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飘梦楼的建筑是典型法裔居民的克罗依风格,源自西印度群岛温暖而多暴风雨的气候。楼高两层,上面有一个半圆的阁楼,屋顶斜出许多,刚好覆住前后的回廊。楼下的地板由石膏里就的砖块铺成,楼上则用丝柏地板。回廊上一溜栏杆,廊柱抵屋顶。屋前几棵枝繁叶茂的橡树,是从第一代法国人定居密西西比河谷就留下来的遗憾。黎明晨色中,飘梦楼宛似魅影盘若隐若现。
  雅安吩咐马车先驶到正屋前,山森跳下来拉铃。管家丹妮出来应门,雅安跟着她进屋去。几分钟后,她拿着一串钥匙出来,又爬上车厢,吩咐索龙朝屋后加盖的侧屋驶去。
  他们行经马厩、车房,走上另一条橡树夹道的车道,沿途分别是熏制室、打铁棚、谷仓、鸡棚以及黑奴的房舍。在一座小教堂之前,农场的钟挂在钟楼上。路的最尽头,就是轧棉机房。
  一座庞大的丝棺木建筑矗立在宽阔的田野边缘,每边都有一个大开口,大约是轧棉机一半的宽度。右边是入口,一车一车的棉花载进来卸货,完工后再从左边运出去。里面的机器像金属怪兽般,直抵着顶楼。顶楼大部分用来贮放棉花,等待装船,不过有一端被另外隔开来,变成一个小房间,另有楼梯可通。就是在这里,雅安的威廉叔叔被关了四年。
  马车停在入口处,雅安先下来,开了门,山森和艾力在后面合力把杜若维搬出来。她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无人的机房,棉丝黏在蜘蛛网上,布满墙角。空气寒冷潮湿,夹杂着棉屑机油的味道。她自己不会喜欢在这种地方逗留,杜若维最好也不必待上太久。
  两个黑人还在设法将杜若维的躯体弄出来,他们不小心又把他的头撞到车门,昏迷中的人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
  “小心些。”雅安担心地叫道。
  “是的,小姐。”山森和艾力异口同声地答道。当他们听到他还叫得出声,脸上都有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好不容易,他们总算把这位高大的绅土拾到楼上门口。雅安顺手把钥匙挂在老地方,一盏灯笼后面的挂画上,然后推开房门,等空气流通了一点再走进去。她走过去,把放在床脚的棉垫铺好,让山森兄弟将杜若维安置在床上。
  从床上方的墙上三扇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真切。雅安走到火炉旁边的桌前,在抽屉里找到一盒火柴,连擦了三根,才找到一根不太潮的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她拿起灯台走向床边,俯视她的俘虏。
  他的外套沾染太多血迹,已经丢掉了。他的衬衫绑在头上当作绷带,披肩落在一边,露出腰部以上一片裸露的肌肤。
  火光映在他脸上,便得严厉的五官线条多少柔和了一些。
  她原以为这一刻会有胜利感;遗憾得很,她却只觉得疲倦,以及一种几乎是悔恨的情绪。杜若维静静地躺在那儿,浑身仍然散发出强烈的男性气焰,总让人觉得用这种手段偷袭他太卑劣了。
  她用力一摇头,勉强甩掉那些不愉快的情绪。现在想这个也没用;更何况,他是自讨苦吃。扭过头去,她道:“艾力,你去生火好吗?然后去正屋我丹妮和她儿子,拿床单过来铺床,顺便烧热水。山森,我想他现在虽然不可能逃走,不过还是用脚镣将他锁起来保险一点。”
  “想得很周到,小姐。”山森答道,拾起地上的脚镣和铁链。
  她继续交代:“然后你们休息一阵子,就骑马回纽奥良去。普通人碰到这种事一定会想要报复的,我不知道杜先生是不是这种人,不过我宁可不要冒这个险。”
  “你呢,小姐?如果他会恨我们,那就更不会放过你了。”
  “我是一名弱女子,他是一位绅士。他能怎么样?”
  山森只是看着她。
  雅安望过他的肩膀,她知道自己的脸颊一定已经泛红。“你放心,等他醒过来之后,我会离得他远远的。可是我现在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得负责任。万一他到中午还不醒,我可能要去找医生来。”
  “你要怎么说呢?”
  她微微做个手势。“我不知道。也许我可以告诉他。我们在路边发现杜先生,或者说他在检查我们的轧棉机时不小心掉下去。我总会找到借口的。”
  “那么杜先生醒来之后呢?”
  “我就留下他不管了。等明天中午以后风平浪静了,才叫丹妮或马休来放他走。”
  “你自己一定要小心,他虽然是绅士、却不一定是君子。”
  “你也太多疑了。”她道,眼里有着笑意。
  “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她正一正脸色。“我懂,我会自己当心。”
  山森兄弟走后,管家丹妮和她的儿子马休又帮她重新处理过杜若维的伤势,雅安便遣走所有的人,自己在床边坐下来。
  时间一刻刻地过去。天色仍然阴沉,显示还会有更多的雨量,不过光线到底已亮到不再需要油灯了。雅安捻熄灯火,把它放回桌上,再回床前坐定。她注意到,若维的脸上和脖子还有一些血迹,看着很令人不舒服。她想了想,反正也无事可做,便索性端来一盆水,浸湿一块布,开始轻轻擦掉他的血迹。她一再告诉自己,她对每个受伤的人都会做同样的服务。甚至动物也是。这跟她对他的敌意并没有冲突。
  他的皮肤虽然被晒得发黑,基本人仍是谈橄榄色,显出法国和西班牙的遗传。她一边帮他擦拭,慢慢地想起他的身世。
  对大多数克罗依年长的妇人而言,家世血统是最重要的东西,很多人因此都声称她们是最早的六十个“箱子姑娘”的子孙。箱子姑娘是有典故的,当初她们来到路易斯安纳时,把自己随身行李放在船公司给的小箱子中,所以有此一说。这些姑娘大半是好人家的孤女,特别挑选出来,送给早期的拓荒英雄做新娘。她们保守贞节,一心一意做贤妻良母,名声极好,这个优良的传统也一直流传下来。
  可是在箱子姑娘之前,还有一批感化院姑娘先到路易斯安纳来。她们都是从监狱和感化院找出来,硬给送到新大陆,防止那些男人追进树林里去寻印地安女孩。从一开始感化院姑娘就一直在制造麻烦,她们不肯工作、爱吵闹、贪心、规矩坏,而且随时在找机会回法国去。好笑的是,箱子姑娘大多子多孙,繁衍无数家庭,而感化院姑娘却很离奇的似乎都得了不孕症。路易斯安纳很少人追溯得到这第一批远祖。
  杜若维,或者该说是他的父亲,就是少数人之一。
  这并非若维与众不同的唯一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父亲生前属于浪漫教派。老社先生走出教堂,变成一个自由思想的人,另外还写些鬼故事。当然,他的工作赚不了几个钱,所有他们一家三口只好挤在他的老朋友罗先生施舍的一幢破房子里面。那个罗先生,就是吉恩的父亲。
  在罗家农庄上若维和吉思变成好朋友,这份情谊直到老杜先生死后,杜太太携子回纽奥良仍没有改变。杜太太是个很实际的西班牙女人,她并没有随俗地守节,反而寡居两年之后就又再嫁。若维的继父是个西班牙杰出的剑术专家,在城里开班授徒。
  克罗依的教条是一个绅士只能从事医师、律师或政治家等行业,他可以投资生意,却不应该直接涉足其中。年轻的若维不只成为他继父的得意门生,而且还经常协助继父在武馆中跟学生比剑,指导他们的剑技,让他们在决斗时有较好的机会。因为这种几近职业化的剑技,使得他杀死吉恩的事格外不可原谅,简直就是谋杀。
  她倾身向前,若维的手放在她的腿边,让她觉得不太自在。她便把手上的布交到左手,想把他的手放到胸前不要碍事。她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掌时停了一下,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指头修长,指端细圆,同时暗示着强壮与敏感两种气质。五根指头缠着她自己的,温暖而又奇怪地亲近。她不禁想到,接受这只手的爱抚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总有别的女人知道,而且是很多女人。
  他的指头紧紧地缠住了她的好一会儿,才松开。雅安赶快把他的手搁在他胸前,然后坐回来等着,紧张的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接着又好久没有动静。雅安弯腰把布放回地板上的盆子没了一会儿再拧干,拿起来重新擦拭他的额头。
  慢慢地,若维扬起睫毛凝望她。他的眼里反映出一张美好的鹅蛋脸,微启的红唇,以及深如海洋的双眸。她的容颜没有褪去,也没有因为憎恨或恐惧而扭曲。他勉强提起手,指尖轻轻碰到她的面颊。她是真的,活的。他困惑地抒起眉头。
  他低唤道:“雅安?”
  雅安没有动,好象被梦魔罩住了一般。她看见他脸上的不可置信,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她迎视他深沉询问的目光,感到那里面的痛苦穿进她心里,变成她自身的痛楚。顷刻间,罪恶感便泛滥全身。
  不!她不能只因为杜若维受了伤,就如此多愁善感。罪恶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她陡然别过头去,迅速站起来,端起地上的水盆,拿到火炉旁的桌子上。
  寂寞像潮水涨过若维的眼睛,他垂下眼睑,盖住他的表情。当他再度张开眼睛,那里头只剩下一片空白,以及逐渐恢复的知觉。他环顾室内,默默打量自己的所在。
  终于他开口了,安静的、突然的声音。“轧棉机房。”
  雅安讶异地回过头来,两手还在绞干布块。“你怎么知道?”
  “小的时候,我和吉恩来过。我们还爬下楼梯,从窗口偷看你叔叔。”
  “对,对,我记起来了。”
  她记得,虽然她宁可忘记。她就是在那一年认识吉恩。他们一起玩了一个夏天,她、吉恩和若维,还有一大群吉恩的堂兄弟。若维比他们都大一点,一个瘦削黑发的男孩,长手长脚,动作却干净俐落,有着那种半大男孩少有的从容和优雅。他的父亲在那年八月过世,从此她就隔了好几年都没见过他。不过吉恩还跟他上同一所学校,交情一直很好。她和吉恩订婚后,偶尔在舞会上也会惊鸿一瞥。但事实上,除了罗家的餐会,他并没有受到多少邀约。
  “如果我问说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会不会太过分?我好象记得和你在门口说话,然后……就一片空白了。”
  她望着他好一会儿,不能决定他之所以不提那一个吻是为了保留她的面子,还是他真的忘记了。她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再拉就会断掉。胸口沈甸甸的都是忧虑,给他多看一眼,就又重了一分。
  最后她说道:“我带你来的。”
  “看的出来,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让你失去知觉,将你放进马车里面。”
  “你一个?”
  那个怀疑的口气惹恼了她。“那么不可能吗?”
  “不是不可能,是不太可能。别介意。我想我可以接受你有参与这件事,而且还猜到其它帮手是谁。”
  “我怀疑。”
  “从我头疼的程度来看,出手的是令尊的铁匠。据说你曾帮他们恢复自由,还帮他们创立事业。”
  “你想我会要他们插手这种事吗?”
  “我想你不会牵涉任何人。”
  “你有想象的自由。”他不可能知道,她也不会承认。
  “因为我没有做别的事的自由?”
  他的唇角微微向上弯,几乎是一种完美的微笑。她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你既然醒了,也许想喝点白兰地止一止头疼。”
  “我宁可来一杯威士忌,不加水,可是现在不要。雅安,为什么?”
  “你应该猜得到原因。”她的双臂在胸前交叉,摆出自卫的姿势。
  他望着她,眨眨眼。“你以为你可以阻止一场决斗。”
  她回瞪他,稳稳地答道:“我不是以为,我是知道,而且我正在阻止它。”
  愤怒闪入他眼中。他用一只手肘把自己撑起来,苦着睑摸摸头上的绷带。
  “你以为你可以像个淘气丫头,下半辈子都躲着我?你到底在做什么,毁了你自己?”
  “你很会说教。”
  “当然,因为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已经看着你好几年,看着你刻意打破每一条淑女的规矩,看着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农夫,埋在这座农场上。没有用的,雅安,你这样也唤不回吉恩。”
  他在看她。没有时间去想这个观点的含义了,而且在气头上她也无意去想。“如果不是你杀死吉恩,我也不必把自己埋起来!”
  他的睑抽搐了一下,回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那么你就不该奇怪我为什么要阻止倪默雷走上同一条命运之路。”
  “这完全是两回事,我必须去见他。”
  “只要我做得到,你就无法去见他。”她凝视他,嘴唇抿成一条坚定的线条。
  他注视她半晌,掀开盖在身上的披肩,挺起上半身,双脚落地,站了起来。他才迈出一步,脸上血色尽失,几乎站不住脚。他摇摇晃晃地要回到床上,脚镣却绊住他的足踝,一个踉跄,他就整个给丢到床上去,摔个结结实实。他挣扎着滑坐在地板上,把脚镣也拖下来。
  雅安跑过去跪下来,举起手扶住他的肩膀。“你还好吧?”
  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那里头盛满黑色的怒气,吓得她缩回去。
  “我应该好吗?”他憋着气问。双手抱住头。“天!”
  雅安站起来,身子挺得僵直。“我对你的头很抱歉。如果你不吻我,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他垂下双手,怀疑地瞥她一眼。“我倒很想知道,如果我不吻你,你又会用哪种方法把我变得像条狗一样?一杯酒加一点迷药吗?”
  “如果我想得到就很有可能,可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计划。无论如何,我没想到要把你打得这么重。”
  他沉默了许久,才叹口气,慢慢把自己拉起来。她伸手要去帮他,可是他根本不看她的手。她只好缩回去,十指绞弄着。
  他转过去,重重地在床沿落座。“好吧!”他安静地开口。“也许是我活该。你已经说得很清楚,现在可以放我走了。”
  “明天中午我会放你走。”
  “中午?”他问道;盛起眉头,一瞬间就恍然大悟。“我懂了。你也晓得如果我不去赶约,我的荣誉就会荡然无存,而且会变成圣城的笑柄,对不对?”
  那种讲理的口气令她不安,然而她没有泄漏出来。“你是杜若维,是城里那些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的偶像,一个为了荣誉决斗过十二次且至少杀过其中三个对手的人。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病了,或者有事耽误。别人的勇气也许值得怀疑,可是绝不会是你的。至于你宝贵的荣誉……”
  “不要说了。”他拦住她的话。
  “很好。可是别再告诉我赴这场决斗对你多么重要!”
  “可是你能怎么样呢?决斗还可以延期。”
  她做个不耐烦的手势。“啧,别唬我了。我念过决斗规则,也听人说过决斗的规矩。如果决斗的一方没有准时赴约,那场决斗就不能举行了。”
  “倪默雷和我可以为另一个原因再碰头。”他指出。
  “你没有理由这么做。你根本不认识默雷,说不定再也不会碰到。他之所以向你挑衅,只是想要保护我。他觉得他有责任,因为他快要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了。”
  他再开口时,口气很硬。“我了解。可是如果你的未来妹夫知道你是一桩大丑闻的女主角,他会怎么想呢?你应该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你总不会以为你能把我留在这里,而不让任何人知道吧?”
  “我想我能,至少在短时间之内,你不太可能会张扬出去,因为那样你就真的会变成全城的笑柄。如果你担心仆人,只有我的管家母子知道这件事,他们绝不会说出去。”
  他平躺下来,柔声问道:“等到你打算放了我的时候,又怎么办?”
  她轻蹩眉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时你当然就可以走了。”
  “万一我不想走呢?”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嗯,我可以想到一、两个理由。”他温柔地说,撑起手肘,眼光滑过她的朱唇,落在丰满的胸前,然后是窄腰,以及她的鹿皮舞会服里出的浑圆臀部。“一个因绝望而敢绑架男人的女孩,应该是很刺激的伴侣。”
  “绝望!别荒谬了。”她的心跳快得好象就要蹦出来。
  “荒谬吗,雅安我的爱?如果我走进你的家,坐在你的桌前,走进你的卧房,钻入你的被窝。你要怎么办?”
  “我不是你的爱!”她说道,眯起双眼。“如果你敢随便踩进我的家门,我会立刻让你摔个四脚朝天!”
  “谁摔呢?你的仆人?谁敢碰我,就是一条人命。你的铁匠吗?就算是自由黑人也担不起暗杀的罪名。倪默雷鸣?可是如果这一切就是因为想保护他免受我的伤害,那岂不是功亏一贯?还有谁能阻止我呢?”
  这个男人实在蛮横得不可思议。他人还躺在那儿,头上绑着她扎好的绷带,居然就打算威胁她了。可是,即使他斜靠在床上,那种内敛的威力仍然锐气逼人。他的披肩滑落在旁边,让她对他精壮的上身一览无遗。肌肉纠结的胳臂和肩膀,平坦的胸膛,赤铜色的乳头,一片鬈细的黑毛长成倒三角形,终于消失在腰部以下。如此的强悍放浪、野蛮难驯,他的话绝不只是威胁而已。
  雅安的胃部肌肉开始收缩,她从来不曾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一个男人的气息。她也不记得自己曾有过如此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她不喜欢。一字一字地,她强调她的话。“我会阻止你。”
  “怎么做呢?”
  “我有一把枪,我知道怎么用。”
  若维的脸上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他认识的大多数女人如果听到他刚才说的话,只怕早就胀红脸,掩面逃走了,不然就是低眉敛目,假装听不懂或者欲拒还迎。当然,那些女人也不敢打关住他的主意。不过欣赏还是有限度的。
  他道:“我又不是没挨过枪。”
  她扬起一道眉毛,决定采取另一种自卫的方法。“告诉我,你的威胁是你刚刚还拒绝质疑的荣誉之一吗?有人警告过我说你不是君子,我算是见识到了。”
  “既然你也不是淑女,”他懒洋洋地答道。“那就无所谓了。”
  “不是淑女?那太荒谬了!”他碰到要害了。
  “刚好相反。如果你能够,不妨告诉我哪一条淑女规范足以涵盖这种情况?或许它的标题应该改为:‘取悦男人的正确方法’?”
  “我并不打算取悦你,”她暴躁地说。“我只是要关你几个小时。”
  他的声音有一种美妙的慵懒。“你想关我多久都没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吗?对于某些女人,大概要花点心思才猜得出她们的意思。可是我记得你不喜欢猜谜游戏,所以我们还是不要玩了,立刻开始吧!”
  她倒退一步,低下头冷冷地注视他。“你的头显然是被打昏了,你需要休息,我就不吵你了。”
  “你就这样走掉连一点食物和水都不留给我吗?”
  饥饿是好现象。“我会送过来。”她回头道。
  轻微的铁链叮当声是她唯一的警告。她转过头去,刚好看见他要起身。就像小鹿嗅到危险一般,她飞快地跳开,直冲到门边,抵在墙上。
  不必再退了。她知道铁链的正确范围,因为地板上有威廉叔叔踩出来的半圆形痕迹。就算若维拉得再长,他也碰不到她。原来的设计是这样的:被链住的人只能靠近火炉,却碰不到火;他可以接近床、摇椅餐桌,却到不了火炉和门之间的灯桌。他会过得舒服又安全,生火端饭来的人也不会有事。
  雅安浑身发颤,一颗心几乎提到喉咙里。她的眼里燃烧着惊吓的怒火,笔直射到对面的杜若维身上。他已经又躺回去悠哉游哉地撑着一只手肘,手上松松地挽着铁链,乌沉沉的眼睛瞪着她。
  他的口气深沉而平静。“下一次。”他说。
  没有下一次,她不容许。雅安咽下那个沉默的誓言,走出轧棉机房。她再也不会靠近那个人。既然他还有胃口,可见伤得不会太重。如果他不饿,而只是装模作样在争取她的同情,那她丢下他也是他咎由自取。她会送威士忌给他治头痛,送东西给他吃,就此为止。她再也不要见到他,让丹妮和马休去处理他吧!
  然而,他却不是那么容易摆脱得掉。当她泡在澡盆里,当她钻进被窝里,脑里还是塞满他的话。虽然折腾了一夜,她却了无睡意。
  他会真的把他的威胁付诸行动吗?不太可能。如果他的修养那么不好,早就破口大为了。但也许他太累,懒得骂人;也许他要节省力气,伺机进行他宣称的另一种报复?
  无论如何,她还是必须放了他。她不能把他关得太久,万一被其它黑奴发现,消息一定会立刻传遍全城,她的名声就真的完了。
  她必须替罗姨和凯馨着想。不管杜若维怎么说,糟蹋自己并不是她的计划之一。
  话说回来,她真的把自己埋了起来吗?
  表面上好象是这个样子,可是她真的喜欢骑马走过农场,照看牲口和农人。她不在乎别人的闲话,她喜欢做事情,完成工作。在她眼里,无所事事的仕女生活根本就不算是活着。
  杜若维真的一直在留意她,知道她这么多吗?如果是,原因为何?因为他破坏了她一生幸福的罪恶感?如果他没有杀死吉恩,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是三、四个小孩的妈妈。她要照顾孩子,料理家事,替丈夫准备三餐,晚上躺在他的床上。她会丰满一些,也许娴静一点。她知道的事都会是吉思过滤后再告诉她的,她会完全以他的看法为看法。
  她深锁眉头,望向床罩的丝质衬里。这种日复一日,安静平凡的日子也许会很无聊,可是至少她拥有吉恩。他们会和孩子一起笑闹谈心,夜来肩并着肩,倚偎在同一张床上。
  在短短的、羞赧的那一刻间,她试着想象躺在吉恩的臂弯里是什么滋味。这幅画面并未浮现,相反地,她看见一个修长的身躯,宽阔的胸膛。杜若维。
  她陡然翻了一个身,埋进枕头里面。他就在外面轧棉机房里,是她的囚犯。她俘虏了纽奥良最厉害的决斗者,纵横中美洲的著名猛虎。
  她关住了老虎。可是她要怎样才能把他放走呢?怎样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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