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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的故事


作者:李国文


膏药

  老陈一定要我试贴一下,挺灵的,他说。
  他已经诚恳而热情地建议我贴这狗皮膏药,整整一个上午,看来我非贴不可了。
  这世界上,比老陈还热心肠的人,大概不多。
  他是个好同事,大家公认的。他发现我腰疼,他找来祖传秘方狗皮膏药,他坚持要我贴上。别人,也就是同一办公室的其他同事,都觉得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没有请他找膏药,任何这方面的暗示也未流露一点。这位总愿意关心人,帮助人的老陈,给我拿来了这副狗皮膏药,盛情难却,前提是为了我好,这使我张不开嘴说不。
  说实在的,我不信膏药,我害怕贴膏药。
  老陈做好事出了名的,出名的人未必挟带着一种声势。假如别人,我可以一挥手,去去去,置之不理。对于老陈,没办法,尽管满心不愿意,你也不太好意思拂逆他,还得连声道谢:“难为你惦着,老陈,你真好!”
  好人虽不稀罕感激,但你这样向他表示,他也不会太反对的。他说:“应该的,应该的,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然后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和不值一提的意思。
  我对他说:“老陈,真的,已经不太疼了!你看——”我转动我的腰,那自如的样子,希望他能相信,或可免去贴膏药。
  “不行,不行!”老陈说,“不是不太疼,而是你习惯了,麻木了。腰疼,万万不可小视,它是给你发出的一个信号。我查过医学方面的书,这种症状很可能和外科、内科、神经科方面的疾病有关,照祖国医学的理论,通常认为和肾联系的。”他讲了一大通医道以后,九九归一,还是要给我贴上这副狗皮膏药。
  我算摆脱不了老陈和这副膏药。
  其实一开始,我就意识到他的好心,必定驱使他弄什么虎骨酒,活络丹。他会的,老陈对于这种能够帮助你,属于治病救人的善举,总是有很大的积极性。冲他对于医学书籍的钻研精神,可以称得上乐此不疲。所以未等他开口就先堵住他嘴:“千万,千万,小事一桩,腰稍微闪一下,可不敢麻烦你——”但老陈要做起好事来,谁也拦挡不住的,因为他知道他是同事们眼中一致承认的好人,仅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既然做了好事,则不能罢手,哪怕千山万水阻隔着,也必做到底。
  我想不到他搞来一副狗皮膏药,真可怕。
  “绝对的管用,老兄,主要是对症,保险一贴就好。算你走运,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祖传秘方的膏药,膏子里全是地道药材,别看它不起眼,治好你内里的病是根本。中医讲辨症治疗,讲调,这几味药能使你气血渐渐强壮起来的,我查了《本草纲目》,没错。”
  我知道我的病,远不到贴这膏药的时候。
  前天上班,挤公共汽车,闪了腰,就这么回事,很简单。当时根本没注意,下了车也无所谓,只是到了机关上楼的时候,腰稍微有点别扭。我以为过上一天,摆平了躺一夜该太平无事的,谁知二十四小时以后,竟稍稍疼了。
  亲爱的老陈发现了我的不自在,马上关心地问:“怎么啦?”这种喜欢做好事的人,总不停地注意周围的一切。
  我对他是有所提防的,也立刻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怎么啦?”
  “老兄,别瞒人了,走路总端个架势,一本正经,坦白交代,腰不灵了吧?”
  我轻描淡写:“扭了一下,没事!”说心里话,我不愿意惹起他的一番关切。老陈是好人,不错,但他有做好人的瘾。特别喜欢大张旗鼓,大造声势,所以我努力不使他搭碴。
  被老陈盯上了,便没法跑,这是命运,我知道。他特别和颜悦色地问:“疼得厉害吧?”
  我连忙否认。
  他当然不相信,他希望我疼得叫爹叫妈才好,那样,他才得以施展他的抱负。“我看你疼些日子了!”
  “昨天早晨扭的。”
  他好像理解我努力减轻事态的内情似的,“明白了,明白了!”
  我猛地未能猜出他明白些什么,顺水推舟地想使他别再表示热心,一切归结到上了岁数的缘故,劳驾你就甭操心了。
  “唉,老了,机件设备都过了保修期,不灵光了!”
  “那是当然,老兄,到咱们这个年纪上——”他把声音降低,靠近过来说,那意思是不想让别人听见,但整个办公室清晰可闻,“就该讲究养生之道,那种事情不宜过度,你可能太放肆了吧。老兄,精血一亏,则百病丛生啊!虽然报上讲外国男人七八十岁还能干那勾当,可人家吃什么?咱们吃什么?要懂得节制,清心寡欲啊!”
  敢情他这样明白的,天知道,他把我的腰疼和纵欲联系起来想,太可笑了。“老陈,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得不复述一遍挤车扭腰的过程,而且提高嗓门,向全办公室讲,以正视听。
  他笑笑,点头认可我确实是在车上扭的。“不管怎么样,要治!”
  我又挡驾:“不需要的,老陈,不那么严重!”
  “我陪你上医院?”
  “用不着。”
  “我给你按摩按摩?”
  “无需了吧!”
  老陈这种关心同志的天性,着实让人感动,因为既不肯接受治疗,又非揉揉就可舒展的腰疼,而且我越回避他,他对他的判断越是坚信,也越发遏制不住要帮助帮助我,他马上就义不容辞了:“老兄,我有法子的。”
  “你就忙你的去吧!”我把他推回他的办公室。
  没过一分钟,他又走过来,义正辞严地:“老兄,听我一句忠告,腰疼这病,弄不好会坏大事的。”
  我眼前好一阵发黑,半天,才缓转过来。我知道,全办公室在看着他怎样热心地关切我,我怎样接受这个热心人的帮助,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拒绝他的好意,就等于向大家承认我不可救药。扮演这个角色,无疑比自暴自弃还可悲,等于自绝于这个集体。因此,只好在眼睛不再发黑的时候,对这张充满善意的面孔说:“不至于的,老陈,你放宽心好了。”
  “那恐怕只有贴膏药了,当然要对症下药!”
  “别,别……”我声音里已经透出一股恐惧。
  “怕不见得能弄到手,试试看,我去托托医生朋友。”
  “你不必为我受累了!”我在哀求他。
  “啊呀,你这人,我总不能不管吧!”
  “我不疼了,真的,我不疼了!”我忍住痛给他表演了三百六十度转腰动作。
  “算了,算了,疼得你都直咧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要量力而行的话,哪至于——”他见我有点按捺不住,便赶紧声明:“好好,不说不说,孔夫子讲过,食色性也,我绝无怪罪你老兄的意思!”
  整个办公室的同事在瞧着我。
  根据历史经验,老陈是并不在乎你怎样辞谢婉拒的,他在这机关三十多年,被他关注过的人多得很,无论你愿意与否,他不会丢开手不管你的。我给我算了命,在劫难逃。他说他找医生朋友,准去找;他说他配对症的药膏,准去配;他说他明天给我带来,果然明天,也就是今天一上班就带来了。现在,他说要我撩起衬衫背心给我贴上,无论我怎样磨蹭、挣扎,甚至抗拒,这副膏药非贴在我腰间不可。
  但为什么我非要贴这膏药呢?真太滑稽了。
  整个办公室里,飘散着这副膏药的一种怪异的香味,大家把手头的工作放下来,注视着老陈慢条斯理的动作,把膏药靠在温暖的水杯上,慢慢熨烫着使那黑稠的膏子变软,也许当真是狗皮的,在药香里可以嗅到一股膻臊之气。幸好办公室的头儿不在,否则又要弹压大家了。
  怪就怪在大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他是好人,他是好心,自然所做的定是好事,好事是不能拒绝的。你是病人,你应该治病,理所当然要贴这副膏药,你不贴说明你心里有鬼。
  天哪!我甚至从人们脸上分明看出这样的言语:你这个人敢情老不正经,亏你编造出一个在公共汽车上闪腰的谎言,来掩饰自己到这年纪上还不检点的真相。
  老陈,神圣地走来,捧着那副膏药。
  我闪退到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这该是垂死挣扎的最后机会,我坦白承认:“老陈,其实贴也无可无不可,只是病在我身上,我知道深浅高低,只不过是普通地扭了一下,既没伤筋,也没动骨,贴这膏药有点过于大惊小怪了!”
  “过去你闪过腰么?”
  “没有。”
  “那就对啦,按中医说法,叫肾亏。”
  我吓一跳,这膏药不是治跌打损伤的?拿来膏药一看,狗皮光板上印着“壮阳固精,补气生津”八字,下面还有一排说明,不够清晰,但能认出专治什么“阴虚阳亢,气血不和,肾亏腰痛,遗精早泄”等字样。看到这里,我退开膏药,连连摆手,“不行的,不行的,老陈,你怎么开玩笑当起真来了……”我不知是第几次又对他,并对大家讲在车上扭了腰,绝对是极其一般化的小毛病,不足挂齿。老陈太小题大作,没病找病。我心想,我要贴上这副膏药,无疑宣布我是个笑柄,这大年纪,居然还兴致勃勃,那不成色鬼?因此,我沉住气,对这位好心肠挽救我的人说,“亲爱的老陈,我绝非肾亏!”
  “那你腰疼?”
  “腰疼是由于偶尔的情况下造成的,并不重。”
  “正因为肾亏,你才闪了腰,这是给你一个信号。不重,则说明你没太过度,赶紧治还不至于酿成大病。”
  我眼前又一阵发黑。
  没准这倒是真病。我血压偏高,可不敢表现出来,真害怕这位善人会不会讨来治花柳梅毒的膏药!
  这时,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也纷纷劝我,中国人喜欢一边倒惯了,几乎胁持似的要我就范。贴上吧,贴上好!不要辜负老陈一片心嘛!有人帮我解扣子,撩衬衫,有人把那治阳萎早泄的膏药,重新烫软了要朝我腰上贴。我像孤军突围似的冲出那角落,尽管我愤怒,可还是脸上装作和颜悦色的样子。“诸位,诸位,说良心话,要我真的是贪恋房事,落下个腰酸背疼,有这种灵丹妙药,我还求之不得呢!可我这一回,千真万确是跟肾亏毫无一点点联系。”
  老陈一副痛心的样子,没想到我这样冥顽不灵,叹惜地对人们说:“干吗讳疾忌医到如此程度,得了爱滋病,你怎么办?”
  我理直气壮:“是什么病,就怎么治!我再说一遍,是使劲把腰扭了,绝不是什么肾亏!”我扭身朝室外去,想溜。
  好人哪!真是好到了家的好人,老陈一把抓住我,苦口婆心,“老兄,我为你好,你别瞒我,其实你实际上还是疼着的。你说你决非肾亏,那么,我们办公室里倒有一大半人天天挤车,怎么,他们谁都不扭腰呢?”
  我一时语塞,在场的同事,每人都做出毫不肾亏的正人君子模样。我在那一瞬间,果真动摇了,也许腰和肾有某种联系吧?
  这时,我们办公室的头儿推门进来,正好面对面碰上,他见老陈和我拉拉扯扯,便问怎么回事。众人七嘴八舌,归拢起来一个意见,我不知好歹。这模模糊糊的词句里蕴藏着我既不懂领老陈这样好人的情,还有老都老了竟自不量力,雅兴不浅的讽喻之意。
  头儿很干脆,问老陈:“这膏药贴了有没有坏处?”
  老陈很生气,好人最怕被人误解他绝对良善的动机,反问他:“我不明白。”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治病的,哪谈得到坏处。”
  “那好——”头儿转向我:“这不就结了么?贴上就是,对症,治你的病;不对症,揭下来就是。第一,贴不死人;第二,也不是贴着就永远焊在你身上。来,趁热——”大家笑了,在笑声中,那块终于推不掉的膏药,啪地贴在了腰间。老陈拍着我肩,一再说,挺灵的,你试试就知道。
  这天夜间,贴膏药的地方有点火辣辣的烧灼感,忍到半夜,竟越发嘶啦嘶啦地疼,只好打开灯,将那狗皮膏药剥下来。
  天哪!腰间红肿了一大片,生出许多渗水的燎泡,只能侧卧着睡,而这个姿势又是我扭伤的腰,最感不舒服的;辗转反侧,好久好久无法入睡。
  最后,我还是困得顶不住进入梦乡。说也奇怪,我这个平素懦弱的人,竟然在梦中用一把极其锐利的尖刀,把膏药似的好人老陈给放了血。
  我从血泊中惊醒,浑身冷汗。
  我不知为何做了这个可怕的梦。
  我更不知这梦给我兆示着什么?

钓鱼

  老高拉我去他家打麻将,说三缺一,非我不可。
  麻将如今是健身游戏,很时兴,经常有人通宵达旦地进行这种高尚活动。我刚刚学会此道,还只能算是初懂麻将ABC的新手,找我凑桌,简直太抬爱了。
  因为高志强遐迩闻名,在这方面是有特异功能的。
  “开玩笑,你们都是大师级的,我敢上桌?”
  “哎,随便玩玩,打四圈,因为临时动议,没办法,那些老牌友好像约齐了似的,一个都抓不来,只好委屈阁下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领教大师的牌艺,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呢!”“那好,嫂夫人,我把老刘绑架走了!”他替我穿上大衣,围好围巾,出门下楼,楼前停着一辆小轿车;因我与此物无缘,根本想不到竟是接我去打麻将的,便绕开它走。高志强拉住我,示意我应该进到车里去,司机把门已打开了。
  高家离我本不远,步行一刻钟即到,所以我们时有来往。
  干校时同在一个班,他的样板戏唱得最好了,可以说达到维妙维肖的程度。以后他虽弃文从商,但风雅不变,他来我家小坐,聊聊文艺界谁又挨整之类的新闻。我闷了,也到他府上做壁上观,看他们做方城之战,我就这样熏陶着略懂一二。还未待我坐稳,车就停了,我们从车里出来,在没进屋之前,高志强笑着说:“老刘,你可千万别说你是初学乍练、刚刚启蒙之类的客套话。谦虚是美德,但太谦虚,除了自我贬低之外,还会让人感到你虚伪。”
  “我本来就不行。”
  “不不,老刘,你现在是准大师级的麻将高手。”
  “开玩笑!”
  “哎,我是挺顶真地对你说的。”
  赌徒大概有一种争胜好强的心理,否则不会那样拼命一决雌雄了。我顿时也很自信了,认为自己为什么不可以是准大师级的呢!原来做成两副小牌即很满足,现在也野心勃勃想和几副大牌了。
  一进门,高志强就像凯旋而归那般兴高采烈,向屋里人通报:“我到底把我们这位海内外闻名的文学评论家,从被窝里拖出来了。”
  这人说话向来是真的、假的,正经的与开玩笑的不分,让人摸不清头脑。一个普通的刊物编辑,怎么成了文学评论家,而且最滑稽的,冠以海内外闻名这样的定语?老高也许信口胡扯,他是随便惯了的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我倘不表态更正,岂非默认我是海内外知名人士?我连忙拦住他话:“老高——”
  他一开口,讲话便带垄断性了,你根本插不进去嘴。他说:
  “他感冒了,刚吃了退烧药,说什么不肯来。其实我太明白了,有什么大病?心里不痛快。刊物不好办,尽往下撤稿,一股火憋的,内热外感。我对他说了,祛感冒的任何灵丹妙药,也赶不上四圈麻将,最能消痰去火,养心益肺了。”
  这高志强成了天桥卖大力丸的人了,胡说八道什么呀!我什么时候感冒发烧?他怎么会从被窝里把我拖起来?“啊呀呀,老高老高——”
  他还是不让我讲话,那优美的男高音(唱《打虎上山》绝了,他在干校没吃多大苦,干打垒一块没打,总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呆着,沾了好嗓子的光)继续震得客厅嗡嗡响。麻将桌早摆好了,专门打麻将的伞状吊灯拉得很低,紧贴桌面,气氛足极了。他是属于享受派,他说他信奉伊壁鸠鲁,人生应该快乐。他说,必须讲究情调,譬如打麻将,一定要有花梨木桌子,塑料麻将那是贩夫走卒用的,根本不能上做。夜宵要考究,过去上海人半夜叫两碗阳春面,全是亭子间当姨娘的小儿科做法。他讲起来,一套一套,特神。我老婆挺佩服他:“高志强,人家也是一辈子!”言外之意,看你这位编辑大人,只能唬唬业余作者,除此之外,唯有战战兢兢,提着一颗心过日子,不定什么时候飞来横祸。幸亏中国有许多足可以安慰我妻子和我这等人的民谚、格言、警句,诸如:“人比人,气死人”、“能忍自安”、“安贫乐贱”、“大丈夫能屈能伸”、“命中该有九升九,你就别想凑一斗”等等,使你能很快寻找到心理平衡。高志强要当作家就好了,他可真能编造。“焦老,我要不把你牌子亮出来,他是不肯赏光的。”
  焦老?
  这时我才定睛聚神,隔着牌桌,从那低悬的吊灯看去,那小老头儿果然坐在沙发上,笑容可掬地同我打招呼。我和他不算很熟,一块钓过鱼,搞不明白他是和郑洞国打过仗,还是和杜聿明交过手?那天我们去参加“百乐杯”钓鱼大奖赛,我很难相信他是行伍出身、带兵打仗的人,他同我探讨了半天子曰诗云,我怕他交给我旧体诗词要我在刊物上发表,虽然不占什么篇幅,也没敢太多搭讪,既然钓鱼,还是攀谈鱼经为好。
  “啊呀,志强同志,强人为难,这就是你的不是啦!人家刘作家既已经躺下了嘛,何必拉他起来?脑力劳动者这大脑皮层一兴奋,失眠啦,头疼啦,要影响精神产品的啦!快坐,快坐!”
  焦老很和蔼地拉住我,坐在他身旁。这位据说在位时比部长职务还高的老同志,给我留下很不错的印象。没有官架子,不摆谱,平易近人。那天大奖赛,他钓到一条重十五斤的胖头鱼,乐得像小孩子那样直蹦跳,可见童心未泯。那天也是一口一声刘作家,弄得我好不自在。我算哪门子作家,我悄悄埋怨老高:
  “你搞的什么名堂,我可不想挂羊头卖狗肉。”高志强是大奖赛主持人,正忙得七窍生烟,哪有闲心理我。他说:“就你们知识分子事儿多,难缠,不好侍候。”我问他:“哦?你把自己划出这圈子了?”他说:“对不起,鄙人是开发公司经理!”拿他无可奈何,不过我还是要求正名,“你向焦老解释一下,我是某某刊物的编辑。”高志强无心和我辩论,“对我们这位老人家来说,喊你刘作家,和喊张参谋、李干事一样,统统是他的部下,不具有任何特殊意味!”
  他跑去指挥各路人马,进入竞赛地点。
  那是我们H市最热闹的钓鱼比赛,电视台做了实况转播。焦老终究是老革命,最不愿意突出自己,很客气地请那些记者离开,不要干扰他垂钓。“亲爱的同志们,把我的鱼都吓跑了!”两位电视台的死皮赖脸不走,特别那位小妖精总把话筒塞过去,提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您对钓鱼的兴趣,是怎样培养起来的?”“您过去打仗时,也钓过鱼么?”“您认为开展钓鱼活动,对促进精神文明,会起到怎样的作用?”
  小老头儿很幽默,他那小眼睛眯起来,特别和善亲切。他对那位小妖精说:“你问错人了,这位刘作家会给你最满意的回答!你看他百钓百中,真是能文能武啊!”
  听他这样说,他对作家这概念一点不模糊。焦老甚至说:
  “作家这碗饭,不好端呀!捧着碗,你得看多少人的脸哦!我小时候讨过饭,我能体会众目睽睽之下,那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手里有钓竿,我会跑过去同他拥抱。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发现斜欠着身子坐在另一单人沙发上的林非,他长得有点像电视片里的福尔摩斯,鹰勾鼻,阴沉沉的。和老高同行,也是经理,两个公司,两块牌子,但实际上是暹罗双胞胎,弄不清他们内里怎么回事。他麻将脾的技艺,是超一流的。只要你打出吃进几个回合,可以准确无误地猜出你有什么牌,有时厉害得吊你那张,你无法抗拒,非乖乖就范不可。我始终怀疑他和高志强有种超自然力,或者是魔法,要不然,难以解释牌桌上的种种神奇。
  大凡一个人掌握一门技艺,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那时候,结果常常不是主要的,反正总是要赢,赢是无所谓的,而过程本身,倒成为目的。我看到他俩,尤其是福尔摩斯,从心所欲地摸进每一张牌,打出每一张牌时那种欣快感,享受感,隐隐还参悟了的超脱感,远比最后把牌推倒算和那种快乐要强烈得多。其实,我钓鱼也有这种体验,在干校数年,唯一值得感谢这项英明决策的,恐怕就是练出了百钓百中的本领。最初,鱼被我拎出水面,常使我乐不可支。后来,既然每一钓都不落空,这种快乐便让位于与鱼的斗智斗力上。鱼和人一样,有精有笨,有狡猾有凶恶,当然也有战战兢兢、胆小得如同我等之辈,一有动静吓得筛糠似的,善钓者就是想方设法制伏这些对手。
  所以,那次“百乐杯”钓鱼大奖赛,高志强安排我和老焦比邻,他了解我志在钓而不在鱼,这份良苦用心,我自然是要成全的,老人家根本不知道他鱼篓里,不少是我钓的鱼。那天确实也是邪了,鱼特别爱咬钩,来不及地往岸上甩,高兴得焦老大呼战果辉煌,怕是当年和杜聿明或郑洞国打仗胜了,也不会这样手舞足蹈。从这喜悦的心情看,老人家钓鱼水平尚够不上炉火纯青。自然,恭维话要说的:“您这冠军当之无愧。”他虚怀若谷:“哪里!哪里!”不过,他捧着大奖杯走上奖坛,接受H市党政群领导同志祝贺,并摄影留念时,那小眼睛总眯着,是挺高兴的。
  我看老高脸绽开着,林非那张侦探面孔也露出笑意,“不容易啊,二位!”
  “只有老人家高兴,我们才能高兴!”
  当麻将上桌,第一个四圈派司过去,宵夜。那排场他妈的简直绝啦!小吃喝内容且不论,仅是器皿一项,精美得无与伦比。老高说是:“豪华算什么?穷奢极欲算什么?真正的贵族,不讲这些。”焦老虽然早年讨过饭,但革命成功之后,也过着神仙般日子,不禁感叹:“要说生活,佩服你们年轻人哦!”“托您老的福嘛!”
  第二个四圈,我才发现,我为什么需要感冒了。上家是那位侦探,绝对吃准了我想要什么牌,吊我胃口。害得我想做做不成,不想做又心痒。有时,就差一两张牌,急得我抓耳挠腮,直到最后,他放出一张,连忙吃进再吐出别的;谁晓得下家焦老把面前牌扳倒,成了。老高直摇头,“作家作家,是不是给你片阿斯匹林!”这两位麻将大师耍弄我和比我还差的焦老,易如反掌。
  老先生打麻将和他钓鱼水平近似,仍停留在以得失计快乐的阶段,属于浅层次的享受主义者。连和几把,小眼睛眯起来,话也多了。要是手气臭,面前筹码见少,便用经常递来的小毛巾擦汗。然后,有许多可乐的小动作,挤鼻子,吮牙,挠头,抓耳朵。因为我和焦老只是麻将桌上的预科生,他老人家说对了:“刘作家,你钓鱼我比较敬服,至于这东南西北中,也许烧未退,未能充分发挥!”这样,牌桌上只有我和这位在H市工作了三十年的焦老,真打,真计较输赢。而谁赢谁输,命运掌握在老高和林非手里,整个节奏绝对由大侦探控制,因为老高要应付半夜来的电话,公司业务忙。这样,夫人便上桌了,嗲声嗲气,故意弯身过去帮焦老拆对算和,好多赢几番,那天真烂漫,也挺讨人喜欢。我和她对坐,也深为她的法国香水所陶醉。
  福尔摩斯真是国手,他能让焦老输得一名不文,然后借他翻本,又能使全桌的筹码都跑到他面前堆积如山。其实筹码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游戏的计值标志,焦老眼睛又眯成条缝。这时他最开心,高志强就谈开发公司的苦经,电话来得也及时,讨债的,要帐的,他回答得挺光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而且挺仗义:“我绝不赖帐,钱有,只是有人作对,卡着,等等吧,我决不学杨白劳——”
  焦老都给逗笑了:“你呀!”
  牌桌上风云变幻,筹码朝我集中,老先生脸渐渐黑了,开始挤鼻子,吮牙。林非有一搭无一搭地开导高志强,“算了,和小米粥较什么真,不就是没朝他烧香磕头吗?小人!”
  “谁是小米粥?讨厌!”焦老输得心烦,不愿意添乱。
  高志强假装遮掩,“这事儿您甭过问,年轻人,傻狂,谁也不在他眼里,脑袋一热,瞎说八道,您听了都会背过气去!”他捏出一张牌来,说:“作家,我这张七饼成全你了吧!我看你想做十三不搭吧?”
  “你要早给我就好了。”我已经另起炉灶。
  “那算了,我另打一张——”他想把牌收回,没料到焦老急了。“这回你当白毛女都不成,我听的就是这张!”这一把,旗开得胜,满贯,老先生牌运又转了,一直到天亮,赌运不衰,而且越赢越顺手。我可晦气透了,没有一把开和的,最后,我大概真感冒发烧了,头晕目眩,连饼和索都分不清,更甭说他们议论的小米粥了!
  焦老安慰我,到底老同志了:“啊呀,刘作家,看你脸色铁青,输急了上火不是?我们又没有真的赌钱么,何必那么计较?”
  我想想,可也是,笑了。
  焦老坐车走了,他挺忙,虽然退了下来,好像也并没有闲着。我实在佩服他的干劲,不知又和市里研究什么事去了?
  我可是精疲力尽,高志强说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陪我走几步。我说,“老高,实际上的赢家是你!”
  他没吭声,一路走一路扭着老年迪斯科。
  “依我估计,小米粥大概要成棒子面粥了!”
  他不扭了,站住:“老刘,你知道西方有句谚语,沉默是黄金吧?”
  “那我倒要问问,大奖赛,我不明白,那塘里的鱼像疯似地咬钩,为什么?为什么?”
  他笑了,笑得那样开心:“我让他们整整停止喂食三天,你要掉进塘里,没准连你也吞吃了!哈哈哈哈……”
  我怕他高兴得要唱《打虎上山》,便招招手,拜拜了。

痛苦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痛苦了。
  我们这些他的门生,都这样认为并替他操心。柏拉图说过,唯大智慧者大痛苦。梅老学问太多,痛苦最深。
  他整天忧心忡忡,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说话,先叹气;要不,仰面看天,作出夫复何言的样子。
  “梅老,您又怎么啦!”
  我被他召去,是别人传话,梅老有请,慌不迭地蹬上破车赶赴他的寓所。叩门,他女儿爱爱给我开门,我悄声问:“在家?”
  她答:“在家。”
  我问:“干什么?”
  她答:“在运气!”
  我走进客厅,梅老盘腿坐在沙发上,点头表示知道我来了,又点头表示要我坐下。老人家穿的大概是阮步兵那种犊鼻裙,披着夏布褂子。如今这种麻织品在市面上几乎见不到了,估计至少有三十年以上的衣龄,所以每次来拜谒老人家,屋里总有股樟木箱的气味。
  爱爱所说的运气,就是老人家不高兴的意思。
  好一会,才回答我的询问:“孽障啊!这对孽障!”
  怪不得爱爱不随我进来,到她自己房里去了,毫无疑问,梅老和女儿女婿又产生龃龉了。
  爱爱的丈夫朱磊,是一位失意的电影导演。我们也算很熟,他经常找我打听有没有什么好的小说可供他改编电影剧本,因为我的职业必须读许多作品,这样可以向他提供一些情况。他给我的印象不错,至少他想拍好片子,在努力,只是命运不佳,机缘不好,有什么办法,我认为怪不得朱磊,这世界上,更具体到我们国家,要全是这种想干好而且在干的人,也许会有希望得多。他能够举许多例子,越讲越使人同情他,好几部事后证明都不错的影片,最早发现的,总是朱磊。可结果由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被人家拍了。说到这里,偌大的人竟眼泪汪汪,“可老爷子他老人家根本不能理解……”
  梅老对我说过:“你别听他叫苦连天,所有没有才气的艺术家,不,包括所有没有什么本领的人,都能把不成功的过错推诿出去。然后,他心安理得。你不知道,我都替他们犯愁,他们,这对孽障竟一点不愁。”
  做梅老的门生不易,做他的儿女大概更难,我相信。爱爱是他独养女儿,而又生就一副爷儿们脾气,喝烈性酒,抽劣质烟,满嘴蒜气和脏话,多少敢不买帐一点。我的这位师长是绝对的清教徒,他认为他女儿这样放浪不羁,大白天要同丈夫关在屋里做那种夜里完全来得及做的事情,是一种报应和惩罚,而且看成是整整这一代人的堕落。“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唉,她妈死得太早,她会成为这样一个嬉皮士式的玩世不恭的女人,真让我绝望透顶。”
  我只好宽慰他:“年轻人,精力旺盛,难免……”
  老人又把罪责推到朱磊头上:“我曾经对他寄予多大期望?怎么能顺着自己老婆?这个朱磊,扶不上去的天子哦!”
  我很同情朱磊,虽然他导演出来的影片稀松平常,但他能当好梅老的女婿,我觉得这件事本身就不简单了。我半点不是恭维他:“朱磊,当初你考电影学院,不该报导演系,报演员系就好了。”
  他说:“我正努力演好名人女婿这个角色。”
  爱爱听了,跳起来拍屁股大笑,然后,当着并非我一个客人的面,搂住这位女婿。“哦,我的小屁乖乖,你好可怜!”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独她,梅老奈何不得。
  我不得不再问一次,既然传话我来,想必这不愉快造成老人的苦痛不少。“怎么啦?爱爱和朱磊又惹您生气了?”
  梅老点头示意我去把客厅开着的门掩上,其实,这热天,完全应该通风才好,他挺神秘地坚持我非这样做不可,增加了这场谈话的玄虚色彩。我怀疑是不是爱爱趁朱磊拍外景的机会,弄出个私生子来?爱爱绝有勇气做这种事,如果她有情绪。
  他问我:“你知道吗?”
  这就是学问太多的人的毛病,他以为他的谈话对手该同他一样,他的痛苦,也是你的痛苦,他在对这个世界做怎样的思索,你也会忧患人生,对这个世界表示沉重的感情。
  我不知道梅老要我知道什么。你不能问,问是一种浅薄,你不能不问,那更是无知的表现。对作为他门生的我们,都已形成一种习惯反应,仄歪着脑袋,作出欲问又不敢问的惶惑神态。这时,老人家便开讲了,我们生活中许多可怕的真理,大概就是这样出现的。
  “我们社会的种种不幸,追本溯源,无非善的抑制,恶的膨胀。这正是我最最忧虑,常常弄得我彻夜难眠的事情,性善说和性恶说,从孟子和荀子开始就形成了对人类基本本性的探讨——”接着他讲了许多哲理,为节省篇幅,这些大家都知道的学问就略过去了。后来,我发现,不光梅老,其他号称有学问的人,也都不过说些人人都知道的常识而已,譬如长江比黄河长,黄河比长江黄之类的基本废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透出醇正的真理气味了。
  人老了就喜欢饶舌,这是多数上年纪的人难以幸免的通病,梅老又讲开党的优良传统,讲开怎样正确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倾听不断重复的真理,未尝不也是一种痛苦,所以,我也不把这痛苦转嫁给读者了。一直到最后,他才点到正题上,问我:“是谁?为什么?要举办最劣故事片奖?”
  我表示茫然。虽然我早听说过这件事,虽然我也早听说朱磊拍摄的那部催人欲眠的影片已被提名,很有获奖可能。
  “这就是人性恶的表现,一定要把罪人绑在耻辱柱上任人奚落,从残忍中获得满足,我不了解人类为什么要堕落成这个样子?影片拍得不好,我们可以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还可以批评教育,帮助提高,有一系列改进工作的方式方法,我是绝不赞成这种斩首示众的做法的。”他说得激动起来,再盘不住腿坐在那里,跳下沙发,大声地:“我们有良知的人,必须制止这种做法——”
  爱爱突然推门冲进屋里,“爸,我求求你别管!”
  老人回转身去:“你别以为我在挽救你那可怜虫的一点面子。”
  “他既不需要你挽救,也不在乎什么面子!”
  “不是他,我看主要是你!”
  “对,是我,半点没错,确实由于我他妈的愿意我丈夫出名,不管出什么名,好名也罢,坏名也罢,只要出名就行。我一定要让朱磊得这份奖,你行行好,我在求你!”
  梅老颓丧至极,跌坐回那沙发上叹气,“完了,完了,这世界……”仰着脸,看天花板,从他眼里,对于世道沦丧到这等地步,流露出悲天悯人,近乎绝望的暗淡金光,像一盏快熄的灯火。我实在有点可怜他,他活得太累。
  至此,我明白老人传召我的用意,虽然老人说不是挽救朱磊,实际上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婿获得这顶可怕的桂冠。当然,从亵渎人类对美好事物向往追求的感情来说,这种以恶报恶的展览耻辱的做法,也不妥当。我约朱磊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劝告他这样出名的方法未必可取。
  爱爱陪他来了,我知道,这婆娘怕她丈夫动摇。
  因为朱磊比较容易说服,爱爱开宗明义要我别当说客,然后又悔不该让老爷子晓得这桩事情。“看,招来麻烦不是?”她申斥着朱磊:“都怪你这张×嘴!你跟老爷子瞎说这些干吗?他老人家总要挽救这个世界,没事还找事呢!”朱磊是个很服调教的好人,凡是别人大一点声音对他讲的话,他都认为是极限真理。他所以能把影片拍成爷爷奶奶样,就因为他接受了太多的真理。爱爱嗓门一高,他就连忙认错,顺便也解释他的为难之处,“爸问起了,我不能不告诉他老人家!”
  爱爱说:“撒谎还用人教你吗?真可笑!”她对我表明,第一,好名声,坏名声,悟透了其实一回事,岳飞如何?秦桧如何?
  在名传千古这一点上,他们机会均等。第二,朱磊必须得这个奖,要不然,老爷子会认定他一辈子休想出息。第三,令我骇异不已的,策划这次评最劣故事片奖者,爱爱竟是成员之一。看来,这女人志在必得,我只好以咖啡代酒,祝他们俩成功了。
  他俩要求我向老爷子转达,“因为他比较能听你一点,请告诉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别勉强我们!”
  梅老听完我的如实汇报,连叹三声,“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如果说第一叹,叹他女儿,第二叹,叹一整代人,那么第三叹,就是展望人类未来是多么暗淡了,梅老从来高瞻远瞩得令人景仰的。他让我在机关要了辆车,说要用一天,并邀我陪他走访几位同他差不多的老人家。我尊命办事,不敢违拗,幸而访的都是古稀老人,都是赫赫扬扬的前辈长者,我只需恭听即是。梅老仍是老一套,从性善性恶一直到最劣故事片奖。第一家讲了,到第二家,第二家讲了,出门上车,准备到第三家讲。他说,“够了,不用去了,回家吧!”仅半天工夫便把车放走了。
  果然,没出三天,报纸上刊出一则消息,由于准备仓促,考虑欠周,最劣故事片奖暂停进行,敬请谅解云云。
  “什么暂停,纯粹一句没味的屁话!”那婆娘破口大骂。
  爱爱、朱磊两口又拖我到那家咖啡厅,责问我怎么回事,简直猝不及防。我唯一能告诉他们的,就是:“二位对于元老们的能量,似乎估计不足呢!”
  看着两张哭丧着的脸,深感姜还是老的辣,斗不过的。我打心里同情这对小夫妻,也理解他们搞艺术的人,渴望被人注意的强烈欲望。他们不认为得这奖多么丢人,电影两个小时可以看完,但论成败得失也许两年,两个十年,甚至两个世纪也未可知。即使真失败了又有什么?爱因斯坦小时候数学还不及格呢!
  正好,电视剧的评奖开始了,我想起朱磊和爱爱合拍的一部单本剧,不算好也不算坏,这年头电视剧如过江之鲫,像他俩以儿童为主题的这部片子,还算能看下去,不至于把电视机关掉还骂街的。我认识的一位名流应邀为评委,向他推荐了这对其实并不年轻的年轻人的作品,真是碰巧了,名流居然有印象,说他还记得挺有艺术魅力的镜头,几百个小孩在海边,迎着朝阳,向无边的大海奔去的壮丽的场面,那些赤身露体的孩子欢呼着嬉闹着,和快乐的浪花融合在一起,显得人与自然的谐和。接着,爱爱用她的摄像机对准一个伫立不动的女孩,尽量展现她那纯净无瑕的美,使观众越发怜惜她的孤独,她的被父母离异造成的不幸命运。我们谈到这里,名流连连称赞。要是他知道这纤细精巧的构思,出自一个男爷儿们似的女人,一定会瞠目结舌,被她满口脏话吓坏的。
  “拜托拜托了!”我请这位名流关心年轻人。
  事情进行得再顺利不过,据名流在电话里透露,物以稀为贵,如今拍儿童题材的不多,竞争者少,初选已经入围。我连忙谢谢,赶紧跑去向朱磊、爱爱报告这个喜讯。无论怎样讲,得这份奖要比得那份奖地道些,虽然好名坏名一样出名,终究按常人之情,好名要好听些。另外,急于去通报,也使于大智慧大痛苦中折磨的梅老,得到一点慰藉。
  我敲了半天的门,竟是梅老亲自给我开门。
  “您老!”那股古老的樟木箱气味,差点把我噎住。
  我很少在傍晚时刻来拜访过,他甚为诧异我一脸的兴奋之色,老人家永远心事重重,忧虑交加。他点头示意我进来,又点头示意我到客厅。我连忙问:“爱爱和朱磊呢?”他面有愠色,没有回答,只说了句:“太不像话!”
  天晓得,这两口子也忒过分,电视里新闻联播尚未结束,竟关进自己房间里进行人类最本能的游戏去了,我吆喝他俩出来,有要事相告。这里,梅老已在痛苦地看着电视屏幕中出现的两伊战争与加沙地带以色列镇压人民的镜头,满脸悲怆,摇头不迭。好一会,朱磊先出来,也许我刚才声音高些,他那慑服真理的怯懦便很明显,畏畏葸葸地问:“出了什么事?”
  “好事!”
  “什么好事?”紧接着披着睡袍的爱爱出来问。
  我把他们拍的单本电视剧有可能获奖的消息说了,爱爱丢掉手中的烟蒂,把朱磊拥抱住,高兴得直转圈。我发现,其实他们是一对大孩子,否则,他俩不可能在那部电视剧里把儿童心理,揣摩得那么透彻。
  梅老把逐个城市的天气预报都看了,对气温偏高的都一一叹了口气,然后关掉,才问起我们为什么举杯庆祝的缘故。
  爱爱也给梅老斟上一杯,非要他擎起,然后告诉这个喜讯。
  似乎那杯酒里掺有砒霜,他慌不迭地放下,“什么?那部片子居然能得奖?”
  “有可能,而且非常可能!”我说。
  他站起来,严肃极了:“听着,与其将来真正成名了,悔其少作,还不若现在就去辞掉这份不光彩的荣誉!”
  爱爱忍不住了:“爸爸,你干吗总跟我们过不去?”
  梅老说,半点犹豫也没有:“如果你们不肯放弃,我也不会让你们得到这丢脸的奖。”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是艺术家,我们是人类的良知,我们是一切高尚优美善良的真理化身,我们负有最崇高的使命……”至少说了十多个“我们”以后,才回答众人的疑团:“我想你们的记性谅不会那样差,几百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小女孩朝海水里跑去,已够骇人听闻的了。这还不够,亏你们好意思,竟一点不脸红地,把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女孩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照了个够,纤毫毕露。如果他们授给你们奖,只因为你们创光屁股的记录。”
  爱爱才不在乎:“爸爸,我们每个人都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一无所有地离开,如果确实因为我们表现了这个自然而获奖,我们受之无愧,而且终生不悔!”也许她从来不曾这样正经地纯净地使用语言,我们都怔住了。“爸爸,你难道没有年轻过吗?”
  梅老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
  “怎么办?”
  “谁也没法办!”
  明天,他又会让机关给他派车,这次大概不需要我陪同了,他将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捍卫住他要捍卫的神圣。
  “怪我多嘴!”我负疚地说。
  爱爱索性拿起酒瓶仰脖灌,抹了抹嘴说:“早晚必知道,知道必大闹,在这种道德狂的眼皮子底下,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死!”
  爱爱讲话未免言过其实,但她发表这番高见时的神态,倒挺像梅老爷子那种大智慧大痛苦的样子。
  “操——”她又高举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快乐

  在我们的这个生活圈子里,他最开心了。
  我们都管他叫快乐的陈迪,个子高高的,挺精神,总是面带笑容。
  同事们为他掰手指头算了算,该有的,全有了,该要的全要了,甚至不该他有的,要的,他也有了,要了。
  “你真棒,陈迪!”
  “去你们的,去你们的!”他不赞同我们对他的认定,当然,也不是断然否认,或者坚决拒绝这样的评价。反正,他好像没什么不满足的了,他很快活,他是个快乐的人,这一点,不用他说,在他走路时,言谈中,眉宇间,已全部显露无疑。好在他挺有人缘,好在他不讨人厌。所以,他来求我陪他去认识一位老中医,我答应了。
  “你有病!陈迪!”
  “我没病。”
  “没病找什么医生?”
  他笑笑说:“愚哉!愚哉!难道没病就不兴去找医生讨论讨论?”
  “你他妈的太自在,太快活了,风流够了,掏尽了身子,找老中医探讨滋补的学问?”这位老中医早年和施今墨一块挂过牌,是我世叔。据说对于强壮之道,颇为谙熟。不少要人,都找他老人家讨了方子,制成丸药,慢慢调养生息。大概是灵验的,不然不会遐迩闻名。
  他嘻嘻一笑,遮掩过去。
  路上,我问他:“那个周小露怎么啦?”
  陈迪反而问我:“你说呢?”
  “就这样拉倒啦?”其实我不想谴责他,那女孩子给我留下的印象不佳。
  他还难得一次语气这样沉重,可能他误会了我的意思:
  “不拉倒又能如何?”
  陈迪的这段罗曼史,很让办公室里一些年轻人,也包括一些年岁较大的同事,艳羡不已。
  那个叫周小露的来实习的女大学生,浪漫得要命,三下两下,就委身给他。而且事犯以后,解决得干脆利落,一了百了,连屁股都不用擦,实习期未满,就被老太太撵走了,她原本来自外省,仍分回外省去了。
  起初,都以为他要倒霉,老太太是称得上活着的女圣人的,几乎大多数女性,都是越老越正经。有人幸灾乐祸,“这回看快乐的人怎么快乐法吧?连这决不该享受的快乐,他也要享受一番,这枚苦果够他咽的了!”
  说来简直令人不信,他只不过被老太太传去,×了一顿,仅此而已。据人们设想的场面,一定是雷霆万钧,声色俱厉,把这个快乐的陈迪吓“堆尿”的。大家从来没见过这个不知愁的家伙犯过愁,很想欣赏一下他的狼狈相。中国人最善于从别人的苦痛中,找到自己发泄残忍的快感。不过,事与愿违,陈迪从老太太屋里走出,一脸宁静,老太太送他到门口,满脸平和。我们这位社长兼总编辑,既没有让他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也没有教导他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而是和颜悦色地嘱咐他,“赶紧把×老的书稿突击弄出来!这种理论著作是很能让人温故而知新的。”
  所以陈迪讲,老太太批评得他无地自容,谁也不肯相信。
  紧接着,评职称,粥少僧多,比例卡得死死的。一到这性命攸关时刻,亲娘亲老子都顾不得了,本来就反对温良恭俭让,现在,还讲什么客气和情面呢!别看文化机关,到节骨眼上,也就不讲文化了,口口声声陈迪是搞破鞋的,旧事重提。人们并不特别记恨他,只是本着干掉一个竞争者,便向目标接近一步的原则行事罢了。生活使人残酷,哪怕天生菩萨心肠,此刻也恨不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痛快。
  这回快乐的人,肯定没戏了。
  真有人够歹毒的,不早不晚,偏拣评委们快要投票的前夕,说那个周小露也够可怜见的,分到外省,还没去新单位报到,先进医院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唉唉唉……”
  还有人装出智商极低的样子,记忆力全部消失,傻呆呆地问:“哪个周小露啊?”
  “就是和快乐陈迪有段风流债的外省女子……”
  老太太满不论。她说,当然是对我们几个评委说的,“我们又不是评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积极分子,陈迪够副编审水平就该评上,生活作风问题,并不等于不是问题,但我们评聘技术职称,主要是衡量他的业务水平,工作能力。这次他编的×老的一部理论著作,连×老都赞不绝口!”老太太言之有理,×老态度鲜明,大家觉得陈迪虽快乐,虽满足,可并不张狂自负。再说,焉知不是周小露为了能留在出版社,甘愿送上门来?如今个别女孩子,实用主义很强,为了达到某项目标,小小出卖一回半回,并不认为有伤大雅的。
  于是,他想得到副编审这个职称,并不费多大力气就到了手。
  “你真棒,陈迪!”大家都服了这家伙。
  棒,是好的意思,但在陈迪身上,棒的涵义更接近于行。事实上,谁也不得不承认陈迪真行,真有办法,真会,换言之,你之所以不棒,就因为你真不行,真没办法,真不会。
  他这样说过,“老太太是大家的老太太,也不是我陈迪一个人能垄断得了的,严格地说,机会对每一个人都均等,只看你有没有把握住?”他说话从来面露笑容,挺能给人留下好感。
  至于他的业务水平,有言过其实的地方,如果以为×老赞不绝口,便是真的,那也算不了什么。×老的那些东西居然能称得上理论,够有眼无珠的,但有眼有珠又能怎样?不过,陈迪这番微笑着说出来的话,多少有点令人警醒之处,与其嫉妒别人,还不若先鞭策自己。中国人的不兴,其中之一怕就是缺乏一种自省意识。
  你有本事,你让老太太器重你嘛!
  老太太是出版社唯一说了就算,不算不说的人,她的话就是懿旨,她专门研究唯物辩证法,是某种程度上的女圣人。她经常用“如冰”的笔名,写一些应该说是很重要,但很少有人去读的大块文章。
  我始终认为陈迪那张愉快欢欣的面孔,是使老太太注意他的原因。慢慢地发现了他的才干,还不仅仅在业务能力上,从常理上讲,她应该挺讨厌他才是,但没准这性格上的反差,倒会产生和谐之效,何况陈迪很容易和人相处,他追求快乐,所以尽量避免烦恼和不快。
  这桩桃色事件,老太太自然恼火,但把一股火全发作到那个外省女子身上了。这多少有些不够公允,我只能从同性相斥的心理来理解她把周小露赶走,多一天也不让呆的原因了。那个妖冶的姑娘灰溜溜地被人送回去,陈迪倒被宽容了。他妻子原本就不曾怪罪他,现在也无所谓原谅,小家庭依旧和好恩爱如初,于是,天下太平。
  由于×老的大作以急件出版,社里的艰窘日子好过多了,倒不是这本书给我们带来巨额利润,实际上这笔蚀本生意的好处,从别的意想不到的地方体现了。因此,直到这一刻才体会到老太太从轻发落陈迪的远见卓识,到底是获得唯物辩证法真传的圣哲啊!
  是啊,谁也不能不唯物地承认,一个泰绮思式的女子,老眼皮不抬地凝视着你,向你频送秋波,传递信息,老实讲,哲人尚且招架不住,何况精血充盈的男子?同时,谁也不能不辩证地承认,孽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位登徒子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果不其然,他编的×老的书,别看极不畅销,但实际上救了出版社一命。老太太的文章比较枯燥乏味,弯来绕去,令人不知所云,但她在社里讲话作指示,倒干脆利落,杀伐果断。
  “我是搞唯物辩证法的,我从来主张既要历史的,又要现实地看一个同志,陈迪同志最近表现突出,以最短的时间,最好的质量,抓了一部有价值的书。×老拿到样书后,非常,非常的满意,竟然说出如此激动的言语,‘这下我死可瞑目了!’当然,陈迪同志不是没有缺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下面她宣布陈迪新的任命,社长兼总编辑助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台阶,马上就会升为副社长或副总编辑的,哗,全社哗然,老太太面孔一板,人们便识相地沉默。中国人训练有素,极乖巧的,不让吭气,连屁也夹紧不放。
  这绝不是他想得到的,或至少暂时还不想得到的,从天上掉下来了。他毫无思想准备,有点发愣。虽然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他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细细看去,那笑容里有股呆傻气。
  不过,快乐的陈迪更快乐了。
  路上,我说:“陈迪,你小子真走运!”
  他没有反应。
  “你真棒,陈迪!”
  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很清楚,这样的褒词他听得太多,不免麻木。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其实,我心里挺有那个周小露的!”
  “你怎么啦?”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算啦算啦!”我劝他,“你还是收收心,好好当你的王储,老太太挺栽培你的。如果说,你过去认为老太太是大家的老太太,现在可就是你一个人的老太太了,这个唯有你能得的机会,千万不可错过。”
  他嘿嘿一笑,笑声有点涩,没放开。
  又走了几步,他又站住。“你知道我为什么惦念那个女大学生吗?”
  我只好听他说,既然他有讲的欲望。
  “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那可真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用不着装一个快乐的人,装一个幸福的人,更用不着去讨好谁,讨好同事,讨好大家,特别是要讨好老太太。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大可不必强拉着你陪我去找这位老医生,给老太太配一副永葆青春的药方!”
  “你在为老太太跑腿?”
  他笑得有点尴尬了:“难道不应该吗?”
  我听来十分诧异,倒不是老太太这大年纪,能有如此雅兴,其实老年人的性生活,绝不是不道德的,相反有益于身心健康。而是对眼前这位快乐的陈迪,我倒有点不太理解了。
  “难道你不快乐,陈迪!”
  他回答我:“也不是不快乐,可也不是快乐。要说我跟周小露那段日子,倒是真快乐。不过,我也想开了,人嘛,一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他叹了口气,“就这样吧!”
  “什么?”
  “就这样吧!”
  我细细品味这句话,看着快乐的陈迪,我觉得其实他活得也够累的,半点不轻松,甚至可以说,并没多大意思。
  也许并没有绝对的快乐,想开了,便快乐,想不开,便不快乐。就这样吧!未必没道理。
  对,就这样吧!

圈套

  我打心眼里赞佩邻居这两口子挖山不止的精神。
  男的叫小梁,女的叫小钟,男的浓眉大眼,女的娇巧玲珑,很般配的小夫妻。
  我们两家门对门住着,断不了碰头见面,慢慢知道我是在编一份刊物,年轻人都有一种胎里带来的文学兴趣,便尊敬地称呼我为老师,时常到我这儿借《十月》、《当代》和《收获》去看,偶尔也聊聊,他们知道作家的轶闻甚至比我都多,听到这些,也无法证实是耶非耶,只好笑笑,惭愧自己孤陋寡闻。
  他们喜好文学,倒不想当作家,这使我放心地来往,因为害怕端来一摞稿件,要求你看看,看看以后,要求在你编的刊物,或你认识的别人编的刊物上发表。幸好,他俩只是爱好,并不打算实践。他们工作的那个研究所,似乎要上的科研项目较多,小梁是助研,手里也掌握有数万元的经费,而且还是七五计划攻关的课题,这样,够他忙的了。即使有从事文学创作的雄心,也顾不上了。小钟是普普通通的技术员,在所里的实验室工作,她清闲些,不过,也不想写小说。她说,她只是有一种坏毛病,躺在床上不看会儿书,怎么也睡不好觉。她们副所长说她是条件反射。
  那么你先生呢,也是这样的习惯?
  她笑了,因为我们彼此熟悉了,便没有什么可隐讳的了。
  “小梁毛病比我还坏,连厕所马桶上坐着,不看小说,无论如何拉不出来。”我绝没想到文学还有催便的功能,怪不得上上下下这等重视它。
  小钟话特别多,我妻子对她有个评价,把她比作聒聒鸡,一坐在那里,你只有听她宣讲的份。文学上的话题,诸如作家们的风流韵事啊!谁写了违禁小说啊!谁讲了上面不爱听的话啊!谈起来简直如数家珍,我妻子闻所未闻,也成为她的忠实听众。
  “还是人家作家——”
  假如她先生小梁在座,总时不时发出这种总结性的慨叹。
  最初,我以为这句话更多是对灵魂工程师们一种不屑情绪的表露。后来,我觉得他们俩实际上是对作家们能自由表达意志,哪怕是最低限度的痛快淋漓,而表现出的羡慕心情。年轻人是有这种偏激,想问题的方法比较拗。
  “其实,未必如二位所想!”至少我认识的作家,十分谨慎地做人,还唯恐来不及的。
  “我们呢?我们呢?”小梁差点喊起来,“更他妈的完蛋!”
  “你们那儿全凭真学问,真本事,真功夫呀!”我妻子这样反驳着,“我想该不至于太污七八糟了!”
  小钟说:“啊?你以为我们那儿是净土吗?你问问小梁,又要塞进一个。”
  我不懂,以为塞进一个什么东西,结果听明白了,塞进来的是一个大活人。他来,带来外汇额度,不过,出国人员指标得占一个名额。这都是司空见惯的弊端,小梁说:“我顶着,就没有钱,要钱,就得让他跟出去。我要是作家,我就写!”
  小钟煽动她丈夫:“我支持你写,要不,这回出国你就得泡汤!”
  我害怕这两口子误入文学歧途,连忙劝阻:“别,别。即使最没出息的作家,也不会写这种事情,我编刊物,见到这种稿件,一律请到字纸篓!”
  小钟话又多起来,她认为价值规律在起作用,小毛病太多了便不觉得是毛病,只有大毛病才是毛病。等到大毛病多了,大毛病也不是病了。特大毛病,然后是特特大毛病……她说得又快又溜,像说拗口令似的,把大家都逗乐了。
  “挺有趣的一对!”他们借了几本杂志走了,我妻子这样总结着。
  “年轻人,到底可爱些,赤诚得多。”
  有一天,我从编辑部下班回来,正巧和小梁一齐进楼,他习惯性地问:“王老师,最近有好小说么?”
  我不知他是否大便干燥,“小说是有,好小说似乎不多。”
  “不过,到底有小说嘛,还是人家作家。”
  “你们研究所怎么样?”
  “连让人觉得可以略微提高心率的兴奋也没有!”
  我听这话,他大概很泄气。“怎么样?你顶住,还是没顶住?”我想起那位要塞进来夹带出国访问的人。
  “现在是战略相持阶段。”
  “你要打持久战?”
  “当然。”他信心实足。
  说心里话,我缺乏像小梁这种不听邪的精神,时间像一张砂纸,慢慢地就把你浑身的棱角,甚至毛刺,都打磨得光光净净。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使我回忆起自己那曾经有浪漫气息的年代,不像现在头发白了,倒总喜欢画地为牢,把自己和别人箍得死死的。
  “王老师,我这借来几盘带子,晚上过来看。”
  “好的好的。”
  我妻子嘲笑我会那样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些无聊的片子,是智商不高的表现。不过,她也很愿意在这年轻夫妇家作客,或许,我猜想我妻子在怀念她也曾有过的这段岁月,那时我们俩构成一个家庭时,比起小梁、小钟他们,可以说寒碜到难为情的地步。现在年轻人挺会生活,这是个绝对舒适的天地,喝着小钟端来的雀巢咖啡,看着从香港转录来的,印有中文字幕的警匪片,确实是相当惬意的。
  小钟说:“王老师最爱看不用动脑筋的逗乐片!”
  我妻子说我欣赏口味与层次愈来愈低,她连这类警匪片也不喜欢。不过,她愿意在这格调与情趣都不俗的客厅里多坐一会子。尤其那似有似无的背景音乐,顿时使室内气氛变得典雅了。我更欣赏这小两口整个房间的灯光设计,大概动了脑筋也花了不少钱,集束的,弥散的,摇曳烛光式的,渐强渐弱的,亏他们琢磨得出。现在年轻人真有兴头,回想当年,我们都白活了。这类警匪片总摆脱不掉模式化与老套子,照例,闹到最后,主要罪犯倒是警察局里的人。“贼喊捉贼,知法犯法,归根结底还是窝里反。”小梁又发感慨:“你拿他有什么法,他在没穿帮以前,他是头,你又不能不听他的。”
  “那么,你们那位要塞进来的人,肯定有背景了?”
  他认为我提了一个绝对傻气的问题,“不是头儿的亲信,会给他这样使劲?要,马上给外汇,不要,对不起,你先排队等着去吧!”
  “那你还顶?”
  “截至此时此刻,我还没松口!”
  “那头儿干吗这样偏心?明知绝无道理,还一意孤行么?”
  小钟开口了,她一张嘴便热闹:“研究所谁不知道,他给所长擦皮鞋!”我们都听傻了,拍马屁这类事情,也许觉得正常或不那么反常了,至少像科研机关,读过几天书的知识分子,拍也拍得技巧些,别太下作了;接受拍起码要含蓄些,不能太肉麻露骨,否则这不成了市井小人了么?“啊呀呀,两位老师太迂腐了,如今赤裸裸得厉害,那些有声望的名流,阿谀奉承都不讲包装的。”
  我替小梁担忧:“你一个人孤军作战,行吗?”和这样一位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部下擦皮鞋的领导对抗,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小钟这聒聒鸡真能说:“绝对一篇小说素材,拍电视剧都可以的。这个项目小梁牵头,他出国是天经地义,非让那位擦皮鞋的顶,岂有此理?副所长是站在小梁这边的,要不是他,十个小梁也让所长收拾了,和刚才那片子一样,警察局里的好人一伙,坏人一伙,所里也是两派,小梁就是那个探长,非跟他们较这个真不可!”她总是越说越亢奋,思路变化迅速,又转到文学上来了,我倒宁愿她去搞电视剧。她说:“虽然没有无声手枪,可明争暗斗也够激烈的,擦皮鞋的最近拼命拍副所长,有人看见他拎着一匣点心去敲副所长家的门。小说开头就从这儿写:“傍晚,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蹑手蹑脚地……”
  幸亏她先生把她这篇小说枪毙了:“推理小说才这样神神秘秘的,他是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去拍,不过没拍成。”
  “门没有敲开?”
  “那还用问,扑了一鼻子的灰。”他一笑,笑得有点子怪。
  “假如,他来写这篇小说,一准有真情实感!”接着也笑了。
  我认为年轻人到底少不经事,不得不提醒一句,万一他们所长、副所长握手言和了呢,还是先别张罗写小说吧。
  “不怕!”他安慰我们夫妇:“放心,如今谁是吃素的?”
  一代强似一代,这一辈年轻人要比我们出息。对付邪恶,唯有刚直,但奸佞小人实在多如牛毛,结果常常事与愿违,所以我衷心祝愿能顶住。像那位黑人探长终于逼得真正凶手面目暴露,然后端起手枪射击,把这位擦皮鞋的出国梦击个粉碎。
  正谈得兴浓,有人敲门,他们家来了客人,我们便告辞。事后得知,那个器字轩昂、很有学者风度的来访者,竟是说了半天的擦皮鞋的某人。
  “他该不是来拍你们的马屁?”
  小钟耸耸肩:“来做交易的!”
  他的条件是两人都去,外汇他负责搞到,只是免税商品的份额得给他。理由很简单,小梁你已经出过两次国,你家里基本要什么有什么,你垄断这项目便宜占得够多的了,该是利益分沾的时候了。
  “就这么像做买卖似的谈生意经?”
  “根本用不着外交语言的!现在已进入信息时代,繁文缛节纯属多余,越痛快越好!”这位娇巧的女人很善于辞令。
  “小梁松口了?”
  “不,他说,这次只能他去,而且非去不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擦皮鞋的那位呢?”
  “擦皮鞋的那位笑笑,只说了一句,小梁,我的老校友,还一齐搞过文学社,半点旧交都不念,我算服了你!”
  “走了?”
  “走了!”
  “不会自杀?”
  “才不会咧!大概要尽快改换门庭了吧?”
  “抛弃所长?”
  “所长自己也快到被抛弃的年头了,可惜我缺乏艺术细胞,这可真可以写篇呱呱叫的小说。”
  送客的小梁也到我屋里来了,听到小钟的高谈阔论,笑话她:“你拉倒吧,真正的一切,谁也写不出写不好的,还是人家作家吧!”他照例又发出慨叹。
  这一回我体会到又有一层意思,好像他坐在马桶上阅读的小说,似乎还不是真正的一切,那么,他说的这真正的一切又是什么呢?作家难当,正因为谁都可以苛求他。
  小梁到底还是达的了他的目的,擦皮鞋的没去成,他去了,大概搞到外汇的途径还多。无论如何,去的本身就意味着真理的胜利,何况还带回来一系列舶来品。承他情,知道我爱喝咖啡,送我一具电煮咖啡壶。我绝不是因为这份礼品才夸他们的,不管怎么说,我打心眼里赞佩邻居这两口子挖山不止的愚公精神,要是年轻人都学会擦皮鞋,脊背老弯着,浸透了市侩主义的庸俗,这社会还有希望么?
  这以后不远,我在编辑部处理一批自由来稿,有一篇题目名叫《圈套》的短篇小说,倘不是开头两句吸引住我,也许我真摔进字纸篓里了。这位作者这样写着:“傍晚,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蹑手蹑脚地走在巷子的树荫里,她是去赴她上司的约会。然而,那位多情的上司,绝对没想到这个娇巧妩媚的女人身后,尾随着她的丈夫,而且更想不到丈夫手里同样有一把可以开启他家大门的钥匙。于是,故事便这样展开了。”
  我没有再看下去,像是吃了一只蟑螂,感到恶心。
  那天晚上,邻居又来借杂志看。我正在喝那电煮咖啡壶滴下的咖啡,不知什么原因,非常非常的苦,加了好几块方糖,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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