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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立于名副其实的秋季清晨的冷色的石头正门,走向大学校园的银杏林荫路,打扮起来的成群妇女疾步而行,涌向前去。叶子金黄的老树分列左右,像画了两堵高高的金色墙壁的宽阔道咱,年轻的妇女们走在那上面,使人感到那好像是登上莫知所以的豪华舞台的花道。一个学生说:“一个大学的田径赛就吸引这么多的妇女,当个运动员可也不错嘛!” ①日本旧剧由舞台一侧贯通观众席的演员上下场一条道路,它也属于舞台的一部分。 名叫初子的那位文学院的女旁听生说:“当个像志村先生那样拥有那么美的胜利天使的运动家就更没的说了。”她接着这样说。“简直成了女人的市场啦!我想,一个艺术家只要遇到三个女人他就一定恋上其中的一个。只要有三个人,他就一定能够发现三人之中必有一人具有美的个性特质。”志村对说这话的友人开玩笑地说: “那就把那三个人统统恋上如何?” 当他眼睛一亮,认出远处的一个女学生时,赶紧离开银杏树干朝那边走去。 志村把他的胜利天使介绍给朋友和初子。朋友连忙说:“北村先生,你能不能当我的毕业论文的资料?我要作由于阶级、贫富、境遇、教育、职业之不同,对于妇女的心理会出现什么差别的心理考察,然后进行统计性的研究。如果使美丽的人参加,还能触及美丑的问题。比如用花或者星星这样的词,在一分钟的时间里能联想出什么和什么等等一类的事。如果回答只是志村一个词,那可就糟了。” “这位是北村教授的小姐美智子小姐。” 美智子被出乎意外毫不客气的语言弄个红脸,深深低垂脖领,给了一个声音极细的承诺。“是个专门对女人下功夫的没出息的心理学家。”这话出之于志村之口,那声音是带着困惑和怒气的。“别说混帐话啦!本来妇女的心理比男人神秘。再加上近时的妇女勃兴呈日新月异之势。是形形色色地竞相开放于社会的新花——各种各样的女人围绕一个男人一展开恋爱大会战,研究立刻获得成就。”美智子自言自语说:过一会儿就成了两个人。 “是学法科使之获胜的呀!” 俯瞰运动场的南和西两边的高冈之上,好像无数花篮的花撒在这里一般,被年轻的女人装点得色彩班斓。夹杂在其中的美智子,忍着由于兴奋而难以抑制的心跳,一心一意地看着成绩揭示板,因为随着竞赛项目的进行,工学院、医学院、法学院的得分也在或上或下地不停变化。原因是父亲北村博士的心爱弟子志村,是法学院的著名选手。不论回赛场上,也不论经赛场上,都是本大学第一名运动员。刚才的四百米赛跑他就得了第一,打破了去年的记录,此刻又出现在比赛场地了。下一个项目是撑竿跳。 运动员们依托于一根长杆使身体渐渐地升高而飞越横杆。不过,其他运动员的成绩因为比去年低二英寸的高度,所以全部落选,剩下的只有医学院的选手和志村两个人。敌人侥悻超过了去年纪录。志村也超过了。但是,他像是轻快地借力于晨风的燕子,使身体掠空而过。观众席上的吹呼和掌声使美智子先醉了。志村以其飘然而落的余威,跑到观众席的近处。他的脸色骤变。那是近似惊愕的恐怖。他的眼睛没有看美智子。 美智子突然想到,志村是打算清自己分享刚才的喜悦而朝着自己这边跑来的。但是,就在他脸色骤变的同一瞬间,她意识到身旁有个女人站起来了。志村正在看着那女人。他为继续参加比赛而回去的姿态是有气无力的。很可能是心里承受着悲伤的重荷使身体浮不起来吧,起跳非常糟糕,拿着长杆便扑通一声跌倒在沙地上了,所以,他的脸色也更加苍白,重新跳了一次,然而仍然没有跳好。美智子不由地站了起来。 没过多大工夫,换上制服的志村来到美智子所在的高冈上,瞪着眼睛找谁。然而决不是找美智子。志村从俗话称之为“大学的皇宫”的前边穿过去,朝水池那边去了。追赶他而来的美智子来到水池边。朝对岸望去,只见一个女人扶着那因漱石三四郎而闻名的大何树正在哭呢。志村走近女人。那女人跑开。过了片刻,那女人和追上来的志村两个人在银杏林荫路上并肩而行。“志村先生本不该另有恋人嘛,不该有嘛。” 两周之后的星期天,志村带着心理学系的学生来北村博士家拜访。“说是最近以来没看见您去研究室,家父很惦念哪。”这样一说,就把从那天以后的思念暗示给对方了。但是,志村不愧是一位青年体育家,他带着健康而精神饱满的表情,亲切地观察了美智子,结果是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智力测验一结束那个学生就说:“好哇,住了富贵之街,下回就住贫民窟了。你从这个花园直到垃圾场一直相陪相伴真对不起呀。”但是志村和他一起站起身来走了。 拿着闻名于世的慈善家大泉氏介绍信的两个人,去会见一位贫穷的姑娘。垃圾遍地的小路,弯弯曲曲,被潮湿和恶臭味所困苦的一个个脏兮兮的孩子尾随于后,终于找到了房檐已歪只有一间屋的人家。在家缝木展板带子的姑娘仰起脸来。长长的眼睛透着一股机灵瞧着他们俩。学生向这位“垃圾场的仙鹤”式的姑娘讲了来意,经过几次演练之后要求她说:“不要思考,下决心想到就快快地说,一浮上心头立刻说出口,乱说也不妨。然后告诉她用“花”这个词说出联想语。 姑娘注视着志村的面孔就开口了。她说:“花,花,造花,花不如糯米团,看花,偷花贼,不开花的枯树,花木梳,风吹花,姑娘如花似玉,花一般的容颜,名花有主。再多就不知道了。” 这姑娘名叫阿春,她忽然脸红了,低垂着眼睛。 在阿春的联想语一个一个地说出来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她逐渐兴奋。那兴奋中带着欢喜、悲伤、纯洁的敬爱和强烈的敌意等等交错在一起的情绪。志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那园着光亮特别妩媚的眼睛。那情绪就好像出了城市到很远的地方去,但是却把美好的梦丢失了。他的朋友对她说:“有你在,研究就会出错。美智子介绍的报社打字员那里,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说完就和朋友分手了。志村下决心把美智子叫出来。 继承北村教授的讲座和同他的女儿结婚,是志村对自己的未来经过修饰的预想。北村和美智子是两心相许的一对恋人,但是用语言表明的誓言还没有明确地谈过,更不用说给她写信把她叫出来了,所以这是头一回。美智子走进房间的时候,志村赶快说:“你是在爱我吧?你爱的不是作为你父亲弟子的我,而是一个普通人的我么?” “即使单凭你问这件事,我就觉得够遗憾的了。” “即使我退了学违背了老师的意愿,你也准备弃家随我而来么?” “嗯,不过,那个女人是哪一位呢?运动会那天的。”“啊,那是我妹妹。”“不可能是你妹妹。”“是我妹妹或者不是我妹妹,能使我有什么变化?我现在陷于黑暗,希望光明。希望你的全部。”美智子感到强力的男人手臂,一时天旋地转而晕眩不已,于是闭上眼睛。她把头贴在男人胸前,像梦中呓语般地说: “那女人是谁?” 马蹄踏在武藏野树林的落叶上发出声音,一队人马正在树林里奔驰。这是聚在东京郊外伊上马场的人们举行秋季远乘活动。参加者有大学生、绅士、六七位名门闺秀,他们排成两列前进。志村和一个大学生并辔而行,车距头马20米左右的后边距离小声交谈。志村低着头。两人忽然回头望去,只见一位小姐策马奔来,蹄声越来越近。原来是马场的女王…… 志村的朋友向他介绍了马场女王,她就是只看世间的光明,眼珠墨黑的园寺子爵的小姐夏绘子,以及她那名叫“花明”的白马。“花明?好像是个常败的角力力士的名字,真奇怪。”因为志村对于夏绘子仗着貌美和身份高贵的傲视一切非常反感,可以脱口而出。夏绘子冷笑着说:“不学无术啊!”她说,“花明,意思就是颜色鲜艳的花像灯火那样照亮夜间的黑暗。”骑过花明这匹马的赞美夏绘子的人士们,无不熟悉花明这个名字。夏绘子对声村说:“哪个马好,咱们赛一下如何?从这里到树林的出口处。” 神采飞扬,足登马靴,马靴上挂的是白银刺马针,像西方贵族一样穿着骑马服的夏绘子,骑在花明背上,就像女神骑着白色天马一般,对于志村不屑一顾似地策马奔去。在树林出口处,夏绘子以哀怜的眼光看着志村那匹落后10米左右而且不住喘气的马。马场出租的马,没有一匹比得上子爵家的爱马。在树林处的枯草丛里下了马的两位比赛者,并没有在等待后到的人们的时间里交谈。志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但见晚秋的天空高远而澄澈。他从天空的颜色想起了故乡。在故乡也纵马狂奔过,那是父亲死的那一天。” 在足以俯瞰南国盛夏的大海的柑桔田里,挥靴猛抽瘦马,急着赶路去镇上请大夫的事,是10年之前,也就是14岁那年的事。早年丧妻,在东京设立办事处的父亲,在那里纳了妾。事业失败之后,他就立刻带着妾和妾生的女儿回了乡下。后来父亲把继母和妹妹抛给了志村而死于贫穷。妹妹照子17岁那年春天离开家。志村也不得不扔下故乡的家。直到后来被北村博士发现,又被北村的小姐爱上,在这以前他的日子悲惨的。在运动会上他忽然巧遇到妹妹。 家贫难自立,背井离乡出门去,浪迹天涯,恰如顽石扔出门,悲惨痛苦怎忘记?① ①仍按前注的句式译出。 石川啄木①这首歌,志村是经常浮上心头的。他厌烦她的继母。“我离家外出之后母亲是否突然有什么变化?”那次运动会之后,照子哭着向他诉说自己的情况以及离家的理由。志村听了照子的表白之后,心里罩上一层阴影。因为照子的事又受美智子的怀疑,就更加痛苦了。为了散散心而参加骑马旅行,偏偏又被傲慢的贵族小姐侮辱。他以孤独的囚人一般的心情,望着青空,怀念美智子。 ①石川啄木(1886-1912),日本左翼文坛诗人,小说家,本名石川一,岩手县人。代表作有田集《一把沙子》、《悲哀的玩具》等。 美智子已经再也不能继续作她那18岁少女的蔷薇色梦了。西方有一个少年恋人的寓言。其中的少年和未来的希望与野心作了长时间的谈话之后问那少女:“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少女只回答说:“我希望幸福。”但是,梦想幸福的年幼恋人美智子相信,用志村嘴唇之火可以重新变成强大的恋人。抬起抑郁的眼睛,只见柱子上挂着背负十字架的基督像,同时听到他说的那句话: “耶路撒冷的姑娘们啊……” “耶路撒冷的姑娘们啊,别为我哭,为你们自己,或者为了将来你们的孩子们哭吧。”对于看见挂在十字架上的主而哭泣的妇女们,基督留下了最后的遗言。和美智子尽管没有任何关联,但是,十字架和“为了你们自己哭吧”这样的话,使她们受到强大的感动,或者说使她们有了某种觉悟。“上志村的住处去吧”之前,他一听到问起那个女人,为什么就把搂着我的手臂松开啦?可是,如果不松开那手臂呢?美智子因为觉得可怕以到致身子发抖了。可是…… 志村出乎意外地收到贫民窟的阿春寄给他的信。那信上说:“昨天,那个净问奇奇怪怪问题的大学生来啦。你为什么没和他一起来?可是我跟他打听到了你的住址。据说,你被一个叫园寺的贵族姑娘狠狠地侮辱过。我一定替你报仇!还有,我要从这垃圾场飞出去。在这之前我见你一面,务必和你谈谈话啦或者说说求你的事。所以厚着脸皮写了这封信。明天下午去拜访。” “丙为阳火,午乃南方之火,因火上加火之故也,云云。”古书上是这么说的。阿春就是丙午年生的姑娘。她说要向子爵小姐夏绘子报仇虽然是戏言,但是把富贵而傲慢的姑娘和贫贱但傲慢的姑娘这两个人并列在一起来思考,志村感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特别是,连这封信都让人感到出乎意外,可是她却不容分说,用她的高压手段公然说“谈谈话啦或者说说求你的事”,这够多么厉害。她说她要离开家。从乡村走向城市,从贫贱走向虚荣,阿春也是这种人之中的一个吧? 照子说定今天来。阿春信上说的“明天”,也就是今天。让阿春知道他有一位操艺妓生涯的妹妹,或者让照子看到贫民窟出的姑娘到公寓来见他,别的暂且不论,只是让她俩在这里相遇,这一点,志村就压根儿不愿意,而且,志村作梦也没有想到,美智子从北村博士家到公寓这条路是自己开车来的。第一个先到的是照子。大大方方的束发,毫无脂粉气的素面照人的衣着。动摇志村一个男人之心的三个女人,今天…… “那么,妈妈的去向还是不知道么。咱们老家有谁报案要求查找了么?”志村一见照子的面就急着问。“不可能有那么至亲至近的人。所以妈怪可怜的。”“可是有个万一怎么办?”“嗯,所以我才去找嘛。坐今天晚上的火车走。”“那么,我也去吧!”“不用,我一个人去吧。不是哥哥的亲妈呀!” “时至今日就不要用那样的话折磨我了,就算我对你道歉吧,请你允许我给你打打下手不是挺好的么?”“我可不是来求你帮忙的。只是觉得这事不通知你不合适,况且我可不是可以和哥哥一起出门旅行的身子哪。”“嗯?”“遭到怀疑呀。会想到我有花钱买我的身子陪着出门旅行的人。因为艺妓出远门嘛。”照子说完一脸冷笑看着志村哭丧着的脸。“别说混帐话,作为子女难道扔下离家出走的妈就不管了吗?” “你不是她生的儿子嘛。直到今天你还拿她当妈看待,对哥哥你的将来根本没好处呀。哥哥不要把我们母女的事放在心上,为我仍担心只要你自己活得幸福就行啦。我要去向生我的母亲为我曾经违背过她的不孝之罪深深道歉,请求原谅。但是,我的母亲除了惟一的场合之外,并非哥哥你的母亲。”“你说的惟一的场合,是指我和你结婚的事么?”“这是因为我和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出逃,所以不是哥哥你的责任。现在我也不是你的妹妹呀。” “直到最近为止我还以你是我的同胞妹妹哪。前一个时期,你说你不是我父亲的孩子,我听了这个消息是多么吃惊啊。但是,这就是母亲欺骗了我的罪么?”“是罪。如果不带上我她就不去志村家,这样的母爱,我是深刻体会到了。谎称我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也不全是面子上的问题。如果说是你的妹妹,你厌烦的想法也就少些,另一方面也就会爱护我了吧,这就是母亲费尽了心思的想法。你把我当作妹妹看,又把我当作未婚妻看……” “于是,我们两个人从见面那时候开始,我就陷于不幸了。虽然还是孩子心,可是只把我当作妹妹疼爱,我又觉得凄凉。尽管你的未婚妻就在旁边,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单相思,单恋着你,我被养盲成一个满身浮躁之气。早熟抑郁,性格乖张的姑娘了。这时,母亲似乎以为哥哥依旧把我当作你的亲妹妹,如果让她知道了我是你的未婚妻,她一定不答应,于是觉得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没有个好结果吧……让哥哥有这么一位浅落无聊的妈,我就更……” “还有一点就是也有为了跟哥哥赌气的心情。这是浅薄女人的心眼,也许艺技的孩子就是为了使她将来当艺技而生的。”照子的声音有些哽咽。和她私奔的男人把她甩了,照子这才当了艺技。故乡的母亲被住在附近的男人欺骗,以致房屋和宅地被骗个精光,她本人迄今去向不明。几年来,志村困苦的时候被困苦纷扰因而忘记她们母女,被北村博士赏识之后,沉浸于幸福之中也容易忘记她们母女。 志村经过深刻的反省,意识到只顾自己一身世俗的荣达,一任利已的野心发展下去,肯定不行,惟有人间之爱,才能预先防范两人身败名裂,从而陷于强烈的自责。特别是对于那么深深爱着她的这位哥哥,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就同他人私奔的照子,因为是异母之妹使冷漠地负其所爱,并且对她始终愤懑,该是多么愚昧无知啊。可是感觉到,照子的恋心现在依旧存在。志村想,她所说的独自一人去寻找母亲,也是出于希望我和美智子的恋情不要出现什么阴翳的想法,想到这里时来了客人。 被让进房间来的阿春,她和照子都是出于本能地彼此偷看了对方一眼。阿春的眼里,这位先来的客人似乎不像良家妇女,所以显得有些出乎意料。好像把阿春的心看个透的照子的眼里,却有责备志村的神色。那意思仿佛是说:已经有美智子了,为什么还……两人的眼里都有嫉妒之意这一点却是相同的。照子告退。志村对她说:“我一定去!”把照子送走之后,他对阿春说:“你的信收到了,你想和我谈什么呢?”“志村先生,到咖啡馆去吧。” “也不是不去,不过那只是散完步歇歇脚的时候,或者和朋友会面的时候。”“我想到志村先生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当个服务员呢。”据说,阿春的父亲逼她去当妓女或者艺妓或者给有钱人作妾。贫穷的父亲一心想的是让女儿给他当铸钱的机器。目睹照子自身的悲剧的志村,不忍心推开求救于自己的人。但是照子的火车差30分种就要开车了,他决定坐汽车上火车站。阿春说,她送他去车站,并且不容分说地上了汽车。另有一辆汽车却紧紧追来。 美智子开车去志村的公寓,半路上被朋友叫住因而误了些时间,但是,恰好看见志村和阿春上了汽车。于是搭她车的朋友伊泽说:“好,抓住他让他清醒清醒。”让美智子坐上车开着车追下去了。志村到车站时差五分钟就开车了。找不到照子。开车铃响了。上了火车送行的阿春,怀着激动的心情,热泪盈眶地看着志村。全身洋溢着哀怨之情,一动也不动。志村发现阿春就在身旁,不胜惊愕之中,火车开动了。 志村所乘的火车开车之后一分钟,美智子她们的汽车到达车站。志村是一个人走的呢?还是有女人同行?还有就是为什么事?这一切,美智子一点也吃不准。要想赶上火车,就得像渡过日高川的清姬①那样,变成蛇身发狂似地追下去。她想,此刻是一生命运的分界线。好像求救似地望着身旁的伊泽说:“怎么办才好?” ①典故出自据传说创作的古典戏剧《安珍与清姬》。僧人安珍夜宿牟娄之美女清姬家。清姬爱慕安珍。翌日安珍走后,清姬疯狂追赶,化作蛇身游过日高川。安珍逃进道成寺藏于钟下。清姬的蛇身缠住大钟,烧死安珍。 坐下一趟火车追下去也不行,因为不知道志村在哪里下车。美智子给车里的志村打了个字数多的长文电报之后,她就感到无限的不安和无着无落的凄凉,只好坐汽车,暂且先回到博士邸。她父母还没有吃晚饭,此刻正在忧心忡忡地琢磨,来打招呼就离家而久久未归的女儿去了何处。美智子看父母仿佛心灵的支柱倒了一般,倒头大哭。父亲看到小姐如此亢奋状态,吓得什么也没问。当天夜里,天还没亮,博士邸的门就被送电报的敲响了。志村回电了。 美智子从那电报上只读到三个字:“请原谅”。从这三个字,美智子只能读到志村背向自己的那颗冷冰冰的心。不是原谅或者不原谅。是爱,或者不爱。是志村属于自己的,或者属于别的女人的。二者必居其一。美智子从稍带晨寒的铺上起来,正在为少女纯洁之心不能洞察一切拨开迷雾而烦恼的时候,窗外响起了风吹落叶寒冬将近的声音。此刻的美子下定决心跟父亲挑明一切。 “反正除了暂且看看情况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位博士爹好像是在安慰美智子一般平静地这么说。他接着说:“志村是个精神坚强,完全可以信赖的青年。你就相信爸爸的眼力吧。他也有他的一些事情,不要为了琐琐碎碎的事就怀有恶意,以免招致悲剧。”“如果仅仅是琐碎的小事,那就不至于痛苦啦。” “一切交给老爸,你就用不着伤心好啦。”但是,如果拿失掉志村这个弟子,和一直在恋爱这条路上的美智子的悲伤比较起来,老博士胸中复杂的。 北村博士到了即将到来的正月就是60岁了。大学有退体制度,不论学识和人格如何出类拔萃的著名教授,一到60岁就视为老朽,必须强制辞职,给后来人让路。北村博士并不是认为大学教授这个头衔有多么至高的价值。可是,出自对于将近30年一直从未改变的职业和自己提任的讲座挚爱,还是希望未来的女婿作自己的接班人。他选择了志村。这样,对美智子来说,志村就是这个世上她惟一的男人。但是对于博士…… 志村不过是年年入学年年毕业的学生中一名学生而已。非志村不可的想法不像美智子那么强烈。年轻的恋人把自己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的爱人相信是神的赏赐,把恋爱和命运的酒杯看作同一物。但是老了的父亲把女儿的恋爱却看作机会与偶然的玩耍。美智子的幸福希望既然从志村那里得不到,那么,这位博士老爹的眼睛自然而且满不在乎地转到第二个青年身上。从此以后老爹绝口不谈志村。有一天美智子从父亲的信盒子里发现志村寄来迁居通知。 “啊!志村先生也许有了自己的新座啦!”美智子看了明信片不禁大惊失色。她想,一个独身男人不可能自立门户。极其简单的迁居通知,在美智子眼里竟然看成结婚通知了。她心跳得历害,坐立不安。写封信去,不行。干脆去一趟见见志村。美智子无所措手,不知如何是好,坐上郊区电车便去了志村的新居。到了那里按铃叫门,说“打扰”的时候,她那声音是发颤的。从里边出来开门的人,出乎美智子意外,竟然是志村本人。 一时之间志村十分狼狈。美智子看到恋人大为放心,这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张口结舌,竟然说不出什么来。手足无措的怪模样,自己也觉得怪难为情的,只好欲盖弥彰地掩饰一番。志村把她让到二楼书房。美智子让自己浑身都长了眼睛,在一瞬之间把整个房间看个完完全全之后,她被推进了绝望的深渊。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房间,让人直觉地感觉出这是温情脉脉的女人用心周到收拾的结果。房间里即使此刻也依旧荡漾着女人的香气。美智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志村,同时悲切切地说了话。 “你总也不来,爸爸和我都非常挂念你。既然安家了,为什么对我一声也不吱?为什么不招呼我让我来一下?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的么,即使放弃我爸爸那边那个家也要和你在一起。”“当然要请你来的。不过这里是我母亲的家呀!”“母亲?你可总是很容易地找到母亲和妹妹,好像她们常常从地下冒出来一般。”“没跟你说所以你不知道,前些天回了一趟老家把母亲接来了。”“就是和那个女的一起旅行的那回?” “我看见了。看见你和那个女人坐汽车到达东京的那时候。”“那是我妹妹。不是胞妹。是我父亲续弦的妻子带来的。她是我从前的未婚妻,我并没有把她当作恋人爱过她。我看到现在妹妹和母亲的境遇很可怜,我不忍坐视不雇,就和妹妹两个人把母亲接来了。”“请不要骗我吧。那个女人和运动会那天的妹妹不是同一个人。”“嗯?”“这所房子你和谁住?”“母亲和我。”“撒谎!你让我看看楼下的房间!” “请你自重,不礼貌的话别说!”“满嘴谎话的不是你么?”“我没撒谎!”“你隐瞒不说哪!我知道,这所房子里藏着一个年轻女人。”“身为艺妓的妹妹常常来。”“我不愿被骗之下的幸福,宁要知道真实之后的悲伤。”“好,我说了吧,请美智子小姐原谅。我称之为恋人也可称之为妻子的女人就在这所房子里。”志村干脆说了。“但是……” “即使我对你的爱是虚伪的,但那不是变了心的结果,我认为那是我的过失。不过,说它是过失因而求您原谅,那么我现在的妻子就陷于可怜的境地。假如勉强辩解,那就和我半路上挡住从高坡上滚下的石头一个样。我一撒手,就有一个女人滚落到社会底层。和贫民窟的姑娘比较,你会受到家庭和社会温暖的庇护。”“你认为,只要有钱,女人的心受了伤害也不会破灭么?” “是我软弱。请不要怪罪我的妻子吧。是我的罪。知道那男人有了妻子或者恋人,只好自认不幸从而退出身来,这是女人的心。明明知道对方已有女人,但是依旧不死心,坚决把那男人夺到手,这也是女人之心。请你这样看待这个问题,原谅我的妻子阿春吧。她如果在家,我一定介绍给你,她上班去了,傍晚也回不来。”没有想到这话给了陷于绝望脸色苍白的美智子一道亮光,她仿佛大义凛然地说:“下决心把被夺走的再夺回来也是女人的心。” 志村吃惊地打量了一下美智子。美智子的脸忽然恢复了原来状态,红得颇有活气。疲惫的眼睛闪烁着激情,带有病态的美。心力交瘁的担心和惟有处女才有的含而不露的娇羞,如此美好的美智子,现在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果你现在也爱我,不,即使不爱我……”她从志村的眼里读到微微的感动,就像一团火一样扑到男人的膝上了。屋子里十分寂静。冬天的夕阳在寒风中落到遥远的西山里。此时,志村的妻子阿春买了一家的吃食,正在下班的路上匆匆往回赶。 美智子使自己整个身体燃烧起热情扑向志村之后就在昏昏然然之中沉下去了。过了一会儿,那昏暗的门沉重地打开,随后跳出了一个新世界来。她面对男人有些害羞,同时也感到不可思议的亲和。但是她不后悔。那是对于“有牺牲的精神才有成功的希望”这句俗话亦悲亦喜的感觉。彻底而且完整地俘获志村的切肤之愿,强烈到几乎感到心痛的程度。她要求志村一同去见她的老博士父亲,把一切挑明。 和美智子不同,志村此刻脸色苍白,仿佛正在咀嚼热情的苦渣滓。他对美智子说:“现在和你一起走出这个家门,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他说完就给阿春留了一封信。美智子想,男人在这个时候还在考虑另外女人的事,她被这种悲伤和惊异冲击之下,更加疯狂地催促志村。“意志!意志!意志怎么这么薄弱!”她这样叨咕着把志村拉起来就走。美智子相信,用自己的爱的力量,即使是太阳也能把它弄下来,她终于使志村扔掉了他的家。 迈出家门一步,立刻就觉得傍晚郊野的冷风沁人肌骨。美智子突然感到身心疲惫已极,如果不拉住志村自己就迈不了步,觉得自己像个即将离开树枝的病残树叶那样又小又弱,从他们两人之间一吹而过的风她也怕,所以紧靠着志村。此刻的志村担心碰上下班回家的妻子阿春,就像个逃亡者一样净走那些细小的野道,绕道前往车站。美智子此时对于阿春有一种胜利感,然而同时她也难免,“啊,我已经不行啦”女性对于命运的哀叹涌上心头。 即使是美智子也没敢正视她父亲的脸,志村只有忏悔一切了。这位博士父亲对于痴情同时又什么都不怕,勇气百倍使自己身陷错误的女儿深深怜爱。不忍心还让她重复着更惨痛的感情分裂之苦,这位父亲为了稳妥地解决这件事又使各方面的面子都很周全,第二天他见阿春去了。回来之后也没有和美智子与志村详谈此行的结果。在美智子看来,等于被禁止同妻子相会的志村,就像身在受折磨的牢狱里,和狱卒的女儿偷偷摸摸地谈恋爱一模一样。 如此惴惴不安的第二天,美智子偷看了阿春寄给志村的信。那信说:“你骗我骗得真高明,你把我当成玩具了,你这个薄情的家伙!色魔!我决不哭!干嘛要哭呢?我想怎么办你现在就记住!你这个人哪,总觉得穷人家女孩的心不如有钱人家的轻浮女人的心好,是不?我生了孩子怎么办?我可不养活他。我把孩子打个邮包给你寄去,你要好好地记住。”美智子大惊失色。她不住地叨咕:“孩子!孩子!说要生孩子!” 阿春要生志村的孩子么?这个可疑而难决的问题,让美智子用她那幼稚纯洁的心处理它,未免过于沉重。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女同学来访,朋友拿出漂亮的白衣说:“你穿一下看看是不是合身。”因为圣诞节这天女子学校上演圣剧,美智子扮演舞台上的纯洁的神的处女。但是她面对自己应该穿在身上的足以使人目眩的纯白衣服扭过脸去。因为她想到,已成过去的纯洁而清丽的身姿,现在只能是一种象征了。 美智子不仅没有登上舞台扮演处女,后来她连学校也不去了。可是圣诞节前两天,她和志村在帝国饭店举行了婚礼。怀着满腔喜悦的两个年轻人,坐着汽车穿过岁末的热闹街道去了饭店。在十字路口,看到求世军的人站在慈善锅前为穷人在喊什么。美智子想,志村看到这幅光景是不是联想起贫穷的阿春,所以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婚礼喜宴一结束,美智子就立刻登上蜜月旅行的旅途,这在别人看来也许觉得新娘子怪可怜的呢。梦一般的十天,用无须担心可能有朝一日会分道扬镳的爱情绳索,把两人紧紧地捆在一起了。旅行归来,美智子觉得把丈夫完全掌握在手从而十分放心。她有些恐惧地问志村:“阿春如果生了你的孩子,那时候怎么办?”“怎么会有那种混账事呢?”“可是我担心哪。不弄个水落石出是可怕的呀。而且阿春也怪可怜的。你去一趟看看吧。” “那所房子成了空房啦!”志村回来之后这么说。这样,一个女人的怨恨就在这广大世界的底下而消失了,于是两个年轻人在郊外营造的新居,无声无息他送走了冬天而迎来了生意盎然的春天。不过快到夏季的时候,美智子又有了一个新的担心事。往返于家里和学校之间的到校授课,一向被老博士看作他惟一的保健妙法,但是在他辞职之后,因为这项活动没了,他的身体眼看着就日渐衰老。万一有什么事,她就得照雇两位母亲:她的母亲和志村的继母。美智子发愁的就是这件事。 那年夏天,老博士的身体可吃了苦头。过了热天不久就是越来越近的冬季的寒冷。老父的口头禅是希望看到孙子之后再死。因为,美智子已经怀孕了。到了秋末,老博士的病已经到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地步,所以必须从医院搬回自己家养着,志村也得侍奉老人。就在说不定今天就是临终之日,美智子正在为此而哭泣的早晨,女佣人直着脖子喊:“少奶奶,少奶奶!有人把孩子扔在门口啦!”美智子不禁愕然,她想是阿春生的自己丈夫的孩子吧? 刹那闻美智子忘了濒死的父亲,一着急张皇失措地跑到院子里。她想的是孩子的眼睛哪?嘴哪?鼻子哪?是不是一根眉毛也分毫不差地像自己丈夫。“少奶奶,这孩子可真讨人喜欢!”女仆这么说。“给我看看!”美智子使劲把孩夺了过来。话音刚落,美智子血色全无,眼看着就要当场跌倒。女仆不由得喊:“危险!别把孩子掉下去!” 女仆的喊声使美智子一愣,这才回过神来,两臂才有了力气。吃惊和悲伤,使她全身丧失了力气,抱的孩子也的确要掉下去了。她想如果掉下去跌死该多好!在这一刹那,美智子成了恶魔的门徒。但是,长得这么美,这么可爱的孩子,长得和丈夫这么一模一样,难道不确实是丈夫的孩子么?这时孩子哭了,美智子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边摇晃他,同时她叭哒叭哒地直掉眼泪。止住哭声的婴儿首先给了从他母亲手里夺走父亲的人一个圣洁的微笑。 过了一会儿,美智子从孩子的怀里发现一封信。那信上说:“这孩子就请你先看一眼了。看过之后是弄死他还是让他活下去,随你的便。不过,他可是和你一模一样。我只要没这个孩子,什么时候都能死,当什么样的下贱女人也不至于对不起谁。我给他起名叫进一。从你的名字里借了一个字。进一如果不是和你这么一模一样我也不会扔掉他。这种心情你懂?不过,我凭自已之力已经扶养他半年多了。” “你会看得出的,我给他穿的全是漂亮衣服。不过,我只要想到你太太也会看到这个孩子就觉得遗憾。请你一定别让这孩子受你太太的关怀,与其那样还不如把他弄死。难道你能弄死他么?我一想到这孩子大了也要娶妻生子……我就觉得即使我被抛弃,我们的那桩事也会以永不消失的形式留在这个世上。”当她读到这里的时候,就听她丈夫“美智子,美智子”地喊她。强烈的嫉妒险些让她把孩子摔在地上。 “美智子,美智子!快来!”丈夫在门厅惊慌失措地喊她。告诉她:“爸爸快不行了!”美智子不顾一切地跑进门厅。”“什么?!抱着个孩子干什么?哪里的孩子?”“是你的孩子!”“胡说!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是阿春生的你的孩子!你看看这信吧!”“什么?”美智子像扔东西似地把孩子交给丈夫就跑进了老爸的病房。志村也跟着跑了进去。美智子握着父亲渐渐凉下去的手哭得十分伤心,将要咽气的老父亲望着抱婴儿的志村。 “志村!美智子和老太太就拜托你了……”这就是老博士的遗嘱。志村发誓坚守遗嘱。当老人的视力逐渐消失走向死亡的时候,他那瞳仁似乎突然放出最后的火一般异常明亮的光,他想把两只手伸向志村膝头的婴儿,边伸手边说:“啊,孙子!孙子啊!”这是他最后说的话!志村和美智子仿佛受到冲击。侍立于病床旁边的人们颇感奇怪地望着产期临近美智子。老父的手还没有抱到婴儿就断了气。在这令人悲痛的错觉之中,老人溘然长逝了。 “孩子,噢,孙子啊!”不停地叨咕“希望看到孙子以后再死”的老父亲已经意识昏迷,把阿春生的孩子当作自己女儿的孩子,深信不疑地死了。美智子想到这件事,简真是遗愁万千。她“爸爸、爸爸”地狂喊,像个疯子一样,好像这样就能把老爹的魂灵喊回来,边喊边摇动老爹的遗体。志村强忍着苦闷。他对于博士、美智子、阿春、孩子这四个人的感情,形成一个漩涡。所犯过失应受报应的时辰已经到了。他在美智子面前低着头问:“这孩子怎么办才好?” “因为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是不能放在家里的呀。让女佣人带他上咱们家去,行不?临死的时候管他叫孙子啦,要是不好好照看他可就对不起我老爹啦。”美智子倒是心平气和地这么说。但是,因为临产在即,由于哀痛,身体十分虚弱,出殡的前一天卧病在床。出殡当天,她是在病床上目送移棺的。前来参加帝国大学著名教授、誉满全国的老博士葬礼的朝野名士很多。美智子对从墓地回来的志村问的第一句就是“那孩子情况如何?” “女佣人照顾得很好。不用挂心。最重要的是你可得好好注意身体,现在是非保重不可的时候啦。为了胎儿就得这样。”“可不是么,我也得生孩子呀,我也得生嘛。”被病折磨得衰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寂寞的微笑。事实上婴儿进一也在闹病。他被生母扔在寒风中时得了感冒,再加上女佣人照顾不周而加重,所以此刻人了院。美智子发高烧,还有早产的担心,因为想到她们母子生命的安全,所以用卧铺车送到她父亲家去了。三条生命处于危险状态。 “请原谅!阿春!是我错了,请原谅!”在高烧中,美智子不停地这样叨咕。“谁说要把进一杀了?不行,要死得死我的孩子。我的呀!”不然就是从恶梦中醒来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丈夫说:“我没救了。我希望生了孩子再死。不,还是一起死幸福呀。你就和阿春过日子吧。”病情严重的时候,她像个磨人的孩子那样,死气白赖地要求再看看进一,见见阿春向她道歉。总是问:进一的病怎么样了?再不然就说:这寒风中阿春在哪儿徘徊流浪哪。 服侍病人到深夜的志村,已经很累了,他从病房的窗户望着越下越厚的积雪,想起老博士死前喊的那句话:“孙子,是孙子啊!”不由得恐惧得身子发抖。他觉得岳父的幽灵此刻还在雪上说:“把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谎称我的孙子,我快死了还要逼我抱一抱他,你这个恶魔!”此时,病床上的美智子又说谵语了:“把进一杀了!把阿春的孩子杀了!” 志村想把美智子的嘴捂上而从窗前抽身回来一看,只见她那足以让人误以为头发稀薄的精瘦精瘦的前额放着水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志村想也许用不着动手,进一就必定死了。但是,美智子也许没救了。她美智子肚里的胎儿也许见不到这个人世的光明。三个生命之中要失掉哪个?是谁先死?果然,第二天早晨查病房的医生悄悄地把他叫到病房外面,严肃认真地和他小声地说了话。 “您太太嘛,那就要看今后的保养和治疗的情况如何啦,只是从府上直接到小儿科人院的您那孩子可不大好,主治医师叫我提请您注意。”一听这话志村脸色大变。他就是美智子的丈夫同时也是进一父亲。他想,“我的儿子快死啦!他是个有爹不像个爹有妈不像个妈的不幸的孩子!”因此他下了决心:“必须把他妈找来。阿春!阿春!得找阿春哪!找阿春之前进一可不能死啊!” 志村靠着两年前来过一次的模糊记忆,踏着没脚背的积雪,寻找贫民窟的阿春的娘家。找到那门口一敲门,就听里面“是谁!”一声尖叫,听到的是几个男人从后门跑出来的声音。此时出现在门厅的男人问:“是谁?到底什么事?!”“府上有位名叫阿春的小姐在家吗?”“小姐?哼!小姐啦,少爷啦,那类牲畜这一带没有!你这家伙是刑警吧?你是说她干了高买犯事了吧?” “阿春哪,她根本不是什么小姐,可是被骗到了一个少爷那里去了。是个玩女人的大学生那里。最近生了个没爹的孩子,不过她始终不愿意卖淫。你找警察有事的话,顺便跟警察说说,把那个玩女人的家伙绑走吧!”志村在这里又挨了这种鞭子。对于好像是阿春父亲的这位男人,他恭恭敬敬反复地问了她的住处。“真讨厌。问那个玩女人的家伙去嘛。一大清早就到这里来吓人。”他们当时大概正赌钱呢。这时,志村看到外面走过去一位姑娘。 “阿春?哦,当然知道。不过,她的住处可不能说。让她父亲知道她的住处那可不得了。你说她的孩子快死啦?这么办吧,我给她挂电话让她马上去医院。”她邻近的姑娘这样说了,志村飞也似地跑回医院。进一正在生死之间徘徊,这个孩子太痛苦了。这时一辆汽车开到医院,是阿春到了。她瞪着出来迎她的志村说:“我不认识你是哪一位。我的儿子在哪儿?” 阿春跑进她儿子的病房。她不停地说:“进一,你可不能死啊。进一!妈妈来啦。进一,妈妈错了,原谅我!进一!你不能死呀,你万万不能死。进一!他们不是为了治你的病送你进医院的,是希望你死呀。进一!我跟别人可不一样,全世界的人死了我也不管,只要你一个人活下去就行。医生死了也不要紧,只要你得救就行。进一!你爸爸像个呆子一样站在这儿呢。我是妈妈呀,进一!” 志村从阿春的疯狂中受到强烈的冲击而不禁呆然。“我是妈妈,进一!没办法让自己的孩子活过来的妈妈,应该死了。神哪!进一!啊!你的脸色是这么好起来了。你的眼睛炯炯有神啦!好!从死神那里夺回来力量,快把妈的手指头攥住。啊,你终于得救了!”志村看到了母亲的奇迹。“阿春!你让进一活过来啦。请原谅我。”“不,要想得到原谅,那就把你太太扔掉,把你还给我!” “你说什么?”“我说,把你太太扔掉,把你还给我,就像我救活了进一那样,求你把我救活!”志村再次看看阿春。看她满不在乎坐出租汽车,以及那身服饰打扮,有些吃惊。他问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你如果不要你那位太太,像以前那样爱我,我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你。不然……”这时有人敲病房的门。医生把志村叫了出去。“您太太的进展状况不理想,这件事想和您商量的是……” 医生对志村说,要想保住美智子的命,那就必须牺牲胎儿。像现在这样的病状再持续下去以等待孩子出生日期的到来,那会害死已经极其衰弱的母亲。难道能够牺牲美智子保胎儿么?当然,这种场合是不难选择的。不过,即使牺牲胎儿,如果美智子也没有保住又该如何?情敌阿春不是居然让进一活过来了么? “美智子她怎么说的?”志村神态悲凄地回答医生。 志村一打开病房的门,就看到美智子突然睁大了眼睛,张着的手在空中乱抓,边挣扎边喊叫:“啊!阿春来啦!阿春抱着她的孩子报仇来啦!把那孩子杀掉!”志村大吃一惊。他不停地摇晃她,边摇边呼叫:“美智子!美智子!”美智子回到现实中来之后不住地流泪。“进一不要紧吧。如果不精心照管孩子,我就更对不住阿春了。我死了以后,阿春作了你的老婆,她也会好好地照养我的孩子吧?” “说些什么呀“你一定会好起来。不好我可不答应。呶,安安静静地。说话就要和孩子两个人一起回家啦。”志村不得不这么说。“是么?可是我总觉得我这病好不了呢。说不定就和孩子一起死了。如果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一起死了也许倒是幸福的,可是那样就对不起你啦。我想见见阿春哪。孩子的事想求求她帮个忙!” “我可没有考虑过阿春什么的。”“难道进一不可爱么?不是你的孩子?” 牺牲胎儿的事,只要踌躇一天,美智子的生命就离危险近一天。另一方面,进一因为得到阿春拼命般地精心照顾,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让阿春的孩子活着让美智子的孩子牺牲掉?想到这个问题,志村让美智子下如此决心的话是很难说出口的。干脆和美智子说进一已经死啦如何?但是,当进一处于危重状态时,志村作为父亲仍然希望他获救。现在,他倒觉得进一死了反而好一些。总而言之,美智子必须活下来,牺牲什么都行。 冬天的暖和日子,阿春把一天比一天健康起来的进一放在膝上微笑着。曾经明确地对志村宣言抛掉美智子大大方方地爱我的此刻,她已下定决心,即使为了从死亡的深渊里救出来的进一,也要再次战斗下去并且非得获得胜利不可。都是住在同一个病院里,美智子病重的事,她是从护士那里听到的。向美智子复仇的时候到了。就像曾经把进一抛弃过一次现在又把进一拿回来了一样,也得把被夺走的男人再夺回来。但是,此刻的美智子不停地说,她想把她死后的事拜托给阿春而想见见她。生者被死者战胜了? 美智子在得知如果不牺牲胎儿自己的命就危险的时候,她陷于绝望的深渊,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如果没有阿春的孩子进一。即使内心痛苦,也许紧紧地拉住丈夫的爱,自己还能生活下去。或者如果没有阿春,作为纪念,把自己的孩子交到丈夫的手上,也许能安心撒手西去。现在,这两种情况全不合乎心意。美智子仰脸对丈夫说话了。 “为什么和我商量这么残酷的事?”美智子除了这句话再没说别的。“不是商量。是医生让我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底。孩子还能生。但是,你的命只有一条。你还是听话吧。”“可是,那样的话我的命就一定能保住么?”“当然保得住。”志村只是话说得坚定而已。“谁不希望出现奇迹?”志村这么想,同时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地说了“奇迹”两个字。阿春能把濒死的进一从死亡线上硬拉了回来,难道自己就不能让妻子和婴儿活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美智子经过长长的睡眠之后醒过来,忽然睁开眼睛,发现围着她的床站着许多人,有丈夫,自己母亲,婆婆,护士等等,她像做梦一样,环顾一下众人。她发觉自己身子轻了。吃了一惊,然后查看自己的病床。“啊!我的孩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早晨有点精神了,但是她难耐凄凉。“进一结实了吧?我总得把那孩子抚养大。老爹死的时候管他叫孙子啦。” 进一全好了,必须出院。阿春知道美智子的孩子还没有看到这个人世的光明,就沉沦于黑暗之中了。她以为自己战胜了美智子。但是,阿春对于本该高兴的出院并不高兴。把好不容易相逢的志村撂在医院,必须一个人投奔人生的荒野。此时离进一而去也深感痛苦。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她如果抱着个孩子回她的老窝,她明天就成了断粮之人。有一天,志村问她说,“你打算带着进一去哪里?” “问我去哪里么?到你反的地方呗!”“你说什么?”你如果讨厌我这么干,你就跟我到我那里看看。“我问你现在干什么靠什么生活哪。”“问我现在?现在的我正在想你哪。正在想把你拿回来哪。”“你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进一带走么?”“我如果不带走他,这孩子又不免得病挨杀而死吧?”“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把他扔掉?”“你想听听为什么?你想听听被你甩了的女人现在结果如何不?” 阿春想骂志村,可是感情上又想对他哭一场。她不能详细谈她眼下的境况。不过志村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个大概了。总而言之,阿春被志村扔掉的时候没有回到她那住在贫民窟的父亲那里。为了给父亲的生活以帮助,她照常到开在银座的那家杂货店精气神十足地上班。但是临产的日子到了,恶魔的陷阱在等待着她。藏在某处的阿春顺利地生了孩子。那地方是个把不幸的女人推向黑暗的罪恶世界。 还没等到哺育孩子的乳房膨胀起来,就得偿付作为一个普通母亲无力支付的产前产后的巨额花费。迫使他们用血肉支付,是这些人的罪恶手段。掉进这种黑暗世界里的人很多,阿春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对于进一她始终没撒手后。但是,当一个男人把她从苦海里拉出来的时候,她万般无奈只好把孩子撂在她的情敌的家门口,即使这样,那个男人还不满意。她和那男人分了手,去了银座的咖啡馆。因为美貌和傲慢,她立刻被老板捧成这里头牌红人。但是,如今她怎么能抱着孩子回到咖啡馆呢? 志村反复地对阿春说:“美智子入院的事你知道吧?你见见她好不?”“当然要见!”“这时候嘛,你就把进一交给美智子行不?”“你说什么?美智子算个什么东西?我为什么把你给了她还不算完,还得把进一也给了她?因为她是有钱人家的博士的小姐,我嘛,是贫民窟赌鬼家的闺女?”“你虽然这么说,可是你见到美智子之后就想把进一交给美智子啦。”“美智子如果见了我就会想把你还给我么?” “可是我想过,要想办法让你过上像样子的日子。”“嗯,你是说,把孩子领走,给我一笔钱,事情就这么结束。”“我没说结束嘛。”“从一开始你就打算骗我么?那就请你说吧。”“不是这么回事。”“你只要不死我就决不会原谅你。”“可是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已经心满意足地当美智子的丈夫了么?”阿春脸色有变,她咬着嘴唇,过了一阵才说:“反正我一定要见见她。” 阿春一进病房立刻就说:“把进一带走是太太您的意思呢,还是志村先生的意见?”“我向你道歉……”,这话美智子刚一出口,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姑娘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说:“啊!阿春哪,不得了啦,老爸被警察……”阿春大吃一惊,险些跌倒。现在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怎么办?“你记住,我到警察那里全说出来。等警察传你们吧!我往你们的脸上使劲抹泥。”她喊叫着跑出病房。 望着狼狈冲出病房而去的阿春的背影,志村发了好一阵的呆。病床上的美智子也面带不安的神色。她想,阿春的父亲因为什么事被警察拘捕的?“阿春把孩子是不是也带走啦?”美智子一说,志村立刻去了小儿科病房。白白的病房里,陪房的不在,进一自己正在哭呢,志村把他抱起来。 一抱起自己的孩子,复杂的感情立刻涌上心头。既然如此,扔下孩子就走的阿春,是不是打算再回到医院来?或者因为不敢抱着个私生子去见可怕的父亲,所以故意把孩子撂在这里的?是不是出乎意外碰上了不能回到孩子这里的事?如果是这样,这孩子怎么办?能让美智子照管这个孩子么?还有,自己有没有设法救出阿春和她爹的义务?他抱着进一陷入沉思之中。 虽然过了5天,阿春既没有露面,也没来过一封信。天气一直晴暖。仿佛春天将到一般,美智子渐渐好转。她自己梳着很久以来就没有梳过的早就稀薄了的头发深有感慨地说:“连我自己都以为必死无疑,能够活下去的那颗心早就死了。居然好了,我自己也以为简直是个奇迹,感谢之心充满襟怀呀!孩子死了,虽然可怜,可是总能原谅我吧。我想,就把进一当作那孩子来照养,当作老天所赐之物。” 把差不多完全好了的进一搬进了美智子的病房。没过多久,美智子出院的日子也近了。她自己的孩子没有看到这个人世的阳光,然而春子的孩子得的病却完全治好,这固然使人心境凄楚,但是把进一当作自己所生的孩子照养多少也会弥补志村对阿春所犯的过失吧?阿春只要放下孩子这个重担,她也许能很好地走向新的生活。不能想象,三个人每个人都那么心满意足毫无遗憾。美智子想,三个人都自己稍微牺牲一些,认真地采取解决的方法,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良策么? 对于美智子来说,只有今后生活上的问题。也就是必须从令人心烦的过去解放出来。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夫妇和阿春三个人必须对过去来一个总决算。对于阿春来说,虽然还谈不到幸福,但必须有个和平的日子,如果不是这样,美智子的日子也就不会太平。已经确信丈夫之爱无可怀疑的美智子,派丈夫志村作为和平使者,去面见曾以她为中心长久以来争执不休的情敌阿春。志村去了贫民窟。而且,这位和平使者不负所望,带来了好的结果。 阿春离开家之后,她们父女头一回见面是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父亲是作为赌博现行犯而被逮捕的,所以他被允许只受拘留和交上罚金就能结案。是阿春替身无分文的父亲交了罚金。钱是用她那豪华的服装和戒指换来的。那些服饰是她广施狐媚换来的,而今成了替父赎罪的手段。阿春以为这既是可悲也是可喜的买卖。正因如此,父亲原谅了女儿的放荡,女儿也原谅了父亲的赌罪。 互相原谅和互相帮助的阿春和父亲,父女之心互相拥抱,这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无赖的父亲和羡慕虚荣的女儿,彼此回顾自己的过失,同时以认真的精神立足于新的出发点上。志村就是在这个时候来访的。刚强的阿春坚决干脆拒绝志村给的安慰费,然而在进一的问题上却发生了争执。她说她的儿子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孩子非常可爱。其次是养育在亦富亦贵的父亲志村那里未必是幸事,养育在贫贱的母亲阿春家里未必是不幸。 但是,阿春终于下了决心。两三天之后,志村收到阿春的信。那信上说:“想再见进一一面,但是见了他就会恋恋不舍了吧?还有,外出的时候,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可穿的衣服了。即使现在进一还小,可是我也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竟然是这样一副寒酸相。而且,我们父女都在紧张地干活,连半天的余暇也没有。我的孩子如果那个时候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可是我总觉得进一是你的儿子。你太太的感情我理解了。我再也不说什么了。” 阿春还写道:“你和你太太的幸福也就是进一的幸福,所以我由衷地祈愿你们二位幸福。我的事情你们不要挂念。尽管我寂寞,但是我不悲伤。还有,前些日子我在医院里因为一时气愤,说把你的事告诉警察什么的,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说,所以多请原谅。贫究的父女一定要过和贫穷的父女相应的生活,谨慎小心。”等等。美智子已经出院。出院之后立刻给进一办了户口,是作为美智子生的孩子登记的。 为了美智子的病后疗养,他们两个人初春季节去了海边。出发时有四人前来送行。一个是美智子的母亲,第二个是志村的继母,第三个是志村的异母妹妹,这个妹妹由志村帮助早已不干艺妓营生,母女两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最后一位是身穿朴素服装的美貌女人阿春。阿春从车窗外?伸进手来,握着美智子怀里的进一那只非常可爱的胖手,反复地说:“小家伙,你好。”从四月开始,志村将要继承岳父老博士的大学研究室的研究项目。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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