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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一看她爸的那张死灰色的脸,她恍然大悟,心惊肉跳的这一天,应在了这儿。
  严格地讲,她对她爸如果尚有一点好感,也是近两三年的事,在这以前,她对他只有恨,想到自己的妈,则更恨。但眼看他快要死了,而且,冥冥中似乎有神灵,居然还产生出一种预感,把她招魂似地招回来,她真的感动了。虽然还不能尽释前嫌,至少暂时忘了过去,于是叫了一声爸,扑在他爸身边。
  她爸可没涌上来她所盼望的对于女儿的慈爱。
  很冷淡,那眼光,那神气,和他未离休前的级别身份,绝对一致。
  感情这东西也难料,徐祖慈在心绞痛最痛苦的时刻,说过让柔柔来的,他怕再见不着她了,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干吗让她恨自己一辈子呢?可现在,疼痛已经缓解,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平常请也请不来的重要人物,有点兴奋得忘情了,总算大家仍旧把他当回事的。不久前那冠盖如云的官场风光,似乎浮现在眼前,他要向这位颔首示意,要向那位面露谢忱,于是觉得身边这个有污点的女儿和她可怕的香水味,跟他也许随时可能见马克思,同志们以壮行色的悲痛告别场面不相吻合,说不定他会认为亵渎神圣呢?所以,他推她,要她走开。
  这时,我正好赶到,见到了这对父女间彼此的尴尬。
  “爸,你怎么啦?”
  “你——”
  我想,徐至柔是搞戏的,听不出潜台词?
  尤其一身黑的朱虹,也让柔柔不快。人还未死,摆出未亡人的悲戚状在那儿守灵了,那苍白的脸色,比她得病的丈夫,还要难看,弄得进来的客人,真分不清到底谁是病人?看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众人给她的安慰宽解的神气,用有气无力的腔调答谢着大家的样子,你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夫人够伟大的,至于嘛,把组织部的人,老干部局的人,办公厅的人,机关党委的人,干休所的人,都给吆喝来了,挤满了屋子。这些人来多少还算顺理成章,因为悼词啊,发讣告啊,租借灵堂啊,联系火化啊,消息见报啊,跟他们有关。至于把八杆子打不着的友邻单位,上级机关的领导都张罗来,看她这份表演么?她可逮住机会,想着法来折腾!
  柔柔从人群里挤出,见到我,苦笑着。
  我知道朱虹急如星火把我催来的目的,1942年,徐祖慈在鬼子炮楼里喝了绝命酒,准备壮烈牺牲,英勇就义的场面,让我代笔的那篇回忆反扫荡的文章,已经披露了。如果在告别这个世界时,当着大家,坦然无惧地面对死亡,还要慷慨激昂地发表一通遗言,好让我写下他光辉的续篇,留下完整的形象,也就实现了他早就说过的,要给自己画一个圆满句号的宿愿。我知道,他对自己文革那点白璧微瑕,在政治上的这步错棋,要比他在生活作风上屡犯不止的毛病,看重得多,所以,他不止一次对我讲:“这算我对你最后一个请求,你要答应给我写!”
  我给他开过玩笑:“你考虑得是不是早了一点?温州,你去过的嘛,那些发了财的农民,头一件事,先给自己买棺材修坟,你还笑话过的。”
  “那你可太辜负老徐了——”朱虹插言:“他可是一直看重你这支笔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胡先生计划雇请两个作家玩玩,也不为过。
  紧接着,便是电视剧的场面了……
  除了壮严肃穆的音乐,和高山青松的画面外,徐祖慈一讲话,屋子里的情景几乎是《血诫》同一个拷贝似的相像。围着的人,死气沉沉,垂危的人,倒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要到马克思那儿去报到呀!什么回顾一生,能够问心无愧地见老祖宗呀!什么革命大业,还有多少事没能来得及做呀!同志们哪,同志们,任重而道远啊,……竟和《血诫》里翁天健的台词不差分毫。
  按照剧情,主人公遗言说到这里,就要咽气了,于是一圈人应该扑上去,力竭声嘶地呼喊这个回光返照的主人公,接着音乐出,镜头画面切换,一只孤独的雄鹰在高空翱翔。中国艺术家的伟大之处,就是不厌其烦地重复,中国观众的伟大之处,也就是绝不怕不厌其烦地重复。于是可怜的雄鹰一次又一次地为“哲人其萎”飞上天去。
  可徐祖慈的病情,暂时离死尚远,大家也就不好太感情用事地表示悲痛了,而且硝酸甘油扩张了毛细血管,他脸色潮红,一副福相。
  于是一些相当负责的同志先握手告别,接着各部门的头头,也抚慰再三离去,就在这份忙乱中,只见朱虹来回应酬,送这位,送那位,谢组织,谢领导,像一只黑蝴蝶飞来飞去。
  我不好意思离去,因为我是他的部下;但徐至柔不走开,让我诧异,按她的脾气,早就一走了之,也许因为预感,也许因为亲情,她留下来了。
  我们离开死气沉沉的屋子,走进书房,一推门,酒气冲天,她看到她弟弟四脚朝天躺着,火了:“你躲在这里!”
  “还有什么地方我呆?”
  “你做的好事!”
  “你要责备的话,我马上走——”
  我拉住了这个两眼喝得通红的年轻人,“算了,小刚,你爸究竟为什么急出病了?闹得这么严重?”
  “你这位作家也想审判一下我嘛?”
  “滚你的,小刚,你要几天不生点事,这世界该寂寞得要死不可!”
  “没有我,你小说写谁去?我姐姐电视剧拍谁去?”他还来劲了。
  徐至柔知道拿他没办法。“别吼了,小刚,听我说——”然后问:“你信不信?”
  “信什么?”
  “我从今天一早开始,就有一种预感——”
  这个大概得了“脑空洞”病的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听和不听一个样,看和不看一个样,想和不想也一个样,什么预感也不往心里去的。“老姐,你算了罢!”
  “这一回,老头子恐怕熬不过去了!”
  徐至刚挥手:“得得,他死不了,不把我们折腾零碎了,他肯撒手?你记住,他们这一代是永远的!”
  “我不是咒爸,这回你亲手把他送上西天了!”
  他是个不愿意动任何脑筋的年轻人,居然说出两句耐人寻味的话。“这么说,我还相当光荣,不成了他总骂我的掘墓人了吗?”
  “哦!……”徐至柔啼笑皆非,“我要有把枪,小刚,我怕我忍不住要掏出来的!”
  “那麻烦你毙了我——”他耸耸肩,“我的这一天,不会远了!”
  这时,我们才意识到他小子闯下的祸,大概不小。绝不是把女孩子肚子搞大了,或者连本带利被人家拐走,或者打了警察,或者查出犯禁的物品等等,总是有回旋余地的纰漏。看那当回事的样子,估计离杀人放火不远。
  “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开车撞人!”
  “有意的?”
  “当然——”
  “撞死了?”
  “大概吧!”
  徐至柔拍过很无聊的警匪片,她是什么来钱拍什么的导演,细节她不能不问:“到底撞死没有?”
  “反正,我把那个王八蛋撞在车下,从身上压过去的,我见到血溅在车的挡风玻璃上。”
  “你疯啦?混蛋——”柔柔眼里冒出凶光。让我吃惊的,是她一把像提只小鸡似的拎他起来。“你干吗要杀人?”然后重重地摔他在沙发上。
  他告诉她,昨天晚上,几个朋友在度假村,喝多了,有个妞儿耍了他,他为了羞辱她,出这口气,把她当众剥了精光,还按住她,用她的口红,在臀部画了个爱心和邱比特的箭。他还自嘲地说:“那是一辈子画的最好的作品——”
  我摇头,这都是十九世纪骠骑兵的恶作剧,亏他想得出。
  “你呀,闹闹就出格!”
  “这有什么——”对臭婊子,他认为用不着客气。付钱就是了,在客房里脱,和在大庭广众中脱,有什么两样?她不该把红牌爱斯拉来替她出气。
  说实在的,京城之大,谁能知道这个红牌爱斯是谁?我还未问,就觉得柔柔神情大变,脸色迥异,问他:“你敢说你压的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家伙,正经八百的王八蛋!”他愤愤地说:“就因为拆借王八蛋一点头寸,通融过几万美元,就有资格像债主一样吆五喝六吗?大少爷可不吃这一套。活该,撞到枪口上,是找死来的。”
  “你晓得他是我的什么人吗!”
  他笑得跟哭没有什么两样,那声音枭厉刺耳:“我不但知道他是你的什么人,同时,我还知道他是妈的什么人,所以,我更要压死他。”
  徐至柔像疯了一样,扑向她的弟弟,如果我不在场,肯定出人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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