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光彩的奴隶


  有时,我从这种来之过易的幸福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首先,为了不蔑视选择我的人,我太看不起自己了;第二,我的变化不大:那个老头仍活在我身上。所以,我仍然一毛不拔,小心翼翼。埃莱娜在一家私人银行里给我开了户头,每月给我存人一笔生活费,足够我花费。但没有什么能不让我吝啬:我不满足于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钱,任何场合都让她付钱,而且还贪污她给侍者和门房的小费,认为这太大方了。如果能拿回她给乞丐的几毛钱,我都会拿。我也从她的口袋里偷些小钱,捡她掉在身后,悼在椅子上和地毯上的钱,有时还偷她一张一两百法郎的纸币。我像我以前抄袭那样偷她的钱:数额不一,难以察觉。我把这些钱存入我的户头。埃莱娜又挥霍又浪费,根本就没有发现。正是这种吝啬帮助我继续活下去。不管怎么说,她应该知道结局:对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来说,受到大手大脚的有钱人的影响,如果不加小心,很快就会“虚脱”的。一个人要是很富有,诚实是多么容易。所有的天使都降临到埃莱娜的摇篮边,我的摇篮边只有后妈。埃莱娜决不会感到自己来到世上是多余的,位置永远在等待着她。我们的偶然相遇只能加大我们之间的距离,由于爱情,我得到了我无权得到的身份和地位。埃莱娜用赞扬来烦我是没用的,我根本就没有她在我身上所感到的那些优点。再说,我是她的囚徒。在她温柔的目光后面藏着一个无情的狱卒,如果我逃跑,她就会惩罚我。我恨她让我处于这种境地,更恨自己对这种光彩的奴隶生活感到幸福。
  况且,我羡慕她的活力和她不断让我复活的能力。我们俩虽然只差12岁,但好像隔了一个世纪。告诉您吧,一到20岁,我就该死了。每天早晨我都惊异自己还活着。活着,仅仅活着就足以耗尽我的一切精力。我郁郁寡欢,而埃莱娜则恰恰相反,她容光焕发。比如说,她睡觉的本领就让我惊慌不已。当我深受失眠之苦时,她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呼呼大睡,好像与世隔绝。她完全睡熟了,噪音和光线休想打扰她:前一天晚上她是怎么睡的,八九个小时以后她醒来时,还是那种姿势,身上散发出婴儿那样的温热。
  我曾半夜里开灯,想弄清这个秘密:我用手指摸她的皮肤,抚摸她的唇角和脸上的汗毛,听她有规律的呼吸声。“你有什么秘密,”我问她,“为什么时间没有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我喜欢她丰满的裸体和她凝脂一样的皮肤,那些橙黄色的印记就像奶白色碗中的燕麦片。我似乎觉得充满了活力,这个天使已交付给我保管。但在我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怒吼,一个巨大的、可怕的叫声。她紧挨着我。我听得见她的心跳,她的心脏能永远跳个不停。我看见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她睡着的时候,脸上往往浮现出红晕,可爱极了。埃莱娜,你的这种异乎寻常的活力从何而来?你怎么敢如此平静地躺在我身边,呼呼大睡,恢复体力,以便明天更加精神、更加漂亮?我蔑视她的金钱,只觊觎她的活力和健康。但是,要让这个神奇的生命离开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我只需掐她的脖子,用枕头窒息她,她的脸色很快就会变灰,眼睛很快就会呆滞。
  然而,我有时也在她身上发现岁月的痕迹。当她疲倦或精神紧张时,面部肌肉便会古怪地抽搐起来:左半边脸抽搐得像一张揉皱的纸,嘴角迅速收缩,并向耳部延伸。这种变样持续的时间很短,但它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我很想让这种难看的样子永远地留在她脸上。可是,她很快就从这种使她变形的抽搐中恢复过来,重新以她匀称的身材、美丽的容貌和无情的青春活力征服我。
  埃莱娜把赌注押在我身上。她错了,因为我永远无法支撑她的希望。她很快就催我动手写第二部小说。我已经搁笔几个月了。她劝我不要再抄袭,要恢复对自己创造能力的信心:“如果你实在没办法了,那就借鉴。但要很快摆脱所借鉴的东西,在别人的词汇中找到你自己的词汇,创造你自己的乐章。”
  事情真顺利:大段的文字出现在我眼前,我惊呆了。我以为自己是在创造,其实是在背诵,我不过是一个吸墨水的人,句子从别人的书中涌现在我的笔端。在埃莱娜的鼓励下,我重新开始写作。她答应会检查我写的东西,并加以补充。事实上,她是代我写故事。我毫无虚荣心,满足于第二天抄她的文字,就像我以前习惯抄别人的东西一样。我不怀疑小说写完后,我会恬不知耻地署上自己名字。
  这时,埃莱娜做了一件使我心乱如麻的事情:我的第一本书被她成捆地堆在她家的地下室里。她通过第三者,以匿名的方式,一周内就销出了4000册。她给我的,不单是书款:我有可能进入畅销书榜,成为一个成功的作家。书卖得像滚雪球一般,大家都想买这本已经销得非常好的书,销售数字使我的出版商按捺不住激动,给我的版税超出了我所希望的比例。埃莱娜帮我走进了文坛,这个职业首先是建立在别人对你的看法上的。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她向我建议去瑞士滑雪。接下去的事您已经知道了。
  于是,车坏了以后,我们来到了这座与世隔绝。埋在雪中的瑞士小木屋里。
  我做了一个手势,打住了他的话。微弱的曙光已从窗后钻进来。圣母院的鬼怪沿着塔楼和廊台活动了一夜,现在僵止在花岗岩上。下面的广场上,路灯发白了,如同一面面小旗。巴黎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病怏怏的黎明来到了,一个有气无力的机械师再次想在屋顶竖起夏日的布景。差不多已到5点钟了。
  “您得走了。我不想让别人在这里看见您。”
  “求您了,让我说下去吧!”
  这个来访者气喘吁吁,就像马拉松运动员在赛跑当中停下来一样。他戴着可怕的面具,显得格外可怜。我怎么会让他进来的呢?
  “故事的结尾,请您今晚或明天再给我讲吧!现在,您快走!”
  我从壁柜里取出一件白大褂。
  “拿着,穿上它,这样您经过走廊时就没人注意了。”
  他接过白大褂,低着头,咬牙切齿地说:
  “您永远也别想听到故事的结尾!”
  我关上门,用钥匙锁了两道,头脑昏沉地在床上躺下来。我累坏了。我拿过录音机,放起根据圣桑的作品改编的咏叹调——“一切都完了”。
  我想忘掉这个晚上,忘掉自己的无聊和这个愚蠢的故事。可怜的小老头,你所谓的秘密,就是你跟别人没有什么两样。我陷入梦乡,就像一块石头沉入水底。1小时以后,我的呼机响了,液晶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号码:有个患震颤性谵妄的病人。我得立即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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