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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家庭中,低气压已经低迷了两三天了。 今天清早她因为头痛没有起来,她在床上对我说:“你无论怎么要去替他们找房子,去找一天也不要紧,到晚上来叫他们搬出去。” 我只是隐隐讽讽地答应她。 早饭是我弄来给孩子们吃了的,刚好把饭吃完,她又在床上催促,叫我定要出去找房子了。 我是再也不能忍耐,竟和她口角起来。 ——“别人家是逃难到我们家里来的,况且又病在床上,我怎么也不忍叫他们出去!” ——“你不忍叫他们出去,你就忍我们母子们丢命吗?” ——“人不是那么容易丢命的!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你怎么不害羞哟?” ——“怎么叫害羞呢?”她一翻身就从床上起来了。“不管是基督教徒不基督教徒,为人总是有限度的罢?仅仅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客堂被人占了,不要说客来不方便,就连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也没有,一天到晚歇在楼上。这你不是有眼睛看见的吗?孩子们受了传染,你怎么样呀?” ——“我也并不是说我不去找地方,不过这几天风声很紧,各地方逃难的人都跑到租界里来,空着的房子大都占满了,而且房金又贵。……” ——“你早几天在做什么呢?” ——“我早几天在做什么?我不是别人的听差!” ——“他们来的时候我不是就对你说过吗?同居是绝对不可的,万一有了不好的病痛,要传染给孩子们。现在不是应了吗?” ——“他独于要生病,这是谁也不能够预料的!病了要叫我赶他们出去,我实在是办不到。” ——“你办不到吗?我就去赶他们!” ——“你去!你去!哼!亏你也是基督教徒!” 我愤气冲冲地先跑下楼去了,她在楼上抢着辩驳: ——“你去替他们找房子,我出房金,这还亏了他们吗?” ——“你出房金!你有多少钱哟?钱是你的吗?” ——“唉?唉?你……你……你是这么袒护他们吗?” 她带着哭声嘶叫着也从楼上跑了下来,我把身子闪进厨房里面去了。她在厨房门口指着数说,说我屡次欺负她,把她当成愚人。说我欺负她不懂中国话。我的脑子愤恨得实在要爆炸了。 ——“啊,一刀两断!一刀两断!你请回你的日本去罢!” 就给开了闸的潮水一样,这几句决绝的话竟从我口中喷涌出来。 ——“回去!回去!不打紧!不打紧!但你也要说出一番理由来!” ——“理由!两人的性情这样不相投合,这不是比火还要明了的理由吗?还要什么理由呢?” 我尽我的喉嗓所能叫出多么大地叫了出来,愤气冲冲地拉开后门便窜走出去了。 ——“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哼!哼! 当面一股北风打到我的额上来,我才意识到我头上结着的是一张毛巾。我也因为头痛,把毛巾结了一早晨,到这时候才顺手解了下来,揣在我穿着的一件破外套的衣包里。 我尽我的脚把我运着走,一头都是磅礴着的怒气,我就好象上满了火力的火车随着自己的车轮在路上滚动着的一样。 我走出了弄子,我是从环龙路向东走去的,——这一点我现刻电还明了,——但我以后走过些什么街,走过些什么弄巷,不仅地名我不清楚,连方向我也辨不出了。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我脑里也没有想什么,脑里的空隙完全被怒气填满着,实在是再没有什么可以着想的余地了。 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走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辰光了,无心之间在一处横街口上看见一处新作的堡垒和战壕。这当然是一礼拜前收拾张允明的溃兵时,外国人的陆战队所建筑的了。 我到堡垒里去一看,我的意识才渐渐清醒起来,我知道我已经快要走出租界了。 ——外国人究竟要比中国人高明,他们在匆促之间竟有这样完整的战备!我在堡垒里面不禁惊叹了起来。 堡垒是用米袋填泥砌成的,有四五尺高的光景,在中腹处横嵌了几个木框作为炮眼,垒下是将及一人深的濠沟,垒上有竹篷盖就的屋顶。这比我在浏河,在悬脚岭等地所看见过的战濠,要高明到一百倍以上了。 我在这时候起了一个好奇心来,我想走进上海城里去,看看苏浙联军驱逐张允明的战迹。 前几天他门正在开火的时候,枪炮的声音在环龙路也可以听见,那时候我很想出去看看热闹,但终竟因为家小的羁绊,不敢出去冒险。万一一个流弹打来把我打死了呢?——这实在是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 ——但是,我现在还怕什么呢?我反正是没有家庭乐趣的人! 我死了心,便向中国街道上走去了。 由上海租界到中国市街实在并没有什么险阻;只消走几步路。走过一条横街。 世间上有人不肯相信奇迹的存在的吗?这样的人我请他到这儿交界的地方来,他立地便可以看见一个顶顶骇人的奇迹。走几步横街便可以退返几个世纪!朋友!这不是一个顶顶骇人的奇迹吗?长房虽有缩地之方,但我们的脚步比光的速度还快。 上海县城早是拆毁了的,租界和县城也并没有什么栅栏,我们怎么晓得会是走出了租界?怎么晓得会是走进了县城呢? 你们走罢!抬着头能看得见一些杂乱的旧式房屋的垃圾堆,埋着头能看得见一些崎岖不平的街路的时候,你们便进了城,便走进了“中国地界”,便退返了好几个世纪了。 啊,我们中国人到底是超然物外的,不怕就守着有比自己好的路政市政在近旁,但总没有采仿的时候。那是值不得采仿的,那是浅薄的物质文明! 我只是在杂乱的垃圾堆中走着,我不知道又转了多少弯,抹了多少角了。街上的情形倒还热闹,有些地方连租界内最繁华的四马路也怕还赶不上呢!沿街都摆着地摊,有的竟摆到街心来,几乎连人走的空隙都没有了。老太婆们穿着臃肿的小棉鞋,一颠一簸地在崎岖不平的泞泥的路上走着。 ——前几天开火的时候,听说这儿罢了几天市;城里的人大都搬到租界里去了,是什么时候又搬回来了的呢?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在办年货,明天便是除夕了,这何曾是经过什么战火的地方呢? 在租界上住着的时候,觉得中国的天下是太平无事的,但到“中国地界”上来,更好,更好,我们中国更还是羲农盛世! ——时常打打仗,凑凑热闹,怕也还好罢?中国人反正一时还打死不完。 我只在杂乱的垃圾堆中走着,又不知道走了多少辰光,我走到一座宏大的庙宇前面了。 庙门是朱红漆漆的,画着一对对的彩色的神茶玉垒。正中的门媚上还倒站着一对飞金的狮子,门前陈列着许多卖食物的小摊,几张黝黑的帐篷把门媚上面的扁额遮住了。 ——这是什么庙宇呢?城里有这么大的庙宇想来定是城隍庙了。 县里的城隍庙我是早就想来瞻仰的,但我在上海租界上前前后后住了将近两年,守着逼在近旁的城隍庙,却至今还不曾来过。 我为什么要到上海城隍庙来瞻仰呢?在没有听到我说出理由之前,我想,有多少朋友定会笑我罢?朋友们哟,我要到城隍庙来并不是要来进香,也并不是要来看进香的女子呢。我要到城隍庙来,是因为想来看这儿的一座古式的建筑。 前几年我在日本的时候,不知道在什么报上看见过一位日本画家介绍过一次“湖心亭”。他画了一个素描,在一个池子中间涌出一座飞甍跃瓴的楼阁。他说这个“湖心亭”在上海县城隍庙的后面、是上海市上所保存着的唯一的古建筑物,礼失而求诸野,他们日本人中都有这样热心的画家不远千里地肯来探访的“湖心亭”,难道我们守着住在上海的中国人竟没有来凭吊一凭吊的兴趣吗?请自傀始!请自傀始!我存了这个心,想去凭吊“湖心亭”已经好久好久了,但在上海快要住满两年,我却还不曾来过一次。人纵横是这样的,所想追求的是不可追求的东西,所可追求的却又把它闲却了。心里以为它总不会飞掉,但是时间倒把我们飞掉了!住在日本的时候想凭吊“湖心亭”,回到上海来又想去游那马溪,这样便是我们所说的人生! 我走到朱红漆的庙门口,我想象着一定是城隍庙了,便不禁欣喜起来——踏破芒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天总可以和“湖心亭”见面了。 我从左手的侧门走进去。前门和二门之间有一个中庭,也是些卖食物的小摊贩拥挤着。我走到二门的阶上的时候,中门上横挂着一道算盘——唔,这真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象征!这怕是我们中国人的“算盘主义”的表现罢!门上的一副对联是: 你的打算非凡,进一位退一位,谁料全盘都是错? 我却模糊不得,有几件记几件,后来结帐总无差。 照这样对联的意思看来,也一定是城隍庙了。城隍老爷在夸他的算盘精明。 我走进二门去,劈头看见的是正面的大殿上乱堆着一片砖瓦,很高的屋脊大半倒坏了,只剩着孤单单的四个鳌头。杂乱的砖瓦中倒着一个红方的额子,写着一个“泰”字。想那屋脊上一定是嵌着“国泰民安”四个字的罢?其余的三字已经不见了。 我看见这样的情形,最初从我心中涌出的一个疑问,以为怕是这回战事的成绩。我想着怕是一个炮弹打来把城隍老爷的脑袋子打中了,就和浏河的东岳庙,悬脚岭的关帝庙一样。但我这个断案立刻便动摇起来,我看见正殿的门媚是新补上去的,虽然草率,但总算补好了。中国人的收拾能力决不会有这样快的!战事的结束不是才三五天吗? 我又走进大殿去了。很庞大的梁柱与很高耸的屋顶,想见当年建筑时的浩大的工程。但除新由木板镶成的一座神座之外。一切都是焦黑的。 ——这是什么时候起过火灾吗?我心里怀疑着,走去问神案前的一位卖香烛的人。 他说是今年七月半起的火。 ——哦,原来是这样!从七月半到年底已经快要半年了,神龛依然还是那样比贫民窟还要简陋的一个薄板匣子!这才是我们中国人的本色呀。你就给他们幸福,他是虔诚地敬礼你;但你受着了艰难,他却一概不管,你坐在薄板匣子里的城隍老爷哟,你怕也在叹息世态的炎凉了罢? 我心里正在这样发着牢骚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妇走来买香烛来了。一束香,一对烛。 ——“这要几钿呵①?”男的发问。 ①作者原注:上海话:“这要多少钱?” ——“十二个铜板。”卖香烛的回答。 ——“那要十二个铜板呵!”女的叱咤着,回头向男的说:“把九个铜板好了。” 男的照数把钱给卖香烛的人。两夫妇拿着香烛转身便走起本。 ——“啊,不够,不够。还要一个铜板!”卖香烛的急忙叫着。 男的回头投了一个铜板在香烛摊上,铜板打落到地下去了,卖香烛的弓着背去拣了起来,毫无些儿愠色。 ——唔,这些人都是信仰很深的,他们都是在积阴功的人,卖香烛的也是,买香烛的也是。但是哟,城隍老爷!你的算盘虽然精明,怕总没有这些人打算的高妙罢? 进香的夫妇把香烛点好了,在神面前叩了几个响头。叩头起来,太太的一位把手向裤腰包里一摸,摸出了六七个铜板来,当当当地投进神案旁边的“进香钱筒”里面去了。——唔,这是献给城隍老爷的钱!冷飕飕地坐在木板匣里的城隍老爷,怕在朝片后面发笑了! 我在殿里走了一遍,折出门来向西首走去,我随喜了岳王关帝庙(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因为两位武圣人是同在一个庙宇里面,岳圣在当中,关圣在西首,这伯是这儿的特色),玉清宫,财神殿,但总寻不出“湖心亭”来。 ——上海县城隍庙里是有“湖心亭”的,怕这儿不是城隍庙罢? 我又转到正殿门首来。正殿和二门之间也是一个中庭,看相的,卖袜子的,卖螺丝的,卖油豆腐的,卖鸡杂的,卖乌贼的,掷骰赌钱的,卖鸽子的,东一处,西一处。两廊下应该是有十殿的,但也只是些商店。我怀疑这儿不是县城隍的心更坚决了。肚子有些饿了,和着葱姜煮着的螺丝肉的香味,油豆腐的香味,乌贼摊上的白磁盘里盛着的红虾酱,使我的口水就好象深山里的泉水一样,只向着不可见的无底的深壑里点滴。我的胆子很小,我看见几个小流氓在一个地摊上掷骰,我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很想去掷它一注,赢几个钱来吃螺丝,但我又不敢。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一掷掷输了的时候,岂不是跑不掉吗?这儿人又这么狠,我身上的这件破外套,有点危险,危险!我在这些赌友们的旁边站了好一会,我吟味着他们的面孔,一个一个就好象真的城隍庙里的活着的无常爷爷一样。小子何敢妄为,你不要在大岁头上动土!好,有一个方法——肚皮饿了,只好多吞些口水! 走出庙门来了,中门后面有一道扁额,明明是写着上海县城隍庙这几个字。 这明明是城隍庙,“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烧了吗?也该留些痕迹呵! ——啊,可恨的甜酒酿中煮着小团子的香味! 刚才走进庙的时候不曾注意到的左侧门内的一座小店,喷着一阵阵的甜酒的甘味向我鼻孔里袭来,我很想向那当炉的两位堂倌,吐他们一脸的我这吞咽不及的口水了。 ……玻璃匣中的精白糖……八宝莲心粥里的搅锅棒……啊啊,我假如是那根棒呀!……一口口水……又是一口口水…… 所谓二门原来才是一座戏台子,台上正中孤单单地放着一张方桌,两侧放着两只朽败了的木雕的神船——这大约是七月半放河灯时使用的。 戏台前面有一座小龛子,有四根盘龙的石柱。龛子里面笼着一道石碑。肚子饿了没法想,考证痹倒抬起头来了。——唔,“洪武二年”,这碑是明朝时候的东西吗?不会有这么新罢?……看碑的背面,原来这庙子在雍正时重建过,在乾隆时也重建过。——哦,原来还是大理石的!垢黄了的四根盘龙柱在有些磨光了的地方露出象牙色的有光泽的石质来。——至少,这四根盘龙柱怕是明朝时候的旧物罢?这龙雕得这样灵活!这些气韵生动的鳞爪哟!眼睛哟!不知道是哪一位无名的艺术家…… ——“喂,先生,我看你阁下很有贵人气象啦!” 当我正在无可如何对着碑亭相龙面的时候,旁边一位看相的人倒在相我的尊面了。 ——“怎见得?” ——“唔,请你把眼镜取下来。” 我把眼镜取下来了,看相的人用着指头在我的面孔上指画起来。 ——“唔,‘明堂清明,眼仁黑白分明,只是眼神还有点混浊,内室还有点不清。’——你先生心里有点不如意,是不是呢?看眼可以观心象呢,吓吓吓。但是一交春就好了,今天是二十八,再隔十二天便要交运了。‘明年鸿钧运转。四十六岁交大运。’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的厄运就要过了。‘左眉高,右眉低’,是乃扬眉吐气之象。‘头部丰满,额部宽敞,东西相称,四方四正’,你将来成名在北,收利在南呢!到晚年来更好,‘人中长长,上阔下张’,你这是长生之相。唉!先生,你的相真好,不是我愚老奉承,我愚老广走江湖,上到湖广,下走南洋,南北二京,东西十八行省,我愚老都是走遍了的,都没有看见过象你阁下这样的好相呢。请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我把右手伸给他。 ——“不对,要左手。……啊,你这手色比脸色更好了。‘中指为龙,宾主相称,二指为主,四指为宾’,你这是鱼龙得水之相。只是小指太短,将来提防有小人暗算。这一层,你阁下可要留意,但是不要紧的。你这手掌很好,‘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中央为明堂,坐明堂而听四方,四通八达’,你阁下将来名成利就,没有一件事情不好的呢。吓吓吓……” 我饿着肚皮听着看相的先生瞎说,我肚子里饿得笑也笑不出来。他说了半天,说完了,我戴起眼镜抽身要走了,他拉着我,指着一张红纸单上,写着“相资二角”的四个字。 ——“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我愚老要沾点光。” ——“你等我‘四十六岁交大运’之后再来报酬罢。” ——“笑话,你只给一角钱也好,讨块利市。” ——“我真个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阁下的一副瞥框眼镜怕要值四十块钱罢?” 哦哈,原来他是看上了我这副八角钱买的树胶眼镜呀!我的肚皮饿得真是笑不出来。 ——“我只要四角钱卖给你好吗?” ——“笑话,你不要扯烂污!” ——“有烂污扯还是好的,我今天还没有开中饭,恐怕空着的肚子连污也没有扯的呢。” 我撒开他的手只好各自走了,我的背后还听着了好几声“扯烂污”。 原来木龛里的神像才是“金山神霍光”。霍光怎么成了上海的城隍呢?怎么又叫着金山神呢?——这两个问题恐怕也是考证家的材料。胆大一点的可以说霍光原是神,西汉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还是神话时代呢。不消说把论锋一掉转来,可以论定霍光不是历史上的实际人物了。 从金山神座背后走出,原来还有后殿可通,一位红脸的神坐在神龛里,要这位才是真正的城隍了。左边一个侧殿,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并坐在那儿,我最喜欢那“春温秋肃”的四个字的扁额。我们中国人真好!在这些地方很能替菩萨设想。一啊,我那“秋肃”的不替人设想的日本老婆哟! 我从城隍神座后走去,原来后殿之后更还有后殿可通,这儿怕是寝殿了。城隍娘娘坐在殿上,殿左也有一个别室,立着四个侍女,但是没有床,只有一张方桌,一条空椅摆在正中。靠壁的一个长台上放着些匣子好象镜匣。城隍老爷毕竟是爱女色的家伙,他还要娘娘涂脂抹粉呢。 寝殿之后再没有地方可通了,城隍庙里我算走了一个通畅,但是“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不唯没有看见亭,而且还没有看见湖。 ——算了,算了,湖心亭啊!我和你没缘。我今天纵使能够看见你,但你把我这肚中的饥火怎么样呢?可以吃饭的地方还是只有我自己的家,不怕她就和我割裂了,但我想她总不会就不准我回家去吃饭罢?还是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折回金山神殿里来,想走大门出去,但中庭里有那位看相的先生把守着,我不敢再去惹他。东首挨近阶螺的地方也有一道穿壁的侧门。侧门旁近有一个铁香炉,金银锭箔正熊熊地在里面烧着。我向这道侧门走去,几个叫化子围着香炉正在那里烤火。啊,我在这儿才发现了我们中国人的金银锭箔的功果了。平常我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无意义的耗废,但我现在才晓得这到冬天来至少是可以供叫化子们取暖的。这是莫大的阴功!莫大的阴功! 我待要走出侧门的时候,却又把脚跟停住了,伸出手去也在香炉上烤起火来。靠壁的四位站像,想来一定是明代的遗物,他们的面孔和衣装被好几百年的油烟熏得来比香炉旁边站着的叫化子们还要乌黑了。 叫化子们和我很不见外,他们没有伸手向我要钱,也没有相我的尊面。我是最怕人家看我的面孔的,但我在庙里走着,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仅那位看相的和我滑稽了一回,便是那些进香的老爷太太们也总是十分注视着我。我恐怕他们是把我当成掱手了罢? 手烤暖了,我向侧门走去,原来这儿又才别有一洞天地。和殿旁紧接着的便是一片商场,卖梳篦的,卖骨董的,卖香烛的,卖花果的,照相的,画相的,小小的铺口,窄窄的街面,川流不息的行人,坐在街心如象一座座沙洲,又如象一尊尊罗汉的讨钱的叫化子……真正是物外的一个世界!商店里面又夹着一些星宿堂,许真君殿,文昌殿等等神庙。照这形势看来,这片商场在从前一定是一片神苑了。古时开过牡丹花的地方,现刻是坐着叫化子的,这是多么可以嘉奖的废物利用的精神哟! 转了不两个弯,看见一角湖面了。——唔,“湖心亭”已经近在这儿。我也不再着忙了,“湖心亭”总是飞不掉的。两个老西洋妇人从我身边走过,她们的很感着些滑稽气味的面孔又把我的注意引去了,我便跟着她们走。从许真君堂背后走去,过了一道桥,走到一家骨董店的门前。两位西洋妇人走进店去,我也跟着走进店去。 一只釉彩的鼻烟壶,拿在她们手里了。壶的磁质是很粗糙的,浮出许多红绿的人物出来,在我看来实在是俗不堪耐。我想这个壶子至贵怕不过五毛钱罢?啊,但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了! ——“How much?”①一位西洋妇人用英国话问起来。 ①作者原注:“多少钱?” ——“Five dollars.”②一位很象苏州人面孔的店员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五个指头。 ②作者原注:“五元。” 两个西洋妇人把头偏了几下,把嘴撇了几下,噼哩噼哩的商量了好一会,发了好几次太贵了,太贵了的感叹。但那个鼻烟壶的精神已经把她们的灵魂迷恋着了。 ——“Do you say truth?”①拿着鼻烟壶的一位妇人把两手的食指架成一个十字,拿到嘴边亲了一下,一面说着,一面向前分开——我却不晓得她这是什么符号,是含着诅咒的意思的吗? ①作者原注:“你说的可真实?” ——“Yes,I say truth,I say truth.”②店员接接连连说。 ②作者原注:“是的,我说的真实,我说的真实。” 西洋妇人这时候把她的黑皮的手提包打开,拿出一张五圆的钞票来把鼻烟壶买去了。 我真是出乎意外的吃了一个没大的惊异!我惊异的是什么呢?我惊异的并不是我们的那位同胞,五块钱便卖了一个良心,卖了许多“truth”③我所惊异的是这位店员卖了一次良心,卖了许多真实,竟连神色也不变,眉毛也不颤动一根!我看他拿着五块钱走进他的帐房里去了,我把他的面孔几乎看得要穿进骨子里去了,但他的脸上,竟连一些喜色也没有!——真是泰然自若呀,惯卖真实的同胞! ③作者原注:“真实”。 我也从店里退出来了,插向一个窄街里去的时候,我看见别一家骨董店里也有同样的一个鼻烟壶。我便大胆地走进店去,叫店员拿出来看了一下。底上有“乾隆年制”四字。这当然是民国以来的“乾隆”了。我问要多少钱,店员也答应要五块。出乎我的意外的是我再叫他“让一让”的时候,他说“好,卖给你。”弄得我真有点莫明其妙了。 ——“怎么你要卖给我?” ——“依不是讲‘两只洋’吗?” ——“哈哈,我是叫你把价钱‘让一让’呀!” 店员白着眼睛盯了我一下,我也钉了他一下。 我算了解了一个秘密,至少那两位西洋妇人是上了三块钱的大当。 湖心亭终竟到了! 果然有一个湖,湖水是混浊得无言可喻的了。湖周一望,都是商店和地摊,湖的正中一座二十八鳌头的亭子——这二十八个的数目有几个缺了,是我想象出来的。亭子的结构是一列三间的二层建筑,正中的是四方亭,左右各附一个较低的八角圆亭。各层的屋顶在屋角上都有险峻的鳌头,倒画着抛物线形的无穷曲线向空中飞跃。正中方亭上下共有八个鳌头,左右圆角亭各有八个鳌头。基底部在各亭相接的地方共有四个补阁,也各飞着一个险峻的鳌头——但这几个已经是不全的了。亭的下层四方八面都是方角纸窗,窗外更有凭栏。上层的下半是花栏,上半是玻璃窗,(这玻璃窗怕是后来安上去的罢?)亭的后部上下两层各添出一部分长方形的寻常建筑,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后来添补上去的。啊,你这佛头的烂污,续貂的狗尾哟!惯会杀风景的中国人,惯会利用废物的中国人,已经把亭子变成了茶楼了。原亭的面积容不下多少参茶的神仙,所以在上下两层又添出了这两台奇丑的新构——虽然说是新构,但照颜色上看来已经和原亭一样朽废了,做出这种杀风景的事业的,当然不能由现代的上海人负责。 亭子左右各有一道“之”字曲桥通到湖岸。我从西侧的曲桥走去,桥是宏大的石板面就的,每一曲折处坐着一个叫化子,有的立着便向湖里撒尿,有的坐在桥栏上便扯起污来。好一个宏大的露天便所——这也是一种实用主义了!一共走了七曲?走到亭前了。亭前还有一个临湖的月台,边上有石栏杆屏范。一个茶房正在月台上洗桌子,当然是准备着过新年的了。 门的东首是一个小便坑,临着这小便坑上面的补阁里就是烧茶的地方,昏白的蒸汽从窗缝里逃出来,淋漓的水滴在亭下的横石基上已经凝成了长短不等的冰柱。小便坑里的小便由一道木槽沿着东首五折的曲桥流上湖边消灭了。 ——哎,颓废了的中国,堕落了的中国人,这儿不就是你的一张写照吗?古人鸿大的基业,美好的结构,被今人沦化成为混浊之场。这儿汹涌着的无限的罪恶,无限的病毒,无限的奇丑,无限的耻辱哟! 美好过的我们古人!你们的成绩虽然已掩蔽在那重重的丑劣的秽障之中,但你们的精神不是通过了那千重万层的秽障来和我接触了吗?我想这他水里面,在三五百年前一定植满着美好的荷花,那四周的商场一定是修整的林树。在那时一定有清脆的好鸟时常飞到林间歌吟,一定有悠然的游鱼在清可鉴底的荷池中浮泳,荷花开的时候,满池都浮泛清香。那时或许会有如高青丘一类的诗人在那亭榭间赋诗饮酒。啊,那种消逝了的美好哟!丑恶的榴弹,一个个打碎我们的神经,我们后人已经成了混坑中的粪酱了! ——哎,要解救中国,要解救中国人,除非有一次彻底的兵火!不把一切丑恶的垃圾烧尽,圆了寂的凤凰不能再生! 大约是饿过了火的关系罢?在城隍庙里演了几场喜剧,发了一阵牢骚之后,我又在乱杂的市街中走着了。我肚里并不甚饥饿了,脑子愈见清醒起来,我是为什么出来的,我为什么这样白跑了一天,我的自我意识也渐渐地明了起来了。 ——啊,我到底为什么要跑出来的呢?我真不该和她那样地口角!她成为了那样的洁癖,至少我是要负一半责任的人。她和我结婚后七八年,受尽了彼此两国人的虐待,她精神上忍受了七八年的耻辱,而我又是一个穷小子,我在物质上又何曾给过她一些儿的满足呢?她生了三个儿子了,每回几乎都是自己收生。她这七八年来,单是愁儿子们的衣食,不已就够使她成为“歇斯底里”了吗?她现在已经怀着快要临盆的身子,我从海外把她带了回来,她一句中国话也不懂(我们又没有多的钱雇人),她不是直到如今还是每天每天在自己烧火煮饭,洗衣裳,抹地板吗?她牙痛,脑痛,想要睡也睡不成,每天每天同样的烦杂事情总要赖她料理……啊,我这个把她的爱情滥用的男子哟!我怎么还配乎骂她,和她口角呢?她的一生为我和儿子们牺牲得已经够了,我究竟有什么权利能够要求她为她百不相干的人再来牺牲呢?啊,你这个无情的伪善者!你不过怕伤你慈惠的假面子罢了!你不过放不下架子去替别人当差罢了!…… 我沿路只是这样谴责着自己。我索性想走回去了,但还有点残余未尽的放不下面子的反抗心。我始终在乱杂的垃圾堆中走着,就好象走进了诸葛孔明的“八阵图”,实在打不出方向了。 时候怕已经是三点钟了罢?我自从八点钟从家里窜走出来,一直脚步不停地走到现在,我所走过的路延成直线时怕已有七八十里了罢?脚都走痛了。孩子们不知道在怎样的惊疑,她也不知道在怎样的担心呢!我是应该回去,我是应该回去的! 在城里面,走不出一个头脑来,心里反有些焦急起来。我走了好一阵,走到美术专门学校的近旁来了。在一个转角处看着一位某君坐在黄包车上从对面跑来。某君是美专的教习,他和我是比较相熟的。他在车上看见了我,凝视了我一眼,他急忙把头掉开了。他大约是看见我秃着头,穿着一件破外套,拖着一双穿脏了的中国布鞋,他便以为我是落魄在上海,怕我去向他借钱罢?啊,假使果真是这样时,某君哟!请你恕我说几句不客气的话!愚小子虽然贫穷,但是骨头还穷得很硬。我求人也还求不到你名下来,你请放心罢!但是我还要告罪在先,我这回饶你是初犯,暂且不写出你的真名。你以后如再有这样的态度对人时,我就不再客气了。你纵不能随着我留芳百世,也要随着我遗臭——至少,半天! 从美专门口一直走过去,已经走上徐家汇路了。我是已经走进了租界。在各处的街口上又看见了好几处的战壕,但都和最先一次看见是同样结构。沿着徐家汇路的南侧是一条小河,河的那面是“中国地界”,河岸上有许多落叶树,树干间都盘络着电网了。各处的大桥,大抵拆毁了。西洋人为防止溃兵入租界的原故,是不借余力地防备着的。但我很有些怀疑,我不知道这一项整顿战略的经费究竟从何处来。我怕还是中国老百姓背时,停不两天又要流起血汗来赔偿了罢? 徐家汇路很长,我走了好一阵,才走到了贝勒路口。这条路我是晓得的,我想从这儿插走回去,但总还有几分不许遽行折服的自尊心。我又向着前走,一直走到金神父路了。我在环龙路上已经住了两个月,但还不晓得金神父路这个路名,我不知道已经离开我的寓所多远了。肚子又饿了起来,这回更有些难得招架了。 回去罢!回去罢!迟疑着做什么?不能说因为这样一次小小的口角,从此就不肯回去的!孩子们在想念你呢!她的脑筋不是在痛,清早连饭都没有吃吗?午饭不知道他们吃了没有?假使她随后睡着竟不能起床,或者看见我没有回去,赌气没有煮饭时,那不是把他们苦了吗?啊,回去,回去!夜饭不能再使他们落空了!晚上是要带着孩子们出来散步的,他们一天到晚陷在楼上,不真个如象坐囚牢一样吗?……东京的报上说开年以来仅仅半个月,因为风邪流行的原故,已经死了五百多人,祝君的病即使不是肺结核,便单是传染性的伤风已就够人担心了。啊,她今早头痛,不该是已经受了传染吧?我是无论如何应该回去的了。 好象在辩护,又好象在督责,我的脚已从徐家汇路折向金神父路来。黄昏已经在街上蔓延了,冷气逐渐地侵入。因为是朝北的原故,凛冽的朔风不容情地当面向着我的头上打来,我的脑子好象都冷透了的一样,我把破外套脱来顶在头上走,走不多时,又觉得大腿冻得有些麻木了。啊,顾得上便顾不得下。跑罢!大腿仁兄啊!跑罢! 啊,奇怪,原来这金神父路就是我时常从家里出来买什物的地方。因为我时常走的是环龙路以北的一段,所以我始终不曾知道这条路的路名。我一直跑到了环龙路口,气喘起来了,心跳起来了,当然不是因为已经跑到了寓所附近的原故。我跑到了寓所附近了,照实说罢,我实在有些忸怩起来了。回去总有几分不好见面的。我想再往北走,至少要从霞飞路再打一个转折才回家去,但是市街上的电灯已渐次发亮了。 脚已走痛了,肚饿得难耐,风又冷,天已黑了下来,哎,还闹什么闲气呢?今天又白送了一天! 终竟免不了有几分忸怩地走进了四十四号的弄巷里了。想走前门进去,但客堂里住着有祝君的那一家人。清早口角的时候虽然用的是日本话,他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听着那么粗暴的声音,看着孩子们不去和他们亲近,他们总可以直觉得几分了罢?前门不好进去,只得转走后门。走到后门的时候,隔着窗看见她在厨下煮饭。唔,她是安然无恙的。后门紧紧地反锁着,立在外面想打门总不好意思打门。 停下一会,三个孩子嘻嘻哈哈地从楼上跑下来了。他们都走到他们母亲的身旁,围着在那儿谈笑。 瓦斯的光在铁炉上悠悠的燃着,白蒙蒙的蒸汽渐渐蒙蔽了玻璃。 ——啊,他们今天至少是没有什么意外……他们没有我,也是可以平安地过活的。……我今天晚上?……唉,我今天晚上?……还是往县城隍庙里去,去烤香炉去吧!…… 1925年2月1日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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