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冷酷的女人
  沉默了一会儿后,拉法埃尔无意中做了一个洒脱的姿势说:
  “说老实话,我此刻头脑特别清醒,能把我的一生概括成一幅图画,我不知道这是否应归功于葡萄酒和五味酒的力量。总之,这幅画中的一切形象、色彩、阴影、光线和半浓半淡的色调都得到如实的反映。我想象中的这种诗意的花招,如果它对我过去的一切痛苦和快乐不是带着某种轻蔑态度,我倒也不觉得奇怪。从远处看,我的生命似乎是被一种奇怪的精神现象所缩短了。这种持续了十年的漫长而隐约的痛苦,今天可以用几句话来复述,其中的所谓痛苦只不过是一个概念,而快乐也只是种哲学的反省而已。我是在用判断来代替感觉……"
  “你简直象一件没完没了的修正案那么讨厌,”爱弥尔嚷道。
  “也许你说得对,”拉法埃尔心平气和地接着说,“为了不致滥用你的听觉,我打算把我十七岁以前的经历略去不谈了。在这以前,我象你,也象无数别的人那样,过的是中学生的生活,这种生活中虚构的痛苦和真正的快乐都成了我们甜蜜的回忆。只要我们没有再过这种生活的机会,我们对珍馐美味发腻了的胃口,都会向往星期五的素食。过去美好生活中的作业,尽管我们似乎觉得讨厌,可是,它却教我们懂得了工作……”
  “快谈你的悲剧吧,”爱弥尔露出半滑稽半埋怨的神气说。“我从中学毕业以后,”拉法埃尔接着说,一面举起手做出要求继续发言的姿势,“我父亲就强迫我按照严格的纪律生活,他让我住在与他的工作室相毗连的一间房里;我晚上九点钟就得睡觉,早上五点钟便要起床;他要我专心攻读法科;我除上学外,还到一个诉讼代理人那里学习;我每天走路和上课的时间都经过严密的安排,晚餐的时候,我父亲还要严格检查我的功课……”
  “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爱弥尔打断了他的话。
  “嗨!你见鬼去吧!”拉法埃尔答道,“要是我不把那些影响我的心灵,使我发生恐惧,和使我长久停留在青年人的淳朴阶段的种种不易察觉的细节告诉你,你怎么能了解我的感情呢?就这样,直到二十一岁,我都是屈服在一种比修道院的规章还要严酷的专制管制之下的。为了揭露我生活上的惨痛经验,也许只需把我父亲的形象向你描述一番就够了。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又干又瘦的人,他面孔狭长,脸色苍白,说话简短,象老处女那样爱嘲弄人,象办公室主任那么细心。他那种父亲的尊严,就象一个铅质的圆盖紧紧扣在我的淘气和快乐的思想之上;要是我想对他表示一点儿温柔甜蜜的感情,他就会把我看作一个要说蠢话的孩子;我怕他更甚于过去害怕我们的学监。在他看来,我始终还是个八岁的孩子。现在我还象看见他站在我面前。他穿着栗色长外套,身子象支复活节的蜡烛般挺得笔直,那神态活象一条烟熏的鲱鱼给卷在一本政治讽刺书的赭红色的封皮里那样。可是,我仍然爱父亲,因为他毕竟是正确的。严厉如果有伟大的性格和纯洁的品行作依据,并且巧妙地和仁慈相配合,也许我们就不会痛恨它了。即使我父亲对我从来不放松一点,即使在我二十岁之前,他连十个法郎的零用钱也不给我,可是,这无赖的十个法郎,放荡的十个法郎,在我当时看来却是一笔可望而不可即的财富,它使我幻想出许多迷人的乐趣,尽管如此,我父亲总算还设法给我寻找一点娱乐的机会。在他答应让我痛痛快快玩一次以后,过了好几个月,他终于领我去滑稽剧院,去参加音乐会、跳舞会。我很希望能在舞会上遇着一位情妇,交上一位女友,对我来说,这就是独立自主。可是,我生来既怕羞又胆怯,根本不懂得沙龙中那种特殊语言,何况,在那地方我连一个熟人也没有。所以,每次从那些地方回来时,我的心始终还是那么纯洁,同时又那么充满欲望。再说,到了第二天我仍旧被父亲当做一匹战马套上辔头,一清早就回到我的诉讼代理人那里,然后上法科学校和到法院去。
  “想要离开我父亲给我划定的刻板路线,那就是存心要惹他生气;他曾威胁我说,只要我一犯错误,就把我送到安的列斯群岛①去当海员实习生。因此,万一我敢于冒险到游乐场所去玩一两小时,我就会周身发抖,害怕得要命。你可以想象一个具有最狂放的幻想,最多情的心灵,最温柔的情感,脑子里最富诗意的青年,却经常面对着一个世界上最僵硬、最忧郁、最冷酷的人,这种情形只能用把一个少女嫁给一具骸骨来作比拟,我只要说出我生活中这样一些奇怪现象,你就会理解了,那就是:一切企图逃跑的计划在我父亲面前都会烟消云散,一切失望只能用睡眠去抚慰,一切欲望都受到压抑,一切忧郁也只能用音乐去排遣。我把我的不幸发泄在旋律里。贝多芬和莫扎特常常是我的知心密友。今天,我一回想起那些曾经扰乱过我那天真纯洁时代的良心的一切成见,我就会微笑起来;那时候我认为如果我踏进饭馆一步,我就会破产;在我的想象中,咖啡馆也成了放荡的场所,在那儿,人们会丧失名誉和当掉财产;至于拿钱去赌馆冒险,那就首先要有钱。
   
  ①安的列斯群岛,大西洋和美洲内海之间的群岛,拉法属殖民地。
   
  “哦!即使我说的话对你会起催眠作用,我也要向你讲一件我生平遇到的最可怕的乐事,这样的乐事,好象长有利爪似的,可以抓穿我们的心脏,象火热的铁块般在苦役犯的肩上留下烙印。我曾经参加过我的表叔纳瓦兰公爵家的舞会。可是,为了让你彻底了解我的处境,我得告诉你,我当时穿的是一套旧衣服,一双蹩脚的鞋子,系的是一条车夫用的领带,戴的是一双用旧了的手套,这一来你就会明白了。为了能够自由自在地吃冰淇淋和欣赏漂亮的女人,我便躲在一个角落里。我父亲见我呆在那儿,便把他的钱包和钥匙交我保管,他的这种出乎意料的信任,竟使我惊惶失措,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他要这么做,那是我永远也猜不透的。在离我有十来步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在赌博。我听到了金币相撞的铿锵声。那时候我正二十岁,我希望能有一整天沉溺在我的年龄所能犯的一切罪恶里。这是种精神上的纵欲,任何妓女的任性和少女的幻梦都不能够和它相比。一年以来,我梦想要穿上一身华丽的服装,坐上马车,有一位漂亮的女人作伴,我摆出贵族的威风,上韦里酒家①吃晚餐,晚上到戏院看戏,非但在第二天才回家,而且要做出一桩比《费加罗的婚姻》的情节更诡谲的奇遇去反对我的父亲,并且使他无可奈何。我曾经估计过实行这个快乐的计划,总共需要五十个埃居。你说我的这种想法不是还受着逃学的天真乐趣的引诱吗?
   
  ①韦里酒家是一家久享盛名的饭店,开设在王家广场。
   
  “我于是来到一间梳妆室,独自在那里用火热的眼睛和发抖的手指点数我父亲的钱,总共有一百个埃居!一想到这个大数目,我的逃学的快乐情景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就象《麦克白》的女巫围绕她们的大锅在跳舞,那是多么迷人、多么惊心动魄、多么畅快啊!我成了一个不顾一切的无赖。我听不到耳朵里轰鸣的声音,也听不到心头急促的狂跳,我拿了两枚各值二十法郎的金币,我仿佛还看得见它们:金币上的铸造年月已经字迹模糊,拿破仑的头像在做着鬼脸。我把钱包塞进衣袋后,就回到赌桌旁边,我湿润的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两枚金币,我在赌徒周围徘徊,活象一只老苍鹰在鸡棚的上空盘旋。我心里怀着无法解释的忧虑,突然用半模糊的眼光向周围巡视了一下,确信没有一个熟人看见我之后,便把赌注押在一个矮小肥胖、满面春风的男子一边,并替他做了祷告和祝愿,比他本人在海上遇到三次风暴时所做的还要多。然后,凭着一种在我这个年龄可说是惊人的罪恶本能或者是诡诈心理,我站到一道门的旁边,眼光尽管望着客厅,却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灵魂和我的眼睛只在那张致命的绿色的台毯上打转。从这一天晚上起,开始了我对生理现象的最初的观察,通过这种观察,使我能够深入体会,对我们的双重天性的若干神秘现象有所认识。我转过脸背向着那张即将决定我的未来幸福的桌子,这幸福的深度也许并不下于它罪恶的程度;在那两个赌徒和我之间,形成一堵墙,它的厚度足有四五个人排成纵行那么厚,他们都在高谈阔论;说话的嗡嗡声使人无从分辨出和乐队的乐声混在一起的金币的铿锵声;尽管有这一切障碍,由于赌博嗜好赋予人一种特权,使赌徒具有能够摧毁时空限制的权力,我清楚地听到了那两个赌徒的谈话,我知道他们在点数,我知道他们中的一个翻开了他的王牌,就象我亲眼看见他的纸牌似的;总之我站在距离赌桌十步之处,为他们的胜负,心情紧张得面色都发白了。我父亲突然从我身旁走过,于是我懂得了《圣经》上那句话的意思:‘上帝的圣灵正从他的面前走过!’我赌赢了。
  “穿过被吸引在赌徒周围的人海,象一条从破网眼里逃出的鳗鱼似的,我轻巧地跑向赌桌。我紧张得发痛的神经,此刻变得轻松愉快了,象一个解赴刑场的囚犯,忽然遇到国王的赦免。一位佩带勋章的人出人意料地声称他少了四十法郎。许多人用不安的眼光注视着我,我成了嫌疑犯,面色发白了,大滴汗珠从我额上淌下。我意识到偷窃我父亲钱包的罪行似乎得到了很好的报应。这时候,那位善良的小胖子用一种无疑是天使般的声音说:‘所有这些先生都曾下了赌注’,并且自己掏出四十法郎还给那位丢了钱的男子,于是我抬起头来用胜利的眼光向赌徒们瞟了一眼。我把从父亲钱包里拿走的两个金币填还之后,便把我赢得的钱一起交给这位正直高尚的先生,让他替我下注,他正在继续赢钱。我一看已赢了一百三十法郎,便把这笔钱用手绢包好,不让它们在归途中因车子震荡而发出声响,于是,我就停止赌博了。
  “'你在赌场干什么?’我父亲在进车厢的时候问我。
  “'我看别人赌钱,’我回答他时身子在发抖。
  “‘可是,万一你为自尊心所驱使,在赌桌上下几个钱的赌注,那也一点都不奇怪。在世人的眼中你似乎已经长大了,有权干点傻事了。因此,如果你曾经利用过我的钱包,我也会原谅的,拉法埃尔……’
  “我一句话也没回答。回到家里后,我便把父亲的钥匙和钱包一起还给他。走进他的房间以后,他把钱包往壁炉的炉台上一倒,一个个地点数他的金币,并且朝我转过身来,神色温柔地,一句一顿地,意味深长地说:
  “‘我的孩子,你不久便满二十岁啦。我对你很满意。你该有一笔定期的费用了,这无非是要使你有机会学会节俭和懂得生活上的事儿。从今晚起,我每月给你一百法郎,你可以自由支配,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这儿是今年第一季度的费用。’他一面说,一面抚摩着那堆金币,好象想把数目核实一下似的。
  “我告诉你,我差点儿没跪倒在他的脚下,向他声明我是强盗,是坏蛋,或者比这更坏,是个铜子!只是羞耻心才把我阻止了。我上前拥抱他,他轻轻地把我推开了。
  “'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的孩子,’他说,‘我此刻所做的只是一桩简单而正当的事,你用不着感谢我。拉法埃尔,如果我有权利接受你的谢意,’他用温柔中充满尊严的语调接着说,‘那是因为我曾保护了你的青年时代,使你免于遭受吞噬所有巴黎青年的种种不幸。从今以后,我们将是朋友了,一年以后,你会成为法学博士,你已经获得可靠的知识,养成了热爱工作的习惯,虽然并非没有付出牺牲娱乐和忍受困苦的代价,但这都是立志要干大事业的人所必不可少的锻炼。拉法埃尔,你好好学着来了解我吧。我既不想让你成为律师,也不希望你当公证人,而是要你做一个政治家,以便有朝一日能够光耀我们衰落了的门第……明天见!’他又补了一句,并做了个奥妙的手势打发我走开。
  “从这天起,我父亲便把他的种种计划坦率地告诉我。我是独生子,我母亲去世已十年了。从前,我父亲作为一个有光荣历史的旧家族的家长,在奥弗涅几乎被人忘记了,因为不甘心卸下宝剑去种田,他便到巴黎来碰运气。他赋有法国南方人那种非凡的锐敏,再加上毅力,居然没有靠山就在政府里取得了重要的位置。革命不久就毁了他的家产;但是,他却懂得娶一位有大宗财产的名门女子为妻,在帝政时代,眼见就要恢复我们家旧日的荣华富贵了。复辟王朝归还了我母亲相当大的一笔财产,却使我父亲陷于破产。因为他从前买了许多皇帝①赏赐给将军们的地产,这些地产现在都在国外,为了维护他对这些不幸的赏赐地的所有权,十年来他不得不和那些清算委员、外交官以及普鲁士和巴伐利亚的法庭进行斗争。我父亲把我投进这个纷乱不堪、无法清理的大讼案里,因为这个案件的胜负将决定我们的前途。要是官司败诉的话,可能会判决我们归还这些地产的收益,包括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一六年间采伐的木材的价款;如果事情坏到这个地步,我母亲的财产就仅够用来挽救我们家的荣誉了。因此我父亲似乎把我解放了的那天,我却无异于又落在一个最可憎的枷锁之中。我不能不象在战场上一样进行战斗,日夜不停地工作,奔走在政客门下,骗取他们的信任,努力使他们对我们的事发生兴趣,巴结他们和他们的妻子,他们的仆人,甚至他们的狗,并把这种骇人的行当隐藏在风雅的外表下,有趣的谈笑里。我明白了使我父亲形容憔悴的种种焦心的事情。约莫有一年的时间,我表面上过着上流社会的闲散生活,实际上,在我热中于同显贵的亲戚和关系,或者同可能对我们有用处的人结交的活动中,却隐藏着大量的工作。我的消遣中含有法庭的辩护词,我的谈话离不了备忘录。在这之前,我一直是很规矩的,原因是我没有可能去满足我的年轻人的欲望;何况,因为害怕一时的疏忽会招致我父亲或我自己的破产,我对自己非常克制,既不敢让自己有任何享乐,也不敢有一点浪费。当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人事的磨擦还没有把这感情的鲜花,这思想的绿茵,这永远不让我们和罪恶妥?的高洁的良心除掉之前,我们就有强烈的责任感,我们的荣誉就会向我们大声疾呼,要我们听它的话;我们就会诚实而坦率:我当年便是这样一个人。我要用行动来报答我父亲对我的信任;假如说,过去我曾巧妙地偷过他的一笔小款;可是,自从我和他一道挑起他的事业、他的名声、他的家庭的重担之后,我就暗暗地把我的财产,我的希望一起交给了他,我是怎样地为他牺牲了我的快乐,而且为我所作出的牺牲感到愉快啊!因此当德·维莱勒②先生特地为我们从档案中找出一条有关丧失产权的帝国法令,把我们毁了之后,我便签字出卖我的产业,只留下卢瓦尔河中间的一个无价值的小岛,那是埋葬我母亲的地方。今天如要避免作出我的诉讼代理人所说的这种蠢事,也许我并不缺少什么论据、遁词,以至哲学、伦理、政治辩论之类的才能。可是,在二十一岁的年龄,我跟你再说一遍,我们全都是很慷慨,充满热情和爱的。当时在我看来,我父亲眼中噙着的眼泪,便是我最可贵的财产,而每当回想起这些眼泪,我的穷困也就得到安慰。在还清他的债务后十个月,我父亲便忧伤而死;他非常爱我,却使我破了产!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再活不下去。一八二六年秋末,当时我才二十二岁,便孤零零一个人护送我的第一个朋友,也就是我父亲的灵柩出殡,很少有象我这种处境的年轻人,独自跟在灵车后,只有自己的思想做伴,流落在巴黎,既没有前途,也没有财产。慈善机关收容的孤儿,至少还有当兵的出路,有政府或检察官做父母,有救济院做栖身之所。我呢,一无所有!三个月后,拍卖行的经纪人给我送来一千一百一十二法郎,这是清算我父亲的遗产后剩下的现款。债权人迫使我出售了我们的动产。我从小就习惯于珍视我家的奢侈品,现在看到送来这样一笔微不足道的余款,不禁使我感到诧异。
   
  ①指拿破仑一世。
  ②即维莱勒伯爵(1773—1854),法国复辟王朝时期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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