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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好好地观察她,我便靠近她坐下来。她猜透了我的意思,因为,我叫她名字时,用的是问话的语调;她把眼皮垂下,我正好端详她,相信能够看透她的心思,象能看透我自己的那样。尤其是她的外貌既天真又纯洁。
  “'您爱我吗?’我问她。“'有点儿……狂热地……完全不!’她大声地说。
  “她并不爱我。她那诙谐的语调和自然流露的可爱姿态,只不过描绘出一个少女的调皮的感激心情罢了。我于是向她诉说我的穷困和我所碰到的麻烦,并请求她的帮助。
  “‘怎么,拉法埃尔先生,’她说,‘您自己不愿意跑当铺,倒要打发我去!’
  “我顿时面红耳赤,这个女孩子的逻辑竟使我狼狈不堪。她便握住我的手,象是想用一种爱抚作为她脱口而出的一句坦率话的补偿。
  “‘啊!我倒很愿意去跑一趟,’她说,‘可是,这用不着了。今天早上,在钢琴后面,墙壁和护栏之间,我找到了您无意中丢失的两枚五个法郎的银币,我已把这钱放在您的书桌上了。’
  “‘拉法埃尔先生,您不久就要收到钱啦,在您没有收到之前,我很愿意先借给您几个银币。’那位善良的母亲掀开帐子露出头来对我说。
  “‘啊,波利娜,我真愿意自己是个富翁哩!’我握住她的手大声地说。
  “‘算了吧!那为什么呢?’她带点调皮的神气说。
  “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发抖,和我的心脏的跳动完全合拍;她急忙抽回她的手,反而拉住我的手,查看我的手纹说道:
  “‘您会娶到一个有钱的女人,’她说,‘但她将给您带来很多苦恼……啊,我的天!她还会害死您!……我看一定是这样。’
  “在她的惊叫声中,流露出她对母亲那套迷信玩意儿的深信不疑。
  “'波利娜,您太轻信了!’
  “‘噢!那是不会错的,’她吃惊地瞧着我说,‘您将要爱的女人,准会害死您!’
  “她再拿起画笔,在调颜色时还显得很激动,但她再也不看我了。这时候,我真愿意也能相信鬼神。一个迷信的人,不见得就是完全不幸的。迷信也常常是一种希望。回到我的房间,我真的看见了两个可贵的银币,它们的出现使我很难理解。我刚躺上床睡觉,脑子里思想还很混乱,但我努力核算我的支出项目,企图证实这笔意外发现的钱是我的。可是,我却在无结果的计算中睡熟了。第二天,我正要出去租一个包厢座的时候,波利娜进来看我。
  “'也许那十个法郎您还不够用,’这位善良、可爱的少女红着脸对我说,‘我母亲叫我送这钱来给您用……您拿去吧,拿去吧!’
  “她把三个银币放在我桌子上就想走,可是,我把她拦住了。钦佩的心情把我噙在眼里的泪水控制住了。
  “‘波利娜,您真是一位天使!’我对她说,‘这笔借款虽然使我很感激,却远没有您给我送钱来时那种羞怯的神情那么动人。我曾经希望娶一个富有、高雅、有头衔的女人;可是,现在我却愿意拥有千百万家财,而遇上一个象您一样穷,一样好心肠的少女,我要放弃那种会要我的命的爱情。您所说的也许很有道理。’
  “'您别说啦!’她说道。
  “她说完就跑了。但她那清脆的黄莺儿的娇音还在楼梯上荡漾。
  “'她还没有恋爱,真是幸运!’我心里想,同时勾起了我几个月来忍受着的残酷的痛苦。
  “波利娜的十五个法郎,对我说来是十分宝贵的。馥多拉想到我们来的是一个下层人物汇集、臭气熏人的地方,还要逗留好几个钟头,深悔没有带一束鲜花来;我便去给她购买鲜花,这等于把我的生命和财产一起献给了她。在我送给她花束的时候,心里感到懊悔,同时也很愉快,但也使我明白了社会上习惯于向女子献表面殷勤的办法是多么花费。不久,她就抱怨花束里一枝墨西哥茉莉花的香味有点过于浓郁,当她看到大厅内的情形,发现自己坐的是一条硬板凳,更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厌恶;她责备我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来。尽管我在她身边陪着她,她还是要走;她终于走了。在这些日子里,我整晚睡不着觉,徒然浪费了我两个月的时间和精力,还是不能讨得她的喜欢!这个怪物从来没有比这时候更温柔,也更无情了。在归途中,在一辆小马车上,我坐在她的身旁,呼吸着她的气息,触摸到她芳香的手套,还清楚地看到她最美妙的姿容,我还闻到一股蝴蝶花般的幽香:她是十足的女性,但又完全不象女人。这时候,我心里闪亮了一下,使我看到了这种神秘生活的底蕴。我忽然想起最近有一位诗人①发表的一本书,这是一种受到波利克莱特②的雕像启发的真正的艺术构思。我认为我看到了这样一个怪物:有时现形为军官,在驯服一匹烈马;有对又现形为正在梳妆的少女,让她的情人失望;当她现形为情郎时,又会使一位温柔、朴素的少女伤心。我对馥多拉再没其他办法可想,只好向她讲述这个荒唐的故事;可是,她不但没有泄露她和这种诗人的无稽之谈有任何相似之处,反而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就象一个孩子听到《一千零一夜》③里的故事似的。“‘要抵抗象我这样年龄的男人的爱情,抵抗一种作为美妙的心灵交感媒介的青春热力,馥多拉一定有某种神秘力量在保护她!’我在返回寓所的途中,心里还在琢磨,‘也许她象贵妇人德拉库尔④那样,正在被一种毒癌所折磨?她的生活无疑是一种不正常的生活。’
   
  ①这里指的是法国小说家、诗人亨利·拉图什(1785—1851)和他所著的长篇小说《弗拉戈列塔》。书中主要人物弗拉戈列塔是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兄一妹,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别人简直无法辨认,所以他们在不同地方出现时,在别人看来,一时是美少年,一时又是漂亮的姑娘。
  ②波利克莱特,公元前五世纪希腊雕刻家,巴黎卢浮宫博物馆陈列的一尊阴阳人雕像,相传是他的作品的复制品。
  ③《一千零一夜》是十至十六世纪收集起来的阿拉伯民间故事集。
  ④德拉库尔夫人是玛丽·艾琪渥斯的小说《贝兰达》中的人物,她向所有人隐瞒她所患的绝症,包括对她的丈夫。

   
  “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然后,我想出了一种任何情人都想不出的、既是最荒诞、同时又是最合理的计划,为了全面地认识这个女人,我曾经从精神方面观察过她,现在又要从肉体方面去考察她,我便决定瞒着她,在她家里,在她的卧室过一夜。这便是我要实行的计划,这计划吞噬着我的灵魂,就象一种复仇的欲望在啃着一个科西嘉修道士的心脏。
  “每逢请客的日子,馥多拉总是把客人请得太多,以致门房无法点清客人进出的数目是否相等。在盘算好我确能留在她家里,而不至于闹出丑闻之后,我便焦躁地等待着伯爵夫人下一次招待晚会的来临。因为没有匕首,我在穿衣服的时候,就顺手藏了一把英国小刀在背心的口袋里,万一在我身上发现有这个文房用具,也不致引起怀疑。因为还不知道我这个荒唐的决心,结果会把我引到什么地步,所以我愿意身上有件武器。“看到各个客厅开始挤满了人,我便到寝室里去了解情况,我发现百叶窗和护窗板都关着,这是第一件幸事;预料女仆们会来把挂在窗上的窗幔放下来,我便先把系窗幔的带子放开,我这样预先替别人收拾房间,要冒很大的危险,但是,我的处境使我甘愿冒这种危险,并对这一切作了冷静的估计。近午夜的时候,我进来躲在一个窗口前面。为了不让人看见我的两脚,我试着登上了护壁板的墙脚板,背部靠着墙壁,用手抓着窗户开关的铁把手。在研究了我身体的平衡,我的支撑点,估量了我和窗幔之间的距离之后,我终于熟悉了我藏身地方的种种困难条件,并确信留在那里不致被人发现,如果我不致抽筋、咳嗽和打喷嚏的话。
  “为了不让自己白白消耗体力,我便下来站着,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那时候,我就要象蜘蛛那样,悬挂在蛛网上。洋纱衬里白色闪光缎做面的窗幔,在我面前形成一条条粗大的褶痕,活象大风琴的音管。我在窗幔上用小刀挖了几个小孔,以便从这种“枪眼”看见外面的一切。我隐约听到各客厅里传来的低语声,谈话者的笑声,有时夹着他们的大叫大嚷。这种模糊不清的喧嚣,这种微弱的骚动,终于逐渐低沉下去了。有几个男人来到我藏身的附近,在伯爵夫人的五斗柜上拿走他们的帽子。当他们擦着窗幔走过,我不禁毛骨悚然,生怕这些急于要走的人,到处乱?,万一由于疏忽或出于偶然而发现了我。幸而我的预测还很准确,在我这番冒险中,这类不幸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最后的一顶帽子给馥多拉的旧恋人拿走了,他还以为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哩,他望着那张床,大大叹了一口气,接着又相当大声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意思的感慨之词。这时候,伯爵夫人在她卧室旁边的一间梳妆室里,周围只剩五、六个亲密的朋友了。她建议大家一起在那儿喝茶。流言蜚语在现在的社会,已没多大的市场,那些仅有的残余,便和讽刺的警句,机智的意见,铜子和茶匙的相碰声混在一起了。拉斯蒂涅对待我的情敌们毫不留情,他的刺人的俏皮话,引起人们的狂笑。
  “‘德·拉斯蒂涅先生是不好惹的,最好别跟他闹?,’伯爵夫人笑着说。
  “‘您说得对,’他坦率地回答,‘我对待仇恨,和对待友谊一样,始终是正确的,’他补充说,‘我的敌人为我效劳,也许并不比我的朋友差。我对人们用来进攻别人或防卫自己的特殊用语和圆滑手段,曾做过一番颇为特别的研究。官场辞令是社会文明的标志。您的朋友中要是有个笨蛋,您就说他为人诚实坦率。如果某人的著作死板,您就说那是部精雕细刻的杰作。如果某部书写得不好,您就吹嘘它的思想高超。如果某人毫无信义,反复无常,狡猾无比:也好!您就说他很迷人,不可思议,有魅力。如果他们是您的敌人,您就不管死活地攻击,您还可以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聪敏地发现他们的缺点,就象您巧妙地突出您朋友们的品德那样。这种戴着有色眼镜去衡量道德标准的办法,便是我们日常谈话的秘诀,也是阿谀奉承者的全部艺术。不使用这套办法,就等于徒手去同中世纪的骑士那种全身披挂的人搏斗。我可是要用这套办法的!有时甚至于有点过分。因此,别人对我和我的朋友,都很尊重,何况,我的剑也和我的舌头一样犀利。’“馥多拉的一个最狂热的崇拜者,也是个有名的傲慢青年,他甚至利用这种傲慢态度作为获得成功的手段。他当即拾起了拉斯蒂涅如此轻蔑地投下的手套①,开始谈论起我来,故意对我的才能和人品大肆吹嘘。拉斯蒂涅竟然忘掉了这类诽谤的手法。这种讥诮性的颂扬,也使伯爵夫人上了当,她把我当牺牲品;为了取悦她的朋友们,竟无情地揭穿了我的秘密、我的抱负、我的希望。]
   
  ①西方风俗,男子之间发生冲突,解决纠纷的办法之一是进行决斗,挑战者向对方投出一只手套,对方敢于拾起来,就是接受挑战,双方便找好证人,约好时间、地点进行决斗!使用的武器,一般是剑或刀,也有用手枪的。此处所说,并非真的决斗,只是一种比喻。
   
  “‘他是有前途的人,’拉斯蒂涅说,‘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成为采取残酷的报复行动的人物;他的才能至少也和他的勇敢相等;因此,在我看来,攻击他的人,未免胆子太大了,何况他的记性也并不坏……’
  “'他还会写回忆录哩,’伯爵夫人补充说,她对周围的过分沉默似乎感到不快。
  “'夫人,那是一位虚构的伯爵夫人的回忆录,’拉斯蒂涅解释道,‘要写这些回忆录,还需要有另外一种勇气。’
  “‘我相信他很有勇气,’她回答说,‘他对我是忠诚的。’
  “这时,我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很想突然出现在这些嗤笑者面前,就象《麦克白》里,班柯的鬼魂突然出现那样①。这样,我会失掉一个情妇,但我赢得了一位朋友!然而,爱情却悄悄地在我耳边吹风,向我提出一种又卑鄙又巧妙的谬论,它正是运用这种奇谈怪论,使我们的一切痛苦平静下来。
   
  ①《麦克白》是莎士比亚的同名悲剧。剧中叙述一次宴会上,麦克白面前,突然出现了被他杀害了的班柯的鬼魂。
   
  “‘如果馥多拉爱我,’我心里暗想,‘难道她不该用狡猾的玩笑来掩盖她的真情吗?心灵难道不是常常拆穿了嘴上的谎言!’
  “最后,唯一还留下来和伯爵夫人一起的,是我那态度傲慢的情敌,不久,他也要走了。
  “‘怎么!就要走了?’她用一种充满献媚的声调对他说,我听了心里在发抖。‘难道您不愿意再陪我一会儿?难道您再没什么对我说了?难道您就不愿意为我牺牲一点您的快乐?’
  “他走了。“‘啊!他们全都是很讨人厌的!’她嚷道,一面在打呵欠。
  “于是,她用力拉了一下系着铃子的绳子,铃声便响彻了整个套房。伯爵夫人走进她的卧室,嘴里哼着pria che spun-ti.①那段唱词。从来没有人听她唱过歌,这种缄默引起了种种奇怪的解释。有人说她答应过她的第一个情人,决不把他想要独享的幸福,分给任何人,因为他曾对她的歌喉着了迷,并且,在坟墓里对她还有妒意。我全神贯注地倾听她美妙的歌声。音调越唱越高;馥多拉似乎整个身心都活跃了,充分发挥了她那天赋的歌喉。这时候,美妙的旋律使人产生一种神圣的感觉。伯爵夫人的音色清澈明亮,音调准确和谐,歌声扣人心弦,使人心里发痒,快乐无比。音乐家几乎都是多情的。这样美妙的歌喉,又使这个已经很神秘的女人,增添了另一种神秘。当时我看见她,就象现在我看见你一样,她似乎在倾听着自己的歌声和感受着一种特殊的情欲;她好象是把这当作爱情的快乐来享受。她在唱完这个歌的主旋律后,来到壁炉前面;但是,她的歌声停止后,她的容颜也变了,她的面部表情收敛了,脸上出现倦容。她刚脱掉了一副假面具;她所扮演的角色已经完毕。然而,她那艺术家的辛劳或晚会主人的疲倦,给她的美貌带来的娇慵神态,还是很迷人的。
   
  ①拉丁文:黎明还未来临。——西马罗沙的歌剧《秘密结婚》中的唱词。
   
  “‘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我心里在想。
  “她似乎是要取暖,把一只脚搁在壁炉前的防灰栅上的?横档上,然后,脱下她的手套,卸掉她的手镯,从头上取下她挂在胸前的金链,一只镶宝石的小香盒就系在这条金链上。我看到她这种象猫儿在阳光下舐舐毛、擦擦脸时那种娴雅动作,感到难以形容的乐趣。
  “她对着镜子生气地大声说:
  “‘今天晚上我并不美……我的容颜衰褪得这么快,多可怕……也许我该早点睡觉,放弃这种浪费精力的生活……可是,朱斯蒂娜,她会笑话我吗?’
  “她又拉了一下铃,女仆便跑进来了。我好奇地观察她。凭我那诗人的想象力,我总以为这个不露面的女仆在从中作祟。她是一个高个子,棕黑色头发,身段很美的姑娘。
  “'夫人拉铃了吗?’
  “‘拉了两回啦!难道你现在变成聋子了?’馥多拉答道。
  “'我在给夫人做杏仁奶呀。’
  “‘朱斯蒂娜跪下来给女主人解开鞋子,把它脱下来,主人懒洋洋地躺倒在壁炉旁一张弹簧靠椅上,一面打呵欠,一面在搔头。所有她的这些动作,看来都十分自然,绝无任何征候足以证明我所猜疑的隐秘的痛苦和异常的情欲。
  “'乔治一定是对我着了迷,’她说,‘我得把他打发掉。今晚他不是又把窗幔放下了吗?他在打什么主意呢?’
  “她一说到窗幔,我的心都快要停止跳动了;幸而她已不再提窗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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