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第三个梦
  韦拉·巴夫洛夫娜做了一个梦:
  喝完茶,跟亲爱的闲聊了一会,她就来到自己房里躺下了。并非睡觉,睡觉还早着呢,哪能睡觉,才八点半钟。不,她还没脱衣服,不过先这么躺着看看书罢了。她躺在她的小床上看书,可是书本却从她的视线中移开,掉落下来,于是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为什么最近我时不时地感到有些烦闷呢?也许这不是烦闷,而是该当如此的吧?对,这不是烦闷,而只是想起今天本要去看歌剧,可这个马大哈基尔萨诺夫买票去晚了,他好像不知道,若是有博齐奥演唱,那么上午十一点就买不到两卢布一张的门票了。当然,不能怪罪他,因为他一直工作到早晨五点钟,肯定是五点,虽然他不承认……毕竟还是他有错。不,往后我最好请我的亲爱的买票,看歌剧也跟亲爱的一起去,亲爱的决不会干出这等事,害得我连门票都没有,况且他总是乐意陪我去的,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那亲人。而这个基尔萨诺夫却使我漏掉了一场《茶花女》,真遗憾!如果天天晚上有歌剧,我天天晚上都去看,随便什么歌剧都行,即使歌剧本身不怎么样,只要由博齐奥唱主角。如果我有博齐奥那样的好嗓子,我大概整天都来唱歌了。要是我认识了她呢?怎么能认识呢?那个炮兵跟汤贝利克有交情,能不能通过汤贝利克去认识呢?不,不能。多么荒唐可笑的念头!为什么要结识博齐奥?难道她会为我唱歌?她可得珍惜自己的嗓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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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博齐奥(一八三0—一八五九),意大利著名女歌唱家,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曾在彼得堡演出。
  ②《茶花女》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所作的歌剧,根据小仲马同名小说改编。
  ③炮兵是参加郊游的两名军官之一。下文为“军官NN”。
  ④汤贝利克(一八二*—一八八九)意大利歌剧演员,十九世纪下半叶曾多次在彼得堡与博齐奥同台演出。

  “博齐奥什么时候学会俄语的?她发音多纯正。但是歌词荒唐可笑,这样庸俗的诗句她是从哪儿发掘出来的?对了,她大概学过我学过的那本语法书,在那本书里,这些诗句被当成使用标点符号的范例。语法朽引用这些诗句有多愚蠢,即使诗写得不那么庸俗。可是干吗去想诗句,还是听她唱吧:
    快乐时光
    莫放过,莫放过,
    将韶华岁月
    给爱情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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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车尔尼雪夫斯基凭记忆引用普希金的诗《给阿岱莉》与原作略有出入。这首诗由格林卡谱曲。
  “歌词荒唐可笑:又是古旧的词语‘韶华’,又是重音有误的‘岁月’!不过她的嗓子有多好,感情多投入!是的,她的嗓子比从前好得多,好得无与伦比,真奇怪!怎么能变化那么大呢?是的,我正不知怎么能结识她,她却亲自来看望我了。她是怎么了解了我的愿望的?”
  “你早就叫过我了。”博齐奥用俄语说。
  “我叫过你吗,博齐奥?我不认识你,怎么能叫你来?可是我见到你很高兴,很高兴。”
  韦拉·巴夫洛夫娜掀开帐子,要伸手给博齐奥,女歌唱家却哈哈大笑,原来她不是博齐奥,更像是在《弄臣》里演茨冈女人的德·梅里克民不过只有笑声里的欢快情绪是属于德·梅里克的,嗓音还是博齐奥的嗓音。她问到一旁,藏到了帐子外边。多遗憾,这帐子把她遮住了,原本没有帐子,不知打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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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弄臣》,威尔第所作的歌剧。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然后又大笑着,像是德·梅里克,其实就是博齐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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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梅里克(一八六七年卒),法国歌剧女演员,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末曾在彼得堡演出过。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德·梅里克吧?”
  “不是。”
  “你是博齐奥吧?”
  女歌唱家哈哈大笑说:“你很快就知道,可现在我们应该谈一谈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想跟你一块念念你的日记。”
  “我没有什么日记,我从来不记日记。”
  “你瞧,小桌上是什么?”
  韦拉·巴夫洛夫娜一瞧,小床边的小桌上果然放着一个本子,上面写着《韦·洛日记》。这本子从哪儿来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拿了过来,打开一看,本子上是她的亲笔字。什么时候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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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韦·洛”,“韦拉·洛普霍娃”的缩写。
  “念最后一页。”博齐奥说。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我又得整晚整晚地独坐家中了。可是这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只有这些?”博齐奥问。
  “只有这些。”
  “不,你没全部念出来。”
  “这儿再没有写什么了。”
  “你骗不了我,”女客人说,“这是什么?”帐子外面伸进一只手。这只手真美!不,这只奇妙的手不是博齐奥的。它怎么能不掀开帐子,隔着帐子伸进来呢?
  新来的女客人用手碰了碰纸页,手下新出现了原先没有的几行字。“念吧!”女客人说。韦拉·巴夫洛夫娜感到揪心,她还没有看这几行,不知那儿写些什么,但是她已经感到揪心了。她不愿意念新出现的这几行字。
  “念吧,”客人又说一遍。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不,现在我一人待着觉得烦闷。过去却并不觉得。为什么从前一人待着不烦闷,为什么现在却烦闷呢?”
  “往回翻一页。”女客人说。
  韦拉·巴夫洛夫娜翻回一页。“今年夏天,”有谁这样记日记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应该写上:一八五五年,六月或七月,然后标上日期,可这儿却是:今年夏天。有谁这样记日记的?“今年夏天,我们照例去岛上郊游,这一次亲爱的也跟我们同去了:我是多高兴啊。”哦,这是八月间的事。八月几号?十五号还是十二号?对,对,大约是十五号,这是记那次郊游的,郊游以后,我可怜的亲人便病倒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不,你没有全念出来。这是什么?”女客人说,她那只奇妙的手又是隔着没有掀开的帐子就伸了进来,触到纸页,纸页上又出现了新的字句,韦拉·巴夫洛夫娜又不情愿地念出这些新的字句:“为什么我的亲爱的不能更经常地来陪陪我们呢?”
  “再翻一页。”女客人说。
  “我的亲爱的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的亲爱的是在为我工作啊。”这就是答案--韦拉·巴夫洛夫娜快慰地想道。
  “再翻一页,”女客人说。
  “这些大学生是多么正直高尚的人,他们对我的亲爱的又是多么地敬重。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快活,好像跟亲兄弟在一起似的,完全不拘礼节。”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不,再往下念。”那只手又伸了过来,它触到纸页,纸页上又新出现了几行字,韦拉·巴夫洛夫娜又不情愿地念出这新的字行。
  “八月十六日,”也就是岛上郊游后的第二天,那一次出游正是在十五号--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在全部的游玩时间中,亲爱的一直在跟这个拉赫梅托夫(或者像他们所戏谑称呼的‘严肃派’),还跟别的同学们聊天。除了我们并排坐在船上的那段时间以外,他在我身边未必待上有一刻钟。”不对,我想有半个钟头,是的,我确信,有半个多钟头-一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八月十七日。那批大学生昨天在我们家坐了整整一晚上;”不错,这是亲爱的生病的前一天,“亲爱的跟他们聊了整整一晚上。为什么他能给他们花那样多的时间,给我却花这样少?他又不是全部时间都在工作,他自己也说过,他远非全部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不休息就无法工作,他说他休息得挺多,他琢磨事也只是为了休息。为什么他一人琢磨,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呢?”
  “再翻一面。”
  “今年七月,以及今年在亲爱的生病前,月月都是这样,去年和去年之前也是如此。五天前那些大学生来过我家,昨天又来了。我跟他们瞎闹了好半天,这样挺快活。明天或者后天他们又会来的,那时又该非常快活的。”
  “只有这一些?”
  “只有这一些。”
  “不,再念下去。”那只手又伸过来,一碰到纸页,手下就又出现新的字行,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情愿地念道:
  “从今年年初,特别是从春末起。原先跟这些大学生在一块我挺快活,也仅仅是快活而已。现在我却常常想:这是儿童游戏,不过我会一直觉得好玩,也许,当我成了老太婆,当我过了适宜于游戏年龄的时候,我还会欣赏青年们的这些使人忆起童年的游戏。可是现在我也只把这些大学生当小弟弟看,每逢我要休息摆脱一下认真的思考和劳动时,我并不总是想着一定要变回到韦罗奇卡去,因为我毕竟已是韦拉·巴夫洛夫娜了。像韦罗奇卡那样玩乐有时候是快活的,但也不总是快活。有时韦拉·巴夫洛夫娜希望有这样的娱乐,她仍然作为韦拉·巴夫洛夫娜来参加。这就是要跟阅历上旗鼓相当的人一起娱乐才成。”
  “再往回翻几页。”
  “几天以前我开了一家缝纫工场,去找朱丽订活。随后亲爱的也去了。她留我们吃早饭,还叫人上了香槟,硬灌我喝了两杯。我跟她开始唱啊,跑啊,叫啊,打啊,可真快活。亲爱的一面看,一面笑。”
  “莫非只有这些?”女客人说,她的手下又出现新的字句,韦拉·巴夫洛夫娜又不情愿地念道:
  “亲爱的只是一面看,一面笑。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一块玩闹呢?那样不就更快活了吗!莫非他觉得难为情才不参加我们的游戏?要不然,他不会游戏?不,这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而且他会游戏。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他只是不妨碍我们,只是表示支持和高兴而已。”
  “再往前翻一页。”
  “今天我和亲爱的回娘家了,这还是我婚后头一趟。看见婚前那种使我感到压抑和窒息的生活,我真是难过。我的亲爱的!他把我从一种多么令人憎恶的生活中救了出来!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好像是妈妈骂我忘恩负义,还说出了实情,一个那样可怕的实情,我竟然哼哼起来,亲爱的听见这哼声,跑进我的房间,而我却在唱歌了(都是在梦里),因为我那位心爱的美人前来安慰我了。亲爱的充当了我的仆人。真是羞死人。可是他还挺稳重,只吻了吻我的肩膀。”
  “莫非只写了这么一些?你骗不了我,念下去……”女客人手下面又出现新的字句,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情愿地念了出来:
  “这简直像是在受屈辱。”
  “往回翻几页。”
  “今天我曾在新桥附近的林荫路上等候我的朋友德,那儿住着一位太太,我想去她那儿当家庭教师。可是她没有同意。我和德十分沮丧地回了家。午饭以前,我在自己房里琢磨,与其像我现在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好。但是吃饭的时候德突然说:‘韦拉·巴夫洛夫娜,让我们为我的未婚妻和您的未婚夫的健康干一杯吧。’这意外的救援乐得我差点儿忍不住一下子当众哭起来。饭后我和德进行了长谈,谈我们今后的生活。我多么爱他,他把我从地下室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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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米特里·洛普霍夫。
  “都念完了吧!”
  “再也没有什么了。”
  “你瞧。”女客人手下面又出现了新的字行。
  “我不想念,”韦拉·巴夫洛夫娜心怀恐惧地说。她还没有看清这新的几行写的是什么,但是已经害怕了。
  “我命令你念,你就不能不念,念吧!”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
  “那么,我爱他难道就是因为他把我救出了地下室吗?我爱的不是他本人,而是爱他把我从地下室解救出来吗?”
  “再往回翻,念念第一页。”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跟德米特里第一次谈话时便爱上了他。我从没听人说过这样高尚、温馨的话语。他是多么深切地同情一切需要同情的人,愿意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他是多么坚定地相信人们是可以获得幸福的,而且也应该获得,仇恨和痛苦决不会永存,新的光明的生活正在迎面向我们奔来。当我听见一个严肃渊博的学者所做的这些保证时,我的心胸豁然开阔了,因为他证实了我的想法是对的……他是怀着怎样的爱心谈到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啊。每个妇女都会爱上他这样的人。他多聪明,多高尚,多善良!”
  “好的。再翻到最后一页。”
  “可是这一页我已经念过。”
  “不,那还不是最后一页。再翻一张。”
  “可是这一张上什么也没有。”
  “念吧!你看那上头写着多少字。”女客人的手一碰,又出现原来没有的几行。
  韦拉·巴夫洛夫娜心里冰凉。
  “我不想念,我不能念。”
  “我命令你念,你就得念。”
  “我不能念,也不想念。”
  “那么我来给你念,看你写了些什么。听着:
  “‘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他是我的救星。但高尚只能使人产生敬重。信赖、友情、合作的心愿,对于救星只能回报以感激和忠诚。他的气质也许比我热情,当他感情冲动的时候,他的爱情是热烈的。不过我有另一种需要,我需要恬静缠绵的爱情,需要在温柔的感情中甜甜地入梦乡。他知道我的需要吗?我们的性格和我们的需要都一致吗?他情愿为我死,我也情愿为他死。但是这就够了吗?他是不是。心里总想着我?我是不是一心挂念着他?我是怀着自己所需要的那种爱情去爱他的吗?从前我不知道我需要恬静、温柔的感情,不,我对他的感情不……’”
  “我不愿再听啦!”韦拉·巴夫洛夫娜愤怒地甩开日记本。“坏女人!狠心肠!你干吗来这儿!我又没有叫你来,滚开!”
  女客人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善意的笑声。
  “是的,你不爱他。这些字都是你亲手写的呀。”
  “我诅咒你!”
  韦拉·巴夫洛夫娜被这一声叫喊惊醒了,她尚未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并且已经醒来”,便霍然而起,跑了出去。
  “我亲爱的,你快抱抱我,保护好我!我做了一个噩梦!”她偎依着丈夫,“我亲爱的,来跟我亲热亲热,对我温存点,保护好我吧!”
  “韦罗奇卡,你怎么啦?”丈夫搂着她。“你浑身发抖。”丈夫吻着她。“你脸上有眼泪,你额头上出冷汗。你光着脚在冰冷的地上跑,我亲爱的。我来吻吻你的小脚,暖一暖它。”
  “对了,跟我亲热亲热,救救我!我做了一个讨厌的梦,梦见我不爱你啦。”
  “我亲爱的,你不爱我爱谁呢?不,这是一个无聊的荒唐可笑的梦!”
  “对,我爱你,不过你跟我亲热亲热,吻吻我,我爱你,我愿意爱你。”
  她紧紧地搂着丈夫,全身偎依着他,他的抚爱使她安静了下来,于是,她吻着他,静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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