得松开了手臂。
  “去信州?”
  “是的。”
  礼子用燃烧般的目光凝视着有田,但紧接着不知为什么,她猛地转过身去跑开了。
  “再见!”
  礼子的声音伴着寒风传来。
  有田惊愕地呆立着,但当礼子稍一回头的瞬间,他猛地追了上去。
  礼子略低着头,径直走去。
  “请等等!”
  礼子听到声音,又小跑了起来。
  有田从后面粗暴地抓住礼子的肩膀。
  “别,别这样,放开我……让我去!”
  当她刚要挣脱时,有田却使劲地搂住了礼子,并吻了她。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上野公园里。
  遮在两人头上的大树树梢,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礼子在抽泣着,有田在亲吻中感到她的嘴唇在颤抖。
  由于奔跑过后的亢奋,礼子气喘吁吁,而且又因透不过气来,似乎很难受。
  有田放开她的脸,礼子好像昏过去似的面色苍白,突然将头投入有田怀里。
  全身的重量完全落在有田的手臂上。
  “我已经得到你了啊!”
  有田激动地说,礼子微微点头,断断续续地说道:
  “到亮的地方去,带我去……”
  “亮的地方?”
  “这里太暗了!”
  “是啊。”
  有田抬头望着大树那重重叠叠的枝桠。
  “到亮的地方去吧!”
  礼子觉得一个到处都在燃烧着熊熊火焰、光彩夺目的地方。仿佛近在咫尺。
  但是,当有田松开一只手臂时,礼子别说走路,几乎顺势瘫倒在地上。
  有田从腋下把她紧紧地抱起,又一次吻了她。
  “好了,好了!”
  礼子在毫无意义地嘟哝着。
  她的嘴唇已经不再冰冷和颤抖了。
  于是,连有田的手臂都感觉到礼子的身体里充满了新的活力。
  她抓住有田头旁的西服衣领,久久不放,但嘴里却说:
  “我能走,已经能走了。”
  “即便你能走,我也要抱着你走。”
  “不要,我能走!”
  礼子摇头说道。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礼子像对着远方发问似的:
  “这什么会是这样呢?”
  “你说为什么?想开些吧!你要知道,就是为了这样,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呀。”
  “想开?我偏不!”
  “礼子你呀,又要恋爱,又要结婚,你要得到的太多了啊!”
  “那是胡说!”
  “我没有说错呀。”
  “不对!许多事情都让我伤心。”
  近处又传来猛兽的咆哮声。
  “真痛快!连身体都受到了震撼。”
  礼子停住脚步,像在做梦似的侧耳倾听。有田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礼子的这副样子。
  来到动物园的墙边,这里虽然没有行人,但却很亮,有田松开了手臂。
   
十一

  然而,对于路灯的光亮,礼子却毫不在意,剩下的只有热情洋溢的自己。
  稍一离开有田的手臂,她便不由得感到一种恐惧,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空壳。不知为什么,她似乎从梦中醒来了。
  “真冷啊!”
  礼子低头围紧了毛皮围巾。
  有田又在那上面用手臂紧紧地围住她,仿佛是用自己的胸脯去温暖礼子的后背似的,从后面靠近她。
  礼子猛地回过头来望着有田,只有眼睛在微笑。她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感。
  她的微笑仿佛在说,她已完全属于有田,这使礼子有些难为情,她故意说道:
  “好寂寞呀!”
  有田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
  “又来了,总是问为什么。”
  “哟,对不起。”
  礼子轻轻地摇一下头,顺势将脸靠在有田的手臂上。
  “我没有想到礼子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是吗?”
  “真是个好人啊!”
  “真的?”
  “谢谢你!”
  “啊?”
  礼子仰望着有田。
  “不过,我有什么好呢?哟,是我不好。又在问为什么了……”
  一辆空车开过来,停在两人的旁边。
  礼子任凭有田胳臂从后面轻轻推着,顺从地上了车。
  “就不要去信州了吧!”
  “好的。”
  礼子点点头说。其实她早已把去信州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有人在车站等你吗?”
  “不。”
  “那就是说,可以不必去车站了?”
  “是的。可是,你能陪我一同去信州吗?”
  “是啊,也许我真该去见他,让我把这一切全都告诉他。”
  有田在认真地沉思着。
  “今晚动身,明天下午就可以回来,是吗?只是我有一项刚刚开始的研究,离不开手,如果停一天,就又要从头重新做起。又不仅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由几个人共同分工搞的实验……”
  “是吗?没关系的。伯爵带着枪,有点危险呀!”
  礼子用笑掩饰过去。
  “别去信州了!”
  “好吧,我单独哪儿也不再去了。”
  有田紧张得结结巴巴地说:
  “我呀,刚才听到你姐姐的话,还以为你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再和你走在一起我很难过,尽管离开会的时间还早,但我还是去了,不过,心里总是不踏实。我像逃也似的离开会场,跑到上野车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其实,即便你也去了车站,难道我还能阻止你去长野吗?只是不由自主地去看看去长野火车的开车时间。回来一看,你这不是来了么。”
  说着,他握住了礼子的手。
   
十二

  “当时我想,这是来同我告别的啊。但是我似乎发现了我正在苦苦寻找的东西,一下子就抓住了你。因为你向我说‘再见’,所以我才能拼命地去追赶你。所谓真实,就是在那样一个偶然的瞬间,除去一切伪装而突然出现的,是吗?”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从你家门前走过。但是我如果不说再见,也许要成为真的再见了。”
  “或许是吧。”
  “不,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礼子摇摇头。
  “但是,包括科学的发现也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如果是科学的发现,就是说找到了千真万确真实的东西了吧。”
  “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就那样地寻找我吧!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认识一个科学的真理也许和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一样的。实际上,这种情况也是经常发生的。”
  “我可不喜欢这样。”
  “而且,你又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人。”
  “哎哟,我认为你才让人难以捉摸呐!可是我不想让你那样看我。”
  “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是觉得她神秘。”
  “不嘛!我要你把我当作一个天真的孩子来对待。”
  礼子撒娇的样子反而洋溢着复杂的美,有一种异国情调。
  汽车已经来到上野广小路人群拥挤的地方。
  向着同上野车站相反的方向驶去。
  “明亮的地方,到哪里去呢?”
  “明亮的地方?”
  礼子又问了一遍。
  礼子被吻着,她断断续续地说:“这里太暗,带我到亮的地方去吧,”这只是她内心的反映,未必真是希望到亮的地方去。她虽然想要站到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但那种地方在东京是不会有的。
  “我只是那么想的。”
  “我到你家去吧!”
  “我家?我家可又黑又暗啊!”
  “那样做不是更好吗?”
  “真烦人!你又要突然说什么结婚也可以之类的话,让我妈妈大吃一惊。”
  礼子愉快地笑了。
  她虽然想起有田突然来访,说要和房子结婚时的情景,只是觉得可笑而已。她由衷地相信有田不是那种人,既深爱着姐姐,又去同妹妹接吻。
  “我还是想去府上亲自求婚。”
  “你如果那样做,可就全完了呀!”
  “当然其中还有与伯爵有关的问题,这一点我有思想准备,但总觉得如果不按照顺序来办,你也太可怜了。”
  “不能去。我本该去信州的。”
  “但是,如果你答应跟我结婚的话……”
  “算了吧,别再想什么结婚的事了!”
  有田愕然,默不作声。
  “你生气了?我还想谈点更愉快的事哪。”
  汽车驶抵帝国饭店门前。
  礼子一想到豪华旅馆中的矢岛伯爵,便突然挺起胸脯,一个人首先不管不顾地向服务台走去。
  “有一位冢田先生,没有来过吗?”
  “啊,好像不在,请稍等。”
  饭店的人查了住宿名簿。
  她原打算胡诌一个姓冢田的人,装成来访的客人,然后就回家的,但对于这种要小聪明的机智,连礼子自己也感到无可名状的厌恶。
  一个在大厅里和外国人一起喝酒的男人,在贼溜溜地偷看着礼子。
   
十三

  初枝的左眼和右眼一样,手术做得很成功。
  两眼从取下绷带到戴上金边眼镜的经过也都同样顺利。
  一天,矢岛伯爵突然来到病房。
  阿岛从未见过他。初枝虽然在能乐堂见过一次,但当时她还是个盲人。
  然而,当他身着猎装进来的那一瞬间,阿岛心想:“是不是……”初枝闻到了伯爵身上的山野气息。
  虽然伯爵腰间并未围着子弹带,但从他的样子看上去,是刚刚打猎归来,从上野车站直接顺便来的。
  “我是矢岛。”
  简单地寒暄过后,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初枝,伯爵显然动心了,“这就是梦中的女孩吧!噢,眼睛已经能看见了啊!”
  初枝像病人似的躺了几天,再加上复明的强烈刺激,显得有些憔悴。但是,正因为如此,她的样子更像获得了新的生命一样。她带着新鲜的好奇心,网中的眼睛,闪烁着幼稚而锐利的光。
  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使她目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庞具有一种奇异的美。
  初枝从伯爵身上感受到一种杀气。她虽然不知道伯爵身上穿的是猎装,但她却吓得像一只被盯住了的小鸟一样。
  “她还怕人啊!”
  伯爵朗声笑道。
  “我去过长野你家了,他们还用我打到的小鸟做菜了哪!”
  回过头来他又对阿岛说:
  “你就是花月饭馆的老板娘吧。”
  “是。”
  “你认识圆城寺子爵的小姐吧?”
  “不,不认识。”
  “那是你的孩子呀!”
  伯爵满不在乎地信口说道。
  “我是偶然知道这件事的。所以今天急忙赶来了。”
  阿岛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哀求般地向他使眼色,离开病房上走廊去了。
  伯爵也随后跟出来,漫不经心地说:
  “我还觉得小姐照顾一个失明的女孩很可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哪里话,那种事……”
  说着,阿岛便逃离走廊。
  “难道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吗?你和小姐,母女俩偷偷干着什么勾当,还假装不认识,也太过分了。”
  “那、那种事……小姐她什么也……”
  “怪不得我觉得奇怪呢。有一次我和小姐见面时,我说我可以帮助你去寻找母亲时,她像受到侮辱似的生起气来。可能是因为在偷偷同你见面,故意生气给我看的吧。这也太小看人了。”
  “小姐也和您一起到信州去了吗?”
  “没有啊!她可能认为跟你私下见面的事会被发现,感到内疚吧。子爵家的人谁都不知道,都说小姐的母亲已经断绝消息了。也许只是对我这样说的吧。”
  阿岛不知如何摆脱这一窘境,两腿似乎在发抖。
   
十四

  阿岛心想,昨晚礼子一身外出旅行的打扮,说是马上要去信州,顺便来医院探望,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从那以后再没来过,只以为她去打猎了。是不是在长野知道自己是她的亲生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情。阿岛心里十分不安。伯爵会不会因此隐瞒了礼子也曾一同去过花月饭馆的事呢?
  伯爵看到阿岛狼狈不堪的样子,便单刀直入地说:
  “你是在防备着我呀,那种卑鄙的事别再干了。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正室的孩子,但一旦提起亲事时,我当然要了解一下她亲生母亲的身世,而且毫不费事地搞清了。但是,时至今日,我不愿意再把它当作问题去刨根问底。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并不是出于好奇,特地跑到长野去看小姐母亲的。只是听说那是盲女的家,顺便去吃顿饭而已。不过,你的事情既然被揭穿了,也就算了,这也不错。”
  阿岛心想,既然事已至此,如果再隐瞒下去,反而只会使秘密更加扩散。她暗下决心,只能让这个秘密掌握在伯爵一人手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实在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必要道歉嘛。”
  “不过,小姐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是生了她。请你千万不要告诉她像我这样一个人是她的母亲。这一点请您务必……”
  “哼!”
  伯爵带着怀疑的表情看着阿岛充满真情的脸。
  “那么,就是说你是在欺骗,并且在操纵着小姐了。”
  “哎哟!您怎么能这样说。”
  “难道不是吗?这件事你瞒着小姐,让她去照顾你自己的失明的孩子。这不是罪过吗?你也太狡猾,太阴险了!”
  “是,那也……”
  一时间,阿岛竟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才好。
  “为了这件事,我也心像刀绞般地痛苦,总是默默地在心里祷告着。也曾想过干脆让自己死掉,把女儿托付给小姐,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妹妹。不知是奇遇,还是小姐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我这样人的血,把初枝当作亲妹妹一样地可怜她……”
  阿岛全然不顾是站在走廊里,竟哭出声来。
  伯爵像是再也不想听了似的皱起眉头。
  “丢人现眼的事别再说了。在乡下,花月饭馆也算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听说你要卖掉?”
  “是。”
  “反正你的借款我已经替你还清了。”
  “什么?”
  “花月饭馆的借款呀。那边的银行里有我的熟人,谈到了你的事。听说你对你家老爷尽心尽力,我很佩服。想卖也可以,不过,银行那边的问题我已经帮你解决了。”
  阿岛为之目瞪口呆。
  “我为你解了忧,你要答应我。因为现在你也勉强算是我的母亲了呀!”
  伯爵若无其事地笑了。
  阿岛匆匆忙忙地唠叨着,但伯爵根本不予理睬。
  “帽子放在房间里了,再去看一眼那孩子就回去。”
  初枝枕边的小桌上,放着木偶人之类的新年摆设,她在病房里迎来了新的一年。
  阿岛把伯爵作为即将成为礼子丈夫的人,催促着初枝:
  “快道谢呀!”
  初枝目不转睛地看着伯爵,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
  “噢,真可爱!”
  伯爵微笑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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