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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索美塞得修道院 可琳趴在修道院的植物园中央,淡金色发辫拖在地上,像条蠕动的蛇随着她匍匐前进。她把鼻子凑近每一棵植物,一步一步慢慢爬行,嗅着叶子、花朵和饱满的黑莓,寻找她要的植物。 一只独眼胖猫在铺着鹅卵石的庭院中漫步,咚一声跳到一双木鞋上。它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伸出弯曲的爪子。它舔了舔一只脚掌,然后把脚都藏在毛茸茸的身体下。几分钟后它无精打彩地把目光从空中收回,看到一只灰色长着斑点的苍鹰,栖息在一个柳条篮上。 猫和鸟都僵住了。 “找到了!”可琳飞快地从一棵植物上折下一段小枝干,一屁股坐在光着的脚跟上。“就是这个!”她把植物高举到阳光下细看。 泥土上的露水尚未消失,她那件粗糙简陋的长袍上留下两个膝盖跪地的印子。她斜睨手中的植物许久才自言自语道:“说不定不是。” 她皱起眉,懊恼当初亚蜜修女在解释她的大发现时,自己为什么不听仔细一点。这棵植物的叶子不是心形的,颜色也像根麦秆而不是翠绿色的。她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扭绞着手中的植物,困惑得难受极了。 她需要心形叶片的植物来调制石楠酒。沉思几秒后,她又端详这棵植物好一会儿,才把它丢进篮子里,转动着她母亲的戒指开始动脑思考。 亚蜜修女是可琳在修道院的老师,她一直深信既然希腊海洋探险家派西斯曾在纪元前两百五十年留下石楠酒的记录,那么它就一定存在,因为派西斯从不说谎。但是这位好修女却来不及完成配方就去世了。 可琳决心要制造出石楠酒,只要能幸运地发现这份秘密配方,就能够在转眼间致富。找出石楠酒的配方是可琳最新的“妙主意”。 这也是她争取独立的机会。一个女人可以酿酒及贩售,而不失去社会地位。事实上,这块土地上最好的酿酒人都是女性,而且大部分是修女。对她来说,她的独立、她对自己人生的掌控,全都得凭恃亚蜜修女未完成的配方笺。 因此可琳仔细研究一棵棵植物,摘下可疑的枝叶,然后丢进篮中,直到篮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她转身,看到苍鹰正悠闲地在篮子的把手上踱步。 它注视着她,她拿起一棵植物向它丢去。它像个钟摆一样晃动,衔住飞来的枝叶,又安稳地站在把手上。 可琳大笑,摇着头问:“你准备拿那根草怎么样,‘一毛’?” 它嘎嘎叫了几声,鼓动翅膀,盘踞在篮上。像咬住猎物般紧紧咬住那根草。它高高鼓起胸膛,在那只猫的眼前神气地踱步,看起来像只臃肿的鸭子,而不像凶猛的猎鹰。 “一毛”确实比较像只鸭子而不像老鹰。它从不捕捉猎物,可琳甚至没有看过它飞起来;它只是装模作样的拍拍翅膀,摇摇摆摆地跳来跳去,不断地向可琳的独眼猫“赛克”挑衅。 “一毛”是站在一位卖艺人的肩上来到这里的,主人到处嚷嚷自己在诺丁罕的市集买了一只毫无价值的笨鸟。就在他打算以几个铜币把它卖给村里一个家伙做馅饼时,可琳碰巧遇上了。 “把它做成肉馅吧!它连一毛钱都不值!”卖艺人大声说。这就是一毛这名字的由来。 “可琳小姐!可琳小姐!”一个一头乱发的红发少年从庭院那头飞快地跑过来。像是看到上帝显灵般喊声震天。 那少年要跃过一个鱼池,却被自己的大脚绊倒。 他砰地一声跌进外形像圣餐杯的喷水池,池水四散飞溅洒在四周的泥地上。 他跳起来继续往前跑,旋即又面朝下扑倒在她膝前。 她身上全是泥巴,擦了擦眼睛之后站起来,低头看他。他的名字叫阿碰,没有人质疑过这名字。只要和他相处几分钟,你就会明白为什么。 他仰头看她,一双眼睛在沾满泥巴的脸上像两个满月闪闪发光;他看起来像是刚在泥巴中泡过。他吐出满满的泥,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没受伤吧?”可琳弯身探看。 他兴奋地摇头,泥块纷纷从他的发上四散乱飞。 她退后一步,拍掉衣服上的泥,走到猫旁,用脚趾戮了它几下。“起来,‘赛克’。” 那只猫文风不动。 “不要趴在我的鞋子上。” 它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瞄她一眼。她把一只脚挤进它的肚子下穿上木鞋,它懒洋洋地起身,尾巴高举到头顶,不耐烦地瞪她一眼,缓缓地走到篮子附近。 阿碰总算把身上的泥巴拍打干净了,他站起来,焦躁不安地动来动去。 她瞪着他说:“不准动。”他立刻连气都不敢喘一下。“你在兴奋些什么?” “刚才有个信差来,”他又开始不安地晃动。“有人要来修道院。” 可琳穿上另一只鞋,转头斜睨阿碰一眼。“就算国王要来,你也用不着这么兴奋。” “但是他总算要来了!一位骑士说的,刚刚说的,而且他的马身上还挂着金色的铃铛。” 她怔了怔,只有国王或最富有的贵族的信差,才能在马上挂金色铃铛。“国王要来?” 阿碰皱眉想了一下。“国王?他也要来吗?没有人告诉我他要来呀!” “不是那个骑挂着金色铃铛的马的人告诉你的吗?那个信差啊。” “噢,”阿碰搔搔头,迷惑地说:“他也是国王的信差?我不知道。” 可琳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弄清楚到底是谁要来。 阿空——阿碰的弟弟——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只要有阿碰在的地方,阿空不久也会出现……以他自己的速度——可能是立刻,或是直到世界未日。 阿碰永远都匆匆忙忙,但阿空却相反。他问阿碰:“国王的信差来过了?”他看了看四周。“他在哪里?” 阿碰耸耸肩。“我不知道,可琳小姐说国王要来了。” “我竟然没看到?”阿空拖拖拉拉地吐了一口失望的叹息。“一天之内来了两个信差。” 可琳看了看这个男孩又看看另一个。“我被搞胡涂了。” “唉,我也是。”阿碰忧虑极了。“我们竟然不知道国王要来。” 可琳数到十,数到二十,再数到五十。“告诉我信差的事。” “我没有看到国王的信差,”阿碰说,一边夸张地拍掉还留在背上的泥巴。 她等了一会儿,不得不再问一次:“谁要来?” “国王啊,是你说的。”他看到自己手上的泥巴,无奈地用力在上衣擦了擦手。 “阿碰……” 他看她一眼,又低下头。“你好象被弄胡涂了,可琳小姐” “我的确被弄胡涂了。” “太多信差了。”他喃喃道。 她深吸一口气,手臂环抱男孩的肩耪,靠在他身上耐着性子问:“你本来想告诉我什么?” “信差来了。” “他怎么样?” “他的马上有金色铃铛。” “这你说过了,还有呢?” “他戴着红狮徽章。” “红狮?”可琳停止呼吸。 “是啊,鲍麦威,红狮。” 她的未婚夫。等待这么久之后,她几乎忘了他的存在,她相信他一定也忘了她。原来他预计离开四年。 但四年却变成六年,什么消息都没有,只除了一年前有位信差侮辱人的把讯息告诉院长,而不是身为他的未婚妻的她。她深吸口气之后问:“他说什么?” “准备迎接他,他和手下几天后就会到。” 可琳没有说话,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心中涌起许多复杂的情绪。不悦与恐惧,愤怒与失望。 阿碰和阿空看着她,两个人的脸露出相似的惊讶与迷惑。阿空拉她的长袍仰头看她,表情凝重不像一个十岁男孩应该有的表情。“我们还以为你会很高兴,你不想说些什么吗?可琳小姐?” “嗯。”她转身凝望东方。漫长的沉默包围着她,许多衷心渴望的梦想就在一年年的等待中随着时光流逝而消失。 “我当然有话要说。”她挺直脊背,像一个准备接受挑战的人。她瞇起眼睛直视东面的墙垣,那不是迎接她的未婚夫或他们的婚姻应有的表情。 她只说了句:“时候到了。” 这座有四面洁白墙垣,整齐干净的小修道院坐落在英格兰乡间绵延起伏的山的中。这座修道院于一世纪前建造完成,并献给圣母。院中喷水池的石头上还刻着“Benedictus locus”,神圣之地。 今天的修道院需要比平日多更多倍的来自上帝的祝福。 “院长,”鲍麦威一掌撑在院长的桌面上,倾身俯视她,阴郁的眼中有掩饰不了的怒气。“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可琳小姐不可能就这么走掉了。” 院长振振有词地说:“她是在你的信差来过的第二天离开的。” 麦威在书桌前踱步,怒气冲冲地瞪着地板。“她离开了,”他重复说着,又停在院长面前。“离开?她就这样离开了?她只是个女人,女人是不能随自己高兴说走就走的。” “你不了解可琳小姐。” “我的确不了解,但我知道在我回来前,她应该住在这里接受国王的保护。” “没错,她是受国王的保护,但是国王全副心力都放在法国国王身上,这里和伦敦的距离又太远了。” “该死!”麦威重重捶了下桌面。 “不要在这里胡乱诅咒,麦威爵士。” 他高高挺起背脊。“她只是个女人!”他的眼角余光看到洛杰缩了缩。 院长挺起了像神圣十字架的身体,昂起下巴盯着他,表情高傲一如王后。“只是个女人?我也是。”她的声音变得比他的还冷峻。“圣母也是,王后也是,还有,阁下的母亲也是。” 听到她的答话,麦威伸手扒过黑发,他费了点力气让自己保持耐性,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正题,院长,我们现在说的是可琳小姐,她应该安分地在这里受你监护,可是现在只有上帝知道她在哪里。” “我并没有说我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我只说她离开了。” 这女人真应该当上王后的,麦威心想,瞧她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情。再勇敢的武士在他愤怒的目光下都会畏缩,敌人都跪地哀求他的宽恕,但是眼前这女人却只当他是个麻烦。他很慢、很平静地开口问:“她在哪里?” “你会打她吗?” “我从不打女人。”他顿了顿,皱眉瞪着院长说:“但是有时候我却不得不压抑这股冲动。” 洛杰呻吟一声,手掌用力击了下额头。 “也许我只是个女人,爵士,但我是上帝的女人,可以自由行使一些权力。我不单只是个尽责的祈祷人,我还是这所修道院和这块土地的经营者。” “我说过了,我从不打女人,未来也不打算这么做,不论对你或可琳小姐。”他再次把手掌撑在桌上。“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了吧?” “你真的不会打她?”院长又问了一次,她叹了口气,手指轻点紧皱的嘴唇。“你如果真的出手,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 麦威和洛杰困惑地彼此对看一眼。 “可琳小姐回康洛斯堡去了。” “终于说了。”麦威低声说,旋即转身。 “等等!”院长站了起来。 麦威一手放在门把上,回头看着她。 “我劝过她不要回去。” “显然你并未尽力。” 院长露出苦笑。“可琳小姐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爵士。” “再也不会了。”麦威简短地说,转身离去。 康洛斯堡 老莱蒂向每一个肯听她说话的人发誓,她是个德鲁伊教徒,尽管这个教派已经在这世界上消失了几个世纪。这个老威尔斯女人还宣称自己是个预言家,拥有“天眼”。 有一次莱蒂看到两只大乌鸦停在桶匠屋子附近的大榆树上,她立刻告诉桶匠那位没有子嗣的寡妇,她会生下双胞胎。每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哈哈大笑,直到这位没有孩子的寡妇去了买开尔市集,并且嫁给来自布洛肯森林的铁匠。 不到三年,她有了四个健壮的儿子,两次都是双胞胎。几星期后,村里的女人全部聚集在莱蒂的住处,请她预测生育、爱情等未来。 然而村民是善变的,很快地老莱蒂和她的预言就被遗忘了。但如果有人问起这座山谷中最丑的女人是谁,得到的答案永远是:那个养鹅的格妲,没有人比她更幸运,和家里的鹅长得一模一样。 但是没有人知道,格妲曾在一个月圆之夜在莱蒂的家待了一整个晚上。不久后,这位养鹅姑娘每天天刚亮就起床,收集从护城河的岩石缝长出来的缬草上的露水洗脸,每天只喝萝卜汤。 两星期后,一位最英俊的吟游诗人路经这座村子,他疯狂地爱上格妲,发誓一生都要用七弦琴向世界歌诵她罕见的美丽。村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是在他们婚后第一天,唱着情歌的吟游诗人和满脸笑容的格妲乘着马车离去,一群鹅挤在马车车厢,嘎嘎叫着和这对夫妻一起消失在地平线上。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忽视莱蒂的预言。如果她指向六只黑天鹅,说这是个预兆,大家都会问是好或壤。如果风向天气起了变化,女人全都躲在门内。如果今天升起的是橙色月亮,他们会在睡前把一根麻雀羽毛放在枕下,用来保佑噩梦不会成真。 但是对康洛斯堡的僧侣狄修士来说,老莱蒂不仅是异教徒,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若有人不小心在他面前提起那个自称有天眼的疯女人,他会立刻划起十字,喃喃说出天父之类的句子,然后念上整整一小时的祷文。他容忍她是因为同情她神智不清,因为他对人宽大、慈悲为怀——而且这是上帝的指示。 上帝似乎每天和狄修士交谈。 就在这天,当有人在午夜时分敲响城堡大门,老莱蒂缩在木床一角,哆嗦地说:“麻烦!大麻烦!门被敲四下一定有灾难!” 没有人愿意去应门。除了狄修士。上帝低沉的声音命令他去。 门环响了又响,彷佛有人拿把战斧不停敲打门上的铁环。狄修士从神坛上拿起一根短胖的蜡烛,又把烛芯凑近小礼拜堂墙上的灯芯草点燃。他慢慢地走过庭院向门房而去,不懂上帝今天为什么不让他好好睡觉。 他边打着呵欠,跨过几只熟睡的狗,四下寻找守门人的身影。他听到打雷似的鼾声。守门人并没有守在岗位上,他软绵绵地倒在角落的石凳上,垂垮的手中勾着一只空酒杯。 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甚至比之前更大。声音直透进他的脑后,他心下也不禁忐忑。他举起蜡烛来到探视孔旁,不耐烦地把孔打开。他往外看,眨了眨眼,把蜡烛举高,又看了一眼。 几分钟之后,他为自己画了个十字,仰头看着天空。“慈爱的上帝,我想有件事你忘了告诉我。” 可琳站在康洛斯堡的阳光室,一根刻有征服者威廉肖像的圆柱前面。直到最近,一些占领这座城堡的威尔斯战士,都用这根圆柱插他们的短剑。可琳刚返家时,就从圆柱上拔去四把致命的双叉短刃。 她退后一步,打量这木头圆柱。征服者威廉如今有了两个酒窝。 她转过身来踱步,耳中一直响着莱蒂的警告。 “今天一整个晚上都要把蜡烛点亮,”莱蒂说。“黎明的时候有两只秃鹰在塔顶盘旋,早上吹的是东风,而且厨师发现酵母粉里有虫。” 可琳打定主意要问清这些代表什么,莱蒂却说只有她可以知道,可琳应该自己找出答案。撒赖哄骗对莱蒂是没有作用的。她去了附近的山坡,生起一堆营火,绕着火堆跳舞、大声唱歌,迫使狄修士害怕地躲在小礼拜堂,整天跪在神坛前祈祷。 晚餐时,可琳完全不敢碰面包,一看到就想起在酵母粉里蠕动的虫。她只吃了一小块乳酪,喝了几口青豆蔬菜汤。现在,她的肚子不断地冒胃酸,睡前温热的蜂蜜中奶仍不足以帮助她入睡。 她狂房内穷极无聊又忧虑不安地踱步。每次她经过蜡烛,就会使烛火以奇怪的形状晃动,在石墙形成诡异的影子,她愣了一、两秒,立刻提起裙摆快速转身。 在墙上有个像铃铛的影子左摇右摇地前进,像极了狄教士大笑时充满肥油的肚子微微晃动的模样。 她放下裙摆,高举双手速度变得飞快。墙上的影子变成一只飞翔中的鹰,自由自在。她还记得曾经在修道院又小又闷的房间里凝视着窗外的鸟儿,幻想自己变成老鹰,甚至变成百灵鸟,只要能飞得又远又高。 一个贵族女性是没有自由的。她生下来就得遵循男人的意愿。她经常怀疑自己若不是女人,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可琳走向城门狭小的炮孔,打开沉重生锈的孔闩。她凝视着漆黑的夜空,想象男人自由的感觉。如果能参加十字军东征,能够躺在世界另一端的土地上看星星,能够看看异乡的土地、人民和城市,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她开始猜想武士的生活,她的未婚夫这些年来做了些什么,甚至想象他的模样。 他会不会有个像斧头一样的下巴,一双鲁笨的手和满身的疤痕?他的外号叫红狮,是不是因为他和堡中的铁匠一样有一头红发?希望不是。铁匠的耳朵和鼻子都长满了毛发,头发也像韭菜一样竖立在头上。 她的脑袋不断涌出各种念头,使她根本无法静下心睡觉,不管她怎么努力就是睡不着。她躺在那里胡思乱想,自从她回到这个曾经是她的家的城堡以来,每天晚上都如此。 但康洛斯堡已经不完全是她儿时记忆中的样子。在她父亲死后,这座城堡曾被威尔斯人占领一阵子,她以为会永远失去它了。 直到一年多前,她的未婚夫派人送信到修道院,她才知道康洛斯堡已被前年登基的爱德华国王夺回,如今她和她的土地都在国王的命令下属于她的未婚夫了。 这座城堡一点也没有家的感觉,变得陌生,即使在中午也又冷又阴暗。城墙加高了,用更厚更重的石头筑起,使她觉得自己像被拘禁在塔里。 窗口全都钉上木制的百叶窗,取代了从前嵌在擦亮的窗格中,绣着花、鸟、玫瑰图案的薄皮革。她的保母告诉过她,那些窗帘都是她的祖母一针一线缝制的,融合了祖父甲冑上的图案和祖母自己的族徽。可琳极为喜爱这些窗帘和窗格子,因为阳光可以轻易地流泻到屋内。 但现在即使是白天,房间也都既阴暗且充满滞郁的臭味。家具全都是巨大、坚硬、粗糙滥制的束西,没有一件原属于她的家族的事物被保留下来。 没有织锦,没有毛皮,没有衣柜或亚麻床单,也没有鹅毛被。床是以硬木板和麻绳做成,铺上一层刺人的干草充当床垫。床上有一条粗糙的羊毛毯,即使她已经把跳蚤全部挑起来,还是令人浑身发痒。 她回来的时候,麻雀和鸽子早已在窗台上筑巢,从脏兮兮的地板看得出来,这些鸟都可以自由地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她和几名返回城堡的仆人花了好几天才把城堡整理干净。 能令一个女人感到骄傲的事,她都没有。孩子、丈夫,还有家。为了以前在这里生活的女人,她希望康洛斯堡是个可爱的地方。但它不是。因此她只有待在自己从前的房间里,整理她自己的东西,等待未婚夫的到来。 她曾努力驱散只要一想起和那个男人,那个被称作红狮的男人见面的情景就出现的恐惧。他那个称号完全无法让人联想起愉快或温柔。 她尽力了,但恐惧深植在她心底,清晰而且真实,就像一个拚命挣扎只想赶快醒过来的噩梦。但是她做不到,她忘不了自己的人生和未来全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中。 她决定要以平等的态度和他见面。她要和王后宫廷中的那些仕女一样,以优雅的脚步走向他,没有恐惧,只有自信。她的骄傲使她想让他知道,她根本不在乎他的选择。 她闭上眼睛,手指轻点嘴唇,回想那些淑女的姿态。她试着描绘她们的样子,捕捉正确的印象。 想了一会儿,她退后两步,又退后两步。她深吸一口气,抬起下巴,摆出自信且带点骄傲的神情,跨出一个“滑步”,类似天鹅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的动作。 走了几步后她把眉一皱。她的鞋底在磨石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像铜铁在磨刀石上摩擦那样刺耳。 她优雅地提起裙摆,轻轻点个头。“欢迎你,爵士。”然后倾身行了个屈膝礼。她站起来,不耐地用手指点着脸颊。“不对不对,不是这么做的。”她皱着眉告诉自己。 她重新站好,挺直肩膀,抬高一只手并伸直,然后缓缓垂下——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女性的娇弱无力——慢慢地往前走。 “麦威爵士,很荣幸和你这位大名鼎鼎的武士见面。”她行礼如仪,然后以一副惊人的优雅说:“你一定要告诉我,爵士,这四年来你都在忙些什么?砍头?”她伸手比了个把脖子斩断的动作,长长的舌头垂在嘴角上。 “把人丢进油锅?”她拿起窗边的水罐把水撒在窗抬上,装出一脸邪恶的笑容。 “还是……”她转身,双手抓着一把想象出来的武器举在头上,模仿男人昂首阔步的样子,歪嘴斜眼一脸狰狞。“只是用你的战斧——”她手臂用力往下挥,装着低沉粗厚的声音说:“劈开该死的异教徒的身体?” 她又摆出高雅的姿势,面对圆柱,甜甜地微笑。“什么,狼牙棒?钉有钉子的?喔,不,我没有看过。”她搧动睫毛像个傻子。“那是什么?”她祈祷般交握双手摆在颊边。“噢,爵士,看得出来你的肌肉好结实。” 她顿了顿,睁大眼睛以夸张的犹豫说:“我想不想摸摸看?当然,但是你必须跪下来,不然我摸不到你的一头。我只是个渺小、娇弱的女人除了等着嫁人什么都做不好。” 可琳夸张地叹了口气,双手在胸前交握。“等待男人真是一场考验。爵士,请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决定大发慈悲回来跟我结婚的呢?” 她可怜兮兮地看着圆柱。“或许你是担心我超过生育年龄吧。”她点点头,高举一只手指头,彷佛在对全世界说话。她转身。“唉,没错,男人一定要有继承人,不是吗?而且,当然得是个男孩。求你告诉我,你会如何对待我们的女儿呢?” 她的手臂打苍蝇似的在空中挥动。“当然是把一无是处的生物丢进护城河,直到你有一个儿子,可以把他训练成和你一样又迟钝又粗鲁的人。” 可琳的手心抚着脸颊故作忧虑道:“噢,亲爱的,我真笨,怎么忘了你一定会把儿子交给粗野的笨蛋抚养,以免他知道什么是母爱。那只会把他变成爱哭的胆小鬼,而不是真正的男人。” 她两手抓起羊毛长裙的衣褶。“我们女人是这么神经质又没用,只能生生孩子,做做女人的活动。”她踞起脚尖滑步,两手提着被她当作是丝绒礼服的裙摆,然后深深地屈膝行礼。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掌声。如雷贯耳的掌声。 她被针刺到般跳起来飞快地转身,一根蜡烛因此熄灭了,只剩下另一根还在燃烧,映照出一个个黑影。 两名高大的武士站在门口,一个斜倚在门框上,正在大笑。 另一个却好象这辈子从来没有笑过。 她站在那边,两只脚突然重得像石头。她来回看着两个男人,决定把目光停在比较英俊的红发男人身上,他正满脸笑容地朝她走来。 他执起她的手,殷勤地行个礼。“你好,在下是沃斯堡的费洛杰爵士。”他挺直身子,朝她使了使眼色。“而我的同伴……”他对另一位男士点点头。“是葛莱摩伯爵。” 事后每当她想起这一刻,她猜想自己听到“伯爵”这个头衔时应该曾微微屈膝,但是她不敢肯定,她宁可永远忘掉这恐怖、尴尬的时刻。因此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红发武士身上。 他转身仍旧带着笑意地说:“她用不着你的刀片了。”他的笑一刻也没停过。 另一位武士似乎不觉得有趣。 她想要掩饰自己的恐惧。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于是她只好瞪着高大的黑发男人冷酷且轮廓分明的脸孔,和冰冷的蓝色眼珠,试图找到答案,或是一点线索。 “你是葛莱摩伯爵?”她以蚊子般微弱的声音怯怯地问。她觉得自己像被吓壤了,因此她抬高下巴,想让自己看起来勇敢且有气势一点。 “我今年才刚受封为伯爵。”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刚硬,和他的眼神一样冰冷。他慢慢向她走去,每走近一步看起来就更高大骇人。她不肯移动,尽管本能告诉她逃得愈远愈好。 他在距她只有一步的地方停下。 一切的人事物似乎都消失了,屋内突然变得凝重滞闷,好象所有的百叶窗都被关上,空气都被阻隔在外头。 一秒后门口突然有阵声响,伯爵飞快的转身使她差点昏倒。他一手握住剑柄,另一手已抽出一把匕首。 是阿碰,他手忙脚乱地冲进来,睡衣沾上了泥巴,两条瘦弱的腿和突出的膝盖像鸡脚,一双大尺寸的赤足像牧羊人的长面包。 他僵硬地站着,挺起干瘪的胸部。“我来保护你,小姐。”他挥舞手中的火把当作武器。 洛杰举起一只手。“没有必要在我们身上点火,小伙子,没有人会受伤。” 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伯爵低声诅咒,于是她抬眼看他。他仍紧盯着阿碰,但已把匕首收起。 阿碰怀疑地瞪着他们。“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葛莱摩伯爵从不骗人。”这是他第二次开口。 “伯爵?”阿碰这辈子只看过一个武士,常常被他拿来夸口。现在他凝视伯爵的神情,就好象第一次看到神圣遗迹的朝圣者。 “是的,”洛杰说。“这是个新爵位,小伙子。” 阿碰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黝黑的武士。“你是因为勇猛的表现受封的吗,爵士?” 洛杰伸手弄乱阿碰棕色的头发。“没错,国王不会把一个胆小鬼封为伯爵的,小子。” 这次伯爵没有说什么,只是以让人猜不出心思的表情看着阿碰。 这一刻彷佛停顿了一世纪之久。 如果他敢动手打阿碰,她会踹他一脚,再飞快地躲到看起来友善多多的洛杰爵士背后。不知道他会不会杀了他们,他来这里一定是有目的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能够把想要的事物手到擒来的男人。 她一点也不怀疑这个高大、黝黑的武士可以在战场上赢得十个爵位。每当她注视着他,就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她想象得到敌人看到他拿着武器、跨骑在战马上而胆战心惊的情景。 她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头也垂得极低,起身之后她看着他。“爵士,请问你到这里的目的是?”见他不答话,她开口道:“避风雨?” 他别有深意地点头。 “我知道了,”她顿了顿,他仍然沉默。“粮食?”她又问。 他又点了头。 她不知道自己希望他开口还是就此离开。“我才回来几天,爵士,还不知道储藏室里有些什么。”她才踏出一步,他已经抓住她的手臂。 他凝视着她。“别急,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好一阵子。” 她瞥了他捉住自己手臂的手,瞇起眼睛抬头看他。她仰着下巴,但没有把手抽开。“你凭什么以为你会受到欢迎,爵士?” 他放开她,两只手臂交叠在胸前。他看看她,看看洛杰,又看看她。“这座城堡是我的。” “这座城堡属于康洛斯的主人,我的未婚夫,我相信不管是麦威爵士或是国王都不会允许你强占康洛斯,爵士。” 他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她不明白,她以为他随时可以拔剑砍断她的脖子。 “我就是鲍麦威。” 阿碰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红狮?就是你?” “是的。”他的目光从阿碰身上移开,深沉的眼神凝视可琳。“一只‘大头’的红狮。” 她恨不得有个洞让她钻进去,即使被地狱吞没也在所不惜。 他朝她走近一步。单纯的本能使她往后退两步。他也移动两步。 她不断后退,他则像玩弄猎物不断逼近。 她一直退到背部抵住窗旁冰冷的墙面。她抬头看他,两只手掌平贴在石墙上支撑她的身体。 他举起手靠近她的脸。 “不要打我。” 她听见洛杰爵士忍住笑意的声音,飞快瞄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很和善,轻轻地摇着头,以手势告诉她,麦威不会伤害她。 她的未婚夫低头看着她,轻轻地伸出手靠近她的脸颊。“我不打没有防御能力的女人。” 听到这句话,她不但没有安心的感觉,反而愤怒起来,好象她不但娇弱愚蠢,而且没有他的帮助就什么也做不好。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宁愿他打她,她宁愿挨一掌也不愿听到这种侮辱的话。 他用指关节托起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抬头正视他的脸。他不是个英俊的男人,他是个战士,一个生命由盔甲、战争和武器组合起来的男人。只消看他一眼就会相信他的男子气概是在沙场上塑立起来的。 他的发色和莱蒂的一只大乌鸦一样乌黑,宽阔、饱尽沧桑的额头上的两道眉毛,是两把怒气腾腾的剑。他的鼻子又直又挺,下颚和脸颊的线条像利刃切割似的坚毅笔直。从他的眉毛到耳垂有一道细长的疤痕,被东方的炙阳晒成棕褐色。 他很深沉,从头到脚,从外貌到黝黑的肤色。只除了那双蓝色的眼睛。他的瞳孔并非夏日晴空的蔚蓝,也不是黄昏时分海水的灰蓝,而是清亮澄澈的蓝,像是酷寒的冬天清晨凝结在屋顶的冰柱。 她还小的时候,曾经凝视垂在酒库屋檐下的冰柱,透过冰,她只能看到模糊、扭曲、残缺的景象。 这个抓着她,拥有她和这片土地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无庸置疑的,他是个令人心生恐惧的男人。她见过几个战士,但对他们了解不多。他似乎是个绝顶战士,冰冷而锐利如同战斧的刀刃,却无丝毫人类的情感。她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心,或者那只是一个维持生命的器官。 他靠近她,强壮结实的双臂紧箍着她。 她只能怔怔地站着,背部抵着冰冷的石墙,无法动弹,嗫嚅地想说点什么。 “你在窗户旁边,女人。”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不要太靠近窗口,”他给了她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结茧的手指沿着她的额角、脸颊滑到下巴。“我还没有把没用的生物丢到护城河的经验。” ------------------ 网站 浪漫天地 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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