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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柔柔听我说完了这三种结局,像导演似的评论:“哪一个结局,也比老头子自己选择的死强!”
  “我总觉得,那个快乐的打高尔夫球的小老头,究竟对你爸讲了些什么呢?是很关键的。朱虹不可能一句也没听到,你那位后妈,是个喜欢帘后听政的夫人!你没问出什么来?”
  柔柔叹了一口长气,“那天确实因为小刚出事,她慌了,精神不集中,没太注意。后来一看我爸神色大变,才想起来小老头说过的一句话:‘赔了夫人又折兵!’反正你也不是我们家的外人,你哪儿听就哪儿了吧?”“他对你爸讲这样的话,用意何在?”
  “还不是因为朱虹太过分了么?算了算了,不谈这些了!”
  她那王公贵族的情绪又上来了。好像她和胡先生发生的那些事,不算事;她爸她后妈跟暴发户的瓜葛,就是奇耻大辱了。
  “如此说来,小老头是一番好心了?”
  “屁!他是怕财神爷,从他手中跑了!那些人,走得不知有多远了!”
  我想起那位暴发户要雇两个作家玩玩的事情,也许,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在作弄人吧?“你不认为,胡先生有可能在导演一场活报剧么?我甚至想,白天,这家伙是那张有刀疤而永无表情的脸,晚上,他肯定躲在被窝里,咧着嘴,开怀大乐,你信不信?”
  柔柔咬牙切齿:“真该杀了他!”
  徐祖慈这个英雄一生,风流一世的人物,信也罢,不信也罢,小老头当他的面,讽刺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真像是一把刀刺进他胸膛,绝对是致命的打击。所以,他儿子那番损得他体无完肤的话,根本不会往心里去的。他的心在滴血,于是徐至柔在她那部《血诫》里最后的一个拍得格外鲜红的镜头,那浓稠的血,向我视线涌来。我恍惚在血泊中,看到了那张苍白的脸,垂死的脸,又是惊叹号,又是问号的脸。
  现在回味,那时,死神肯定在向他招手了。
  徐至刚脑子的那一部分大概是有问题,他妈晕倒在地,似乎他没看见,绕开她走了。等他收拾好远走高飞的行装,来跟他姐姐告别的时候,甚至和我也打了个招呼,“后会有期了,作家!”他那休克的妈,他那卧病在床的爸,居然视而不见,他爸叫了他一声,他妈苏醒过来哭着喊着,他也听而不闻地朝外走去。
  这个混蛋啊!
  “叫他回来——”徐祖慈咬牙忍痛坐起。
  因为柔柔放下朱虹去扶她爸,我只好赶出门外,从胡同里将这位宝贝少爷拖回家来。他还挺恼火,负气地责问大伙:“干什么干什么?让我在家等公安局抓来?”
  “你跑不掉的——”徐祖慈断言。
  “你那么相信你的共产党?”徐至刚又来那股劲了:“我第一站香港,第二站泰国,手提箱里的这点外汇,虽然不多,混个几年自由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柔柔和她爸倒一致了:“不能把你引渡吗?你是刑事犯,别做大头梦了!”
  徐祖慈也懒得和他儿子理论:“那你就准备永远不回来吗!”朱虹听到这里,疯也似地抱住她儿子,死也不肯撒手。
  “怎么办?怎么办?”徐至刚急了,力竭声嘶地喊着。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徐祖慈承认哪怕使出吃奶的劲,也包庇不了杀人犯,即或去求更有权势的“上面”,他不知自己在那些人心目中,还有多大分量,枪毙也许不至于,判上几年,是必然的了。
  “不,我不坐牢!”
  “不,不,不能让他坐牢!”
  母子俩一迭声地叫着。
  “只要小荷包一交待,我就没命的,你们快点拿主意呀,怎么都哑巴了啊?还有那辆撞在西直门火车站的奔驰呢?一问司机小吴,也会把我供出来的呀!”
  他像受伤的狼一样跳嚷着,把拖住他一条腿怎么也不放手的朱虹,也随他跌跌撞撞,弄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徐至柔也真是看不下去了,喝了一声:“你冷静点行吗?”
  “我马上要吃枪子了,那是冲着我的脑门!姐!”
  她吼了:“你记住,一,这个世界绝不是没有空子可钻的;二,小荷包可以让她闭嘴,小吴也可以让他不讲话;三,我不相信我们大家,所有的亲朋好友会看着你抓起来!”
  “不行,他们有办法顺藤摸瓜,从那辆车找到我的——”
  这时候,出现一个挺吓人的场面,他两眼突然瞪住他爸,目不转睛,一步一步向病床靠近。
  “你要干什么?”柔柔拦住他,以为他要对老子行凶呢。
  这个家伙真能异想天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灵感。他说:“现在,唯一的救星,就是你老人家了!”要徐祖慈替他顶这份罪,因为是他的专车,他开了去把胡先生压死了。这简直太荒唐了,除了他之外,无不大惊失色,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理由哪?”快被他气懵了的徐祖慈,终于缓过来,毕竟要问问他。
  “他侮辱了你的儿子,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女儿,还不够吗?”
  整个客厅里,一片死也似的静。
  好一会儿,徐祖慈才说出一句话:“没想到我革了一辈子命……”
  徐至刚扑通跪到在他爸床前:“爸,你算一算帐,是你这快完的一辈子重要,还是你儿子刚开始的一辈子重要?爸,救救我吧!”
  朱虹哭,柔柔也掉泪,我的老上级,既没有答应顶罪,也没有不答应顶罪,老头子说了声:“我太累了!”便闭上眼睛躺下去了。没想到是我听到他的最后的话。我走出徐家的时候,胡同里的路灯已经关了,正是黎明前最昏暗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这眼前一片浓重的黑,让我透不出气。更不知怎么走,往哪儿走,就这么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很有一段路,我怀疑我是不是堕入了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黑暗?
  好容易挨到天亮回家,刚坐定下来,便传来了噩耗,竟好像不怎么令我意外。
  估计是老头子扯掉自己的氧气面罩,把自己结果的。守在他床边的朱虹,肯定是太耗费心力了,一坐下,便打盹,谁知她睡了多大工夫,一睁眼,天已大亮,阳光灿烂。可徐祖慈了无声息,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双不闭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这个和昨天,前天没有什么区别,和明天,后天大概也没有什么区别的世界。
  老阿姨那首“小德贵断了根”的家乡小曲,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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