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雪皑皑


  第二天,我们被铲雪声惊醒。阳光灿烂。从房间里看出去,外面的景色如梦似幻,又让人感到沉重。木屋淹没在一大片云杉当中,背靠一堵悬崖,悬崖就像一张百米多高的石桌。远处,阿尔卑斯山的峰顶隐约可见,我们这个监牢的围墙似乎漫无边际。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变化无穷的白色。冰雪使景色晶莹剔透,如水晶一般,树杈上挂着白花花的“胡子”,滴水槽的管嘴像大理石一样。手指似的冰柱在树枝上闪耀,如同爱尔摩火①。雪亮晶晶的,有点刺眼,好像有人在地上撒了玻璃碎片。这田园似的环境使我感到害怕,我真想立即就行走在巴黎的柏油马路上。我们在这片荒凉的冰天雪地里与世隔绝,四周是充满敌意的森林。
  
  ①爱尔摩火:暴风雨(雪)夜间桅顶或高处常见的电光。

  我走到另一个窗前,欣喜地看到雷蒙穿着汗衫。短衬裤、短袜子和粗制的皮鞋,正提着一桶水,在用海绵擦洗我们的汽车。天一亮他就把我们的汽车给拖过来了。这个矮壮的汉子,浑身散发着体香,吐着热气,擦拭着我们的汽车,这情景使我高兴极了。昨晚错怪他了!我穿上衣服,下楼去感谢他。他显得十分愉快,告诉我说,昨晚,温度降到零下20度,并说汽车修理工马上就到。我们的镀镍汽车在雪中闪光,亮晶晶如同一颗珠宝。这个城里有钱人的花哨玩艺儿,现在被轻轻地搬到了这个背景当中。但它的出现对我来说仍然是一种安慰。虽然它现在发动不起来了,可我一点也不担心。雷蒙正拿着刮具在清理挡风玻璃上的雪。他已检查过发动机,认为可能是一个零件被撞断了。修理工很快就会来修理的。
  雷蒙穿上长裤后,给我们端来了早餐。我们独自在客厅的一张矮桌上用早餐。一架收音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响着法朗士·加尔或米歇尔·波那莱夫的歌曲①,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好动而又勤劳的雷蒙,在屋里忙个不停,发出很大的声响。我们喝咖啡时,他又是扫地板又是掸家具上的灰尘,弄得房间里一股蜜糖加醋的味道。不一会,斯泰纳先生出现了,穿着浅色牛仔裤和橡胶靴子。他没刮脸,没梳头,弓着背,好像跟我一样一夜没睡好。他身材高大,动作僵硬,不知所措。当他弯腰时,灰白的头发垂了下来,使他看起来像个年迈的宗教神师。
  
  ①法朗士·加尔和米歇尔·波那莱夫均为20世纪70年代法国著名歌手。

  “怎么,你们还在这儿?”
  昨晚那个可爱的人消失了。我们打扰他了!他急着想赶我们走。埃莱娜安慰他说,汽车一修好,我们马上就离开。
  “乘暴风雪暂停的间隙你们快走吧,它很快又会刮起来的。”
  他把我们晾在那里,没跟我们打招呼,滑着雪散步去了。我喜欢这种粗鲁:至少事情明朗了。他留我们住宿,现在,我们得走了。
  埃莱娜醒来时,脸色很难看,她头疼得厉害。她上楼淋浴,雷蒙则一定要带我参观屋子。白天,这座埋在雪中的屋子就像鸡舍一样漂亮。它似乎是一头动物,蜷缩在一张羽毛褥子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个圆形屋顶,使它看起来特别像高山牧场上的旧式农舍,让人一看就想躲进去休息。雷蒙十分友好——主人越是不高兴,这个喜欢嘟嘟囔囔的仆人便越是快活——带我参观厨房、洗灌间、已改成休闲室的阁楼,并动作敏捷地把男主人和女主人的房间推开了一点——他们分床而睡。我还看了车库,那里原来是个旧谷仓,里面有许多闪闪发亮的工具,堆得整整齐齐。雷蒙弄掉水池上的雪,水池的出水口已冻成一条冰管。他把这座屋子当作是自己的家,老是说:“我们的住宅”、“我们的隐居地”。他两条短腿跑得挺欢,替我推开一扇扇门,打开一盏盏灯。
  如果埃莱娜昨晚的慎重没有模糊我的眼睛,我本来会发出由衷的赞美的。现在,我不但不觉得这屋子热情,反而觉得它讨厌。我心不在焉地听我的向导介绍窗框、山毛榉脚线、香草色的隔板和面包炉。树脂就是在面包炉里熔化的。如果他认为这些乡下的小玩意儿能打动我,那我岂不是成了小孩子了!在他向我展现的这些东西里面,有个惊人的细节本来应该引起我的警觉的:当我们穿过厨房时,雷蒙向我指了指嵌在墙上的一块牌子,但我没有留意。
  “那是个地窑,主人的专用密室。”他眨着眼睛对我说,好像是在开玩笑。
  我发现牌子的右边有一把大钥匙,十分显眼。我不知如何回答,并且忘了他说的话。
  不一会,汽车修理工滑着雪来到了。他穿着衬衣和滑雪运动衫,肥肥胖胖,不修边幅,我很赞赏山民们的坚毅,哪怕气温降到零下好几度,他们出门时也穿得很少。他身上的黑色卷毛隔开了衣服和皮肉。他马上在发动机罩下面检查起来,跟我打招呼时通红的脸几乎连抬都不抬。他的长裤沾满油污,一直滑到屁股上。这种随意使我定下心来:这证明他是在油污中度日的。他推迟了我启程的时间:据说下午又有新的暴风雪。他不时地用衣袖去擦鼻子,结结巴巴地告诉我,路桥管理处正在打扫路上的积雪,电话线也正在修复。我上楼通知埃莱娜。让我深感不安的是,行李已搬下楼,放在大门的门廊底下。
  时间流逝,那个修理工还在检查发动机,用塞在口袋里的一块黑乎乎的抹布擦着手。每过10分钟,他就让埃莱娜点火挂挡,但漂亮的汽车依然一动不动。我对汽车一无所知,甚至不会用钥匙松动方向盘。我们向修理工提了一大堆问题,他回答得糊里糊涂,一下说电池没电了,一下说是点火系统或转向系统有问题。他慢腾腾的,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我被惹火了,有时,我在问自己,这个人是不是在睡觉?埃莱娜则怀疑他本领不到家。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哆嗦着,在久久地等待。终于,他从车底下钻出来了,第一次正面看着我,看我而不是看埃莱娜。他说,主要是右轮变形了,可能是撞上了雪堆,必须换轴。他的修理厂里没有这种配件,得向蓬塔利埃、多勒或贝藏松①订货,那儿有这种牌子的经销商。不巧的是,由于道路不通,电话又断了,所缺的车轴最早也要明天上午才能拿到,而且天气不能变坏,今天晚上之前就必须与供应商联系上。
  
  ①三处均为法国城市名。

  这一系列坏消息让我们痛苦极了。埃莱娜甚至去收买修理工,答应如果能在天黑之前解决问题,他将得到优厚的报酬。修理工撅着嘴,生气了,回答说,没有东西他变不出来。“不要强人所难。”他最后说。但这句成语,不管搬到哪里,从他嘴里出来显得毫无意义。他沿着雪橇回去了,还是那副衣冠不整的样子。
  于是,漫长而无止境的等待开始了。埃莱娜很生气没有带手机来——她想在度假期间断绝与巴黎的联系——沮丧地回到房间,一个劲地拨电话,看是不是有声音。她不断对我重复说,她是多么憎恨这座木屋,在这里她感到满身上下不自在。我把这种过激的意见归结为疲倦的结果。我不想把行李再提到楼上去,仍希望马上就能走。吃晚饭的时候,杰洛姆·斯泰纳滑雪回来了。我远远就看见他高大的身影大步滑雪而来。
  “还在?!你们这么喜欢汝拉山,都不想走了!”
  这次,他不加掩饰地表示自己不高兴了。他太高大了,目光总在您头顶打转,我多想再有一个脑袋,能盯着他的眼睛。他径直走向汽车,坐在司机位上,发动汽车,挂一挡,命令雷蒙推车。在那几分钟里,我们又充满了希望,我乞求老天,但愿技术失败的地方,愿望和狂怒能够成功。斯泰纳骂着,拍打着方向盘,训斥着他的仆人。这个绅士转眼变成了粗鲁的车夫,我真是没有想到。
  发动机只发出“扑扑”的声音,他不耐烦了,气乎乎地从车里出来,朝前车轮踢了一脚,甚至没看我一眼,便指着雷蒙吼叫起来,说车子在天黑之前一定要修好,不惜一切代价。那个矮小的家伙跟在他身后小跑着,气喘吁吁,试图向他说明情况。斯泰纳消失在屋里,把大门小门关得“乒乓”响。想到我们能不能回去,全取决于雷蒙这个管家的本领,我不禁发起抖来。雷蒙答应带我去汽车修理厂,离这里有十来公里,但下午一点左右,天气突变。东北风吹来了沉重的乌云,雪又下了起来,大得不得了。开车上路那可太危险了。
  雷蒙好像喜欢上我了,建议我到壁炉旁边去玩牌。
  “别因为主人而担心。他心情不好,很快就会过去的!”
  这家伙一停止说话和思考,就重新露出那副傻样,脸亮光光的,嘴角永远挂着微笑。主人的责备甚至使我同情起他来。我不慌不忙地向他介绍起我们的情况来:埃莱娜和我是对极般配的夫妻,我们偶然在这个地方迷路了,得尽快恢复我们真正的生活,优雅、礼貌、文化。他点着头,不断地说:“是的,先生,我会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我一点也不肯定是否已经说服了他。在发牌的间隙,我机械地抬起头,欣赏着傍晚时分飞舞的雪花。我第一次发现,雪失重落下来时还是挺漂亮的。而却恰恰相反,单调乏味,只服从落体定律,风不时吹向窗户,水晶似的雪“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玻璃,堆积在窗角。杉树摇晃着。发出“哗哗”的声音,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摇它,如果这支森林大军向我们走来,把我们吞没,我不会感到惊奇的,但木屋根深蒂固,既不动,也不呻吟。地毯、坐垫和护窗板都抵抗着种种狂暴的东西,给人以舒适的感觉。只有前厅角落的大钟以其忧郁的钟声让我回忆起章年,使我感到沮丧。
  当我们玩到第十盘时,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然后是关车门的声音。女主人弗朗切西卡·斯帕佐-斯泰纳回来了。她是5小时前离开里昂的,这场暴风雪差点让她永远也回不来了。这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伦巴第①女人,目光冷冷的。屋里的气氛马上就变了。我从她的目光中感到她立即就对我们产生了怀疑:她对您视而不见,几乎不说话。她一介入,谈话就乏味起来。她的鼻子又细又直,颧骨高高的,头发是栗色的。看起来,她好像刚刚告别青春。有一会儿,一道温暖的亮光照在她身上,与她冷漠的面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应该正处于花开不再、走向凋零的时期。
  
  ①伦巴第:意大利地名。

  她脸上有个细微之处让我感到吃惊:她的眼皮松松垮垮的,都堆积在眉毛边上,好像卷到窗上面的一道窗帘。谁也不知道她晚上睡觉时,这道“窗帘”会不会降下来。她几乎没有理睬我,简短地吩咐了雷蒙几句便回房间更衣去了。在她面前,这个仆人立即就露出一副谄媚的样子,奴才气十足。他不再玩牌了,忧心忡忡地去忙自己的事。我不明白这种秋后的美怎么会和一个萎缩的侏儒和一个好色的老嬉皮上混在一起的。毫无疑问,我们在这座屋子里不再受欢迎。
  黑夜突然降临,我的心情更坏了,我上楼躲到埃莱娜身边。她裸着双腿,站在窗前,一件长长的半毛套衫落在臀部。她一边哭,一边看着我们的车子慢慢地被雪所掩埋。她不停地说:“我想走,我想走。”我告诉她,这是因为我们的运气实在太不好了。明天,一拿到配件,我们就回巴黎。但她怀疑那个修理工的水平,并觉得主人的举动有诈。
  “你错了,他们只有一种愿望,那就是把我们赶走。刚才,我遇到斯泰纳的太太了,她讨厌极了。照我看,他们后悔收留了我们。”
  但我说服不了埃莱娜,她的疑心反而影响了我。
  “面对这座木屋,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它不是被人居住,而是被人占领。一切都太干净了、太新了、整理得太井井有条了。”
  她脱掉衣服,躺下来,要我去暖暖她,爱抚她。我们久久地搂在一起,心里都很不踏实。后来,她试图读她喜欢的恐怖侦探小说,既天真又邪恶地给我讲述有性虐待倾向的杀手和精神变态者的故事,但书从她手上掉了下来。恐怖电影和恐怖小说是那些受保护者的奢侈享受。7点左右,她让我去给她弄点茶。
  我走向厨房,以为能在那里遇到雷蒙。快到厨房时,我听见有人在激烈地吵架。夫妇俩和那个仆人在争辩关于我们的事,我在楼梯间停住脚步,我断断续续地听明白了妻子纯粹是出于人道,想留我们,斯泰纳却不管天寒地冻要赶走我们。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也想不通:昨晚那么和蔼可亲的男主人要驱逐我们,而脾气不好的女主人却保护我们。雷蒙试图在两人之间调解,遭到女主人的一顿臭骂。从她的声音中不难猜到这里是谁当家。她毫不客气地责备两个男人,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说不过她一个。这时,我们能插翅而飞就好了!
  我不想再听,尴尬地转身上楼,见到埃莱娜,不敢向她提起刚才那件事。我撒谎说,厨房里没有茶了。不一会,雷蒙敲门进来,满脸愁容,给我们端来两盘吃的:冒着热气的浓汤,旁边放着一碟当地产的奶酪,还有一些水果。男主人和女主人都累了,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吃晚餐。我差点要对雷蒙说,非常感谢他们,我们真的很抱歉。他再次向我们保证,电话明天就能恢复,汽车也能修好。万一还不行,他们会打电话到蓬塔利埃去叫出租车,把我们送回巴黎。埃莱娜放心了,喝了几口汤,又吃了一片奶酪。剩下的奶酪都被我大口大口地吃完了。埃莱娜睡着了,我随手翻看扔在床头的装潢杂志,可惜没有电视。有了电视,就可以重新融入世界了。我在脑海里数着错过了多少集连续剧,回去以后一定要补上。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但是,埃莱娜半夜里突然惊慌地把我推醒:
  “邦雅曼,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想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惊呆了,睡意全赶跑了。
  “天这么冷,你疯了!这是找死。而且,这样太不礼貌了。”
  “我才不管礼不礼貌呢!斯泰纳今天上午就很不礼貌。他们做梦都想让我们离开,我们就满足他们的心愿吧!再说,斯泰纳夫人甚至没来跟我打一声招呼!”
  我没法让她冷静下来。毫无办法。她只同意——现在才4点30分——等一会儿再逃。她一副失望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她把我们主要的物品都装进一个包里,穿上衣服,要我也跟着做。她抛弃了一切:汽车、手提箱、衣服,我们要离木屋有足够的距离。恐惧使她人都变了样。
  “在这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不断地重复道,“如果我们不走,会大祸临头的。”
  6点15分,我们口袋里装满食品——那都是昨晚的餐盘里剩下的——踞着脚尖离开了屋子。楼梯“吱吱嘎嘎”可怕地响着,木头在呻吟,在发出声响。谁都没有听到,真是奇迹!那个镀金的大门环在大门内侧闪着光亮。这不知是一种错误还是一种讽刺:它被安放在门里面,好像出去才要敲门而不是相反。很幸运,钥匙插在锁孔里,我们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锁。雷蒙忘了熄灭门廊里的灯了。这样不辞而别了,既不道歉,也不解释,像小偷一样悄悄溜走,我感到很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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