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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


作者:郁达夫

  (本篇最初发表时,未完,作者未曾续写,也未收入集子或单独出版。其中第一章至第四章(除第四章最后一节)曾在一九二六年六月《创造月刊》第四期上发表过。——编者注)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晴暖的午后,沪杭特别快车误了钟头,直到两点多钟,才到杭州城站。这时候节季虽则已经进了寒冬,但江南一带的天气,还依旧是晴和可爱,所以从车站西边的栅门里走下来的许多旅客中间,有一位仿佛新自北方来的,服饰穿得很浓厚的中年绅士竟惹起了一般人的注意。他的身材瘦而且高,面貌清癯,头上带着海龙皮帽,半开半扣地披在身上的,是一件獭皮圆领的藏青大氅,随着了许多小商人,闲惰阶级的妇女男子下了车,走下天桥,走出栅门的时候,他的皮帽皮衣,就招引了一群车夫和旅宿的接客者把他团团地围住。他操的是北方口音,右手提着一个黄色大皮筐,皮筐的面上底上,贴着许多张的外国轮船公司和旅馆的招纸,一见就可以知道他是经过海陆几千里路来的。
  他立在车站前面的空地上,受了这一群人的包围,几乎一时决不定主意,究竟去投哪一家旅馆好,举起左手来遮住阳光,向四面了望了一周,他才叫一位立在他右侧的车夫,拉他上西湖边上去。
  正是午后杭州市民上币的时候,街上来往的行人很多很杂,他躺在车上,行过荐桥大街,心里尽在替车夫担忧,怕冲倒了那些和平懒弱的居民。斜西的太阳,晒得利害,天上也没有云翳,车正过青年会附近的一块地方,他觉得太暖了,随把大氅的纽扣解开,承受着自西北湖面上吹来的微风。
  经过了浣纱路,要往西走向湖面上去了,车夫就问他究竟想上哪家旅馆去?他迟疑了一会,便反问车夫,哪一家旅馆最好?车夫告诉他说:
  “顶大的旅馆是西湖饭店和新新旅馆。”
  “这两家旅馆中间,算哪一家好些?”
  “西湖饭店不过是新开咯,两家的价钱,是差不多的。”
  “那么就上西湖饭店去吧!”
  在饭店门前下了车,他看看门外挂在那里的旅客一览表,知道这饭店里现在居停的客人并不多。他的孤寂的面上,不知不觉竟流露了一种很满足的表情出来。被招待进去,在一间靠西边对湖面开窗的房间里住下之后,茶房就拿了一张旅人单来叫他填写,他拿起那张单子,匆匆看了一遍,提起笔来便顺手把他的姓名籍贯年龄职业等写下了。陈逸群,北京,年三十岁,自上海来,为养病,职业无。茶房拿了出去,走不上几步,他忽而若有所思地皱眉想了一想,就立刻叫他回来,告诉他说:
  “我这一回是来西湖养病的,若把名字写出去,怕有朋友来找我,麻烦不过,最好请你别把名字写在一览表上,知道么?”他说话的神气虽则很柔和,但当他说话时候的态度,却很有威严,所以茶房只答应了一声“是”就出去了。
  洗了手脸,喝了几口茶,他把西面的窗子打开,随着和风映进来的,是午后阳光里的西湖山水。西北南三面,回环着一带的青山,山上有一点一丛的别墅禅林,很静寂,很明显的缀在那里。山下的树林,木叶还没有脱尽,在浅淡之中,就写出了一片江南的冬景。长堤一道,横界在湖心,堤前的矮树,村里的环桥,都同月下似的隐隐约约薄印在波头荡漾。湖面上有几只散漫的小艇,在那里慢慢地游行。近旁沿着湖塍,紧排着许多大小的游湖船只,大约是因为一年将尽了,游客萧条,几个划船者,拖长了颜面,仿佛都只在太阳光里,作懒噪的闲谈。他独自一个,懒懒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就回到床前的桌子上来,把他带来的皮筐打开来检点东西了。
  皮筐里除平常更换的衣服之外,还有几册洋书,斜夹在帕拉多耳和牙膏牙刷等杂品的中间。他把一件天青的骆驼毛的棉袍拿出来换上,就把脱下来的大学和黑羔皮的袍子,挂入东边靠墙的着衣镜柜里去,回头来又将房里桌上床上的东西整理了一、,拿了一本红色皮面的洋书,走向西边窗口坐下,正想开始阅读的时候,短促的冬日,已经贴近天竺山后的高峰,湖上的景物,也都带起日暮的浓紫色来了。


  是上弦新月半规未满的时候,湖滨路上的行人车辆,在这黄昏影里,早已零落得同深宵一样,隔一条路的马路两旁,因为有几家戏园酒馆的原因,电灯光下,倒还呈着些许活气。市民来往的杂唤声,车铃声,间或听得出来的汽车声,混合在一处,仿佛在替杭州市民的无抵抗、不自觉的态度代鸣不平的样子。
  陈逸群一个人踏着黄昏的月影,走出旅馆来,在马路上走了一回,觉得肚子有点饥饿了,就走上一条横路里的酒家去吃夜饭。
  一入酒店,他就闻着了一种油炸鱼肉和陈酒的香味。自从得病以来,烟酒是应该戒绝的,但他的素来的轻生的僻性,总不能使他安然接受这医生的告诫,所以一经坐定,他就命伙计烫了一斤陈酒。当他一个人在慢慢独酌的中间,他的瘦削的面上,渐渐地带起红色来了。他举起潮润的两只大眼,呆呆向街心空处看了一阵,眉头锁紧,唉的叹了一口气,忽而面上笼罩了一层愤怒的形容。他仿佛是在回忆什么伤心的事迹,提起拳头,向街心擎了一擎,就“咚”的打向桌子上来。这时候幸亏伙计不在,身旁的几张桌子上,也没有人在吃饭,向四面一看,他倒自家觉得好笑了起来。在这回忆里停留不久,他平时的冷淡的枯寂的表情,又回上他的脸来了。
  一个人在异乡的酒店里的独酌,终是无聊之至,他把那一斤陈酒喝完,吃了半碗多饭,就慢慢地步出店来,在马路上绕了几个圈,无情无绪地走上湖滨的堤路;月亮已高挂在正空的头上,湖上只蒙着一层凄冷的银纱。远远的币声,仿佛在嘲弄这天涯的孤客,湖滨的沉寂,湖上的空明,都变了铅铁,重重叠叠压上他的心来。他摇了几摇头,叹了几口气,似乎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咬紧了上下的嘴唇,放大了脚步,带怒似的奔回到旅馆中去。
  这一种孤独的悲怀,本来是写在他的面上,态度上,服饰上的,不过今宵酒后,他的悲感似乎比平时更深了。一迸旅馆,叫茶房打开了门窗,他脸也不洗一把,茶也不喝一口,就和衣横倒在床上,吁吁地很急促地在那里吐气。茶房在房里迟疑了一阵,很想和他说话,但见了他这一种情形,也不敢作声,就慢慢地退出门外去了。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然而从这两条密缝里偷漏出了几行热泪。他不知躺了多久,忽而把眼睛张开了。桌上两尺高的空处,有一盏红玻璃罩的电灯在那里照他的孤独。西边窗里吹进了一阵寒风,电灯摇了一摇,他也觉得有点冷了,就立起身来,走向西面的窗口去。没有把窗关上之前,他又伸长脖子,向湖面凝望了一回。他的视线扫回窗下的时候,忽而看见了两乘人力车在马路上向北的奔跑,前面车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妇人,后面车上,仿佛坐着一个男子。他的视线,在月光里默送了他们一程,把窗关上,回转身来见了房里的冷灰灰的桌椅,东面墙下的衣橱,和一张白洁的空床,他的客感愈深,他的呼吸也愈急促了。
  背了两手,俯伏了头,在房里走来走去的绕了半天,他忽而举起头来,向他的那只黄皮箧默视了几分钟。他的两眼忽而放起光来了,把身体一跳,就很急速地将那皮箧打开,从盖子的夹袋里,取出了几封信来。这几封信的内容大小,都是一样,发信人分明是一个人,而且信封都已污损了;他翻了一封出来展读的,封面上写着“锦州大本营呈陈参谋,名内具”的几个字,字迹纤丽。谁也认得出是女子的手笔。

  逸群吾友:
  得你出京的信,是在陈家席上。你何以去得这样匆忙?连我这里字条儿也不来一个,你难道在怪我么?和你相交两载,自问待你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何以这一次的出京,竟这样的不念旧交,不使人知道呢?
  你若知道我那一天在陈家席上的失神的态度,回来后的心里的怨愤不安,天天早晨的盼望你的来信和新闻纸的焦躁,恨不得生出两翼翅膀,飞到关外来和你们共同奋战的热情,那么我想你一定要向郭军长告个短假,假一驾飞机回到北京来和我说明白你心中堆积在那里的牢骚了。
  胡子们的凶暴,奉军的罪恶,是谁也应该声讨的,你和陈家伯伯的参与反戈的计划,我在事前也已经知道,然而平时那样柔顺的你,对我是那样忠诚的你,何以这一回的出京,竟秘而不宣,不使我预先知道呢?
  天天报上,只载着你们的捷讯。今早接陈家伯伯从高梁宿打来的电报,知道两三日内,大本营可移往锦州,陈家的家人送冬衣用具北来,我也托他带这一封信去,教他亲交给你。
  天气寒冷,野营露宿,军队里的生活,你如何过得惯?
  肉汁味精,及其他用品一包,是好几天前在哈达门里那家你我常去的洋行里买就的,还有新到的两本小说,也是在他们那里买得的。
  这几天京津间谣传特甚,北京也大不安,陈家的老家人是附着国际车出去的,不晓得这封信要什么时候才能到你那里?
  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写又写不出。昨天一天饭也没有吃,晚上曾做了许多恶梦。我只希望你们直捣沈阳,快回北京来再定大局。
  有人来催了,就此搁笔,只希望你们,只希望你早早战胜了回来。

                     诒 孙上


  他在电灯底下读了一遍,就把信纸拿上嘴上去,闭了两眼深深地吻了半大。又把这几封信狠命的向胸前一压,仿佛是在紧抱着什么东西似的,但他再张开眼睛来看的时候,电灯光里照出来的四面的陈设,仍旧是一间客店的空房。


  早晨醒来的时候,朝南的廊下,已经晒遍了可爱的日光。他开窗看看湖面,晴空下的山水,却是格外的和平,格外的柔嫩,一瞬间回想起昨天晚上酒后的神情,仿佛是一场恶梦。他呆呆的向窗外看了好久,叫茶房来倒上脸水,梳洗之后,又把平时的那一种冷淡的心境恢复了。喝了几口茶,吃了一点点心,他就托茶房为他雇一只艇子去游湖。等了半天,划船的来了,他问明了路径,说定了游湖的次序,便跟了那半老的船户,走下楼来。
  户外的阳光,溟蒙和暖,简直把天气烘得同春天一样。沿湖的马路上,也有些车辆行人,在那里点缀这故都的残腊。堤下的连续的湖船,前后衔接,紧排着在等待游人;许多船户,游散在湖岸的近旁,此地一群,那边一队的在争抢买卖。远处有一位老妇人,且在高声叫搭客,说是要开往岳坟去的。
  逸群跟了那中年船户,往南迎阳光走上埠头去,路上就遇了几次的抢买卖的袭击。他坐上船后,往西南摇动开去。将喧嚷的城市,丢在背后,看看四围的山色,看看清淡的天空,看看水边的寂静的人家,觉得自家的身体,已经是离开了现实世界了。几礼拜前的马背上的生活,炮弹的鸣声,敌军的反攻,变装的逃亡,到大连后才看见的自家的死报,在上海骤发的疾病等等,当这样晴快的早晨,又于这样和平的环境之中回忆起来,好像是很远很远,一直是几年前头的事情。他一时把杂念摒除,静听了一忽船的划子击水的清音。回头来向东北一望,灵奇的保倜塔,直插在晴天暖日的中间,第一就映入了他的眼帘。此外又见了一层葛岭的山影和几丛沿岸的洋楼。
  大约是因为年关近了,游湖的人不多的原因,他在白云庵门口上了岸,踏着苔封的石砌路进去,一直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前,终没有一个管庵的人出来招呼他。向祠的前后看了一遍。他想找出签筒来求一张签的,但找了半天,签诗签筒终于找不出来。向那玻璃架里的柔和的老人像呆着了几分钟,他忽而想起了北京的诒孙和诒孙的男人。
  “唉!这一条红线,你总拉不成了吧!”这样的在心里转了一下,他忽觉得四边的静默,可怕得很。那老人像也好像变了脸色,本来是在作微笑的老人,仿佛是摇起头来了。他急忙回转了身子,一边寻向原路走回船来,一边心里也在责备自家:
  “诒孙不是已经结了婚了么?”
  “诒孙的男人不是我的朋友么?”
  “她不是答应我永久做她的朋友的么?”
  “不该不该,真正不该!”
  下了船,划向三潭印月去的途中,他的沉思的连续,还没有打断。生来是沉默的他,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冷然使人畏敬的地方,所以船户屡次想和他讲话,终于空咯了一声就完了事。他一路默坐在船上,不是听风听水,尽量地吸收湖上的烟霞,就在沉思默考,想他两年来和诒孙的关系。总而言之,诒孙还可以算得是一个理想的女子。她的活泼的精神,处处在她的动作上流露出来。对一般男人的体贴和细密,同时又不忘记她自己的主张。对于什么人,她都知道她所应取的最适当最柔美的态度。种种日常的嗜好,起居的服饰,她也知道如何的能够使她的周围的人,都不知不觉的为她所吸引。若硬要寻她的不是,那只有她的太想赢得各异性者的好感这一点。并不是逸群一个人的嫉妒,实在她对于一般男子,未免太泛爱了。善意的解释起来,这也许是她的美德,不过无论如何,由谨严的陈逸群看来,这终是女人的一个极大的危险。他想起了五六个月前头,在北戴河的月下和她两人的散步,那一天晚上的紧紧的握手,但是自北戴河回来以后,他只觉得她对于她自己的男人太情热了。女人竭忠诚于自家的男人,本来是最善的行为,就是他在冷静的时候,也只在祷祝她们夫妇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她们家庭里做一个常客,可是她当他的面前,对于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种种爱热的动作,由抱了偏见的他看来,终于是对他的一种侮辱。这一次的从军的决心,出京前的几天的苦闷,和陆续接到她的信后的一种后悔之情,又在他的心中复活起来。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里的时候一样,又捏起拳头来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
  “船户!你怎么不出点气力划一划呀?划了这么半天,怎么三潭印月都还没有到?”
  他带怒声的问了,船户倒被他骇了一跳。
  “先生!您不要太性急了,前面不就是三潭印月的南堤了么?”
  他仰起头来看看,果然前面去船不远,有一道环堤和许多髡柳掩映在水上。太阳也将当午了,三潭印月的亭台里,寂然听不见什么人的声音,他仰天探望了一回,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了一想,“啊,这悠久的长空,这和平的冬日!”不知不觉地又回复了他平时的安逸的心情。船到了堤前的石阶边上,他吩咐船户把空船划到后面去等,就很舒徐地走上石栏桥去,看池里的假山碑石去了。


  在三潭印月吃了一点点心,又坐船到岳庙前杏花村的时候,太阳早已西斜,他觉得很饥饿了。吃了几碗酒菜,命船户也吃了一个醉饱,他一个人就慢慢的踏出店门,走向西泠桥去。毕竟是残冬的十二月,一路上遇着的,只是几个挑年货的乡下人,平时的那些少年男女,。个也没有见到。踏着自家的影子,打凫山别墅门前过去,他看见一湖湖水斜映着阳光,颜色是青紫的。东南岸的紫阳山城隍山上,有一层金黄的浮彩罩着,近山顶的天空里,淡拖着一抹黄白的行云。湖中心也有几只倦游归去的湖船,然而因湖面之人,船影的渺小,并且船里坐着的游客的不多,这日斜的午后,深深地给了他一个萧条的印象。他走过了苏小的坟亭,在西泠堤上杨柳树的根前站了一忽,湖面的一带青山,在几处山坳深处,作起蓝浓的颜色来了。
  进了西泠印社的小门,一路走卜去,他只遇见了几个闲情阶级的游人。在石洞边上走一回,刚想进宝塔南面的茶亭去的时候,他的冷静的心境,竟好像是晴天里起了霹雳,
  一霎时就大大的摇动了起来。茶亭里本坐有二三座客人在的,但是南面靠窗坐着的一个着黑缎子旗袍的女人背影,和诒孙的形状简直是一样,双眼盯住了这女人的背形,他在门口出神呆立了一瞬间,忽而觉得二三座座上茶客的眼睛,一齐射上他的脸来了,他颊上起了红潮,想不走进去,觉得更不好意思,要是进去呢,又觉得自己是一个闯人者,生怕搅乱了里面大家的和平,很急速地在脑里盘旋回复地忖度了一下,他终于硬挺了胸腰走进去了。那窗口的女人听了他对茶房命茶的北方口音,把头掉了转来看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她贪视了一眼。漆黑的头发,是一片向后梳上去的。皮色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眼睛极大,瞳神黑得很。脸形长圆瘦削,颧骨不高,鼻梁是很整洁的。总体是像鹅蛋的半面,中间高突,而左右低平。嘴唇苍白,上下唇的曲线的弯度并不十分强。上面的头发,中间的瞳神,和下面的黑色旗袍,把她那张病的乳白色的面影,映衬得格外的深刻,格外的迷人。他虽则觉得不好意思,然而拿起茶碗来喝茶的时候,竟不知不觉地偷看了她好几眼。现在她又把头回转,看窗外的假山去了,看了她的背影,他又想起了诒孙。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四十左右的穿洋服的绅士,嘴上有几根疏淡的须影,时常和她在说话,可是她回答他的时候,却总不把头掉过对他的面,茶桌是挨着南窗,她坐在西面,这一位绅士是坐在东面的。
  逸群一个人坐在茶亭北面的一张空桌上,去她的座位约有一丈多远;中间隔着两张空桌。他表面上似乎在看茶亭东面窗外的树木青空,然而实际上他的注意力的全部,却只倾注在她的身上。她分明是这一位绅士的配偶,但年龄又似乎差得太多。姨太太么?不是不是,她并没有姨太太的那一种轻佻的习气,父女么,又有些不对。男人对她的举止,却有几分在献媚的样子。逸群一边喝茶,一边总想象不出她的根底来。忽而东边窗下的一座座客大声的笑了起来,逸群倒骇了一跳,注意一看,原来他们在下围棋。那女人也被这笑声所引,回转头来看了一眼。她的男人似乎对她讲了一句滑稽的话,逸群在她的侧面上看出了一个小小的笑窝,但是这是悲寂的微笑,是带病的笑容。
  逸群被她迷住了。他竟忘了天涯的岁暮,忘了背后的斜阳,更忘了自己是为人在客,当然想不到门外头在那里候他等他等得不耐烦的舟子了。他几次想走想走;但终究站不起身来,一直等到她和那男子,起来从他的桌子前头经过,使他闻到了一阵海立奥屈洛泊的香气的时候,他的幻梦,方才惊醒。举目向门外他们去的方向看看,他才知道夕阳快要下山了,因为那小小的山岭,只剩下几块高处的残阳,平地上已被房屋宝塔山石等的黑影占领了去。
  急忙付过茶钱,走下山来,湖面上早就铺满了冷光,只有几处湖水湖烟,还在那里酝酿暮景。三贤祠的军队,吹出了一段凄冷的喇叭,似在促他归去的样儿,他在门外长堤路上站立住脚,向前后左右探望了一回,却看不见了她和那男子的踪迹,湖面上也没有归船,门前的艇子,除了他那一只以外,只有两艘旧而且小的空船在候着,这当然是那些下围棋的客人们的。他又觉得奇怪起来了,她究竟是往哪一方面去的呢?
  迎着东天的半月,慢慢儿的打桨归来,旗营的灯火,已经在星星摇闪了。他从船头上转眼北望,看见了葛岭山下一带的山庄。尖着嘴吹了几声口笛,他心里却发见了一宗秘密:“她一定是过西泠桥回向里湖去的,她一定是住在葛岭的附近无疑!”
  回到了旅馆,在电灯底下把手面一洗,因为脑里头还索回着那不知去向的如昙花似的黑衣女影,所以一天游湖的劳顿,还不能使他的心身颓灭下来。命茶房拿了几册详细的西湖图志与游览指南来后,他伏在桌上尽在搜查里湖沿山一带的禅房别墅与寄寓的人家。一面在心里暗想,他却同小孩子似的下了一个好奇赌咒的决心说:“你这一个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妇,我总有法子来寻出你的寓居,探清你的根底,你且瞧着吧!”


  湖心的半月西沉了,湖上的冷光,也加上了一层黝黝的黑影。白天的热度,似乎向北方去诱入了些低压气层来,晴空里忽而飞满了一排怕人的云阵,白云堆的缺处,偶尔射出来的几颗星宿的光芒和几丝残月的灰线,更照出了这寒宵湖面的凄清落寞。一股寒风,自西北徐徐地吹落,飞过湖头,打上孤灯未灭的陈逸群的窗面的时候,他也感到了一点寒冷,拿出表来一看,已经是午夜的时刻了。
  为了一个同风也似地捉摸不定的女性,竟这样热心的费去了半宵的心血!逸群从那一堆西湖图志里立起身来回想及此,倒也自家觉得有点好笑。向上伸了一伸懒腰,张嘴打了一个呵欠,一边拿了一支烟卷在寻火柴,一边他嘴里却轻轻地辩解着说:
  “啊啊,不作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点上了烟,离开书桌,重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的时候,他觉得今天一天的疲劳袭上身来了。又打了一个呵欠,眼睛里红红地浮漾着了两圈酸泪,呆呆对灯坐着吸去了半枝烟卷,正想解衣就寝,走上床去,他忽又觉得鼻孔里绞刺了起来,肩头一缩,竟哈嗽哈嗽地打出了几个喷嚏。
  “啊呀,不对,又遭了凉啦!”
  这样一想,他就匆匆和着里边的丝绵短袄,躺到被里去睡觉去了。
  本来是神经质的他,又兼以一天的劳瘁,半夜的不眠,上床之后,更不得不在杂乱的回忆和矛盾的恐惧里想,一想起那一个黑衣的女影而画些幻象,所以逸群这一宵的睡眠,正像是夏天残夜里的短梦,刚睡着又惊醒刚睡着又惊醒地安定不下来。有时候他勉力地摒去了脑里的一切杂念,想把神经镇压一下而酣甜地睡上,叮是已经受过激荡的这些纤细的组织,终于不能听他的命令;他愈是凝神摒气地在努力,弥漫在这深夜大旅馆中的寂静,愈要突入他的听觉中来,终致很远很远挂在游廊壁上的一架挂钟的针步,和窗面上时时拂来的一两阵同叹息似的寒风,就能够把他的静息状态搅乱得零零落落。在长时间的焦躁之后,等神经过了一度极度的紧张,重陷入极度的疲乏状态去后,他才昏沉地合下了眼去;但这时候窗外面的浮云,已带起灰沉沉的白色,环湖上的群山,也吐起炊烟似的云雾来了。
  湖上的晨曦,今天却被灰暗的云层吞没了去,一天昙色,遮印得湖波惨淡无光,又加之以四围的山影和西北的尖风,致弄得湖面上寒空黯黯,阴气森森,从早晨起就酿成了一种欲雪未成的天气。逸群一个人曲了背侧卧在旅馆的薄棉被里,被茶房的脚步声惊醒转来,听说已经是快近中午了。开口和茶房谈了这一句话,他第一感觉到的,便是自己的喉咙的嘶哑。等茶房出门去替他去冲茶泡水的中间,他还不肯相信自己是感冒了风寒。为想试一试喉咙,看它在究竟有没有哑的原因,他从被里坐起,就独自一个放开喉咙来叫了两声:“诒孙!诒孙!”
  钻到他自己的耳朵里去的这一个很熟的名字的音色,却仍旧是那一种敲破铁罐似的哑音。
  “唉,糟糕,这才中了医生的预言了!”
  这样一想,他脑里头就展开了一幅在上海病卧当时的景象。从大连匆促搭上外国邮船的时候,因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入了安全地带了,所以他的半月以来同弓弦似地紧张着的心状一时弛散了开来。紧张去,他在过去积压在那里的过度的疲劳便全部苏复转来了,因而到上海,就出其不意地咳了几次鲜血。咳血的前后,身体更是衰弱得不堪,凡肺病初期患者的那些症候,他都饱尝遍了,睡眠中的盗汗,每天午后一定要发的无可奈何的夜热,腰脚的酸软,食欲的毫无,等等。幸亏在上海有一位认识的医生,替他接连打了几支止血针,并目告诉了他一番如何疗养的的心得,吐血方才止住。又静养了几天,因为医生劝他可以个必久住在空气恶浊的上海,他才下了上杭州来静养的决心。
  “你这一种病,最可怕而也最易染上的是感冒。因为你的气管和肺尖不好,伤风是很容易上身的。一染了感冒,咳嗽一发,那你的血管就又要破裂了,喀血病马上就又要再发。所以你最要小心的是在这一着。凡睡眠不足,劳神过度,运动太烈等。都是这病的诱因。你上杭州去后,这些地方都应该注意,体热尤其不可使它增高起来。平常能保住二十六至至三十七度的体热就顶好,不过你也不要神经过敏,不到三十八度,总还不算发热。有刺激性的物事总应该少吃!”
  这些是那位医生告诫他的说话,可是现在果真被这医生说中了,竟在他自己不觉得的中间感冒了风寒。身上似乎有点在发热的样子,但是咳嗽还没有出来,赶快去医吧,今天马上就去大约总还来得及。他想到了这里却好那茶房也拿了茶水进房来了,他问了他些杭州的医生及医院的情形,茶房就介绍了一个大英医院给他。
  洗过了手面,刷过了牙齿,他茶也不喝一口,换上衣服,就一个人从旅馆中踱了出来。阴冷的旅馆门前,这时候连黄包车也没一乘停在那里。他从湖滨走过,举头向湖上看了一眼,觉得这灰沉沉的天色和怪阴惨的湖光,似乎也在那里替他担忧,昨大的那一种明朗的风情,和他自己在昨天感到的那一种轻快的心境,都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沿湖滨走了一段,在这岁暮大寒的道上,也不曾遇到几多的行人;直等走上了斜贯东西的那条较广回的马路,逸群才叫到了一乘黄包车坐向俗称大英医院的广济医院中去。
  医院眼已经是将近中午停诊的时候了,幸而来求诊的患者不多,所以逸群一到,就并没有什么麻烦而被领入了一间黑漆漆的内科诊疗室里。穿着白色作业服的那位医士,年纪还是很轻,他看了逸群的这种衣饰神气,似乎也看出了这一位患者的身份,所以寻问病源症候的时候他的态度也很柔和,体热测验之后,逸群将过去的症状和这番的打算来杭州静养,以及在不意之中受了风寒的情形洋细说了一遍,医生就教他躺下,很仔细地为他听了一回。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约莫听了有十多分钟的样子,医生就显示着一种严肃的神气,跟逸群学着北方口音对他说:
  “你这肺还有点儿不行,伤风倒是小事,最好你还是住到我们松木场的肺病院里去吧?那儿空气又好,饮食也比较得有节制,配药诊视也便利一点,你以为怎么样?”
  逸群此番,本来就是为养病而来,这医院既然有这样好的设备,那他当然是愿意的,所以听了医生的这番话,他立刻就答应了去进病院。问明了种种手续,请医生写了几张说明书之后,他就寻到会计处在付钱,来回往复了好几次,将一切手续如式办好的时候,午后也已经是很迟,他的身体也觉得疲倦得很了,这一晚就又在湖滨的饭店里留了一宵宿。
  一宵之内,西湖的景色完全变过了。在半夜里起了几阵西北风,吹得门窗房屋都有点儿摇动。接着便来了一天霏微的细雨,在不声不响的中间,这冷雨竟化成了小雪。早晨八点钟的光景,逸群披衣起来,就觉得室内的光线明亮得很,虽然有点冷得难耐,但比较起昨天的灰暗来,却舒爽得多了。将西面的玻璃窗推开一望,劈面就来了一阵冷风,吹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痉。向湖上的四周环视了一周,他竟忘掉了自己的病体,在窗前的寒风里呆立住了,这实在是一幅灵奇的中国水墨画景。
  南北两高峰的斜面,各洒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粉,介在其中的湖面被印成了墨色。还有长堤上,小山头,枯树林中,和近处停泊在那里的湖船身上,都变得全白,在反映着低云来去的灰色的天空。湖膛上远远地在行走的几个早起的船家,只像是几点狭长的黑点,默默地在这一块纯白的背景上蠕动。而最足以使人感动的,却是弥散在这白茫茫打成一片的天地之间的那种沉默,这真是一种伟大而又神秘的沉默,非要在这样的时候和这样的地方是永也感觉不到的。
  逸群呆立在窗前看了一回,又想起了今天的马上要搬进病院去的事情,嘴角上就微微地露出了一痕自己取笑自己的苦笑。
  “这总不是天公送我进病院去的眼色吧?”因为他看到了雪,忽而想起了一段小说里说及金圣叹临刑那一日的传说。这一段传说里说,金圣叹当被绑赴刑场去的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从狱里出来,看见了满街满巷的白雪,就随口念出了一首诗来说:“天公丧父地丁忧,万户千门尽白头,明日太阳来作吊,家家檐下泪珠流。”病院和刑场,虽则意义全然相反,但是在这两所地方的间壁,都有一个冷酷的死在那里候着的一点却是彼此一样的,从这一点上说来逸群觉得他的联想,也算不得什么不合情理。
  那位中年的茶房冻红了鼻尖寒缩着腰走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逸群还是呆呆鹄立在窗口,在凝望着窗外的雪景。
  “陈先生,早呵,打算今天就进松木场的肺病院去么?”茶房叫着说。
  逸群回过身来只对他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他一句话,一面看见了这茶房说话的时候从口里吐来的白气,和面盆里水蒸气的上升,他自己倒同初次感得似的才觉着了这早晨的寒冷,皮肤上忽而起了一层鸡栗,随手他就把开着的那扇房门关上了。
  在房间里梳洗收拾了下,付过了宿帐,又吃了一点点心,等黄包个夫上楼来替他搬取皮箧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坐在车上,沿湖滨向北的被拉过去,逸群的两耳,也感到了几阵犀利的北风。雪是早已不下了,可是太阳还没有破云出现,风也并不算大,但在户外走着总觉得有刀也似的尖风刺上身来,这正是江南雪后,阴冻不开的天气。逸群默默坐在车上,跟看着周围的雪中山水,却想起了有一次和诒孙在这样的小雪之中,两人坐汽车上颐和园去的事情。把头摇了几摇,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他的满腔怀忆,只缩成了柳耆卿的半截清词,在他的哑喉咙里轻轻念了出来: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言,总经负。
  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松木场在古杭州城的钱塘门外,去湖滨约有二二里地的间隔。远引着苕溪之水的一道城河,绕松木场而西去,驾上扁舟,就可以从此地去西溪,去留下,去余杭等名胜之区。在往昔汽车道未辟之前,这松木场原是一个很繁盛的驿站码头,现在可日渐衰落了。松木场之南,是有无数青山在起伏的一块棋盘高地,正南面的主岭,是顽石冲天的保倜塔山——宝石山——,西去是葛岭,栖霞岭,仙姑,灵隐诸山,游龙宛转,群峰西向,直接上北高峰的岭脊,为西湖北面的一道屏障。宝石山后,小岗石壁,更是数不胜数。在这些小山之上,仰承葛岭宝石山的高岗,俯视松木场古荡等处的平地,有许多结构精奇的洋楼小筑,散点在那里,这就是由一件英国宣教师募款来华,经营建造的广济医院的隔离病院。
  陈逸群坐在黄包车上,山石塔儿头折向北去,车轮顺着板道,在直冲下去的中间,一阵寒风,吹进了他的本没有预防着的口腔鼻孔。冷风触动了肺管,他竟曷呀曷呀的咳了起来,喉头一痒,用手卷去一接,在白韧的痰里,果然有几丝血痕混入了。这一阵咳,咳得他眼睛里都出了眼泪。浑茫地向手卷上看了一眼,他闻上眼睛,就把身体靠倒在洋车背上,一边在他的脑里又乱杂地起起波涛来了。
  “这一个前兆,真有点可怕。漫大的雪白,痰里的微红,难道我真要葬在这西湖的边上了不成?……唉,人谁能够不死,死的迟早,又有什么相干,我岂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丈夫!……可是,可是,像我这样的死去。造物也未免有点浪费,我到今日非但事业还一点儿也没有做成,就是连生的享乐,生的真正的意味都还没有尝到过。……啊,回想当时从军出发的那一腔热忱,那一种理想,现在到了生死之际量衡起来,却都只等于幻薄的云烟了!……本来也就是这样的,我们要改革社会,改革制度,岂不是也为厂‘生’么?岂不是也为了想增进自我及大众的生的福裕么?‘生’之不存,‘革’将焉用?……罢了罢了,啊啊,这些事情还去想它作甚?我还是知求生罗,然后再来求生之享乐……”
  许多自相冲突的乱杂的思想,正在脑里统结起来的时候,他的那乘车子,也已经到了松木场肺病院山下的门口了;车夫停住了车,他才睁开眼来,向大门一望,原来是一座两面连接着蜿蜒的女墙的很雅致的门楼。从虚掩在那里的格子门里望去,一层高似一层是一堆高低连亘的矮矮的山岗。在这中间,这儿一座那儿一点的许多红的绿的灰色的建筑物,映着了满山的淡雪和半透明的天空在向他点头俯视。他下车来静立了一会,看了一看这四周的景物,一种和平沉静的空气,已经把他的昏乱的头脑镇抚得清新舒适了。向门房告知了来意,叫车夫背着皮箧在后血跟着,他就和一位领导者慢慢地走上了山去,去向住在这分院内的主治医,探问他所应付的病室之类。这分院内的主治医,也是一位年青的医士,对逸群一看,也表示了相当的敬意。不多一忽,办完了种种手续,他就跟着一位十四五岁的练习护士,走上西面半山中的一间特等病室里去住下了。
  这病室是一间中西折合的用红砖造就的洋房,里面包含着的病房数目并不见多,但这时候似乎因为年关逼近的原故,住在那里的患者竟一个也没有。所以逸群在东面朝南的那间一号室里安顿住下,护士与看护下男退出去后,只觉得前后左右只充满了一层沁人心脾的静寂。一个人躺睡在床上,他觉得仿佛是连玻璃窗外的淡雪在湖里融解的声音都听得出来的样子。因为太静寂了,他张着眼向头上及四面的白壁看看,在无意中却感到了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怖,觉得仿佛在这些粉白的墙壁背后,默默地埋伏着有些怪物,在那里守视着他的动静的样子。
  将近中午的时候,主治医来看了他一次,在他的胸前背后听了一阵,医生就安慰他说:
  “这病是并不要紧的,只教能安心静养就对了。今天热度太高,等明后天体热稍退之后,我就可以来替你打针,光止止血是很容易的,不过我们要从根本的治疗上着想,所以你且安息一下,先放宽你的心来。”
  主治医来诊视过后不多一忽,先前领他来的那位护士送药来了。这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护士,对逸群仿佛也抱有十分的好感似的,她料理逸群把药服后,又在床前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了。
  “陈先生,你一个人睡在床上,觉得太寂寞么?”她说。
  “暧,寂寞得很。你有空的时间没有?有空请你时常来谈谈,好陪陪我。”
  一边说着逸群就把半闭的眼睛张了开来,对少年注视了一下。看到了这少年的红红的双颊,墨样的瞳神,和正在微笑的那一双弯曲的细眼,他似乎把服药后正在嘴里感到的那一种苦味忘记了。这一张可爱的小小的面形,他觉得是很亲很熟的样子,可是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呢,他却想不起来了。看了这少年的无邪的微笑,他也马上受了她的感染,脸上露出了一脸孤寂的笑容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笑着问她。
  “名字叫作志道,可是他们都叫我小李的。”
  “你姓李么?”
  “是的。”
  “那么我也就叫你小李,行不行?”
  “可以的,陈先生,你觉得饿了没有?”
  “饿倒不饿,可是刚服过药,嘴里是怪难受的,有什么牛奶之类,我倒很想要一杯喝。”
  “好,我就去叫看护下男为你去煮好了来。”这少年护士出去之后,房里头又全被沉默占领了去。这一时逸群可不感到恐怖了,因为他在脑里有了一种思索的材料,就是这位少年仿佛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那一个问题。想了半天,然而脸上红了一红,眼睛里放出了一阵害臊的微光,他却把这护士的容貌想出来了,原来中学时代的他的一位好友,是和这小李的面形一样的。


  小雪之余,接着就是几天冬晴的好天气,日轮绕大地回走了几圈,包围在松木场一带的空气,又被烘得暖和和同小春天一样。逸群在进病院后的第八天上完全退了热,痰里的血丝也已止住;近来假着一枝手杖的力,他已经能够走出床来向回廊上及屋外面去散步了。病院生活的单调,也因过惯了而反觉得舒适,一种极沉静的心境,一种从来也没有感到过的寂灭的心境,徐徐地征服了他的焦躁,在帮扶他走向日就痊快的坦道上去,他自己也觉得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位遁世的修道士的样子。
  早晨一睁开眼,东窗外及前室的回廊上就有嫩红洁静的阳光在那里候他,铃儿一按,看护他的下男就会进来替他倒水起茶,梳洗之后,慢慢的走上南面的回廊,走来走去走一二遍,脚力乏了,就可以在太阳光里,安乐椅上坐躺下去。前面是葛岭的高丘和宝石山的石垒;初阳台上,这时候已经晒满了暖和的朝日,宝石山后的开凿石块的地方,也已经有早起的工人在那里作工了。澄清的空气里,会有丁丁笃笃的石斧之声传来,脚下面在这病院的山地与葛岭山中间的幽谷里间或有一二个采樵的小孩子过去,此外就是寂静的长空,寂静的日脚,他坐在椅上,连自己的呼吸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不多一忽,欢乐轻松的小李的脚步声便会从后面进出的通用门里响近前来,替他量过热度,换过药水,谈一阵闲天,就是吃早餐的时刻了。早餐过后,在回廊上走一二遍,他可以动也不动地在那张安乐椅上坐躺到中午。吃完午饭,量过热度,服过药,便上床去试两三小时的午睡;午睡醒来,日脚总已西斜,前前后后的山色又变了样子,他若有兴,也可以扶杖走出病室,向病院界内的山道上去试一回小步;若觉得无力,便仍在那张安乐椅上坐下,慢慢的守着那铜盘似的红日的西沉。晚饭之后,在回廊上灰暗的空气里坐着,看看东面松木场镇上的人家的灯火,数数苍空里摇闪着的明星,也很可以过一二个钟头的极闲适极快活的时间,不到八点钟就上床去睡了。
  这就是逸群每日在病院里过着的周而复始的生活。因为外面的生活方式这样的单调刻板化了,所以他的对外界的应付观察的注意全部,就转向了内。在日暖风和的午后,在澄明清寂的午前,沉埋在回廊上的安乐椅里他看山景看得倦了,总要寻根究底的解剖起自家过去的生活意思来。
  “自己的一生,实在是一出毫无意义的悲剧,而这悲剧的酿成,实在也只可以说是时代造出来的恶戏。自己终究是一个畸形时代的畸形儿,再加上以这恶劣环境的腐蚀,那些更加不可收抬了。第一不对的,是既作了中国人,而偏又去受了些不彻底的欧洲世纪末的教育。将新酒盛入了旧皮囊,结果就是新旧两者的同归于尽。世纪末的思想家说:——你先要发见你自己,自己发见了以后,就应该忠实地守住着这自我,彻底地上张下去,扩充下去。环境若要来阻挠你,你就应该直冲上前,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Allow Nothing!(英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编者注)不能妥恰,不能含糊,这才是人的生活。——可是到了这中国的社会里,你这唯一的自我发见者,就不得不到处碰壁了。你若真有勇气,真有比拿破仑更坚忍的毅力,那么英雄或者真能造得成时势也说不定,可是对受过三千年传统礼教的系缚,遵守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脉相传的狡诈的中庸哲学的中国人,怕要十个或二十个的拿破仑打成在一起才可以说话。我总算发见了一个自以为的自我了,我也总算将这自我主张扩允过了,我并且也可以算冲上前去,与障碍物拼过死活了,但是所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大约就是在这太阳光里的这半日的静坐吧?……啊啊,空,空,空,人生万事,终究是一个空!”
  想来想上,想到了最后的结论,他觉得还是这一个虚无最可靠些。尤其是前天的早晨,正当坐在这回廊上享太阳的时候,他看见东面的三等病室里有两三个人抬出了一个用棉被遮盖好的人体来,走向了山下的一间柴棚似的小屋;午饭的小李来替他量过热度诊过脉搏后,在无意中对他说:
  “又是一个患者dead(英文:死。——编者注)了,他昨天晚上还吃两碗饭哩!”
  这一句在小李是一点儿也不关紧要,于谈笑之间说出来的戏言,倒更证实了他每次所下的那个断案。
  “唉,空,空,空,人生万事终究是一个空!”
  这一大午后,他坐在回廊上,也同每次一样的正想到了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忽而听见小李在后边门外喊着说:
  “梅先生来了!”
  接着她就匆匆跑进了逸群的病室,很急速地把他的房间收拾得整整洁洁。原来这梅先生就是广济医院的主宰者,自己住在城里,当天气晴快的午后,他每坐着汽车跑到这分院里来看他的患者的。
  不多一会,一位须发全白的老人,果然走到逸群的病室里来了。他老先生也是一位机会与时代偶尔产下来的幸运儿,以传教行医,消磨了半生的岁月,现在是已经在这半开化的浙江省境内,建造起了他的理想的王国,很安稳快乐地在过度他的暮年余日了。一走进房,他就笑着问逸群说:
  “陈先生,身体可好?今天觉得怎么样?”逸群感谢了一番他垂问的盛意,就立起身来走入了起坐室里请他去坐。他在书桌上看见了几册逸群于暇时在翻读的红羊皮面的洋书,就同发见了奇迹似的向逸群问说:
  “陈先生,你到过外国的么?”
  “暧,在奥克司福特住了五年,后来就在欧洲南部旅行了两年的光景。”
  听了逸群的这一个学历,他就立刻将那种应付蛮地的小孩子似的态度改过,把他的那个直挺挺有五尺多高的身体向沙发上坐了下去。寻问了一回逸群的身世和回国后任事的履历,又谈了些疾病疗养上的极普通的闲天,他就很满足似地立起身来告辞了。临行的时候,握住了逸群的手,他又很谦虚地招请他说:
  “前面葛岭山上,我也有几间房屋起在那里,几时有空的时候,我要来请你过去吃茶去。像这一个样子下去,那不消多少时候,你的身体就完全可以复原的,让我们预备着你退院的时候的祝贺大会吧!”
  说着他又回顾了一眼立在廊下恭候着他的那位主治医生,三人就合起来大笑了一阵。
  逸群自从受了这一回院主的过访以后,他的履历就传遍了这一区山上的隔离病院,上上下下的人大家都晓得这陈先生是一位北洋道台的公子,他是到过外国,当过大学堂的教师,做过官的。于是在这山上的几处隔离病室里住着的练习护士们,拿了英文读本文法书来问字求教的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听他们谈谈,逸群对这病院里的情形内幕也一天一天地熟悉起来了。


  关于这病院的内幕消息里面,有一件最挑动逸群的兴味的,是山顶最高处的那间妇女肺病疗养处清气院的创立事件。这清气院地方最高,眺望得也最广,虽然是面南的,但在东西的回廊上及二层楼的窗里远看出去,看得见杭州半城的迷离的烟火,松木场的全部的人家,和横躺在松木场与古荡之间的几千亩旷野;秦亭山的横空一线,由那里望过去,更近在指顾之间,山头圣帝庙的白墙头当承受着朝阳熏染的时候,看起来真像是一架西洋的古画。这风景如此之美的清气院,却完全是由一位杭州的女慈善家出资捐造的,听他们说,她为造这一间清气院,至少总也花去了万把两的银子。
  有一大午后,大气仍旧是那么的晴快,逸群午睡醒来,很想走上山顶,到这一间清气院的附近去看看北面旷野里的风景,正好小李也因送药到他那里来了,他们两人就慢慢地走出了病室,走上了那条曲折斜通山顶的小道。太阳已经西斜到和地面成一只锐角的光景,松木场的人家瓦上,有几处已经有炊烟在钻起来了。两人在一处空亭里立了一会,看了些在后面山下野道上走路的乡民和远处横躺着的许多洁净的干田,就走入了一条侧路,走向了清气院的门前。一到了清气院的门口,小李就很急速的抽出了她那只被逸群捏住的手,三脚两步的跨上了这女病室的台阶,走入了有许多青年妇女围立在那里的那间楼下的大厅。逸群在半路上立定了脚,朝这一群妇女围立着的中心处一看,也不知不觉的呆住了。靠近桌子立在这些妇女们的中间,手里拿着了许多衣料罐头食物之类,在分送给大家的那位女主人公,原来就是那一天他在西泠印社里看见过的那个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妇。她对黑的颜色,似乎是特别喜欢的样子,今天穿的仍旧是一件黑色天鹅绒的长褂。
  小李从人丛中挤了进去,向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鞠躬礼,向一位中老的看护妇长也打了一个招呼,似乎很轻很轻的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把目光掉转,回头来向外面立在夕阳影里的逸群看了一眼。那位黑衣少妇,也和小李一道的把目光注向了外面,同时围立在那里的许多妇女也都掉转了头,看向了逸群的身上,他倒一霎时不由自主的害起羞来了。一转瞬间竟把他那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正在进退维谷,想举起脚步来走开的时候,那位少妇却拉了小李的手走出到了大厅外的回廊上面,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说:
  “是陈先生么?我已经听见梅先生说起过了,等一会我就来看你,那间病室里我从前也住过的。”
  不知所措的逸群只觉得听到了一段异常柔和异常谐合的音乐,头脑昏得利害,耳根烧得火热,她说的究竟是几句什么话,和自己对她究竟回答了几句什么等,全都记不起了,伏倒了头从小道上一个人慢慢走回病室来的中间,在他的眼前摇映着的只是一双冷光四射同漆皮似地黑晶晶发亮的眼睛,与从这眼睛里放出来的一痕同水也似的微波。他一个人像这样的昏乱地走了不久,后面小李又跑着追上来了。小李的面色,也因兴奋之故涨得红红,一面拉住了逸群的手走着,一面她就同急流似的说出了一大堆话来。
  “她就是那位人慈善家康太太呀!每年冬天过年的时候,她总要来施舍一次的,不但对男女老幼的贫苦患者,就是对我们也都有得分到的。她家里很有钱,在上海杭州开着十几家银行哩。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清气院就是由她一个人出资捐造的,她自家也曾患过肺病来着,住的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一间房,所以她对肺疾病者是特别的有同情,特别的肯帮助的。每年她在我们这里捐助的药钱和分送的东西,合算起来怕也得要几千块钱一年哩。在葛岭山上她还有一问很好的庄子在那里,陈先生,几时我同你上玩去,从这里的后门走出,过栖霞岭走上去是很近的。她说她还要上你这边来看你哩。我们快回去把房间收拾收拾,叫下男去烧好茶来等着吧。陈先生,我们快走,快走,快走回去!”
  被她这么一催,逸群倒也自然而然的放快了脚步。回到了病室,把散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叫下男预备好了一点茶水,他就在沙发上坐下,在那里细细地咀嚼起那天和她初次见面时候的事迹来了。小李看了逸群的沉默的样子,看了他那种呆呆地似在沉思的神气,却觉得有点奇怪起来,所以也把自己的兴奋状态压了下去镇静地问他说:
  “陈先生.你又在那里想什么了?她怕就要来了呢了!”
  逸群听了这小孩的一种似在责备他的口气,倒不觉微微地笑破了脸。对小李看了一眼,他就有点羞缩似的问她说:
  “小李,你晓得这一位康太太的男人,是干什么的?”
  “说起康承裕这三个字,杭州还有哪一个不知道他是一位银行老板呢!”
  “你看见他过的么?”
  “怎么会不看见过啊。”
  “他多大年纪了?”
  “那我可不晓得。”
  “有胡须么?”
  “嘴上是有几根的,可是并不多。”
  “是穿洋服的么?”
  “有时候也穿,尤其是当他从上海回来的时候。”
  “嗅,那么我倒也看见过他了。”
  “暧,你怎么会看见他呢?”
  “我是在西湖上遇见他的。”
  两人坐在沙发上这样的谈了半天,那位康太太却终究没有到来。小李倒等得心急起来了,就立起了脚跳了出去,说是打算上麻疯院及主治医室等处去探问她的究竟是走上了什么地方去的。


  松木场广济分院的房屋,统共有一二十栋。山下进门是一座小小的门房,上山北进,朝东南是一所麻疯院兼礼拜堂的大楼。沿小路向西,是主治医师与护士们的寄宿所。再向西,是一间灰色的洋房,系安置猩红热、虎列刺等患者的隔离病室。直北是厨房,及看护下男等寄宿之所。再向西南,是一所普通的肺病男子居住的三等病房。向西偏北的半山腰里,有一间红砖面南的小筑,就是当时陈逸群在那里养病的特等病室。再西是一所建筑得很精致很宽敞的别庄式的住屋,系梅院长来松木场时所用的休息之处。另外还有几间小筑,杂介在这些房屋的中间。西面直上,当山顶最高的一层,就是那间为女肺病患所建的清气院了。全山的地面约有二百余亩,外面环以一道矮矮的女墙,宛然是一区与外界隔绝的小共和国。
  逸群一个人在那间山腰病室的起坐室里守候着康大人的来谒,时间已经挨得很久了,小李走出去后,他更觉得时间过去的悠长,正候得有些不耐烦起来的时候,小李的那双轻脚却以从后向门里跳跑了进来。还没有跑到逸群的那间病室门口,她右手擎着一只银壳手表,就高声叫着说:
  “陈先生,你瞧你瞧,这是康太太给我的!”笑红了脸,急喘着气,走到了逸群的身边,她的左手又拿出了一张名片来。名片上面印着康叶秋心的一行小号宋字,在名片的背后,用自来水笔纤细地写着说:
  “今天因为还要上麻疯院去分送东西,怕时间太晚,不能来拜访了。明天下午三时,请你和小李同来舍间喝茶,我们可以来细谈谈病中的感想。”
  小李把名片交给逸群看后,脸上满堆着欢笑,还在一心玩弄那只手表。等逸群问她康太太另外还有什么话没有的时候,她才举起头来对逸群说:
  “康太太请你明天去喝茶,教我陪了你同去,她已经向主治医为我请好假了。她说今天因为还要上麻疯院去,怕是来不成的。”
  “康人太的家里,你喜欢去么?”
  “为什么不喜欢呢?那儿景致又好,吃的东西又多,还有留声机器听。”
  那么明天你就非去不可,我可是有点怕,怕走多了路。”
  “怕走多了路?从后门出去是很近的,并且路也好走,井不是山路。康太太明天在候着你的,你不去可不行哪。”
  “好,到了明天再说吧。”
  这时候太阳已经在清气院的西边隐没了下去,天上四周只充满了一圈日幕的红霞,晚风凉冷,吹上了逸群的兴奋得微红的两颊,病室举的景象也灰颓萧索起来了。听逸群止住了口,小李骤然举起头来向四边一看,也觉着了时候的不早,重订了一遍明天一定回去的口约,她就又拔起双脚,轻轻快快的跳了出去。
  被剩落在孤独与暮色里的逸群,一个人在病室里为沉默所包围住的逸群,静听着小李的脚步声幽幽地幽幽地远了下去,消逝了下去,最初的一瞬间他忽而感到了一种内心的冲动,想马上赶出去和小李一道的上麻疯院去探视一回,可是天色晚了,即使老了脸皮走到了麻疯院里,她也未必会还在那里的。况且还有明朝的约会,明朝岂不是可以舒舒服服的上她那里去接近着她和她去谈谈笑笑了么?但是但是,到明朝的午后为止,中间还间着一个钟漏绵绵的长夜,还间着一个时间悠久的清晨,这二十几个钟头将如何的度过去呢?啊啊,那一双深沉无底的眼睛,那一对盈盈似水的瞳神!你这一个踏破铁鞋也无觅处的黑衣女影,今天却会这样偶然的闯到这枯干清秘得同僧院似的病院里来,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一个人在黑沉沉的沙发上坐着,像这样的想想这里,想想那里,一直的想了下去,他正同热病患者似的在开着了眼睛做梦,门外面无声无息地逼近前来的夜色,天空里一层一层渐渐地浅淡下去的空明,和四围山野里一点一滴地在幽息下去的群动,他都忘记了,直到朝东南的两面玻璃窗里有灼烁的星光和远远的灯火投映进来的时候,他才感到了自己身边的现实世界而在黑暗里睁开了两眼。像在好梦醒后还有点流连不舍似的,他在黑暗里清醒转来以后,还是兀兀地坐着不动,不想去开亮电灯来照散他的幻梦。在这柔和甘美与周围的静悄悄的夜阴很相称的回忆里沉浸得不久,后面的门“呀”的一响,回廊上却有几声笨重的脚步声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你怎么电灯都还没有点上?”
  与这几句话同时走进他的病室里来的,是送晚饭来的看护下男。在这松木场的广济分院的别天地里又是一天单调和平的日子过去了。

十一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晓阴,在松木场的山坳里破亮了。空阔的东天,和海湾相接之处,孕怀着一团赭色。微风不起,充塞在大地之间的那层乳样的烟岚,迟迟地,迟迟地,沉淀了下去。大气一澄清,黝苍的天际,便透露出了晴冬特有的它那种晨装毕后的娇羞的脸色。深蓝无底的黛眉青,胭脂浴后的红薇晕,更还有几缕,微明细散,薄得同蝉翼似的粉条云。
  觅恨寻愁,在一尺来厚的钢丝软垫上辗转了半夜的陈逸群,这时候也从期待和焦躁的乱梦里醒过来了。一睁开眼,他就感到了一种晴天侵早所给与我们的快感。举头向粉刷得洁白的四壁望了一周,又从床头玻璃窗的窗帷缝里,看取了一线室外的快晴的烟景,他的还没有十分恢复平时清醒状态的脑里,也就记起了昨夜来的记忆。——在不意之中忽而遇到的那一位黑衣的神女,她含着微笑走出到回廊上来招呼他的风情,同音乐似地柔和谐整的她的声气,他自已的那种窘急羞臊得同小学生似的心状,在暮色苍然的病室鹄候她来访的几刻钟中间的焦急,听说她不来了以后的那一种失望和衷心感到的淡淡的哀愁,随后又是半夜的不眠和从失眠的境里产生出来的种种离奇的幻想,——这许许多多昨夜来的记忆,很快很快的同电影场面似地又在他的刚醒过来的脑里重新排演了一间。因为这前后的情节,实在来得太变幻奇突,他自己的感情起伏。也实在来得波浪太大了,所以回想起来,他几乎疑信自己还在那里做梦,这一切的一切,都还不免是梦里的悲欢。然而伸出手向枕头边上一摸。一张凉阴阴的长方小片,却触着了他的手指,拿将起来一看,正面还是黑黑的康叶秋心的四个宋字,反面仍旧是几行纤丽的约他于今天午后去茶叙的传言。
  “还好还好,这一次的这一位黑衣神女,倒还不是梦里的昙花!”
  这样的在脑里一转,他的精神也就抖擞起来了,四肢仲了一伸,又纵身往上一跳,他那瘦长的病后的躯体,便从鸭绒被里起立到了病室的当中.按铃叫了一声看护下男,换上衣服,匆匆梳洗了一下,他拿起立在屋角的那枝白藤手杖,便很轻快地从病室走上了回廊,从回廊走出到了眼光四溢的天空的底下。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薄薄的晨霜,早已化成了万千的水滴,把山中的泥路,湿润得酥软可人。带点辛辣味的尖寒空气,刺激着他的露出在衣外的面部手部,皮肤上起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紧缩感觉;溲溜溜一股阴凉的清气,直从他的额头脑顶,贯穿了他的全身。他从低处的山道渐渐地走上山去,朝阳所照射着的地域因而也渐在他的周围扩大了开来,而他的心神全部,也觉得一步一步慢慢地在镇静下去。到了一处耸立在一个小峰之上的茅亭里立定,放眼向山后北面的旷野了望了几分钟,他的在一夜之中为爱欲情愁所搅乱得那么不安的心灵思虑,竟也自然自然地化入了本来无物的菩提妙境,他的欲念,他的小我,都被这清新纯洁的田园朝景吞没上去了。
  面对着了这大自然的无私的怀抱,肩背上满披着了行程刚开始的健全的阳光,呼吸了几口深呼吸后,他的恢复了个时的冷静的头脑,却使他取得了一种对自己的纯客观的批评的态度
  以自己的经历来论,风花雪月,离合悲欢,也着实经过了不少了.即以对女性的经验来讲吧,远的姑且不论,单讲近的,回国之后在北京游散着的几年之中,除诒孙之外,新的旧的,已婚的未婚的,美的智的,高贵的温柔的女性,也不知曾经接触过了几多。。可是自己却从没有颠倒昏乱,完全忘却过自己,何以这一回的与这一个漠不相关的女性,偶尔在歧路上的匆匆的一遇,便会发生出这许多幻想来的呢?难道是自己的病的结果?然而据主治医生之所说,则不久之后,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安然出院去了。难道是这康叶秋心的财富在诱惑着自已么?可是自己父祖的遗产还未荡尽,虽然称个得巨富,但也尽可以养活自己的一生而有余;并且自己所有的教养,决不会使自己的心性堕落到这一个地步的。那么大约是她的美丽吧,大约是她的肉体的美在挑拨引诱着自己吧?然而这康夫人之美,却又并不是这一类玩弄男子,挑引肉感的妖妇式的美,况且对于这一层自己是曾经受过试验,觉得很有把握的。
  对自己的心理的批评分析,到了这里,他却漫然地想起了从欧洲回国的途中的一段浪漫史来。不自觉地再举目向远近四周的田园清景望了一望,他的对于这一段Episode(英文:插曲。——编者注)的回忆,尤其是觉得生动而活现了,因为那时候的背景,是热烈浓艳的地中海里的炎夏三伏夜,而眼前的景致,却是和平清静的故国的晴冬。

十二

  正当那只法国定期船将到苏彝士河口Port Said(英文:赛德港。——编者注)的前夜,在回国的途上的陈逸群和许多其他的乘客,却在船上逢迎了法国革命纪念的那一天九月四日。自从马赛出发以来,就招呼认识的那位同船的美国少女,对逸群的态度表情,简直是旁若无人,宛然像从小就习熟的样子。有时候倒弄得饱受着英国的保守的绅土式的教育的陈逸群,反不得不故意寻出口实来避掉她的大胆的袭击。
  她的父母本来是德国北部的犹太系的移民,五六十年前跟了他们的祖父移住到蜜士西毕河上流去开垦的时候,那一块北美的沃地,还是森林密聚,人烟稀少的,冷僻到不可思议的地方,而现在却不同了,水陆的交通,文明的利器,都市的美观,农村的建设,无一处不在夸示着它的殷富了。因而贝葛曼(Bergman)的一家,也就成了米西根地方的豪富。然而巨富之家,族种不繁,似乎是天公裁断定的制度,是以由贝葛曼两代的辛苦经营而积下来的几千万财产,只有这一个今年才二十一岁的如花少女冶妮(Jenne)来继承相续。雄心勃勃的她的父亲爱杜华(Edward).贝葛曼自己,近年来也感到了老之将至了,将所有的事业都交给了可托的管理人后,他自己就带了妻儿,走上了世界漫游的旅途。他们三人的这一回的和陈逸群的同船,原是因为已经看厌了欧洲各大都会的颓废文明的结果,想上埃及内部,非洲蛮地去寻点新奇,冒点小险的。
  冶妮·贝葛曼,今年二十一岁了。不长不短的她的肥艳的身上,处处都密生着由野外运动与自由教育而得来的结实的肌肉。长圆形的面部,红白相间到恰好的地步,而使她的处女美尤其发挥到极致的,却是那一双眼神蓝得像海洋似的大眼,与两条线纹弯曲得很的红润的樱唇。本来就把全身的曲线透露得无微不至的欧罗巴的女装,更因为是炎夏半裸的单衣的缘故,她穿在身上的服饰,简直可以把她的肉色都映照得出来。而更是风情别样,不得不教人恼杀的,是在她那顶银丝夏帽下偷逃出来的几圈条顿民族所特有的,金发的丝儿,因为当她举起手来整发的时候,在嫩红的腋下与肉乳的峰旁,时时可以看得出来的,也就是与此同样的几缕浅软的金毛。
  大约是因为从小就生长在富庶的环境里的结果吧,到了这一个年龄,按理也应该是稍知稼穑,博通世故的时候了,可是她却还同在大学学窗下的女青年一样,除了寻欢作乐,学媚趋时而外,仿佛是社会的礼义,世间的生活,和她都绝不相干的样子。
  在微风邀醉的餐室外面的回廊阴处,举起两手枕抱了头,深深地斜躺上安乐的摇椅,朦胧地远视着地中海里的白日青大,大约映写到她的脑里来的风物人群,总还是那些由好莱坞特的明星等所模制出来的东方众香之国,和又年青又勇敢,又多情又美貌的印度皇子,或老大帝国的最富华最伟大的贝勒与亲土。所以也曾饱受过欧洲近代的教育,面貌也并不十分丑陋,行动举上却又非常娴雅的陈逸群的出现,大约是正适合了她的妖幻的梦境,满足了她的浪漫的嗜好。故而自从马赛出发以来,短短的几日地中海里的行程,竟成了她的演习幻梦里的操练的疆场,而生来就有点胆怯,体格也不十分强健的陈逸群,倒变作了文卫囿内,在被追逐的小兔糜鹿了。
  太阳在船尾西北的地中海里沉没了下去,深蓝的海面和浅碧的天空,同时都烘染上了一层银红的彩色。从东南面吹上船来的微风阵阵,暗暗地都带着些海水的辛咸,和热带地方特有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浓香酽味,船上的九月四日,又这样的慢慢地晚了。
  这一天,冶妮从点心时候起,就拖住了逸群不肯放他走开,直到两人在船栏边看完了落日,她的曝露在外面的臂上胸上微有点感到了凉意,船上头庆祝法国革命纪念的夜宴将就开始的时候,她和他坚约定了今晚的跳舞,眼角唇边满含着了招引他来吮吸的微笑,低徊踌躇,又紧握了一回长时不放的手,才匆匆地分头别去,各回到了自己的舱室里上梳洗更衣,预备赴宴。
  在灯光灿烂,肉色衣香交混着的聚餐室里,冶妮当然是坐在逸群的上手,于欢呼健啖之余,她们俩也不晓得干尽了几多杯的葡萄香槟。冷红茶,米果,冰麒麟过后,就是小息的时间了,休息一二十分钟之后,跳舞的音乐马上就要开始的。
  当小息的中间,逸群也因为多喝了几杯酒的原因,被冶妮的眼角一挑,竟不由自主,大着胆跟她走出了众人还在狂欢大笑的聚餐兼跳舞的厅室,到了清凉洁白的一处离餐室稍远的前甲板的回廊角里。
  是旧历的初八九的晚上的样子,半弓将满的新月,正悬挂在船楼西南面的黝苍的天际。轮机仍在继续着前行,不断的海风摇拂在他们的微红的脸上,穿巴黎最新式的、上半身差不多是全裸的夜会服的冶妮,走在他的前面,肩上背上满受了月光的斜照,由他的醉眼看去,她的整个的身体,竟变作了凡尔赛由皇宫园里的白石的人儿。他慢慢地走着看着,到后来终于立住了脚,不再前进了,在他的心里真恨不得把这一个在前面蠕动,正满含着烂熟的青春的肉体,生生地吞下肚去。冶妮似乎也自觉到了她在月光下的自己的裸体的魔力了,回头来向他微微地一笑又很妖媚地点了点头。这一刹那贯流在逸群的血脉里的冷静的血液都被她煽热了,同醉汉似地踉跄向前冲了几步,当他还没有立定的时候,一个柔软得同无骨动物似的微温的肉体就倒进了他的怀里。冶妮向后一靠。她的肥突的后部便紧贴上了他的腹下,一阵浓亵得难耐的奥虎(上内下比)贡特制的香味红蒙地喷进了他的鼻孔,麻醉了他的神志。注目向自己的鼻下一看,他只看见了一张密闭着眼睛,嘴唇抽动,向后倒粘在他颊下的冶妮的脸。
  “冶——妮——……我的可爱——的冶——妮——……”
  紧抱住了她的腰部。这样很细很细地拖长叫了一声,他就觉得两条微带着酒气的,同火也似地热烈的嘴唇往上一耸竟吸上他的嘴边来了。
  在月光底下,在海浪高头,保住了这样的一个姿势,吸着吻着,他们俩不晓得蹰立了多少时候,忽而朦胧地幽远地orchestra (英文:管弦乐队。——编者注)的乐音就波渡过来了。治妮突然狠命地钩舌吸了他一口,旋转了身子,捏住子他的右手,张大了眼盯视住他的两眼,就开始移动了起来,逸群也便顺势对抱住了她的腰围和她半走半跳地走回到了跳舞的厅里。
  这一晚的酣歌醉舞,一直闹到了午前两三点钟的样子。贝葛曼老夫妇早已回到了自己的舱室里去睡了,而冶妮当跳到了舞兴阑珊的夜半,又引诱着逸群出来,重到了月落星繁,人影全空的那一角回栏的曲处。她献尽了万种的媚态,一定要逸群于明朝但和她们一道,同在Port Said上陆,也和她们同上埃及内部去旅行。她一定要逸群答应她永远地和她在一处作她的伴侣。但这时候,逸群的酒意,也已经有七八分醒了,当他靠贴住冶妮的呼吸起伏得很急的胸腰,在听取她娓娓地劝诱他降伏的细语的中间,终于想起了千创百孔,还终不能和欧美列强处于对等地位的祖国;他又想起了亨利·詹姆斯也曾经描写过的那一种最喜玩弄男子,而行为性格却完全不能捉摸的美国的妇人型。
  第二天船到了埠头,他虽则也曾送她们上了岸,和她们一起在岸上的大旅馆里吃了一次丰盛的大晚餐,两人之间可终没有突破那最后的一道防线。晚餐之后,她和他同来到了埠头月下,重送她上船去的时候,虽则也各感到了一重隐隐的伤感,虽则也曾交换了几次热烈的拥抱与深吻,但到后来却也终只坚约了后会,高尚纯洁地在岸边各分了手。
      (原载一九三一年三月至五月《青年界》第一卷第一期至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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