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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里现在进了有三十二个孩子的班级,不再呆在自自己的小天地里了。比里克莱默得搞清楚这个道理,沙孟赛家的两个孩子也是一样。第一天特德送比里上学,大楼门口全是跳跳蹦蹦、互相拥抱或是互相殴打的孩子。父母在外边尽管喊:“喂,喂,好啦!”可大部分孩子只当耳边风。比里小心翼翼的,特德领着他走上幼儿园大楼的台阶,到101室去——他仿佛记得自己以前的生活里也碰到过101室。特德停留了几分钟,然后走了——“维柳施卡太大会来接你的、回头见,你是个大孩子了。”比里进学校啦。尽管特德感到离别的悲伤和光阴的流逝,他还是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总算把比里送到这儿来了。看来他跟旁的孩子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苔尔玛对特德的秋季社交活动评价不高。 “你在退缩了。你不出去玩了。” “我有六个电话号码,只要上亚特兰大——迈阿密航空公司去就能约见一个姑娘,而且我还看中比里班上一个同学的妈妈,她那副模样就象《罗马假日》里的奥黛丽赫本,而且手上没有结婚戒指。” “只要你保持交往,就好了。这有好处……” “对什么有好处,苔尔玛?” “讲不上来。我妈以前者是这么说。大概对交往有好处吧。” 一天早晨,他走到沙盂赛G的母亲身边,问她是否有空去喝杯咖啡。他们上附近一家咖啡馆去,开头谈孩子的事,接着她告诉特德她已经离婚了,有个朋友,她还建议他们的保姆把孩子领在一起,他心目中的奥黛丽赫本就从约定喝咖啡发展到为女约约定吃点心。特德能理解。孩子们也需要社交活动。 他加入了学校里的家长联谊会,以便当好关心孩子的爸爸,还报名参加通讯委员会的工作。因此当学校举行“开放周”,让家长参加学校活动时,他就请自己公司的美术部门印了一份向来宾散发的小册子。有一次班会,特德克莱默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头上挂有一块橡木板,上边画着“我们的朋友——春夏秋冬”的示意图。比里的教师叫皮尔斯夫人,年纪很轻,穿着从印度进口的衣服。她勾起了特德对他自己的加里特大太还有更早的平斯托克太太的暇想,他想把皮尔斯太太带到衣帽间里,在水汀的水汽和湿套套的气味中亲热一番。 特德的公司里流传着谣言。据说董事们不满意美国杂志业的收益,还说董事长跟人说过这个月内就要结束出版业务。特德非常生气。他又可能要失业啦。生活来源是他最关心的大事,可是他却几乎没有任何能力去保护它,这不能不使他深感不安。他一直埋头苦干,成绩斐然,可是现在他可能又要徘徊在街头,重温旧日的恶梦啦。 杰姆奥康纳打电话给在加拉加斯的董事长。第二天早晨,收到一份供公司内外使用的回报,声称绝无停止出版业务的计划。但是,来刊登广告的人听到了风声,都小心提防着,有些人取消了合同。特德和奥康纳在获得经理处继续营业的保证后,就想方设法恢复公司在广告刊登者心目中的声誉。特德决心单凭毅力也要挽救公司和自己的职业。奥康纳和他的关系户进行联系,特德则四出拜访客户,为新的业务展销写稿,积极进行一项市场研究报告,根据市场调查制订了展销计划,并且亲自设计在梅迪逊大道上办了个男式服装展览,借以表示公司仍在营业。他不分日夜地工作了三星期,谣言逐步平息了,新的定货也来了。特德帮助公司避免了一场危机。公司继续运转,他也可以在一段时期内有了工作。他还没能解决的是自己的金钱——生存问题。他很可能再次失业,而目前他在银行里的存款只有一千二百元。《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文章估计在纽约把一个孩子抚养到十八岁得花八万五千元,这还不包括雇管家的费用在内。 他的朋友拉里的日子倒过得挺好。他和艾伦在火岛上买了一幢房子。 “你哪儿来的钱呀,拉里?” “喏,在公司里交了点好运,而且别忘了,我们现在有了两份收入。” 两份收入,这是诀窍。他想到了一个有收入的人,她是个艺术创作室的设计师。维维安佛雷泽今年三十一岁,容貌动人,稳重老练,年薪可能有二万元。尽管她在外麦上颇重修饰,但至少有一个人看到的只是她的钱而已;如果让她知道,她准会大吃一惊。他想到竟能依靠外力带来感情上的稳定和经济能力,不禁乐滋滋的。任何一个到他家来的人最后总会上他卧室去,而不论他是喝桔子水或作恶梦都会惊动家里的小侦探,他会带领他的人马闯进来;特德一点儿拿不准他自己的人马是否能和比里的人马保持融洽,也不知道该如何避免这些问题。 一天晚上,比里和维维安短暂地见过面后,特德问比里:“你喜欢维维安吗?”不过他也觉得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希望听到的回答是:“噢,是的,她挺好。我可以跟她单独聊天,而且你也知道:一位商业艺术家除了带来感情以外,还能增加我们的收入。”孩子实际上的回答是: “嗯,嗯。” 拉里和艾伦邀请特德和比里上火岛去瞧瞧新房子,度个周末。他们还邀请了另一对夫妇和他们十岁的女儿。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大人喝着香摈。特德觉得非常轻松,就是有点想入非非。他要有这些豪华的东西就好了:海滩别墅,周末可以乘坐远离城市的汽车、冬天的避寒休假和旁的他们永远不会有的奢侈品……到十八岁得花八万五千元,而且得由他一个人负担。如果比里的图画书中的一位好仙子出现在他面前的平台上,穿着戴头兜的汗衫问他:“要我赐给你什么?”他会说:“给我六个月生活费的存款吧。” 城里的天气转冷了。周末的户外活动受到限制,住在城里的家长只好在室内和博物馆活动。特德承担了星期六在家招待比里三个朋友的任务——芹姆和比里的两个同学——请他们吃中饭,下午在家玩耍。比里这下有了伴,而且那几位家长也会轮流作东。孩子们偶尔争执不下他才出面仲裁,绝大部分对间他都呆在卧室里看书,他很想知道比里是否敢于和别的孩子抗争,但是又拼命抑制住走过去瞧瞧的冲动。孩子们似乎都很满意。没人约束他们,他们就自个儿组织化装游戏和捉迷藏,还轮流扮演“吃儿童的妖怪”。他听见咀嚼的声音,心想大概是在友好地吃人吧。这个游戏团体在他家里玩了几个小时。等母亲们跑来领走这些到十八岁得花去八万五千美元的宝贝时,他把他们安然无恙地交了出去,对这一天的安排感到很得意。 “展销惊人的超级喷气式飞机.”——比里在房里喊道——“同时展示它那难以置信的高速度的秘密。” 早些时候特德听到孩子们在研究比里一架飞机的结构,看来他们在作科学实验,把那个金属玩具拆开了。 “来啦!”比里手中捏着残缺不全胁玩具,嘴里发着呼呼声从房里冲了出来。他走到门口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交,摔倒了。特德站在几英尺开外的走廊里,看到他朝自己直冲过来,这些动作一个紧接一个,他想挡住都来不及:孩子往前冲、摔倒、碰撞、胳臂肘敲在地板上又弹上来,拆散的飞机还拿在手里,一声尖叫:“爸爸!”金属片锋利得象把剃刀,刺进孩子面颊上的皮肤,从面额外侧朝上直到发根划破了一道大口子,血流进孩子的眼睛,又流到脸上。在一刹那间,特德给吓呆了。他是视而不见。孩子嚷道:“爸爸,我出血啦。”特德这时已经赶到他身边,抱住他,把他带走,去找毛巾。他自己都快晕过去了,可他还是抱着比里说:“不要紧,孩子,不要紧,孩子。”他拼命克制,不让自己晕过去。冰,他需要冰,冰能止血。他轻轻地拍着比里的头,吻他,用冰和毛巾轻轻地蘸着血;他自己的衬衫上也沾溅了血迹。可不能晕呀——我觉得自己快晕倒了——他检查伤口,试图看清楚鲜血下边的伤势。“血快停了,比里,马上就会好的。”接着他冲到街上,叫住一辆出租汽车赶到医院去,一路轻轻地拍着啜泣着的孩子,把他抱在怀里摆动。 到了急诊间,他们前边还有两个病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摔断了胳臂,还有个老太婆摔了一跤;但是护士对特德说下一个就轮到比里,“因为他得动手术。”手术?血止得那么快,他以为伤势并不严重呢。给比里看病的小儿科医生在这所医院里有个诊所,他请护士去问一下小儿科医生在不在。比里不哭了,但是很警惕地望着周围那些人的动作,提防着再发生什么怕人的事情。 伤口缝了十针,从面颊最高处下来几乎直到鬓脚。医生给孩子头上包了绷带,对比里说:“别拿头撞墙,小家伙,也别洗淋浴,懂吗?”“懂了,”孩子胆怯地小声回答。小儿科医生正好在办公室里,于是下楼来了。他给比里一块棒棒糖,奖励他的勇敢。然后特德和比里在房间外边待了一会。 “你真运气,值班的是手术最高明的外科医生,”小儿科医生说。 “您看会不会留下一个挺大的伤疤?”特德轻轻地问。 “皮肤破了总会有疤的,”外科医生回答。 “噢。”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过,嗯,会留下疤。” “你得这样想,克莱默先生,”小儿科医生说。“孩子算走运透了。再过来一寸,一只眼睛就报销啦。” 那天晚上比里拨弄着汉堡包,没有胃口吃,特德吃晚饭时多喝了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他们还是遵照平日的生活习惯,按时刷牙,按时讲故事,两个人都想装作没事儿似地以求冲淡这个事件的影响。特德提前让孩子睡觉,比里因为紧张过度,十分疲劳,所以没有表示异议。 我就在近旁。要是当时能托住他多好。 特德在屋子里兜了一圈,把血迹擦掉。他拿起比里的衣服,跟自己的衬衫和毛巾扔在一边,然后塞进垃圾焚化炉去。看到这些东西他就受不了。晚上十一点钟,他想看电视新闻,结果眼前重现的还是比里摔交的情景。他站起身来呕吐了,威士忌连同胆汁都吐在抽水马桶里了。 他睡不着。比里在隔壁做恶梦,在睡梦中呜咽。特德走到他那儿去,坐在床边的地板上。 终身破了相。终身破了相。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仿佛“终身”两个字别有意义似的。他又在脑海中重温了比里摔交的馈景,如果他早点儿走进房去,早点看见玩具,早点想到比里会做出什么举动,走近些,托住他,或者是如果没有安排这样的下午,比里没那么疲劳,也就不会摔交了…… 他坐在那里守夜,回忆着往事。他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境地的呢?怎么会有一个跟他血肉相连的孩子呢?起初乔安娜刚怀孕时,孩子似乎与他无关,而现在孩子仿佛紧紧扣在他的神经系统上。特德感到这种剧痛不是他的肉体所能忍受的。他的生活里是不是有过一个转折点,当时如果作另一个选择,今天的生活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呢?要是跟别人结合会怎么样呢?别人又是些什么人呢?他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孩子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超过一个孩子呢?会不会没有孩子呢?他那天晚上不上那幢海滩房屋去参加舞会又会怎么样呢?要是他没对跟乔安娜在一起的男人说那些话呢?要是他没招呼地,如今他会跟谁在一起呢?他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呢?会更好吗?要是这一切都不是这样发生的话,他会不会更幸福些呢?那么也就没有比里了。没有比里他的日子会不会好些呢?孩子在睡梦中呜咽,他想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睡得安宁些,但是他力不从心。 他断定不曾有过决定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没有那么简单。有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比里,比里.我来不及啦,否则我准会抱住你的。 特德几天没让比里上学,然后取消了限制,比里头上扎着绷带象个勇士的标志。“你缝了十针吗?”芹姆惊愕地问。外科医生说:“伤口愈合良好。”孩子右脸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四寸长的微徽下陷的疤痕,虽然没有破相,终究是个疤。特德的创伤愈合得比这慢。他总是想到摔交。这幕景象会经常掠过他的脑海,叫他不寒而栗,叫他体验到撕心裂肠的痛苦。为了发泄精神上的苦闷,他把这一事故告诉一些熟人,特别强调说:“真运气呀,再差一点一只眼睛就报销了。”他准备等以后再告诉孩子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 特德跟查理一起在动物园里,孩子们乘着小马车在附近兜风。 “跟牙齿一样,”查理说。“有的人一颗牙磕掉一小块,就以为人人都在瞧他那个坏牙。有的人在口腔局部装了一个银的牙托,也以为大家全看得见似的。” “你不会注意到这个疤痕吗?真的吗,查理?” “也许不会。可能你讲了才注意到,” “我看得见。有时候我闭着眼睛都看得见。” “爸爸,一个同学说他哥哥告诉他有个冰球队员缝了二十针。” “冰球有时很粗野,有时候球员会受伤。” “给我买根冰球棍好吗?” “我得考虑一下。那是大孩子玩的。” “我不到冰上去玩,就在家里玩。” “那么你成了蓬蓬克莱默啦。” “你说什么,爸爸?” “蓬蓬乔佛林是个冰球运动员。等你再长大一点,如果你还要曲棍球棍,我就给你买。” “到几岁才能不跟狗熊和其他玩具人一起睡觉?” “没有特别规定。随你高兴。” “我觉得自己够大啦。以后我不想跟他们一起睡了。” “只要你愿意……” “嗯,不过还得让他们留在我房间里,象雕像那样摆着。白天我还能跟他们一起玩。我睡觉的时候就让他们呆在书架上看着我。”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他的儿子当夜把狗熊放在一边,爸爸比孩子更动感情。第二天早晨,比里感到很骄傲,因为他在没有保护人的情况下安然睡了一夜。他正在经历一系列危机。他整天飞快地跑来跑去,一点儿也不小心。他在家里或游戏场内狂奔的时候,特德总是提心吊胆。“当心,比里,别跑那么快。别跑那么快”这句话对他毫无意义。比里忘了摔交,忘了缝针。他五岁,正在成长。 可是特德久久不能忘怀比里受伤的情景。他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金属片象剃刀似地割开了孩子的脸。血,以及自欺之谈的破产,完美无缺,漂亮的,脸上没有疤痕,全身上没有疤痕。他那么疼爱的孩子是有缺陷的,也是容易受受伤的。他可能再次受伤,也可能死去。特德为他的孩子设想了一个安全的、有条不紊的世界。但是伤痕却证明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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