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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管它!要么得到馥多拉,要不然就死去!……’我在一座桥的转弯处嚷道,‘馥多拉,这就意味着财富!’
  “这时,那间美丽的哥特式梳妆室和路易十四时代的客厅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重新看到穿着白色长袍的伯爵夫人,她的宽大雅致的袖子,她那动人的步伐,迷人的胸脯。当我头发凌乱,象戴着一位自然科学家的假发那样,回到我光秃秃的冰冷的阁楼时,我还在为馥多拉的豪华形象所陶醉。这种处境的明显对比,是一位很坏的参谋,罪恶就是从这里产生的。我为这一切气得发抖,我咒骂我的正派、诚实的贫穷和这间丰产的阁楼,在这儿曾产生了我的许多学术思想。我在向上帝,向恶魔,向社会,向我父亲,向整个宇宙要求说明我的命运,我的不幸的原因;我饿着肚子上床睡觉,嘴里还嘟囔着可笑的诅咒,但是,我却下定决心要把馥多拉弄到手。这颗女人的心便是决定我的命运的最后一张彩票。
  “为了使故事迅速进入戏剧性的阶段,我给你略去了我最初几次拜访馥多拉的情况。我在努力打动这个女人的感情,企图博取她的欢心,并让她觉得我的成名会满足她的虚荣心。总之,为了使她确确实实地爱我,我不惜千言万语苦劝她更好地珍惜自己的青春美貌!我从来不让她感到被冷落;女人们需要得到各种感情,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就尽量给她提供这种激动情绪;因此,我宁愿使她生气,也不让她对我无动于衷。如果在开始时,因为我抱有坚强的意志和务必使她爱我的欲望,我曾经对她稍占了点上风,可是,不久我的热情就爆发了,我再也无法控制,我竟真正地、丧魂失魄地、以致无可奈何地迷恋着她了。我不很清楚在诗歌中或谈话里,我们把爱情叫做什么;但是,在我的双重人格里突然发展起来的感情,我却既没有在任何地方找到对它的描绘,也没有在修辞学的句子和卢梭的词藻里发现过。说到卢梭,也许我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他从前住过的,我没有在两世纪以来我们的冷冰冰的文学概念里,也没有在意大利的绘画中找到它,但在比安湖的风景里,在罗西尼乐章的某些主题中,在苏尔①元帅珍藏的牟利罗的圣母像上,在莱斯孔巴②的书信中,在奇谈秘事集里散见的片言只字中,特别是在狂热教徒的祈祷文和我们的韵文故事集里的某些段落中,才能把我领到我初恋的神圣境界里。
  “没有任何人类的语言,没有任何借助于颜色、大理石、文字和声音以表达思想的东西,能够体现灵魂里的力量、真实、完善和突出的情感!是的!谁谈论艺术,谁就在说谎。爱情在和我们的生活永远打成一片,并最后给它染上火红的颜色之前,曾经过无数的变形。这种看不见的渗透的秘密,躲过了艺术家的分析。对一个冷漠的人来说,真正的激情是用叫喊和使人讨厌的叹息来表达的。只有真诚地恋爱的人在阅读《克拉丽莎·哈洛》③的时候,才能对洛弗拉斯的咆哮有所体会。爱情是一股纯洁的泉水,它从长着水芹和花草,充满砂砾的河床出发,在每次泛滥中改变性质和外形,或成小溪或成大河,最后奔流到汪洋大海中,在那里,精神贫乏的人只看见它的单调,心灵高尚的人便沉溺于不断的默想中。
   
  ①苏尔(1769—1851),法国元帅,他在路易-菲力浦王朝当过陆军部长和外交部长。
  ②莱斯孔巴是十八世纪轰动一时的一件刑事诉讼案中的女主角。她指使情人谋杀了自己的丈夫。
  ③《克拉丽莎·哈洛》是英国作家理查逊(1689—1761)的小说,洛弗·斯是该小说中的一个道德败坏,专善诱骗女人的青年贵族。

   
  “我怎么敢把这些随时变幻的感情色彩,这些微不足道却富有价值的琐事,这些温馨语言之宝库尚不够显示其声调的言词,这些比之最富丽的诗篇还更丰富多采的眼神,来一一加以描绘呢?当我们不知不觉地狂恋上一个女人,在所有爱情的神秘场景中的每个场景,都有一个张开大口的深渊,足以吞没人类所有的诗篇,唉!当我们对可以看到的美的奥妙,还缺乏语言来描绘的时候,怎么能够用疏注来再现灵魂的强烈和神秘的激动呢?这是多么迷人的情景啊!我完全陶醉在一种无法形容的忘我状态中,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
  “高兴,高兴什么?我不知道。在这些时刻里,如果她的脸部被光线照亮,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现象,使得这张面孔显得分外鲜艳;那些使她脸部细致柔嫩的皮肤好象发出金光的纤细汗毛,便温柔地烘托出她脸部轮廓的美妙,就象浴在阳光中的远方地平线一般令人叹赏。阳光似乎在爱抚她,和她融成一体,或者是从她那明艳照人的脸上放射出一种比光线本身还要强烈的光;后来,一个阴影从这张温柔的面孔上掠过,便在上面产生某种颜色,这种颜色随着表情的变化而改变色调。常常,在她云石般洁白的前额上,似乎描绘出某种思想;她的眼睛发红,她的眼睑闪动,她的脸部线条因微笑而波动;她那灵巧的珊瑚般红润的嘴唇翕动着,时而张开,时而闭上;我不知道在她的头发上有种什么光泽,每当她说话时,两边鲜妍的太阳穴上,因为震动而投射出一种棕黑的色调。
  “她的每种不同的娇媚都给我的眼睛带来新的欢乐,在我的心中唤起前所未有的优美的感受。我想从她脸部的各种表情中看出某一种感情,某一个希望。这些无声的谈话,从一个灵魂透过另一个灵魂,仿佛是一个声音发出了回响,给我带来暂时的快乐,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声音使我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我已回想不起是在摹仿洛林①的哪一位王子,如果她用使人发痒的手指插在我的头发里轻轻抚摩的话,我可能不会觉察到自己手心里握着一块炽炭哩。这已不仅是一种爱慕,一种欲望,而是一种魅力,一种宿命了。常常在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还模糊地看见馥多拉在她家里,而且我仿佛也参与了她的生活;要是她感觉不适,我也会感到不舒适,第二天我就会对她说:
   
  ①洛林家族是从中世纪起就拥有洛林地区的王族。
   
  “'您不舒服啦!’
  “由于我对她一往情深的那股精神力量的召唤,不知有多少次在万籁无声的黑夜里,她来到我这儿!有时,她象一线突然射出的光辉打落了我的笔,她使我无可奈何地停止我的学术研究;她再次摆出了我以前见过的那种迷人的姿态,使我不得不崇拜她。有时,又是我本人亲自到幽灵界去迎接她,把她当做希望来向她致敬,向她要求能再听到她银铃般的声音;然后,我便哭着醒过来。有一天,她在答应和我去看戏之后,又突然闹起别扭,拒绝和我出去,要我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她的食言使我很失望,她让我白白浪费了一个工作日和可说是我的最后一个银币,为了想看看她所希望看到的那出戏,我索性到她可能要去的那个地方去。
  “刚坐下来,我的心就受到一下象触电般的冲击。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她在这儿!’我猛一回头,瞥见伯爵夫人坐在二楼她的包厢的尽里面,隐藏在黑暗中,我的目光没有迟疑,我一眼就把她看得异常清楚,我的灵魂向她飞去,就象一只蜜蜂飞向它的花儿。我的感觉到底凭什么得到预示呢?某些内心的战栗会使浅薄的人感到惊异,其实,我们内部机能的这种作用,也正象我们的外界视觉所常有的现象一样简单;因此,我倒不觉得奇怪,只觉得生气。我对于很少为世人所注意的人类的精神力量的研究,至少能够使我在我的热恋中碰到一些有关我的理论体系的活的证据。这种学者和恋人的结合,是种真正的偶像崇拜和一种对科学的热爱,这其中有什么奇怪之处,我也不知道。科学常常对使恋人失望的事情感到满意,而当恋人相信自己胜利了的时候,他就会幸福地把科学驱逐出去。馥多拉看见了我,便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我显然妨碍了她。在第一幕戏演完休息时,我到她包厢里拜访她;看到她只一个人,我便留在那儿陪她。尽管我们彼此之间从未谈过爱,我却预感到会有表明心迹的机会。我还一点没有向她泄露我心中的秘密,然而,我们之间早已存着某种期持:她常常把她的娱乐计划告诉我,而且总是在前一天晚上以一种友好的或担心的神情问我第二天是不是来看她,当她说了句俏皮话后,总爱用一个眼神来征求我的同意,好象她是特地为讨我的喜欢;要是我赌气,她就变得特别逗人喜爱;要是她装作生气的样子,我就觉得有某种权利来质问她为什么生气;要是我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就让我向她苦苦求饶,才肯宽恕我。对这类小别扭,我们已经发生兴趣,觉得充满了爱情。她在这方面不惜尽力卖弄她的柔情和娇媚,我嘛,只觉得在这温柔乡里享受到无穷的幸福!而目前这个时刻,我们的亲密关系是完全中断了,我们彼此相对就象两个陌生人。伯爵夫人冷若冰霜,我嘛,害怕大难临头。
  “‘您陪我回家吧,’戏散场后她对我说。
  “天气突然变了。当我们从戏院出来的时候,天上落下夹着雨的雪花。馥多拉的马车不能一直驶到戏院大门。一个街上的帮闲人,看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不得不步行穿过街道,便前来张开他的雨伞为我们挡雪,当我们上马车的时候,他便向我们要小费,而我却身无分文,当时我真愿意出卖我十年的寿命来换取两个铜子。所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和虚荣心,都在我身上被一种可怕的痛苦所压倒了。‘亲爱的朋友,我没有零钱!’这两句话似乎是来自我的受挫折的爱情,被用冷酷的声调,由我自己,这个人的患难兄弟,亲口说出来的!而我本人对不幸又是深有体会的!想当初,我一下子给人七十万法郎,是何等的轻而易举,仆人把那帮闲的推开,马儿便疾驰而去。在返回她的府邸的路上,馥多拉显得没精打采,或者装做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对我的问话仅报以轻蔑的支吾之词。我只好沉默下来。这是一个令人难堪的时刻。回到她家里,我们便坐在壁炉前面。当仆人把炉火弄旺,退出去后,伯爵夫人便转身对着我,脸上显出一副无法捉摸的神情,用一种庄严的语调对我说:
  “‘自从我回到法国,我的财产曾经引起几个青年人的垂涎;我听过一些也许可以满足我的虚荣心的爱情的表白;我也遇到过一些既十分真诚又十分深情的男子,他们即使一旦发现我也许已是一个贫穷女子,象我以前那样,他们也仍然愿意娶我的。总之,德·瓦朗坦先生,您该明白,曾经有过一些人向我奉献过新的财富和新的贵族头衔;可是,您也不妨了解一下,对于那些很不知趣的来和我谈情说爱的人,我是从来不愿再见他们一面的。要是我对您的交情不深,我就不会给您这样一个出于友谊多于来自骄傲的警告了。要是一个女人自认为被人所爱,自己却预先拒绝别人对她讨好的心意,那她就有招致侮辱的危险。我知道阿尔西诺艾和阿拉曼特①的情节,因此,在同样情况下所能听到的回答,对我来说也并非陌生;但我希望今天不至于因为我对一个高尚的男人坦白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而遭到误解。’
   
  ①阿尔西诺艾是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中的凶恶老妇人的典型。阿拉曼特是十八世纪许多戏剧中的人物,这里大约是指马里沃的喜剧《假机密》中一位可爱的寡妇。她不自觉地爱上了自己的管家。
   
  “她以一个诉讼代理人和公证人向主顾解释诉讼方案或契约条文时的冷静态度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她的清脆迷人的声音没有显露任何感情;只有她那始终是高贵端庄的容貌和仪态,似乎给我一种外交场面上冷淡乏味的感觉。她一定是事先想好了她所要说的话,并且拟定了这场对话的情节。哦!我亲爱的朋友,当某些女人觉得撕碎我们的心,和决意用匕首在我们的心上戳一下,并在里面转一转,便能给她们带来快乐,那么,这种女人都是值得钟爱的,她们都是在恋爱或是希望被人爱!总有一天,她们会酬报我们的痛苦,象常人所说,上帝该会报答我们所做过的善事;她们将会给我们百倍的快乐以赔偿她们故意给我们受的痛苦:她们的凶狠难道不是充满激情的吗?但是,被一个对我们满不在乎的女人所折磨,以至于死,这难道不是一种酷刑吗?当时,馥多拉并不知道她是在践踏我的一切希望,粉碎我的生命和摧毁我的前途,就象一个儿童因为好奇而撕碎一只蝴蝶的翅膀,完全是出于一种无意识的冷酷和无辜的残忍心情。
  “后来,馥多迎接着又说:‘我希望您将会认识到我献给我的朋友的牢固的感情。您也将会发现我对他们始终是友好和忠诚的。必要时我可以为他们牺牲性命。可是,如果我接受他们的爱情而不还报以爱情,您就会看不起我。因此,我对他们总是适可而止。您还是我愿意跟您说出这些心里话的唯一的男人。’
  “起初,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而且,我也很难克制当时在我心中掀起的风暴;可是,不久我便把激动的心情抑制住了,于是,我微笑着说:
  “‘如果我对您说我爱您,’我答道:‘您准会把我赶出去;如果我承认对您无动于衷,您就会惩罚我。神甫、法官和女人从来不会把他们的长袍全部脱掉。沉默并不说明任何问题;夫人,您觉得这样好,我就什么也不说。您肯向我提出这么友好的忠告,可是您害怕会失掉我,光是这个念头就可以满足我的自尊心了。但是让我们撇开个人问题不谈吧。您也许是唯一的女人,能够同我一起用哲学家的态度来讨论一个如此违反自然规律的决定。拿您来和您同类型的女人相比,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好吧!就让我们怀着好意一起来寻找这种变态心理的原因吧。许多女人都很自傲,热爱自己体态的完美,您是否也象她们那样,有种过分讲究的自私情绪,使您一想到要嫁人就产生恐惧,担心被迫放弃自己的意志和屈从于一种与您格格不入的习惯势力?要是这样的话,我就觉得您更美丽一千倍!也许您在第一次恋爱的时候曾经受过虐待?也许您过分重视要保持您秀丽的身材,优美的胸脯,使您害怕做母亲带来的损失:难道这不就是您拒绝被人过分热爱的秘而不宣的最好理由吗?您是不是有什么发育不全的毛病,使您被迫成为贞洁自守的女人?……请您不要生气,我是在讨论问题,研究问题,离恋爱还远得很哩。大自然既能产生先天性的盲人,也就可以在爱情上产生聋、哑和盲目的女人。真的,您倒是医学上一个宝贵的研究对象!您还不完全知道自己本身的价值。您可以有很正当的理由来厌恶男人;我完全赞同您,我觉得他们都是些丑恶和讨厌的家伙。当然您是对的,’我补充说,感到心情沉重,‘您完全有理由蔑视我们,事实上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您!’
  “我用不着把我笑着对她说的一切嘲弄的话语都告诉你。总之,所有最辛辣的语言,最尖刻的讽刺,都既不能引起她的任何动作,也不能使她做出一个恼怒的姿态。她在静听我说话,却始终在嘴唇上,在眼睛里保持着她惯常的微笑,这种微笑,对她来说,就象她穿在身上的衣服,而且不管是对她的朋友,一般的相识,或是陌生人,都始终报以同样的微笑。
  “'我让您这样把我放在解剖台上,难道不是够和气的吗?’她抓住我停止说话、默默望着她的一刹那对我说。‘这您是明白的,’她一面笑着又说,‘我在友谊上并没有那种愚蠢的过分敏感。许多女人都会因为您这种无礼行为而处罚您:飨您以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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