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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得早春


为清华年刊作

  “有闲即赋得”,名言也,应制,赋得之一体耳。顷有小闲,虽非三个,拈得早春作成截搭,既勾文债,又以点缀节序排遣有涯,岂非一箭双雕乎?
  去冬蒙上海某书局赏给一字之题曰“冬”,并申明专为青年们预备的,——阿呀,了不得!原封原件恭谨地璧还了。听说友人中并有接到别的字的,揣书局老板之意岂将把我配在四季花名,梅兰竹菊乎?
  今既无意于“梅兰”,“冬”决计是不写的了。冬天除掉干烤以外,——又不会溜冰,有什么可说的呢?况且节过雨水,虽窗前仍然是残雪,室中依旧有洋炉,再说冬天,不时髦。
  六年前的二月曾缀小文名曰“春来”,其开首一引语“假使冬天来了,春天还能远吗?”然则风霜花鸟互为因缘,四序如环,浮生一往。打开窗子说,春只是春,秋只是秋,悲伤作啥呢?
  “今天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东风有讯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闲雅出之,而弦外微音动人惆怅。过了新年,人人就都得着一种温柔秘密的消息,也不知从那儿得着的,要写它出来,也怕不容易罢。
  “饭店门前摆粥摊。”前数年始来清华园。作客于西院友家。其时迤西一带尚少西洋中古式的建筑物,一望夷旷,惬于觉感伤起来:
  “骀荡风回枯树林,疏烟微日隔遥岑,暮怀欲与沉沉下,知负春前烂缦心。”
  这又是一年,在北京东城,庭院积雪已久,渐渐只剩靠北窗下的一点点了,有《浣溪沙》之作:“昨夜风恬梦不惊,今朝初日上帘旌,半庭残雪映微明。渐觉敝裘堪暖客,却看寒鸟又呼晴,匆匆春意隔年生。”
  移居清华后,门外石桥日日经由,等闲视之。有一个早春之晨去等“博士”而“博士”不来①,闲步小河北岸,作词道:
  “桥头尽日经行地,桥前便是东流水,初日翠连漪,溶溶去不回。春来依旧矣,春去知何似。花草总芳菲,空枝闻鸟啼。”
  文士叹老嗟卑,其根柢殆如姑娘们之爱姻脂花粉,同属天长而地久,何时可以“奥伏”,总该在大时代到了之后乎,也难说。就算一来了就“奥伏”,那末还没有来自然不会“奥伏”的,不待言。这简直近乎命定。寻行数墨地检查自己,与昨日之我又有什么不同呢?往好里说,感伤的调子似乎已在那边减退了——不,不曾加多起来,这大概就是中年以来第二件成绩了。
  不大懂人事的小孩子,在成人的眼中自另有一种看法:是爱惜?感慨惆怅?都不对!简直是痛苦。如果他能够忠实地表示这难表示的痛苦,也许碰巧可以做出很像样的作物的。但说他的感觉就是那孩子自己的呢,谁信,问他自己肯不肯信?把这“早春”移往人世间的一切,这就叫“前夜”。记得儿时,姊姊嫁后初归,那时正是大热,我在床上,直欢喜得睡不着。今日已如隔世。憧憬的欢欣大约也同似水的流年是一样的罢。
  诸君在这总算过得去的环境里读了四年的书,有几位是时常见面的,一旦卷起书包,惋惜着说要走了,让我说话,岂可辞乎?人之一生,梦跟着梦。虽然夹书包上学堂的梦是残了,而在一脚踏到社会上这一点看,未必不是另外一个梦的起头,未必不是一杯满满的酒,那就好好的喝去罢。究竟滋味怎样,冷暖自知,何待别人说,我也正不配说话哩,只请好诸君多担待点罢。

  一九三三,二,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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