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会儿我又一次站在这幅镶着简单画框的小画前面。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回家乡去,因此我久久地、出神地望着这幅小画,好象它能够对我说些吉祥的临别赠言似的。 这幅画我还从来没在展览会上展出过。别说展出,就是每逢有亲属从家乡来看我,我都尽量把它藏得远远的。其实,它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可也远不是一幅艺术精品。这幅画很朴素,朴素得就象上面画的那片大地。 这幅画的远景是暗淡的秋天的天际。在遥远的群山上方,秋风催赶着片片疾驰的行云。近景是一片赤褐色的长满艾蒿的草原。道路黑黝黝的,刚刚下过雨之后还没有晒干。路旁是已经干枯的、被踩断的密密丛丛的芨芨草。顺着被冲洗过的车辙,有两个人的脚印伸向前去。越远,路上的脚印就显得越浅,至于那两个旅伴:看样子只要再走一步,就会跨到画框外面去了。其中的一位……不过,我这话有点扯远了。 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事。那是战争的第三个年头。我们的父兄在遥远的前方,在库尔斯克和奥勒尔附近苦战;我们——当时都还是一些十四、五岁的少年——在集体农庄里劳动。天天干不完的重活儿,本来都是成年人干的,如今压在我们还没有长结实的两肩上。我们在收割的时候又偏偏碰上特别酷热的天气,几个星期不回家,日日夜夜在田野里、打谷场上,或者在往车站运粮的路上。 在一个酷热的日子,镰刀都好象因为收割磨得发烫了,我从车站坐空车回来的路上,决定顺便回家去看看。 靠近河滩,街道尽头处的小丘上,有两座围着坚固的土墙的院落。宅院周围有一排高高的白杨树。这就是我们两家。很久以来,我们两家就毗邻而居。我是大房的孩子。我有两个哥哥,他们还没结婚,都上前线去了,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音信了。 我父亲是个老木匠,天一亮就起身做祈祷,然后到工场木工间去。直到很晚才回家。 家里就剩下母亲和一个妹妹。 旁边的院子里,或者照村里叫法,小房里,住着我们的近亲。不是我们的曾祖,便是我们的高祖,曾经是亲弟兄;而我称他们近亲,就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早从游牧时代,从我们的祖先一块儿安扎帐篷、一块儿牧放牛羊的时候起,我们就兴亲族住在一起。这种传统还被我们保持下来。在村里实行集体化的时候,我们父亲一辈就挨在一块儿安了家。而且也不只是我们,贯穿全村的一直通向河滩的整条阿拉尔街,都是我们同族人,我们都是一个族系的。 实行集体化后不久,小房的家主就去世了。留下了妻子和两个岁数很小的儿子。当时村里还奉行着世代相传的族法,依照族法的老传统,不能让携儿带女的寡妇嫁出族外,于是族人便让我的父亲娶了她。他这样做,也是他对于祖先在天之灵应尽的本分,因为他是死者最近的亲属。 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二个家。小房表面上家业独立:有自己的宅院,自己的牲畜,但实际上我们是一块儿过日子。 小房的两个儿子也参了军。老大萨特克是刚结婚不久就走的。我们还能收到他们的来信,当然,要隔很久才能收到一封。 小房里剩下婆婆——我唤她婶娘——和儿媳,即萨特克的妻子。她们俩从早到晚在农庄里干活。我的婶娘是一个善良、温顺、老实的女人,论干活儿从不落在年轻人后面,不论是挖沟,浇水,样样都行。命运象是褒奖她的勤劳,又赐给她一个能干的媳妇。查密莉雅和婆婆一模一样,肯操劳,心灵手巧,就是性格有点不同。 我很喜欢查密莉雅。她也很爱我。我们很合得来,可是我们不敢彼此称呼名字。我们要不是一家人,我一定叫她查密莉雅。可她是我哥哥的妻子,我得叫她嫂子。她唤我小兄弟,尽管我并不小,我们在年龄上的差别根本不大。但这是村里的习惯:嫂子得把丈夫的弟弟唤做小叔或小兄弟。 两房的家务都由我母亲经管。我的小妹帮她一些忙,她还是一个小辫子上缠着头绳的傻小妞儿。我永远也忘不了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她那样勤劳地干活。是她把两家的小羊和小牛赶到园外去牧放,是她抬来干牛粪和干柴,让家里总有东西烧,是她,是我这个翘鼻子小妹妹,为了不让妈妈挂念沓无音信的儿子,总想尽办法给妈妈解闷消愁。 我们这一大家人和睦相处,丰衣足食,全是母亲的功劳。她是我们两家的全权主妇和管家人。她很年轻的时候就进了我们的游牧祖先的家门,她一直是虔敬地遵循着祖先的遗训,公正无私地掌管两家家务。村里公认她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心地好、见识广的贤主妇。家里一切都归她掌管。至于父亲,说实话,村里人不承认他是一家之主。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要办一点什么事的时候这样说:“唉,你顶好不要去找大师父,——我们此地对手艺人这样尊称——他就晓得那把斧头是他自己的。他们家里大娘才是一家之主,你去找她,保准没错地……” 应当说,别看我小小年纪,倒还常常参预一些家务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哥哥们都打仗去了。人们把我称做两家的男子汉、护家的和养家的,这多半最开玩笑,有时却也是正经的。我以此感到骄傲,一种责任感就常常挂在心上。并且,妈妈对我敢于独当一面也采取鼓励态度。她盼望我成为一个善经营、能办事的机伶人,不要象父亲那样,一天到晚一声不响地刨木头,锯木头…… 我从车站回来,在宅旁柳荫下停住车子,松了套绳,当我向门口走去时,看到我们的生产队长奥洛兹马特在院子里。他骑在马上,象往常一样,一条拐杖系在马鞍上。妈妈站在他旁边。他们正争论着一件事。我走近些,听见母亲的声音: “不行!别胡闹。哪儿见过女人赶车运粮食?你做做好事,让我的儿媳妇清静点吧!她原来干什么,还让她干什么吧!就这样已经搞得我晕头转向了,你倒来营管两个家看!幸亏还有个小丫头帮我一把……已经有一个星期我连腰都直不起来,腰简直要断了,就象驮着块千斤石,这不,玉米又干坏了,等着浇水呢!”她越说越上火,一面不时地把头巾的角往衣领里面塞。她生气的时候,常做这种动作。 “您这个人可真是的!”奥洛兹马特在马上晃了一下,失望地说,“我要是有腿,而不是这条拐杖,我会来求您?最好还是象过去一样,我自己来干,把粮食袋往车上一摔,赶马就走!……这不是女人干的活儿,我晓得,可你到哪里找男人去?……所以才决意请女将出马。您不准儿媳妇赶车,可上级对我们把难听话都说尽了:战士们需要粮食,我们却完不成计划。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我拖着长鞭朝他们走去,队长看见了我,高兴起来,显然他是想出了什么新点子。 “好啦,您要是担心媳妇的安全,瞧,有她的小叔子保驾,”他高兴地指着我说,“他决不会让谁靠近她。可以不必犹豫啦!咱们的谢依特是好汉子。只有这些小伙子,咱们这些养家的,才真解决问题…… 妈妈不让队长把话说完: “唉呀,瞧你象个什么样子,简直成了流浪汉!”她数落起来。“瞧你那头发,毛蓬蓬的,……你爸爸也真是好样的,给儿子剃剃头都腾不出工夫……” “就这样好啦,今天就让儿子和老人家亲热亲热,剃剃头,”奥洛兹马特机伶地接过母亲的话头说,“谢依特,今天你就留在家里,把马喂一喂,明天一早我就派给查密莉雅一辆车,你们一块儿赶车。要给我记住,你可得负责她的安全。您就别担心啦,家主娘,谢依特决不让她受欺侮。既是这样的话,我还再派丹尼亚尔同他们一块儿。您是知道他的,是个很老实的后生,……就是刚从前方回来的那一个。就这样吧,三个人一块儿往车站运粮食,谁还敢动一动您的儿媳妇?对吧,谢依特?你觉得怎么样,我们想让查密莉雅赶车,可你妈妈不同意,你要劝劝她!” 队长的夸奖,以及他竟用对待成年人的态度同我商量问题,使我心里美滋滋的。另外我立时想象着,能和查密莉雅一块地赶车去车站该有多好。我于是摆出一到老成的样子,对妈妈说: “保证设事儿,怎么,会有狼来把她吃掉还是怎的?” 我并且摆出老把式的神气,煞有介事地从牙缝里哧了一声,大模大样地晃着肩膀,拖了鞭子就走。 “唉呀,你可真行!”妈妈做出惊喜的样子,但是她马上气愤地呵斥道,“粮吃不吃她,你怎么知道?就出了你这块聪明材料!” “他不知道,谁知道?他是你们两家的男子汉,很能干,有两下子!”奥洛兹马特拼命讲我的好话,他一面担心地望着妈妈,怕她又固执下去。 可是妈妈没有反驳他,只不过不知为什么立时重重地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说: “这可算什么男子汉,还是孩子哩,可就这样也得白天黑夜地埋头干活,……我们那些叫人爱不够的男子汉天知道在哪里!家家空荡荡的,就好比营地上拔掉了帐篷……” 我已经走远了,没有听完母亲的话。我一路用鞭子打着屋角,打得灰尘飞扬,我甚至没有理睬正在院子里用手拍制牛粪块的小妹欢迎的笑脸,神气活现地走进了井棚。我在里面蹲下来,不慌不忙地从桶里倒水洗净了手。然后走进房里,喝了一碗酸牛奶,再倒一碗端到窗台上,把面包掰碎泡了吃。 妈妈和奥洛兹马特还留在院子里。只不过他们已经不再争论了,而是平心静气地低声谈着。他们准是在谈我的哥哥们。妈妈不时用衣袖擦擦红肿的眼睛,深沉地点着头,表示对正在安慰她的奥洛兹马特的回答,一面用模糊的泪眼望着绿树葱葱的远方,象是希望看到自己远方的儿子。 妈妈一伤心起来,就什么都不讲了,看样子,她答应了队长的要求。他达到了日的,很是得意,抽了一下坐骑,马匹跑着轻快的碎步出了院子。 不论是妈妈,不论是我,自然都丝毫没有想到,这一切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我一点都没有担心查密莉雅能不能驾驭得了双套的马车。她对马是摸得透的,因为查密莉雅是巴开尔山庄一位牧马人的姑娘。我家的萨特克也是牧马人。似乎有一次春天赛马时,他竟赶不上查密莉雅。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管它,可是大家都在说:赛马之后,恼羞成怒的萨特克就把她抢来了。还有一些人却偏说,他们是恋爱结婚的。不管怎么说吧,他们共同生活总共只有四个月。后来战争开始,萨特克便应召参军了。 不晓得该怎么理解,也许由于查密莉雅从小就和爸爸一起赶马群,——他身边就她一个,又当女儿,又当儿子,——于是她的性格中就出现了一些男子气概,有点躁烈,有时甚至很粗犷。查密莉雅干起活来一阵风,有男人气魄。和邻居妇女能处得来,可要是有人没来由惹恼了她,她骂起你来可不让人,还有几次有人被她揪住了头发。邻里不止一次前来告状; “你们这算什么样的儿媳妇?进门才没几天,一张嘴就这么厉害!一点不给人面子。” “她就这样才好哩!”妈妈回敬说,“我家媳妇有话就爱当面讲。这比藏而不露背地咬人强。您家媳妇倒会装温和模样儿,可这种温和媳妇,好比臭鸡蛋:表面干净光滑,骨子里其臭难闻。” 爸爸和婶娘对待查密莉雅从来不象别的公婆那样厉声厉色,挑鼻子挑眼儿。他们对她很和善,心疼她,就只希望她一点——希望她对真主虔诚,对丈夫忠实。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把四个儿子送进了军队之后,便把两房唯一的媳妇查密莉雅当做莫大的安慰,因此对她百般怜惜。我却不理解我的妈妈是怎么回事儿。她可不是随便就喜欢谁的。我妈妈对人对事要求十分严格。她过日子有自己一套规矩,从来不肯改变。每年春天一到,她要把我家游牧用的帐幕投到院子里,用杜松枝熏一熏,这帐幕还是我父亲年轻时制备的。她教导我们绝对热爱劳动,尊敬长者。她要求家庭中每个成员无条件服从。 查密莉雅自从到我家来,就不象个做媳妇的应有的样儿。不错,她尊敬长辈,听他们的话,但是在他们面前从来不肯低头弯腰,她可也不象别的年轻媳妇那样躲到一旁嘁嘁喳喳。总是想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什么,也不怕说出自己的不同见解。妈妈常常支持她,爱听听她的意见,但是决定权往往仍归自己。我感到,似乎妈妈从查密莉雅的心直口快、大公无私中看出她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并且暗下打算,有朝一日把她放到自己的位子上,使她成为一个同样有威望的家主娘,同样的当家人,家业的继承者。 “要感谢真主,我的孩子,”妈妈常教导查密莉雅说,“你是嫁到一家殷实、有福的人家来了。这是你的福气。做女人的幸福,就是生几个孩子,家里够吃够用。我们老一辈挣得的家业,谢天谢地,都得给你留下,我们带不进坟墓。不过,只有那爱惜声名、有良心的人,享福才享得长久。这话你得记牢,要经常检点自己!……” 但是查密莉雅有的地方使两个婆婆感到不以为然;她快活起来太过于外露了,就象个小孩子一样。有时候,好象无缘无故就笑起来,而且笑得那么响,那么快活。每当收工回来,不是走,却是一路跳过沟渠,跑进院子。而且常常毫无来由地一会儿抱住这个婆婆亲亲,一会儿抱住那个婆婆亲亲。 查密莉雅还喜欢唱歌,她总在哼着一点什么,长辈面前也不回避。这一切自然和村里传统的媳妇持身之道很不相符,但是,两位婆婆用以自慰的是:查密莉难会慢慢收住的,本来么,年轻时候说起来都是这样的。可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查密莉雅再好了。我们在一块儿非常快活,我们可以毫无缘由地哈哈大笑,可以在院子里互相追着玩儿。 查密莉雅长得很美。身材匀称、苗条,头发又密又长,编成两条粗粗的、沉甸甸的长辫子。她很会结她的白头巾,让它稍稍偏些垂到额头上,这对她十分配称,把她那端正的脸上的黧色皮肤衬托得很美。查密莉雅笑的时候,她那黑中透蓝的一双杏眼,闪耀着青春的活力,她要一下子唱起酸溜溜的山村小调,她那美丽的眼睛里就现出一种热情奔放的光彩。 我时常发现,男子汉们,特别是返乡的战士们,爱用眼睛盯她。查密莉雅自己也爱玩爱闹,可是她对那些放肆的家伙确也不给好颜色。尽管这样,我还是常常很恼火。我爱她而嫉妒别人,就象弟弟爱大姐因而嫉妒别人一样,我要是发现年轻人围在查密莉雅身旁,就要尽量想法子干扰他们。我摆出气鼓鼓的架子,根恨地望着他们,象要用自己的神情告诉他们:“你们别太得意了。她是我哥哥的妻子,别以为没有人保护她!” 在这种时候,我常常装出随便的样子,不管是不是地方,插过去谈话,企图嘲笑追逐她的人,而当这种办法毫不见效时,我就失去自制,气鼓鼓地,哼鼻子瞪眼睛。 小伙子们就噗哧大笑; “唉呀,你瞧他的样子!看样子她是他的嫂子,真有意思,我们还不知道的” 我极力撑持着,可是我感到耳朵在发烧,偏是叫我出丑,并且恼得我眼里进出泪水。而查密莉雅,我的好嫂子是了解我的。她勉强忍住就要进发出来的笑声,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以为嫂子是可以随便在大路上捡到的?”他对男子汉们抖直身子说,“你家嫂子也许是捡来的,我家可不是!快走开,我家小叔儿,哼,就要你们好看!”查赛热雅在他们面前摆了个威武姿势——傲然昂起头来,挑战似地挺一挺肩膀,一面不出声地笑着,拉了我一同走开。 我看出这种笑里有气愤有高兴。可能她当时想:“你呀,真是傻孩子!只要我想随便胡来,谁还能拦得住我?全家一齐来看着我,也看不住我!”在这种情形下,我总是门声不响,觉得有点对不起她。确实,我因为爱查密莉雅而嫉妒,我崇拜她;因为她是我的嫂子,因为她的美,她那洒脱的、自由自在的性格而感到骄傲。我和她是最知心的朋友,有什么事从不彼此隐瞒。 那时候村里男人很少。有的年轻人就抓住这一时机对妇女十分放肆、十分轻视,说什么,“同她们没什么磨蹭的,把手一招,不管哪个都会跑过来。” 有一天在割草的时候,我们一个远房族人奥斯芒走来纠缠查密莉雅。他原也认为没有一个女人禁得住他的引诱。查密莉雅却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从草垛脚下站起来,——她本来在草垛凉荫里休息的。 “别动手动脚的!”她痛苦地说,把身于扭过去,“虽然把你们看成个人样儿,可是有的人却象畜牧一样!” 奥斯芒躺到草垛脚下,轻蔑地撇一撇舔湿的嘴唇: “吊在高竿上的肉,解不了猫的馋,……有什么好装的呀,也许是愿意守一辈子了,鼻子还翘得老高哩。” 查密莉雅猛地转过身来。 “也许,就愿意守一辈子!我们就碰上这种命么,你混蛋就开心好啦。我要一百年独身,可对象你这号儿的,连口唾沫都懒得吐——讨厌。我看,要不是战争,谁又轮到同你讲话!” “我说的就是这话!战争,没有了男人的管教,你才要怎的就怎的。”奥斯芒得意地笑道,“哼,你要是我的老婆,保你不唱这个调调儿。” 查密莉雅本想向他扑过去,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觉得不值得同他纠缠。她朝他久久地、恨恨地望了一眼。然后厌恶地啐口唾沫,从地上抬起草杈,走了开去。 我站在草垛后面四轮大车上。查密莉雅看到我,急忙转过身去。她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当时的感觉是:受欺凌的不是她,而是我,正是我受了侮辱。我怀着痛苦的心情责备她说。 “你干吗理睬这种人?同这种人有什么道理好讲?” 直到晚上,查密莉雅一直阴沉地皱紧眉头,一句话也不同我讲,也不象平常那样有说有笑。当我把四轮大车赶到她跟前时,她为了不使我提起那件已被她隐忍在心中的可怕的恼人事,猛力将草权扎进草堆,一下子把草杈举起在面前,遮住自己的脸。她把草杈猛力甩下,又立刻跑向另一堆。这一次装车装得很快。有一会儿我走到一旁,回头一望,看到她拄着草杈柄,站了一两分钟,在想什么事,然后,猛然醒悟过来,又拼命干起活儿。 当我们装好最后一辆四轮大车时,查密莉雅象是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久久地望着落日。河那边,在哈萨克草原的边沿上,已经疲乏无力的割草时候的夕阳,象烧旺的烙饼炉的灶眼一样发着红光。它缓缓地向地平线外游去,用霞光染红天上柔软的云片,向淡紫色的草原投射着余晖,草原上低洼的地方已经笼罩起淡淡的、蓝灰色的暮雷。查密莉雅望着落日,流露出内心无比的喜悦,象是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童话世界。她的脸上放射着温柔的光采,那半张开的嘴唇孩子般柔和地微笑着。这时查密莉雅象是回答我还没有出口、但眼看要脱口而出的责备,转过身来,用一种好象是我们一直在谈话的语调说: “你别再去想他了,小兄弟,去他的!这还算个人?……”查密莉雅停了停,目送着正在下坠的半边夕阳,吁一口气,深沉地继续说道:“象奥斯芒这样的人,他们怎么会懂得一个人的心情?这颗心谁也不懂得,……也许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男人……” 在我掉转马匹的当儿,查密莉雅已经跑到在我们一旁干活儿的女人们那里去了,并且传来了她们爽朗的快活的谈笑声。真说不请她是怎么囫事,也许她在眺望落日的时候,心情变开朗了,也许只不过因为活儿干得很好,就这么高兴起来。我坐在四轮大车上的高高的草堆上,望着查密莉雅。她从头上扯下白头巾,宽宽地张开两只手臂,在暮霭沉沉的割掉了革的草场上追逐一个女友。她的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我的不快也马上飞走了:不值得为奥斯芒的胡说八道花费心思! “嗨……咱,走啊!”我连甩几鞭,催动了马匹。 那一天,我按队长吩咐,在家等候爸爸,好把头发理一理,同时给萨特克写封回信。当时我们有我们一套规矩:哥哥们来信写的名字是爸爸的,村邮递员却把信交给妈妈,至于读信和回信则是我的义务。我未开始读,早就晓得萨特克写些什么。他所有的信都是一个模样儿,就象羊群里的羊羔一样。萨特克永远以“平安家书”几个字开始,然后一成不变地写道:“此信烦寄安居于繁荣昌盛的塔拉斯区的余之阖家:至亲至爱的父亲昭日楚拜……”然后是我的母亲,随后是他的母亲,再后依照严格的长幼顺序写着我们所有的人。此后一定要问候族长们以及近亲的健康和平安;只是在最末尾,才象仓促想起似地附笔写道:“并向余妻查密莉雅致意……” 当然,在父亲和母亲都活着;村里族长和近亲还健在的时候,开头便写妻子,尤其指名给她写信,是不恰当,甚至是有失体统的。不仅萨特克这样认识,每一个自尊的男人都是这样。况且这也没什么道理好讲,当时村里就兴这样,这不仅无可非议,而且我们简直想都没想过,再说当时也来不及想这些。要晓得,每一封来信,都是一件久所盼望的、令人振奋的大事。 妈妈总要让我把信反复谈上好几遍,然后深受感动地把信拿到龟裂的手里,抓得死死的,好象摸着一只鸟儿,怕它要飞走似的。最后她用僵硬的手指很费力地把信折成三角形。 “唉,我的好孩子们,我们要象护身符一样保存好你们的信,”她含着泪颤抖地说,“信里还问,父亲、母亲、亲人们怎么样呢,……我们又能往哪里去,我们还不是在自己村里……可你们怎么样?哪怕就写一句话,说‘我活着’,就行了,我们别的也不要……” 妈妈还得对着信端详好半天,然后把它收藏到一向放这些信件的皮包里,再锁进柜里。 要是这时候查密莉雅在家,也把信给她看看。每次她把信拿到手里,我发现她是多么激动。她默读着,贪婪地、急不可待地用眼睛扫过字里行间。但是,越接近结尾,她的肩膀垂得越低,脸上的热情渐渐地熄灭。她紧皱起那倔强的眉头,不等读完末后几行,便把信还给妈妈,神情那么冷淡,象是交还借用的一件东西。 妈妈显然照自己的心情去理解儿媳的心情,于是竭力勉励她: “你这是怎么啦?”她一面锁着柜子,一面说,“不高兴高兴,反倒难过起来了!还是就你一个人的丈夫在军队上?难过的不是你一个,大家都不好受,大家怎么受,你就怎么受。依你看,舍有人不想念、不挂心自己的丈夫?……挂心就挂心吧,可不要露出挂心的样子,心里要藏得住!” 查密莉雅没有讲话。但是她那倔强的、忧郁的目光似乎在说:“老人家,您什么也不懂!” 这一次萨特克的信也是从萨拉托夫来的。他住在那里的野战医院里。萨特克写着,因为负伤,到秋天,靠上帝的恩典,就要回家了。关于这一点,他以前也告诉过我们,于是我们十分高兴,因为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那一天我依然没有睡在家里,我驾起车来到打谷场上。平常我总在这里过夜。我总把马牵到苜蓿地里,绊在那里。主席不允许在苜蓿地里放牲口,但是为了让我的马能够驾得起载,我常常违犯这条禁令。我知道在低洼处有一块地方很僻静,况且在夜里,谁也不会发觉。但是这一次,当我把马卸下,把它们牵去的时候,却已经有人在芷蓿地里放了四匹马。这使我很恼火。因为我是双马大车的主人,那我就有权利发火。我毫不加考虑,就打算把别人的马给赶得远远的,好教训教训这个侵犯我的领地的不自爱的家伙。但是我忽然认出了有两匹马是丹尼亚尔的,他就是白天队长提到的那个人。我想到从明天起我就要和丹尼亚尔一块儿往车站运粮食,就没有惊动他的马,仍旧回到打谷场上。 丹尼亚尔原来在这里。他刚结自己的大车轮子擦过油,这会儿正在紧车轴上的螺丝。 “丹尼克,洼地上的马是你的吧?”我问他。 丹尼亚尔慢慢转过头来。 “有两匹是我的。” “另外两匹呢?” “那是,怎么叫,查密莉雅,对吧,是她的马。她是你的什么人,嫂子,是吗?” “是的,嫂子。” “是队长亲自放到那儿的,让我照应一下……” 幸亏我没有把马赶跑! 夜深了,山间吹来的晚风息了。打谷场上也静了下来。丹尼亚尔靠近我,在草垛脚下躺下来,但过了不多时又爬起来向河边走去。他快到陡岸的沿上停了下来,就那么一个劲儿地站着,倒背着手,将头微微偏在肩上。他背对我站着。他那颀长的、象是用斧头砍削出来的有边有棱的身影,在柔和的月光中显得清清楚楚。他似乎在细细倾听那大河的流水声,——夜晚,河水下滩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可闻了。可能,他还在倾听我所听不见的一些夜的音响和喧嚣。“他又想在河边过夜啦,真是怪人!”我觉得好笑。 丹尼亚尔不久前才来到我们村里。有一天,一个小家伙跑到割草场上说,村里来了一个伤兵,至于是什么人,谁家的,他却不知道。哈,当时可热闹啦!村里有那么一股劲头儿:前方战士要是有人回来,不论老人、小孩,都一齐成群成群地拥去看新来的人,和他握手问好,问他有没有看到自家的亲人,听听新闻。这会儿便响起一阵无法形容的喊叫声,每个人都在猜想:也许是我家哥哥回来了,也许是哪一位亲戚?割草的人们全都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原来,丹尼亚尔是我们本地人,本是我们村里的人。老人们说,他在童年便成了孤儿,过了三四年沿门乞讨的生活,后来跑到卡克马克草原哈萨克那里去了,——他的母系亲属是哈萨克。要说把这孩子找回来,可就没有那样近的亲属,就这样大家把他忘记了。别人问他离家以后怎样生活,丹尼亚尔只回答几句应付应付。可依然能够理解到,他曾经加倍地吞够了生活的苦果,尝尽了孤儿的辛酸。生活驱赶着丹尼亚尔象风卷球一样到处奔波。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在卡克马克的土地带牧羊,等长大了,在沙漠里开运河,在新建的国营棉花农场工作,后来在塔什干附近的安格林矿井里工作,打这儿进了军队。 丹尼亚尔回到家乡,人们用赞许的态度迎接他。“不管在异地飘泊多久,现在是回来了,就是说,命定要喝家乡沟里的水。而且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语言,多少带一点哈萨克腔,但仍然说的是地道的家乡话!” “都尔把儿①跑遍天涯也要寻找自己的同群。谁又不觉得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人民可亲!你回来,是好样的。我们高兴,你祖先的在天之灵也高兴。感谢真主,但愿打垮德国人,过过太平日子,你也和别人一样,成个家,让你家烟囱上也冒冒烟!”有一个长辈这么说。 ①神话中的骏马。 提起丹尼亚尔的祖先,他们准确地断定了他是哪一支的。我们村里就这样出现了一个“新族人”——丹尼亚尔。 于是生产队长奥洛兹马特把这位脊背微微向前弯、瘸左腿的高个子士兵,领到我们割草场上来了。他把军大衣搭在肩上,急急忙忙地走着,尽力跟上奥洛兹马特那四一溜小跑着的矮壮的小跳马。至于队长本人,和颀长的丹尼亚尔在一块儿,他那小个儿,那活泼的姿态,真有点象一只不安生的河鹬。孩子们甚至都笑了起来。 丹尼亚尔受伤的腿还没有痊愈,膝部还不能打弯儿,因此割草他不行,就把他派到我们孩子们这儿来,在割草机上工作。说实话,我们不太喜欢他。首先他那孤僻劲儿,就不合我们的意。丹尼亚尔很少说话,就是说话,也叫人感觉他这会儿在想些别的不相干的事,他有他的心思;而且叫你难以断定,他是不是在看着你,虽然他那一双深思还想的眼睛直对你脸上望着。 “可怜的小伙子,看样子,战场上把他搞懵了,还一直没有回过神来!”大家这样议论他。 但是有趣的是,丹尼亚尔尽管总是这样在想心思,干起话来却又快又利落,从一旁看去还以为他是一个好交游的开朗的人呢。也许是孤苦伶什的童年,教会了他掩藏自己的感情和心思,在他身上培养出一种内向的性格?可能是这样的。 丹尼亚尔的嘴角上带着清晰的纹丝,两片嘴唇总是紧闭着,眼神抑郁、镇定,只有两道弯弯的、活泼的眉毛给他那副瘦削的、总是显得疲倦的面孔增添一些生气。有时候他会凝神倾听,象是听到一种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这时他眉飞色舞,眼里燃烧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喜悦。然后他不知为什么事微笑好久,显得十分高兴。这一切我们都感到奇怪。况且还不止这个,他还有别的一些怪痹。傍晚,我们卸了马,总是凑在窝棚旁边,等着女厨师给我们煮饭,丹尼亚尔却爬到守望台①上,在那儿坐到天黑。 ①可以了望四周的一种高地,这一名称是吉尔吉斯族人从游牧战争时期保留下来的。 “他在上面干什么呀?派他放哨还是怎的?”我们笑着说。 有一次,我出于好奇心,也跟着丹尼亚尔爬上了守望台。这里似乎没什么特别的。附近山脚下那一片笼罩在紫丁香般暮色中的草原,辽阔地扩展开去。黑沉沉、雾霭霭的大地,象是慢慢溶化在静寂之中。 丹尼亚尔对于我的到来甚至全没注意;他抱膝坐着,用沉思然而明亮的目光望着前方。我于是又感觉他是在聚精会神地倾听我所听不见的一些声音。有时他侧耳静听,凝神屏息,睁大一双眼睛。有一种东西在激荡着他的心,我觉得,他马上就要站起来,敞开自己的胸怀,不过不是对我敞开——他没有理会我——而是对着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我所看不见的东西。过一会儿我再望他,他却完全变了;丹尼亚尔沮丧地、无精打采地坐着,就象工作以后在休息似的。 我们农庄的割草场,分布在库尔库列马河湾的滩地上。库尔库列马河在离我们不远处冲出了峡谷,变成一条脱缰野马似的、疯狂的急流,奔驰在平川地上。割草时节,就是山洪暴发的时节。榜晚时分开始涨水,大水混浊而泡沫翻腾。半夜里我在窝棚里几次被河水强烈的震荡声惊醒。已经澄清下来的蓝幽幽的夜空,借星星做眼睛窥探着窝棚,冷风阵阵袭来,大地睡熟了,只有咆哮的河水,好象正气势汹汹地朝我们奔来。虽然我们不是紧靠河边,夜晚水声却令人感到那样近,以至常常不由地浮起一种恐惧:万一河水冲来,万一把窝棚冲跑呢?我的伙伴们正睡着那样香甜的、割草季节的好觉,我却不能入睡,于是走出棚外。 库尔库列马河湾之夜美丽而又可怖。草地上这里那里呈现着被绊住的马匹的黑影。马儿饱餐了夜露浸润的青草,这会儿,在半醒不醒地打着盹儿,间或喷一喷鼻子。就在一旁,库尔库列乌河水冲过水漉漉的、弯下了腰的柳丛,向河岸奔去,一路上滚动着石块,发出暗哑的声音。不肯片刻安静的河流,使黑夜充满了狂乱的、恐怖的声音。惊心动魄。可怕极了。 在这样的夜里,我经常想起丹尼亚尔。他平常睡在紧靠河边的草垛里。难道他不害怕?河水的声音怎会震不坏他的耳朵?他能睡得着吗?为什么他要一个人在河边过夜?他在这里面能得到什么样的乐趣?怪人,超世派。这会儿他在哪儿?我四面望望,看不到一个人。河岸象两条倾斜的山岗似地伸向远方,夜色中露出群山的脊背。在那上游一带,万籁无声,星光灿烂。 似乎丹尼亚尔该在村里结交一些朋友了。但是他依然孤零零的,仿佛友谊或仇敌,同情或嫉妒,这些观念对他全都格格不久。要晓得,只有那种能够替自己、也能替别人站出来说话的男子汉,才能在村里出头露面,他们有力量造福,有时也能为祸,他们能够在喜宴上和丧宴上发令司仪,不亚于族长们——这样的男子汉也受到女人们的青睐。 如果一个人,就象丹尼亚尔一样,凡事站在一边,不参与村中事务,那末有些人就干脆不觉得有他这个人,有些人就宽厚地说: “没有人得他的好处,也没有人得他的害处。就这么活着,凑合着捱自己的岁月,就这么的也好……” 这样的人,照例要成为嘲笑和怜悯的对象。我们这些总想表现得比自己年龄老大些的少年们,为了和真正的男子汉们步调取得一致,若不是当面,便是常常在我们之间取笑丹尼亚尔。我们甚至笑他自己在河里洗他那件军装上衣。他洗过后,不等全干就穿上,因为他只有这么一件。 但奇怪的是,丹尼亚尔似乎和气而又老实,可我们却从来不敢和他亲近。也并不是因为他比我们年长——差个三岁、四岁,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对大几岁的人从不客气,就称“你”——也并不是因为他爱板面孔或者摆架子——板面孔,摆架子有时能引起一种类似尊敬的东西——不是的,是一种不可理解的东西隐藏在他那默默不语、忧郁的沉思中,正是这一点,使我们这些跟谁都打交道的孩子们不敢和他打交道。 很可能,有一件事情算得上我们不敢和他打交道的缘由。我是一个非常好奇的孩子,常常因为爱刨根问底惹得人讨厌,而向前方战士打听战争情形,更是我真正热衷的事。丹尼亚尔来到我们割草场上以后,我一直在寻找适当机会,向这位新归来的前方战士打听一点什么。 有一次傍晚收工后,吃罢了饭,我们坐在篝火旁安静地休息。 “丹尼克,讲一点战争情形吧,趁大家还没睡,”我请求说。 丹尼亚尔起初没有讲话,甚至似乎很生气。他久久地望着火堆,然后拍起头来,望着我们。 “你说,讲讲战争?”他问道,接着,象是回答他自己的思路似的,又声音低沉地说:“不,最好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战争!” 然后他扭过身去,抓了一把枯草,扔到火里,吹起火来,不管对我们哪一个都不望一眼。 丹尼亚尔再也不多讲了。但是甚至从他讲的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可以理解到:战争可不是讲讲好玩的,这不是童话,讲出来可以叫你们睡觉前解闷儿。战争在人们心灵深处印下了牢牢的血印,讲战争可并不轻松。我自己感到惭愧。再也没有向丹尼亚尔问起战争的事。 不过,那个傍晚报快就被忘却了,就象村里对丹尼亚尔本人的兴趣很快便消失了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丹尼亚尔将马带到打谷场上,这时查密莉雅也来了。她看到我们,老远就喊: “喂,小兄弟,去,把我的马带来!我的马轭在哪儿?”接着,就象当了一辈子车把式似的,一本正经地检查车辆,蹬两脚试试轮毂安得好不好。 当我和丹尼亚尔骑马走近时,我们的模样儿她觉得开心死了。丹尼亚尔两条瘦瘦的长腿搭拉着,穿一双厚油布马靴,靴筒大得要命,眼看着就要从脚上掉下来。我光着脚儿踢马前进,脚底板僵硬乌黑。 “真是一对儿!”查密莉雅快活地昂起头来。她再不耽搁,对我们发起号令:“动作快些,好在天热以前赶过草原!” 她抓住马勒,满有把握地把马牵到车前,动手套车。她全是自己套的,只有一次要我做给她看,怎样调理缰绳。她没有理会丹尼亚尔,仿佛他根本不在旁边。 查密莉雅的果敢和甚至是逞能似的自信,显然使丹尼亚尔感到惊讶。他敬而远之地闭紧嘴唇,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同时却又暗暗赞赏地望着她。当他一声不响地从磅秤上搬起粮食袋,举向车上时,查密莉雅朝他奔去: “这算怎么回事,每个人就这么各使各的冤枉力气?不成,伙计,这么干不行,快把手给我!喂,小兄弟,发什么呆,到车上去,把袋子摆好!” 查密莉雅自己抓住丹尼亚尔的手,当他们一块儿,手攥手地将粮食袋朝上摔的时候,他这个可怜人儿,羞得脸都红了。此后,每当他们彼此紧握住手搬粮袋,两个头几乎碰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丹尼亚尔是多么不自在,他紧张地咬着嘴唇,极力不去看查密莉雅的脸。查密莉雅却毫不在乎,她在同女司磅员开着玩笑,好象就不觉得有这个配手似的。后来,当车子装好,我们把缰绳拿在手里的时候,查密莉雅调皮地眨眨眼睛,带笑说: “呃,你叫什么,丹尼亚尔,是不是?看样子你象是个男子汉,头前开路!” 丹尼亚尔还是一声不哼地赶动了车子。“瞧你这可怜样儿,怎么搞的呀,为什么这样喜欢害臊呢?”我想道。 我们要走的路很远:二十公里左右的草原,然后穿过峡谷,走向车站。好在是,从出发直到目的地,一路都是下坡,马匹不吃力。 我们的库尔库列马村沿河展开,坐落在高山的山坡上,一直伸展到黑山脚下。只要不走进峡谷,就总能看得见我们的村子和它那葱郁的树丛。 一天的工夫我们只能来回跑一趟。我们早上出发,来到车站已是过午了。 太阳无情地炙烧着,车站上十分拥挤,水泄不通:平原上各地来的运粮马车、四轮大车和从辽远的山区农庄来的驮粮食的牛和驴,挤得满满的。赶牲口的都是孩子和妇女,黑黑的,穿着褪色的衣服,光脚丫被石头碰得到处是伤,嘴唇因为炎热和尘土干裂得出血。 粮站大门口悬着一条横幅:“将每一颗粮食支援前方!”院子里忙乱、拥挤,赶车赶牲口的人吵吵嚷嚷。左近,矮墙外面,机车在调车,随着一团团浓浓的热气,喷吐着煤屑儿。列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横擦而过。有一些骆驼,咧着那流诞的大嘴,恶狠狠地济命吼着,很不愿意从地上爬起来。 在验收站,在发烫的铁房顶下面,粮食堆成山。须要把粮袋顺着木板扛到上面紧靠房顶的地方。浓烈的粮食气味和尘土呛得人端不过气来。 “喂,小伙子,你给我小心点儿!”熬夜熬得眼睛通红的验收员在下面大声叫着,“往上扛,扛到顶上去i”他用拳头吓唬,气呼呼地驾着。 他可骂什么呀?就不骂我们也晓得往哪里扛,我们会扛上去的。要晓得,这粮食是我们用双肩一直从地里拉来的,在那里,女人、老头子、小孩把它一粒粒地培植长成,收割下来,在那里,就这会儿,在这热火朝天的农忙时节,康拜因手正驾着破烂不堪、早该报废的康拜因在苦战,在那里,女人们日日夜夜弯腰握着火烫的镰刀,在那里,孩子们的小手珍惜地拉起每一颗掉下的谷粒儿。 就现在我还记得,我用肩膀扛过的那些粮袋是多么沉重。这类活儿只适合最强壮的男人干。我朝上走着,在咯吱咯吱响着的、压得一弯一弯的木板上,好容易才走得稳,用牙死死地咬住袋边儿,好把粮袋封住,不使撤掉。尘土呛得喉咙发痒,助部压得酸痛,眼前冒着一团团的火星。有多少次,半路上气力不支,只觉粮袋毫不留情地从背上往下滑,我真想把它摔掉,并且同它一起滚下去。但是后面有人走着。他们也拉着粮袋,他们和我年龄相仿,同样是少年,或者是已经有了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的妇女。要不是战争,会让他们扛这样重的东西?不能,当妇女子着和我同样的活儿的时候,我没有权利摔掉。 瞧,查密莉雅走在前面,她把长衫撩到膝盖以上,我于是看到,她那黑黑的好看的腿上凸起的肌肉绷得多紧,我看到,粮袋压得她象弹簧似地一弯一弯的,她用多大的气力才支撑住那柔软的身躯。查密莉雅只不过有时候停一会儿,她似乎觉得我气力越来越不行了。 “坚持一下,小兄弟,剩不几步了!” 可她自己声音也并不响亮,下气不接上气的。 当我们倒掉粮食,往回走的时候,迎面碰上丹尼亚尔。他微微瘸着腿,迈着坚强而均匀的步子在木板上走着,家平常一样孤孤零零,一言不发。在我们走近时,丹尼亚尔向查密莉雅投过忧郁而炽热的一眼,查密莉雅却弯下累坏了的腰,抻抻撩皱了的衣裙。丹尼亚尔每次望她,就象头一次看到她似的,查密莉雅却仍然不去理睬他。 确实,已经成了惯例:查密莉雅要么就嘲笑他,要么就根本不去理睬他。这要看她的情绪而定。譬如,我们正在路上走着,她忽然灵机一动,对我喊道:“喂,快走!”于是一面吆喝着,把鞭子举过头顶,打马飞奔。我跟着她。我们超在丹尼亚尔前头,将他甩在久久不落的浓浓尘雾当中。虽然这是开玩笑,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忍受得了这样一招儿。可你瞧,丹尼亚尔看样子就不生气。我们从旁边驰过,他却带着一种抑郁而赞赏的神情,望着站在车上哈哈大笑的查密莉雅。我回头一望,丹尼亚尔甚至造过尘土在望着她。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善良的、原谅一切的神情,而我还猜度到里面有一种痴心的、隐在深处的恋情。 不论是查密莉雅的嘲笑,还是百分之百的冷淡,一次也没有惹恼丹尼亚尔。他象是发下了誓愿忍受一切。起初我很可怜他,有几次我对查密莉雅说: “嫂子,你干吗老是取笑他,他是那样一个老实人!” “去他的!”查密莉雅把手一挥,笑着说,“我这么的,不过开开玩笑,对这个孤僻家伙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后来我也嘲弄取笑起丹尼亚尔来,一点也不比查密莉雅客气。他那奇怪的、直愣愣的目光,开始使我不安。当她将粮袋扛上肩膀时,他是怎样瞧她啊!确也是的,在这人声喧嚣、拥拥挤挤、满院子嘈杂声里,在慌张忙乱、喉咙嘶哑的人们中间,查密莉难是多么显眼,瞧她动作多么老练,多么利落,步子多么轻快,一切如人无人之境。 真也不能不瞧她。为了从车上卸下粮袋,查密莉雅弯弯地探过身子,伸出肩膀,将头尽力向后仰,这就露出她那好看的颈子,那被阳光染成棕色的长辫子几乎就碰到地面。丹尼亚尔好象无意之间似的,停下步子,用眼睛把她一直送到门口。想必他认为这样做不被人注意,但我全都注意到了,而且这种行动开始使我十分不快,甚至似乎我的感情受到了屈辱,因为我认为无论怎样丹尼亚尔都不配盯查密莉雅。 “你想想,连他都要盯她,就甭说别人了!”把我整个儿恼透了。于是我那尚未摆脱掉孩子气的自私心,又燃烧起炽烈的妒火。要晓得,孩子们常因为爱自己的亲人而嫉妒别人。这会儿我对丹尼亚尔不再怜悯,而是怀着深深的敌意,以至当别人嘲笑他的时候,我就幸灾床锅。 不过,有一块我和查密莉雅玩的把戏,结局可够伤心的。在我们用来运粮食的粮袋当中,有一只很大的,可装七普特,是用粗羊毛织成的。平常我们是两个人对付它,一个人是吃不住的。有一天在打谷场上,我们商量好要跟丹尼亚尔开个玩笑。我们把这只大粮袋放到他的车上,上面压上别的粮袋。路上我和查密莉雅跑到一个俄罗斯族村子一家果园里,摘了些苹果,一路上笑着闹着;查密莉雅把苹果摔到丹尼亚尔身上。然后我们象往常一样,超在他前头,扬起一阵灰尘。过了峡谷,来到铁路过道口,他赶上了我们,因为过道口正好关着。打这儿我们一块儿走到车站。不晓得怎么搞的,我们完全忘记了这只七普特重的粮袋,只是在车快卸完的时候才想了起来。查密莉雅调皮地捅捅我,朝他指指。他站在车上,犯愁地打量着那只粮袋,显然是在考虑怎么对付它。后来他四下望了望,当发现查密莉雅把肚子都要笑破时,脸孔变得通红。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把裤子紧一紧,要不,半路上会掉的!”查密莉雅喊道。 丹尼亚尔朝我们没过狠狠的一瞥,我们还没来得及转过念头,他已经在车上把粮袋挪动,放到车厢沿上,一手扶住粮袋跳下车来,将它向背上一背就走。起初我们装出没事儿的样子,好象这件事一点儿没什么特别的。别的人也很久没有在意:一个人背着粮袋走路,大家准不是这样。但是当丹尼亚尔走到木板跟前时,查密莉雅撵上了他: “把袋子扔下吧,我是开玩笑的!” “走——开!”他斩钉截铁地说,于是登上了木板。 “瞧,他背得动!”她说,好象在证明自己并没有错。 她依然在轻轻笑着,但是她的笑越来越有点不e然,似乎在勉强自己笑。 我们发觉丹尼亚尔受伤的那条腿越来越瘸得厉害。我们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原谅自己这个愚蠢的玩笑,因为这个花样是我这个蠢货想出来的! “回来吧!”查密莉雅带着苦笑说。 但是丹尼亚尔已经不能转来了,他后面走着很多人。 底下情形怎样,详情细节我记不清了。我当时看到丹尼亚尔在那只老大的粮袋底下钢着的身子、压得很低的头和咬紧的嘴唇。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那条受伤的腿,慢慢地走着。看得出,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极大的痛楚,痛得地缩着脑袋,停息片时。他朝上爬得越高,身子朝两边晃得越厉害。粮袋使他摇来摆去。我当时又害怕又羞愧,急得我嗓子眼儿发干。我吓呆了,我整个身心都感受着他那粮袋的重压、他那条受伤的腿上的难忍的痛楚。瞧他又摇晃了,他缩头了,于是我眼睛里一切都在旋转,眼前发黑,大地象要从脚下溜走。 突然有人重重地抓住我的手,抓得我骨头部病,这时我才从吓呆的状态中醒过来。我没有马上认出是查密莉雅。她脸色煞白,张大的眼睛里露出两颗大大的眸于,嘴唇依然因为刚才的笑颤动着。这时不仅我们,而是所有在场的人,验收员也在内,都跑到了木板脚下。丹尼亚尔又走了两步,打算将背上的粮袋摆正一些,——开始慢慢蹲下身去。查密莉雅双手捂住眼睛。 “扔掉!把粮袋扔掉!”她叫道。 但是丹尼亚尔不知为什么却不扔掉粮袋,尽管早就可以把它朝木板一旁摔下去,这样是砸不到后面走着的人的。听到查密莉雅的声音,他一挺而起,把两腿站直,走了一步,又摇晃起来。 “你就快扔掉嘛,狗崽子!”验收员叫起来了。 “扔掉!”人们都叫起来。 丹尼亚尔就这样也没有扔掉。 “他不会扔掉的,”有人很有把握地小声说。 于是,不论走在木板上的,还是站在底下的人,好象都懂了:他是不会将粮袋扔掉的,除非他自己和粮袋一起摔下来。呈现出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墙外,机车一阵阵地呜呜叫着。 丹尼亚尔摇晃着身子,就象成了聋子一样,在炙热的铁房顶底下向上走着,把木板踩得一弯一弯的。每走两步他便因为失掉了平衡停一会儿,然后鼓起力气再往前走。走在他后面的那些人,尽量凑合着他,也时时停住步子。这太累人了,大家弄得精疲力尽,可是没有一个人发火,没有一个人骂他。这些仿佛用无形的绳索系在一起的人们,背着自己的粮袋走着,,就象是走在一条危险的淄滑的小径上,在这儿,彼此的生命紧密相关。在他们那一致的静默不语之中,在那一样姿势的摇晃之中,有一种统一的沉重的旋律。一步,又跟着丹尼亚尔走了一步,又是一步。走在他后面的那个妇女,带着何等的同情和为他祈祷的心情,咬紧牙关望着他啊!她自己已经步履蹒跚,但是她在为他祈祷。 已经剩不几步了,带坡度的一段木板很快就要走完了。但是丹尼亚尔又摇晃起来,受伤的那条腿已经不听他使唤了。要是再不扔掉粮袋,他眼看就要滚下来。 “快去!从后面帮他托住!”查密莉难对我喊道。她自己则伸出两手,好象这样可以帮丹尼亚尔托住。 我顺着木板飞快地向上跑去。我挤过人群和粮袋,跑到丹尼亚尔跟前。他从肘下望了是我。在他那黑糊糊的汗湿的睑上青筋凸出,一双充血的眼睛带着愤怒,火辣辣地望着我。我想去耗粮袋。 “走开!”丹尼亚尔哑着嗓子厉声说,接着向前走去。 当丹尼亚尔重重地喘着气、一瘸一拐地往下走的时候,他的两条手臂搭拉着,象两条瓜藤一样。大家都一言不发地给他让路,验收员却忍不住了,他叫道: “你怎么搞的,小伙子,傻了吗?难道我不是人,难道是我不让你在下面倒?你干吗要往上背这么重的粮袋?” “这是我的事,”丹尼亚尔小声回答说。 他向旁边唾了一口,便朝马车走来。我们不敢抬眼睛。又羞愧又懊恼,真没料到丹尼亚尔把我们愚蠢的玩笑看得这么认真。 整个夜晚我们默默地走着。在丹尼亚尔这倒很自然。因此我们就搞不清,他是在生我们的气呢,还是已经把一切都忘了。 可我们感到非常沉重,良心上十分痛苦。 清早,当我们在打谷场上装车的时候,查密莉雅抓起这条倒霉的粮袋,用脚狠踩一通,嗤嗤地把它撕烂。 “把你的袋子还你!”她将袋子摔到吃惊的女司磅员的脚下。“告诉队长,下次不要夹杂这样的袋子!” “你怎么啦?怎么回事?” “没什么!” 第二天一整天,丹尼亚尔一点也没露出生气的样子,他照样心平气和,不言不语,只不过瘸得比往常厉害了,特别是在扎粮袋的时候。显然昨天伤口伤害得太厉害了。这情形就使我们时刻忘不掉对他犯下的罪过。他要能笑一笑,或者开开玩笑,那我们总会轻松些,我们之间的不快也会就此忘掉。 查密莉雅也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十分好强的查密莉难尽管还在笑着,但是我看出她整天都不自在。 我们很晚才从车站回来。丹尼亚尔走在前头。夜色显得无限美好。谁又不晓得八月之夜,不晓得八月夜里那若远若近的分外明亮的星星!每一颗星都清晰在目。瞧,有一颗星,边上象是沾满了霜花,周身发着冷光,带着天真烂漫的惊讶神情从漆黑的天上望着大地。我们在峡谷里走着,我久久地瞧着这颗星。马儿称心如意地朝家里小步快跑,碎石子在车轮下面沙沙响着。轻风从草原上送来正在开花的艾蒿苦涩的花粉,送来熟透了的黑麦那种清淡的香气,这一切和柏油气味以及汗腥的马具气味混到一起,弄得头脑晕乎乎的。 路的一旁,高悬着长满野蔷薇的一片凉荫的岩石,另一边,在很远的下面,在山水柳和野白杨丛中,汹涌奔流着不肯停歇的库尔库列马河。后面间或有列车带着灌耳的轰隆声飞过铁桥,渐渐远去,过后久久地响着车轮的轧轧声。 在凉爽时候驾车行路,望着轻轻颤动的马背,倾听八月之夜的音响,吮吸夜的气息,是最惬意的了。查密莉雅走在我前面。她擦过马绍,四下望着,轻轻地哼着点儿什么。我懂得,我们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在这样的夜里不能沉默;在这样的夜里要唱歌! 她于是唱了。她唱,也许还因为,她想恢复我们和丹尼亚尔相处中原来那种彼此无间的态度,想驱散我们那种对不起他的难受心情。她的歌喉僚亮而感情充沛,她唱的是普通的山歌,就如:“我挥着绸巾招你来哟”,或者是“我的亲人儿踏上遥远的征途”。她会唱很多山歌,而且唱起来真挚动人,因此听她唱歌真是一件快事。但是她突然止住歌声,朝丹尼亚尔喊道: “喂,丹尼亚尔,随便唱点什么吧!你是个男子汉不是?” “你唱,查密莉雅,你唱!”丹尼亚尔勒住马,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在听你唱呢,竖着两个耳朵听!” “怎么,你以为我们就没有耳朵!别来这一套!你要是不愿意唱,就别唱!”查密莉雅又唱起来。 谁可晓得,她为什么请他唱歌!也许,清唱歌就是请唱歌,也许,是想引他说话?十有八九是她真想和他谈谈胭为没过多久她又朝他喊道: “你说说,丹尼亚尔,你什么时候恋爱过吗?”她说着笑起来。 丹尼亚尔什么都没有回答。查密莉雅也没有讲话。 “哼,偏偏请他唱歌!”我冷笑着想。 在一条横穿道路的小河旁,马儿用马掌得得地敲打着水漉漉的白玉般的石子,放慢了步子。我们涉过了浅滩,丹尼亚尔给马加了几鞭,猛不防地用那束缚已久的、颤抖的嗓音唱了起来: 头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 你养育了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他突然便住了,咳嗽了一下,可是下面两句地就用深沉的胸音放声高唱了出来,虽然,微微有点嘶哑: 头戴白帽、身被青衣的高山, 你呀,你呀,你是我的摇篮…… 唱到这里他又中断了,象是害怕什么似的,又沉默下来。 我完全想象得出丹尼亚尔难为情的神情。但是,甚至在这种羞怯的、断断续续的歌声中,有着一种特别激动人心的东西,而且他的嗓子,应当说,是满好的,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丹尼亚尔在唱。 “你可瞧瞧!”我忍不住说。 查密莉雅甚至惊叫起来: “你这一手以前怎么不露啊?快唱吧,好好喝下去!” 前面现出亮光——出峡谷进平川的出口处到了。平川上吹来了轻风。丹尼亚尔又唱起来。他一开始依然很羞怯,信心不足,但是渐渐地他的歌声鼓足气力,灌满峡谷,在很远的悬崖上唤起回声。 最使我惊讶的是,那曲调本身充满何等的炽情,何等的热力。我当时不晓得这该叫做什么,就是现在也不晓得,准确些说,是无法断定:这仅仅是歌喉呢,还是另有一种从人心的深处发出的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最能引起别人的共鸣,最能表露最隐秘的心曲的东西。 要是我能摹仿丹尼亚尔的歌子,哪怕只是一点点,该有多好!其中几乎就没有歌词,它不用词儿便能打开伟大的人的心怀。无论在这以前或是以后,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歌子:它不象吉尔吉斯调子,也不象哈萨克调子,可是其中又有吉尔吉斯风味,又有哈萨克风味。丹尼亚尔的乐曲溶合了两个亲近的民族的最优美的曲调,又独出心裁地将它编织成一支和谐的、别具一格的歌曲。这是一支高山和草原之歌,它时而高亢昂扬,象登临吉尔吉斯的高山,时而纵情驰骋,象奔驰在哈萨克草原上。 我倾听着,惊奇得不得了:“好个丹尼亚尔,原来竟是个这么不简单的家伙!谁又能想得到呢?” 我们已经在草原上走着,走在松软的走熟了的大路上,丹尼亚尔的歌声这会儿辽阔地舒展开去,新的歌曲一支接一支,变幻自如地唱着。他难道有唱不完的歌?他这是怎么了?他好象就等着这样的一天,就等着这样的时刻。 我于是忽然懂得了他那些引起人们不解和嘲笑的怪癖——他的好遐想、爱孤独和沉默不语。这时我懂得了他为什么整晚整晚地坐在守望台上,为什么一个人留在河边过夜,为什么他总在倾听那些别人听不见的音响,为什么有时他的眼睛会忽然大放光采,平时十分戒备的眉毛会飞舞起来。这是一个爱得很深厚的人。他所爱的,我感觉到,不仅是一个什么人;这是一种另一样的、伟大的爱——爱生活,爱大地。是的,他把这种爱珍藏在自己心中,珍藏在自己的歌曲中,他为它而生存。感情冷漠的人不能够唱得这样动人,不管他有多么好的嗓子。 当一支歌子的余音似乎停息了时,一阵新的激荡的根溯,象是又把沉睡的草原惊醒。草原很感激地在倾听歌手歌唱,那种亲切的曲调使草原如醉如痴。等待收割的、已经熟透的蓝灰色的庄稼,象宽阔的河面似的起伏不定,黎明前的微曦在田野上游荡。水磨旁雄伟的老柳群飒飒地摇动着叶子,河那岸野营里的篝火已经奄奄一息,有一个人,象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河岸上朝村子的方向纵马飞奔,一会儿消失在果园里,一会儿重新出现。夜风从那儿送来苹果的香气,送来正在吐穗的玉米鲜牛奶般的甜味儿,以及尚未晒干的牛粪块那种暖熏熏的气息。 丹尼亚尔久久地忘情地唱着。迷人的八月之夜,安静下来,听他的歌声。就连马儿也早就换了均匀的步子,象是恐怕扰乱了这种奇妙的境界。 突然,丹尼亚尔在一个最高亢的响亮的音节上中止了歌唱,吆喝一声,打马飞奔。我想,查密莉雅一定也要跟着他奔驰,我也准备跟上,但是她动也没动。原来怎样把头偏到一旁坐着,现在还是那样坐着,好象依然在倾听那些京回在空中的未绝的余音。丹尼亚尔走远了,我们却直到进村,一句话没有讲。还须要讲什么话呢,要晓得,言语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表达得出一切心事的…… 从这一天起,我们的生活似乎有点变了。我现在总在等待着一种美好的幸福时刻。一早我们就到打谷场上装车,去车站,我们迫不及待地离开车站,好在归途中倾听丹尼亚尔的歌唱。他的歌声在我心中生了根,每一步它都跟随着我。每天早上,我心中回荡着歌声,穿过湿流油的、露珠晶莹的苜蓿地,跑向羁绊住的马匹,而太阳迎面微笑着从山后滚出来。我处处听到这一声音:在簸谷老汉趁风扬起的麦粒的金雨那轻柔的籁籁声中,在草原上空孤独的鹞鹰那悠悠水流般的盘旋飞翔之中,——在我所看到和所听到的一切之中,我都觉得有丹尼亚尔的歌声。 傍晚,我们走在峡谷中的时候,每次我都觉得我跨进了另一个世界。我合上眼睛,倾听丹尼亚尔歌唱,在我面前会出现一些童年时候就异常熟悉、异常亲切的情景:有时在帐幕当头、大雁飞翔的高处,飘过正作春游的蓝雾般的轻柔云片;有时在鸣鸣响的大地上,蹄声得得、嘶声悠长地驰过夏牧的马群,牧马驹儿抖着未曾剪过的极毛,眼里闪着墨黑的、野气的火光,洋洋得意、憨头憨脑地一路跑着追赶自己的妈妈;有时羊群在山包上静静地纷纷散了开来;有时瀑布从悬崖上倾泻而下,它那飞舞乱溅的泡沫的白光耀眼欲花;有时在河对岸草原上,红日轻柔地落进芨芨草丛里,火红的天边有一个孤独而遥远的骑手,好象正纵马追赶落日——红日已伸手可及——可是也掉进了草丛和暮色之中。 河那边哈萨克草原十分辽阔。草原将我们的群山向两边推开,草原上冷冷清清,人烟稀少…… 但是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夏夭,战争降临的时候,草原上燃起了烽火,一群群战马荡起滚热的尘土,把草原闹得雾腾腾的,四面八方奔驰着差骑。我记得,常常有跃马扬鞭的哈萨克在对岸用收人那响亮的声音喊着: “吉尔吉斯弟兄们,快上马:敌人来啦!”然后在阵阵尘烟和滚滚火热的气流中飞驰而去。 草原唤起了所有的人们,我们的第一批骑兵在隆重庄严的震天动地声中,从山地、从平川奔赴前线。千万对金授敲响,千万名健儿瞩目草原。前面,林立的旗杆上鲜红的旗帜猎猎飘舞;后面,马蹄荡起的尘烟背后,爱妻慈母悲壮的哭声震动大地:“愿草原保佑你们,愿我们的豪杰马耶斯①在天之灵保佑你们!” ①马耶斯是吉尔吉斯民间史诗《马耶斯》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勇士。 在人们出发去作战的地方,留下了千百条伤别的路径…… 丹尼亚尔通过自己的歌唱,将这种大地之美和动荡不安的境界,整个儿展现在我的面前。他这是在哪里学来的,从准那里听来的呢?我理解,只有那长年累月用整个心灵怀念过大地,尝够了思恋大地之苦的人,才能这样热爱自己的土地。在他歌唱的时候,我也看到他本人——一个小男孩,浪迹草原路上。可能就在那时候在他心灵中产生了这些歌唱故乡的歌?也许是产生在他行进在炮火纷飞的征途上的时候? 听着丹尼亚尔歌唱,我真想匍伏在地上,象儿子对慈母那样紧紧抱住它,就因为它竟能使人这样热爱。那时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新的东西在我心中觉醒了,当时这种东西我还叫不出名称,但这是一种不可克制的东西,这是一种要求——要求把它表现出来,是的,要求表现,不仅要自己能看见、能感触到世界,而且要把自己的观察、思想和感觉带给别人,要对人们叙说出我们的土地之美,象丹尼亚尔叙说得那样感人。对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我感到一种无端的恐惧和喜悦,使我心脉都停止了跳动。可是我当时还不懂得我需要拿起画笔。 我从小就爱画画。我常常描摹课本上的图画,孩子们都说我描画得丝毫不差。我把画拿给我们的墙报的时候,学校里老师常常夸奖我。但是后来战争开始,我的几个哥哥进了军队,我就和一般大小的孩子们一样,丢下学业,到农庄里工作。我丢开了颜色和画笔,而且也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会检起来。可是丹尼亚尔的歌声惊动了我的心灵。我天天好象生活在梦里,我望着世界,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仿佛一切都是头一次看到。 查密莉雅突然变得多么不同了啊!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那样一个热热闹闹、好说好笑的人。一丝朦胧的惆怅的阴影笼罩在她那光来敛去的眼上。走在路上,她常常一个劲儿地在想着什么。一种缥缈的、梦幻般的微笑,荡漾在她的嘴上,她不知因为什么一件好事暗自高兴,那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有时候,把粮袋扛到肩上,就这么一个劲儿地站着,怀着一种莫名的胆怯,恰似在她面前有一道汹涌奔腾的急流,她不晓得,可不可以往前走。她躲避着丹尼亚尔,不敢直望他。 有一天,在打谷场上,查密莉雅用一种有气无力、极不自然的抱怨语气对他说: “把你那军装脱下来行吧?让我给你洗洗!” 然后,她把军装上衣在河里洗过,摊开来晒,自个儿则紧靠着坐下来,久久地用手掌尽力将它摩平,就着太阳瞧瞧磨穿的两肩,摇摇头,又沉默而忧伤地抚摩起来。 在这段时间,查密莉雅只有一次响亮地、快活惹人地笑过,而且眼睛也象过去那样明亮了一阵子。年轻的妇女、姑娘和小伙子们——原来的前方战士们,笑着闹着从苜蓿垛边蜂拥着顺路来到了打谷场上。 “喂,婆娘们,小麦面包不能单是你们吃,要请一请我们,不然,把你们扔到河里去!”小伙子们闹着,亮出了草杈。 “草杈可吓不住我们!自有东西招待我的女伴,你们请自个儿动脑筋!”查密莉雅响亮地答复说。 “那好,把你们一起扔到水里去!” 于是姑娘们和小伙子们交起手来。他们喊着,叫着,笑着,互相往水里推。 “抓住他们,往下拖!”查密莉雅笑得比谁都响,一面又快又灵活地躲避着进攻的小伙子们。 但是,真是怪事,小伙子们好象就看得见查密莉雅一个人。每个人都拼命去捉她、接她。瞧,有三个小伙子一齐把她抓住了,把她抬到河边举了起来。 “快吻我们,要不,就扔了” “把她扔下去!” 查密莉雅挣扎着,仰起头哈哈大笑,笑着呼唤女伴们前来救援。但是她们正没命地往河岸上跑着,一面去河里捞取自己的头巾。在小伙子们的哈哈大笑声中,查密莉雅飞进水里。她带着散乱的水流源的头发从水里爬出来,竟是比原来更美了。湿漉漉的花衫贴在身上,紧紧裹住那一双圆滚滚的健美的大腿和少女的乳房,她却全无觉察地笑着,一面踉踉跄跄地走着,一道道快活的小河,从她那火热的脸上向下流。 “快吻我们!”小伙子们还不放松。 查密莉雅吻了他们,可是又一次飞进了水里,又一次大笑,她把头往后甩着,好甩开那一绺绺湿漉漉、沉甸甸的头发。 打谷场上所有的人,都在笑年轻人玩的花样儿。簸谷老汉扔掉长锨,擦着泪水,他们那褐色的脸上的皱纹,放射着喜悦的、复活片刻的青春光彩。我也衷心地笑了,这一次竟忘记了履行我那保护查密莉雅不准小伙子们侵犯的职责。 惟独丹尼亚尔没笑。我偶然注意到他,便也不笑了。他宽宽地叉开两条腿,孤零零地站在打谷场边上。我以为,他就要冲过去,跑去把查密莉雅从小伙子们手里抢过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目光又是忧郁,又是赞赏,其中有喜悦,也有伤痛。是的,查密莉雅的美又是他的幸福,又是他的痛苦。当小伙子们将她搂住,要她逐个地亲亲时,他低下头去,做出要走开的样子,但是他没有走开。 这时查密莉雅也觉察到了他。她登时敛住笑容,低下头去。 “闹一会儿,该够了!”她出人意料地喝住闹得正欢的小伙子们。 有人还打算去搂她。 “走开!”查密莉雅将小伙子推开,抬起头来,朝丹尼亚尔匆匆投过负疚的一瞥,便跑进灌木丛里去拧衣服。 他们的关系我还不是全都十分清楚,而且得承认,我怕去想这些。但是,当我注意到查密莉雅本是自己要躲着丹尼亚尔,却因而变得郁郁寡欢时,不知怎地我感到很不舒服。最好她还是取笑他,嘲弄他。但是同时,每当夜晚我们走在回村的路上,听着丹尼亚尔歌唱的时候,我深深地为他们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喜悦。 在峡谷中查密莉雅坐在车上,进了草原便爬下车来步行。我也步行,在路上走着,听唱歌,这样更好些。一开头我们各靠各的车子走,但是一步一步地,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越来越走近丹尼亚尔。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吸引我们向他走去,想在黑暗中仔细瞧瞧他脸上和眼睛的表情,——果真这就是那个孤僻、沉闷的丹尼亚尔他在唱吗? 每次我都留意到,查密莉雅往往十分激动,十分动情,不觉慢慢向他伸过手去,但是这一切地都没有看到,他用手板住后脑勺,朝两边晃着,望着高处、远处;查密莉雅的手便犹豫不决地落到车厢板上。她于是浑身一抖,急忙抽回手来,站住身于。她站在大路中间,神情沮丧,茫然若失,对着他的背影望很久,然后再往前走。 有时我觉得,我和查密莉雅是被一种同样不可理解的感情搅得心神不宁。也许这种感情者早就藏在我们的心灵中,而现在到了它出头的时候。 查密莉雅干起活儿还是不顾一切,但是在我们难得的休息时刻,我们呆在打谷场上的时候,她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靠近簸谷老汉走来走去,有时去帮帮他们的忙,用劲高高地迎风扬几锨小麦,随后突然扔下木锨,朝麦秸垛走去。在这儿,她在阴凉里坐下来,象是害怕孤独似地唤我: “到这儿来,小兄弟,一块坐一会儿!” 我总在等待着她告诉我一件重大的事,讲一讲是什么使她不安。但是她什么都没讲。她一声不响地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膝盖上,一面望着远处,一面揪弄着我那毛扎扎的头发,用颤动、滚热的手指抚摩着我的睑。我仰面望着她,望着她那充满不安和苦闷的脸,并且觉得,从她的脸上看出了我自己的神情。她也正被一种东西折磨着,一种东西在她心中蕴积已久,渐渐成熟了,要求出头。她非常害怕这一点。她极端地愿意,同时又极端地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她在恋爱,正象我一样,又希望又不希望她爱丹尼亚尔。因为归根结底,她是我父母的儿媳妇,是我哥哥的妻子。 但是这样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只不过停留片刻时间。我把它驱赶开去。对我来说,真正惬意的事,乃是看到她那孩子般微张着的、多情善感的嘴唇,看到她那泪花迷离的眼睛。她是多么好看,多么美丽,她的一张睑流露着何等光彩照人的灵秀之气,何等炽热的感情。那时候我只不过看到这一切,但不能全部理解。现在我也常常在问自己:爱情也许是一种灵感,就和艺术家、诗人的灵感一样?望着查密莉雅,我真想跑进草原,放声高呼,问大地,问青天:我该怎么办,我将何以对待我心中这种不可理解的不安和这种不可理解的喜悦。于是,有一天,我似乎得到了答案。 我们象往常一样,从车站赶车往回走。夜幕已渐渐张开,星星一簇一簇地在天空闪烁,草原已经向睡魔屈服,只有丹尼亚尔的歌儿打破沉寂,声声扬起,又渐渐消溶在柔和、黑暗的远方。我和查密莉雅走在他后面。 这一次丹尼亚尔又是怎么回事——在他的声调中有那么多柔情的、动人肺腑的烦恼和孤独感,使人对他无限同情和怜借,不由地阵阵热泪涌到喉边。 查密莉雅低下头走着,牢牢地扶住车厢板。当丹尼亚尔的声音再度开始提高时,查密莉雅抬起头来,走着走着,跳到车上,和他坐到一起。她将两臂抱在胸前坐着,如同石像一般。我朝前跑一两步,和他们并排走着,从一旁望着他们。丹尼亚尔在唱着,似乎没有发觉查密莉雅坐在他身旁。我看到,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挨近丹尼亚尔,将头较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声音只颤动了短短一小会儿,就象正跑着的马被鞭打得额了一下似的,然后又带着新的力量响亮起来。他在歌唱爱情! 我深受感动。草原上仿佛百花怒放,万物惊醒,黑暗被推开,于是我在这辽阔的草原上看到了一对恋人。他们却没注意我,就象这里压根儿没有我这个人似的。我走着,望着,他们是如何地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随着歌子的节拍一块儿摇晃着身子。在我眼前,他们似乎是另外两个人了。这还是那个丹尼亚尔,穿着他那敞开的、破旧的士兵上装,但是他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放光。这是我那查密莉雅,她贴在他身上,如此拥静而羞怯,眼睫毛上闪烁着泪花。这是两个新的、无比幸福的人。能说这不是幸福?你看,丹尼亚尔把自己对于故乡土地整个伟大的爱——那种使他心中产生出这种感人的音乐的爱,全部献给了她,他为她歌唱,他歌颂她。 我再一次充满了那种难以理解的、总是伴随着丹尼亚尔的歌声而来的激动心情。我忽然明白了我想做什么。我想把他们画下来。 我对自己的念头十分害怕。但是愿望压倒了恐惧。我要把他们画成这个样子,画成幸福的一对儿。是的,就画成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可我画得出来吗?又是害怕,又是喜悦,使得我呼吸迫促。我陷入一种甜蜜而沉醉的忘情状态中。我同样是幸福的,因为还不知道,这种大胆的愿望将来会带给我多少困难。我自己下过决心,要象丹尼亚尔那样看待大地,我要用油画颜色把丹尼亚尔的歌子描述出来,我也会有高山、草原、人群、青草、白云、大河。我当时甚至想过:“哪里可以弄到油画颜色?学校里不会给的,他们自己都不够用!”似乎全部问题仅在于此了。 丹尼亚尔的歌声突然中断了。这是查密莉雅猛然抱住了他,但她又马上放开,呆然片刻,闪到一旁,并且从车上跳了下来。丹尼亚尔踌躇地勒了一下马经,马匹停了下来。查密莉雅转身背对着他,站在路上,随后猛地抬起头来,从侧面望着他,勉强忍住眼泪,说: “你看什么呀?”稍停之后,又冷冷地说:“别看我啦,走吧!”她也走向自己的车子。“你发什么愣?”她突然冲我说,“快上车,拿好自己的缰绳!唉,和你们在一起,够我受的!” “她一下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催动马匹,困惑地想。其原因却是不消猜度的:她心里很不好受,因为她有合法的丈夫,还活着,正住在萨拉托夫的野战医院里。但是我实在不愿去想任何问题。我在生她的气,也生我自己的气,而且如果我晓得丹尼亚尔再也不唱歌了,晓得我不管什么时候再也听不到他的歌声了,那我说不定会根起查密莉雅的。 极度的疲惫使我浑身难受,巴不得快一点推到家朝麦秸上一躺。急步走着的马儿的脊背在黑暗中上下颤动,车子吃力地颠簸着,缓绳老是要从手里滑脱出去。 在打谷场上,我费力地扯下马轭,摔到车子底下,勉强走到麦秸堆旁,躺倒了。丹尼亚尔这一次自己把马带去吃草。 但是,清早我醒来,心中觉得十分高兴。我要画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我眯起眼睛,就能推妙惟肖地想象出我将画成的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的样子。似乎拿起画笔和颜色就可以画了。 我跑向河边,洗了脸,便奔向绊住的马匹。水湿冰冷的苜蓿,湿漉漉地打在两只光脚丫上,杀得到处是裂口的两脚生疼,但是我心情很好。我跑着,并且一路留心周围的事物。太阳从山后探过头来,可是为边野生的葵花又向太阳探过头去。白头的芥子贪心地要把它围困起来,但是它不示弱,用它那黄色的舌片同白头芥子抢夺清晨的阳光,喂养那充实紧密的种籽盘。这儿是叫车轮碾坏的沟渠过道口,水已经渗到车撤里。这儿是孤零零一小片淡紫色的长得齐腰深的清香的薄荷。我在可爱的土地上跑着,头顶上燕子在竞逐飞翔。啊,多么希望能有油画颜色,好画出清晨的太阳,画出头戴白帽、身被青衣的群山,画出这露珠晶莹的苜蓿和长在沟边的野向日葵。 回到打谷场上,我那喜气洋洋的心情马上暗淡下来。我看到愁眉不展、消瘦了的查密莉雅。看样子她这一夜都没睡,眼睛下面印着两片乌暗的阴影。她没有对我笑,也没有同我讲话。但是当生产队长奥洛兹马特来到时,查密莉雅走到他跟前,也不问好,就说: “收回你的车子吧!随便把我派到哪里,车站我是不去了!” “你这是怎么啦,我的好查密莉雅,叫牛虻咬了一口还是怎的?”队长很和善然而惊讶地说。 “牛虻有牛虻落的地方!我的事不劳你多问!我说不愿干,那就是不干!” 笑容从奥洛兹马特脸上消失了。 “愿干也好,不愿干也好,粮食还是要送!”他用拐杖敲着地面说,“要是有谁欺侮你,就讲,我会让他的脖颈把我的拐杖敲断!要不是,就别生鬼花样:你运的是战士的粗钢。你自己的丈夫就在里面!”他猛地转过身去,撑着拐杖蹦走了。 查密莉雅感到很难为情,满脸都红了,她朝丹尼亚尔那边望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丹尼亚尔站在稍微离开些的地方,背对着她,一冲一冲地在紧马勒上的皮带。全部谈话他都听见了。查密莉雅手里揪弄着鞭子,又站了不大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地把手一摔,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这一天我们回来得比平常都早。丹尼亚尔一路都在催赶马匹。查密莉雅愁眉不展,一言不发。我真不能相信,在我面前是一片晒焦的、黑沉沉的草原。昨天它还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嘛!访怫我是在童话中听到过它,而那种使我心情大变的幸福情景,还没有从脑海里消失。似乎我抓住了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我把它想象得细致入微,这弄得我一天到晚神魂不定。直到我从女司磅员那里偷来一张厚实的白纸,我才心安。我胸中揣着一颗哈哈跳动的心,跑到草垛后面,把纸摊在一张创得很平的木钦上,——木锨是从簸谷老汉那里顺手牵羊拖来的。 “真主保佑!”就象当年父亲第一次让我骑到马上那样,我小声说,接着我用铅笔在纸上画起来。这是我第一幅拙劣的素描。但是当纸上现出丹尼亚尔的一些特征时,我什么都忘了!我已觉得,纸上已展开那八月的夜晚的草原,我觉得,我听到了丹尼亚尔的歌唱,看到了他本人,地仰着头,袒露着胸膛,也看到查密莉雅贴在他的肩上。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作的画:这是车子,这是他们俩,这是撩在车前的造绳,马背在黑暗中颤动,再就是草原,遥远的星星。 我深深陶醉地画着,周围什么都不去注意,直到我头上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时,我才猛醒过来。 “你怎么回事?聋了还是怎的?” 这是查密莉雅。我真慌了,满脸通红,画要藏已经来不及了。 “车子早装好了,我们喊了你半天,都喊不应!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是什么?”她问道,并且把画拿起来。“哼!”查密莉雅生气地耸耸肩膀。 我真想钻到地里。查密莉雅对着画望了很久,然后对我抬起伤感、潮湿的眼睛,低声说: ”把它给我吧,小兄弟,……我留着做个纪念……”她把纸对折起来,掖到怀里…… 我们已经走上大路,可我怎么也不能镇定下来。这一切就象发生在梦里。真不能相信,我竟画出了一些和我所看到的情景根相象的东西。但是内心深处,却已经浮起一种天真的得意洋洋的心情,甚至自命非凡,而一些幻想——一个比一个更大胆,一个比一个更有诱惑力——简直弄得我如醉如痴。我已在打算画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画,可不再用铅笔,要用油画颜色。我全没有留意,我们走得多快。这是丹尼亚尔在拚命赶马。查密莉雅也不肯落后。她两旁望着,有时不知因为什么微笑起来,笑得动情,可又负疚。我也笑了,就是说,她已经不再生我和丹尼亚尔的气了,要是她肯开口,丹尼亚尔今天会唱的…… 这一次我们到车站比平常早得多,马匹可就象洗了个澡。车子还在走着,丹尼亚尔就开始卸粮袋。他要慌着到哪儿去,他出了什么事,很难理解。当火车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他停下来,久久地、心思重重地目送着列车,查密莉雅也朝他望的方向望着,似乎想弄清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过来一下,有一个马掌松了,帮我扯下来吧,”她唤丹尼亚尔说。 当丹尼亚尔从夹在两膝中间的马蹄上把马掌扯下来,站起身来时,查密莉雅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 “你怎么回事,不了解还是怎的?……还是世界上就我一个女人?……” 丹尼亚尔一声不响地将眼睛移开。 “你以为,我心里就轻松?”查密莉雅叹一口气。 丹尼亚尔的眉毛飞舞起来,他带着热恋和忧郁的神情看着她,说了一点什么,但是声音很低,低得使我听不见,然后他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子,甚至不知为什么显得很高兴。他走着,不住地抚摩着马掌。我瞧着他,感到不解:查密莉雅的话何以能使他感到安慰?要是一个人沉重地叹一口气说:“你以为,我心里就轻松?”这又算得上什么样的安慰?…… 我们已经卸完了车,准备走了,这时院子里进来一个伤兵,瘦瘦的,穿着皱皱巴巴的军大衣,背着行李包。几分钟以前,车站上停下了一列火车。伤兵朝四面望望,喊道: “这儿有谁是库尔库列乌村的?” “我是库尔库列乌村的!”我回答说,一面在寻思:这是哪一个? “你是谁家的,小弟弟?”伤兵本待向我走来,但这时他看到了查密莉雅,于是又惊又喜地笑了起来。 “是你,凯里木?”查密莉雅惊讶地喊道。 “哎呀,查密莉雅妹妹!”伤兵向她跑去,双手握住她的手。 原来,这是查密莉雅的同村人。 “这可太巧了!就象事先晓得一样,打这个弯儿算打对了!”他兴奋地说,“我是刚从萨特克那儿来,我们一块儿住在野战医院里,谢天谢地,再过个把月他也要回来啦。临别的时候我对他说:给妻子写封信吧,我一定带到……这就是,拿去吧,原封未动。”凯里木递给查密莉雅一封三角形信笺。 查密莉雅抓住信,表情激动,随后脸色灰白,小心地瞅了瞅丹尼亚尔。他就象当时在打谷场上那样,宽宽地叉开两条腿,孤零零地靠近车子站着,用失望的眼睛望着查密莉雅。 这时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来,伤兵立时又看到熟人,又看到亲人,各种问讯纷纷而来。查密莉雅甚至还没来得及因为带信向他道声谢,丹尼亚尔的车子便轰隆轰隆地打她身旁驰过,冲出院于,猛颠猛跳地跨过辙坑,扬起一路灰尘。 “他疯了还是怎的!”人们朝他背后喊。 伤兵已经叫人们领走了,我和查密莉雅依然站在院心里,望着渐渐远去的一团团的灰尘。 “走吧,嫂子,”我说。 “你走,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她痛苦地回答说。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分头而行。蒸人的闷热燎烤着干燥的嘴唇。一天来被灼晒得白热化了的干裂、火烫的大地,这会儿似乎正在渐渐冷却,升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在同样白茫茫的蜃气中,西方天际跳动着一颗柔韧的形状无定的太阳。在那苍茫的天际,正在聚拢授红色的暴风雨的云块。于热的风一阵阵吹来,吹到马面上,象是留下一层白色的水碱,然后猛力撩开马鬃,疾驰而去,到小丘上去拨动艾蒿的细叶。 “要下雨了,是不是?”我想。 我感到自己多么无依无靠,感到多么恐慌!我鞭打着一心想换成漫步行走的马匹。干瘦的长腿野雁,惶惶不安地往山谷中乱窜。大路上吹来一些颜色乌暗的沙漠牛美草叶子——我们这儿没有这种东西,这是从哈萨克那边吹来的。太阳已经落下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劳累了一天的草原。 我来到打谷场上,天已经黑下来。寂静无声,没有一丝风。我唤了一声丹尼亚尔。“他到河边去了,”值夜人回答说,“真太闷气啦,都回家了。没有风,打谷场就没有人光顾!” 我把马匹赶去吃草,并且决定到河边去一下,——我晓得河边丹尼亚尔常去的地方。 他弯着腰,把头垂在膝盖上坐着,正在倾听陡岸下面河水的咆哮声。我真想走过去,抱住他,对他讲几句宽心话。但是我能对他讲什么呀?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后来我在麦秸上躺了很久,望着笼罩着乌云的黑沉沉的天空,我在思索:“人世上的事为什么这样复杂,这样难以理解?” 查密莉雅依然没有回来。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简直睡不着,虽然困得要命。山峦的上空,乌云深处,不时地闪动着遥远的电光。 丹尼亚尔走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他漫天目的地在打谷场上徘徊着,不时望望大路。过了一会儿,来到麦秸垛后面,在我旁边的麦秸上躺了下来。他会到别处去的,现在他不会再留在村里了!可是他往哪里去啊?他孤孤单单,无依无靠,谁又要他呀?我听到渐渐驶近的车子缓慢的轧轧声,已经是睡意蒙胧了。大概,查密莉雅回来了…… 不记得我睡了多久,只觉耳边忽然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麦秸上悉悉索索响着,象是有一只水湿的翅膀轻轻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查密莉雅。她从河边来,穿着拧过了水的凉丝丝的长衫。查密莉雅停下来,不安地朝四下望望,靠近丹尼亚尔坐下来: “丹尼亚尔,我来了,我自己要来的,”她轻轻地说。 周围一片寂静,闪电无声地滑了下来。 “你在难过?很难过,是吧?” 又是一片寂静,只听到一块被冲刷下来的土块掉到河里去时轻柔的溅水声。 “难道是我的错?你也没有错……” 远处群山之上雷声隆隆。查密莉雅的侧面被闪电照得雪亮。她四下望了望,便伏到丹尼亚尔身上。她的肩膀在丹尼亚尔的手臂中抽搐地抖动着。她在麦秸上伸直身子,挨着丹尼亚尔躺下。 急端端的风从草原里奔来,卷起麦秸团团打转,撞到打谷场边歪斜的帐篷上,又斜斜里跑到大路上陀螺似地滴溜溜乱转。蓝色的寒光又在乌云中飞掣,焦雷带着干枯的断裂声在头上喀嚓喀嚓响着。叫人又怕又喜——一场大雷雨,最后一场夏季大雷雨就要来临。 “难道你以为我会舍得了你,去爱他?”查密莉雅热烈地悄声说,“不会的,决不!他什么时候也没有爱过我。就连问候也不过在信末尾附笔写一下。我才不稀罕他和他那背时的爱情,让人们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好啦!我的亲人儿,孤孤单单的人儿,谁也别想把你夺走!我老早就爱你了。当我还没有认识你的时候,我在爱着,等待着你,你终于来了,就象知道我在等你似的。” 蔚蓝色的闪电,一个接一个婀娜多姿地朝陡岸下面的河里直钻。一滴滴倾斜的冷雨,沙沙地打在麦秸上。 “查密莉雅,亲爱的查玛尔苔!”丹尼亚尔消声说,他用哈萨克语和吉尔吉斯语中最亲热的叫法叫着她的名字。“转过脸来,让我好好看看你i” 雷雨大作。 帐篷上吹落的毛毡在地上扑扑跳动着,象被击落的鸟儿在拍打翅膀。大雨一阵猛似一阵地倾注着,象是在狂吻大地,雨脚被风擦得歪歪倒倒的。沉雷象猛烈的山崩似地隆隆滚动,斜穿过整个天空。群山之上闪耀着远方闪电明亮的火光,就象春天火红的郁金香。疾风在深谷里呼啸,如癫如狂。 大雨在下,我将身子裹到麦秸里躺着,我感觉到,一颗心在我手底下跳动得多么猛烈。我是多么幸福。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是大病之后第一次看到阳光。雨打在我身上,闪电照在我身上,但我心境舒畅,我带着微笑沉沉睡去,已经不清楚: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在窃窃私语,还是渐渐平缓的夜雨在悉索地敲打麦秸。 这会儿雨水要多了,秋天快到了。空气中已是常常激发着艾蒿和泡透的麦秸的秋意绵绵的、湿漉漉的气息。秋天,又是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关于这一点,不知怎的我全没去想。 在那个秋天,辍学两年之后,我又进了学校。课后我时常到河边陡岸上去,坐在此时已经空旷无人的当日的打谷场边。我在这里用学生画色画出自己的第一批素描画。甚至依我那时的看法。我都觉得不够满意。 “颜色不行!能有真正的油画颜色就好了!”我对自己说,虽然我还想象不出,真正的油画颜色该是什么样子。 只是在若干年后,我才见到了用铅管装着的真正的油画颜色。 颜色归颜色。可是看起来依然是老师说得对:画画必须学习。谈到学画,过去连想也不敢想,当哥哥们一直沓无音信,妈妈对我这个唯一的儿子,两家的男子汉和养家人,怎么也不肯放手的时候,哪里还能谈到学画?我连提都不敢提。可是秋天就象故意逗弄人似的,显得分外美丽,就等你去画它。 清凉的库尔库列乌河水已经落下去了,浅水处露出水面的顽石上,长满了暗绿色和授红色的苔乔。光秃的柔情的河柳染过早霜,已变成红色,但是小白杨树却还保留着结实的黄色叶子。 烟熏雨淋的牧马人的帐篷,在河湾里再生草地上显得黑趣越的,出烟孔上维绕着一缕缕浓浓的蓝灰色炊烟。瘦长劲壮的牡马凄凉地放声长嘶,因为牧马四散回家了,牡马留在马群里,一直留到春天,自然不会安生。山上回来的牲畜,一群一样地在收割后的田地上走来走去。干枯焦黄的草原上,横七竖八地交叉着印满踪迹的路径。 很快便吹起了草原风,天空昏暗下来,下起一场一场的冷雨——这是雪的先兆。有一天,是一个差强人意的日子,我来到河上——我真十分欣赏浅滩上那火红的山梨树丛。我在离河滩不远处的河柳丛中坐下来,已是傍晚时候。忽然我看到有两个人,从各方面判断,他们是徒步过河的。这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那严峻的、惶惶不安的面孔。丹尼亚尔背着行李包,急匆匆地走着,敞开的军大衣的两襟,碰打着他那破旧的厚油布靴筒。查密热雅戴着一顶白色浅帽,浅帽这会儿歪到了脑后,身上穿着她最漂亮的那件花衫,这件花衫是她爱穿着在市集上露两下子的,花枝上面罩一件棉绒对襟女褂。她一只手提着一个不多大的包袱,另一只手攥着丹尼亚尔的旅行包的皮带。他们一路在谈着什么事。 他们已经走在直穿休耕地的长满芨芨草的小路上,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怎么办才好。也许,该喊一声?但是舌头恰似粘在上颚上了。 最后的紫红色的夕照,顺着贴山急行的斑驳的云排滑走了,天立刻黑了下来。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头也不回地朝小站的方向走去。他们的头在芨芨草丛里又晃了两三次,随后就不见了。 “查密莉雅……雅……雅!”我使足所有的力气喊。 “雅……雅……雅……雅!”到处响起回声。 “查密莉雅……雅……雅!”我再喊一次,然后忘记一切地跑进水里,过河去追赶他们。 冰冷的水花,大片大片地飞到我的脸上,衣服湿透了,可我还是急不择路地往前跑,突然碰到一点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没有抬头,我泪流满面。似乎黑暗来到了我的头上。芨芨草的秆儿尖细而忧郁地叫啸着。 “查密莉雅!查密莉雅!”我咽着眼泪,呜呜地哭着。 我和我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告别了。只是这会儿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忽然理解到,我在爱查密莉雅。是的,这是我初次的、依然是孩子的爱情。 我将头埋到湿施准的臂时中躺了很久。我不仅告别了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也告别了我的童年。 当我好容易摸黑回到家时,院子里乱哄哄的,马镫叮当响着,有人在备马,奥斯芒喝得醉醺醺的,在马上抖着威风,可着嗓子大叫: “早就该把这个偷生的狗杂种赶出村子。简直是全族的耻辱,全族丢丑!他要落到我手里,就地干掉他,吃官司就吃官司,决不能听凭随便一个叫化子就来拐走我们的女人!喂咦,哥儿们,跨上马,他哪里也跑不掉,到车站去保准追得到!” 我浑身一冷:他们朝哪里去追?但是当我确信无疑追赶的人将是顺大路去车站,而不是往小站时,便悄悄溜进房里,连头裹进父亲的皮袄,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眼泪。 村里当时有多少流言蜚语啊!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议论查密莉雅: “真蠢!这样的人家,她要走掉,有福自己糟蹋了!” “我倒要问问,她看上的是哪一点?他的全部家业就那件破大氅和满是窟窿的靴子!” “自然就甭提牲畜满院了!无亲无故的流浪汉,叫化子——有多大家底子,全在身上。没什么,多情女会有懊悔的一天,可那就晚了。” “真是天大的怪事!萨特克凭哪一点不是个好丈夫,凭哪一点不是个好当家的?全村头一个好男子!” “还有那婆婆呢!这样的婆婆老天爷可不是让每个人都能摊得上的!那样的家主娘再是天底下难找!蠢女人,糊里糊涂把自己毁了!” 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议论我原来的嫂嫂查密莉雅。就算丹尼亚尔只有一件破大氅和满是窟窿的靴子,但是我晓得,在精神上他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富有。我不能,决不能相信,查密莉雅和他在一起会不幸福。只不过我很可怜妈妈。我觉得,她原来的精力都随着查密莉雅一块儿不见了。她懊丧,消瘦,而且就我现在理解的,她怎么也不能承认,生活有时会如此猝然地打碎旧的基石。要是风暴吹倒的是一棵强劲的村,它就再也不能起来了。以前妈妈不肯找任何人替她穿针引线,好强心不容她这样。可这舍儿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到妈妈的手打着颤,她看不到针鼻儿,在哭着。 “来,把线穿上!”她吩咐我,又沉重地叹一口气“查密莉雅不知哪里去了……唉,她要是不走,会是家里多好的一个管家的!去啦……不要家了……可为啥要走?还是我们家错待她来?……” 我真想抱住妈妈,安慰安慰她,对她讲讲丹尼亚尔是怎样一个人,但是我不敢,那我会叫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我清白无辜地卷入这桩事里边,终归不再成为秘密。 萨特克很快便回来了。他自然很难过,虽然在拚命喝酒时对奥斯芒说: “走啦,她正该有这种下场。谁知道会死在哪里。我们这时代女人有的是。就连一个金发女人,也换不到一个顶无用处的小伙子。” “这话对!”奥斯芒回答说,“就可惜当时他没有落到我手里,要干掉他,就完事大吉了,至于她,揪住头发,给拴到马尾巴上了事!说不定,是到南方去了,去种棉花或是找哈萨克去了,他倒不是头一次流浪了!只不过我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事前谁也不晓得,连想也不曾想到。这全是她,不要脸的,一手安排!我真该把她……” 听着这些话,我真想对奥斯芒说:“你一定没忘记她在割草场上怎样呵斥你。你才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有一天我坐在家里,正在给学校里的墙报画一点什么。妈妈在炉边忙碌着。忽然萨特克闯进屋来。他脸色灰白,眼睛凶狠地眯缝着,朝我奔来,把一张纸搡到我鼻子底下。 “这是你画的?” 我急坏了。这是我的第一张画。栩栩如生的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这会儿正望着我。 “是我。” “这是谁?”他用一个指头戳着纸说。 “丹尼亚尔。” “叛逆!”萨特克冲着我的脸叫喊道。 他把画撕得粉碎,喀嚓把门一摔,走了出去。 经过很久的闷人的沉默之后,妈妈问我: “你早就晓得?” “是的,早就晓得。” 她靠在炉上,带着那样的责备和困惑神情望着我。当我说:“我还要把他们画出来”时,——她伤心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望着散在地上的碎纸片,一种难以忍受的凌辱使我十分气恼。随便把我当做叛逆吧。我背叛了谁?背叛了家庭?背叛了我们的家族?但我没有违背情理,没有违背真正的情理,我觉得他们两个人所作所为合情合理!我无法对任何人讲明这件事,就连妈妈也不会理解我。 一切东西在我眼里都变大起来,碎纸片就如活的一样,好象在地上旋转。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从画上望着我的那一时刻,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以致我忽然觉得,仿佛我听到了丹尼亚尔的歌声——就是他在那难忘的八月之夜唱的那支歌。我想起他们是怎样离开村子的,我于是急不可耐地想踏上征途,和他们一样,大胆、坚决地走上艰难的追求幸福的道路。 “我要出去学习,……你告诉爸爸,我想成个画家!”我坚定地对妈妈说。 我原是认定,她会责备我,而且会讲起在战争中牺牲的哥哥,会哭起来的。但是,使我吃惊的是,她没有哭。只不过戚然地小声说: “去吧,……你们翅膀长硬了,就各飞各的吧……我们哪里晓得,你们能不能飞得高?也许,依们对。去吧……也许到了外面会改变主意……画画,抹颜色——这不算手艺……学学就知道了……就是别忘了自己的家……” 从那天起,小房和我们分了家。我不久就出外学习了。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艺术学校毕业之后,我被送进美术学院,我向学院提出了自己的毕业创作——这就是我幻想了很久的那幅画。 不难猜到,这幅画上画的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他们走在秋日的草原路上。他们面前是辽阔、明朗的远方。 虽说我的画还不完美——艺术不是一日之功——但是它对我来说却是无限可贵的,它是我第一次有意识的创作冲动。 现在我也常有失败,常有对自己失掉信心的沉重时刻。这时我就非要去看看这幅我最心爱的画,非要去看看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不可。我久久地望着他们,每次都和他们进行交谈: “如今你们在哪里?你们走着什么样的道路?现在我们草原上有很多新的道路——去阿尔泰,去西伯利亚,在全哈萨克斯坦到处有路可通!有许许多多勇敢的人在那儿劳动着。也许,你们是到那些地区去了?我的查密莉雅,你走了,穿过辽阔的草原,头也不回地走了。也许,你疲倦了,也许,你对自己失掉了信心?你就偎依到丹尼亚尔身上吧。让他为你唱起他那歌唱爱情、歌唱大地、歌唱生活的歌!让草原翩跹起舞,变幻出万紫千红!让那八月之夜在你脑海里萦回!朝前走吧,查密莉雅,不要后悔,你已经找到了你那得来不易的幸福!” 我望着他们,并且听到了丹尼亚尔的声音。他也在召唤我踏上征途——就是说,该是动身的时候了。我要穿过草原回到自己的村子,我会在村里看到新的色调的。 但愿我画的每一笔,都飞扬着丹尼亚尔的歌声!但愿我画的每一笔,都跳动着查密莉雅的心! 力冈译 (译自苏联《新世界》1958年8月号,根据莫斯科青年近卫军出版社1982年版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三卷集第一卷校订) ------------------ 公益图书馆扫校 |
|
回目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