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看出,吕西安很善于用贵族大老爷的精明而放肆的语调说话。
  “你有很多敌人。”克洛蒂尔德对他说,一边端给他一杯茶(用多么优雅的姿势),“有人来跟我父亲说,你欠了六万法郎的债,还说过不多久,圣贝拉日①将成为供你消遣的城堡。如果你知道,所有这些诽谤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一切都压在我的身上。我不想跟你说我是多么难受(我父亲的目光简直要把我钉在十字架上),我只想说,这万一成了事实,你要受多大的罪……”
  
  ①直到一八三○年,圣贝拉日监狱一直是关押债务人的监狱。

  “千万别听这些蠢话。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吧。给我几个月的期限吧。”吕西安回答,一边把空杯子放回刻花的银盘里。
  “你不要在我父亲跟前露面,他会对你说一些粗暴的话,你会无法容忍,这样我们也就完了……这个坏心肠的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对他说,你的母亲曾经服侍过产妇,而你的妹妹是烫衣女工……”
  “我们过去非常贫穷。”吕西安回答,眼里涌出了泪水,“这不是诽谤,而是地地道道的恶意中伤。如今我妹妹已经胜过百万富翁。我母亲过世已经两年……我将要在这里获得成就,而他们偏偏把这些材料在这期间抛出来……”
  “你怎么得罪了德·埃斯帕尔夫人?”
  “在德·赛里奇夫人家里,当着德·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维尔先生的面,我没有留神,开玩笑似地说出了她为了不让她丈夫德·埃斯帕尔侯爵占有财产而打官司的事。这事是比昂雄告诉我的。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见解获得博旺和赛里奇的支持,也使掌玺大臣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们两人都在《法院报》面前退却了,在丑闻面前退却了。为使那桩可怕案件得以了结而提出的判决理由上,侯爵夫人受到了谴责。如果说德·赛里奇先生疏忽大意,使侯爵夫人成了我的死敌,我倒赢得了他的保护,赢得了总检察长和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的保护。德·赛里奇夫人已经告诉过他们,如果让人猜出他们的消息从何而来,他们会把我推入险境。德·埃斯帕尔侯爵先生认为打赢那场令人厌恶的官司,是由于我的原因,所以昏头昏脑地来拜访过我一次。”
  “我要把德·埃斯帕尔夫人从我们这里撵走。”克洛蒂尔德说。
  “啊!怎么办?”吕西安叫起来。
  “我母亲邀请小埃斯帕尔来作客,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十分可爱。两个儿子和他们的父亲会在这里对你大肆捧场,这样我们就有把握永远见不到孩子的母亲了……”
  “哦,克洛蒂尔德,你真可爱!如果我不是因为你漂亮而爱你,我也要为你的智慧而爱你。”
  “这不是智慧。”她说,把所有对吕西安的爱都集中到了嘴唇上,“再见,请你这几天不要来。当你在圣托马—达甘教堂见到我围着一块粉红色围巾时,这就告诉你我父亲改变了心情。你会见到一个答复,它将贴在你坐的椅子背上。对于我们没有见面而引起的痛苦,它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安慰……把你带给我的信放在我的手帕里。”
  这位年轻姑娘显然不止二十七岁了。
  吕西安在拉普朗什街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到林荫大道下了车,在玛德莱娜教堂附近又叫了一辆,让它一直拉到泰布街。
  十一点,他走进艾丝苔的住所,看到艾丝苔正哭得伤心,但穿戴得如同往日欢迎他一样。她躺在一张绣着黄花的白缎长沙发上等待着吕西安,穿一件雅致的印度平纹细布浴衣,打着樱桃红的饰带结,没有穿胸衣,头发简单地系在头上,脚穿一双樱桃红软缎衬里丝绒拖鞋。所有的蜡烛都已点燃,土耳其式水烟筒已经准备好。但是,她没有吸自己的水烟筒,它放在她面前没有点火,这似乎标志着她的处境。她听到开门声后,便立即擦干眼泪,如同一头羚羊蹦跳起来,双臂抱住吕西安,像一块布被风吹起后缠在一株树杆上。
  “要分手,”她说,“真是这样吗?”
  “嘿,只是几天嘛。”吕西安回答。
  艾丝苔放开吕西安,像死人般地重新倒在长沙发上。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女人会像鹦鹉一样喋喋不休。啊,她们多么爱你!……五年以后,她们还像刚刚过完幸福的第一天,她们不能离开你,她们的气愤、绝望、爱情、激怒、惋惜、惊恐、忧伤、预感,一切都是高尚的!总之,她们像莎士比亚的一场戏那么美妙。然而,你们一定要明白这一点:这种女人没有爱情。如果她们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如果,说到底,她们真有爱情,她们就会像艾丝苔那样,像孩子所作所为那样,表现出真正的爱情。艾丝苔没说一句话,把脸埋在靠垫里,哭得泪人儿一般。吕西安竭力把艾丝苔抱起来,跟她说话。
  “嘿,你真是一个孩子,我们不分开……怎么,过了快四年的幸福日子,几天不在一起,你就这样子了?哎,我跟那些姑娘,有什么相干呢?……”他对自己这样说,一边回想起科拉莉也这样爱过他。
  “啊,先生,您今天真漂亮!”欧罗巴说道。
  感官有自己的理想美。可以想象,这种十分迷人的美,加上吕西安特有的温柔性情和诗人气质,会对那些大自然赋予的外表极为敏感,而审美又使那样天真幼稚的少女勾起何等疯狂的激情。艾丝苔还在轻轻地抽泣,她的姿态反映出极度痛苦的心情。
  “哦,小傻瓜,”吕西安说,“难道没有对你说过,这关系到我的生死吗?……”
  听到吕西安特意说出的这句话,艾丝苔如猛兽似地挺起身来,散乱的头发像一些叶子裹着这如花的脸庞。她目不转眼睛地凝视着吕西安。
  “关系到你的生死!……”她大叫一声,举起双臂,又让它们重重地垂下,这是身处绝境的少女才做的动作。“对,确实如此,那个残忍的人说的话表明事情很严重。”
  她从腰间抽出一张揉皱的纸。这时她见欧罗巴在场,便对她说:“你出去吧,姑娘。”欧罗巴出去,关上了门。“瞧吧,这是‘他’给我写的!”她说着,把卡洛斯刚派人送来的一封信递给吕西安。吕西安高声朗读这封信:
  
  你明天早晨五点动身,有人把你送到圣日耳曼森林尽头一个守林人家里。他家二楼有你的一个房间。未经我的许可,不得走出这个房间,那里有你所需要的一切。守林人和他的妻子都很可靠。不要给吕西安写信。白天不要到窗口观望。如想外出,可在夜间由看守带领出去散步,路上要把车帘放下。这关系到吕西安的生死。
  吕西安今晚来与你道别。将此信当着他的面焚毁……

  吕西安当即在烛火上将这短笺烧掉了。
  “听我说,吕西安,”艾丝苔像犯人听取对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一样听人读完了这封信后,说,“我不会再对你说我爱你了,否则就是蠢话……已经快五年了,我一直觉得爱你就像呼吸、生活一样自然……那个无法理解的人把我安置在这里,就像把一头珍奇的小动物关在一个笼子里。在他的保护下,我的幸福开始了,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将会结婚。婚姻是你前途的必要组成部分,上帝不许我制止你发迹。你的婚姻就是我的死期。但是我决不找你麻烦,我也不会像那些轻佻的女工用煤炉去自杀,我干了一次,已经够了,第二次会令人厌恶,就像玛丽艾特说的那样。不!我要离开法国,走得远远的。亚细亚掌握着一些她的国家的秘诀,她答应教我安乐死的办法。在自己身上打一针,啪!一切都结束了。我只要求一件事,我可爱的天使,就是不要让人欺骗。对于生活,我心里有数:从一八二四年我见到你的那天起,直到现在,我享受的幸福比十个幸福的女子还要多。把我看成原来的面目吧:我是一个既坚强又脆弱的女子。对我说一句:‘我要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有任何企求,只要你对我亲切地诀别,你将永远不会听到有人再谈起我……”
  艾丝苔讲出这些话后,沉默了片刻。这些话的坦诚只能与讲话时的手势和语气的纯朴相媲美。
  “你是不是要结婚?”她说,那明亮迷人的目光像匕首的利刃刺入吕西安的蓝眼睛。
  “我们致力于我的婚事,已经一年半了,现在没有办成。”吕西安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不过,我亲爱的小姑娘,现在不是为了这个……现在事关神甫,事关我,你……我们受到了严重威胁……纽沁根发现了你……”
  “对,”她说,“在万塞纳森林里。他认出我了吗?……”
  “没有。”吕西安回答,“但是,他爱上了你,到了抛弃多少财产也在所不惜的程度。那次晚餐后,他谈起你们相遇,描绘你的形象时,我没有注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微笑,因为我处身在社交场合,就像野人处身在敌对部落的陷阱之中。卡洛斯叫我不要操心,但认为这种境况很危险。如果纽沁根竟敢侦探我们,卡洛斯负责对付他。这种事,男爵是干得出来的,他跟我说过警察局没有本事。你在一个积满烟炱的老壁炉里点了一把大火……”
  “那么,你的那个西班牙人准备怎么办?”艾丝苔温和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叫我放宽心睡大觉。”吕西安回答,不敢者艾丝苔一眼。
  “要是这样,我就像狗一样乖乖地服从,这已经成了我的职业。”艾丝苔说着把自己胳膊搭到吕西安手臂上,拉他进了自己卧室,对他说:“你在那个卑鄙的纽沁根家里吃好这顿晚饭了吗,我的吕吕?①”
  
  ①对吕西安的爱称。

  “有亚细亚的烹调手艺,难以再在别人家吃到好饭,即使那家的家长名声很大。不过,卡雷默做的饭就像过星期天一样。”
  吕西安不由自主地把艾丝苔和克洛蒂尔德加以比较。情妇是那么漂亮,始终那么迷人,她还没有让那个吞噬最牢固的爱情的魔鬼——厌烦——靠近。
  “一个妻子分成两处,真是遗憾!”吕西安心里想,“一边是诗意、肉欲、爱情、献身、美丽、可爱……”艾丝苔在那里像女人就寝前那样,翻寻着什么东西,来来回回,像蝴蝶似地飞来飞去,一边哼着歌子。你简直会说这是一只蜂鸟。“而另一边是姓氏高贵,名门望族,荣誉地位,善于社交!……没有任何办法把这两者荟萃到一个人身上!”他大声说。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诗人在这间粉白色的迷人的房间醒来时,发现只有自己单独一人。他打了一个铃,神秘的欧罗巴跑了进来。
  “先生要什么?”
  “艾丝苔!”
  “夫人四点三刻就出门了。遵照教士先生的吩咐,我收到邮费已付的一张新面孔。”
  “一个女人?……”
  “不,先生,一个英国女人……是那种夜里上班的女人。我们遵照吩咐,像服伺夫人一样服伺她。先生要这么个臊货干什么呢?……可怜的夫人,她上车时哭了……‘反正得这么做!……’她叫出声来,‘我离开了这只可怜的猫咪,他还在睡梦中呢’她擦着眼泪对我这样说,‘欧罗巴,要是他看我一眼,或叫我一声名字,我就会留下来,哪怕跟他一起去死……’您瞧,先生,我是那么喜欢夫人,所以没有让她看见她的替身,很多别的女仆都会这么干,让她心碎。”
  “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已经在这里了吗?……”
  “先生,那辆送夫人走的马车,就是她乘来的。我遵照吩咐,把她藏在我的卧室里。”
  “她不错吧?”
  “就像一个便宜货的女人那样呗。不过,如果先生能出力,她扮演自己的角色不会有什么困难。”欧罗巴说着去找那个假艾丝苔了。
  出现这件事的头一天临睡前,有财有势的银行家吩咐贴身男仆一到七点就把那个最机灵的商业警察有名的鲁夏尔带进一间小客厅。男爵穿着晨衣拖着拖鞋来到这里……
  “你们在瞎(耍)弄我!”警察向他致礼时,他这样回答说。
  “没有别的办法,男爵先生。我重视自己的职位。我已经荣幸地对您说过,我不能插手与我职位无关的事。我向您承诺的事,不就是让您与我们警察中我认为最能为您效劳的人接头吗?可是,男爵先生是知道的,隔行如隔山……要造一幢房子,不能叫木匠去干锁匠的活。是这样,我们有两种警察:政治警察和司法警察。司法警察从不参与政治警察的事,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您去找政治警察的头头,他需要大臣批准才能受理您这件事。但是您恐怕也不敢把这事向警察总监说明。一个警察去为自己的事搞侦探,可能会丢掉自己的饭碗。司法警察与政治警察一样审慎,因此,内政部或巴黎警察局,没有一个人不是为国家利益或司法利益行事。不管是一起阴谋或一桩罪行,哦,我的上帝,头头们会遵照您的吩咐去做,但是您也要明白,男爵先生,他们除了巴黎的五万起恋情案外,还要办很多别的事情。至于我们这些人,我们只能参与逮捕债务人。一旦涉及其他事情,我们就会困扰乱别人安宁而受到严重牵连。我给您派了我手下的一个人,但我也向您说明,我不作担保。您要他在巴黎为您寻找一个女人,这个贡当松骗了你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什么事也没干。在巴黎寻找一个怀疑她去过万塞纳森林的女人,而且她的特征又跟巴黎所有漂亮的女人十分相似,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贡汤(当)松难道不能对我说明系(事)实金(真)相而不骗我这将(张)一千法郎的票子吗?”男爵说。
  “听我说,男爵先生,”鲁夏尔说,“您能否给我一千埃居①,我可以给您……我卖给您一个主意。”
  
  ①埃居:法国古代钱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

  “这个举(主)意能及(值)一千埃居?”纽沁根问。
  “我可不会给人耍弄,男爵先生,”鲁夏尔回答,“您萌动了爱情,想发现您钟情的对象,你干渴得像一棵缺水的莴苣。您的随身男仆告诉我,昨天来了两名医生,觉得您的情况很危险。只有我能把您交给一个精明人的手里……嘿,见鬼!假如您的命还不值一千埃居……”
  “告许(诉)我这个精明银(人)的名字。你可以相信,我会很慷慨的!”
  鲁夏尔拿起自己的帽子点了点头,走了。
  “你介(这)个贵(鬼)东西,”纽沁根喊起来,“过来……开(给)你!……”
  “您要注意,”鲁夏尔伸手接钱前说,“我卖给您的仅仅是一个情报。我告诉您这个唯一能为您效劳的人的姓名和地址。他可是一位高手……”
  “金(真)见贵(鬼),”纽沁根大声说,“光系(是)罗特希尔德这个名字就及(值)一千埃居,而且还得签在几(支)票下端……我开(给)一千法郎怎么样?”
  鲁夏尔虽然没有于过像诉讼代理人、公证人、执达员、商务诉讼代理人那种差事,但也颇为狡猾,他意味深长地瞟了男爵一眼。
  “您呀,要么一千埃居,要么什么都不给。这点儿钱,您几秒钟内就从交易所赚回来了。”他对男爵说。
  “我给一千法郎!……”男爵重复了一句。
  “您在为一座金矿讨价还价!”鲁夏尔说,一边致礼告辞。
  “我拿一将(张)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就能得到介(这)个地几(址)。”男爵大声说,一边吩咐随身男仆把他的秘书找来。
  杜卡莱①已经不在了。如今,从最大的银行家到最小的银行家,都在哪怕最细小的事情上运用杜卡莱的诀窍:他们为艺术、善行、爱情讨价还价,他们大概也将为赦免罪行而向教皇讨价还价。因此,纽沁根听鲁夏尔这样说,很快想到贡当松是商业警察的左膀右臂,大概知道这位侦探高手的地址。鲁夏尔要价一千埃居的东西,说不定贡当松五百法郎就会撒手。这迅速的决策有力地证明,这个人的心虽然已被爱情所占据,而他的头脑还是贪婪的金融资本家的头脑。
  
  ①杜卡莱:法国作家勒萨日的五幕讽刺喜剧《杜卡莱或金融家》中的人物,是个贪婪的包税商。

  “先生,快,”男爵对他的秘书说,“快坐马切(车)去,你亲基(自)到商业警察鲁夏尔手下的侦探贡汤(当)松那里跑一趟,马向(上)把他接来。我等着!……你从花园那线(扇)门进来——介系(这是)钥系(匙),因为,决不能让任何银(人)看见介(这)个银(人)到我介(这)里来。你把他太(带)到花园的小楼里。我托你办的介(这)件系(事),要尽量干得巧妙。”
  有人来找纽沁根谈生意,但是他等待着贡当松,他梦想着艾丝苔。他心想很快就会见到那个叫他神魂颠倒的女子。他用含糊其辞的语言,模棱两可的允诺,把所有人都打发回去。在他看来,贡当松是巴黎最重要的人物。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花园。最后,他吩咐关上门,叫人在位于花园一角的小楼里伺候他吃午饭。这位巴黎最诡计多端,最老谋深算和最有手腕的银行家做出这种举动,显得如此优柔寡断,真叫各办公室的人大惑不解。
  “老板怎么啦?”一个经纪人对一个一等职员说。
  “不知道。似乎他的健康令人担忧,昨天,男爵夫人请德普兰大夫和比昂雄大夫来会诊……”
  有一天,几个外国人来求见牛顿。牛顿这时候正在喂狗吃药,那是他的一只被唤作“美人儿”的狗。大家知道,他为这只狗而放弃了很多工作,对她(“美人儿”是一只母狗)总是说这句话:“啊,美人儿,你不知道你刚才毁掉了什么东西……”这些外国人没有打扰这位伟人的工作,走了。所有大人物的生活中,都有小狗“美人儿”这种事。黎世留元帅攻陷马洪①,立下十八世纪最伟大的军功之一后,前来觐见路易十五。国王对他说:“有个重要消息,你听说了吗?……可怜的朗斯马特死了!”朗斯马特是个知晓国王一切阴谋的看门人。巴黎的银行家们永远不知道他们该怎样感谢贡当松。由于这位侦探的原因,纽沁根本来决定要做的一笔巨大生意让给了别人。作为贪婪的金融资本家,他能用投机的炮火每天击中一笔财富,而当他成了普通人,就只能任凭“幸福”摆布了!
  
  ①马洪: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岛米诺卡岛首府。黎世留于一七五六年指挥法军占领米诺卡岛及马洪港。

  这位大名鼎鼎的银行家喝着茶,小口地咬着几片涂着黄油的面包,但却毫无滋味,这种情况已有很长时间了。这时,他听到一辆马车在他花园的小门前停下。他的秘书很快把贡当松介绍给他。他的秘书最后总算在圣贝拉日监狱附近一家咖啡馆里找到了贡当松。一个被监禁的债务人怀着某种能得到报酬的敬意给他一笔酒钱,这位侦探正拿这钱在那里吃饭。
  请看,贡当松完全是一首诗,一首巴黎的诗。看到他的外表,你马上就会感到,博马舍笔下的费加罗,莫里哀笔下的马斯卡里尔,马利伏笔下的弗隆坦,以及当库尔笔下的拉弗勒尔,这些胆大包天、诈骗有术、狡猾阴险、绝路逢生的伟大形象,与这位智慧超群,卑鄙透顶的人相比,显得黯然失色,不在话下。在巴黎,你会遇到一种典型的人,这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种场景;这不再是瞬间的生命,而是整整一生,甚至几辈子。你把一个半身石膏像在炉火里烧上三次,你就能得到一种外形类似佛罗伦萨铜器的东西。是啊,骤然出现的无数不幸,不得不经受的可怕处境,使贡当松的头脑变得冷酷无情,好像炉中蒸气的颜色三次沾染到了他的脸上。这张黄脸上匆匆出现的密密麻麻的皱纹再也无法展平,成为底部发白的永久性皱褶。头顶与伏尔泰相似,就像毫无知觉的死人头颅,倘若脑后没有几根头发,人们真会怀疑这是不是活人的头。僵直的前额下,眨巴着一对毫无表情的眼睛,就像茶叶店门口玻璃橱窗下中国人的眼睛,那种表情凝固的装作有生命的假眼睛。一个仿若死神的塌鼻子,嘲弄着命运之神。嘴唇很薄,像悭吝人似的,总是张开着,但却如信箱口一样缄默无言。贡当松像尚未开化的人那样不说一句话,双手被晒成棕褐色,个子矮小干瘦,做出一副无忧无虑、从来不向任何规矩屈从的第欧根尼①式姿态。然而,在那些善于从衣着识别人的人看来,他的那身打扮为他的生活和品行作了多少注解啊!……特别是那条裤子……用是一条执达吏助手穿的裤子,黑亮黑亮的,就像做律师长袍的那种所谓“巴里纱”料子制成的!……一件从神庙街市场买来的背心,又带披肩又绣花!……一件黑色上衣已经发红!……这身衣服刷得干干净净,外挂一只怀表,系在一条金色青铜链子上。贡当松把一件高级绉纱衬衫露到外面,衬衫上饰一枚闪闪发光的假钻石别针!天鹅绒领子好似刑具铁项圈,项圈上涌出加勒比人发红的肉裥。丝绸帽子像缎子似的发光,但是那层里子,哪位杂货商买了去煮一煮,就能装备两盏小油灯。
  
  ①第欧根尼(公元前四一三—三二七),古希腊大儒派哲学家,传说他蔑视名利,不拘礼俗,追求淡泊自然的生活。

  列举上述饰物还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必须描绘出贡当松如何善于使这些饰物具有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态才行。在衣服的领子上,在新上油的张着口的皮靴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精心卖弄的味道。总之,为了让人隐约看清这个色调如此不同的混合体,一个有头脑的人通过贡当松的这副外表就能明白,他不是密探便是窃贼。这身破衣烂衫不但不能引人发笑,而且会叫人吓得发抖。一个善于观察的人看到他这身服饰后,会这样自言自语:“这是一个卑鄙下流的家伙,他喝酒,赌博,干坏事,不过他不喝醉,不搞鬼,他既不是盗贼,也不是杀人犯。”在没有想到密探这个字之前,实在难以确定贡当松的身份。
  这个人干过很多知名和不知名的行业。苍白嘴唇上乖巧的微笑,暗绿色眼睛不停地眨巴,塌鼻子上小小的怪相,都说明他不乏智慧。他的面孔像一块白铁皮,他的灵魂大概也跟面孔一样。因此,他的面部表情与其说是内心活动的体现,不如说是出于礼节而强装的鬼脸。如果说他不总是叫人发笑,那就是叫人害怕。在巴黎这个沸腾的大池里,一切都在发酵,贡当松便是这池中翻滚上来的泡沫里最奇妙的产品之一。他自吹豁达,常常毫不伤感地说:“我有高超的才情,但却用不上,所以就像一个蠢人!”他并不责怪别人,而是自怨自艾。比贡当松的怨恨更少的侦探,你还能找到几个?
  “时机在跟我们作对,”他反复对上司这样说,“我们本可以成为水晶,而却一直是沙粒。就是这么回事。”他在服饰上表现的恬不知耻具有某种含义。他对作客时的着装,并不比演员对自己的着装更为重视。他擅长乔装改扮,他本应给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①上上课,因为必要时他就可以变作花花公子了。他年轻时可能属于放荡不羁的租小屋②的集团。他对司法警察极其厌恶,因为帝国时代他曾在富歇③手下干过警察,他当时把富歇看作伟人。警务部被取消后,他万不得已于起商业巡捕来。他的出名的办事能力和精明手腕使他成了商业警察局的得力工具。政治警察局那些陌生的头目把他的名字写进了他们的名单。贡当松和他的同伴们一样,只不过是一出戏的配角,在政治案件中,主要角色是他们的上司。
  
  ①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一八○○—一八七六),法国著名演员。一八四○年扮演《伏脱冷》一剧主角时,头部化妆与路易—菲力浦相似,该剧遂遭禁演。巴尔扎克为此对他不满。
  ②指在偏静地带据有或租用小屋秘密作乐,过放荡生活。
  ③富歇(一七五九—一八二○),法国政治家,曾任警务大臣。

  “你去吧。”纽沁根说,做了一个手势,要他的秘书离去。
  “为什么这个家伙住旅馆,而我却住在一所连同家具出租的房子里……”贡当松心里想,“他把债主诓骗三次,诈取钱财,而我从来没有拿过别人一个子儿……我比他更有才情……”
  “贡汤(当)松,我的孩子,”男爵说,“你披(骗)了我一将(张)一千法郎的票子……”
  “我的情妇欠了上帝和魔鬼的钱……”
  “你有一个青(情)妇?”纽沁根叫喊起来,用羡慕而又带妒忌的神态望着贡当松。
  “我才六十六岁。”贡当松回答。恶习使他保持年轻,在这方面他是一个过硬的榜样。
  “她做习(什)么的?”
  “她给我帮忙。”贡当松说,“男人当了窃贼,又被一个正直的女人所爱,在这种情况下,要么女的变成窃贼,要么男的变成好人。而我却一直当密探。”
  “你需要钱,总是需要钱,系(是)吗?”纽沁根问道。
  “总是需要钱。”贡当松微笑着回答,“我总想要钱,就像您总想赚钱一样。我们可以谈到一块儿:您把钱赚来,我负责花销。您是水井,我是水桶……”
  “你想赚一将(张)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吗?”
  “那还用问!可是我真傻!……你不是为了弥补我财运不济才送我这张票子的。”
  “你听着,我把介(这)杯(笔)钱加在你披(骗)我的那一千法郎向(上),我总共给你一千五倍(百)法郎。”
  “您是说,我已经拿的这一千法郎,您算给我了,然后再增加五百法郎……”
  “系(是)介(这)样。”纽沁根说着点了点头。
  “那还只是五百法郎啊。”贡当松沉着地说。
  “我要给你的?……”男爵回答。
  “我要拿的。那么,男爵先生想用这笔钱换取什么呢?”
  “有银(人)告诉我,巴黎有个银(人)能搅(找)到我爱的那个女子,你基(知)道这个银(人)的地几(址)……嗯,你系(是)个侦探能休(手)吗?”
  “是的……”
  “那号(好),你把他的地几(址)开(给)我,你就能拿到五倍(百)法郎了。”
  “我能瞧瞧吗?”贡当松急切地说。
  “就在介(这)儿。”男爵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钞票。
  “那就给我吧。”贡当松说,一边伸出手去。
  “一休(手)交钱,一休(手)交货。咱们去搅(找)那个银(人),介(这)钱就归你了。缺(出)介(这)个价钱,你可以卖开(给)我很多地几(址)呢。”
  贡当松笑起来。
  “当然,您有权对我这么想,”他说,显出自我克制的神态,“我们景况越糟,就越要诚实。但是,嘿,男爵先生,您出六百法郎吧,我能给您出个好主意。”
  “说缺(出)来,相信我的慷慨吧!”
  “我在冒着风险呢。”贡当松说,“不过,我这是在下大赌注。干警察这一行。您知道,必须暗中行事。您说:‘咱们去吧,上路吧……’您有钱,您相信世上的一切都能在金钱面前低头。金钱确实了不起。但是,按照我们这一行里两三个硬汉的说法,有钱只能收买人。有些事,人们根本想不到,也无法收买!……人们买不到机遇。因此,好警察是不这么干的。您愿意抛头露面跟我一起上马车吗?说不定会碰上他。机遇既可帮您的忙,也会坏您的事。”
  “金(真)的吗?”男爵说。
  “哎!当然罗,先生。警察局长不就是以街上捡到的一块马掌铁为线索,发现了那个暗杀爆炸装置吗?①那么,如果今天晚上我们乘出租马车去德·圣日耳曼先生家,他将不愿意再看见您走进他的屋子,也不愿意您让人瞧见上他那儿去。”
  
  ①指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卡杜达尔策划的谋杀波拿巴未遂事件。

  “系(是)这样。”男爵说。
  “啊!他是强中之强的人,大名鼎鼎的科朗坦的助理,富歇的左右手。有人说他是富歇的私生子,可能是富歇当教士时候生的。不过,这是说瞎话:富歇知道怎么当教士,如同他知道怎么当大臣一样。那么,您瞧吧,您可没法叫这个人给您干事,除非有十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您想想吧……不过,您的事将能办成,而且会办得很好,就像俗话说的,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我通知德·圣日耳曼先生,他会约您在某个谁都见不到和听不到的地方见面,因为他为私人搞侦探要冒风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个好人,是人杰啊!他受过严重迫害,而且是为了拯救法兰西而受迫害!……像我一样,像所有拯救法兰西的人一样!”
  “那号(好)吧!你开(给)我写封信,我可以倾许(诉)衷强(肠)了。”男爵说,为这一庸俗的逗乐而微微一笑。
  “男爵先生不给我一点儿油水吗?……”贡当松说,显出一副既谦卑又咄咄逼人的姿态。
  “冉,”男爵大声呼唤他的花匠,“去肯(跟)乔治要二十法郎,开(给)我送来……”
  “除了男爵先生告诉我的这些情况外,如果没有别的材料,我倒要怀疑这位大师是否能帮男爵先生什么忙。”
  “我还有别的呢!”男爵回答,现出一副诡谲的表情。
  “我荣幸地向男爵先生告辞,”贡当松拿起那枚二十法郎的硬币,说,“我将荣幸地再来告诉乔治,今晚男爵先生应该去什么地方,因为优秀的警察是从来不留任何字迹的。”
  “介(这)些家伙还金(真)有点儿偷(头)脑,”男爵自言自语说,“当警察就肯(跟)做买卖一样。”
  贡当松离开男爵,悠然自得地从圣拉扎尔街走到圣奥诺雷街,最后来到大卫咖啡馆。他透过窗玻璃向里张望,看见一个老人。在那里,大家都叫他康奎尔老爹。
  大卫咖啡馆坐落在圣奥诺雷街拐角处的钱币街上,本世纪头三十年内享有盛名,而且它又处在叫作布尔多奈的街区内。那里聚居着一批年迈而撒手不干的批发商和尚在经营的大商人,诸如卡缪索、勒巴、皮尔罗、波皮诺等家族,以及一些像小老头莫利纳这样的产业主。在那里,人们不时能看到从科隆比埃街走来的纪尧姆老爹。他们在店里互相谈论政治,但态度谨慎,因为大卫咖啡馆持自由党观点。他们还在这里交流一些当地传闻,人们是那么需要彼此嘲笑!……这家咖啡馆也跟别处咖啡馆一样,有自己的奇特人物,那就是康奎尔老爹。康奎尔老爹从一八一一年起就来到这里,似乎与聚集在这里的那些正派人相处十分融洽。当着他的面谈论政治,谁也不会感到拘束。这位老好人纯朴直爽,给常客们经常说些笑话。有时候一两个月不见他的踪迹,人们认为这是由于他年迈体衰,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从一八一一年起,看上去,他已经过了六十岁。
  “康奎尔老爹怎么了?……”有人常问那个站柜台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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