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盲人学校


  学校大门前,卖鲜花的大娘把车停下来休息。那车上的花,好像从早晨开始,为了一条街一条街地分送春天色采而来的。
  门卫旁边的那棵大樱花树,花期的盛时已过,在温暖的日光中,正在飘飘摇摇地撒它的花瓣。
  二楼教室正在上唱歌课,窗子里传出歌声。那大概是眼睛看不见的孩子们的歌声,所以那声音特别美。
  达男爽朗地说:
  “大娘,眼有残疾的孩子唱歌都棒。花子进了这个学校,很快地也能唱了,那该多好啊。”
  那些孩子们的合唱,确实洋溢着春的希望。
  但是,花子的母亲不无凄惶地摇摇头说:
  “歌是非常……花子连话都不能说呢。”
  “可是,哑巴不是也能说话了么?能够说话就一定也能唱歌嘛!”
  “是那么回事儿。”
  从左侧的教室传出了琴和三弦的声音。
  达男走近卖花人的车,他说:
  “好漂亮的花呀,大娘,进学校院子,让学校的孩子看看花好不?”
  卖花人吃了一惊:
  “不行。看不见。这个学校的孩子全是盲人。”
  “就说全是盲孩吧,照旧喜欢花。他们知道花的香气。让他们摸摸花就更高兴。”
  “根本没那回事儿。她抓花,揪花。那样一来,卖花的就赚了,也省了事了。”
  “这孩子也是眼睛看不见。”
  达男说着把花子带到车旁。
  花子粗暴地抓那些花。
  “哎呀,这么喜欢花呀!”
  达男吃惊地这么说。
  “啊!”
  卖花的大娘难以理解似地看着花子。
  “别跟大娘我开玩笑吧。”
  卖花的大娘低头窥视一下花子的眼睛,知道了似乎真的看不见什么。她便十分同情地说:
  “好啊,姑娘,我给你胸前戴一朵花。”
  她说着就把一朵赤红的石竹穿在上衣的扣眼里。
  然后让她拿上一枝黄花。
  花子母亲说:
  “谢谢,多少钱?”
  她想付钱。
  卖花的大娘摇摇头:
  “不用给钱!”
  达男对花子母亲说:
  “大娘,买些花当礼物带去吧。”
  “对!”
  达男买了一束花让花子捧着。
  “喂,花子,这花是礼物,要分给这学校的孩子们。这里的孩子都和你一样,眼睛看不见哪。”
  花子把头伸进花束里闻香气。她的脸在花束里活动着,让每一种花都和自己的脸亲一亲。
  操场上,两组年岁小的孩子上体操课和游戏课。
  花子母亲在收发室那里说明来意的时候,达男就领着花子的手进去了。
  达男的学校今天放假,所以他跟着花子母亲参观来了。
  有一个班的孩子们练习齐步走,每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成一组。年轻的女老师先喊一二、孩子们就跟着喊三、四!
  那是呐喊般的高声,强有力的鞋子踏地声。
  “大家的声音很尖,听的人耳朵痛的,所以声音应该从肚子出来才行。老师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么?声音一定要从肚子发出来。”
  老师提醒之后,孩子们呼喊声变低了。
  其次是练习走步。老师拉着孩子们两手:
  “好,一、二、三、四!”
  和孩子一起走步。
  每个孩子都由老师这么教一次,队尾的那个学生是个男孩子,他好像等得不耐烦了,便自言自语地说:
  “老师,水田老师上哪儿去啦?”
  手在空中抓挠着寻找老师。
  现在是练习双脚并跳。这个项目也是老师牵着孩子的两手一起往上跳。因为眼睛看不见,孩子跳的时候有些害怕。
  “可真费事啊,说是有的要把着手教,可实际上却是什么都是把着手教哪。”
  花子母亲这样说。
  “老师,健二哪里去啦!”
  一个女孩子这样问。健二大概是和自己手拉手的男孩子吧?
  “在,在这儿哪!”
  一个男孩大声地喊着回答。
  跳跃运动一完,老师就布置下一个练习项目:
  “好,大家都把手拉在一起,然后是两臂伸直,确定间隔
  然后就是曲膝运动,向左右转头运动。这类运动照样得老师一人一个地摆弄他们的身体,一个个地纠正。
  另一班是更小的孩子,也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一边拍着手掌一边跑,大家就追她。看起来似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游戏,但是对于盲童来说,按声音所示方向,敏捷地、自由地活动躯体,却是很不简单的要求。
  就在这个课时之内,教师曾经手牵手地带着四个学生去厕所。
  剩下的孩子只好傻站着,但是,有的却喊起来:
  “老师!”
  “老师!”
  “大木老师!”
  “大木老师!”
  有一个孩子喊:
  “我是迷路儿!”
  他这样一喊,大家像合唱似地喊:
  “我是迷路儿!”
  “我是迷路儿!”
  “我是迷路儿!”
  “老师,大木老师!”
  然后,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牵起手来唱道:
  “迷路儿,迷路儿,咕咕根儿,咕咕根儿。”
  而且两臂模仿翅膀扇个不停,弯曲两膝,装作鸡的模样,在操场上兜圈子飞。别的孩子也两个人一组拉起手来唱着:
  “迷路儿,迷路儿,咕咕根儿,咕咕根儿。”
  “啊,怪可怜的!”
  花子母亲这么说:
  “一小会儿的工夫看不见老师就那么找。麻烦是真够麻烦的,然而确实可爱。盲童们绝对相信老师,依靠老师……”
  “嗯,就说花子吧,她就很相信我。”
  “那是当然。达男就有花子这么个学生,他可是个好老师呢。”
  “我干脆当个盲人学校的老师吧!”
  达男这么说着就把花子往跟前拉了拉。
  这时,铃声响了,大木老师正挥舞着铃铛向操场跑来。
  “迷路”的孩子们都喊:
  “老师!”
  “老师!”
  “上哪里去啦?”
  于是他们高兴地朝铃声响的方向聚齐。
  “老师,我们想当猫。”
  “想当猫!”
  “喵!”
  “喵,喵!”
  他们都这么念叨着,想拿到老师的铃铛。
  老师边摇铃边跑。对方是盲孩子,跑一阵就停下来,学几声猫叫。
  在适当的时候老师被抓获。孩子们非常高兴。有抓住老师手臂的,有按住老师肩膀的,最后,老师不得不蹲下来。
  哇地一声把老师围住,然后从孩子们中间传出老师喊疼和告饶的声音。
  盲童不管老师的脸,不管什么地方,一概抓挠,对老师的头也伸手,揪住她的长发不放。
  好不容易站起身来的老师,拢了拢头发,这时,一个稍大一点的男孩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跑过来:
  “大木老师,她是一年级的。跑到我们二年级来了!”
  “谢谢你!”
  大木老师把女生收下。
  达男看到这种情况,对花子母亲说:
  “真有趣,大娘,一年级的孩子成了迷路儿,撞进二年级里去了。”
  这就说明大木老师那个班是一年级,水田老师的班是二年级。
  刚才体操课的二年级现在上游戏课。
  “小笼子,小笼子,一笼子里的鸟儿……”
  孩子们手拉着手,大家转圆圈。
  歌声一停,孩子们也立刻停步。
  “我身后的是谁?”
  猜人的孩子向后转,立刻蹲下,蹲着往前走动,手碰到人时再摸对方,随后说出猜到的人名。
  本来眼睛看不见,所以猜人的孩子用不着蒙上眼睛,或者两手捂上眼睛。只有这一点不同,其余的和眼睛好使的孩子玩法一样。不过,用手一摸就清对的,那才表明盲人判断的准确。
  “这里的孩子,看起来都能成为花子的朋友哪!”
  花子母亲这么说。她接着说:
  “可是,达男,告诉花子这里的孩子全是盲童,花子能理解么?”
  “啊,我想她很难理解。”
  “但愿花子很快就能明白,高高兴兴地又跳又跑的孩子,原来和自己一个样,也是眼睛看不见的。真想告诉她,即使眼睛看不见,大家都在读书,都在学习。”
  “大娘,我敢说,她还不知道这儿就是学校哪!”
  “是的!”
  花子也许想,她到了儿童游乐园。
  总而言之,花子似乎也感觉到,广场上有许多孩子,细心留意着周围的情况。她抓着达男手指的手很用力,也忘了她抱的花束。
  一年级的孩子们愿意当猫。从大木老师手里接过带铃的环。依次传下去,很感兴趣的摇着。
  下课的铃响了。教师向孩子们道着再见。
  只行礼他们是看不见的。
  有的孩子在操场上手牵手地玩耍,有的朝教室方向走去。
  有的孩子喊着“妈妈!”
  花子母亲回头一看,只见教室走廊的窗户旁或者门口台阶上站着几位妇女。
  “达男,那些妇女都是孩子们的母亲或者姐姐。盲童不能一个人上学吧,所以就和孩子一起到学校来。在这里一直等到放学。
  “这可够艰苦的呢。”
  “是够艰苦的。照顾孩子本身就辛苦,可是家有盲孩子,就要辛苦百倍、千倍。那才叫艰苦呢。”
  花子母亲深有体会地边谈边向那些女人们致以注目之礼。
  彼此都有残疾儿童,想到残疾儿母亲的心,即使不认识,也没有纯属他人的感觉。
  小学部的主任老师打发校役通知花子母亲到接待室会面。
  达男有些踌躇,他说:
  “大娘,我和您一同去,行么?”
  “那有什么不行?你是她的哥哥,又是老师!”
  花子母亲想换下木展,只见进门的右边就是一大间特别宽敞的屋子,那里铺着草席,妇女们各自在打毛活和缝制衣服。
  达男说:
  “这是等孩子下课的时间里,做些针线活的吧?”
  花子母亲并不理睬,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她想到同是不幸的母亲或姐姐,已经是不禁感慨万千了吧。
  达男看了看走廊上挂的地图,不无得意地说:
  “看啊,大娘,果然和我想的分毫不差。”
  山随着它的高度而起伏的地图,达男想求购有这种模型图的地球仪,买来送给花子。
  而且,这个地图上每个表示海、山、城市等等地名的地方,都钉着小小的图钉一般的东西。图钉般的平头钉子是供触摸的。
  “这是盲文。”
  “对。是点字。”
  一进教员室相邻的客厅,那位主任老师回答了花子母亲的寒暄之后说:
  “就是这孩子吧?多可爱的小姑娘。”
  他说着话把花子的手拉住,亲切地夹在他的两掌之间,然后又摸了摸她的头。
  花子毫无怯意,她拉住老师的西服袖子。
  这位老师对于盲童多么亲切,以及以盲童教育为天职,长年献身于此项事业,花子能懂得么?懂得的,只有对于盲童的心无所不知的朋友,为盲童而活着的人们才……
  老师蹲在花子的面前,握住花子的手腕,让她的手掌捂上自己的嘴,然后反复地说:
  “早上好,好孩子,好孩子。”
  反复地说,很慢。
  “啊,啊啊,啊哈……”
  花子发出提高了的声音,一只手挥舞着握紧的拳头,表示她高兴。
  “嘿,这孩子好像很聪明。”
  “老师!”
  达男大声叫了一声,他问道:
  “老师说的这话,花子她明白么?花子能够说话么?”
  “能够说话!”
  老师确切地说完之后便坐在椅子上。他继续说:
  我们的同事常常提到,眼睛看不见的和耳朵听不见的,究竟哪一种感到生活最不方便?但是,稍加思索就会明白,盲人固然让人不胜同情,但是实际上聋子更是不幸的。”
  “啊,也许是这样。”
  花子母亲对于老师这话好像感到意外。
  “是的。从教育上来说,教聋孩子比教盲孩子更难哪。耳朵听不见的孩子,一直是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语言而成长过来了。如果没有语言,就不能思考,也就是智慧无法进入头脑。对于聋人的教育,第一步是让他知道人世间有语言,他理解了这一点,才算他的灵魂打开了窗户。”
  老师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
  “但是盲人特别是先天的盲人,并不像旁观者那样以为自己多么不方便呢。”花子母亲点点头。她说:
  “是这么回事。看游戏就知道他们多么高兴、精神……”
  “对,一到学校孩子们性格非常爽朗。学校的集体生活对于盲童是很有好处的。放在家里,和别的孩子就不合群了,出了家门口也不会痛痛快快地玩,总之,很容易见人发怵,性格越来越孤独,性格内向,越来越陷于狭隘的自我之中。”
  “不论一年级,也不论二年级,好像都有很大的孩子和很小的孩子。”
  “不错。年龄上出入都很大。一年级里,有八岁孩子,也有十多岁的孩子。一般家庭,对于盲人学校实在理解不足,不愿意把孩子送进盲人学校的较多。有的是出于错误想法,以为让残疾孩子到外边去,怪可怜的。这就是残疾儿童上残疾学校比普通学龄儿童入学晚很多的原因。这里把普通小学称为初等科,进初等科之前有准备教育,称为预科。预科类似幼稚园。收五六岁的孩子。”
  “初等科里也有五六岁的小孩子呢。”
  “对。盲童中身体较弱的多。也有发育不良的孩子。”
  “老师,用什么教科书呢?和我们学的那种不同吧。”
  达男提出这个问题。
  “一样,和普通的国民学校的国定教科书相同,只是它用点字写的。请看看吧。”
  老师从身后的书箱里拿出普通小学二年级的修身教科书,以及五年级的算术教科书。
  达男一看,只见白纸上只有突出的点点,成行成列,一本正经的闭上眼睛,用指尖抚摸着说:
  “嗯、还是不懂。这能念么?”
  “这个呀,就是这里的老师,也只是用手指尖摸,不能读。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孩子用多少时间才能记住呢?”
  “因为孩子不同,差距也很大。大概嘛,也就是一个月到三个月吧。写的时候从右写,读的时候从左开始。总而言之,从纸的背面写,从正面读,写的字和读的字,右与左相反,这有些难学呢。”
  老师看了看花子,然后说:
  “这个小姑娘,即使现在,也许比你懂哪。”
  “是啊!”
  达男把修身教科书放在花子跟前。
  老师把着花子的食指,慢慢地让手指摸一个个的点字。
  “噢!”
  花子举起一只手,伸出三个手指。
  让她再按一个字,花子伸出六个手指。
  “对。和上边的字连在一起就是汉字的米字。”
  老师说着话突然吃了一惊似地:
  “哎呀!这孩子识数呢!有本事!
  “老师,是我教给她的!”
  达男急忙解释。
  “啊,是你?”
  “是我。花子还知道一些字母呢。老师,请你教给她花子两个字的点字吧。”
  “这可是个聪明的孩子!”
  于是老师写出花子二字的点字。
  花子受到夸奖,她母亲也很愉快。
  “让花子也到这个学校学习吧。”
  “不过,这里是盲人学校。盲再加上聋的孩子,没法和大家一起上课呀!”
  “是这样吗?”
  花子母亲颇感失望而低下头。
  “哪么,把她送到聋哑学校是不是合适些?”
  “啊,如果上聋哑学校眼睛又看不见,也是个难题。”
  花子母亲尽管极力控制感情,不让眼泪流出来,但她终于无能为力。脸上的眼泪依旧滴个不停。
  “我们非常同情,但是现在日本还没有一处教育既盲且聋的孩子的学校。”
  “呶,大娘……”
  达男仿佛安慰花子母亲似地说:
  “让花子上一天盲人学校,上一天聋哑学校。花子聪明的,一定没问题。行啊,我一个人也能教花子。”
  “是么!”
  老师对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微笑着说:
  “今天的日本,除了山个人来施教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纵然这个学校收下她,也只能找一个老师教她一个人。”
  “日本没有像花子这样的孩子么?”
  花子母亲心里难过,仿佛哀哀申诉似地这么说。
  “当然有。据论既盲且聋的孩子有五六十个。那些孩子,几乎像白痴一样被丢到一边。”
  “啊!”
  “对既盲且哑的孩子给以很好教育的学校,美国就有,参观过这个学校的老师就在本校,稍后介绍给您。”
  “老师,既然美国已经有了教育又盲又哑孩子的学校。日本为什么没有?”
  达男仍然是孩子气十足地谴责日本。
  老师点点头。他说:
  “日本也必须有。不只美国、德国、英国、法国,还有瑞典,许多国家有DeatBlind(聋盲者)的教育机构。”
  “日本要成立起来该多好。难道日本不是文明的国家么?”
  花子是因为生在日本才不能受教育么?难道智慧的幸福就一点也不惠赐于她么……
  达男感到非常遗憾。
  “没关系,我一个人也能教好花子。”
  他反复地这么说。
  老师似乎勉励达男,他说:
  “不错。你如果教好。对日本也是一件大好事。在日本,还没有听说过盲聋儿童受到教育的例子,所以,如果对这位小姑娘的教育获得成功。等于开拓出一条道路。”
  因为达男的脸上表现了真心诚意,所以老师也不能因为他是个孩子就等闲视之。他说:
  “在日本,有人曾经试过在学校教育盲聋儿童,与其说没有合适的老师,倒不如说没有合适的学生更恰当。我看。这个小姑娘就是个好学生。”
  “对。花子脑袋很聪明。”
  “大概是日本头一个好学生吧。这么说,就请你当日本头一个好教师啦。”
  他说完就向花子母亲打听达男的情况:
  “您的亲戚?”
  “啊,不是,不是!”
  花子母亲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接着说:
  “虽然不是亲戚,可是待花子却像个亲哥哥一般。”
  “对一个身有残疾的孩子处以关心照顾,实在令人佩服。不过,教好这类孩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一辈子的工作呀。发自内心的爱是最重要的,仅仅以为她可怜,那毕竟是远远不够的。认为自己是教师,对方是学生,把两个人分离开来的想法是不行的。必须把这个小姑娘看成和自己是一心同体的,自己和这个孩子共命运,没有把自己的生命给予这个孩子的想法是不行的。总而言之,就是一颗母亲的心哪。”
  花子母亲对于老师这番话非常感动,她说:
  “确实如此。拜见了您这位学校老师,对于过去的自己感到害臊呢。”
  “是啊,想在盲人学校或者聋哑学校当老师的,都是有志献身者,出于好奇或者一时冲动,那是于不了的。看看上课情况就能明白,一个班只能十个人或者十二三个人。超过这个数字就不行了,因为必须一个人一个人地把着手教。如果是Deaf—Blind(聋盲者)孩子。那就必须只教一个,而且不知道比单纯的聋孩子或者盲孩子要难教多少倍呢。”
  老师说,距今大约一百年前,一位叫罗拉·布里吉曼的美国姑娘在巴金斯盲人学校受到教育之前,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对于盲、聋、哑三种残疾孩子的教育,根本没有任何希望。
  “我把参观过该学校的教师介绍给你们。”
  他说罢起身而去。
  达男也跟着他来到走廊。他问:
  “老师,这个学校的学生没一个用手杖的哪。”
  “对。他们讨厌手杖。他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是个盲人。况且,学校里的门已经了然于胸,出入很放心呢。”
  这时,有一个年轻孩子,大概想要到走廊的门这边来,把操场院的方向记错,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这位老师连忙招呼他:
  “相田君,这边,这边,这边……”
  老师边招呼他边拍手。
  在操场上踢足球的学生们,比达男大得多。
  “那是本校师范科的学生。眼睛看不见的和看得见的各两个人组成一组,总是让他们一起走路。”
  果然如老师所说,一个学生拉着另一个学生的手,或者两人弯臂相携地跑。眼睛看不见的学生常常是即使皮球飞来,也茫然地站着不动。
  工夫不大,初等科主任回到花子母亲恭候的客厅来。而且他是拉着另一位老师的手进来的。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她想:
  这是一位眼睛看不见的老师。
  这位老师高高的个子,文静而温和的脸庞上带有几分宗教家的稍带寂寞的爱。
  “这是牧野先生。”
  主任老师先作了这样的介绍。他接着说:
  “牧野先生是高中时候失明的。从那以后他就成了盲人教育家,曾经去美国参观了那里的盲人学校。”
  花子母亲满怀虔敬的心情对他低头行礼。
  高中,正是20岁左右,希望的青春刚刚开始,突然之间成了盲人,那会是怎样的呢?常说人生的黑暗,实际上就指这种情况吧。他改弦易辙,重新站起,成了拯救和自己同样不幸的孩子们的人……
  “就是这孩子。”
  花子母亲把她领到牧野老师跟前。
  牧野老师用手摸索到花子的头,然后抚摸了几下,把她揽到跟前,也是让花子的手掌抵到自己嘴边说道:
  “好孩子,抱一抱,抱一抱。”
  “老师,美国也是用这种方法教的么。”
  达男这样提问。
  “对,对!我一到那学校,突然有女孩子这样捂住我的嘴,我立刻吃了一惊。于是对方说:教给我日语。下次到了那里,只是摸了摸身体就说:Howdoyoudo,Mr.Makino?立刻知道是我,“早晨好!”、“你好!”等等日语记得清清楚楚。这只是个十一二岁的盲聋人女孩子。”
  牧野还说,巴金斯盲人学校的毕业生之中,有的又盲又聋的青年巡游外国,写出小说。
  盲人、聋人、哑人被称为“三重痛苦的圣女”、被称为“20世纪奇迹”的海伦·凯勒女士,满9岁才上学,她上的学校就是巴金斯言人学校。
  纽约和芝加哥的同类学校对于盲聋儿童的教育,决心要同纽约争个高低,也直追纽约。
  也谈到了另一所这类孩子的学校,堪称世界第一的德国柏林宫。
  “大娘,让花子出国吧!”
  达男脱口而出地这么说。
  “那可不行。你不是说要当花子的老师么?你忘啦?”
  花子母亲笑着说。
  听了牧野老师的话,花子母亲心中涌起了希望。
  她想,即使日本没有自己女儿去的学校,她也决心把花子培养成不次于西方同类孩子的出色儿童。
  这时,铃响了,牧野老师说他还要去上课,便走了。
  临走时,花子母亲就今后关于花子的教育问题,求他多多赐教。
  “只要对您有所帮助,不论什么问题,只管来说。因为可以供您参考的事项还很多呢。”
  牧野老师这样告诉花子母亲。
  达男趁热打铁,请教道:
  “老师,教给花子语言,就像刚才老师那样的教法么?”
  “是!”
  紧接着牧野先生退回五六步,蹲在花子跟前说:
  “嘴,嘴!”
  他边说边把花子手指放进自己的嘴里:
  “舌头舌头……。”
  花子像感到痒,格格地叫着。
  “有的时候就得这样,让她摸摸舌头,教给她舌头的活动方法。”
  老师掏出手绢擦擦被口水弄湿的花子的手指。
  “可是,让哑孩子记住语言,让她能说话,这是很难的事呀。必须到聋哑学校,仔细地学习那里的老师们如何教学。”
  牧野老师只同意主任老师把他送到门口,好像以下的路自己能走得了,便一个人朝走廊走去。
  达男望着牧野老师的背影对花子说:
  “花子,向老师献花!”
  他说着拉起花子的手跑出去了。
  花子按照达男的指挥把带来的花束献给老师。
  “啊,花,花,真漂亮啊!”
  老师的面孔流露出兴奋的神色。只从花束中抽出一支。说道:
  “谢谢!”
  这位值得尊敬的盲老师,拿着盲孩献给他的花,在春光明媚的院子里一直走去。
  花子回到客厅,向初等科的主任也献了花。
  这位老师也要上课,所以和花子她们道声再见便去了教室。
  花子她们开始参观。
  在手工室里做手工的是初等科三年级或者四年级的学生。他们在用粘土做骰子。骰子的大小不一,简直是各自为政,有的大到一只手都没法掷。
  “好,有没有想扎眼儿的。”老师边说边拿着一根竹筷子样的东西,轮流着给学生做好的骰子扎眼儿。
  有的借了老师那根竹筷自己扎眼儿。
  达男对花子母亲说:
  “大娘,为什么让他们做骰子呢?你知道么?”
  “啊……”
  “我想,大概是因为骰子的眼像盲文的点字。点字不也是一个点一个点地分开,一共有六点么?”
  老师看看达男,微笑着说:
  “好,这回我们做什么呢?做什么都行,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吧。”
  孩子们个个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他们手中的粘土。
  对于眼睛看不见的孩子们来说,做出物体的形状,肯定远比普普通通的手工更有意义吧。
  “老师,我做完了!”
  有的孩子从座位上站起,把自己的作品送到老师那里。
  老师拿在手里细看:
  “石川君,这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那孩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既然是自己做的,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呢?”
  “对,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想法也没有就做的么?”
  “是!”
  “按教师的看法,好像是条船。”
  达男和花子母亲彼此对视了一下。他们以为,那个名叫石川的孩子说不定脑袋不够健全。但是,这个像条船的粘土疙瘩,也可以看作恰是盲童可悲的表现。
  又有一个男孩子站起来说:
  “是军舰哪!”
  “哪里的军舰?”
  “日本军舰!”
  “日本的?你从哪里断定是日本军舰?”
  “从旗上断定的!”
  “旗!旗该是大家都懂的吧?”
  “旗上有纹章。”
  有的孩子就是这样回答的。
  “青山君做了一个大军舰。诸位,如果做这么大的东西,你们大家一共13个人吧,手工室里那就装得满满的了,甚至装不下13个人的作品。”
  老师这么一说,从他对面的一角传来好像感叹的声音:
  “了不起,做了个那么大的?”
  “瞎说。哪有那么大块粘土!”
  那个名叫青山的孩子笑了。
  达男也觉得很可笑。
  做出船形的孩子比较多。其次做得较多的是房子、饭碗。鸟、狗等等。
  手工室就看到这里,达男进了预科的教室。孩子们去了操场,屋子空空荡荡。
  “大娘,让我吃了一惊,教室里有滑梯、转椅,沙坑哪!”
  “是的。和幼稚园一样哪。刚才上完课的时候,老师不是说了么:‘下次再玩吧’,他不说:‘下次再学吧’。还说:‘别吵架,别碰伤,大家和和气气地玩’。实在让人感动。”
  “花子,你要是进了这个学校就在这个教室上课。”
  达男把花子抱上旋转椅推着她转。
  “还有花瓶哪。孩子一样来就闻到香味儿,准高兴。”
  一个好大的柜橱,里面摆得满满的玩偶、鼓、木琴、水桶。鸟、汽车、风筝、等等玩具和标本。
  孩子们的课桌摆成一个圆圈。
  随后参观的是初等科二年级的算术。用点字写的数字,使达男感到惊奇。他问老师:
  “旁边那个长的,金属做的像尺一样的,是什么?”
  “规尺,用于点字板的。”
  “规风上像一排排的窗户那样的小洞,是……”
  “那是柜子。每个框子里写一个字。”
  有的孩子对于达男这幼稚的提问觉得可笑。
  最后的一个框子写完,就把规尺往下挪一挪,开始写下一行。
  孩子们松开规尺,从点字板上把纸拿下,然后把这张纸翻过来。这时使用指尖触摸点字。
  “老师,没有错的。”
  “老师,写完了。”
  老师向这些学生们走去。
  “我仔细检查了,检查结果没有错的人,送到老师那里去。”
  他要送他那里去的大概就是算术答案,正等待答案到齐的时候,他说:
  “好,把点字板收进桌子里,这回请把算盘拿出来。”
  这种算盘又不同了。上边一个珠,下边五个珠,和普通的完全一样,但是算盘珠却是片片的,像小木板,倒在上边或者躺在下边。
  “那就把珠子摆齐了。摆好了吗?上边和下边都摆齐了么?”
  老师转悠着一个人一个人地看一遍。
  上边的珠子紧贴上边,下边的珠子,如果与此相反,这相反的珠子表示的就是数字。
  盲孩子们笔算不方便,所以大概从小的时候开始就教他们珠算吧。普通算盘的珠子是用手指摸,不容易懂,而且一不小心就把它的位置变动了。
  “大娘,给花子也买这样的吧。”
  达男热心地看着。这时,从相邻的一年级教室传来喧嚣声。
  一年级学生的桌子上各有一把锹。
  “今天直观的东西之中,最大的是什么?”
  老师提出这个问题。
  “是锹!”
  “老师,是锹!”
  孩子们学着这么回答。
  “锹是干什么用的?”
  “翻田里的土用的。”
  “好!除此以外,还直观了什么?”
  “镰刀!”
  “有镰刀。”
  “镰刀干什么用呢?”
  “割稻子,割草!”
  “好。我们现在就去田里吧!”
  “哇,太好啦!”
  “现在就去么,太高兴啦!”
  “真的么?老师!”
  “想去,想去,老师,快走吧!”
  歌声骤起,孩子们急匆匆地站起来要走。
  “请静一静!”
  老师要大家注意:
  “到了田里,如果你们大家因为特别兴奋,随便说话,大吵大闹,那可就没法上课了。好,和相邻的拉起手,安安静静地走吧。”
  达男也尾随着孩子们走出教室,他临出门时看了看门口的时间表,那上面有“直观”这个课程。
  “直观?大娘,现在的课是直观时间。”
  花子母亲点点头。
  直观,孩子们摸摸锹、镰刀就是直观,那个高兴劲没法形容。要是到了田地里又该如何……
  一定会玩土块,那里有盲孩子们种的花和蔬菜,当他们摸到这些东西时的兴奋……
  这时,预料的孩子们导师拉着手进了教室。老师在前边边走边拍手,稍大一些的,另外一个班的孩子们在操场上拔河。
  拔河结束之后,老师把一根铁桩子深深地砸进操场的土里,把一条麻绳拴在铁桩上,孩子拿着那长长的麻绳的一端,开始快跑。
  “元田,加油,加油,加油!”
  教师和学生一起给他助威。
  “再加油!再加油!”
  老师拿着跑表在终点等着。
  拿着麻绳的一端跑,就是以铁桩为中心画着圆周跑,大家跑的距离相同,所以,盲孩子也能赛跑。拿着麻绳就能放心大胆地跑。
  如果有因为害怕跑而跑得不好的孩子,老师就摇着铃跟着他跑,边跑边“坚持到底,坚持到底!把麻绳拉直,把麻绳拉直!”
  眼睛看不见的孩子认真奔跑的形象,给花子母亲留下了强烈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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