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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年轻的扫烟囱小工人,他那肿胀的面孔被煤灰涂得漆黑,皮肤也给染成棕黑色,身上穿一套破烂不堪的衣服,向这陌生男子伸出手来,想夺走他那最后的几个铜子。
  离这个萨瓦省的小家伙两步的地方,一个畏畏缩缩、满面病容的老穷汉,披着一块不成样子的破毛毯,用粗嘎的声音对他说:
  “先生,随便给点小钱吧,我会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
  但是,当那青年人看了老汉一眼,老汉就不再作声,不再要求施舍了,也许他从青年人难看的面色,看出一种悲惨的表情,知道对方的困境比自己的还要严重。
  “请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
  陌生人把他那几个铜子掷给小孩和老穷汉,便离开人行道,向路旁的房屋走去,他再受不了塞纳河那种令人心酸的景象了。
  “我们祷告上帝让您长命百岁,”两个叫化子对他说。
  他来到一家版画商店的橱窗前面时,这个几乎死去的男子,迎面遇见一个年轻女人从一辆豪华的马车上下来。他十分畅快地欣赏这个可爱的女人,她头戴一顶时髦的缎帽,绸缎的光彩把白皙的脸蛋儿陪衬得分外迷人。他被她那苗条的身材和美丽的姿态吸引住了,她那长袍的下摆给马车的踏脚微微掀起一点来,露出一只小腿,从裹得紧紧的白色袜子外面,他也能看出那小腿的优美轮廓。青年女子走进了商店,在那儿挑选一些画册和石印名画集;讲好价钱后,她花了好几个金币把这些东西买下来,金币在柜台上闪闪发光,发出铿锵的声音。那青年人表面上是在门外鉴赏摆在橱窗里的图画,实际上却向那漂亮的陌生女子热烈地递送了一个男人所能有的最刺透人心的眼波,而对方只报以一个漠不关心的,偶然向过路人投去的眼光。在这青年人方面,他向那女子看的一眼,等于向爱情、向女人的告别!但是,这最后的、有力的眼波并没有被理解,没有感动这个轻佻女子的心,并没有使她脸红或使她的眼睛低垂。这种调情对她说来意味着什么呢?不过是又一次受人爱慕,又一次挑起别人的情欲,让她在晚上可以夸口说这么一句甜蜜的话:“我今天真不错。”那青年人赶快走到另一橱窗去,当那位陌生女子再坐上她的马车时,他连头也没回一下。马儿拉着车子走了,这最后的豪华和高雅的形象消逝了,他的生命也将要这样消逝。他忧郁地沿着临街的铺面走过去,观看橱窗里的陈列品,但不太感兴趣。他走过没有商店的街道时,就观察卢浮宫,法兰西学院,圣母院的钟楼,高等法院的尖塔和艺术桥。灰色的天空象是给这些大建筑物反衬出凄凉的外貌,暗淡的光线给巴黎带来威胁的气氛,使它象美女那样处在各种无法解释的丑和美的偏见支配之下。大自然本身就是这样参与了阴谋,使这个垂死的人在极度痛苦之中苟延残喘。这种起腐化作用的恶势力在循环于我们的神经系统的流体中找到了媒介物,正是在这种势力的支配下,他感到自己的机体不知不觉变成了流质的奇异物体。临终的痛苦给他造成一种类似波浪运动的印象,使他所看到的建筑物和人群,都象隔着一层雾霭,并且感到一切东西都在动荡。为要摆脱这种肉体上的反应在灵魂中产生的不安宁,便走向一家古董店,想给他的感官找点精神食粮,或者在那儿利用对某些艺术品讨价还价来消磨时间,以等待黑夜来临。这等于设法去找点勇气和服一帖兴奋剂,就象罪犯们走向断头台时怀疑自己的胆量似的;但是想到自己不久即将死去,又使这青年人顿时充满信心,象一位同时有两个情人的公爵夫人,他神态自若地走进古董店,让人看见他嘴角上象醉汉那样挂着一丝呆滞的微笑。难道他不正是陶醉在生活中,或者在死亡里!不久他又重新陷入迷惘状态,继续看到各种事物都呈现出奇异的色彩,或者显出轻微的运动,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肯定是由于他的血液循环不正常之故,忽然沸腾起来便象瀑布般倾泻,一旦平静下来又象温水般乏味。他逛铺子只想看看能否发现什么合他心意的珍奇玩好。一个赭红头发,脸颊丰满,色泽鲜润,戴獭皮鸭舌帽的青年伙计把看守铺子的任务交给一个乡下老太婆,这婆娘是一个女性的凯列班①,她正在揩拭一只炉子,这炉子构造巧妙,是贝尔纳·帕利西②的杰作;于是这青年伙计便随便地对陌生来客说:
   
  ①凯列班,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人物,是一个性情狡猾、阴险、为非作歹的家伙,曾被迫屈服于强权之下,但始终企图反抗。
  ②贝尔纳·帕利西(1510—1589),法国作家、学者、陶器专家。

   
  “您请看,先生,您看吧!我们楼下的东西都相当一般,但是,如果您不怕麻烦,愿意到楼上去,我可以给您看从开罗来的完美的木乃伊,镂刻的陶器、乌木雕花木器,真正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都是新近运到的、十分精美的货色。”
  处在这陌生青年的可怕境地,这种生意人的花言巧语,这些愚蠢的商业词令,对他说来就象庸碌人用来杀害天才的恶作剧,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把他的十字架背到头了。他似乎听从他的向导,用手势或单音字来回答他;但是,不知不觉间,他竟获得了保持安静的权利,并且毫无顾忌地进入他最后的可怕的沉思。他原是诗人,他的灵魂无意中遇到了一片广阔的绿野:他该有机会提前看到二十个世界的残骸了。
  第一眼看去,店里给他的印象是一幅杂乱无章的图画,在画面上人类和神的创作交错在一起。鳄鱼、猴子和大蟒的标本向教堂的彩绘玻璃微笑,象是想咬那些半身雕像,又象是在漆器后面奔跑,或在玻璃吊灯上爬行。有一只雅科托夫人①画的拿破仑像的塞夫勒瓷瓶,放在一只献给塞索斯特里王②的狮身人面雕像的旁边。世界初创时和昨天发生的事情,都以可笑的天真手法安排在一起。一架可转动的烤肉机放在一只圣体盒上,一把共和国的军刀放在一尊中世纪的大炮上。拉图尔③用彩粉画的杜巴里夫人④像,头上有一颗金星,赤裸的玉体在云端若隐若现,她象是用淫荡的眼光来欣赏一只印度烟袋,并在猜想似乎向她逶迤而来的那根螺旋形烟管的用途。许多种杀人凶器,匕首,奇异的手枪,秘密的武器,和许多日用器皿,如瓷汤盆,萨克森瓷碟,从中国来的半透明瓷杯,古代的盐缸,封建时代的盛糖渍果子的罐子,都乱七八糟的混在一起。一只象牙船扯满了帆,正在一只寂然不动的大乌龟背上飞驶。一只抽气机竟使威严庄重的奥古斯特⑤大帝失去一只眼珠。好几幅大革命前的法国市长和荷兰市长的肖像摆在那里,他们屹立在这一大摊杂乱的古物中间,象他们生前那样冷酷无情,以苍白的冰冷的眼光凝视着这一切。全世界的国家似乎都把它们的科学残骸、艺术样品拿到这里提供展览。这是一个哲学的垃圾堆,里面应有尽有,既有野蛮人的长烟斗,也不缺土耳其后宫的绿色和金色的软鞋,既有摩尔人的弯刀,也不短鞑靼人的偶像。这里有士兵的烟袋,教士的圣体盒,甚至有王座上的羽饰。这些奇形怪状的画面,还因为受色调的混合和明暗对比而产生的变幻无常的光线的影响,愈显得光怪陆离。让你耳朵里以为听到了陆续不断的叫嚷,精神上感觉到有未完成的悲剧,眼睛瞥见了未掩盖好的亮光。最后,那驱之不去的灰尘象一层薄纱般覆盖住了所有这一切,而这些东西的许多棱角和曲线则产生了最美妙的画面。
   
  ①雅科托夫人(1778—1855),第一帝国时期最著名的瓷器艺术家。
  ②塞索斯特里王即古埃及法老乌斯特桑二世(公元前14—13世纪)。
  ③拉图尔(1704—1788),法国著名的彩粉肖像画家。
  ④杜巴里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宠幸的女人,以生活奢侈、行为浪漫著名,大革命时期被送上断头台。
  ⑤奥古斯特大帝(公元前63—公元14),恺撒大帝的侄孙,也是他的继承人,他统治的时期是罗马帝国历史上最光荣最繁盛的时期。

   
  这陌生青年首先把这三间塞满了文化、宗教、神权、王权、放荡、理智和疯狂的遗迹的厅堂,比作一块包含有许多小平面的反射镜,其中每个小平面都反映出一个世界。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之后,他就想选择自己的享受对象,但是,因为他观看、思索和幻想消耗了不少体力,竟发起烧来,这也许是由于饥饿所致,因为此刻他的肚子正在发出吼声。
  看了这许多使往日的民族或个人身后留名的遗物,这许多历史的见证,这青年人的感觉终于变得迟钝了;驱使他走进这间古董店的欲望已经得到满足:他从真实的生活中游离出来,一级一级地上升到一个理想的境界,到达了令人神往的仙宫瑶圃,这里的世界在他看来象是由无数碎片和火花组成的,就象当初圣约翰在巴特摩斯岛①上看见人类的前途闪闪发光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许多痛苦的、优雅的、可怕的、晦暗的和光亮的、远古的和近代的人物,成群结队地、成千上万地、一代一代地都站了起来。僵硬而神秘的埃及屹立在沙漠之上,由一具用黑绷带捆扎的木乃伊来代表;随后便是牺牲无数人民为自己构筑陵墓的埃及法老们,还有摩西,希伯来人和沙漠。他隐约看到了整个古老而庄严的世界。一尊鲜明美妙的云石雕像,坐在一根闪着白光的螺纹圆柱上,在向他述说古希腊和伊奥尼亚的充满肉感的神话。啊!看到在一个精致的伊特鲁立亚陶瓶的红色背景上,在天神普里阿普斯②面前跳舞,快乐地向天神敬礼的棕黑色头发的少女,谁能不象他一样微笑呢?对面是一位罗马皇后,以宠爱的心情在抚摩她的一匹怪兽!这儿充分表现了罗马帝国无奇不有的任性行为,也泄露了一个懒洋洋的沉在梦幻中的朱丽③,她的寝床、浴室、妆台,她正在等待她的提布卢斯④。凭着阿拉伯符咒的威力,西塞罗⑤的头脑唤起了自由罗马的回忆,使李维乌斯⑥的历史篇章重现在他的眼前。这青年人默默观看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⑦的文物:督政官,前驱军官,紫红绲边的长袍,议政厅的争论,愤怒的人民,所有这些人物慢慢在他面前画过,面目模糊,仿佛在梦里看见似的。最后基督徒的罗马出现,这些形象便退居次要地位。一幅图画打开了天国的大门,他在那儿看见圣母马利亚出现在金色的云彩里,一群小天使围绕着她,使太阳的光辉为之黯然失色。这位复活的夏娃倾听不幸的人们向她诉苦时以温柔的神情微笑着。在触摸到一幅用维苏威和埃特纳火山熔岩的各种颜色的细块做成的镶嵌画时,他的灵魂早已飞向炎热的、野性的意大利了;他参加了波基亚⑧家族的狂欢宴,驰骋在阿布鲁齐山区,欣赏意大利式的爱情,为洁白的脸蛋,细长的黑眼睛而神魂颠倒。当他看到一把中世纪的短剑,剑柄雕镂精巧,象花边般细致,剑上的锈痕就象血迹,因而联想到两个情人夜间幽会,被丈夫冰冷的利剑所中断时,不禁毛骨悚然。印度和它的宗教在一尊中国佛像身上再现了,这佛像头戴一顶菱形的尖帽,反翘的菱角上挂着小金钟,身上穿着绣金的丝袍。在佛像的旁边,有条辫子,它象当年把它盘在头上的印度舞姬一般美丽,香泽犹存,还散发着檀香的气味。一只眼睛反吊,嘴巴歪斜,四肢弯曲的中国怪物,那是这个民族为了使人头脑清醒而发明的玩意儿,因为中国倦于老是看到单一的美,便从百丑中找到不可磨灭的快乐。一只出自班韦尼托·却利尼⑨雕刻室的盐盅把他带到了文艺复兴时代,那时候艺术繁荣,人欲横流,国王们以拷打犯人为乐,主教们酣睡在妓女怀里,却下令要普通教士严守清规。他从一块玉石浮雕上看到了亚历山大大帝⑩的丰功伟绩,从一支火绳枪上看到了皮扎尔⑾的大屠杀,从一只钢盔上看到了纷乱,暴怒和残酷的宗教战争,最后,他看到一些欢笑的骑士形象,他们从一副米兰制造,镶嵌金银,擦得雪亮的甲胄中显出他们的英姿,在面甲下仿佛还看到一个英勇骑士闪亮的眼睛。
   
  ①巴特摩斯岛是爱琴海中斯卜克特群岛之一,传说圣徒约翰曾在这里撰写《启示录》,该书所描写的就是约翰想象中的未来世界的幻象。
  ②普里阿普斯,古希腊神话中司园艺和生育之神。
  ③朱丽(公元前39—14),奥古斯特皇帝的女儿,以美艳和淫荡著名,古罗马前后有三个著名贵妇叫朱丽,这里作者指名而未道姓,但可能就是这个朱丽。
  ④提布卢斯(约公元前54—公元19),罗马诗人,以爱情诗歌著名于世,这里的名字是转意,即“爱情的歌手”,而非他本人。
  ⑤西塞罗(公元前106—43),罗马大演说家。
  ⑥李维乌斯(约公元前59—公元17),罗马历史家。
  ⑦拉丁文:罗马共和国。
  ⑧波基亚这个意大利家族的成员包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他的儿子恺撒·波基亚公爵,女儿吕克莱斯·波基亚,她以美貌著称,在这个显赫的家族里,她只是父兄手中的一个工具,并留下了丑恶的名声。
  ⑨班韦尼托·却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刻家,金银器皿制作家,后来成为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艺术家。
  ⑩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323在位),马其顿国王,伟大的军事家,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他在青年时代曾是亚里斯多德的学生,在他的统治下,希腊文明和亚洲文明得到了广泛深入的传播,对后世产生过有益的影响。
  ⑾皮扎尔(约1475—1541),西班牙冒险家,在他的两个兄弟的帮助下,征服秘鲁后在利马被仇敌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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