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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亡征!


  这好像是很严重的文字,救国之类的——《我的救国论》前在《东方》被燃烧弹烧了,原来文字之力不如炮火,从此搁笔,所以这是闲话。除掉引用下列忆中的残烬一段,以外有无似处,无从根究了。
  ……西式之餐谓之大菜,而水陆之陈为小菜矣;洋式之屋谓之大楼,而亭台之设犹陋巷矣;治本国之学问,以Sinologist为权威矣;不裹舶来的练绒不成其为摩登之姝,而蚕丝之叶破矣。鸡蛋也好,太阳也好,拳头巴掌也好,人家的什么都好,咱们没有什么好,这不结勒!爱之何为,救之多事。
  (《我的救国论》“要懂得爱,要懂得羞”。)
  准上而言,亡国或否都是些闲话,本来,我看北京的情状,(全国其他各地,不知者不敢妄评。)大概谁都端正好箪食壶浆的了;否则虎狼屯于阶前,燕雀嬉于堂下,何其雅人深致哉。总之即非闲话,今日之下亦以作闲话谈才是。
  正传有六点:(一)欧化不亡国,(二)欧化要亡国,(三)留学生及其他,(四)亡徵之一,(五)亡徵之二,(六)非亡不可,早已亡了,亡了也不要紧。
  “欧”是广义的,美国欧之,日本亦欧之。欧化是学外国人。先承认外国人有比我们好的地方,继而承认一个人应该学好,自己即使好了,还该学更好的(据胡博士说),既如此,学外国人原是不会亡国的,假如学得像。
  假如学不像呢,那是要亡国的,不客气。我们确是学鬼子学得一点也不像,或者倒像它的背面。不但西装大菜是皮毛,即声光化电文艺美术也还是皮毛,东西洋人有如瑜亮,手心里同是一个字“干”,我们杜撰了一个“不”字。以“不干”学“干”,那是空前的学得不像。所以在这篇文字里,欧化的另一意义就是不欧化。
  别的东西不知道学全了没有,这个诀总归不曾带来,或者在火车船里失掉了,以至一事无成,加速度的趋于灭亡。留学生正是传布这灭亡微菌的媒介,推销洋货的康白度。不论你学成或否,这种职务却是必然的。设有某甲,带回来的是会造铁路,会买洋货,他算能功过相抵;无奈中国没有这么多的铁路给你造,却有那么多的洋货给你买,久而久之,把本领还给了外国师父,而舶来的生活习惯却纹丝不动,历久常新,洋货确是美,爱美是人情;洋货用起来确是舒服,爱舒服是人情,洋货确是便宜,——在中国买洋货有时比在它本国还要便宜,爱便宜是人情;在国外用惯了的东西,在国内又碰见了,不由得伸手掏钱;爱故旧也是人情;假如他娶了洋太太,那更不得了,爱太太,人情以外还是义务。左也是人情,右也是人情,原来在他的意识底下,生活习惯里,其祖国至少有一部分是美英德了,这似乎是留学生的命定。至于名流巨子功在国家者自当别论也。
  不要将这恶名都栽埋在留学生身上,他们是急先锋,不就是大队,大队跟着先锋走。一从把微菌带了回来以后就站在最高处,顺风布散,既然深得民心,那自然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你在市场里约五分钟,就证明这是事实。穿洋服的不必会说洋话,太太小姐们不见得都出过洋留过学,今日之下,是凭全社会的力以跑步姿势,向着灭亡的道路走。
  在精神方面说,情钟势耀而已。我们并不曾,也不曾想学外国人之所以为外国人;只是爱他,怕他,靠他,媚他。好容易在至圣先师牌位前爬起来,而又在洋大人的膝前跌倒了。我们的前辈无非顽固,而我们这一代实在卑鄙,卑鄙到竖不起脊梁骨的程度,于是有了所谓高等华人。夫高等华人者,自居于卑下而以白种为天骄,欧美为娘家之人们也。以此治国,国胡不亡;以此教士,士胡不糟;群公不休,中国休矣。别的且不说,从九一八至于今日,除掉有点高调以外,举国上下差不多一心一意的在靠外国人;从头不抵抗,一也;饧糖般的泥着国联,二也;秋波瞟着太平洋的对岸,三也;以长期不抵抗为长期抵抗,四也;至恭尽礼以事游历团;至不惜自涂其国民革命成绩表现之标语,五也;大学教授们向游历团递上说帖,六也;打电报向美国乞哀,七也;“这样的一个自治省政府,我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反对的理由”,八也;为北平有了文化的缘故,自己就要赌咒永不驻兵,九也。(有人疑惑,他们懂得文化不?假如中国全国都充满了文化,又怎么办?)不必凑上十景十全,九样还不够瞧吗?假如国难发生在英国,会不会把伦敦改为文化城,或者宣言牛津永不驻兵?比国当年甘心以乾坤一掷,只不许德兵假道,它为什么这末傻!是没有文化之故,还是不懂得文化之故呢?当年法败于德,法就割地,前年德败于法,德就签约。我们看见它吃苦,不看见它乞怜,不看见它痴心妄想靠人家吃饭;这才是洋鬼子的精神。我们的大人先生只是些假洋鬼子,此阿Q所贱的,何足道哉!
  和战无不可,宁为玉碎,战固是也,不如瓦全,和亦不非。有力而战这个最好,无力而和也叫没法。有力该用力,无力得造力,只有依赖是终始可以一点不用力的,只要会作出可怜之色就够。所以分明是下策而视同鸿宝者,统治阶级别有会心的原故也。
  先民的壮烈,风流顿尽了,鬼子的蛮性也学他不来的,虚脱是亡徵之一,不但气亏,血也亏的。枯竭是亡徵之二,韩非原说,“亡徵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但古今事异,竟易可亡之徵,为必亡矣。“漏卮”这个名字,我近三十年前就在“申报纸”上见到。而三十年以后不知弄得怎么样了。原来大家眼底早已雪亮,谁不是明白人,无非利用这“眼不见为净为苟活,甚至于不惜把子孙丢在粪窖里。以农为本的国家,要吃洋米洋麦;以丝著名于世界的,而士女们偏要着洋绸洋缎(呢绒更不必说);电走的摩托是高等人的必需,其零星之件,消耗之油,无非“来路”,这才可以说是洋车。……“洋”“洋”乎,盈耳哉,是以公路长则汽车多,汽车多则亡国快;教育盛则高等人多,高等人多则亡国也快。交通教育之进展,宁无益于国家,然而中国的交通,不啻为帝国主义导夫先路,它的教育又不啻为买办阶级延揽人才。教育也会亡国么?斯末之前闻也,呜呼惨矣!
  要找统计,恐怕更要不得了,入超好像是命。——不入超也正不得了。他们用大量生产的机制物来换我们一点一滴都是血汗的土货,生货,表面上即使以一换一,骨子里竟许不止以一换百。在劳动价值悬绝的货物交换之情形下,不入超也正不得了。何况入超,何况加急的入超,何况年年入超。此可谓之物质文明乎,爱更好的表现乎?诚不能无疑也。可以说它是物质文明,但这是高利贷的物质文明——在“物质”上被人家的“文明”尽量剥削的意思。也可以说是爱好,但只可比作妓女之爱俏。我们大有不惜把万里山河换人家一小瓶香水的气度,谁说我们不慷慨呢!
  爱更好,学者已证明了,爱好最是人情,但我不说我们“爱好”,我说我们“眼皮浅”,这是“失之毫厘缪以千里”的。何谓爱好?我见人家有一物甚好,玩之赞之,思有之之谓也。偷之抢之,固属白拿,究竟不妥,租之买之,事颇合法,然而破钞矣。第一个应转的念头,是我们能不能仿做得一样好,甚而至于比它好。假如可以,就该做去。第一次做不好,第二次再做,今儿不成,明儿再干。所谓愚公移出,精卫填海(当然不是在朝出洋的那一位),真正爱好的人不但要在事实上,占有此“好”,且要把我的生命力和它接近。“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既然不得不以其所有,易其所无,那就只好破钞。钞是筹码。事实上仍旧以物抵物。今合众国有大汽车焉,而我们悦之,(有人主张压根儿原不必爱汽车,虽颇干脆,恐非人情。)仿造最好,不能唯有交换。如我们拿飞机给它交换,那是上策,象小工厂制品给它交换,那是中策;拿生货给它交换,那是下策;不够的交换,负的交换,那是无策。上不吃亏,中吃小亏,下吃大亏;上常常为之,中偶一为之,下则万不得已而始为之。返观我国,生货却是出口贸易之大宗,负的交换又好比家常便饭;是以海运一开,破钞其名,破产其实,以破钞始,以破产终。爱好虽是人情,但这样的爱好不必是人情,爱更好虽是正理,但这样的爱更好不必再是正理;我不欲玷污好名字的清白,所以叫这种脾气为眼皮浅。
  我在中国看见电灯十年以后,在伦敦还有煤气灯。(听说今天还有。)中国的物质享用似乎并不落人后。可以说中国的物质文明也不落人后吗?你好意思不?我们只会沾光白吃,我们只想沾光白吃。在前辈妄自尊大,则谓之大爷脾气,在我辈胁肩谄笑,则谓之奴隶根性。大爷奴才虽有云泥之别,而其想沾光白吃之心,固历数十年如一日。人家为什么肯给咱们沾光白吃呢!既借了债,总要加本加利还人家的,然而当我们做大爷时不觉也。是大爷末,那里会觉得呢。由大爷骤降为奴才,明是积年被重利盘剥所致,然而仍不觉也。及至做了奴才以后,则其沾光白吃更视为应有之特权,恐怕也不会再觉得了吧。是以豪情逸兴,非特不减当年,且亦前程远大,未可限量云。
  全国的人,穷人跟着阔人,阔人跟着洋人,以洋人领头走成一条直线,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蠢的俏的,如水长流归於幻灭的大壑。而在奔流之俄顷,一线的行列中,自己更分出种种阶级来。生得伶俐俊俏,容易见主人的青眼的偶蒙赏赐一片冷牛肉,就吃得感激涕零而自谓知味;愚拙不幸的伙伴,则方日在亲炙鞭笞之中,仰望同侪,又曷胜其向往。“九洲之下尚有天卫”,然哉然哉!
  话虽不堪,无奈是实情;好像很苦,其实也未必。“吾鞭不可妄得也。”牛肉确乎也很好吃的。沾光白吃的大愿反正已经达得,则去当人家的奴才,正是“求仁得仁”,而又何怨之有!
  “中国不亡是无天理”。可谓名言矣。有人疑惑占卜的不灵,他可太不开眼了。以为中国没亡么?有何是处呢,不过没有亡得干净罢了,况且现在正加工加料地走着这一条路——甚至于暗中在第二条路上同时并进,这是灭种。“灭种吗”?“是的,名词稍为刺眼个一点,其实也没有什么的”。神情冷淡,有如深秋。此足为先进文明之证矣,但其是否舶来,且留待史家的论定罢。
  数了这一大套贫嘴,很对不起诸君。但谚曰,“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鬼不惊”,敲之在我,惊否由君。即使有一夜,忽然听见鬼来了,似乎不大名誉相,而在另一意义上,五更不寐,何必非佳。乌鸦固丑,却会哀音,大雅明达,知此心也。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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