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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全集3 冰心全集第三卷



               (1932—1949年)

             卓如编
  目  录我的文学生活(2)
  寻常百姓(15)
  致梁实秋(6月25日)(19)
  我们太太的客厅(21)
  《娜拉的出路》序(42)
  冬儿姑娘(44)
  新年试笔(51)
  相片(53)
  平绥沿线旅行纪(71)
  二老财(124)
  致林语堂(129)
  一句话(132)
  《古老的北京》〔美国〕NymWales著(134)
  致梁实秋(2月24日)(140)
  一封公开信(141)
  胰皂泡(143)
  记萨镇冰先生(146)
  致陶亢德(5月1日)(152)
  一日的春光(153)
  致陶亢德(5月21日)(157)
  西风(158)
  《小难民自述》序(173)
  1940年摆龙门阵——从昆明到重庆(176)
  默庐试笔(179)
  
  乱离中的音讯(通信)

  ——论抗战、生活及其他(184)
  呈贡简易师范学校校歌歌词(187)
  致梁实秋(11月27日)(188)
  鸽子(190)
  致巴金(193)
  1941年《关于女人》抄书代序(195)
  我最尊敬体贴她们(196)
  我的择偶条件(200)
  我的母亲(204)
  我的教师(210)
  叫我老头子的弟妇(215)
  请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妇(221)
  使我心疼头痛的弟妇(225)
  我的奶娘(231)
  致刘英士(237)
  悼沈骊英女士(238)
  我的同班(242)
  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247)
  献词(248)
  我的童年(252)
  生命(258)
  关于自传(260)
  《蜀道难》序(263)
  再寄小读者(通讯一~二)(265)
  1943年再寄小读者(通讯三)(271)
  对于妇女参政的意见(274)
  我的同学(276)
  我的朋友的太太(281)
  我的学生(287)
  我的房东(299)
  我的邻居(311)
  张嫂(319)
  我的朋友的母亲(324)
  《关于女人》后记(334)
  写作的练习(338)
  写作经验(342)
  力构小窗随笔(347)
  赠逖生病中(调寄浣溪沙)(356)
  致赵清阁(2月2日)(357)
  致梁实秋(3月25日)(358)
  致赵清阁(4月1日)(359)
  致赵清阁(4月18日)(360)
  现代女作家书简(361)
  致赵清阁(5月3日)(362)
  致赵清阁(9月9日)(363)
  空屋(364)
  致赵清阁(11月7日)(372)
  再寄小读者(通讯四)(373)
  致赵清阁(圣诞夜)(377)
  致赵清阁(1月10日)(379)
  《关于女人》再版自序(380)
  致赵清阁(5月26日)(382)
  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383)
  致赵清阁(8月24日)(393)
  致赵清阁(9月17日)(394)
  致赵清阁(10月16日)(395)
  致赵清阁(10月22日)(396)
  致赵清阁(11月13日)(397)
  致赵清阁(12月3日)(398)
  致赵清阁(12月21日)(399)
  致赵清阁(2月5日)(402)
  致赵清阁(3月4日)(403)
  致赵清阁(3月16日)(404)
  致赵清阁(4月20日)(405)
  致赵清阁(6月20日)(406)
  致赵清阁(7月22日)(407)
  致赵清阁(9月23日)(408)
  无家乐(409)
  从重庆到箱根(413)
  给日本的女性(416)
  丢不掉的珍宝(420)
  从去年到今年的圣诞节(425)
  给日本青年女性(428)
  给日本妇女的新年祝辞(430)
  给日本学生的一封公开信(432)
  致赵清阁(2月4日)(435)
  致赵清阁(3月4日)(437)
  致赵清阁(2~3月间)(438)
  致赵清阁(4月17日)(440)
  致巴金(5月8日)(441)
  致赵清阁(442)
  致赵清阁(5月14日)(443)
  致赵清阁(6月1日)(445)
  致赵清阁(6月11日)(446)
  致赵清阁(7月8日)(447)
  致赵清阁(8月3日)(448)
  致赵清阁(8月7日)(449)
  致胡适(450)
  无题(451)
  致赵清阁(9月7日)(456)
  致赵清阁(9月17日)(457)
  致赵清阁(9月21日)(458)
  致赵清阁(9月30日)(459)
  致赵清阁(10月17日)(461)
  致赵清阁(11月24日)(462)
  新年感言(465)
  致赵清阁(2月4日)(467)
  致赵清阁(2月14日)(468)
  致赵清阁(4月7日)(470)
  致巴金(4月8日)(472)
  抗战八年间的中国文艺界(473)
  东洋民族问题中的一个问题(475)
  致梁实秋(中秋前一日)(477)
  致梁实秋(10月12日)(478)
  怎样欣赏中国文学(480)
  1932年

                  我的文学生活

  我从来没有刊行全集的意思。因为我觉得:一,如果一个作家有了特殊的作风,使读者看了他一部分的作品之后,愿意读他作品的全部,他可以因着读者的要求,而刊行全集。在这一点上,我向来不敢有这样的自信。二,或是一个作家,到了中年,或老年,他的作品,在量和质上,都很可观。他自己愿意整理了,作一段结束,这样也可以刊行全集。我呢,现在还未到中年;作品的质量,也未有可观;更没有出全集的必要。

  前年的春天,有一个小朋友,笑嘻嘻的来和我说:“你又有新创作了,怎么不送我一本?”我问是哪一本。他说是《冰心女士第一集》。我愕然,觉得很奇怪!以后听说二三集陆续的也出来了。从朋友处借几本来看,内容倒都是我自己的创作。而选集之芜杂,序言之颠倒,题目之变换,封面之丑俗,使我看了很不痛快。上面印着上海新文学社,或是北平合成书社印行。我知道北平上海没有这些书局,这定是北平坊间的印本!

  过不多时,几个印行我的作品的书局,如北新、开明等,来和我商量,要我控诉禁止。虽然我觉得我们的法律,对于著作权出版权,向来就没有保障,控诉也不见得有效力,我却也写了委托的信,请他们去全权办理。已是两年多了,而每次到各书店书摊上去,仍能看见红红绿绿的冰心女士种种的集子,由种种书店印行的,我觉得很奇怪。

  去年春天,我又到东安市场去。在一个书摊上,一个年轻的伙计,陪笑的递过一本《冰心女士全集续编》来,说,“您买这么一本看看,倒有意思。这是一个女人写的。”我笑了,我说,“我都已看见过了。”他说,“这一本是新出的,您翻翻! ”我接过来一翻目录,却有几段如《我不知为你洒了多少眼泪》,《安慰》,《疯了的父亲》,《给哥哥的一封信》等,忽然引起我的注意。站在摊旁,匆匆的看了一过,我不由得生起气来!这几篇不知是谁写的。文字不是我的,思想更不是我的,让我掠美了!我生平不敢掠美,也更不愿意人家随便借用我的名字。

  北新书局的主人说:禁止的呈文上去了,而禁者自禁,出者自出!唯一的纠正办法,就是由我自己把作品整理整理,出一部真的全集。我想这倒也是个办法。真的假的,倒是小事,回头再出一两本三续编,四续编来,也许就出更大的笑话!我就下了决心,来编一本我向来所不敢出的全集。

  感谢熊秉三先生,承他老人家将香山双清别墅在桃花盛开,春光漫烂的时候,借给我们。使我能将去秋欠下的序文,从容清付。

  雄伟突兀的松干,撑着一片苍绿,簇拥在栏前。柔媚的桃花,含笑的掩映在松隙里,如同天真的小孙女,在祖父怀里撒娇。左右山嶂,夹着远远的平原,在清晨的阳光下,拥托着一天春气。石桌上,我翻阅了十年来的创作;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往事,都奔凑到眼前来。我觉得不妨将我的从未道出的,许多创作的背景,呈诉给读我“全集”的人。

  我从小是个孤寂的孩子,住在芝罘东山的海边上,三四岁刚懂事的时候,整年整月所看见的:只是青郁的山,无边的海,蓝衣的水兵,灰白的军舰。所听见的,只是:山风,海涛,嘹亮的口号,清晨深夜的喇叭。生活的单调,使我的思想的发展,不和常态的小女孩,同其径路。我终日在海隅山陬奔游,和水兵们做朋友。虽然从四岁起,便跟着母亲认字片,对于文字,我却不发生兴趣。还记得有一次,母亲关我在屋里,叫我认字,我却挣扎着要出去。父亲便在外面,用马鞭子重重的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可是从未打到过我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跑的癖气吓唬回去!

  刮风下雨,我出不去的时候,便缠着母亲或奶娘,请她们说故事。把“老虎姨”,“蛇郎”,“牛郎织女”,“梁山伯祝英台”等,都听完之后,我又不肯安分了。那时我已认得二三百个字,我的大弟弟已经出世,我的老师,已不是母亲,而是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了。舅舅知道我爱听故事,便应许在我每天功课做完,晚餐之后,给我讲故事。头一部书讲的,便是《三国志》。三国的故事比“牛郎织女”痛快得多。

  我听得晚上舍不得睡觉。每夜总是奶娘哄着,脱鞋解衣,哭着上床。而白日的功课,却做得加倍勤奋。舅舅是有职务的人,公务一忙,讲书便常常中止。有时竟然间断了五六天。我便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天天晚上,在舅舅的书桌边徘徊。

  然而舅舅并不接受我的暗示!至终我只得自己拿起《三国志》来看,那时我才七岁。

  我囫囵吞枣,一知半解的,直看下去。许多字形,因着重复呈现的关系,居然字义被我猜着。我越看越了解,越感着兴趣,一口气看完《三国志》,又拿起《水浒传》,和《聊斋志异》。

  那时,父亲的朋友,都知道我会看《三国志》。觉得一个七岁的孩子,会讲“董太师大闹凤仪亭”,是件好玩有趣的事情。每次父亲带我到兵船上去,他们总是把我抱坐在圆桌子当中,叫我讲《三国》。讲书的报酬,便是他们在海天无际的航行中,唯一消遣品的小说。我所得的大半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林译说部。如《孝女耐儿传》,《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之类。从船上回来,我欢喜的前面跳跃着;后面白衣的水兵,抱着一大包小说,笑着,跟着我走。

  这时我自己偷偷的也写小说。第一部是白话的《落草山英雄传》,是介乎《三国志》,《水浒传》中间的一种东西。写到第三回,便停止了。因为“金鼓齐鸣,刀枪并举”,重复到几十次,便写得没劲了。我又换了《聊斋志异》的体裁,用文言写了一部《梦草斋志异》。“某显者,多行不道”,重复的写了十几次,又觉得没劲,也不写了。

  此后便又尽量的看书。从《孝女耐儿传》等书后面的“说部丛书”目录里,挑出价洋一角两角的小说,每早送信的马夫下山的时候,便托他到芝罘市唯一的新书店明善书局(?)

  去买。——那时我正学造句,做短文。做得好时,先生便批上“赏小洋一角”,我为要买小说,便努力作文——这时我看书看迷了,真是手不释卷。海边也不去了,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看完书,自己喜笑,自己流泪。母亲在旁边看着,觉得忧虑;竭力的劝我出去玩,我也不听。有一次母亲急了,将我手里的《聊斋志异》卷一,夺了过去,撕成两段。我趑趄的走过去,拾起地上半段的《聊斋》来又看,逗的母亲反笑了。

  舅舅是老同盟会会员。常常有朋友从南边,或日本,在肉松或茶叶罐里,寄了禁书来,如《天讨》之类。我也学着他们,在夜里无人时偷看。渐渐的对于国事,也关心了,那时我们看的报,是上海《神州日报》,《民呼报》。于是旧小说,新小说,和报纸,同时并进。到了十一岁,我已看完了全部“说部丛书”,以及《西游记》,《水浒传》,《天雨花》,《再生缘》,《儿女英雄传》,《说岳》,《东周列国志》等等。其中我最不喜欢的是《封神演义》。最觉得无味的是《红楼梦》。

  十岁的时候,我的表舅父王光逢先生,从南方来。舅舅把老师的职分让给了他。第一次他拉着我的手,谈了几句话,便对父亲夸我“吐属风流”。——我自从爱看书,一切的字形,我都注意。人家堂屋的对联;天后宫,龙王庙的匾额,碑碣;包裹果饵的招牌纸;香烟画片后面,格言式的短句子;我都记得烂熟。这些都能助我的谈锋。——但是上了几天课,多谈几次以后,表舅发现了我的“三教九流”式的学问;便委婉的劝诫我,说读书当精而不滥。于是我的读本,除了《国文教科书》以外,又添了《论语》,《左传》,和《唐诗》。(还有种种新旧的散文,旧的如《班昭女诫》,新的如《饮冰室自由书》。)直至那时,我才开始和经诗接触。

  光逢表舅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好先生!因着他的善诱,我发疯似的爱了诗。同时对于小说的热情,稍微的淡了下去。

  我学对对子,看诗韵。父亲和朋友们,开诗社的时候,也许我旁听。我要求表舅教给我做诗,他总是不肯,只许我做论文。直到我在课外,自己做了一二首七绝,呈给他看,他才略替我改削改削。这时我对于课内书的兴味,最为浓厚。又因小说差不多的已都看过,便把小说无形中丢开了。

  辛亥革命起,我们正在全家回南的道上。到了福州,祖父书房里,满屋满架的书,引得我整天黏在他老人家身边,成了个最得宠的孙儿。但是小孩子终是小孩子,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姊妹们接触。(我们大家庭里,连中表,有十来个姊妹。)

  这调脂弄粉,添香焚麝的生活,也曾使我惊异沉迷。新年,元夜,端午,中秋的烛光灯影,使我觉得走入古人的诗中!玩的时候多,看书的时候便少。此外因为我又进了几个月的学校,——福州女师——开始接触了种种的浅近的科学,我的注意范围,无形中又加广了。

  一九一三年(民国二年),全家又跟着父亲到北京来。这一年中没有正式读书。我的生活,是:弟弟们上课的时候,我自己看杂志。如母亲定阅的《妇女杂志》,《小说月报》之类。

  从杂志后面的“文苑栏”,我才开始知道“词”,于是又开始看各种的词。等到弟弟们放了学,我就给他们说故事。不是根据着书,却也不是完全杜撰。只是将我看过的新旧译著几百种的小说,人物布局,差来错去的胡凑,也自成片段,也能使小孩子们,聚精凝神,笑啼间作。

  一年中,讲过三百多段信口开河的故事,写过几篇从无结局的文言长篇小说——其中我记得有一篇《女侦探》,一篇《自由花》,是一个女革命家的故事——以后,一九一四年的秋天,我便进了北京贝满女中。教会学校的课程,向来是严紧的,我的科学根底又浅;同时开始在团体中,发现了竞争心,便一天到晚的,尽做功课。

  中学四年之中,没有显著的看什么课外的新小说(这时我爱看笔记小说,以及短篇的旧小说,如《虞初志》之类)。

  我所得的只是英文知识,同时因着基督教义的影响,潜隐的形成了我自己的“爱”的哲学。

  我开始写作,是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后。——那时我在协和女大,后来并入燕京大学,称为燕大女校。——五四运动起时,我正陪着二弟,住在德国医院养病,被女校的学生会,叫回来当文书。同时又选上女学界联合会的宣传股。

  联合会还叫我们将宣传的文字,除了会刊外,再找报纸去发表。我找到《晨报副刊》,因为我的表兄刘放园先生,是《晨报》的编辑。那时我才正式用白话试作,用的是我的学名谢婉莹,发表的是职务内应作的宣传的文字。

  放园表兄,觉得我还能写,便不断的寄《新潮》《新青年》《改造》等,十几种新出的杂志,给我看。这时我看课外书的兴味,又突然浓厚起来,我从书报上,知道了杜威和罗素;也知道了托尔斯泰和泰戈尔。这时我才懂得小说里有哲学的,我的爱小说的心情,又显著的浮现了。我酝酿了些时,写了一篇小说《两个家庭》,很羞怯的交给放园表兄。用冰心为笔名。一来是因为冰心两字,笔画简单好写,而且是莹字的含义。二来是我太胆小,怕人家笑话批评;冰心这两个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时候,不会想到这两字和谢婉莹有什么关系。

  稿子寄去后,我连问他们要不要的勇气都没有!三天之后,居然登出了。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创作,觉得有说不出的高兴。放园表兄,又竭力的鼓励我再作。我一口气又做了下去,那时几乎每星期有出品,而且多半是问题小说,如《斯人独憔悴》,《去国》,《庄鸿的姊姊》之类。

  这时做功课,简直是敷衍!下了学,便把书本丢开,一心只想做小说。眼前的问题做完了,搜索枯肠的时候,一切回忆中的事物,都活跃了起来。快乐的童年,大海,荷枪的兵士,供给了我许多的单调的材料。回忆中又渗入了一知半解,肤浅零碎的哲理。第二期——一九二○至一九二一——的作品,小说便是《国旗》,《鱼儿》,《一个不重要的兵丁 》等等,散文便是《无限之生的界线》,《问答词》等等。

  谈到零碎的思想,要联带着说一说《繁星》和《春水》。

  这两本“零碎的思想”,使我受了无限的冤枉!我吞咽了十年的话,我要倾吐出来了。《繁星》,《春水》不是诗。至少是那时的我,不在立意做诗。我对于新诗,还不了解,很怀疑,也不敢尝试。我以为诗的重心,在内容而不在形式。同时无韵而冗长的诗,若是不分行来写,又容易与“诗的散文”相混。

  我写《繁星》,正如跋言中所说,因着看泰戈尔的《飞鸟集》,而仿用他的形式,来收集我零碎的思想(所以《繁星》第一天在《晨副》登出的时候,是在“新文艺”栏内。登出的前一夜,放园从电话内问我,“这是什么?”我很不好意思的,说:

  “这是小杂感一类的东西  ”)。

  我立意做诗,还是受了《晨报副刊》记者的鼓励。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我在西山写了一段《可爱的》,寄到《晨副》去,以后是这样的登出了,下边还有记者的一段按语:除了宇宙,

  最可爱的只有孩子。和他说话不必思索,

  态度不必矜持。抬起头来说笑,

  低下头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讴也好;驴背上,山门下,偶一回头望时,总是活泼泼地,

  笑嘻嘻地。

  这篇小文,很饶诗趣,把它一行行的分写了,放在诗栏里,也没有不可。(分写连写,本来无甚关系,是诗不是诗,须看文字的内容。)好在我们分栏,只是分个大概,并不限定某些必当登载怎样怎样一类的文字,杂感栏也曾登过些极饶诗趣的东西,那么,本栏与诗栏,不是今天才打通的。记者

  于是畏怯的我,胆子渐渐的大了,我也想打开我心中的文栏与诗栏。几个月之后,我分行写了几首《病的诗人》。第二首是有韵的。因为我终觉得诗的形式,无论如何自由,而音韵在可能的范围内,总是应该有的。此后陆续的又做了些。

  但没有一首,自己觉得满意的。

  那年,文学研究会同人,主持《小说月报》。我的稿子,也常在那上面发表。那时的作品,仍是小说居多,如《笑》,《超人》,《寂寞》等,思想和从前差不了多少。在字句上,我自己似乎觉得,比从前凝炼一些。

  一九二三年秋天,我到美国去。这时我的注意力,不在小说,而在通讯。因为我觉得用通讯体裁来写文字,有个对象,情感比较容易着实。同时通讯也最自由,可以在一段文字中,说许多零碎的有趣的事。结果,在美三年中,写成了二十九封寄小读者的信。我原来是想用小孩子口气,说天真话的,不想越写越不像!这是个不能避免的失败。但是我三年中的国外的经历,和病中的感想,却因此能很自由的速记了下来,我觉得欢喜。

  这时期中的作品,除通讯外,还有小说,如《悟》,《剧后》等。诗则很少,只有《赴敌》,《赞美所见》等。还有《往事》的后十则,——前二十则,是在国内写的。——那就是放大的《繁星》,和《春水》,不知道读者觉得不觉得?——在美的末一年,大半的光阴,用在汉诗英译里。创作的机会就更少了。

  一九二六年,回国以后直至一九二九年,简直没有写出一个字。若有之,恐怕只是一两首诗如《我爱,归来吧,我爱》,《往事集自序》等。缘故是因为那时我忙于课务,家又远在上海,假期和空下来的时间,差不多都用在南下北上之中,以及和海外的藻通信里。如今那些信件,还堆在藻的箱底。现在检点数量,觉得那三年之中,我并不是没有创作!

  一九二九年六月,我们结婚以后,正是两家多事之秋。我的母亲和藻的父亲相继逝世。我们的光阴,完全用在病苦奔波之中。这时期内我只写了两篇小说,《三年》,和《第一次宴会》。

  此后算是休息了一年。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的孩子宗生便出世了。这一年中只写了一篇《分》,译了一本《先知》(TheProphet),写了一篇《南归》,是纪念我的母亲的。

  以往的创作,原不止这些,只将在思想和创作的时期上,有关系的种种作品,按着体裁,按着发表的次序,分为三部:

  一,小说之部,共有《两个家庭》等二十九篇。二,诗之部,有《迎神曲》等三十四首,附《繁星》和《春水》。三,散文之部,有《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梦》,《到青龙桥去》,《南归》等十一篇,附《往事三十则》,寄小读者的信二十九封,《山中记事》十则。开始写作以后的作品,值得道及的,尽于此了!

  从头看看十年来自己的创作和十年来国内的文坛,我微微的起了感慨,我觉得我如同一个卖花的老者,挑着早春的淡弱的花朵,歇担在中途。在我喘息挥汗之顷,我看见许多少年精壮的园丁,满挑着鲜艳的花,葱绿的草,和红熟的果儿,从我面前如飞的过去。我看着只有惊讶,只有艳羡,只有悲哀。然而我仍想努力!我知道我的弱点,也知我的长处。

  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也没有喷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坚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在平凡的小小的事物上,我仍宝贵着自己的一方园地。我要栽下平凡的小小的花,给平凡的小小的人看!

  我敬谨致谢于我亲爱的读者之前!十年来,我曾得到许多褒和贬的批评。我惭愧我不配受过分的赞扬。至于对我作品缺点的指摘,虽然我不曾申说过半句话,只要是批评中没有误会,在沉默里,我总是满怀着乐意在接受。

  我也要感谢许多小读者!年来接到你们许多信函,天真沉挚的言词,往往使我看了,受极大的感动。我知道我的笔力,宜散文而不宜诗。又知道我认识孩子烂漫的天真,过于大人复杂的心理。将来的创作,仍要多在描写孩子上努力。

  重温这些旧作,我又是如何的追想当年戴起眼镜,含笑看稿的母亲!我虽然十年来讳莫如深,怕在人前承认,怕人看见我的未发表的稿子。而我每次做完一篇文字,总是先捧到母亲面前。她是我的最忠实最热诚的批评者,常常指出了我文字中许多的牵强与错误。假若这次她也在这里,花香鸟语之中,廊前倚坐,听泉看山。同时守着她唯一爱女的我,低首疾书,整理着十年来的乱稿,不知她要如何的适意,喜欢!

  上海虹桥的坟园之中,数月来母亲温静的慈魂,也许被不断的炮声惊碎!今天又是清明节,二弟在北平城里,陪着父亲;大弟在汉口;三弟还不知在大海的哪一片水上;一家子飘萍似的分散着!不知上海兵燹之余,可曾有人在你的坟头,供上花朵?  安眠罢,我的慈母!上帝永远慰护你温静的灵魂!

  最后我要谢谢纪和江,两个陪我上山,宛宛婴婴的女孩子。我写序时,她们忙忙的抄稿。我写倦了的时候,她们陪我游山。花里,泉边,她们娇脆的笑声,唤回我十年前活泼的心情,予我以无边的快感。我一生只要孩子们追随着我,我要生活在孩子的群中!一九三二年清明节,香山,双清别墅。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2年10月20日《青年界》第2卷第3号。)寻常百姓

  病了一夏天,楼上嫌热,因为暑假中客人少,便搬到楼下客厅来住 。

  八月××夜九时,我已经躺下了。藻在放下了圆纱帐,拉过围屏的时候,抬头看见挂隔帘的横竿上,没有了白燕的笼子,他立刻失惊地说,“顺忘记了把鸟笼子拿进来了! ”

  我连忙坐起来,说,“你快出去看看罢,回头猫儿会把鸟儿叼走的。”

  藻走了出去,半天,隔窗叫着说,“已经出了毛病了,白燕不在笼里了! ”我又连忙趿着拖鞋,也出到廊子上,看见笼子的底敞开了两寸来宽的一缝。白燕不见了!心里立地觉得异样的空虚。

  这白燕是六年前在上海时候,母亲买给小菊玩的,很细秀玲珑的笼。鸟是浅黄色苗条的身子,很会叫,尤其是早晨。

  母亲死后,全家回到北平,父亲出了半价的车,船票,把它也带了来,仍旧是很会叫,解了父亲不少的寂寞。

  前年小菊到汉口去了。有一天早晨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我这里新养了一只猫,鸟笼挂着我总担心,你拿去给贝贝玩罢。”第二天早晨,白燕就送来了,从此这“王谢堂前燕”就到我们这里来了。

  白燕来了以后,也许是我们不会饲养罢,不大会叫了。藻说是它老了。它一冬天缄默着,有时啁啾了几声,也不起劲。

  喂它的谷子,苏子,总是从城里买来,添水换食,也总是按时,但它总不像从前那样精神。

  春天来了,它仿佛有点欢悦,在笼里不住的跳跃着。有一天,清早,我坐在廊上,朝阳下,春风吹着新开的樱花。我看见它侧着头左右端相着。良久,便开始娇啭了,声音如同一串的银钟,又像不断的流泉,入耳非常的熟识而爽脆,我惊起,立时觉得春天回来了,四年前的春天回来了!藻拿着笔,从书房里出来,惊讶的笑说,“鸟又叫了。”我说,“到底它不曾老呀。”我们在廊下静立了许久。

  贝贝很爱它,一看见就抬头拍手叫“不达! ——不达! ”——我教给贝贝说“鸟儿,”他说不上来,我又教给他说“Birdie”,他也说不上来,只会说“不达! ”——“不达”

  就成了它的名字了。

  它又会叫之后,我们更爱惜它了。但是藻是书呆子,我又病又懒,我们总不大管它。顺是新来的僮子,人生地不熟,做事总是麻麻糊糊的。有时我看见笼子在廊上日影下挂着,鸟是直着脖子喘气,连忙摘下笼子来一看,水一点也没有了。我便觉得心疼,赶紧去添水,一面看着它唼唼的喝,一面数说着顺。

  这一天黄昏,我还出到廊子上,扣着笼子,学着贝贝叫“不达! ——不达! ”它从笼里低头看了看,叫了几声。接着客人来了,坐着谈话,便把它忘了。

  这时我们都呆立着,还是我说,“算了,我们先进来再说。”

  藻把笼底安上,小栅门开着,仍旧挂在那里,希望它万一回来。——在枕上我还是烦恼着。

  藻安慰我似的说,“不是猫儿叼走的罢?要是的话,笼子掉下来会有声音的,准是它自己飞走了——无论如何,总是顺不小心! ”

  关在笼里六年,乍一出去,你会飞么?夜是这样的黑,不但飞去认不清途程,你要飞回也不容易了!你忍不住人们的冷淡,你求解放的挣扎的尝试。你发现开缝时的惊喜,你轻滑的钻出笼后的彷徨,你迷惘,你试飞,你无力的在地上跳跃,我似乎看见廊边珍珠梅的密叶下,窥伺的一对凶锐、惊喜、碧绿的眼睛。  一阵小小的旋风,寂然卷去了你小小灵魂的意识,在你万千惶战之中,你的柔羽,已在那毛茸茸的爪牙间撕散  

  病中本来神经弱,我一夜没有睡好!燕子!燕子!就当是你自己飞走的罢。我不忍想见你被逼贴挂在笼子的一角,扑翅哀鸣,被一只毛爪,猛攫了去!

  我做了一夜梦,梦见麻雀,又梦见燕子,仿佛是两只麻雀聚啄着燕子似的,很乱很乱的,  

  早晨阳光未出,听见鸟声我惊起,揉一揉眼,我赶紧出到廊上来看,只见白燕的笼子仍旧空洞洞的高挂着!微凉的晓风之中,我在笼下默然的望着,直到近午。

  叶底,花下,园子的角落里,我们也都找遍,连一根碎羽也不曾看见!顺满脸通红的极口的分辨,说昨夜挂笼时,白燕子还好好的闭目立着。我没有言语。

  从此便没有看见它,既找不着尸体,也不见它回来,心中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望。因倩人治一印,文曰“寻常百姓”,以忏自己之不能使白燕安于其居,并无望的希望它万一重复飞入我家。病中作了许多事,此亦是无聊事之一。一九三二年夏,病榻上。致梁实秋

  实秋:

  前得来书,一切满意,为慎重起见,遵医(协和)嘱重行检查一次,X光线,取血,闹了一天,据说我的肺倒没毛病,是血管太脆。现在仍须静养,年底才能渐渐照常,长途火车,绝对禁止,于是又是一次幻象之消灭!

  我无有言说,天实为之!我只有感谢你为我们费心,同时也羡慕你能自由的享受海之伟大,这原来不是容易的事!文藻请安冰心拜上六月廿五1933年我们太太的客厅

  时间是一个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温煦而光明。地点是我们太太的客厅。所谓太太的客厅,当然指着我们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厅,不过客人们少在那里聚会,从略。

  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沙龙”的主人。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便不须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在这里,各人都能够得到他们所想望的一切。

  正对着客厅的门,是一个半圆式的廊庑,上半截满嵌着玻璃,挂着淡黄色的软纱帘子。窗外正开着深紫色的一树丁香,窗内挂着一只铜丝笼子,关着一只玲珑跳唱的金丝雀。阳光从紫云中穿着淡黄纱浪进来,清脆的鸟声在中间流啭,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鲛觚之中的那般波动,软艳!窗下放着一个小小书桌,桌前一张转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着一张我们太太自己画的花鸟。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白磁笔筒插着几管笔,旁边放着几卷白纸。

  墙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个镜框子,大多数的倒都是我们太太自己的画像和照片。无疑的,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嫩艳!相片中就有几张是青春时代的留痕。有一张正对着沙发,客人一坐下就会对着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几乎盖满半壁,是我们的太太,斜坐在层阶之上,回眸含笑,阶旁横伸出一大枝桃花,鬓云,眼波,巾痕,衣褶,无一处不表现出处女的娇情。我们的太太说,这是由一张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时她还是个中学生。书架子上立着一个法国雕刻家替我们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着身子,微侧着头。对面一个椭圆形的镜框,正嵌着一个椭圆形的脸,横波入鬓,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会想起“长眉满镜愁”的诗句。书架旁边还有我们的太太同她小女儿的一张画像,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着颈项,一样的笑靥,一样的眼神,也会使人想起一幅欧洲名画。此外还有戏装的,新娘装的种种照片,都是太太一个人的——我们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块儿照相,至少是我们没有看见。我们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摆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琐,是市俗。谁能看见我们的太太不叹一口惊慕的气,谁又能看见我们的先生,不抽一口厌烦的气?

  北墙中间是壁炉,左右两边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儿矮书架子,上面整齐的排着精装的小本外国诗文集。有一套黄皮金字的,远看以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却是汤姆司·哈代。我们的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 ”问的人脸红了。旁边几本是E.E.CumAmings的诗,和AldousHuxley的小说,问*娜思蛑泵挥刑饧父雒郑膊桓以偻驴础*

  南边是法国式长窗,上下紧绷着淡黄纱帘。——纱外隐约看见小院中一棵新吐绿芽的垂场柳,柳丝垂满院中。树下围着几块山石,石缝里长着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张圆花青双丝葛蒙着的大沙发,后面立着一盏黄绸带穗的大灯。旁边一个红木架子支的大铜盘,盘上摆着茶具。盘侧还有一个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盘子,盛着各色的细点。

  地上是“皇宫花园”式的繁花细叶的毯子。中间放着一个很矮的大圆桌,桌上供着一大碗枝叶横斜的黄寿丹。四围搁着三四只小凳子,六七个软垫子,是预备给这些艺术家诗人坐卧的。

  我们的太太从门外翩然的进来了,脚尖点地时是那般轻,右手还忙着扣领下的衣纽。她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袜子,黄麂皮高跟鞋。头发从额中软软的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的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结。衣袖很短,臂光莹然。右臂上抹着一只翡翠镯子,左手无名指上重叠的戴着一只钻戒,一只绿玉戒指。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边画上一道淡淡的黑圈,双颊褪红,庞儿不如照片上那么丰满,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华”时的那般软款了!

  我们的太太四下里看着,口里唤着Daisy,外面便走进一个十七八的丫头,浓眉大眼的,面色倒很白,双颊也很红润——客人们谈话里也短不了提到我们的Daisy。当客厅中大家闭目凝神的舒适的坐着,听着诗人们诵着长诗的时候,Daisy从外面轻轻的进来,黑皮高跟鞋,黑丝袜子,身上是黑绸子衣裙,硬白的领和袖,前襟系着雪白的围裙,剪的崭齐的又黑又厚的头发,低眉垂目的,捧进一炉香,或是一只药碗,轻轻的放在桌上,或是倚着椅背,俯在太太耳边,低低的说一两句话,太太抬头微微的一笑,这些情景也时常使这听诗的人,暂时,完全的把耳边的诗句放走。

  Daisy是我们太太赠嫁的丫鬟。我们的太太虽然很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的买卖,而对于“菊花”的赠嫁,并不曾表示拒绝。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渐渐的会说几句英语,有新到北平的欧美艺术家,来拜访或用电话来约会我们的太太的时候,Daisy也会极其温恭的清脆的问:“Mrs.isinbed,canItakeanymes-sage?”①——太太说:“你看你还不换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换好,回头客人来了,把她带到这里来喝茶。”Daisy答应了一声,向后走了。

  ——彬彬就是画上抱着我们太太的颈项的女儿。她生在意大利。我们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几乎延长到两年。我们的先生是银行家,有的是钱,为着要博娇妻的欢心,我们的先生在旅途中到处逗留,并不敢提起回国的话,虽然他对①英语:“太太还没起,我能不能给您带个话?”——作者原注。

  于太太所欣赏的一切,毫不感觉兴味。我们的太太在种种集会游宴之中,和人们兴高采烈的谈论争执着,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静听,往往倦到入睡。我们太太娇嗔的眼波,也每每把他从矇卑中惊醒,茫然四顾,引得人们有时失笑。我们的太太这时真悔极了,若不是因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也许他就不再是我们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终久不比情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对于我们的太太,也有极大的好处。这些小小的露丑,太太对着她最忠诚的爱慕者虽然常常怨抑的细诉着,而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时候,我们的太太怀着一百分恐惧的心,怕她长的像父亲。等到她生了下来,竟是个具体而微的母亲!我们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着抚养的种种烦难。便赶紧带她回到中国来。

  无怪她母亲逢人便夸说她带来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着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虽然也有着几分父亲的木讷,而五岁的年纪,彬彬已很会宛转作态了。可惜的是我们的太太是个独女,一生惯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虽然极爱彬彬,而彬彬始终只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关公,打着红脸,威风凛凛。跟前的那个小马童,便永远穿起绿褂子来配衬关公。关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马童便会在关公前一连翻起十来个筋斗。我们的彬彬,便是那个小马童——

  远远的门铃响了几声,接着外院橐橐的皮鞋声,Daisy在小院里扬声说:“陶先生到。”一面开着门,侧着身子,把客人往里让。

  太太已又在壁角镜子里照了一照,回身便半卧在沙发上,臂肘倚着靠手,两腿平放在一边,微笑着抬头,这种姿势,又使人想起一幅欧洲的名画。

  ——陶先生是个科学家。和大多数科学家一般,在众人中间不大会说话,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总是很局促,很缄默。

  他和我们的太太是世交,我们的太太在“二八芳龄”的时候,陶先生刚有十二三岁,因着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脑中,就永远洗不去这个流动的影子。我们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却不会利用多如树叶的机会。见了面只讷讷的涨红着脸,趁着我们的太太在人丛中谈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静默的领略我们太太举止言笑的一切。我们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终而鄙夷,对他从来没有一句好话。近来她渐渐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诚如昨,在众人未到之先,我们的太太对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太太笑说:“你找个地方坐下,试验作的如何了?还在提倡科学救国罢?”陶先生仍旧垴坼的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张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着,在恐惧欢喜这独对的一刹那。

  看他依旧说不上话来,我们的太太又好笑又觉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气,懒懒的站起。彬彬已从门外跳了进来,一头的黑发散垂着,浅绿色的衣服,上面穿着细白绒衣,线绿边的白袜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绿色,是正在我们太太的衣服和镯子颜色中间的一种色调,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为标准而打扮彬彬的。

  看见彬彬进来,陶先生似乎舒畅了许多,赶紧站起过来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懒懒的坐下,掠一掠头发说:“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罢。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学,你问他猪肝和菠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维他命ABCD?平常妈妈劝你吃这些个,你总不听  ”

  外面Daisy又扬声说:“袁小姐到。”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来。

  ——袁小姐是个画家,又是个诗人,是我们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这“沙龙”中的唯一女客人。当时当地的画家女诗人当然不止袁小姐一个,而被我们的太太所赏识而极口称扬的却只有她一人!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而不守旧,不琐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画家,诗人,却都多数不在我们太太的眼里,全数不在我们太太的嘴里,虽然有极少数是在我们太太的心里。

  我们的太太说,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够看到透骨,所以许多女人的弱点,在我们太太口里,都能描画得淋漓尽致,而袁小姐却从来没受过我们太太的批评。我们的太太在客人前极口替她揄扬,辩护,说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测着说我们的太太喜欢袁女士有几种原因:第一种是因为我们的太太说一个女人没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现象。而且在游园赴宴之间,只在男人丛里谈笑风生,远远看见别的女人们在交头耳语,年轻时虽以之自傲,而近年来却觉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为物以相衬而益彰,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衬托的,两个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肿,显得我们的太太越苗条;我们太太的莹白,显得袁小姐越黧黑。这在“沙龙”客人的眼中,自然很丰富的含着艺术的意味。第三因为友谊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对于我们的太太是一见倾心,说我们的太太浑身都是曲线,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们的太太说袁小姐有林下风,无脂粉气,于是两人愈说愈投机,而友谊也永恒的继续着——袁小姐挺着胸,黑旋风似的扑进门来,气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乔其纱颈巾往沙发上一摔,一面从袖子里掏出黄了的白手绢来,拭着额汗。她穿着灰色哔叽的长夹衣,长才过膝,橙黄色的的丝袜子,豆腐皮似的的旋卷在两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圆头的黄皮鞋。头发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后拢,扁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视眼镜。浑身上下,最带着艺术家的象征的,是她那对永远如在梦中的迷茫的眼光。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侧坐在袁小姐的旁边,问:“别气急败坏的,你告诉我,是受了哪个批评家的气?”袁小姐喘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说:“什么批评家,是一群混蛋!刚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饭,脸也没洗,一口气跑到天坛去画画。刚安好画具,起了几笔,四围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还是远远的看,后来越挤越近,指手画脚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画越不耐烦,最后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画箱就走,这一群大爷还笑嘻嘻的远远的把我送出园门。你看气人不?把我一腔的灵感,生生的撵走了! ”

  我们的太太笑了:“这是一班普罗的欣赏家呀,你应当欢迎他们才是!快好好的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画带来了没有?一会儿好让我们赏鉴赏鉴。”

  陶先生和彬彬痴痴的望着她俩。

  太太招呼陶先生说:“你过来谈谈,你正需要这么一个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个艺术家,一个女人,一个豪爽的谈话者  ”陶先生嗫嚅着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已走进一群人。

  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过头来,陶先生拉着彬彬的手赶紧的便溜到门外去。

  这一群人都挤了进来,越众上前的是一个“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

  诗人微俯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

  “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  ”我们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

  教授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连连的说:“好久不见了,太太,你好! ”

  哲学家背着手,俯身细看书架上的书,抽出叔本华《妇女论》的译本来,正在翻着,诗人悄悄过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着合上卷,回过身来。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额,两肩下垂,脸色微黄,不认得他的人,总以为是个烟鬼。

  我们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学者招呼,回头看见,便嗔着诗人说:“你真是!搅他作什么?我这里是个自由的天地,各人应该挑着自己心爱的事去作。”哲学家抱歉似的,鞠躬笑着说:“书呆子真没有办法!到哪里都是先翻人家的书。”诗人在一旁嗤嗤的笑着。

  太太回身问着政治学者:“你们这些人还说什么创造舆论?近来的市政越来越不像样了。自来水把我们喝病了还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画画,这一道的汽车,险些没有把我们颠死!亏那站上的巡警还有脸拦住我们的车,问我们要车捐!我问他:‘你们把这些捐钱用到哪里去了,你看这刀山般的汽车道! ’真是,尽让我们来说话是不行的呀,你们这些‘政治家’! ”太太一口气说完,回身自己点着一支烟,坐了下去,又问袁小姐:“是不是?你说?”

  政治学者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他也鞠躬着说:“无论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们的太太赔个不是!这汽车道是太坏了。等着我做了市长,那时您再看。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在野党’呀! ”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头叫“Daisy看茶! ”

  Daisy轻盈的蹑着脚尖进来,递过杯盘,便递着糕点。门外有两个白长衫,黑缎子坎肩的仆人,屏声静气的在伺候传递着汤水。

  我们的太太捧着茶杯,走到文学教授面前。文学教授正和袁小姐讲着前天北海的画展,看见太太过来,赶紧握着茶巾站起。我们的太太笑说:“快别起来,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举荐的那个诗学教授怎么样?”一面便侧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学教授站着笑说:“您举荐的人哪会有错!他虽然年轻,谈锋却健,很会说笑话,学生们在他班上永远不困。不过他身体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见他的告假条子。”

  袁小姐忽然笑说:“你们说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见他在公园里,同一个红衣蓬发的女子,来回的走着。”

  我们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敛容说:“其实我也不十分认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绍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诗,上门求见,我看他写的还不坏,便让他在这里念了几次,以后他也很凄切的告诉我,说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许你们文学系里,容得下这么一个人,没想到  ”我们的太太微微的摇一摇头,咽住不说了,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前,指头抚着杯沿,心不在焉的向着窗外唤道:“彬彬,你进来。”

  彬彬两手牵着衣角,笑嘻嘻的走进,挪到我们太太跟前,仰着头说:“妈妈,陶叔叔叫我告诉你,说他还有事,先走了。

  明天早上他还来带我上公园去。”我们的太太从沉思中微笑说:“他倒有工夫——彬彬,你看这些个客人,你也不招呼一声! ”彬彬笑着向大家说了一声:“您好! ”

  诗人坐在书桌前面,连着椅子转了过来,右手两指夹着烟卷,左手招着我们的太太,说:“美,这玻璃底下的画,又是新的罢?你的笔意越来越秀逸了。”我们的太太拉着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说:“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来,他催的紧,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烦了。”哲学家还在看着《妇女论》,听了便合上书,微笑说:“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强了,身体本来不很好,又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依我说,一个女人,看看书,陪陪孩子  ”我们的太太笑了起来,说:“你看的是叔本华的《妇女论》呀,又骂开女人了,女人便怎样?看看书,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业吗?你趁早搁下叔本华,看一看萧伯纳罢。萧老头子借着女杰周安的口里,向你们这一班男人大声疾呼的说:‘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做我的事情  ’”回头又问着文学教授说:“对不对?是不是他说过这几句话?”文学教授赶紧说:“是。”哲学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觉得很滑稽。

  彬彬挣脱了我们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里去。政治学者和文学教授也走了出去,在树下低低的谈着话。

  小院的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发光的金黄的卷发,短短的堆在耳边,颈际,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发上。身上脚上是一色的浅棕色的衣裳鞋袜。左臂弯里挂着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带着浅棕色的皮手套,拿着一只深棕色的大皮夹子。一身的春意,一脸的笑容,深蓝色眼里发出媚艳的光,左颊上有一个很深的笑涡。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欢呼了起来:“露西,你好呀,什么时候到的?”露西直奔了文学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说:

  “我是今午十一点五分的快车到的,行李一搁在饭店里,便到处的找你,最后才找到你家里。你太太说你吃过午饭就走的,没有说到哪儿去,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你看把我累的! ”一面又和政治学者拉手,笑了一笑。回头又对彬彬呼唤着,操着不很纯熟而很俏皮的中国话说:“哈罗,彬彬,你又长高了,你妈妈呢?”说着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认识,又回头去同政治学者说话。

  这时哲学家也走了出来。诗人正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纸来,伸铺在桌上,同我们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轻轻的念着,笑着,听见门响,抬起头来,立刻站了起来,满面是笑,刚要叫唤,回头看见我们的太太,也望着窗外,微蹙着眉尖,便敛了笑容,轻轻的拍着我们太太的肩:“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应酬应酬去。”说着便走出去——登时院子里便满了人声。

  袁小姐走了进来,看见我们的太太两手支颐,坐在书桌前看着诗,便伏在太太耳边,问:“这个外国女人是谁?”我们的太太一面卷起诗稿,一面站了起来,伸了伸腰,懒懒的说:“这是柯露西,一个美国所谓之艺术家,一个风流寡妇。

  前年和她丈夫来到中国,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搁下来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国死了,她才回去,不想这么几天,她又回来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说个不完!我常说,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垄断一切的糖业,她呢,也到处想垄断一切的听众! ”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来喝着。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们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学教授便带她来拜访我们的太太,谈得很投机。事后我们的太太对人说露西聪明有礼;露西对人说一个外国人到北平,若不见见我们的太太,是个缺憾。于是在种种的集会之中,她们总是形影相随,过了有好几个月,以后却渐渐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说也许是因为有一次我们太太客厅中的人物,在某剧场公演《威尼斯商人》,我们的太太饰小姐,露西饰丫鬟。剧后我们的太太看到报上有人批评,说露西发音,表情,身段,无一不佳,在剧中简直是“喧婢夺主”。我们的太太当时并不曾表示什么,而在此后请客的知单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太太来了一会了,在院子里说话呢。”太太抬头皱眉说:“知道了,她自己还不会进来! ——你打电话到老姨太那边,问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厢定好了没有?我也许一会儿就过去。”Daisy答应着,轻轻的又退了出去。

  诗人拉着露西进来,后面跟着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着,左手推着诗人的臂膀说:“你放手,我还没见主人呢。”我们的太太微笑着站了起来,一面也伸出手来,一面说:“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所以我也没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又回过头去,看着袁小姐,笑说:“这位是谁,请哪一位给介绍介绍。”

  诗人赶紧过来笑说:“等我来,这位是袁小姐,一个艺术家,一个诗人  ”露西连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说:“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读诗罢,我幸得躬逢其盛。”袁小姐垴坼着,搓着手说:“不,不,我今天是来听诗,”一面指着诗人:“他倒是有一篇长诗要念。”露西已自挑了一张矮椅坐下,背倚着矮桌子,两腿直伸着放在软垫上,一面笑说:“来,来,念出来让我们听听,让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尘秽。”一面自己点上一支烟抽着,很娇慵的慢慢的便闭上眼睛。

  大家都纷纷的找个座儿坐下,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我们的太太仍半卧在大沙发上。诗人拉过一个垫子,便倚坐在沙发旁边地下,头发正擦着我们太太的鞋尖。从我们太太的手里,接过那一卷诗稿来,伸开了,抬头向着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点头,笑着说:“我便献丑了,这一首长诗题目是《给——》”于是他念:我昨夜梦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我只觉得身边有个你——

  冰凉的是你的手,跳动的是  

  露西忽然睁开眼睛,笑得几乎连椅子翻了过去,两手乱摇着说: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来念——‘跳动的是你的心’,‘星,心,轻,亲,’你又在凑韵  ”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把这屋里静寂的空气完全搅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学者大笑着,站了起来,指着露西,说:“秩序!秩序!你这淘气鬼。”

  袁小姐一个人没有笑,只看着我们的太太。太太坐起来,正要说话,诗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诗稿,从沙发边爬到露西椅旁,拿纸卷打着露西的头,说:“你是怎么回事,尽拆我的台! ”露西仍笑着用夹着纸烟的手,扶着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

  皱着眉头说:“叫彬彬去接,我没有工夫。”一面站起来,走到哲学家面前。哲学家坐着不动,只微笑着抬头,指着露西的背影,声音很轻,说:“女人,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么?”我们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学家的旁边。

  彬彬跳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说:“妈妈,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人等你吃晚饭。今儿晚上又是杨小楼扮猴子。妈妈,我也去,可以么?”说着便爬登我们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着央求。我们的太太也笑着,一面推开彬彬:“你松手,哪用得着这样儿!

  你好好的,妈妈就带你去。”彬彬松手下来要走,又站住笑说:“我忘记了,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  ”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站起推着彬彬说:“你该预备预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酒席上的东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应一声,又欢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着政治学者点头挤眼一笑。

  Daisy在门外说:“小姐,周大夫到。”一面带进一个客人来,随手把沙发旁边的大灯捻亮了。在暮色与灯光之中,进来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穿着西装,矮矮胖胖的个子,脸上满堆着使人信任的笑容。一进门便搓着手,笑着连连点头鞠躬说:“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来的真巧,又见着这许多人。”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说:“也可说是不巧,你又碰着这许多人,又该骂我不休息尽见客了。”周大夫弯着腰从Daisy手里接过一根烟来,自己点着,连忙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的职务总仿佛是妨碍人家交谊似的,其实我也是不得已。若说太太你呢,前天刚刚伤风,论理也该  ”诗人笑着走过来,拍着大夫的肩膀,说:“又是这一套老话,坐下,我问你,这两天生意该好罢,时令伤寒的人多极了,我到处找朋友,差不多个个都在伤风。”周大夫说:“本来么,乍暖还寒时候,最易伤风。”

  大家都大笑起来。我们的太太笑说:“你还是安分守己当大夫罢,‘乍暖还寒时候’,一加上‘最易伤风’,成个什么话! ”大夫对着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说:“这是这沙龙里的空气,庸俗的我,也沾上点诗气了。”

  露西正和袁小姐谈话,回头便笑着说:“我们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湿气’,谁给你治! ”大家又笑了起来,这次袁小姐也看着露西笑了。

  小院门外有人声,一个仆人走到屋门口,Daisy连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仆人出去,Daisy又转身进来,先看着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对我们的太太说:“吹笛子的杨先生来了,问小姐今晚上还练习不练习昆曲。我回了他了,说不唱了,客厅里客还未散,周大夫也在这里  ”文学教授笑对周大夫说:“你看你多煞风景,否则我们又有耳福了。”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过与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  ”文学教授敛了笑容,回身对我们的太太说:

  “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们应该劝您把这些事都撇开,不过我们都是‘人’,有时太自私了,只顾到自己的眼福,耳福  ”我们的太太微微的笑着,向着文学教授弯了弯腰,正要说话,露西在一边忽然笑起来,接了下去,说:“别忘了还有口福! ”大家也大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好,赶紧收住,我们的太太敛了笑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周大夫从腰袋里拉出表来一看,说:“我真该走了,我本来是出诊,路过你们门口,看见有许多车子,顺便走进来看看  ”我们的太太笑了,说:“是不是?我说你是来检查。”一面说着,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来说:“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说着看着文学教授和政治学者,于是大家都纷纷的离座。露西笑对袁小姐说:“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你也参加我们的晚饭么?”袁小姐踌躇着,看着我们的太太。我们的太太扶着椅背,手指按着嘴唇,打了一个呵欠,懒懒的说:“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诗人连忙从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纱巾。

  露西对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带走了,我知道你一会儿要去听戏,中间也要休息休息的。”我们的太太从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没有言语,便回过头去。

  哲学家从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同《妇女论》磊在一起,挟在臂里,笑着向我们的太太说:“这几本书可否借我一读,迟日我再送来。”

  我们的太太笑着看了哲学家一眼说:“你先把上次借去的书送回来再说!也没见我的书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这些书。”哲学家笑说:

  “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穷人,买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寻衣觅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开着门,两个仆人垂手站在阶边,大家纷纷的向我们的太太道谢告别。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着点头,走到小院门口,便站住了。诗人站在太太背后,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露西回头说:“别忘了今晚六国饭店还有西班牙跳舞! ”我们的太太看着诗人说:“你也走好了,还等什么?”诗人笑着,没有答应,只把客人往外送。

  诗人进来时,客厅里又已收拾过了,壁炉里燃上松枝。屋里没有灯,我们的太太抱膝坐在炉火微光之前,懒懒的,听见诗人进来,头也不抬。诗人也没有言语,轻轻的拉过一个垫子,便坐在太太旁边,轻轻的说:“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 ”太太不答。

  屋里静得只听见松枝爆裂的声音,——Daisy轻轻的走到门口,看了一看,又轻轻的退了回去。

  诗人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叩着笼儿,说:“太静了,连最活泼的金丝雀也不叫了。”我们的太太这时才看了诗人一眼,歪着头说:“金丝雀现在不高兴! ”

  诗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抚着太太的肩,说:“美,让我今晚跟你听戏去! ”我们的太太推着诗人的手,站了起来,说:“这可不能,那边还有人等我吃饭,而且——而且六国饭店也有人等你吃饭,——还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 ”诗人也站了起来,挨到太太跟前说:“美,你晓得,她是约着大家,我怎好说一个人不去,当时只是含糊答应而已,我不去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我。还是你带我去听戏罢,你娘那边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过是你那班表姊妹们,我也不是第一次会见。——美,你知道我只愿意永远在你的左右  ”

  我们的太太不言语,只用纤指托着桌上瓶中的黄寿丹,轻轻的举到脸上闻着,眉梢渐有笑意。

  诗人用手轻轻托住我们太太的臂肘,说:“你还换衣服不?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说着已轻轻的把我们的太太推到客厅门外,从甬道墙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来,替她披在肩上。我们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的走到后面去了。

  诗人退进客厅里,伸了一伸腰,点上一支烟,捻亮了灯,坐在沙发上,随后拿起一本诗来。正在翻看,听见门外汽车响,又听见脚步声走入内院来,诗人连忙放下书站起。

  我们的先生在太太客厅门口出现了。大异于我们的想象,他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拿着帽子在手里,看见诗人,便点头说:“你在这里。美呢?她好了罢?我今早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说着放下帽子,脱下大衣挂在墙上,走了进来坐下。

  诗人也坐下,说:“美好了,下午还有茶客,她一会儿还听戏去。”

  这时我们的太太已拉着彬彬的手过来。身上已换了黑色洒花丝绒的长衣,肩臂之间,隐约的露着玉肌,脚底下是肉色丝袜子,青缎高跟鞋。重施脂粉,也点上口红,显得容光焕发。彬彬是大红绸子衣服,乳色的领袖,白丝袜,黑漆皮鞋。进门看见我们的先生,便跳了过去,抱住笑道:“爸爸,妈妈带我听戏去。”我们的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抚着。

  我们的太太仍旧站着,手扶着椅背,有意无意的问我们的先生:

  “娘叫我去听杨小楼,也在那边吃晚饭,你和我们一块儿去罢?”我们的先生看着诗人,踌躇的说:“我想我不去了,你们去罢。我今天有点倦,银行里开会整开了一下午;刚才孙经理还请我和他到六国饭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辞了他,我想着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没有  ”

  我们的太太听着,忽然看了诗人一眼,一回身便侧坐在先生的身旁,扶着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说:“我本来也不一定要去,因为娘那边已约下了人,只好去应酬一下,你既然牺牲了西班牙跳舞来陪我,我也愿意牺牲杨小楼来陪你。我也倦,我们只在家里守着炉火坐坐也好! ”

  我们的先生愕然了,从来未曾受过这样的温存!他受宠若惊的正要说话,我们的太太赶紧说:“你不用劝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着我! ”说着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诗人默然站起来,把烟头扔在炉里。我们的先生也默然,只轻轻的拍着太太的肩背。彬彬本来只坐在父亲膝上,睁着大眼,很悬心的听着他们说话,至此便溜了下来,走到我们太太跟前,说:“妈妈,你不去了,我呢?”我们的先生抬头看着诗人说:“美倦了不去,由她罢,你带彬彬去,怎么样?”诗人还不及回答,我们的太太已连忙坐了起来,说:“别烦他了!人家还有饭局呢! ”先生说:“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

  Daisy站在门口,臂上带着太太和彬彬的大衣。听到这里便微笑着进来,俯了下去,在彬彬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彬彬忍着泪,低头向父亲和母亲说了声“明天见”,便牵着Daisy的手出去。

  我们的太太隔窗唤着Daisy,说:“你再打电话告诉老姨太太,说我又觉得不大舒服,不能来了。也吩咐厨房里把我们的饭开到这里来罢,这里有火,暖和些。”Daisy一面答应着便走了。

  诗人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对我们的太太说:“那么我走了,明天见罢。我还要回去写几封信,我也太懒,晚上屋子里又冷,总不想拿笔,总挨朋友们的骂。”我们的先生站了起来,说:“你不是有饭局么,怎么又到冷屋子里去写信?若如此,就在我们这里用了晚饭再走。”诗人凝神看着炉火,回头笑说:“不用晚饭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惯了冷屋子,正是‘惭惯了单寒羁旅’! ”他一面笑着吟哦着,往外就走。我们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诗人,诗人有我们的先生送着,已走出小院门口了。

  门外是暮色逼人,诗人叫来了拱腰缩颈站在墙隅的车夫,一步跨上车去,伸直了腿,深深的向天嘘了一口气,说:“走,六国饭店! ”

  竟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

  第10期,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北新书局1935年5月初版。)《娜拉的出路》序

  我在燕大教书的第一年——一九二六——便认识林培志,那时她是一个很沉静,很温柔,很文雅的姑娘,课余我们也常有谈话的机会,她的一切,都能得到我的喜爱。

  林女士自沈阳事变后开始写作,到如今已有十余篇。我在报纸上看见“口金佳”或“宝琴”的作品,便会分外注意,自《舞后》到《募捐》,觉得林女士的作品,有成书发行之必要了。

  她的作品当然有着一切女作家的长处,描写得很细腻,很深刻,注意到家庭里夫妇,主仆以及一切的问题,同时对于青年女子的一切希望,憧憬,烦闷,也能体贴入微,写出时代的叹息和呜咽。——此外,林女士如此年轻,笔下也免不了有着一切女作家的短处,不过这种困难是会随着年龄与经验之发展而渐渐消灭的。

  我觉得林女士和我的创作经验,有点相同,她是从“九一八”后写作的,我是从“五四”后写作的,同是被时代的呼声所唤醒。她和我同是先写分内应交的文章,因而引起自己写作的兴趣。她和我同是先写时代问题的小说  不过我却不希望此后的她像我,因为我十年以来没有进步,这是人我所共认的。她应当以我为中途警告“危险”的红灯!

  文坛上真是消沉,女作家尤其寂寞!去国的去国,搁笔的搁笔,死的死,失踪的失踪,雨打风吹,所余无几了。对于这欣欣向荣的嫩芽,我觉得自己无能多写作的人,至少有珍护灌溉的责任。我自己的经验是:读者的注意与批评是作者最猛烈的兴奋剂,我便商之于林女士,把这十段短篇交给女青年会全国协会出版了。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一日,海淀,北平。冬儿姑娘

  “是呵,谢谢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养病,我陪着您的时候,气色好多了,脸上也显着丰满!日子过的多么快,一转眼又是一年了。提起我们的冬儿,可是有了主儿了,我们的姑爷在清华园当茶役,这年下就要娶。姑爷岁数也不大,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可是您说的‘大喜’,我也不为自己享福,看着她有了归着,心里就踏实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说起来真像故事上的话,您知道那年庆王爷出殡,  

  那是哪一年?  我们冬儿她爸爸在海淀大街上看热闹,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丢了。那天我们两个人倒是拌过嘴,我还当是他赌气进城去了呢,也没找他。过了一天,两天,三天,还不来,我才慌了,满处价问,满处价打听,也没个影儿。也求过神,问过卜,后来一个算命的,算出说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个女人绊住他,也许过了年会回来的。我稍微放点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说丢就丢了呢,没想到  如今已是十五年了!

  “那时候我们的冬儿才四岁。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她爸爸本来在内务府当差,什么杂事都能做,糊个棚呀干点什么的,也都有碗饭吃。自从前清一没有了,我们就没了落儿了。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没红过脸,到了那时实在穷了,才有时急得彼此抱怨几句,谁知道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着冬儿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来了,说:‘你跟我回去,我养活着你。’太太,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个孩子,再加上我,还带着冬儿,我嫂子嘴里不说,心里还能喜欢么?

  我说:‘不用了,说不定你妹夫他什么时候也许就回来,冬儿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后您猜怎么着,您知道圆明园里那些大柱子,台阶儿的大汉白玉,那时都有米铺里雇人来把它砸碎了,掺在米里,好添分量,多卖钱。我那时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里砸石头。一边砸着石头,一边流眼泪。冬天的风一吹,眼泪都冻在脸上。回家去,冬儿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时从炕上掉下来,就躺在地下哭。看见我,她哭,我也哭,我那时哪一天不是眼泪拌着饭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么?我们冬儿给我送棉袄来了,太太您记得?傻大黑粗的,眼梢有点往上吊着?

  这孩子可是利害,从小就是大男孩似的,一直到大也没改。四五岁的时候,就满街上和人抓子儿,押摊,耍钱,输了就打人,骂人,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一样,虽然蛮,她还讲理。还有一样,也还孝顺,我说什么,她听什么,我呢,只有她一个,也轻易不说她。

  “她常说:‘妈,我爸爸撇下咱们娘儿俩走了,你还想他呢?你就靠着我得了。我卖鸡子,卖柿子,卖萝卜,养活着你,咱们娘儿俩厮守着,不比有他的时候还强么?你一天里淌眼抹泪的,当的了什么呀?’真的,她从八九岁就会卖鸡子,上清河贩鸡子去,来回十七八里地,挑着小挑子,跑的比大人还快。她不打价,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人和她打价,她挑起挑儿就走,头也不回。可是价钱也公道,海淀这街上,谁不是买她的?还有一样,买了别人的,她就不依,就骂。

  “不卖鸡子的时候,她就卖柿子,花生。说起来还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驻兵,这些小贩子就怕大兵,卖不到钱还不算,还常捱打受骂的。她就不怕大兵,一早晨就挑着柿子什么的,一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场边上,专卖给大兵。

  一个大钱也没让那些大兵欠过。大兵凶,她更凶,凶的人家反笑了,倒都让着她。等会儿她卖够了,说走就走,人家要买她也不给。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门来了?我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两个大兵追着,吓得我们一跳,我们一院子里住着的人,都往屋里跑,大兵直笑直嚷着说:‘冬儿姑娘,冬儿姑娘,再卖给我们两个柿子。’她回头把挑儿一放,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说:“不卖给你,偏不卖给你,买东西就买东西,谁和你们嘻皮笑脸的!你们趁早给我走! ’我吓得直哆嗦!谁知道那两个大兵倒笑着走了。您瞧这孩子的胆!

  “那一年她有十二三岁,张宗昌败下来了,他的兵就驻在海淀一带。这张宗昌的兵可穷着呢,一个个要饭的似的,袜子鞋都不全,得着人家儿就拍门进去,翻箱倒柜的,还管是住着就不走了。海淀这一带有点钱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穷又老,也就没走,我哥哥说:

  ‘冬儿倒是往城里躲躲罢。’您猜她说什么,她说:‘大舅舅,您别怕,我妈不走,我也不走,他们吃不了我,我还要吃他们呢! ’可不是她还吃上大兵么?她跟他们后头走队唱歌的,跟他们混得熟极了,她哪一天不吃着他们那大笼屉里蒸的大窝窝头?

  “有一次也闯下祸——那年她是十六岁了,——有几个大兵从西直门往西苑拉草料,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们后院里,她答应晚上请人家喝酒。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就躲开了。晚上那几个大兵来了,吓得我要死!知道冬儿溜了,他们恨极了,拿着马鞭子在海淀街上找了她三天。后来亏得那一营兵开走了,才算没有事。

  “冬儿是躲到她姨儿,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蓝旗,有个菜园子,也有几口猪,还开个小杂货铺。那次冬儿回来了,我就说:‘姑娘你岁数也不小了,整天价和大兵捣乱,不但我担惊受怕,别人看着也不像一回事,你说是不是?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儿家去,给她帮帮忙,学点粗活,日后自然都有用处  ’她倒是不刁难,笑嘻嘻的就走了。

  “后来,我妹妹来说:‘冬儿倒是真能干,真有力气。浇菜,喂猪,天天一清早上西直门取货,回来还来得及做饭。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样,脾气太大!稍微的说她一句,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儿家住不上半年就回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劝着她走的,不过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时候。

  那一回我们后院种的几棵老玉米,刚熟,就让人拔去了,我也没追究。冬儿回来知道了,就不答应说:‘我不在家,你们就欺负我妈了!谁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来认了没事,不然,谁吃了谁嘴上长疔! ’她坐在门槛上直直骂了一下午,末后有个街坊老太太出来笑着认了,说:‘姑娘别骂了,是我拔的,也是闹着玩。’这时冬儿倒也笑了说:‘您吃了就告诉我妈一声,还能不让您吃吗?明人不做暗事,您这样叫我们小孩子瞧着也不好! ’一边说着,这才站起来,又往她姨儿家里跑。

  “我妹妹没有儿女。我妹夫就会耍钱,不做事。冬儿到他们家,也学会了打牌,白天做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两块钱的输赢。她打牌是许赢不许输,输了就骂。可是她打的还好,输的时候少,不然,我的这点儿亲戚,都让她给骂断了!

  “在我妹妹家两年,我就把她叫回来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来看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里自己做了饭吃了,就把门锁上,出去打牌。我听见了,心里就不痛快。您从北海一回来,我就赶紧回家去,说了她几次,勾起胃口疼来,就躺下了。我妹妹来了,给我请了个瞧香的,来看了一次,她说是因为我那年为冬儿她爸爸许的愿,没有还,神仙就罚我病了。冬儿在旁边听着,一声儿也没言语。谁知道她后脚就跟了香头去,把人家家里神仙牌位一顿都砸了,一边还骂着说:‘还什么愿!我爸爸回来了么?就还愿!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罚我病了,我才服! ’大家死劝着,她才一边骂着,走了回来。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气,又害怕,又不敢去见香头。谁知后来我倒也好了,她也没有什么。

  算是,‘神鬼怕恶人’  

  “我哥哥来了,说:‘冬儿年纪也不小了,赶紧给她找个婆家罢,“恶事传千里”,她的厉害名儿太出远了,将来没人敢要! ’其实我也早留心了,不过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个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应,将来总是麻烦,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么都让着她?那一次有人给提过亲,家里也没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时辰不对,说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她也知道,我去了回来,她正坐在家里等我,看见我就问:

  ‘合了没有?’我说:‘合了,什么都好,就是那头命硬,说是克丈母娘。’她就说:‘那可不能做! ’一边说着又拿起钱来,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气,又心疼。这会儿的姑娘都脸大,说话没羞没臊的!

  “这次总算停当了,我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谢谢您,您又给这许多钱,我先替冬儿谢谢您了!等办过了事,我再带他们来磕头。  您自己也快好好的保养着,刚好别太劳动了,重复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见。”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

  《冬儿姑娘》)1934年新年试笔

  新年试笔。

  因为是“试”笔,所以要拿起笔来再说。

  拿起笔来仍是无话可话;许多时候不说了,话也涩,笔也涩,连这时扫在窗上的枯枝也作出“涩——涩”的声音。

  我愿有十万斛的泉水,湖水,海水,清凉的,碧绿的,蔚蓝的,迎头洒来,泼来,冲来,洗出一个新鲜,活泼的我。

  这十万斛的水,不但洗净了我,也洗净了宇宙间山川人物。——如同太初洪水之后,有只雪白的鸽子,衔着嫩绿的叶子,在响晴的天空中飞翔。

  大地上处处都是光明,看不见一丝云影。山上没有一棵被吹断的树,没有一片焦黄的叶;一眼望去是参天的松柏,树下随意的乱生着紫罗兰,雏菊,蒲公英。松径中,石缝中,飞溅着急流的泉水。

  江河里也看不见黄泥,也不飘浮着烂纸和瓜皮;只有朝霭下的轻烟,镑镑的笼罩着这浩浩的流水。江河两旁是沃野千里,阡陌纵横,整齐的灰瓦的农舍,家家开着后窗,男耕女织,歌声相闻。

  城市像个花园,大树的浓阴护着杂花。整洁的道路上,看不见一个狂的男人,妖的女人,和污秽的孩子。上学的,上工的,个个挺着胸走,容光焕光,用着掩不住的微笑,互相招呼,似乎人人都彼此认识。

  黄昏时从一座一座的建筑物里,涌出无数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人来。一天结实的有成绩的工作,在他们脸上,映射出无限的快慰和满足。回家去,家家温暖的灯光下,有着可口的晚餐,亲爱的谈话。

  蓝天隐去,星光渐生,孩子们都已在温软的床上,大开的窗户之下,在梦中向天微笑。

  而在书室里,廊上,花下,水边都有一对或一对以上的人儿,在低低的或兴高采烈的谈着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所留恋,计划,企望的一切。

  平凡人的笔下,只能抽出这平凡的希望。然而这平凡的希望——

  洪水,这迎头冲来的十万斛的洪水,何时才来到呢?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1月1日《文学》第2卷第1期。)相片

  施女士来到中国,整整的二十八年了。这二十八年的光阴,似乎很飘忽,很模糊,又似乎很沉重,很清晰。她的故乡——新英格兰——在她心里,只是一堆机械的叠影,地道,摩天阁,鸽子笼似的屋子,在电车里对着镜子抹鼻子的女人,使她多接触一回便多一分的厌恶。六年一次休假的回国,在她是个痛苦,是个悲哀。故旧一次一次的凋零,而亲友家里的新的分子,一次一次的加多,新生的孩子,新结婚的侄儿,甥女,带来的他们的伴侣,举止是那样的佻达,谈吐是那样的无忌。而最使施女士难堪的,是这些年轻人,对于他们在海外服务,六载一归来的长辈,竟然没有丝毫的尊敬,体恤。

  他们只是敷衍,只是忽略,甚至于嘲笑,厌恶。这时施女士心中只温存着一个日出之地的故乡,在那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一条偏僻的胡同,胡同里一所小房子。门外是苍古雄大的城墙,门口几棵很大的柳树,门内是小院子,几株丁香,一架蔷薇,蔷薇架后是廊子,廊子后面是几间小屋子,里面有墙炉,有书架,有古玩,有字画  而使这一切都生动,都温甜,都充满着“家”的气息的,是在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娴贞静的淑贞。

  初到中国时候的施女士,只有二十五岁,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国北方的初秋天气,是充满着阳光,充满着电,使人欢悦,飘扬,而兴奋。这时施女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黄色的头发,微微晕红着的椭圆形的脸上,常常带着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职务是在一个教会女学校里教授琴歌,住在校园东角的一座小楼上。那座小楼里住的尽是西国女教员,施女士是其中最年轻,最温柔,最美丽的一个,曾引动了全校学生的爱慕。中学生的情感,永远是腼腆,是隐藏,是深挚。尤其是女学生,对于先生们的崇拜敬爱,是永远不敢也不肯形之于言笑笔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楼下,往往在夜里,她在写家书,或改卷子,隐隐会看见窗外有人影躲闪着,偷看她垂头的姿态。有时墙上爬山虎的叶子,会簌簌的响着,是有细白的臂儿在攀动,甚至于她听得有轻微的叹息。施女士只微微的抬头,凄然的一笑,用笔管挑开她额前的散发,忙忙的又低下头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内,校外也有许多爱慕施女士的人。在许多学生的心目里,毕牧师无疑的是施女士将来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轻,躯干挺直,唇角永远浮着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讲坛上下来,一定是挟着圣经,站在琴旁,等着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楼的台阶上,也常常有毕牧师坐立的背影。时间是过了三年,毕牧师例假回国,他从海外重来时,已同着一位年轻活泼的牧师夫人。学生们的幻像,渐渐的消灭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毕牧师的背影,也不再掩映于校园的红花绿叶之间。光阴是一串骆驼似的,用着苯重的脚步,慢慢地拖踏了过去,施女士浅黄色的头发,渐渐的转成灰白。小楼中陆续的又来了几个年轻活泼的女教员,作了学生们崇拜敬爱的对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在那里,她养着一只小狗,种着些花,闲时逛隆福寺,厂甸,不时的用很低的价钱,买了一两件古董,回来摆在书桌上,墙炉上,自己看着,赏玩着,向来访的学生们朋友们夸示着。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墙炉,自己觉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静寂,又狭小,又绝望,似乎这一生便这样的完结了。

  淑贞,一朵柳花似的,飘坠进她情感的园地里,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贞的父亲王先生,是前清的一个秀才,曾做过某衙门的笔帖式,三十年来,因着朋友的介绍,王先生便以教外国人官话为业,第二个学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觉得王先生比别个官话先生都文雅,都清高。除了授课之外,王先生很少说些不相干的应酬话,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时候,神气总是很腼腆,很不自然,似乎是万分无奈。年时节序,王先生也有时送给她王太太自己绣的扇袋之类,上面绣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诗句。谈起话来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个名门闺秀,而且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后回来,王先生的神情极其萧索,脸上似乎也苍老了许多。说起告假的情由来,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转剧而去世,而且是已经葬了,三岁的女儿淑贞,暂时寄养在姥姥家里。

  自那时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忧闷了,幽灵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得像吹过枯叶的秋风。施女士觉得很挂虑,很怜惜他,常常从谈话中想鼓舞起王先生的意兴,而王先生总仍然是很衰颓,只无力的报以客气的惨笑。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王先生也以猝然中暑而逝世。

  从王先生的邻里那里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着来人赶到王家去,这是她第一次进王家门,院子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几尾小小的金鱼在水草隙里穿游。鱼缸四围摆着几盆夹竹桃。墙根下几竿竹子,竹下开着几丛野茉莉。进了北屋,揭开竹帘鸦雀无声,这一间似乎是书屋,壁架上堆着满满的书,稀疏的挂几幅字画,西边门上,挂着一幅布帘,施女士又跟着来人轻轻的进去,一眼便看见王先生的遗体,卧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单被,脸上也蒙着一张白纸,炕沿上一个白发老太太,穿着白夏布长衣,双眼红肿,看见施女士,便站了起来。经了来人的介绍,施女士认识了王先生的岳母黄老太太,黄老太太又拉起了炕头上伏着的一个幽咽的小姑娘,说:“这是淑贞。”这个瘦小的,苍白的,柳花似的小女儿,在第一次相见里,衬着这清绝惨绝的环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无限的爱怜。

  王先生除了书籍字画之外,一无所有,一切后事,都是施女士备办的。葬过了王先生,施女士又交给黄老太太一些钱,作为淑贞的生活费和学费,黄老太太一定不肯接受,只说等到过不去的时候,再来说。过了两三个月,施女士不放心,打听了几个人,都说是黄家孩子很多,淑贞并不曾得到怎样周到的爱护,于是在一个圣诞的前夜,施女士便把淑贞接到自己的家里来。

  窗外微月的光,轻轻的盖着积雪。时间已过夜半,那些唱圣诞喜歌的学生们,还未曾来到。窗口立着的几条红烛,已将燃尽,翱翱的落下了等待的热泪。炉火的微光里,淑贞默然的坐在施女士的椅旁,怯生的苍白的脸,没有一点倦容,两粒黑珠似的大眼,嵌在瘦小的脸上,更显得大的神秘而凄凉。

  施女士轻轻的握着淑贞的不退缩也无热力的小手,想引她说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微晕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活泼的小女子,却是王先生的一首诗,王太太的一缕绣线,东方的一片贞女石,古中华的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静默  

  十年以来,在施女士身边的淑贞好像一条平流的小溪,平静得看不到流动的痕迹,听不到流动的声音,闻不到流动的气息。淑贞身材依然很瘦小,面色依然很苍白,不见她痛哭,更没有狂欢。她总是羞愁的微笑着,轻微的问答着,悄蹑的行动着。在学校里她是第一个好学生,是师友们夸爱的对象,而她却没有一个知己的小友,也不喜爱小女孩们所喜爱的东西。

  “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贞静所凝合的一个结晶! ”施女士常常的这样想,这样的人格,在跳荡喧哗的西方女儿里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静,不是淡漠,是安详,不是孤冷,每逢施女士有点疾病,淑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无声的,无微不至的。无论那时睁开眼,都看见床侧一个温存的微笑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这天使的慰安! ”施女士总想表示她热烈的爱感,而看着那苍白羞怯的他顾的脸,一种惭愧的心情,把要说的热烈的话,又压了回去。

  淑贞来的第二年,黄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带着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从此淑贞除了到学校和礼拜堂以外,足迹不出家门。清明时节,施女士也带她去拜扫王先生和王太太的坟,放上花朵,两个人都落了泪。归途中施女士紧紧的握着淑贞的手,觉得彼此都是世界上最畸零的人,一腔热柔的母爱之情,不知不觉的都倾泻在淑贞身上。从此旅行也不常去,朋友的交往也淡了好些,对于古董的收集也不热心了。只有淑贞一朵柳花,一片云影似的追随着自己,施女士心里便有万分的慰安和满足。有时也想倘若淑贞嫁了呢?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终身大事,幻想着淑贞手里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孩,何尝不是一幅最美丽,最清洁,最甜柔的图画;而不知怎样,对于这幻像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怖! “倘若淑贞嫁了呢?”一种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面袭来,施女士抚着额前的白发,起了寒战,连忙用凄然的牵强的微笑,将这不祥的思想挥麾开去。

  人人都夸赞施女士对于淑贞的教养,在施女士手里调理了十年,淑贞并不曾沾上半点西方的气息。洋服永远没有上过身,是不必说的了,除了在不懂汉语的朋友面前,施女士对淑贞也不曾说过半句英语。偶然也有中学里的男生,到家里来赴茶会,淑贞只依旧腼腆的静默的坐在施女士身边,不加入他们的游戏和谈笑,偶然起来传递着糖果,也只低眉垂目的,轻声细气的。这青年人的欢乐的集会,对于淑贞却只是拘束,只是不安。这更引起了施女士的怜惜,轻易也便不勉强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国的老太太们提到淑贞应该有婆家了,或是有男生们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对于淑贞的爱慕,而施女士总是爱傲的微笑着,婉转的辞绝了去。

  淑贞十八岁毕业了中学,这年又是施女士回国的例假,从前曾有一次是把淑贞寄在朋友家里,独自回去了的,这次施女士却决定把淑贞带了回去,一来叫淑贞看看世界,二来是减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贞一说,出乎意外的,淑贞的苍白脸上,发了光辉,说:“妈妈!只要是跟着你,我哪里都愿意去的! ”施女士爱怜的抚着淑贞的臂说,“谢谢你!我想你一定喜欢看看我生长之地,你若是真喜欢美国呢,也许我就送你入美国的大学  ”

  在新英格兰的一个镇上,淑贞和施女士又相依为命的住下了。围绕着这座老屋,是一片大青草地,和许多老橡树。那时也正是夏末秋初,橡叶红得光艳迎人,树下微微的有着潮湿的清味,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亲施老牧师的旧宅,很宽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毯,高高的书架,磊着满满的书,书屋里似乎还遗留着烟斗的气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着回音,两旁壁上都挂着圣经故事的金框的图画。窗户上都垂着深色的窗帘,屋里不到黄昏,四面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带着淑贞四围周视;书屋墙炉前的红绒软椅,是每夜施老牧师看书查经的坐处;客厅角落里一张核桃木的小书桌子,是施老太太每日写信记帐的地方,楼上东边一个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寝室,墙上还挂着施女士儿时的几张照片;三层楼顶的小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儿时的寝室  这老屋本来是雅各先生夫妇住着的,今年春天,雅各先生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儿子搬到邻近的新盖的小屋子去,这老屋本来要出卖,施女士写信回来,请她留着,说是自己预备带着淑贞,再过一年在故国的重温旧梦的最后的光阴。

  这老屋里不常有来访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礼拜堂去作礼拜外,淑贞只在家里念点书,弹点琴,作点活计,也不常出门。有时施女士出去在教堂的集会里,演讲中国的事情,淑贞总是跟了去,讲后也总有人来和施女士和淑贞握手。问着中国的种种问题,淑贞只腼腆含糊的答应两句,她的幽静的态度,引起许多人的爱怜。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时也来找淑贞谈谈话,送她些日用琐碎的东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儿子彼得总是到老屋里来聚会。雅各太太是个瘦小的妇人,身材很高,满脸皱纹,却搽着很厚的粉,说起话来,没有完结,常常使施女士觉得厌倦。彼得是个红发跳荡的孩子,二十二岁的人,在淑贞看来,还很孩气。进门来就没有一刻安静。头一次见面便叫着淑贞的名字,说:“你是我姑姑的中国女儿呀,我们应该做很好的朋友才是! ”说着就一阵痴笑,施女士看见淑贞局促的样子,便微微的笑说:“彼得你安静些,别吓着我的小女儿! ”一面又对淑贞说,“这是我们美国人亲密的表示,我们对于亲密的友人,总不称呼‘先生’‘小姐’的,你也只叫他彼得好了。”

  淑贞脸红一笑。

  淑贞的静默,使彼得觉得无趣,每星期日晚餐后,总是借题先走,然后施女士和雅各太太断断续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老话。淑贞听得倦了,有时站起倚窗外望,街灯下走着碧眼黄发的行人,晚风送来飘忽的异乡的言语,心中觉得乱乱的,起着说不出的凄感  

  有一天夜里,雅各太太临走的时候,忽然笑对淑贞说,“下星期晚你可有机会说中国话了。我发现了这里的神学院里有个李牧师,和他的儿子天锡,在那里研究神学。我已约定了他们下星期晚同来吃晚饭。我希望这能使你喜欢。”淑贞抬起头来看着施女士,施女士便说,“我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也看见了他们几次。李牧师真是个慈和的老人,天锡也极其安静稳重,我想我们应当常常招待他们,省得他们在外国怪寂寞的。”淑贞答应着。

  这星期晚,施女士和淑贞预备了一桌中国饭,摆好匙箸,点起红烛,施女士便自去换了一身中国的衣服,带上玉镯子,又叫淑贞听见门铃,便去开门,好叫李牧师父子进门来第一句便听见乡音。淑贞笑着答应了,心里也觉得高兴。

  门铃响了,淑贞似乎有点心跳,连忙站起出去时,冲进门来的却是彼得,后面是雅各太太,同着一个清癯苍白的黑发的中年人。彼得一把拉住淑贞说:“这是李牧师,你们见见! ”

  又从李牧师身后拉过一个青年人说,“这是李天锡先生,这是王小姐,我们的淑贞。”李牧师满面笑容的和淑贞握手,连连的说:“同乡,同乡,我们真巧,在此地会见! ”天锡只默然的鞠了一躬,施女士也出来接着,大家都进入客室。

  席上热闹极了,李牧师和施女士极亲热的谈着国内国外布道的状况,雅各太太也热烈的参加讨论。彼得筷上的排骨,总是满桌打滚,夹不到嘴,不住的笑着嚷着。淑贞微笑的给他指导。天锡却一声不响的吃着饭,人问话时,才回答一两句,声音却极清朗,态度也温蔼,安详。雅各太太笑对李牧师说,“我真佩服你们中国人的教育,你看天锡和淑贞都是这样的安静,大方,不像我们的孩子那样坐不住的神气,你看彼得! ”彼得正夹住一个炸肉球,颤巍巍的要往嘴里送,一抬头,筷子一松,肉球又滑走了,彼得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大家也随着笑了一阵。

  饭后散坐着,喝着咖啡,淑贞和天锡仍是默坐一旁,听着三个中年人的谈话。彼得坐了一会儿,便打起呵欠,站了起来说,“妈妈,你要是再谈下去,我可要走了,我明天还上课呢! ”雅各太太回头笑了,说,“你又急了,听个戏看个电影的你都不困,这会儿回去你也不一定睡觉! ”一面说一面却也站了起来。天锡欠着身,两手按着椅旁,看着李牧师,说,“爸爸,我们也该走了罢?”施女士赶紧说,“不忙,时间还早呢,你父亲还要看看我父亲收藏的关于宗教的书呢! ”彼得也笑着,拿起帽子,说,“别叫我搅散了你们的畅谈,你们再坐一坐罢。”一面便上前扶着雅各太太,和众人握手道别出去。

  施女士送走了他们母子,转身回来,在客室门口便站住,点头笑对李牧师说,“您跟我到书房来罢,我父亲的藏书,差不多都在那边。——淑贞,你也招待招待天锡,如今都在国外,别尽着守中国的老规矩,大家不言不语的! ”李牧师笑着走了出来,淑贞和天锡欠了欠身。

  两个人转身对着坐下。因着天锡的静默和拘谨,淑贞倒不腼腆了,一面问着天锡何时来美?住居何处?一面在微晕的灯光下,注视着这异国的故乡的少年:一头黑发,不加油水的整齐的向后拢着,宽宽的前额,直直的鼻子,有神的秀长的双眼,小小的嘴儿,唇角上翘,带点女孩子的妩媚。一身青呢衣服,黑领带,黑鞋子,衬出淡黄色发光的脸,使得这屋子中间,忽然充满了东方的气息。

  天锡笑着问:“王小姐到此好些日子了罢,常出去玩玩么?”淑贞微微的吁了一口气,低下头去,说,“不,我不常出去,除了到到礼拜堂。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和在中国的那些美国人仿佛不一样,我一见着他们心里就局促的慌  ”淑贞说着自己也奇怪,如何对这陌生的少年,说这许多话。

  天锡默然一会,说,“这也许是中外人性格不同的缘故,我也觉得这样,我呢,有时连礼拜堂里都不高兴去! ”淑贞抬头问,“我想礼拜堂里倒用不着说话,您为什么  ”一面心里想,“这个牧师的儿子  ”

  天锡忽然站了起来,在灯下徘徊着,过了一会,便过来站在淑贞椅旁,站的太近了,淑贞忽然觉得有些畏缩。天锡两手插在裤袋里,发光的双眼,注视着淑贞,说,“王小姐,不要怪我交浅言深,我进门来不到五分钟,就知道您是和我一样  什么都一样,我在这里总觉得孤寂,可是这话连对我父亲都没说过。”淑贞抬头凝然的看着。

  天锡接了下去:“我的祖父是个进士,晚年很潦倒,以教读为生,后来教了些外国人,帮忙他们编中文字典。我父亲因和祖父的外国朋友认识,才进了教会神学,受洗入教,我自己也是个教会学校的产品,可是我从小跟着祖父还读过许多旧书,很喜爱关于美术的学问。去年教会里送我父亲到这里入神学,也给我相当的津贴,叫我也在神学里听讲。我自己却想学些美术的功课,因着条件的限制,我只能课外自己去求友,去看书。——他们当然想叫我也做牧师,我却不欢喜这穿道袍上讲坛的生活!其实要表现万全的爱,造化的神功,美术的导引,又何尝不是一条光明的大路,然而  人们却不如此想法!

  “到礼拜堂去,给些小演讲,事后照例有人们围过来,要从我二十年小小的经历上,追问出四千年古国的种种问题,这总使我气咽,使我恐惶。更使我不自在的,有些人们总以为基督教传入以前,中国是没有文化的。在神学里承他们称我为‘模范中国青年’,我真是受宠若惊。在有些自华返国的教育家,在各处作兴学募捐的演讲之后,常常叫我到台上去,介绍我给会众,似乎说,‘这是我们教育出来的中国青年,你看! ’这不是像耍猴的艺人,介绍他们练过的猴子给观众一样么?我敢说,倘然我有一丝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决不是这般人训练出来的! ”

  淑贞的畏缩全然消失了,只觉着椅前站着一个高大的晕影,这影儿大到笼罩着自己的灵魂,透不出气息。看着双颊烧红,目光如炬的太兴奋了的天锡,自己眼里忽然流转着清泪,这泪,是同情?是怜惜?是乡愁?自己也说不出。为着不愿意使这泪落下,淑贞就仍旧勉强微笑的抬着头看着。

  天锡换了一口气,又说,“真的,还有时候教会里开会欢送到华布道的人,行者起立致词,凄恻激昂,送者也表示着万分的钦服与怜悯,似乎这些行者都是谪逐放流,充军到蛮荒瘴疠之地似的!  国外布道是个牺牲,我也承认,不过外国人在中国,比中国人在外国是舒服多了,至少是物质方面,您说是不是?”淑贞点了点头,又微微的笑着,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温柔的说:“说的也是,不过从我看来,人家的起意总是不坏,有些事情,也是我们觉得自己是异乡的弱国人,自己先气馁,心怯,甚至于对人家的好意,也有时生出不正常的反感,倘或能平心静气呢,静默的接受着这些刺激,带到故国去,也许能鼓励我们做出一点事情,使将来的青年人,在国际的接触上,能够因着光荣的祖国,而都做个心理健全的人,  您说呢?”

  天锡坐了下去,从胸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着自己额上的汗,脸上的红潮渐退,眼光又恢复了宁静与温和,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拉,欠身坐着,幽幽的说,“对不起您,王小姐,我没想到第一次见您,便说出这些兴奋的孩气的话!总而言之,我是寂寞,我是怀念着祖父的故乡。今天晚上看见您,我似乎觉得有一尊‘中国’,活跃的供养在我的面前,我只对着中国的化身,倾吐出我心中的烦闷,无意中也许搅乱了您心中的安平,我希望您能原谅,饶恕我。”这青年人说到这里脸上又罩上一层红晕,便不再往下说。

  淑贞也不由的脸红了,低头摩弄着椅上的花纹,说,“就是我今晚也说了太多的话。真的,从我父亲死去以后,我总觉得没有人能在静默中了解我  今晚上  也许是异国听见到乡音  我  ”淑贞越说越接不下去了,便轻轻的停住 。——屋里是久久的沉默。

  淑贞抬起头来时,天锡的脸上更沉静了,刚才的兴奋,已不留下丝毫的痕迹,微笑的说,“我想我们应该利用这国外的光阴,来游历,来读书,——我总是佩服西方人的活泼与勇敢,他们会享受,会寻乐,他们有团体的种种健全的生活,我很少看见美国青年有像我们这般忧郁多感的。我在艺术学院和神学院里也认识许多各国的青年人,其中也有小姐们,我们都很说得来,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常聚在一起研究讨论,或是远足旅行,我有时也加入,觉得很有意思。王小姐,您也应当加入他们的团体,来活泼您的天机。我父亲也常同我们一起去,我想施女士一定会赞成的。”

  淑贞的眼光中漾出了感谢与欢喜,连忙说,“谢谢你的邀请,我想明年进入大学,也想在离家之先,同这里青年人有些接触,免得骤然加入她们的团体时,感觉得不惯。”

  天锡问:“您想进哪一个大学?”淑贞说,“还不定呢,明年施女士也许回到中国去,也许不回去。这些日子没听见她提起,我也没有问。她若回去呢,我想我当然也是跟着去,不过  现在  我还是想在这里入大学  ”

  门开了,施女士先进来,后面是李牧师,臂间夹着几本很厚的书。施女士笑对天锡说,“我们检着书,说着话,就忘了时候,你们没有等急了罢?”天锡站了起来,笑着说,“我们谈着上学的事情,也谈得很起劲,简直是忘了时候。”李牧师拿起帽子,说,“现在我们真是该走了!施女士,打搅了您这一晚,谢谢您的饭和您的书,希望我们以后仍常有见面的机会。”施女士也笑着和他们父子握手,说,“你们以后只管常来,淑贞在这里也闷得慌,有个同乡来谈谈也好! ”淑贞站在一旁,红着脸笑着。天锡从父亲手里接过几本书来,跟在父亲后面,一同鞠了躬退走了出来,施女士和淑贞都送到门口。

  施女士和淑贞在客厅里收拾着茶具,施女士一面微微的打着呵欠,说,“你看李牧师和他的儿子不是极可爱的人么?

  天锡真是个中国的绅士,一点也不轻浮,你和他谈得还好罢?”

  淑贞正端起茶盘来,抬头看着施女士,略微一迟疑,又红了脸,只轻轻的答应了一声,便低着头托着茶盘走了出去。

  时间已是春初,施女士和淑贞到美国又整整半年了。这半年中,老屋里的一切,仍是没有改变,除了李牧师父子和雅各太太母子,常常来往,也有一两次他们六个人一齐加入青年团体的野餐会。此外,就是淑贞似乎到了发育时期了,施女士心里想,肌肉丰满了许多,双颊也红润了,最看得出的是深而大的双眼里漾着流动的光辉,言笑也自如了,虽是和李牧师父子有时仍守着中国女孩儿的矜持,而对于彼得,就常常有说有笑的了。施女士心里觉着有一种异样的慰安。以前的淑贞是太沉默了,年轻的人是应当活泼的,  活泼的灵魂投入了淑贞窈窕的躯体,就使得淑贞异样的动人!  

  倘若  施女士不再往下想了,手按着前额,忏悔似的站了起来,呆望着窗外的残雪。

  故乡的天气,似乎不适宜于她近来的身体了,施女士春来常常觉得不舒服。一冬的大雪,在初春阳光之下,与嫩绿一同翻上来的是一种潮湿的气味,厚重的帘幕,也似乎更低垂了。施女士懒懒的倚坐在床上,听着淑贞在楼下甬道里拂拭着家具,轻快的行动着,微讴着;又听着邮差按铃,淑贞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淑贞捧着早餐的盘子,轻盈的走了进来,一面端过小矮几来,安放在床上,一面扶起施女士,坐好了,又替她拍松了枕头,笑着拈起盘子里的一个信封,说,“妈妈您看,这是上次我们出去野餐的时候,照的相片,  

  里头有一张是小李先生在我不留心的时候拍上的,您看我的样子多傻! ”说着把餐具移放在矮几上,转身又端着空盘子出去。

  施女士懒懒的拿起相片来看,一共是八张,有雅各太太母子,有李牧师父子,有淑贞和他们一块儿照的,也有青年团体许多人照的,看到最末一张,施女士忽然的呆住了!

  背景是一棵大橡树,老干上满缀着繁碎的嫩芽,下面是青草地,淑贞正俯着身子,打开一个野餐的匣子,卷着袖,是个猛抬头的样子,满脸的娇羞,满脸的笑,惊喜的笑,含情的笑,眼波流动,整齐的露着雪白的细牙,这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来所绝未见过的!

  一阵轻微的战栗,施女士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无名的强烈的激感,不是惊讶,不是忿急,不是悲哀  她紧紧的捏住这一张相片  

  上次的野餐,自己是病着,原想叫淑贞也不去,在家里陪着自己,又怕打断了大家的兴头,猜想淑贞也是不肯去的,在人前虚让了一句,不料她略一沉吟,望了望拿着帽子站在门口的李天锡,便欢然的答应着随着大家走了  

  她呆呆的望着这张相片,看不见了相片上的淑贞,相片上却掩映的浮起了毕牧师的含情的唇角,王先生忧郁的脸,一座古城,一片城墙,一个小院,一架蔷薇,  手指一松,相片落了下来,施女士眼里忽然满了清泪。

  门轻轻的开了,淑贞又轻盈的托着咖啡盘子进来,放在床旁的小桌上,便笑着在屋里随便的收拾着。施女士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身上是白绸的薄衫子,因着上楼的急促,丰满的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厚厚的微卷的短发,堆在绯红的颊旁,一转身,又呈现着丰美的背影,衬衣的花边中间,隐约的透露着粉红色的肌肤  一团春意在屋中流转  

  猛抬头看见对面梳妆台上镜中的自己,蓬乱的头发,披着一件绒衫,脸色苍白,眼里似乎布着红丝,眼角聚起了皱纹  

  淑贞笑着走了过来,站在床前,拈起相片来看,笑着说,“妈妈您看这些青年人不都是活泼可爱么?我们还说呢,将来我们一起入学,一定  ”

  施女士没有答应。淑贞抬起头来,忽然敛了笑容:施女士轻轻的咬着下唇,双眼含泪的,极其萧索的呆望着窗外。淑贞往前俯着,轻轻的问,“妈妈,您想什么?”

  施女士没有回头,只轻轻的拉着淑贞的手说,“孩子,我想回到中国去。”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7月1日《文学季刊》第3期,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1935年平绥沿线旅行纪序

  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应平绥铁路局长沈昌先生之约,组织了一个“平绥沿线旅行团”。团员有文国鼐女士(MissAuAgustaWag-ner),雷洁琼女士,顾颉刚先*U耦煜壬缕涮锵壬猿蜗壬褂形脑搴臀遥还舶巳恕N颐锹眯械哪康模笤际亲⒁馄剿缪叵叩姆缇埃偶#澜ǎ缢祝诮桃约熬茫锊种值淖纯觯骷钙虻サ谋ǜ妗N颐亲云咴缕呷粘龇ⅲ巳盏狡降厝蚬收刍亍5诙纬龇ⅲ蛋嗽掳巳眨呐扛氨贝骱游赐校蜓莞壬尤搿0嗽露迦罩馗椿乩矗酱喂怖绷瞧冢厥瞧剿缛撸郧寤罢局涟氛荆约霸聘裕倭槊淼却Α4诵兄种值氖娉┖头奖悖颐鞘且云剿缏肪趾脱叵叩胤匠す伲伦钌畹母行坏摹*

  平绥沿线的旅行,自我个人看来,有极重要的几点:一、自从东北失守之后,国人矍然的觉出了边防之重要,于是开发西北之声,甚嚣尘上。而到底西北在哪里?中国西北边况到底如何?则大抵茫然莫知所答,且自东北沦亡,西北牧畜,垦植,又成全国富源之所在,而西北的土地,物产,商运等各种情形,我们亦都甚隔膜。平绥铁路是人民到西北去,及货物从西北来的一条孔道,是个个国人所应当经行,应当调查的。二、较早的中国铁路之中,只有平绥线是完全由中国人自己计划,自己勘测,自己经营的。青龙桥长城之侧,矗立着工程师詹天佑公之铜像,这充分的发扬焦虑,深思,坚持,忍耐的国民性的科学家,是全国人士所应当瞻仰记念,并以自励自信的。三、平绥路线横经长城内外,所过城邑的人民风俗习惯,宗教信仰各不相同,是研究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最好的园地;同时,在国难之中,我们不当再狃于旧习,闭居关内,目边人为异族,视塞外为畏途,我们是应当远出边境,与各族同胞剖心开怀,精诚联合,以共御强邻的侵逼的。四、平绥铁路的沿途风景如八达岭之雄伟,洋河之纡回,大青山之险峻;古迹如大同之古寺,云冈之石窟,绥远之召庙,各有其美,各有其奇,各有其历史之价值。瞻拜之下,使人起祖国庄严,一身幼稚之感,我们的先人惨淡经营于先,我们后人是应当如何珍重保守,并使之发扬光大!

  我自己生平的癖爱,是山水,尤其是北方的黄沙茫茫的高山大水。虽不尽瑰奇神秀,而雄伟坦荡,洗涤了我的胸襟。

  我生平还有一爱,是人物,平时因为体弱居僻的关系,常常是在过着孤陋寡闻的生活。这次六星期的旅程之中,充分的享受了朋友的无拘束的纵谈,除了领教了种种的学识之外,沿途还会见了许多边境青年,畸人野老。听见了许多奇女子,好男儿的逸闻轶事,耳目为之一新,心胸为之一廓,我对于这次旅行的欣赏感谢,是罄笔难书的。

  同行的诸君子,从他们的注意点,各有所得,都已发于文章。这篇所记载的只是沿途的经历,印象,和感想,以月日为系,写了下来,作为诸君子的文章的小引。非敢僭先,亦如戏曲中的楔子,开场白,配角先登,只为介绍舞台中心人物而已。

  旅行归来,小病数月,迟至今日,方追记月前所得,并收集同行诸君子的作品,汇成一集,以献路局,并致感谢之忱!

  一九三五年一月三十日序于平西燕京大学。二十三年七月七日

  清华园距丰台站二○·二一公里高度四○·五三八公尺七月七日晨,阴,八时二十分出发清华园车站。车上会到了张宣泽上校,系与我们同车到绥远者。我们用的是平绥路局的公事专车,卧铺,书案,应有尽有,一切设备均极整齐舒畅。饭车上厨师,自言是梁燕孙旧佣,谈及世家往事,似不胜今昔之感。

  将行李安排好,刚过沙河站,我们便在车上的会客室里开会,由顾颉刚先生分配工作,计注意沿钱经济状况者有陈其田先生,宗教状况者有雷洁琼女士,古迹故事者有郑振铎先生,民族历史者有顾颉刚先生,蒙古毡房者有文藻,文国鼐女士写英文导游小册,赵澄先生担任摄影,而我只担任记载途中的印象,是最轻的工作。

  分配既毕,大家随意谈笑,看书,或倚窗眺望。两旁庄稼正在青葱时节,田畦在车旁旋转,一望无际。黄土的小道上,时有小童骑驴经过,状极闲逸。过昌平站,遥遥的已看见矗天环抱的天寿山,横障天北。明朝的十三座陵寝,沙点一般散见于山峦之间。过南口站,系本路机厂及材料厂所在地。厂址及员工住所,自成一村。过此即是关沟,北行列车到此须改用山道机车,推行而上。自南口至康庄一段,虽仅三十公里,而纡回险峻,火车须穿行于巨壑,悬崖,急湍,峭壁之间。詹天佑先生废寝忘食,历时四载,方完成了这巨大的工程,使今日行旅之人,得以卧游于凿空天险之地。到过青龙桥的人常说:“游青龙桥,登长城者,永远会追慕两个伟人,一是秦始皇,一是詹天佑。”其实八达岭上的雉堞,并不是秦始皇时代的长城,而长城边的铁路,却是詹天佑先生的心血。

  青龙桥站距丰台七二·九六公里高度五六一·一三七公尺在特大号的机车徐徐推行之中,火车渐渐上山,两旁青崖摩天,近逼车窗,如绿绒的屏障,旋转重叠。悬崖上的羊群游牧,仰视小极,如鸟栖树巅。山下流泉之间,大石罗布,令人想起唐人:“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之句。

  众石错杂之间,遍生小树,也有山田和人家,在微阴的天色之中,一层层的远远点缀开去,极青翠清远之致。这时忽然穿过居庸关三百八十五公尺余长的山洞,车上点起灯来,窗户间微微觉着烟气,五分钟之后,又豁然开朗,纡回曲折,其间穿过五桂头及石佛寺两个小山洞,便到了青龙桥车站。

  在停车倒车头的数分钟之间,我们下车散步。阳光已出,仰首回顾正在关山重叠之中,长城奇观,悉在眼前!雄伟高厚的城墙,飞龙一般的越岭蜿蜒,每三十六丈便有座墩台,想象着当年城头拒胡,烽火烛天,戍卒无声的满山攀走之状,使人热血潮沸!

  车站布置清幽,山峡之间,丁香花丛里,黯绿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铜像,巍然矗立,如在沉静的眺望欣赏着自己劳瘁的工作。

  重复上车,循着转折的V字形路线,倒转而下,又入八达岭的一千一百四十五公尺余的山洞,此洞为世界著名巨工之一。过此便是康庄,忽然降下到一片广漠的平原,回望八达岭上远远起伏的一线长城,如在天上!不经过“天险”的关沟不能理会所谓之“康庄大道”之意,此时我们已身在塞外了!

  康庄(距丰台八四·八○公里,高度四九八·三四八公尺)是个大站,自西北来的货物悉屯于此。自此而北,一望平坦,黄沙茫茫,天末的微云远树,引人起苍凉之感。

  十二时许过怀来站。城墙跨在山半,状颇别致。一时许到土木堡站(距丰台站一一一·七八公里,高度五三三·○九五五公尺),系明正统十四年(公元一四四九年)乜先入寇,英宗被俘之处。景泰初侍臣死难者受祀城内之显忠祠,有文臣王佐以下,武臣张辅以下共六十六人。这是民族的古迹。车上除了我以外,都下车步行进城而去。

  我们的专车卸入岔道,我自己下来,坐在车下阴凉处一块大石上,蝉声聒耳,远望车站墙下,有些人在那里吃瓜乘凉。

  三时前后,去的人陆续归来,满口嚷热,开了几个罐头,他们一边吃菠萝蜜,一边报告我以城内及显忠祠的状况。

  五时五分自土木堡又挂上列车出发。过沙城——此地出青梅酒,据说是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时所饮者,闻其名甚觉可喜,归途中曾带了一瓶。——新保安下花园各站,一路与洋河并行,水势浩荡。隔河有鸡鸣玉带两山,山间隐约的露着寺观。这一带远水遥岑,极引人入胜,如看山水横幅。六时余过辛庄子,在车上用着晚餐,餐桌正对后窗,两旁一望,尽是整齐的稻田,田畦间种着密密的杨柳,柔条摇曳,竟是江南风味。从后窗中,看着车后一线轨道,两行垂柳,不尽的宛转牵来,顾颉刚先生因为诵俞平伯先生“一路牵愁出蓟门”之句,大家均叹其写景之工!

  洋河两旁的山上,时时露着沙碛,似乎是一阵极大的旋风,卷成这许岗峦,远望极其平滑细腻。此时童心忽生,心中暗想能到那无际的细沙上,翻身一滚,才有意思。

  在青紫的远山,绯红的晚霞之中,七时五分,我们到了唐末李克用“英雄立马起沙陀”的宣化!七月八日

  宣化距丰台一六八·九七公里高度五九一·六一七公尺晨八时左右,坐人力车入宣化南门,即昌平门。城系明洪武廿七年(一三九四年)所筑,历代都经重修。城门两旁有石刻门神,城门上的铁钉悉作覆钟形,城墙上还有石刻的厌胜小儿,和顶着石盘的小猴,为他处所未见。我们穿城经过钟楼鼓楼和最繁盛的大街,径出北门。一路最使我感着有趣的,是大道两旁的行人道上,有石沟,沟中有小泉流,经过家家门前,小孩子在沟中濯足,小女儿在沟中洗衣,既方便,又清雅,亦是他处所无。宣化城内男女在盛署中均着“腰褡”,和南方人所着的“兜肚”正相反,“腰褡”是保护后背,“兜肚”保护前胸,大约是塞外风劲的缘故。

  出北门,登城头之威远楼,药王阁,均系明代建筑。相对有镇虏台,高四丈,穿洞而上,四顾苍茫。台上有匾,书“眺远”二字,此台为明嘉靖甲寅年(一五五四年)所建,有明代碑记。楼名“威远”,台名“镇虏”,可见明代的胡人已逼近宣化了。

  再向西北便抵龙烟铁矿。矿废置已久,办事处仅有守门人,门外堆积着未敷设已生锈的铁轨。此矿在民国十年,本为官商发起合办,炼砂处在石景山。矿质甚佳,每日可出铁砂数百吨,以时局不靖,停顿有年,极为可惜。今夏在张家口开的“开发西北协会”提议的建设事业之中,即有开发龙烟铁矿一项,希望不久可见诸实行。

  自此而北,经过瓜田和小林,涉过小小的浑泉,便到北山脚下。山下有天主教的修道院一所,清雅宜人。有阍者带领参观,据云院长姓吴,本院修道者有六十人,都是西北各省来的。大堂中有神座,四壁挂着十四幅中国画的耶稣圣迹,并附以诗,系北平辅仁大学陈君所作。

  出修道院,踏着乱石上了北山。山顶有恒山寺。系明代建筑,已颓废,墙壁都无,仅有前殿——安天殿——后殿——子孙娘娘庙尚可进入。下望宣化全景,历历在目。山前葡萄园极多,葡萄是宣化的名产之一。

  回车上午餐,餐后三时许又进城,上了城中央的镇朔楼,本是鼓楼,明正统庚申(一四四○年)御史罗亨信建,今改为民众教育馆,图书尚多,秩序亦好。对面是清远楼,明成化壬寅(一四八二年)御史秦弦所建,楼高三层,本是钟楼,颇见颓敝,正在修理中,不能上去。

  次到北门一清真寺,寺中有初级小学校,由教员领导参观,据云城中回教徒有数千人,学生都是教徒子弟。瞻仰大殿时大家脱履入内,洁无纤尘,殿中红柱整立,挂着玻璃灯,极为美观。

  又到甘霖桥东的朝玄观,清因避康熙讳改称朝天观。观内驻着军队,外殿已改为习艺厂,内殿楼下亦成为存储处,楼上规模尚具,殿旁有明代碑记。

  自此又到城西北的玉家花园,又称介春园,系清守备玉焕功之别业。今已荒芜,而轩阁墙上尚有石刻,假山,鱼池,石坊,小桥,布置楚楚,具见当时匠心。芍药栏中,所余已无可观,小桥边匠人正砍伐着一株古柏,旁有小儿女围观嘻笑,似不生盛衰之感!

  出介春园至虎溪桥第二师范,即古之弥陀寺,所谓之“先有弥陀后有宣化”者,即系此地。按弥陀寺本建于元代,历代均曾重修,今殿宇已荡然无存,只在操场北边,仄小的茅亭之下,尚矗立着一座高伟的铜佛,高约两丈,重四千余斤,为明宣德间(一四二六年)造。据第二师范校长张君说,铜佛腹中本有些珍宝和元代纸钞,均遭兵劫,所余纸钞少许,在民初曹锟时代,运到保定陈列,迄未运回,今已不知去向了。

  校园中有葡萄数株,结实累累,古者已有六十余年。葡萄架的结法,如倒置的雨伞,伞柄向上、这样一枝一叶,悉受阳光,是园艺家所当效法的。

  晚七时廿分离宣化,八时半到张家口。七月九日

  张家口距丰台站二○一·二○公里高度七四二·一九八公尺晨八时许乘省政府汽车离站出大境门至元宝山。大境门上有高维岳写的“大好河山”四大字。出门至西沟,山岭峰峦,重叠围抱,西北门户的元宝山,已横在眼前,两峰夹峙,气象雄伟,牛车在山下穿行,远视小仅如蚁!此路为到库伦孔道,山下有小泉回绕,许多驱车人在那里卸牛饮马。立此四顾,处处看出当年边塞交易之繁盛旧迹,店招都用的是汉蒙藏三种文字,路旁关闭着许多安寓塞外客商的大店,所谓之口外馆者。按张家口本属直隶万全县,与独石口古北口有塞外三关之称。自民国十七年改省,遂成省会。此地东连辽碍,西接归绥,南通津沽,北达库伦,为内地入边之大枢纽。其交易以皮毛,牲畜,茶,布匹,为大宗。从民十二年外蒙独立,汉蒙贸易断绝。张家口之繁华为之大减,近来又有中俄通商之说,未审何时可见实行?

  我们见到用牛驾车时,觉得很诧异,想象中总以为塞外交通是全借骆驼的。牛车之制亦极古拙,双十字形的最原始式的轮轴,徐徐辗行,漫漫长道,人畜都极可怜!

  大雨之后,不能到门外的孤石儿去,远望泛滥的河水之中,立着一块人形石,因遥遥的为摄一影。

  自此又上赐儿山,汽车路系新筑,极平坦。曲折而上,张家口全景平展眼前。赐儿山巅有云泉寺,祀子孙娘娘,匾联甚多。正在修理中,金碧焕然。各殿依山曲折,层阶曲楹,栏柱头均系石刻之各种供果,极有佳致。正殿下有水冰二洞,冰洞无冰,水洞亦涸。按此二洞本为“喷玉”“氵凡珠”二泉,不知重修后泉水能重流否。

  下山,由陈其田先生作东,在城内鼎丰楼午饭。菜中有蘑菇,系本处名产,味极清美。

  回车少息,热甚,下午三时许又出游,此回分道扬镳,张宣泽先生,陈其田先生,文国鼐女士,雷洁琼女士和文藻,参观经营中蒙贸易之德华洋行,及瑞士教堂。顾颉刚先生,郑振铎先生,赵澄先生和我则经清河桥至公园。公园有水池,有树木,还有些鸟兽的栅笼,和格言及民族故事图画的木牌,一切尚整洁。

  出门即到大境门内西高崖上之朝阳洞,亦称地藏寺。外观很小,历层阶而上,先到正殿。和尚出迎,盛暑中穿着棉裤,我们正在疑讶,殿门一启,冷气侵人,热汗顿消。殿顶层崖上遍刻着《西游记》故事,人物极细小可爱。殿柱上的盘龙,也和云泉寺的一般,盘空攫拿,鳞甲生动。旁边尚有仓神殿等,都作了请仙扶乩之所,并有吕仙等的现形摄影多幅,想见当时此风之盛。

  出寺夕阳已落,凉风四起,黄沙飞扬,迷茫中又乘车到上堡,即新堡,亦称“来远堡”之市圈。系明代马市,万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年)所筑,为汉蒙交易之所。圈之大小 。

  如长方形之小城,面北有戏台,两旁有小房,本为市场,现在驻着军队。历层阶而上,有关岳二庙,关帝像骑赤兔马,仪观甚伟。戏台以娱商贾,关岳庙宇以威慑远人,具见前人苦心。堡中有万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年)沈万亨“新城来远堡题石记”。

  出上堡,经旧城门,入下堡即旧堡,亦称“张家口堡”,为明宣德四年(一四二九年)所筑。城墙上有玉皇阁,登之正望见汉城灯火,满山烽堞,我们以为祀神是假借,而了望敌情,是当初建阁的本意。

  归来经过怡安市场,大似北平之隆福寺护国寺庙会,无可纪者。

  张家口新建的马路,及横驾上下堡之清河桥,均甚整齐壮观,街市繁盛处竟有上海风味,为当初想象所不及。旧房子门口有额“活泼地”“雨金处”者,大约如关内影壁上之“凝祥”等字样,后来在大同绥远亦常见同样额字。

  回车晚餐,夜中大雨。七月十日

  大同距丰台站三八三·一五公里高度一○五○·○三六公尺晨六时二十分,阴雨中离张家口一路有阴山山脉环峙于左,洋河浑水奔流于右,阴云横抱山腰,山水云树,一时相映。顾颉刚先生说此景大似展看米南宫山水手卷,信然!

  午一时半到大同。

  大同为北魏旧都,武帝于天兴中(三九七——四○三年)建宗庙于此,为塞北首要之地。历代均有伟大建筑,古迹极多,我们神往已久。今日地湿,不能远游,半日中只在车上看书谈话,并到车站附近看看大同的名产,沙锅和铜器。

  十一日晨九时,乘骑兵司令部汽车出发入城,城外马路尚平坦,惟城内泥泞之极,车行甚艰。先到全城中心之阳和街即皇路街之九龙壁。按九龙壁本为明代王府照壁,为洪武九年(一三七六年)所建。今王府已改为玄都庙,此壁当街,启栅入内,仰视见壁高约五丈,宽约二十丈,上嵌大龙九条,为琉璃砖瓦砌成,小瓦上尚有小龙无数,姿态各异,据云大小龙共有一千三百八十条,瓦色暗绿淡蓝,龙的形势也飞跃生动。壁前有小池,旁有乾隆嘉庆各代重修的碑记。

  次到大华严寺在清远街之西,俗称上寺。辽重熙七年(一○三八年)建。清宁八年(一○六二年)又加增建,供奉诸帝铜石各像。明洪武三年(一三七一年)改为大有仓,旋供佛像。现已破损,入寺,四顾荒凉,大殿楹上,鸟鸽群飞,漆色剥落。上台开锁进殿,阳光射入,仔细凝视,四壁悉是佛教故事的壁画,工细已极,金漆尚有甚新者,大约是清代曾装饰过的,北壁左边近门有字云“云中钟楼西街,兴荣魁画工董安”,又北壁右边有“信心弟子画工董安”等字样。董安未知为何许人,字迹亦劣,大约他只做些修补的工作。

  殿极高大,结构简洁,佛像甚美,目长鼻直,肩广腰细,极庄严慈妙之致;中间五佛:南宝生,西弥陀,中s碃卢,东阿门众,北成就,垂目合掌盘膝而坐,座前各有胁侍,座后*鹧嬷刂兀圩逞だ觥*

  出上寺,下一条街,便是下华严寺。两寺原本相连,明代断成两处。下寺外部驻兵,有新修讲座一处,正殿较上寺为小,为藏经之所,四壁有“壁藏”,当大佛座后悬有天宫楼阁五间,均是辽代建筑。橱内尚有画幅及藏经,但都非金元古物。佛像数十尊,亦极美,可惜佛前坐着关圣塑像,当系军人所祀,艺术上大相悬殊,殊觉不伦不类。

  回车午餐,知到云岗去的汽车道,已由工兵修好,午后一时又向云岗出发。

  云岗在大同城西三十里,武周山之云岗堡,当北魏建都大同时节,云岗逼近魏都,山石又好,正好为佞佛的魏帝所利用,于是于文成帝兴安二年(四五三年)开始云岗石窟的雕刻,《魏志》称云岗石刻始兴安(四五三年)终太和(四九九年)共四十六年。计建同升,灵光,镇国,护国,童子,能仁,华严,天宫,兜率十寺。元代又建石佛二十龛,今洞名可考者仅有数洞,如五佛洞,碧霞洞,佛籁洞等,刻名尚在崖上。

  关于云岗石窟雕刻的建造年代,石窟之数目次序,建筑形式等,同行的郑振铎先生有更详细的记载,同时关于云岗的中外书籍和论文如:

  王耀成:大同旅行记《地学杂志》六年十,十一期袁希涛:大同云岗石窟佛像记《地学杂志》十一年二,三期

  赵邦彦:调查云岗造像小记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

  陈垣:记大同武周山石窟寺《东方杂志》十六卷二,三号梁思成

  林徽音:云岗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中国营造学社刘敦桢汇刊四卷三,四期

  翟兑之:大同云岗石窟详记《北平京报画报》廿一年五月(稿存中国营造学社)

  松本文三郎:云岗之雕像《东洋美术报》十一年伊东忠太:北清建筑调查报告《建筑杂志》一八九号等均可参考,我又只记此行的感想和印象了。

  自大同车站出发,同行者尚有大同车务段长贺渭南先生。

  沿着泥泞颠簸的山路,汽车徐徐的开向武周山,沿途傍武州河而行,河水浑浊汹涌,时见人畜绝流而渡。五里许到观音堂,是一小庙,庙前有三龙壁,略如城内之九龙壁。庙门首有一桥洞,预备山水穿过者,洞额曰“潮音”。上阶入庙,庙内亦驻着军队,大殿内纵横的设着兵士的卧具,只将神像的两目,用黄纸蒙上,以避不便,极为有趣。营长吴姓,招待我们吃茶,并为指点对山顶上之汉马武寨,传是马武为盗时啸聚之处。吴营长又微笑对我们说:“这里静极了,夜里只听见水澌和狼叫。”我忽然觉的这话大有诗趣!

  又曲折的走了廿五里,汽车横涉两次武州河,云岗一片的洞窟寺楼和大佛的肩顶已横在眼前了。

  车停在石佛古寺东边,山西骑兵司令赵承绶先生的别墅门口。云岗之游,蒙赵司令见假他新盖好的云岗别墅为我们下榻之所,赵司令和夫人那天都在别墅里,相见甚欢。匆匆的安排好卧具,我自己休息了一会,同行诸君急不及待,都分头到石窟里去探访千五百年前的神工了。

  晚六时,赵司令设宴为我们洗尘,我们是一身行装赴席。

  席间谈到西北牧畜问题,开垦问题,因提起开发河套的民族英雄王同春氏,大家都感着极大的兴趣,顾颉刚先生立刻就作了一些笔记(此则顾氏有专文发表)。

  赵司令饭后就回城去。我们信步走出别墅向东而行,入别墅东第一窟,土气触鼻,从人以束香高照,鸦鸽惊起,从我们顶上纷纷飞出。在洞中暮色迷茫之下,我瞻仰了第一处云岗的造像!当中一尊坐佛高六丈许,旁有两大佛侍立,腰以下,已见剥损,法相庄严,默然外望,对于千数百年来窟外宇宙之流转变迁,在美妙慧澈的目光中,似不起什么感触。

  绕到大佛身后,洞中更黑,地上更湿,四壁都是水冲风剥的痕迹,雕刻之处已极模糊,摸索着出洞,在深沉的足音之中,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埃及金字塔剖尸记》那一本小说!

  向东再走,又过一洞,泥封半截,顾颉刚先生指点说这是刘孝标的译经楼。

  不能入内,又走过数洞,或封或启,启者石像有的剥落,或不完全,是被人敲落盗卖者。而数十丈高的崖壁之间,无数的窟龛之中,却仍有千万的大小诸佛,坐立姿态,各具其妙。天边晚霞已暗,凉风四起,洞中不能再留,抱肩出洞,归途中忽然有说不出的迷惘和战栗,不知是车上劳顿?洞中寒冷?还是弱小的灵魂,被伟大的美感,劈空压来,觉得此身在黄昏中一无依傍了?

  回来大家添衣围坐在别墅亭上,又谈河套故事,听得山下有鼓乐之声,说是人家娶亲,郑振铎先生等都去参观,我因旅倦早睡。七月十二日云岗

  十二日晨,晴,阳光极好,大家精神倍爽,早餐后一齐出发,自别墅向西,穿入石佛古寺,先到正殿,入门就觉的冷气侵入,仰视坐佛大像高亦五六丈,在洞外登上四层高楼,又经过一条两条块板的横桥,才到大佛的座下。洞中广如巨厦,四壁琳琅,都是小佛像,彩色亦新,是寺僧每日焚香处,反不如他洞之素古可爱。

  出寺门向西,到西来第一山,佛籁洞,五佛洞等处。计中段诸洞石刻最完全,有庙宇掩护,不受风日之侵削。自此而西诸窟均沦为民居,土墙隔断,叩门而入,始得窥一二。第七窟佛像之伟大,为全山之最。像系坐形,莲座已湮没土内,两旁侍立之尊者亦璎珞庄严的露立天空之下。

  由大佛像处再向西行,尚经十余窟,或封或启,佛像大小及坐立,扶倚,姿势及窟顶花纹鸟兽等,式样各不相同,亦有未完工者。总计全山石壁东西数里,凡大小九十五窟。佛像高者约七十余尺,次亦五六十尺,小则有盈寸者。各石窟高者二百余尺,广者可容三千余人。万亿化身,罗刻满山,鬼斧神工,骇人心目。一如来,一世界,一翼,一蹄,一花,一叶,各具精严,写不胜写,画不胜画。后顾方作无限之留恋,前瞻又引起无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儿骤入宝库,神魂丧失,莫知所携,事后追忆亦如梦入天宫,醒后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时方知文字之无用了!

  走进窟洞,自山下云岗堡绕回,进怀远,迎曦二门,门上额书为明万历十四年(一五八六年)所立。堡内道旁尽是民居土屋,并有“留人小店”。衔中朝南有庙名碧霞宫,对面有戏台一座,也是明代建筑。

  午餐后少息,下午四时许沿别墅东边之和尚沟上山,山上有田地,并有明万历清康熙时代之和尚坟三座。向西走入一处土城,为云岗上堡,系明代屯兵之所,今已夷为田圃。再向西走为云岗山顶,有玉皇阁,门窗破损,阒然无人。看钟上款识,为明崇祯末年(一六四四年)所铸,钟声初鸣,国祚已改了!七月十三日云岗

  晨九时许,微阴,因定下午回大同,因又遍探各窟,作临别之依恋。先向西走尽山末,又回来向东沿河岸行,过刘宋刘孝标译经楼,和云深处,左云交界处的刻石,走到河岸尽处,崖壁峭立,俯视浊流,少憩即归。

  午后由云岗巡长和堡中村长率数十民夫,打开东边数窟,使我们得窥一二,只破墙上一部,我们登梯上去,只见到石窟寒泉一洞,中有石柱屹立,上刻佛像,地下有泉水流迹。其余诸洞以时间匆促,因止不发。

  下午四时又乘汽车回大同。重过观音堂时阴云已合,大雨骤至!十五分钟之后,便又放晴。而四周是山,山洪四围奔合,与车争路,洪流滔滔,顺山沟倾泻而下,横截山道势如瀑布。河边沙岸为水冲陷,纷纷崩倒,奄然随流而去。我们在一座桥边,暂停了二十分钟,候到水势渐减,方涉水而过。自此一路如在河内乘车,水花四溅,直抵城下。

  山西四围是山,稍有雨水,便可成患,由来已久,这也是我们到处出游,看见镇水的铜牛等像的原因。

  回站已是黄昏,登上专车,竟如回家一般的欢喜。稍憩即进城到“兴华春”晚餐,尝了代酒汾酒的滋味。饭后有赵司令请大家到电灯公司看电影,系营中俄国技师所摄,有山西骑兵队抗日之战,内长黄绍雄百灵庙之行,及五当召等景,茶毕回车已一时许。七月十四日

  口泉镇距大同一九·八一公里高度一○七九·六○二公尺晨在车休息,午后二时到口泉镇参观煤矿。从小读地理,即知山西藏煤之富甲于全球,急欲一睹实况。同时煤矿中情形,在十三年前在门头沟参观过,已不大记忆,极想探味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

  大同到口泉之间,路桥被山洪冲折一段,下车步行,跨桥而过,换车到口泉站,有矿中工程师吕君来接,又乘晋北矿务局的小火车,径到永定庄。

  沿途已看见巨大的煤块,整齐的堆在轨旁。两旁山窟里不时的露见门窗,是穴居的工人住处,此处土质极粘,土穴亦不虞倒塌。

  晋北矿务局是一所半洋式的房子,有办公处,图书室等设备。自招待室后窗,望见了后面山上的工人俱乐部,有些面目黧黑的工人,在门口坐立。晋北矿务局成立于民国十八年,廿一年末改组为公商合办之股份有限公司。矿区已开采者有煤峪及永定庄两处煤井,均用新法,掘成许多横贯的平洞,每间一百尺,即开一风洞。上下用吊车。矿中并有排水通风各种设备。工人本用包工制,二十年十月改成里工制,即局中备有工牌,由工人自行领取,至井下公事房中,由工头登记,分别工作。工人分日夜三班,每班八小时,工头工资每日四角,工人最少者一角七分。矿中现共有工人三千余,每日产煤量本可有二千吨,近来因销路不佳,每日只开采六七百吨。

  三时又下雨,屋后山洪奔注,声如巨雷,我们在矿务局用过午餐,已近四时,才收拾下矿,有个年青的工头带领。我们都穿上很厚的蓝布套衣,戴上柳条编成的帽子,穿上套鞋,拿着镁光灯,拄着棍子,从井口的吊车中,降到矿里去。

  吊车的构造,好像升降机,沉黑中大家挤在一起,只听得井壁四边水声滴沥,潮热薰人,蒸汽水从吊的铁槛上缘着我们的臂手,流到衣上袖里,湿的难受。这吊车飘忽地不住在沉黑中下降,忽然机身微微的一震,便停住,是到了深三百尺的地下了。

  睁开眼,借着手灯的微光,我们俯身鱼贯的在六尺至八尺宽的圆洞中进行。洞顶都用很粗的木柱支撑着,洞壁闪烁着黝黑的光。地下流着又湿又热的泥水,洞中流转的是沉重闷热的蒸汽,顶壁间还不住的落下水点。我们稍一抬头便要碰着顶壁,这时才知柳条帽的用处。

  地道里的小仄轨上,不时急速的隆隆地走过煤车,有黧黑褴褛的工人,伛偻的推着,从我们身旁挤过。这样气也不出的俯身曲折的走了半天,才到一处修理器械的中心,这里周围稍为宽阔,炽着熊熊的煤火,几个工人,在那里打铁,还有几个童工在等着传递,见我们露齿而笑,目光闪闪。这里因着生火的缘故,空气更为窒闷。过此便是升降机的发动处,机声隆隆,有几个工人在扳着机闸,洞顶安着电灯。

  出此又到开采的地方,有许多工人,着力的用铁锄向着壁上一下一下的掘,煤屑飞溅。落下的大块,便有人捡起,掇上煤车推了出去。

  出矿已过六时,重见傍晚的阳光,重吸着爽晴的空气时,我们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悲恻和惭愧。大家脱去蓝衣,发现彼此的内衣上满了黑灰,鼻孔和耳窍也都充塞着黑垢时,那年青精悍的工头,傲然的微笑道:“我们连肚里都是煤屑呢! ”我默然!

  回大同已七时许,晚赴贺渭南段长的晚餐,菜极丰美。七月十五日大同

  晨十时,坐人力车至南门边的南寺,建筑宏伟,而门外荒芜污秽,门内石碑亦湮没倾侧。最古的为金皇统三年(一一四三年)朱弁撰,大定十三年(一一七三年)三纲寺沙门惠烛立的“大金西京大普恩寺重修大殿记”碑,内有云“辽末以来,再罹烽烬,  所仅存者十不三四。”此外又有金明昌(一一九○年——一一九五年)明万历(一五七三年——一六一九年)崇祯(一六二八年——一六四四年)清乾隆(一七三六年——一七九五年)诸碑,乾隆的碑上云“始于唐玄宗元年间名之曰开元寺”(七一三年——七四一年),“正统中更名善化寺”(一四三六年——一四四九年),是此寺自唐至明已三易名了。

  自大门入,外殿有佛像三座,并有尊者侍立,长眉垂目,极其端妙。座前已无香火,长案前亦无供具。正殿上有坐佛五尊,两旁立像共二十四尊,姿态都极生动。壁画则仅存西墙一扇,尘土蒙满,略加拂拭,底下金漆不落,似是明代作品。

  佛座前供着铜花瓶,小炉中也上着香,是冷落中的一丝点缀。在殿前遇着一位老和尚来上香,态度闲雅。和他谈起,知道是寺中住持,四川梁山人,俗名苏德华,法名妙道,二十岁出家,到大同已十九年。他发过愿,斫指燃灯,蘸指血写经,十余年中已斫去五指,而经文尚未写完。观之肃然!问他出家缘由,只微微的笑叹说:“在家无甚意味——”谈吐间又知他家有继母,少失父欢,恐总是家庭之变也。

  大殿前钟亭中悬大钟一,明天顺五年(一四六一年)成都僧道中所铸,重三千三百三十三斤,亦古物之一。

  自此出寺,又出城东门,文雷二女士和我共乘骡车,余人则由人背负而过,涉御河到曹福祠。曹福即旧剧《南天门》义仆,相传为明代故事,据说曹福一路护送他的女公子,备尝艰苦,到此冻死雪中,土人因立祠,供为土地神。庙本名玄都观,供着三清,那天正有庙会,茶座上很热闹。曹福祠在偏殿上,小小的三间,中间是曹福像,两壁都画着曹福和他的女公子,一路的风波惊险,画工甚劣。

  登庙后小楼远望,西五里有曹福村,亦是汉高祖被匈奴围困之地。庙的四围都栽着杨柳,隔水遥望,葱茏可爱进城又到久胜楼,在城内酒楼巷,今已改为长胜楼,传说是明武宗(一五○六年——一五二一年)和卖酒的李凤姐初见之地。店主孟姓。我再四的盘问店伙“孟姓以前谁是店主?”追溯三四姓,亦无姓李的,大约是店伙亦不知道了。——不过旧剧中的《游龙戏凤》,对饮对唱有声有色,居庸关上也有李凤姐墓,墓上长着白草,似乎李凤姐又实有其人。

  次到天王庙,本以为是辽萧太后的梳妆台,入庙遍寻不见,建筑甚新,无可纪者。

  下午在车中休息,夜十时离大同,十二时抵丰镇,至此已入绥远境了。七月十六日

  丰镇距丰台站四二八·一○公里高度一一八四·一四八公尺晨七时许,闻平绥路局长沈昌先生快车停此,将往卓资山视察铁路冲断处。隔窗匆匆招呼,听说刘半农先生,到百灵庙考察方言,得病回平,不治而逝。闻讯之下,大家惊悼!

  十时出发游丰镇城,此地无处觅代步,大家步行。先到文庙,系清代建筑,也有泮宫和牌楼。两廊已改为民众教育馆。正殿上供孔子牌位,两旁有陪祀的子弟。殿柱的础石,刻作石鼓形,别致可喜。

  自此往东北行,到城外灵岩寺。途中经过城隍庙,大仙庙等,均狭小无可观。

  灵岩寺在城之东北,负山面水。下层为牛王庙,上层为大仙祠,石阶曲折,共九十九级,上至山巅。阶旁有石棋杆数十对,左右丧峙。

  下午在车中休息,傍晚出看兵士晚操,午夜车开平地泉。七月十七日

  平地泉距丰台站五一○·二八公里高度一四○二·六九○公尺晨晤平地泉高站长,知卓资山一段冲断轨道甚长,需两周方能修复。回车大家商量,不如暂折回平,等路修好再来,直赴绥远。这时绥远主席傅作义自平来的专车,也停此不能前进。九时傅主席到我们车上来谈。我们对于傅主席在涿州的战绩,心仪已久,会晤之下,觉得他是一位勇敢诚恳的军人。

  谈及绥远的地方建设,和学校人员合作问题,甚为投机。

  午前我们又到傅氏行辕回拜,也会见了傅夫人刘芸生女士。

  后出城登老虎山,山上有一小庙,大约是平地泉唯一的庙宇了,自岩下望,看见山上纵横的战壕,和城内外十三条平阔的马路,是当年冯玉祥氏在此屯兵,训练骑士时的旧迹。

  四顾茫茫远山如线,中间一片平坦浩荡的平原。牛马千百成群,远远的走来,如绿海上的沙鸥万点。倚杖当风,心旷神爽!这种无边高朗的天空、无限平阔的草原,无尽清炎的空气,是只有西北高原才能具备的,我愿个个南方孩子,都能到此一游,一洗南天细腻娇柔之气。

  入城走经街上,苍蝇极多,据本地人云系冯军马匹所带来者。路经一蛋厂,入内参观,有女童工数十人,正在做破黄凝粉的工作,手段极为敏捷。生鸡蛋与蛋粉,为本地出产之大宗,惜不讲卫生,厂中处处苍蝇纷集,使人望而生畏。

  晚餐后信步出站,出怀远门。晚霞艳极,四山青紫,起伏如线,萋萋芳草,平坦的直铺到天边。而四天的晚霞,由紫而绯红,而浅绿,而鱼肚白,层层的将这一片平原包围了来,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者,始于今日见之!在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处女地上,此时心情,是欢喜,是感激,是惆怅,也分不清了,晚风飘飘的吹起衣袂,我们都相顾默然无语。抬头时却远远的看见白光万点,缓缓流来,原来是羊群罢牧。羊群过尽,有两三牧童悠暇的拄着鞭竿,低头行走。落日的金光中,完成了这幅伟大静穆的黄昏图画。

  大家心上的黄昏,也有几十百个,却谁亦忘不了这最深刻,最移人的“平地泉的黄昏”。

  夜中二时十分离平地泉。七月十八日返平途中

  晨五时许即醒,却已过了大同。自此一路经过来时旧站,倚窗外望,远山近水,掠过眼前,都如旧友重逢一般的欢喜依恋。午后四时许过居庸关,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我们又忙着换了夏衣。出关以来,日日在初秋的天气之中,把暑天都忘却了!

  晚七时许到清华园站,此游暂告一段落。八月八日赴绥道上

  八月八日晨仍于清华园站登车,八时十分启行。文女士因赴北戴河未储行,由容庚先生加入。微阴,夜中雨。八月九日

  绥远距丰台站六六九·三六公里高度一○四六·九八八公尺九日晨八时许过卓资山,轨道坏处旧迹,依约可见,弯曲的铁轨,横卧路旁,折断的枕木,也散堆堤下。经白塔站时,遥见白塔远峙,为辽金时所建,浮屠七级,高二十丈,据云顶嵌金世宗时(一一六一年——一一八九年)阅经人姓名,俱汉字,内藏《篆书华严经》万卷。惜未停车,无从探其究竟。

  路旁见有民居,北墙特高,只有南檐,似一间屋子,自屋脊剖成两半者,状甚奇特。我们猜想这种建筑法,当是防御劲风,或木料缺乏的缘故。

  十时许抵绥远,正遇见开发西北协会会员专车开往包头,站上颇热闹,大家介绍相见,匆匆数语。

  午由张宣泽先生约饭于旧城内之古丰轩。按旧城即归化城,系明万历中(一五七三年——一六一九年)忠顺夫人三娘子所筑,为归绥之商业中心,街市颇繁华。古丰轩系羊肉馆,开设已有二百年,烙饼大釜,云重八百余斤,因为之摄一影。

  饭后至政治中心的新城,即绥远城省政府谒傅作义主席。

  按新城建于清乾隆元年(一七三六年),地址在归化城——即旧城——东北五里,马路极整齐宽大,两旁杨柳亦郁郁成阴,是西北军的政绩!并参观省府之新建筑。此为合署办公之准备,工程正在进行中,砖瓦满地,建筑完全为中国式,颇为美观。

  下午应傅主席之招,自车上迁住绥远公医院。其地系租自比国教士之公医院,改为省府招待处者。傅氏公馆,就在隔壁。门外空旷,树木亦多,略事休息后,下午四时访傅主席夫人。

  晚张宣泽先生约餐于绥远饭店,会见了许多绥远各界人物。席间又谈到王同春事迹,听到王同春女儿二老财的故事,大大的引起我的兴趣。将来拟为专文以纪此河套无冠帝王之公主!

  绥远饭店,为绥远最新式的客店,有浴室,电影场,中餐部,西餐部等,地点亦好,只恐不无太热闹耳。八月十日归绥

  晨八时先到东邻参观比国公医院,院址甚大,设备亦好。

  院长比人费君,到华已四十余年,衣着悉同汉人,慈蔼可亲,少谈即出。

  十时出发至旧城参观召庙(召系招之省文,即招提之意)。先到舍力图召,召创建年代未详,清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七年)西征驻跸时重修,赐名延寿寺。其后嘉庆咸丰光绪各代均经重修。大殿前有额曰“阴山古刹”。院中有藏经白塔一,咸丰九年(一八五九年)建。殿前部是西藏式的经堂,正中有活佛讲经座,两壁有壁画,梁柱间都挂着哈达,和佛像画轴。后部是佛堂,供养佛像五尊。佛前两楹间,蟠着悬空二龙,争攫明珠。梁上横悬木柱,上缀排钟,状如铃铎,以绳牵引,喇嘛上香添水时,引绳摇曳,铿锵可听。

  殿后有楼,似是藏经处,现在空着。

  次到小召,亦称崇福寺,在舍力图召东百余步,清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八年)所建,为康熙西征准噶尔凯旋驻跸之地。殿前有碑亭二,上刻御制碑文,纪平准功绩,用汉满蒙藏四种文字纪述。文曰:“丙子冬,朕以征厄鲁特噶尔丹,师次归化城,于寺前驻跸,见其殿宇宏丽,相法庄严,命悬设宝幡,并以朕所御甲胄之矢,留置寺中。  时康熙四十二年,岁次癸未。”——一七○三年——读碑文,想见当年的宏丽,今已破损无可观。建筑略如舍力图召,为汉藏合璧。前堂西室内,挂有康熙之甲胄,以铁环编缀而成,甚沉重,已锈黑,并有铁盔。东室亦佛堂,梁间悬空遍雕《西游记》故事,人物小仅如指。寺门内小院有琉璃塔一。自此转入,有代用小学校一所,生徒数十人,正在诵读。读本悉系经书及《百家姓》等。壁间悬有作文成绩,大半是五七言诗。

  离小召不远即为五塔召,清雍正五年(一七二七年)建,十年(一七三二年)赐名慈灯寺。今外殿已全废,门扃不开,自旁门开锁,直抵塔基下。基围十丈,暗中摸索,曲折而上,基上五塔矗立,皆系炼砖筑成。上刻佛像,亦有如四大天王状者。正中塔上,朝南一砖,上有佛脚印 。砖上花纹均极精致,而金彩则已剥落不存。

  下塔出寺,又到城西南隅的大召,未知建自何时。明崇祯中(一六二八年——一六四四年)清都统古绿格楚琥尔与德木齐温布喇嘛,协同将原寺扩大,周围四里许,因赐名无量寺。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年)喇嘛奏易黄瓦。当年亦必辉煌,今已颓败,前殿辟作共和市场,甚见嘈杂。大门口悬“九边第一泉”额,泉在寺前百余步,今名玉泉井。传康熙至此马渴,以蹄抉地,泉忽涌出,因赐名。大殿前部亦有经堂,中间有圆形层台一,周围七层,供着水,烛,香,花,灯。香灯灿列。喇嘛言是“五行台”,似是香花供养之意。殿中佛前有地藏王圆龛,佛像后右边柱侧阴暗处有铜质小欢喜佛一尊,燃灯细看,佛像狞恶,足踏一牛,牛下仰卧着一裸女。

  午赴绥远饭店应教育厅长阎伟先生之宴。

  午后三时到民政厅即旧归绥道尹公署之择园,清慈禧后之父惠隘官归绥分巡道尹时,后随宦在署,怿园为朝夕玩赏之地(按慈禧于咸丰元年入宫,年已十七,是在归绥署中时代,当在一八三四年——一八五一年之间)。后任者别建一亭,额曰“懿览”,取曾经太后游览之意。园中树木荫翳,楼阁相连,颇有雅趣,楼下碧霭屏前有卧石二方,云为太后少时坐卧之处。

  出园回公医院,我因旅倦少息,别人又到城北五里之公主府,今改为省立第一师范,系康熙中(一六六二年——一七二二年)建,惜未往,无从描述。

  午睡至六时,独自出门,信步向东行,过广场至三十五军联欢社。社系新式建筑,堂中有讲台,可映电影。四壁挂抗日死事士官遗像,两旁有阅报室球房等。社东有操场,有些兵士正在练习掷手榴弹。据带领参观的潘君说,如今三十五军兵士,年纪只在二三十岁之间。社北有兵房,南有网球场等,设备甚周。

  回来与同行诸君赴傅主席晚宴。席间傅氏谈到民十七年涿州入城守城之役,及去年抗日之战,大家均为动容。同时又得闻三十五军第七十三师机关枪连正兵张恒顺廿二年五月廿三日在怀柔石厂之杀敌战绩。张君山西人,年十九,是役该连在石厂西北山脚任掩护之职。在全班五人中炮阵亡之后,张君仍沉着支撑,以孤身奋战,扫敌数百,侧障全营,自晨五时至晚七时,奉命始退,全线赖以保全(事载廿二年五月廿七日大阪朝日新闻)。如今论功行赏,越级晋升,由正兵得少尉待遇。——我自少即喜闻鼓角之声,听人家谈到杀敌战役,总有万分的感动与高兴,当下即和傅氏商量,能否和张君图一晤会,询问详情。傅氏说:“张恒顺现驻丰镇平地泉一带,将来你们归途过平地泉时,我可以电报命他上车相见。”——不想我们回平,半夜车抵平地泉,有张君的长官上车说:“张恒顺病了。”何等的缘悭!这已是后活了。八月十一日赴百灵庙途中

  晨三时即起,六时乘三十五军军用汽车出发,同行者有翻译龚君,及班禅无线电台长沈焕章先生。沈君江苏人,居青海已数世,此行为迎班禅行李而去。启行时草上凝霜,冷如晚秋,东方乍明,晨曦美极。穿城过时商店都未开门。出城一路看大青山,环拱如画。行二十里,渐至山下,一路有泉水细流,行人和牲口都在水边憩息取饮。此时见有数十骑,迎面风驰而来,近前通语,方知是蒙民来迎拜班禅活佛者,男女均着牛皮靴,衣服多红紫色,金锦沿边,腰间束带。男子结一辫,女人则两辫垂肩,发上加银板,垂挂珊瑚璎珞,晨光下璀璨如画。有小孩只两岁光景,坐母亲怀前鞍上,坐态极稳,面颊黝红,双睛如漆,状极可爱!匆匆数语,听我们说活佛已赴包头,乃又纵马急驰而逝。

  自此上蜈蚣坝,系入山孔道,山路为民十四冯玉祥氏驻军所开筑,尚平坦宽阔,今已渐崎岖。汽车宛转上坝时,我们都下车步行,走到仙姑庙,庙建石壁洞中,洞深五六尺,距地面约二丈,凿石为阶,可以上下。西北有关帝庙,建石台上,高立巍峨,为蜈蚣坝之最高点。山峡间有树林,亦为西北军所种,并有留人小店。立此前瞻后顾,群峰如画,起伏环绕,有山回路转之胜。过庙不远有“鄂博”一,为蒙人祈祷之处,形似坟墓,以乱石堆成,上插长杆,杆头系以牲畜毛角,及刷印藏文经咒之小旗或哈达。后闻蒙政会之赵君云,祭“鄂博”之日,各杆头均揭杂色之咒文旗及五色纺绸,以牛羊供献,喇嘛唪经,男女礼拜,为蒙地盛会。

  自此顺山涧宛转下坝,阳光灼甚,大家均减衣取凉,始信绥地“早穿棉皮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之谚,不是虚语。下坝后回望,阴山已在后面,我们都被“打在阴山背后”了!

  山后时见农田,为汉人移居来此耕种者。小冈头时见“鄂博”。十一时抵武川县,县为唐高祖(六一八年——六二六年)生长之地,城池甚小 。入城至县政府少憩,土屋数进,后倚小山,有野犬据檐下瞰,景状甚奇。县长席尚文君招待极殷。午餐后赵澄先生忽觉不适,大雨又倾盆而下,不能前进,我们只得暂作住计。晚晴后登平顶山,四望均是平原。因我们人数太多,雷女士和我及顾郑张诸先生和文藻均移住娘娘庙,有贾世魁先生等欣然招待,情意殷渥可感。夜中空气凉极,一宿之后,精神悉复。八月十二日赴百灵庙途中

  晨九时离武川县,七十里到召河,经保商团营盘,系一小堡,营房均土筑,团兵二百余,大半蒙人,骁勇善骑。午到段履庄,至山西商店鸿记少憩。店卖油酒米面,并及杂货。

  也有书成包,打开一看,只是《上论》数卷,还没有人买。此店专与附近蒙人及汉族农人交易,生意很好,有店伙二百人,四出销货。我们在此饮水并进干点,他们招待周到,并不算钱,亦蒙人淳厚好客之风所薰染也。

  自此上车,便是达尔罕旗地,这时才理会到前人所谓之“天圆地方”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等句,均指鸿镑初辟时的景物而言。一路驰过绿海般无边的草原,地平如镜,道直如矢,同时亦使人忆起北齐(五五一—五七七年)斛律光所作之“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其写景之妙,真不可及。

  平原上时见黄色的野鼠,在草中出没。亦有巢居地中的小鸟。不远的便有一大丛,一大片不知名的紫色,红色,黄色,自色的野花,彩毡一般的平铺地上,绚烂已极。也不时的看见有毡房二三,远远的棋子般地点缀在草原上。又遇到一群三四百只的野羊(即黄羊)在原上吃草,听见车声,惊走四散,迅疾如鹿。龚君说黄羊是很难遇到的,遇到者大吉大利,我们都笑着。

  此时迎面开来运载班禅行李回绥的大汽车数辆。沈君即与我们作别,登来车而去,车上有大堪布即班禅之大弟子,我们因请他下车,为摄一影。

  三时许,阴云又集,在“天苍苍,野茫茫”之中,看着大雨欲来,四天浓白之景,极为奇观。顷刻间雨阵从后面驰来,大点的落在篷上。不久雨脚即过,天又放晴,此时已将进九龙口,山围中便是百灵庙了。

  忽然看见两个蒙古骑士,自晚霞的天边急驰而来,帽影鞭丝,一时如画。迎到了我们的车子,便又回头,鞭马与车偕驰,其马上姿势之闲散自然,都显示着他们终身马上的生活。

  进了九龙南口,远远百灵庙一簇的白色建筑,和西边蒙政会办公处之数十毡包,已罗列眼前。红檐金顶、在小河抱环紧带之中灿烂的掩映于四山霞彩之下,一天的乏倦,都被此荡涤净尽了!

  到河东下车,此地为百灵庙一带之山西商人住处,房屋多系汉式。我们到了集义公店,商量宿处,在他们回答之顷,我看见了正屋东壁上挂的褚民谊先生所写的敕勒川歌。——这时有蒙古地方自治政务委员会的科长赵福海任秉钧二君,来邀我们到河西毡房中去住,乏倦之余,大家欣然应诺。

  登车驶过清浅的百灵河,到庙西一簇数十个毡房前停注,这便是蒙政会的办公处了。俯身入“包”,寒暄之顷,又有几个蒙古青年,进来握手,都是蒙政会人员,俄日北平各处大学的毕业生,相见纵谈,极为欢畅。据说委员长云王回府去了,秘书长德王偕来此游历之前东北大学校长刘风竹先生出猎未归。正谈着忽然“包”外阴暗,雨雹交至,冰颗跳进毳幕,小如珠粟,少顷即止。出“包”一望,四山如浴,新绿照人。西边是明艳的晚霞,东边有虹影双重,直垂到毡庐门口。百灵庙的白墙,红瓦,和金色的殿尖,在明净的霞光山色之中,竟如天宫楼阁,不可描画:

  不夕德王猎罢归来,便来过访。交谈之下,我们都觉得他是一位有为的领袖,沉着英明,年约三十余岁,汉蒙学问都很深造。谈话之间,问到百灵庙故事,任君说是康熙西征时,兵驻庙南之女儿山,夜闻百乐争鸣,山后又有二泉奔涌,似二龙戏珠,因建此庙以压王气。二十里之内,不许住有人家,以阻遏新天子之降生,今庙后白塔之下,即系泉源。

  德王及各委员别去后,大家均收拾就睡。我们分住了两个毡包,安下行军床,铺设了卧具,灯光之下,便细细的观看包内的布置。我们住的是蒙政会的客室,顶轴略如伞形,都显红朱油漆,顶有天窗,上有毡盖,可以卷舒。四周圆壁,蒙着绿色呢围,地下铺着白羊毛毡,上面又铺着彩花的毛毯。当中南向,有朱红漆的长方矮榻,上供元太祖成吉思汗(一二○六年——一二二七年)像。中央有方框为冬日安炉处。四围有长方形小矮桌,都是朱红油漆,上画金花,甚为美观,门扉两重,朝南安设,内层两扇,外层只一扇,上部作栅栏式以通空气。“包”内华丽舒适(关于一般蒙古包的布置,文藻有另文述及),周视之下,我们都涌起了欢乐新颖的感觉!雷女士和我因为听说这是河西圣地自鸿镑开辟以来,第一次住着妇女,觉得是我们旅行中的一个大纪念!拥衾默卧,天窗洞开,夜气凉爽,星光满天,听见牧马嘶鸣,群獒追逐,边声四合,心里觉着有无端的悲喜。八月十三日

  百灵庙距绥远二一八·八八公里晨早餐时,赵君以德王命,送来点心一盘,系奶豆腐奶祭子等,味略如西制之Cheese(干酪)。十时许到德王包内去回拜,门口有荷枪的蒙古兵守卫。相见道晨安毕,即递奶茶,并进杂点,甚丰美,包内陈设与我们住处相仿,只东壁下有小桌,上设文具,也整齐的堆着书籍,如甘地、俾斯麦、希特勒诸传,和各国历史及新土耳其等书,具见德王对于世界大势之关心。

  十时半辞出,即由赵君导游百灵庙,庙亦称广福寺,康熙时赐名鸿厘寺,百灵庙乃贝勒庙之转音,或系某贝勒所建。

  正殿院中有经柱一对,上挂刷印经文之长"鬆,迎风飘拂。两边墙下有法轮十余个,以*肿纱罘稹5铋芰浇巧细饔薪鹬献阂粤澹宋昂弦弧敝猓蠲派嫌需蠓宰⒑鹤衷疲骸胺苍诖朔戮淮握撸孟О偈乐锬酢!*

  殿前部为经堂,有活佛通经座等,金漆甚新。按现在庙宇,已非当时建筑,民国三年土默特旗军官玉禄哗变,聚众据庙,绥远都统张绍曾部兵来攻,玉部退出诱张部追入,乃纵火焚庙,此一役后,当时古迹,均成瓦砾之场 。今庙系新建,民国十三年完成,所费颇巨。四壁周视,其壁画工笔较大同各寺,精粗迥殊。南壁有欢喜佛画。后殿供佛像,供案右端,有金漆圆台一座,据喇嘛云“系小世界”,分水,地,天三层,上层有小楼阁,四面插有伞形及日月形,以别方向。

  上楼看见经阁,有藏经数十束,状如锦枕。佛桌前悬虎皮软索二条,据云此系大喇嘛传令所用,如汉将车之令箭。有红衣小喇嘛正在佛前铜盏内添水。

  庙中有佛殿及经堂十一座,喇嘛住所百数十处,可容三千人,今仅有二百余人。因建筑形式大略相同,未遍观。

  出至庙后,在一大“鄂博”前小憩。赵君因指庙周围的小石堆,说这是新定的庙界,又说阴历三月二十一日是祭成吉思汗之日,因为他每次出兵必择黄道日,而屡战屡败,愤而改用黑道日,竟获大胜,此为特殊记念,因以此日为大祭日。

  在正午骄阳中回“包”,下午稍息,又有刘风竹校长及蒙政会青年诸君来谈,谈及蒙古音乐,诗歌,婚姻,家庭等,大广见识。晚五时德王请赴“全羊席”,此为蒙俗盛宴。宾主入座后,有两仆人衣清代冠服,水晶顶,蓝翎,开襟袍,马蹄袖,抬捧着一大长方木盘,上盛蒸好的全羊,放在矮桌上。德王先引刀割下羊首羊尾,供于成吉思汗像前,然后请大家自割自吃。肉味极好,毫无腥膻之气。又进肉汤,内有炒米,味亦甚佳。

  席后大家都出至“包”外西边篮球场上,看德王和蒙政会人员玩球。又散步至东边保安队营盘处,借马试骑。蒙古马极灵,知骑马人技术之优劣,我们骑上去,加鞭叫走,它却动也不动,只傲然的低头草。

  晚在隔包内听保安队军官刘健华君谈到他在东三省抗日火烧飞机场的故事。刘君东蒙人,年只二十三岁,谈次慷慨激昂,有目眦皆裂之概,这时赵君又来,带了两个乐人,也是蒙政会职员,大家围坐灯前,先听笛子和胡琴合奏。笛子略同汉制。胡琴则有四弦,柱头系铜质。歌为蒙古情诗,歌辞是爱人别嫁,悼忆追慕,描写到爱人的眼睛,衣服,姿态之美,比喻她像一朵龙相花(黑芙蓉花)。歌调掩抑哀怨,联音甚多,缠绵不断。次听马头琴与胡琴合奏。马头琴身系长方式,柱头刻马首,弦用马尾制成,传为成吉思汗所制。歌为《红旗歌》,蒙名“托伦托”,系成吉思汗出兵时所唱。奏时有保安队长韩凤麟君引吭相和,声调激越。散时已是夜深。八月十四日百灵庙

  晨起朝露犹零,和文藻走到包后山上,下望绿野如画,涓涓的百灵河,正绕住这一带高原。群马晨牧在晨光之中,毛片润泽。牧人骑在无鞍马上,手执鞭竿,上绕长绳,系用以套马者。在万马群奔之中,欲取一马,遥掷竿绳,即可套住,百不失一。山坡上无边的长着各色的野花,也有各种草虫,在飞鸣跳跃。下坡走至东边广场上,看保安队晨操,队兵有二百余人,都是德王部下,正在操演“开步走”“向后转”种种姿势,有着军衣者,也有长袍束带着牛皮靴者。步伐盘散,不见精神。而一飞身上马,立刻振发奋迅,绝尘而奔。蒙人骑马技术与天俱来,八九岁儿童即能据鞍飞驰,且能在马上入睡。苟能练成劲旅,西北国防,当收大用。

  包南广场上有红衣喇嘛在井旁汲水,庙墙外也正有一大队红衣喇嘛,拈香奏乐,绕庙诵经,据说这是早晚的日课。

  九时许由赵君引导,乘汽车至百灵庙东南五里之康熙营盘,传为康熙西征准格尔时驻兵之所。营在一小山上,四周有大石嶙峋,叠作垒形,山巅传有汉白玉宝座但已不见。踞石而坐,四顾廓然,石隙中丛生着捕蝇花,花淡红色,细碎如小雏菊,叶瓣皆干,经冬不凋。

  离康熙营向东数里,见有民包两个,即下车访问。两包一系住处,一系厨房,有牛羊百余只正在包外草。探首内视,有剃发老妇(按蒙俗寡妇不嫁者剃发为识),坐起寒暄,自言年七十五岁,子年三十三,外出未归,媳年廿五岁,结婚仅两年。其媳旁坐低头缝衣状甚羞涩,与语都含糊应答,双颊殷红,头蒙布块,耳旁垂珊瑚璎珞。包内颇洁,并畜猫狗。

  厨房内锅中正煮着奶皮。包外有一汉童,十龄左右,系被雇牧羊者,工资每日一角,或年终酬羊一头。包后荫中坐着一个青年,蓬发垢面,颈系大铁环,下连长圆形大铁链,见人嘻笑。起初以为是疯人,近与谈话,方知是蒙人之犯罪者,被本旗官长鞭责后,上锁纵流于此。自言再到开庙时便该开锁释放了。因为他懂汉话,更和他细谈,他说:“咱们是察哈尔人,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咱们只十九岁,因为和人吵嘴,扎了人家一刀,就受了罪了。”问他“吃什么?”他笑了说:“这家人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这种“天地为牢”,“四海为家”的囚犯,恐怕只此处可有,比较内地土牢的生活强胜万万了。

  回来的道上,看见一串骆驼,负载重物,疾奔如风。赵君因说骆驼载重行远的持久性较胜于马,可疾走七昼夜,不饮不食,亦不休息。它们在北平城里的笨重的脚步,只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表示。

  回包休息,午餐,午后参观云王居处,内容与德王之毡房相仿,只德王故书案处,云王则设佛桌。包中央立四红柱,上达天窗,此系王公包内所特有者。这时旁边正搭一新包、只四五人工作,由立架,而上顶,而围毡,只十五分钟光景,即已毕事。蒙人夏日逐水草而居,冬日则移住山坡凹暖处,迁移时全包可折卸收卷,载驼背上出发,到合意处,顷刻便可成立家室,真是方便!

  黄昏时邀集蒙政会职员等为摄一影,他们又与我们合摄一影。摄毕,德王特为我们开赛马摔跤二会,广场上聚满了僧俗人等!计有马十余匹,除职员和兵士外,德王自己亦欣然与赛。先赛跑马,后赛走马,绕场两周。骑者上体垂直,两膝微屈,鞭丝扬处。绝尘奔腾,观众欢呼,声震原野。德王马上姿势极好、神意暇逸。赛毕又请我们骑马,大家都谢不敢,只刘风竹先生欣然上马,刘君骑术绝佳,大为“教书匠”吐气。我们团中,只张宣泽先生、容先生,雷女士三人,弛骋少顷。

  次是摔跤,观众均围坐地上。德王将与赛者分成两队,以次唱挑战歌,辞句简单,声高而长,两边就各有人走出,先向德王举臂过顶,跳跃为礼,就开始相扑。先用两手擒住对方腰带,或颈下系佛像之带,胸颈相倚,盘旋相持,伺隙猛以腿膝互击,以能将对方摔倒地上为胜,然后胜者扶起败者,再向德王行礼归队。

  在赛马摔跤时,有百灵庙中已出来许多红衣喇嘛,杂坐围观。这时有个年轻高大的喇嘛,面圆颊红,看到技痒处,出家人似乎亦见猎心喜,每次挑战歌停,他就笑嘻嘻地举臂跳掷而出,胜后又笑嘻嘻地行礼归队。他每次出队,我们都拍手欢呼。我忽想起“惠明下书”一出中之“  仗佛力呐一声喊,绣旗开,遥见英雄咱  ”之句,觉得一种豪放自喜之态,流露于纸上的,今又在真人格上表现了出来!想为他摄一影,惜日光已沉,无从印迹了。晚餐由我们回请德王及韩赵二君。饭后其他委员会中人员也加入聚谈,奏乐。德王亲为我们拉胡琴,弹马头琴,及三弦琴并吹笛子,似于各种乐器,无不谙熟,真是多才多艺(我们行前曾各请德王在一张小纸上题字,词系蒙字,款用汉字,笔意秀劲)。当德王奏胡琴时,韩君又为唱一情歌,唱时相顾而笑,问起唱词,才知是说:“我犯了相思病,神仙般的大夫亦治不好,只有爱人能医。她若来时,不但立时病愈,且能立刻起来操刀剁肉,包饺子给她吃。”词意直截真挚,大家听了,也无不欢笑。

  乐毕,陈其田先生起来代表本旅行团,致谢蒙政委员会的招待。德王亦用蒙语致答辞,述内蒙自治运动之经过,及坦白为国之苦心,希望内地知识阶级,予以研究与援助。辞毕由韩君译成汉语。次由赵君致辞,中有“汉蒙合作,当首由有知识的青年,联合起来,  开发西北,即以巩固国防,当为助进西北而开发,勿为消灭西北而开发”,说到沉痛处,声泪俱下,合座默然动容。顾颉刚先生和文藻也相继发言,大约是说到我们所能尽力的种种径路。

  会散已是午夜,明日行矣,大家都觉得心头梗塞。三日的留连,闻见上所得固多,而对于这班,我们从不知道的,苦干的,有为可爱的蒙族青年同胞,更油然生敬爱之念。他们是逼居强邻墙下的我们同母的孩儿,利诱势逼,春晖又远。我们是他们同气连枝之人,当如何为他们呼号传语,使全国同胞,都知道在穷荒极北的漠漠寒沙之中,有这些孤军奋斗的青年,正在等待着我们的同情和援助  !

  星光下,耿耿反覆,不能成寐,此时心理,和年少读吊古战场文及李陵答苏武书时,冷暖大不相同了!八月十五日回绥道中

  晨六时半离百灵庙,有蒙政会委员数人来送行,又在灿烂的晨光中与金顶红檐作别。车过百灵河,转出九龙口,蒙政会数十个毡包都隐没在高冈之后,不能再见了,而我们心头深刻的印象是不能磨灭的。

  平原上有栖息的灰鹤一群,毛羽灰白,映着绿草,极雅澹有致。张先生向天放手枪一响,群鹤惊飞,赵先生急为摄影。

  道上还遇见羊群马群和骆驼群,都在晨牧。也曾遇一狼,近在道旁,见车下避,状似狐而稍大。将抵召河时,道旁有蒙古包二,并有羊圈。下车访问,有少女在包外浣衣,极健美。包内用具极为汉化,有手提箱之类,堆在包角。

  近午抵召河至普会寺,系班禅活佛避署之处。下车入院,简素整治。长廊层槛,建筑纯系西藏式,胜于百灵庙多多。匾额系乾隆(一七三六年——一七九六年)御笔,上书汉满蒙藏四种文字。外殿亦为经堂,存活佛鸾驾,车乘等。后面是佛殿。绕至西院,庭宇阒然,门窗掩闭,自隙内窥,室内壁~*玲珑,椅桌精致。墙上有画数幅,中有画马甚生动。再西又一小院,有树二株,此为出蜈蚣坝后所仅见,更觉得凉荫袭人。

  在寺饮茶,并中午点,茶炉中燃牛粪,火光熊然。蒙地煤木缺乏,而牲畜只饲青草,粪无臭味,因此燃料都用兽粪,据说火力极强,可融生铁。

  下午二时过武川县,四时过蜈蚣坝。城郭在望时,路旁过焦赞坟,惜未停。六时抵归绥公医院,雨,少顷即晴。八月十六日绥远

  晨起,雷女士和容郑张赵诸先生骑马赴昭君墓(郑先生有另文详记)。顾陈二位则到财政厅,教育厅等外。我和文藻在公医院休息。午饭只两人共食,虽然是举案齐眉。而热闹惯了,似乎反觉得寂寞!

  晚六时许,郑振铎先生请全体在古丰轩吃饭。此时由平绥路局转来电报,报告顾颉刚先生太夫人病笃的消息,顾先生定明晨快车回平,合座都为之愀然不欢。

  夜到傅主席家辞行,随后傅主席和七十师师长王靖国先生又到公医院来谈。八月十七日

  包头距丰台站八一六·二三公里高度一○○四·九二六公尺晨六时迁回专车上,先送顾先生行。八时许离归绥,一路与大青山并行,起伏如障,又是无际的平野农田。十二时半抵包头站,为平绥路线之终点。午餐后偕七十师吴参谋到生活改进社。社为包头最整齐的房子,有餐室球房,宿舍等设备。社长段承泽先生,在此主持西北移民协会,并立有电灯,面粉两公司,贸易极大。时段先生外出未晤。少憩后即到城东门外之转龙藏,即龙泉寺。寺系龙王庙,树木葱郁,风景清幽,有道光二十九年(一八四九年)的修庙碑记。庙院内有池,系储泉水处,已干涸,池底龟裂。西墙外岩畔有石刻龙头三,今只有两个龙头出泉,居民悉于此取饮,据云可治眼病 。寺东尚有玉皇阁。

  次至永茂新兴两厂,参地地毯制造。各有童工数十人,规模尚大,毛质亦佳,惜图案不新,颜色亦少,据云出品多卖与蒙古人。

  四时许到城内大南街西阁看所谓之郭大将军戟,或云宋将杨再兴戟。西阁状似城楼,正由包头教育局修理油漆,将改为“民众教育馆”,戟长丈许,重百许斤,以铁链悬梁上,柱倚地上。柄有刻字云“记名简放提督军门镇守山西大同等处地方统辖雁门三关总镇都督府冠勇巴图鲁马”,又似是清代“巴图鲁马”之戟。戟上云有血迹,审视未见!

  晚有段社长在改进社约宴,席间又听到王同春及二老财的故事,并移民屯垦的经过和成绩。

  回车睡。八月十八日包头

  这天本想到固阳县之五当召,五当召系牡丹招之转音,又称广觉寺。建于清乾隆间(一七三六年——一七九五年),在包头东北九十里,松柏成林,牡丹满山。我们在大同看赵承绶将军自映的电影时,银幕上见到七十余座西藏式的,华丽庄严之白色佛堂禅舍,神往已久。昨晚问路时,七十师的梁参谋长,已说到大水之后,山路尽失,不过我们可以试行,并于侵晨令骑兵先发探路。我们于晨七时,乘七十师的军用汽车出发。出城数里,在山岩中觅路徐行,雨点渐大,车陷山石泥泞中,进退维谷。车夫摇头说:“行不得了! ”大家商量再四,以为前途尚近百里,中途且无处住宿,山水再大,恐还不能转来,不得已只好折回。到车上已天容如墨,衣履尽湿。

  阴雨终日,大家只在车上看书下棋解闷。晚,晴。七时又到生活改进社应梁参谋长之宴,席间晤及王县长等,又问到包头状况甚详。此地为西北商业中心,水路由黄河上通宁夏,陆路可达青海,为平津陕甘新疆蒙古伊犁乌里雅苏台等处货物转毂之区,铁路货运收入,年可八九十万。居民多为商贾,蒙人亦多。民十四冯军过包头时,民间损失极大,今元气已稍复。

  宴后在社中晤及金陵大学农学院美人卜凯先生(Mr.J.LossingBuck,其夫人即《大地》(GoodEarth)小说作者赛珍珠女士),相见甚欢,互询近况。卜先生是到五原临河一带,调查土壤农产者,后闻亦因阻水未果。

  夜宿车上。八月十九日

  包头——磴口距丰台八○一·六五公里高度九九五·一七二公尺晨七时乘汽车至段先生所办之河北村,在城东南十五里。

  行至半道,因雨后地湿,车又陷泥中,我们都下车步行。不远已望见新村的田亩,田里都种的是糜米,莜麦,玉蜀黍等。

  绕入新村的短墙,又行里许,至办公处,乘骡车涉水到河边用水车种稻处,泥泞太甚,车颠簸已极。稻田近接黄河,畦中水满,葱绿可爱,水车旁正有数人工作。据云包头试验种稻,此为第一次,水车系采南式自制。农民拟自冀南移来,系黄灾难民。第一次大约移民一百户,年底可到。

  出来拟到南海子即黄河码头,又因路湿折回。

  午餐仍在新生活改进社,系应包头李段长,周站长之约。

  黄河鲤鱼,自前天起,已吃了三顿,清腴肥嫩,入口即化,其味之美,只有西湖醋鱼可以仿佛一二。据说鲤鱼最肥是在春冰初泮时,顺流群趋而下,有长至二三尺者。

  下午三时,挂小机车至磴口,参观萨托民生渠。有周站长及夫人偕行。到磴口站适遇驻渠口的工程师徐捌源先生,说通渠大道已被水淹没,只有小路可行,于是由徐先生引领,大家鱼贯的在狭仄的小径上走着,两旁有长得很高的刺草,攀擒衣袂。二十分钟已到河岸,河水浑黄,旋流甚急,一望无际。落日照在水上,水面似起白云,一种雄伟浩大之气,所谓之“黄河远上白云间”者,真情景悉合了!

  自岸边上船,在急流中渡到对岸,便到民生渠口。桥洞四孔,铁闸紧闭;桥上有铁梁,气象甚壮。按民生渠之兴工,由于民国十七年绥省大旱,萨托二县受灾最重,主席李培基氏倡议开民生渠以工代赈。十八年冬,由省府与中国华洋义赈救灾总会,合作一切贷款及工程事宜。二十年春由傅作义及王靖国在七十及七十三两师内,拨兵士四千人加入工作,六月而干渠及数支渠告成。渠于长百九十五里(里按一百八十丈计算),由萨县磴口村黄河沿之瓦窑口起,至托县城南直入黄河。全渠包括熟地约四万余顷,成功后水力能达到者,至少亦有两万余顷。但因当时急于救灾,测量方面未免疏忽,渠道太高,水不能入,至今尚未收灌溉之利,极为可惜。

  徐先生日间到渠口城堡式的办公处,测量水量,下午四时后,即须回磴口车站,河西土匪太多,时常过河,无物不取 。他们是河西的农民,穷不聊生,农暇时以抢掠为业,兵来即散,无可防备。

  归途中,徐先生遥指大青山半的一丛殿宇,说那就是沙尔沁召,传说是当初汉蒙分界,汉人一箭射到大青山7上,因建此召,自此阴山以南,都是汉人的领土了。

  五时许回磴口站,徐夫人亦上车相见,她是天津北洋工学院的毕业生。一对科学家夫妇,在此辛苦工作,真是青年人的好模范。

  六时半回包头。八月二十日

  包头——公积坂距丰台七八六·二六公里高度九八八·四七○公尺昨因骡车震颠太甚,胸部骤感不适。晨,雷女士及容陈张赵诸先生到南海子参观,我未偕往,终日在车上偃卧休息。

  十一时半车挂至公积坂,阴雨。午饭后由雷女士及陈赵两先生乘骡车至八拉盖参观天主教村庄(雷女士有另文详纪)。天主教会在西北一带有特殊势力,教民甚多,拥地亦广。

  据说宣教者本拟在蒙人中传教,教堂立后,蒙人不耐热闹,移“包”北去。而汉人却都聚来耕种,渐以成村,此村遂成为宗教,教育,及自卫的中心。此种村落在绥远有数处,如二十四顷地,萨县如八拉盖等。村多整浩,有教堂,有医院,有学校,并有无线电台等近代设备。村民男不吸烟种烟,女不缠足,生活甚佳。西北移民协会总干事段先生说,假如内地的知识阶级,有教士般的热心和毅力到西北来组织起几十个新式的村落,则于巩固国防方面,胜于军队多多!

  雷女士等归来后,五时半,车又开麦达召。八月二十一日

  麦达召距丰台七五三·九○公里高度九九六·○八七公尺晨拟游麦达召而天雨不止,又无代步可雇,车中闷坐,听说三道营至卓资山一段,轨道又出问题。大家商量,恐路轨又断,欲归不得,不如趁未断前赶回。十二时车挂往旗下营,沿途各站均有耽搁,到旗下营已八时半。八月二十二日

  旗下营距丰台六一七·八五公里高度一二四一·一四六公尺晨闻站长云,电话电报,均因天雨不通,前方实情,无从探得。南下之车,皆停于此,站上颇热闹,晚绥远段长李君来,言轨道又冲断,须三天才能修复。我们商量尚有麦达召未看,在此三天之中,不如再折回麦达召。郑振铎先生因有要事,决定随工程车先行。八月二十三日旗下营——绥运

  晨,郑先生匆匆道别下车,同伴中又少了一个。闷卧车上,听站上人闲谈,有老人年七十岁,言此处河水,五年必一改道,再过五年,全村就洗荡了!夜回绥远。八月二十四日绥远

  晨,有绥远军部兵士持帖来,云傅主席邀往午餐,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两次回车,屡屡叨扰,而又情不可却。我因仍觉不适,留车未往。有蒋恩钿女士,清华大学毕业生,现绥远第一女师教员,刚由南来,闻讯来访,相见极喜。

  午后,大家回来,从军部借马六匹,二时半另开小车,有雷女士,容张赵诸先生共往麦达召(容先生有另文详纪),九时许方归。八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回平道中

  八月廿五日,闻前线已修复,下午三时四十分离绥远。蒋女士又来送行,赠我捕蝇花一束。张宣泽先生也与我们作别,同行月余,分手均觉恋恋。

  行不得时,觉得闷人,一旦路畅无阻,却又不忍即离这雄壮的西北!一路上倚窗望着白塔,望着青山,幕色中看一块块地毡般覆在山头的田垄,心中有说不出的依恋。过三道营站,轨道新修处,还有许多工人,荷锄带锸,坐立路旁。伸首窗外,看见旧道弯曲在数十步外,已没河中。新道松软,车过处似不胜载,铁轨起伏有声,亦是奇景。

  过福生庄站以东,山水奇伟,断岸千尺,河水萦回。车道即紧随山回路转处,曲折而前。时有深黑的悬崖,危立河畔,突兀之状,似欲横压车顶。来时系夜中,竟未及见。

  中夜过十八里台站,为平绥路线中之最高点,高度为五一八一·○○尺,急视寒暑表,已下降至五十六度。

  廿六日午后重过宣化,买葡萄一筐,过沙城时又买青梅酒一瓶,过南口又买白桃一篓。六时半抵清华园站,下车回家,入门献酒分果,老小腾欢,我们则到家反似作客,挟衣拄杖,凝立在客室中央,看着家人捧着塞外名产欢喜传观之状,心中只仿佛的如做了一场好梦!

  冰心竟于一九三五年一月廿九日夜北新书局改为《冰心游记》,1935年3月初版。)二老财

  民国廿三年八月九夜,我在绥远的一个宴会席上,听到了一个奇女子的事迹。她是河套民族英雄王同春氏的独女,“后套的穆桂英”,她的名字是二老财。

  不,她没有名字,二老财是她的部下和后套的人民,封赠给她的。

  那天夜里,听完故事,回去已是很晚。有了点酒,路上西北的高风,吹拂着烘热的面颊,心中觉得很兴奋,又很怅惘。在黑暗中,风吹树叶萧萧的响,凉星在青空闪烁着,我一夜没有睡;翻来覆去的,眼前总浮现着一个蓝衣皮帽,佩枪跃马,顾盼如神,指挥风生的女人。

  因着幼年环境的关系,我的性质很“野”,对于同性的人,也总是偏爱“精爽英豪”一路。小时看《红楼梦》,觉得一切人物,都使我腻烦,其中差强人意的,只有一个尤三姐,所谓之“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者,兼而有之。又读野史,有云“郭汾阳爱女晨妆,执栉捧巾,尽是偏稗牙将。”使我觉得以她的家世,她的时代,可记者必不止“晨妆”而已。可惜以后翻了些史书,这郭公爱女,竟无可稽考,不禁惘然!

  二十年来,野性消磨都尽,连幻想中同性的人物,也都变样了。“女人”,这抽象的名词,到我心上来时,总被一丛乱扑的火星围绕着,这一星星是:衣,饰,脂,粉,娇,弱;充其量是:美丽,聪明,有才藻,善言辞;再充其量是  

  无论我的幻拟引到多远,像二老财这样的人格,竟不曾在我的想象中出现过。

  话说那“有百害”的黄河,挟着滚滚的泥沙,浩浩荡荡的向着东南奔注。中间,这浑水卷过了狼山以南一片蒙古的牧场,决成万顷膏腴的土地。那身高九尺,心雄万夫的王同春,在同治初年,带着数千直鲁豫的同胞,在这河套里开辟屯垦,经过多少次的占租械斗,他据有了干渠五个,牛犋七十,这方圆万顷的良田,都入了瞎进财——王氏外号——之手。河套一带,提起了瞎进财,哪个不起着一种杂糅的情感,又惊慑,又爱戴?

  俗言说“虎父无犬子”,而瞎进财的四个儿子,都只传了他父亲的悫直质朴,这杀伐决断,精悍英锐之气,却都萃于他女儿之一身。所以在童年时候,她的兄弟们杂在工人队里辛苦挖渠,而二老财却骑马佩枪,在河渠上巡视指挥着。

  王同春自己都不大认得字,他的独女当然也不曾读书。正因她不曾读书,又生长在这河山带绕,与外面文化隔绝之地,她天真,她坦白,她任性,她没有沾染上半点矫揉忸怩之气。

  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  不,她不是一朵花,就是本地风光,她像一根长在河套腴田里的麦穗。一阵河水涌来,淹没了这一片土地,河水又渐渐的退去,这细沙烂泥之中,西北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有一粒天然的种子,不藉着人力,欣欣的在这处女地上,萌芽怒茁,她结着丰盛的谷实。

  就这样的骑着无鞍马,打着快枪,追随着父亲,约束着工人,过了她的童年。到了二十多岁,二老财便出嫁了。丈夫早死,姓名不传,有人说是她的表兄,但也不知其详。丈夫死后,二老财又住娘家,当然她父亲也离不了她。

  到了光绪三十三年,因着历年和人家争夺械斗的结果,五原县衙门里,控告王同春的状子,堆积如山,王氏终于下狱了。这时,王家的一切:打手,工人,田庐,牲畜,都归二老财一人分配管理。她的身边,常有三四十个携枪带刀的侍从,部下有不受命的,立被处决。她号令严明,恩光威力,布满了河套一带,人民对她,和对她父亲一样,又惊慑,又爱戴。就在这时二老财得了她的尊号:她父亲王同春是大财主,大老财;她是二财主,二老财。

  民国六年(?)王同春死了。他的次子王英,收集父亲的手下,以及各处的流亡,聚众至数千人,受抚成军,驻扎张北一带。民国二十年又与“国军”对抗,兵败势危,士卒哗变,王英仓皇出走,求教于二老财。二老财打了王英一顿嘴巴,骂他没用,自己立刻飞身上马,到了军中,只几句训话,便万众无声,结果是全军拥着王英,突围走到察哈尔,在那里被刘翼飞将军所获。

  王英的残党,四散劫掠,变成流寇,著名匪首杨猴小,便是其中的一个。去年春天,一队杨猴小的部下,截住了一辆骡车,正在一哄而上,声势汹汹的时候,车帘开处,二老财从车上慢慢的跳了下来,说:“你们不忙,先看清我是谁! ”这几十条好汉定睛一看,吓得立刻举枪立正,鸦雀无声的,让这骡车过去。

  这时五原附近的抢案更多了,有人说是二老财手下所作。

  五原县长就把二老财拘来,想将她枪毙,以除后患。二老财上堂慷慨陈辞,说,“王英是我的亲兄弟,他作恶坏了事,我并没有逃走,足见我心无他。至于说我家窝藏着坏人,这也不是事实,我家里原有些父亲手下的旧人,素来受过父亲的周济,如今我也照旧给他们些粮米,这是惜老怜贫,并不是作奸犯法。请问捉贼捉赃,我家里有盗赃么?有人供攀我是窝主么?”县长听了这一篇理直气壮的话,觉得很难发落,又因为她是河套功人王同春的女儿,众望所归;而且严刑之下,也不能使匪徒供出二老财窝藏的事实来,就把她释放了,只同她立下条件,不许再招集流亡。——一说是她并未被释,到如今仍然软禁在五原城里。

  以上是我在绥远听到的,自此在西北旅途上,逢人便问,希望多知道些二老财的事迹。八月十七日到包头,在生活改进社里、公宴席上,又谈到王同春、我就追问二老财,有七十师参谋吴君,看看我惊讶的笑着说,“您倒爱听她的事?这个妇道人家,没有什么才情,但这人可就利害着了! ”于是他就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说起她,我还见过一面。那年吴子玉将军从兰州到北平去,路过此地,我也上车去接。车上尽是男子,却有一个女人,五十上下年纪,穿着大蓝布袄,戴着皮帽,和大家高谈阔论的,我就心烦了,我说,‘这是什么娘儿们,也坐在这里! ’旁边有人拉了我衣裳一把,我就没言语。

  走到背静处一问,敢情就是名满河套的二老财,她也接吴将军来了,是请吴将军替她兄弟王英说情。我后来也同她谈过话,这人真能说,又豪爽,又明白。她又约我到她家里去,在五原城里,平平常常的土房子,家里仍是有许多人。她极其好客,你们如去了,她一定欢迎,若要打听王同春的事情,去问她是再好没有的了。”

  包头一直下着大雨,到五原去的道路都冲没了。这次是见不着的了!归途中我拜托了绥远的朋友,多多替我打听二老财的事,写下寄给我。如能找到她的相片,也千万赏我一张。

  火车风驰电掣的走向居庸关,默倚车窗,我想:在她父亲捐资筑立的五原城里,二老财郁郁的居住着;父亲死了,兄弟逃了,河套荒了,农民散了!春秋二节,率众到城中河神王同春的庙里,上祭祝告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泪随声坠!王同春的声威,都集在她一人身上了,民十七赵二半吊子围攻五原城之役,不是她单骑退的贼兵么?西北的危难,还在刚刚开始,二老财,你是民族英雄的女儿。你还没有老,你的快枪在哪里?你的死士在哪里?

  万里长城远远的横飞而来,要压到我的头上,我从此入关去了。回望着西北的浮云,呵,别了,女英雄,青山不老,绿水长存,得机缘我总要见你一面,——谁知道我能否见你一面?今日域中,如此关山!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五日夜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6年1月《青年界》第9卷第1号。)致林语堂①

  林先生:

  前从潘光旦先生处转到手书承嘱加入××年刊编辑之任务,足见推重之忱,无任感荷。经过再三考虑终以生性疏懒,且从未用英文写作,冒昧答应,适足贻羞祖国。当今女作家如林,想能胜任愉快者亦必大有人在,望先生重行选聘,庶分工有人,不至追悔于后,则幸甚。《人间世》投稿事,叠蒙函催,俟暇当草上呈正。《人间世》出版逾年,而锐气不堕,真是当今小品文杂志中之佼佼者,堪为先生贺也。

  西北归来后小病数月,来函稽复,无任恐惶,特此奉复并贺年禧谢冰心拜上

  十二月卅夜(1935.12.30)

  ①林语堂,作家,福建龙溪人。1895年10月10日生。1923年获德国莱比锡大学博士学位后归国,在北京大学教授英语。1925年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务长兼英文系教授。1932年9月创办《论语》半月刊,1934年4月创办《人间世》、1935年9月创办《宇宙风》半月刊。1936年前往美国执教和写作。1966年回台湾。

  (此信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同志征集。)031冰心全集1936年一句话

  那天湖上是漠漠的轻阴,

  湿烟盖住了泼剌的游鳞。

  东风沉静地抚着我的肩头,“且慢,你先别说出那一句话! ”那夜天上是密密的乱星,

  树头栖隐着双宿的娇禽。

  南风戏弄地挨着我的腮旁,“完了,你竟说出那一句话! ”那夜湖上是凄恻的月明,

  水面横飞着闪烁的秋萤。

  西风温存地按着我的嘴唇,“何必,你还思索那一句话?”今天天上是呼呼的风沙,

  风里哀唤着失伴的惊鸦。

  北风严肃地擦着我的眼睛,“晚了,你要收回那一句话?”

  一九三六年二月三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6年5月30日《自由评论》第25、26期合刊。)

  《古老的北京》〔美国〕NymWales著在她沉默的屈从了日本的时候的一个印象

  北京死了,死了,无耻的,公然的,和那些

  在那失去的战场上,受挫被掠之后的,温暖裸露的生物一同死去了,

  死了  是应当有点反抗的声音的,而这里只有微呻的惨默,

  是应当有些生气和动作的,而这里只有不抗斗的退败,四肢五脏都冷了。

  这时应当有点生气  自然凡是伟大的帝都,不肯不出

  一丝抗斗的声音便投降了的?

  这庞大崇高的城墙是不肯的,他有坚厚的铁门,有箭楼雉堞,二千年来,这城墙

  不断的回应着那凯旋者的欢呼。

  这里应当有战胜者的绝叫,和那被征服者的叹息,

  至少也应当有半夜的酸风,为那被忘却的鬼雄哭泣。

  但是没有,这些都没有。

  只在日本使馆里有揖让的佩刀铿锵的声响,

  只有高高的脉搏般的飞机的声音,在白翼上和平的画着

  光明的红日  在回应着,在回应这些的

  只有那熟闻的乞丐的哀啼,恬然的布贩的叫卖,

  以及在北楼上妖狐的怪嗥。

  放弃城钥的时候,连一点雄壮的仪式都没有;

  城钥挂出在铁的城门之外  

  没有剧意,没有感情,只有履行日课般的解嘲的分说。

  多么像一出丑戏,这坚厚的中古的城墙,划带着胡虏的箭痕,多么像一出丑戏,还有

  巨翼的黑影在上面覆盖着!

  可是这还不够做那“永远不会演出”的那出戏的布景。

  这里还没有大胆的要求以城中的珍宝来偿还那诡笑的奸谋,在这交易场所的地板上也还没有金银相触的响亮的声音。

  但有些地方听得见细语,在严闭的门后,在秘密的店里,

  那些字眼,是预备将来历史家作为文章标题的字眼:

  “一定不要有变乱  倡乱的是土匪  枪毙那要打

  仗的土匪!  

  产业是值钱的  银行会要倒闭!  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财产,我们的财产  

  这是不容争执的,多么无谓  让我们要和平与秩序吧。”

  因此,为着眼前的羹饭,她卖出了她的灵魂,她那破烂的,不值钱的,卑污的商家地主的灵魂,

  而且假如那买主没有看出,谁晓得这不是一个公平交易呢?北京死了,死了

  可怜的无望的死了。

  呵,你要感到悲痛,看一座端严皇后似的大城,失去

  了她的光荣。

  因为她被强污,说到她,你要带着愁苦如同诗人说到他心灵上城池的陷落。

  但是北京并不是被人强污,不过只像一个白痴妓女的强污,是被卖也得了报酬的。

  而且北京,古老的北京,在她悠久的历史中从来没有不挣扎就屈服了的,北京现在不是皇家的了,她那幽灵出没的宫殿,用空洞的眼睛瞪视着你,

  在那曾是禁城的,皇宫琉璃瓦上的龙檐,在那一行行黄瓦上的金龙,看过去又顺懦又老实,

  和那秋天的屋顶上,一行行平铺着晒干的,金黄的玉米

  上的毛毛虫一般。北京死了,死了,

  一场小说上封建的英雄的时代都掩埋在无人翻读的古卷纸灰中了。

  也没有骑士,旗帜飞扬的驰过通行,为防卫帝座,为防卫他们妻子而应战。

  这些侵略者既不要他们的妻房,也不伤害他们的子女。

  他们只要一件温善而高贵的东西。

  买卖的自由  河北的棉产  公开的市场  

  悠长的,清平的,火车与驼运的道路,为战时的运输,为巨量的鸦片贸易。

  为那装箱的货物,不纳税的转运  

  严厉的压迫大学里的青年,不再有五四的激感,关于日本不再有凶恶的言词  

  让我们做朋友,亲善的商人和买办。

  何必说什么奴隶与主人?

  古老的哈德门大街,从前总是尘土飞扬,黯淡的充满了灰蓝的衣衫,

  但现在却是华粲的和服,许多鲜艳华粲的和服  

  去年是没有的——从前只是黯淡的单调。

  这些和服,看过去又新又鲜,夺目的,如同枯叶堆里长出春花般的惊人。

  今天我看见一个日本小孩,用他那光着的、不可抵御的日本脚趾头,

  使劲的踢着一个庄严的山东警察:

  他羞愧了——不是那小孩子,是那高大的警察——因

  为山东是出中国最勇敢战士的地方  

  我就掉头他顾,一边想着,想着多么奇怪,这雄伟谦和的中国人;这渺小鲁莽的

  日本人  

  奇怪为什么这里木屐尖锐的步伐会喧夺了那布鞋的轻柔的踢踏,遮盖了那街上戈壁骆驼的软步  

  在富士山影下东京是美丽的,在微雾里,在岛雨中,

  又素洁,又颤响,又是新建的。

  但如把她移放在空漠的北京天空之下,笼罩了尘土的西山旁边,

  我想东京不会有那么美。

  似乎模糊的觉到不必需有两个以上的东京,而坚定的,情感上的重要,必需留下一个古老的北京,

  一个死的,麻木的,匍匐的北京,无耻的、唯利是图的,讥嘲的,练达的,没有胆力也没有惧怕。致梁实秋

  实秋:

  本诗见于《Asia》月刊,去年十二月号,作者之名是假名,请你注明。

  此诗已由杨白萍君译过,在《北大周刊》(一月十三日出版)登出。他的也有错误。请你千万替我校对改正一下,感甚,祝即安冰心拜二十四日夜一封公开信

  史先生:

  真没有想到“你编的刊物”仍在等我的稿子,更没有想到我直到今日,还不能写出一篇东西来!

  你知道我的身体本来不大好,而且我的零零碎碎的事情也特别的多。其实这还不是一个最大的理由,我有一个很坏的习惯,就是我的写作,必须在一种特殊的心境之下,若是这种心境抓不到,有时我能整夜的伸着纸,拿着笔,数小时之久,写不出一个字来,真是痛苦极了!

  这种心境的来到,是很突然的,像一阵风,像一线闪光,有一个人物,一件事情,一种情感,在寂静中,烦闷中,惆怅中,忧郁中,忽然来袭,我心里就忽然清醒,忽然喜悦,这时心思会通畅得像一股急流的水,即或时在夜半,我也能赶紧披衣起坐,在深夜的万静中来引导这思潮的奔涌。

  年来只这样的守着这“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原则,写作便越来越少,有时为着朋友的敦促,不得不在勉强的情境下,胡乱地写些“塞责”的东西,胡乱的寄了出去,等到排印了出来,自己重看一遍时,往往引起无穷的追悔。——自然越不写越涩,越涩越不写,这种情形,是互为因果的,可是我总得不到相当的解决的方法。

  前几天夜里,我夜半醒来,忽然想到“凤凰”,它是一种神鸟,会从自己的灰烬里高举飞翔,——也许多会儿我把自己的一切,烧成灰,一堆纤细洁白的灰,然后让我的新的心魂,从这一堆灰上高举凌空  我想把这段意思写成诗,可怜,对于诗,我此调久已不弹了!

  话说回来,我如今不打算老是等候着这“不可必期”的心境,我要多多的看书,看到好的,要翻译翻译,来活泼我的这支笔,然后,也要不意的,从别人的意境里,抓到了灵感,那时我再写。我对于自己还不灰心,虽然有时着急,我知道我的“无限”,同时也知道这“无限”的限度。

  让我在这里止住 。记得你曾说过书信也可,假如你不介意,此信可以公开,千万原谅我的苦处。

  祝你好!

  冰心三月八夜于燕大。胰皂泡

  小的时候,游戏的种类很多,其中我最爱玩的是吹胰皂泡。

  下雨的时节,不能到山上海边去玩,母亲总教给我们在廊子上吹胰皂泡。她说是阴雨时节天气潮湿,胰皂泡不容易破裂。

  法子是将用剩的碎胰皂,放在一支小木碗里,加上点水,和弄和弄,使它融化,然后用一支竹笔套管,沾上那粘稠的胰皂水,慢慢地吹起,吹成一个轻圆的网球大小的泡儿,再轻轻的一提,那轻圆的球儿,便从管上落了下来,软悠悠的在空中飘游。若用扇子在下边轻轻的扇送,有时能飞到很高很高。

  这胰皂泡,吹起来很美丽,五色的浮光,在那轻清透明的球面上乱转。若是扇得好,一个大球,会分裂成两三个玲球娇软的小球,四散分飞。有时吹得太大了,扇得太急了,这脆弱的球,会扯成长圆的形式,颤巍巍的,光影零乱,这时大家都悬着心,仰着头,停着呼吸,——不久这光丽的薄球,就无声的散裂了,胰皂水落了下来,洒到眼睛里,使大家都忽然低了头,揉出了眼泪。

  静夜里为何想到了胰皂泡?——因为我觉得这一个个轻清脆丽的球儿,像一串美丽的画梦!

  像画梦,是我们自己小心的轻轻吹起的,吹了起来,又轻轻的飞起,是那么圆满,那么自由,那么透明,那么美丽。

  目送着她,心里充满了快乐,骄傲,与希望,想到借着扇子的轻风,把她一个个送上天去送过海去。到天上,轻轻地挨着明月,渡过天河大跟着夕阳西去。或者轻悠悠的飘过大海,飞越山巅,又低低的落下,落到一个美人的玉搔头边,落到一个浓睡中的婴儿的雏发上  

  自然的,也像画梦,一个一个的吹起,飞高,又一个一个的破裂,廊子是我们现实的世界,这些要她上天过海的光球,永远没有出过我们仄长的廊子!廊外是雨丝风片,这些使我快乐,骄傲,希望的光球,都一个个的在雨丝风片中消失了。

  生来是个痴孩子,我从小就喜欢做画梦,做惯了梦,常常从梦中得慰安,生希望,越做越觉得有道理,简直不知道自由是在做梦,最后简直把画梦当做最高的理想,受到许多朋友的劝告讥嘲。而在我的精神上的胰皂泡没有一破灭,胰皂水没有洒到我的心眼里使我落泪之先,我常常顽强的拒绝了朋友的劝告,漠视了朋友的讥嘲。

  自小起做的画梦,往少里说,也有十余个,这十几年来,渐渐的都快消灭完了。有几个大的光球,破灭的时候,都会重重的伤了我的心,破坏了我精神上的均衡,更不知牺牲了我多少的眼泪。

  到现在仍有一两个光球存在着,软悠悠的挨着廊边飞。不过我似乎已超过了那悬心仰头的止境,只用镇静的冷眼,看她慢慢的往风雨中的消灭里走!

  只因常做梦,我所了解的人,都是梦中人物,所知道的事,都是梦中的事情。梦儿破灭了当然有些悲哀,悲哀之余,又觉得这悲哀是冤枉的。若能早想起儿时吹胰皂泡的情景与事实,又能早觉悟到这美丽脆弱的光球,是和我的画梦一样的容易破灭,则我早就是个达观而快乐的人!虽然这种快乐不是我所想望的!

  今天从窗户里看见孩子们奔走游戏,忽然想起这一件事,夜静无事姑记之于此,以志吾过,且警后人。

  三,二十二,一九三六。北平。记萨镇冰先生

  萨镇冰先生,永远是我崇拜的对象,从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常常听见父亲说:“中国海军的模范军人,萨镇冰一人而已。”从那时起,我总是注意听受他的一言一行,我所耳闻目见的关于他的一切,无不加增我对他的敬慕。时至今日,虽然有许多儿时敬仰的人物,使我灰心,使我失望,而每一想到他,就保留了我对于人类的信心,鼓励了我向上生活的勇气。

  底下所记的关于萨先生的嘉言懿行,大半是从父亲谈话中得来的。——事实的年月,我只约略推算,将来对于他的生平材料搜集得比较完全时,我想再详细的替他写一本传记。——在此我感谢我的父亲,他知道往青年人脑里灌注的,应当是哪一种的印象。

  海军上将萨镇冰先生,大名是鼎铭,福建闽侯人,一八六○年(?)生,十二岁入福州马尾船政学校,作第二班学生。

  十七八岁出洋,入英国格林海军大学(Green—WichCollege),回国后在天津管轮学堂任正教习。那时父亲是天津水师学堂驾驶班的学生,自此和他相识。

  在管轮学堂时候,他的卧室里用的是特制的一张又仄又小的木床,和船上的床铺相似,他的理由是,“军人是不能贪图安逸的,在岸上也应当和在海上一样。”他授课最认真,对于功课好的学生,常以私物奖赏,如时表之类,有的时候,小的贵重点的物品用完了,连自己屋里的藤椅,也搬了去。课外常常教学生用锹铲在操场上挖筑炮台。那时管轮学堂在南边,水师学堂在北边,当中隔个操场 。学堂总办吴仲翔住在水师学堂。吴总办是个文人,不大喜欢学生做“粗事”。所以在学生们踊跃动手,锹铲齐下的时候,萨先生总在操场边替他们巡风,以备吴总办的突来视察。

  父亲和萨先生相熟,是从同在“海圻”军舰服务时起(一九○○年左右),那时他是海军副统领,兼“海圻”船主,父亲是副船主。

  庚子之变,海军正统领叶祖,驻海容舰,被困于大沽口。鱼雷艇海龙海犀海青海华四艘,已被联军舰队所掳。那时北洋舰队中的海圻,海琛,海筹,海天等舰,都泊山东庙岛,山东巡抚袁世凯,移书请各舰驶入长江,以避敌锋,于是各船纷纷南下,只海圻坚泊不动。在山东义和团杀害侨民的时候,萨先生请蓬莱一带的教士侨民悉数下船,殷勤招待,乱事过后,方送上岸。那时正有美国大巡洋舰阿利干号(OreAgan)在庙岛附近触礁,海圻*质煌然ぃ拦嵛叛叮⒓闯酆佬唬⒗山⒊ど晷恢啵部胰叭壬舷拢谑呛[卟趴虢酢*

  在他舰南开,海圻孤泊的时候,军心很摇动,许多士兵称病上岸就医,乘间逃走,最后是群情惶遽,聚众请愿,要南下避敌。舱面上万声嘈杂,不可制止,在父亲竭力向大家劝说的时候,萨先生忽然拿把军刀,从舱里走出,喝说着:

  “有再说要南下的,就杀却! ”他素来慈蔼,忽发威怒,大家无不失色惊散,海圻卒以泊定。——事后有一天萨先生悄然的递给父亲一张签纸,是他家人在不得海圻消息时,在福州吕祖庙里求的,上面写着:“有剑开神路。无妖敢犯邪。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两人大笑不止。

  萨先生所在的兵舰上,纪律清洁,总是全军之冠。他常常捐款修理公物,常笑对父亲说,“人家做船主,都打金镯子送太太戴,我的金镯子是戴在我的船上。”有一次船上练习打靶,枪炮副不慎,将一尊船边炮的炮膛,划伤一痕。(开空炮时空弹中也装水,以补足火药的分量,弹后的铁孔,应用铁塞的,炮手误用木塞,以致施放时炮弹爆裂,碎弹划破炮膛而出。)炮值二万余元,萨先生自己捐出月饷,分期赔偿。后来事闻于叶祖,又传于直隶总督袁世凯,袁立即寄款代偿,所以如今海圻船上有一尊船边炮是袁世凯购换的。

  他在船上,特别是在练船上,如威远康济通济等舰常常教学生荡舢舨,泅水,打靶,以此为日课,也以此为娱乐。驾驶时也专用学生,不请船户。(那时别的船上,都有船户领港,闽语所谓之“曲蹄”,即以舟为家的疋旦民。)叶统领常常皱眉说:

  “鼎铭太肯冒险了,专爱用些年轻人! ”而海上的数十年,他所在的军舰,从来没有失事过。

  他又爱才如命,对于官员士兵的体恤爱护,无微不至。上岸公出,有风时舢舨上就使帆,以省兵力。上岸拜会,也不带船上仆役,必要时就向岸上的朋友借用。历任要职数十年,如海军副大臣、海军总长、福建省长等,也不曾用过一个亲戚。亲戚远道来投,必酌给川资,或作买卖的本钱,劝他们回去,说:“你们没有受过海上训练,不能占海军人员的位置。”——如今在刘公岛有个东海春铺子,就是他的亲戚某君开的,专卖烟酒汽水之类,作海军人的生意——只有他的妻舅陈君,曾做过通济练船的文案,因为文案本用的是文人的缘故。

  萨先生和他的太太陈夫人,伉俪甚笃。有一次他在烟台卧病,陈夫人从威海卫赶来视疾,被他辞了回去,人都说他不近人情。而自他三十六岁,夫人去世后,就将子女寄养岳家,鳏居终身。人问他为何不续弦,他说:“天下若再有一个女子,和我太太一样的我就娶。”——(按萨公子即今铁道部司长萨福钧先生,女公子适陈氏。)

  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清简,洋服从来没有上过身,也从未穿过皮棉衣服,平常总是布鞋布袜,呢袍呢马褂。自奉极薄,一生没有做过寿,也不受人的礼。没有一切的嗜好,打牌是千载难逢的事,万不得已坐下时,输赢也都用铜子。

  他住屋子,总是租那很破敝的,自己替房东来修理,栽花草,铺双重砖地,开门辟户。屋中陈设也极简单,环堵萧然。他做海军副大臣时,在北平西城曾买了一所小房,南下后就把这所小房送给了一位同学。在福建省长任内,住前清总督衙门,地方极大,他只留下几间办公室,其余的连箭道一并拆掉,通成一条大街,至今人称肃威路,因为他是肃威将军。

  “肃威”两字,不足为萨先生的考语,他实是一个极风趣极洒脱的人。生平喜欢小宴会,三五个朋友吃便饭,他最高兴。所以遇有任何团体公请他,他总是零碎的还礼,他说:

  “客人太多时,主人不容易应酬得周到,不如小宴会,倒能宾主尽欢。”请客时一切肴馔设备,总是自己检点,务要整齐清洁。也喜欢宴请西国朋友。屋中陈设虽然简单,却常常改换式样。自己的一切用物文玩,知道别人喜欢,立刻就送了人,送礼的时候,也是自己登门去送,从来不用仆役。

  他写信极其详细周到,月日地址,每信都有,字迹秀楷,也喜作诗,与父亲常有唱和之作。他平常主张海军学校不请汉文教员,理由是文人颓放,不可使青年军人,沾染上腐败的习气。他说:“我从十二岁就入军校,可是汉文也够用的,文字贵在自修,不在乎学作八股式的无性灵的文章。”我还能背诵他的一首在平汉车上作的七绝,是:“晓发襄江尚未寒,夜过荣泽觉衣单,黄河桥上轻车渡,月照中流好共看。”我觉得末两句真是充分的表现了他那清洁超绝的人格!

  我有二十多年没有看见他了,至今记忆中还有几件不能磨灭的事:在我五六岁时候,他到烟台视察,住海军练营,一天下午父亲请他来家吃晚饭,约定是七时,到六时五十五分,父亲便带我到门口去等,说:“萨军门是谨守时刻的,他常是早几分钟到主人门口,到时候才进来,我们不可使他久候。”

  我们走了出去,果然看见他穿着青呢袍,笑容满面的站在门口。

  他又非常的温恭周到,有一次到我们家里来谈公事,里面端出点心来,是母亲自己做的,父亲无意中告诉了他。谈完公事,走到门口,又回来殷勤的说:“请你谢谢你的太太,今天的点心真是好吃。”

  父亲的客厅里,字画向来很少,因为他不是鉴赏家,相片也很少,因为他的朋友不多。而南下北上搬了几次家,客厅总挂有萨先生的相片,和他写赠的一副对联,是“穷达尽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

  听说他老人家现在福州居住,卖字作公益事业。灾区的放赈,总是他的事,因为在闽省赤区中,别人走不过的,只有他能通行无阻。在福州下渡,他用海军界的捐款,办了一个模范村,村民爱他如父母,为他建了一亭,逢时过节,都来拜访,腊八节,大家也给他熬些腊八粥,送到家去。

  此外还有许多从朋友处听来的关于萨先生的事,都是极可珍贵的材料。夜深人倦,恕我不再记述了,横竖我是想写他的传记的,许多事不妨留在后来写。在此我只要说我的感想:前些日子看到行政院“澄清贪污”的命令,使我矍然的觉出今日的贪污官吏之多,擅用公物,虽贤者不免,因为这已是微之又微的常事了!最使我失望的是我们的朋友中间,与公家发生关系者,也有的以占公家的便宜为能事,互相标榜夸说,这种风气已经养成,我们凋敝绝顶的邦家,更何堪这大小零碎的剥削!

  我不愿提出我所耳闻目击的无数种种的贪污事实,我只愿高捧出一个清廉高峻的人格,使我们那些与贪污奋斗的朋友们,抬头望时,不生寂寞之感  

  在此我敬谨遥祝他老人家长寿安康。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三日夜。致陶亢德①

  陶先生:

  来信敬悉,关于作稿,岂明先生已催过两次了,只因牙疾,不能写作,抱歉之极。《北平特辑》很动人,颇想写他一写,题目一时不能定,因为我作稿,常常是后定题目的。在可能范围内,拙稿总拟在五月中旬奉上不误。此请撰安语堂先生前代候冰心拜五月一日

  ①陶亢德,《宇宙风》的编者。一日的春光

  去年冬末,我给一位远方的朋友写信,曾说:“我要尽量的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来的特别的晚,而且在还不知春在哪里的时候,抬头忽见黄尘中绿叶成荫,柳絮乱飞,才晓得在厚厚的尘沙黄幕之后,春还未曾露而,已悄悄的远引了。天下事都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别的冷,也显得特别的长。每天夜里,灯下孤坐,听着扑窗怒号的朔风,小楼震动,觉得身上心里,都没有一丝暖气,一冬来,一切的快乐,活泼,力量,生命,似乎都冻得蜷伏在每一个细胞的深处。我无聊地慰安自己说,“等着罢,冬天来了,春天还能很远么?”

  然而这狂风,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的长,似乎没有完尽的时候。有一天看见湖上冰软了,我的心顿然欢喜,说,“春天来了! ”当天夜里,北风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黄沙,忿怒的扑着我的窗户,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一天看见柳梢嫩黄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的下着不成雪的冷雨,黄昏时节,严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有一天看见院里的桃花开了,这天刚刚过午,从东南的天边,顷刻布满了惨暗的黄云,跟着干枝风动,这刚放蕊的春英,又都埋罩在漠漠的黄尘里  

  九十天看看过尽 ——我不信了春天!

  几位朋友说,“到大觉寺看杏花去罢。”虽然我的心中,始终未曾得到春的消息,却也跟着大家去了。到了管家岭,扑面的风尘里,几百棵杏树枝头,一望已尽是残花败蕊;转到大工,向阳的山谷之中,还有几株盛开的红杏,然而盛开中气力已尽,不是那满树浓红,花蕊相间的情态了。

  我想,“春去了就去了罢! ”归途中心里倒也坦然,这坦然中是三分悼惜,七分憎嫌,总之,我不信了春天。

  四月三十日的下午,有位朋友约我到挂甲屯吴家花园去看海棠,“且喜天气晴明”——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是九十春光中唯一的春天——海棠花又是我所深爱的,就欣然的答应了。

  东坡恨海棠无香,我却以为若是香得不妙,宁可无香。我的院里栽了几棵丁香和珍珠梅,夏天还有玉簪,秋天还有菊花,栽后都很后悔。因为这些花香,都使我头痛,不能折来养在屋里。所以有香的花中,我只爱兰花,桂花,香豆花和玫瑰,无香的花中,海棠要算我最喜欢的了。

  海棠是浅浅的红,红得“乐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伤”,又有满树的绿叶掩映着,○纤适中,像一个天真,健美,欢悦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斜阳里,我正对着那几树繁花坐下。

  春在眼前了!

  这四棵海棠在怀馨堂前,北边的那两棵较大,高出堂檐约五六尺。花后是响晴蔚蓝的天,淡淡的半圆的月,遥俯树梢。这四棵树上,有千千万万玲珑娇艳的花朵,乱烘烘的在繁枝上挤着开  

  看见过幼稚园放学没有?从小小的门里,挤着的跳出涌出使人眼花缭乱的一大群的快乐,活泼,力量,和生命;这一大群跳着涌着的分散在极大的周围,在生的季候里做成了永远的春天!

  那在海棠枝上卖力的春,使我当时有同样的感觉。

  一春来对于春的憎嫌,这时都消失了,喜悦的仰首,眼前是烂漫的春,骄奢的春,光艳的春,——似乎春在九十日来无数的徘徊瞻顾,百就千拦,只为的是今日在此树枝头,快意恣情的一放!

  看得恰到好处,便辞谢了主人回来。这春天吞咽得口有余香!过了三四天,又有友人来约同去,我却回绝了。今年到处寻春,总是太晚,我知道那时若去,已是“落红万点愁如海”,春来萧索如斯、大不必去惹那如海的愁绪。

  虽然九十天中,只有一日的春光,而对于春天,似乎已得了报复,不再怨恨憎嫌了。只是满意之余,还觉得有些遗憾,如同小孩子打架后相寻,大家忍不住回嗔作喜,却又不肯即时言归于好,只背着脸,低着头,撅着嘴说,“早知道你又来哄我找我,当初又何必把我冰在那里呢?”

  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夜,北平。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6年6月1日《宇宙风》第18期。)致陶亢德

  陶先生:

  收条一纸,寄奉,并谢。

  欧行通讯,已有多处相约,编辑们都是相熟朋友,颇觉得难于应付。将来或写出各种形式文字,如“欧行通讯”、“欧游杂记”等,分头登寄。《宇宙风》当然会有一份,行程定经美赴欧,七月初定可到沪,旅程通讯住址俟到沪后再函告不误,匆复。

  祝撰安

  冰心五、二十一。西风

  秋心支颐靠着车窗坐着,茫然的凝注着窗外掠过眼前的萧瑟的大地。“秋深了! ”她萧索的百无聊赖的心情,向着她这样低低的呼唤。

  田野已经过一番收割,一根根截短的剩余的高粱梗头,在黄昏残薄的日色下,映出修长的森立的淡影。野草枯黄,田土也干缩的裂开。轨道两旁秋柳的黄条,在秋风尘土之中,摇曳出可怜的飘忽的情调。“秋深了! ”秋心忽然轻轻的微喟了出来。

  近来所渐渐觉得的,这一两天似乎更显得不可支持。火车上的秋心,在独自旅行的途程上,看着窗外无边枯黄的落叶,听着窗外萧飒飞卷的秋风,她心里更深深的阴郁了。

  无聊的整一整衣裳,重新坐好,看一看这一排排对坐的同行的旅伴,似乎这悠久单调的震动,使大家都生出倦容。谈话的暂时停住,欠伸起来,大声唤茶。小孩子倚睡在呆望窗外的母亲身上。这一切都显出厌倦,烦乱,和无聊。“这些都是我生命旅途中的同伴了! ”秋心皱着眉又望着窗外。

  “别了,秋心,你的事业是神圣的,凡庸的我,本不应来阻碍你前途的光明,在此我向你诚敬哀伤的挥手,我要退立像一朵墙角的孤花,仰望着你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

  “别了,我的朋友,在此我献上了最后的珍重,最后的你容许我表示的忠诚。有一天,我们都到了‘卷地西风,半帘残月’的中年时候,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息,到你心上来时,请你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在追随着你,随时乐意贡献上他微薄的慰安。”

  这是远得她拒绝的信后,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中的末一段,到了“卷地西风”的今日,使得秋心忽然又想了起来。忽忽又是十年了,也知道他在写这信之后,不久,就结婚了。

  “这是男子! ”秋心当时似乎有点鄙夷,“男子所要求的只是一个能使自己生活安定的妻子,所谓之热爱,忠诚,只是求爱期中的一种欺人之语。只看远总是说没有了我便没有了前途,如今也一样的撇下了! ”同时她自己正在妙年,虽然对远很有感情,而想到自己远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年来的教育和训练都抛弃了,来做一个温柔的妻子,知道远的生活告了一个段落,她倒也安了心,在轻微的怅惘之中,还写了一封很高兴亲热的信,去给他们道贺。

  自此便隔绝了,从间接的消息知道远的工作很成功,也知道他常到北平来,但十年中却没有见过面,也许是远特意相避,也许是没有机缘,秋心倒有点牵挂着远了。

  “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息,到你心上来时  ”秋心微微的叹一口气,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拿起皮夹,惘然的往餐车上走。

  餐车上只寥寥的坐着三四个人,都在看着报,吸着烟,用完了点心,还不就走,也似乎因为这车上宽敞,来疏散疏散的。秋心默然的拣了一张近门的桌子坐下,叫来了一杯咖啡。

  左手轻轻扶着盘沿,右手轻轻的拈着银匙,痴痴的看着杯上微微升绕的热气。“  请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在追随  ”车门很响的一声关了,关断了情绪,秋心无聊的抬起头来,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觉得心一阵跳,脸一阵热,进来的是远,十年不见的远!

  在不容思索之顷,彼此惊讶错乱的招呼了。远嘴唇颤动的微笑着。在她伸手指点之下,便坐在她的对面。

  定了定神,秋心抬头仔细端详着远,十年的流光,在远的身上,并不曾划出多少痕迹。他依然很年轻,面庞比从前还显得丰满。一身整齐的行装,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个戒指。

  远也在望着自己,从他惊讶的目光中,秋心历历的看出了自己的憔悴,心里似乎凉了一下。远这时已完全镇定了,靠着椅背,他微笑着说:“真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年来都好吧,听说你工作很顺利的。”

  秋心也微笑着:“还好,你呢?”这一句话竟像叹息。

  远说:“我家住上海,事情也在上海。”这时仆役过来,远也叫了一杯咖啡,还要了一盘点心,“整天只是忙,不过事情还顺手,家里也都好,你知道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点心来了,远便让秋心吃,一面又问她到哪里去。秋心说:“我到塘沽上船,到上海赴会去。许多日子没有坐船了,想走一段海程,休息一下。”远很高兴的说:“巧得很,你乘的可是‘顺天’?我也是坐这船走。我喜欢看海上的月亮,住上海的人,连月亮都看不痛快的。”

  两个人一时都望着窗外,这时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浅水和芦花,塘沽在望了。秋心忽然觉得有意外的欢喜,微笑的站了起来。说:“快到了,我去收拾收拾东西去。”远也忙站起说:“我也就来,这顿点心让我请了吧,我们小火车上见。”一面说着,侧身替秋心开了车门,这笑容,这一切,秋心觉得中间的十年轻轻的都挪开了。

  坐了一段的小火车,便到了船下。白衣的船主和他的助手们都笑容满面的排立在船舷边,把客人往上让。

  船上的仆役把秋心带到她定下的舱室。放下了提箱,从圆窗里看见岸上的工人们已扛开了跳板,岸上的一切,已向后移动。浑黄的波浪微触船身作响。屋里一切已模糊了,她随手便捻开了电灯。

  灯光下照着镜子,她看见了发上的尘土,眼边的黑晕,和脸上困乏憔悴的神情,“不像从前了! ”她呆立了一会,听见晚餐钟响,才惊醒似的,连忙易衣洗脸,又在颊上淡淡的敷上一层许久未用的胭脂。

  走到餐室,大家都坐下了,这大餐间里都是外国人。远独自一个坐了一个小圆桌子,仆役便把秋心让到远的桌上来。

  远似乎也已换了衣掌,灯光之下,雪白的领,蓝底白点的领带,青呢的衣服,净过了的脸,双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

  看见秋心走来,便连忙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两人相对坐下。抬起头来,这杯盘,这肴馔,这屋里充满着的异国的语音,把他们完全送到十年前国外的回忆中了!

  两个人都暂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泛泛的说着中外饭菜的优劣。一面说着,远看着对坐的秋心,觉得比下午初见时,她似乎又年轻了一点,一件浅蓝洒白花的长衣,很合式的裹住她瘦小的身躯,长眉修目,依然秀媚,只粉光掩不住她眼旁微微的皱纹,黑大的眼珠中,也不再流动着十年前活泼飞扬的光彩了。

  谈话渐渐的流滑了,提到从前许多朋友的近况,彼此都叹息着年光之消逝。谈到朋友们许多的笑话,秋心竟然发出了很自然欢畅的笑声。

  饭后大家纷纷离座。秋心也慢慢的站起,走向门外,远跟着过来,这时已出了大沽口外,海上升起明月,海波上颤动着闪烁的银星,泱泱的海风之中,两人不自觉的慢慢的往最高层上走。

  上面的月光更好了,桅影墨线画成似的,长长的印在平滑的船板上,驾驶室外的船桥上,看见白衣的官员在如晕的月影中,往来巡视,也听得见他们吸烟笑语。四顾着赞叹了之后,秋心便拣了一张向月的椅子坐下,远也坐在她的旁边。

  抬头望时,世界上的一切都撇下了,这里只有一轮明月,一片大海,一只生疏的船,向着茫茫的海天中走。这舱面上只有她,只有远,自己十年来心中常常记挂着的远,如今奇迹似的很亲近的坐在自己的旁边了。仰望着那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  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  ”

  秋心忽然回头注视着远,心里涌上了惭愧与酸辛。

  远没有看着她,也没有望着月,只凝注着这璀璨流动的海波,眼光很沉静,觉到秋心回头看他,也就回过头来,含着笑刚要说话,月光下看见了秋心眼里闪烁盈盈欲坠的两个泪珠,他忽然起了垴坼。微微的咳嗽了一声,便又默然。

  秋心勉强的笑了,抬头看着月,使眼泪流回眶里,说:

  “海上的月分外清凉,我却觉得有点冷了。”远说,“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舱拿去。”说着便站了起来,秋心也站起,说:

  “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点,我们都早点休息吧。”

  远把她送到房门口,道了晚安,便转身去了。秋心关了房门,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发。这一天的经过,太突然,太意外,太像梦境了,她心里纷乱得不知从何处想起。她恨自己十年的劳碌的生涯,使她见了自己拒绝过的远竟不住的咽回将落的眼泪,“这是女人! ”她自己诅咒着,“在决定了婚姻与事业之先,我原已理会到这一切的  这不是远,是这一年以来的劳瘁,在休息中蠢动了起来,是海行,是明月,是这浪漫的环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  ”想到这里,她看着镜里,自慰似的笑了一笑,连忙回身把衣服挂了起来,捻灭了灯,睡在被里。

  闭目卧了一会,觉得满眼的月明,睁开眼,月光满室。她微微的觉得热,赤足起来把圆窗开大了一点,重行卧下,把毡子推在胸前,枕着手臂,听见窗外海风呼呼的响,阑边似乎有革履声很匀整的来回走着。也隐约的听见歌声和笑语。

  “远不知睡了没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来,“这样的月夜,  只有,我们两个  假使十年前是另一个决定  ”她忽然摇了摇头,将毡子向上拉了一拉,盖了肩头,紧紧的又闭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决定着:“不要让远觉出什么来,而且,原也没有什么,少在一处,少谈话,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会里演讲的稿子  ”她理出水笔和笔记本子来,预备饭后便到写字室里去写。夹起本子,走出门外,却又回来换了一件颜色很素艳的衣服。

  远和昨晚一样很客气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脸上仍是很平静,丰满的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秋心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头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里想,一面却自自然然的和远谈着话。

  远说九点钟便到烟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无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一踌躇,便微笑说:“恕不奉陪了,我还要预备演讲的稿子,难得船停着不动,为书写也方便一些,我想利用这半天的工夫。”远也不坚持,用完早饭,便道了歉先走了。

  绕进了青翠的两面的岛山,船便徐徐驶入湾港,晨光下海山一片腾着镑镑的光雾。望见山上树丛里栉比鳞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灯塔,半隐于树梢岩石之间。舢舨穿梭的小鱼似的,簇聚到船边来。她看见远戴着帽挟着大衣,下了小船,仰见她时还笑着挥手。

  回身便进了客室,打开笔记本子,写上演讲的题目,“妇女两大问题——职业与婚姻”,她忽然写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凝思地在已写好的几个字的周围,画上密密的圈子。

  午饭是独自用的,倒也觉得自然。饭后睡了一觉,三点钟便忽然醒了。听见窗外人声嘈杂,“船快开了罢?远该回来了罢?”她起来净过了脸,便走出阑边来。

  远正在上扶梯,左臂挟个纸包,右手提一个筐子,走到她面前笑着说:“这里的果子真好,你看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们都爱吃这个。”秋心也笑着,低头掀开筐盖,说:“颗儿真大,又香,那纸包里是什么?”远笑道:“这是花边。我的太太说这里的花边又好又便宜,吩咐我多买一点,好送人。

  我也不会挑选,只胡乱买了几把,刚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秋心勉强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船又慢慢的开行了,从这里又上了许多外国旅客,大半是避暑归来的,都带着小孩子,舱面上顿然热闹了起来。秋心和远都倚在阑旁看孩子们扔绳圈玩耍。

  秋心因问:“你的孩子们都多大了?长得像谁?”远说:

  “大的是男孩子,八岁了,小的是女孩,才五岁。至于长的像谁,却也难说,只在我们两人之间。小孩子真奇怪,抱着他们对着镜子,觉得他们又是你自己,又是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里,看秋心凝眸远望,便又咽住 。秋心忽然回过头来,笑了一笑,说:“我听着呢,——你太太很年轻很美丽罢?你们的家庭一定是很幸福的。”秋心说着,一面注视着远。远略一迟疑,说:“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岁  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里来住几天。”秋心说:“谢谢,我一定要去的。”

  这时的晚餐钟响了,他们便一齐走入餐室。

  他们的桌上,添了一对外国年轻夫妇,和一个小孩子。远和那男人认识,便过去招呼,大家介绍过,握过手,便一齐坐下。那孩子只有四五岁光景,红颊,大眼睛,很活泼可爱的,他母亲推着他说:“看见张先生了没有?还不问好。”那孩子便笑着对远说:“哈罗,张先生。”回转脸又对秋心笑了一笑,说:“张太太,你好。”秋心不觉脸红了起来,刚要说话,远连忙说:“这位是何小姐。”他母亲也笑了,说:“你快说‘对不住 ’,我忘了替你介绍了。”孩子只嘻嘻的笑着,抬头看着秋心。

  秋心很沉默,只和那外国太太问答几句。远和他的外国朋友却说的很热闹。饭后那外国太太便带孩子去睡觉。远和那男人走入吸烟室。秋心自己回到屋里,穿上大衣,独自走上舱面上去。

  月光比昨夜更清更凉,海风也似乎更大更冷,阑边站不住了,秋心拉过椅子,坐在吊着舢舨的黑影下,一面避风,一面望月。

  舱面上没有一个人,除了船的进行声和宏壮的涛声风声之外,四围是无边的静寂。月光之下,海波几乎是白色的,一层漠白的微波之上,有万千的银星跳舞着。这一道银星之路,从她坐处直引到天边月下。

  “假如能乘着海风,踏着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尽头,  ”她心里充满了诗意了。十年来劳碌的生涯,使她没有功夫让自己的幻想奔放。这两天中,对于工作,似乎决鼓不起兴趣来,她就让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里。

  “什么是光明之路?走着真的‘光明之路’也和这‘凌波微步’一样的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远大快乐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许是引你走向幻灭与黑暗。  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后  ”秋心把面颊埋在双掌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秋心惘惘的抬起头来,愕然的看见远背倚在椅前的船阑上。笑着看着自己。

  秋心脸红的笑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

  吓了我一跳。”远走了过来,站在她的椅旁,笑着说:“我来了好一会了,看见你蒙着脸坐着,没敢惊动。”

  秋心没有言语,抬头看了看远,又抱膝凝注着月明。

  远默然站了一会说:“你似乎不大高兴,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就介意。你仍和从前一样的  ”

  秋心忽然站了起来:“我为什么不高兴,也没有把那小孩子的话放在心里,你也说说,我从前是怎样的?  ”她说着似乎生气了,双臂裹紧了大衣,抬头嗔视着远。

  远也在看她,眼里忽然充满了温柔,声音也低着:“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的神情我难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说话,所以饭后我也没敢追陪着你,——你不但今天晚上不高兴,这两天来,我常常看见你不高兴。”

  秋心仍旧抬头嗔视着,心里却颤了一颤,过了一会,她垂目坐了下去,说:“对不起你,假如你真觉得我不高兴。这些年来,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时候,对于四围的一切,我就更觉得厌倦。我要走海道,就为的要避开熟人熟事,没想到  ”远也坐下了,很诚恳的问:“真的,我很愿意知道你生活的状况。你工作紧张到什么程度?工作之余,作什么消遣?你知道有工作无娱乐,是会使人枯燥厌烦的。”

  秋心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工作真算很顺利,不过顺利中也有厌烦。工作之余,本来多回家走走,母亲死后,弟兄们都分开了,十年来朋友们也零落星散,谈话也没有了伴儿。寂寞,就是这寂寞,有时  ”她又勉强的笑了笑:

  “其实这也不是很严重,不过忙碌后的寂寞,使人觉得不大  ”她停住了,远也默然仰天不语。

  月儿已升到天中,海风更厉了,秋心微喟着站了起来:

  “下去罢,天不早了。”说着便要走。

  远伸手出来,把她拦住:“秋,你还有一个朋友,一个永远忠诚的朋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让我们有随时得你光临的机会。”

  秋心凄然的笑了:“谢谢你,你的一个美满完全的家,来了我这么一个陌生的人,你们不会觉得  ”

  远握住了她的手:“这一切,我早应许过你,秋,假如当初  ”秋心只凝然的让他握着手,眼泪已流到脸上。

  远又说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没有寂寞的,我爱我的孩子,我是一个尽本分的丈夫,但有时我也想,假如当初  

  我的家,我的孩子,会千百倍的胜于——”

  这时梯边有几个人,谈笑着上来,这一对紧握着的手,便慢慢的分开了。

  回到屋里,呆坐在床边的秋心,又开始的痛恨了自己,这一小时的谈话,不是自己所想望的,为何在十年后重见的远的面前,竟然暴露了自己的隐弱,而且对于远的家庭是否有破坏的责任,她愈想愈难过了,咬着牙说:“从明天起,直到离开这船为止,我不再见远的面了! ”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来,叫仆役送饭到屋里来吃,又恐怕远以为她是因悲成病,无形中也许使他有着报复的快意。

  她就又若无其事的走了出来。

  远也很宁静,很自然,餐桌上大家只泛泛的客气的谈着话。这一天就自己在写字室中度过,她拟了两篇演讲稿,不到黄昏,便写完了,心里很觉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会,重新梳掠,走到阑前小立。这夜正是满月,海面上飞腾着一层漠漠的光雾,徘徊着的她似乎因为一天的枯坐心里又起着抑郁惆怅:“这是末一天的旅程,末一天的明月了  明天起又是劳劳的俗事了! ”她微微的叹喟着。回头看见远从那边走来,她连忙装作没看见,在钟声中,随着大家,走入餐室。

  饭后,把孩子送回了屋里睡觉,那一对年轻外国夫妇,便提议上舱面看月。秋心无可无不可的赞成了。远看着秋心没有言语,也跟着他们上来。

  看着月,谈着话,大家兴致都很好。那一对夫妇,尤为活泼快乐,谈话之间,他们时时说到自己从前恋爱时代的旧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说:“他说假如我不嫁他,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了快乐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不围炉了,你们看,为着怕他一辈子不看月不围炉,我才嫁给他的。”男的也笑了:

  “哪里?我是怕她当了老姑娘,才娶她的! ”说着他们都大笑起来,远也笑了,笑得很欢畅自然,秋心只附和了几声,就收住了。

  坐了一会,远先站起来说:“对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拾收拾箱子去。”那一对夫妇便说:“忙什么的,难得月亮这样好,我们再谈一会。”秋心也看着远说:

  “再等一会,我们一齐下去。”远微笑着说:“不为别的,明早我的孩子们一定来接我,我替他们买来的北平的东西,都压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来,免得明天他们要时又等不了。”

  秋心便不言语。那一对夫妇笑了:“你真是个好父亲!我们也该下去了,万一孩子醒来,不见我们也是麻烦的。”两人说着也都站起。秋心只坐着抬头笑说:“你们先走罢,我还要坐一会。”远走到扶梯边,又回头很柔和的说:“现在夜里很凉了,你坐一坐就下去罢。”

  这日又是阴天,淡淡的晓烟里,“顺天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失眠的秋心,独倚在阑旁,除了洗刷舱板的水手们之外,舱面还没有行人,晓雾中已看见了两岸层立的建筑物,和一块一块的大木牌广告。秋心惘惘皱眉:“总是阴天,  总是这招人厌烦的一切!  今天会里不知有人来接没有?  

  远的孩子  远的家  也许他会,  ”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自己惘惘的走进屋里去。

  客人渐渐的都起来了,都匆匆用过早餐。乱哄哄把箱箧收拾好,叫仆役提到阑边梯口,堆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这纷乱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夹,提了箱子,走了出来。这时外面已看见两旁楼屋渐近,码头上人声嘈杂,船在极慢转移之中,徐徐靠岸。忽然听见远在自己身后呼唤,秋心回头看时,远正满面笑容的向着码头上招呼,顺着他手势看去,人丛中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两手扶在身前两个孩子的肩上。扶梯刚刚靠好,他们便最先挤着跳了上来,远忙走到梯头扶着孩子们的臂儿,把他们拉到客厅的门口。

  秋心也忘了跟着大家下去,她只凝注着这欢乐的一群。远的夫人很年轻,很苗条,头发烫得鬈曲着,发的两旁露着一对大珠耳环,丰艳的脸上,施着脂粉,身上是白底大红花的绸长衣,这一切只衬出她的年轻,并不显得俗气。男孩子是帽子挂在颈后,白上衣,青绒裤子。女孩子,短发齐眉,浅黄色衣裳上面套着圆领短袖的浅黄绒衫。两个孩子都露着大半截肥白的小腿。

  这一家人笑嘻嘻的互相问讯,女孩子抬着头,抱着父亲的腿,清扬的眉宇,完全是远的神情。男孩子牵着母亲的手,笑着站在一边,那小小的嘴唇,和远的夫人一般无二。

  远忽然回头,看见秋心站在梯口,便连忙拉了孩子走过来,他的夫人也跟着过来,远替他们都介绍了。孩子们抬头和秋心略一招呼,便左右牵着远的手说:“爸爸,车在码头上呢,我们上去罢! ”远一面推着孩子,一面提起箱子来,对秋心说:“这里有人来接你没有?若没有,我的车子可以送你,先到我家里坐坐也好。”远的夫人也笑说:“真的,何小姐,先到我们那里歇歇。”秋心连忙说:“谢谢,有人来接我,我看见他们在码头上了,你们先走罢。”

  这一对夫妇在两个孩子推挽之中,便下了扶梯。秋心看着他们上了车,几只手在窗外向她挥动,这车便徐徐开动,渐渐便转过街角  

  这时船上的客人已将走尽,码头上的人们也渐渐星散。秋心自己提着箱子,慢慢的走下船来,到了岸上,略为站了一站,四顾阴沉之中,一阵西风,抹过她呆然的脸上,又萧萧的吹过,将船边码头上散乱的草屑和碎纸,卷在地面飞舞着。1939年《小难民自述》序

  南江先生将小岵女士所作的《小难民自述》带来我看,叫我作序,我在俗事匆忙中看了两遍,觉得很愿意写几个字。

  小岵女士,姓名是吴大年,江苏嘉定人,今年才十三岁。

  她自幼经历的地方很多,而自“七七”变起,二十六年“八月里的一天”,又送她从南京经过和州,桐城,武汉各处,终于到了昆明。九个多月的“流浪”,使她用半年的工夫,写成了这本将近四万字的《小难民自述》。小小的十三岁年纪,能够清晰不紊的追写她的沿途印象和感性,写至数万字之多,无论从那方面看来,都是难能可贵的。

  这本书“产生的目的”,小岵女士自己说,是“在使后方的小朋友们知道战区中同胞的痛苦;同时也更为了纪念我自己,由于大战的促使,使我走遍了半个中国,遍览各地风俗。”

  这两件她都做到了,她对于所说之“不平的情绪”,写得很兴奋,很深刻,敌机轰炸的惨状,灾区难童的苦况等,都描写得很动人。至于沿途逃难的经历,这一段路,正是我所未经过的,对于城市山水公路的描写,也都使我很感到兴趣。这完全天真纯洁的幼女心情,一路在依恋旧居,痛恨顽敌的情绪之中,仍然忘不了自然的欣赏,和新生的希望,黑暗在她背后消灭了,她看见“新生和光明展开在我们的前头”。

  我觉得很荣幸,能为这“小作者”的处女作写序。对于作者,我希望她因着“出版”的鼓励,能多学外国文字,多看中外名著,多写(虽然不一定要多发表)。因为从十三岁写起,至少自己要希望再继续写作五十年,这不过是个萌芽,是个启明星,浓密的树阴,灿烂的日中,是要在三四十年后的。二十八年三月十三日于昆明1940年

  摆龙门阵——从昆明到重庆喜欢北平的人,总说昆明像北平,的确地,昆明是像北平。第一件,昆明那一片蔚蓝的天,春秋的太阳,光煦的晒到脸上,使人感觉到故都的温暖。近日楼一带就很像前门,闹烘烘的人来人往。近日楼前就是花市,早晨带一两块钱出去,随便你挑,茶花,杜鹃花,菊花,  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热带的鲜艳的花。抱着一大捆回来,可以把几间屋子摆满。昆明还有些朋友,大半是些穷教授,北平各大学来的,见过世面,穷而不酸。几两花生,一杯白酒,抵掌论天下事,对于抗战有信念,对于战后的回到北平,也有相当的把握。他们早晨起来是豆腐浆烧饼,中饭有个肉丝炒什么的,就算是荤菜。一件破蓝布大褂,昂然上课,一点不损教授的尊严。他们也谈穷,谈轰炸谈的却很幽默,而不悲惨,他们会给防空壕门口贴上“见机而作,入土为安”的春联。他们自比为落难的公子,曾给自己刻上一颗“小姐赠金”的图章。他们是抗战建国期中最结实最沉默最中坚的分子。昆明还有个西山,也有个黑龙潭,还有很大的寺院,如太华寺、华林寺等。周末和朋友们出去走走,坐船坐车,都可到山边水侧。总之昆明生活,很自由,很温煦,“京派的”——当然轰炸以后又不同一点了。

  一种因缘,我从昆明又到了重庆。

  从昆明机场起飞,整个机身浴在阳光里,下面是山村水郭,一小簇一小簇的结聚在绕烟之下。过不多时,下面就只见一片云海,白茫茫的,飞过了可爱的云南。

  钻过了云海,机身不住的下沉,淡雾里看见两条大江,围抱住一片山地,这是重庆了,我觉得有点兴奋。“战时的首都,支持了三年的抗战,而又被敌机残忍的狂炸过的。”倚窗下望,我看见林立的颓垣破壁,上上下下的夹立在马路的两旁,我几乎以为是重游了罗马的废墟。这是敌人残暴与国人英勇的最好的纪录。

  飞机着了地,踏过了沙滩上的大石子,迎头遇见了来接的友人。

  我的朋友们都瘦了,都老了,然而他们是瘦老而不是颓倦。他们都很快乐,很兴奋,争着报告我以种种可安慰的消息。他们说忙,说躲警报,说找不着房子住,说看不见太阳,说话的态度却仍是幽默,而不是悲伤。在这里我又看见一种力量,就是支持了三年多的骆驼般的力量。

  如今我们也是挤住在这断井颓垣中间。今年据说天气算好,有几天淡淡的日影,人们已有无限的感谢,这使我们这些久住北平而又住过昆明的人,觉得“寒伧”。然而这里有一种心理上的太阳,光明灿烂是别处所不及的,昆明较淡,北平就几乎没有了。

  重庆是忙,看在淡雾里奔来跑去的行人车轿。重庆是挤,看床上架床的屋子。重庆是兴奋,看那新年的大游行,童子军的健壮活泼和龙灯舞手的兴高采烈。

  我渐渐的爱了重庆,爱了重庆的“忙”,不讨厌重庆的“挤”,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和我在忙中挤中同工的兴奋的人们,不论是在市内,在近郊,或是远远的在生死关头的前线。

  我们是疲乏,却不颓丧,是痛苦却不悲哀,我们沉静的负起了时代的使命,我们向着同一的信念和希望迈进,我们知道那一天,就是我们自己,和全世界爱好正义和平的人们,所共同庆祝的一天,将要来到。我们从淡雾里携带了心上的阳光,以整齐的步伐,向东向北走,直到迎见了天上的阳光。默庐试笔一

  我为什么潜意识的苦恋着北平?我现在真不必苦恋着北平,呈贡山居的环境,实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处,还静,还美。我的寓楼,前廊朝东,正对着城墙,雉堞蜿蜒,松影深青,霁天空阔。最好是在廊上看风雨,从天边几阵白烟,白雾,雨脚如绳,斜飞着直洒到楼前,越过远山,越过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错落清脆的繁音。还有清晨黄昏看月出,日上。

  晚霞,朝霭,变幻万端,莫可名状,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悦。下楼出门转向东北,松林下参差的长着荇菜,菜穗正红,而红穗颜色,又分深浅,在灰墙,黄土,绿树之间,带映得十分悦目。出荆门北上斜坡,便到川台寺东首,栗树成林,林外隐见湖影和山光,林间有一片广场,这时已在城墙之上,登墙,外望,高岗起伏,远村隐约。我最爱早起在林中携书独坐,淡云来往,秋阳暖背,爽风拂面,这里清极静极,绝无人迹,只两个小女儿,穿着桔黄水红的绒衣,在广场上游戏奔走,使眼前宇宙,显得十分流动,鲜明。

  我的寓楼,后窗朝西,书案便设在窗下,只在窗下,呈贡八影,已可见其三,北望是“凤岭松峦”,前望是“海潮夕照”,南望是“渔浦星灯”。窗前景物在第一段已经描写过,一百二十日夜之中,变化无穷,使人忘倦。出门南向,出正面荆门,西边是昆明西山。北边山上是三台寺。走到山坡尽处,有个平台,松柏丛绕,上有石礅和石块,可以坐立,登此下望,可见城内居舍,在树影中,错落参差。南望城外又可见三景,是龙街子山上之“龙山花坞”,罗藏山之“梁峰兆雨”;和城南印心亭下之“河洲月渚”。其余两景是白龙潭之“彩洞亭鱼”,和黑龙潭之“碧潭异石”,这两景非走到潭边是看不见的,所以我对于默庐周围的眼界,觉得爽然没有遗憾。

  平台的石礅上,客来常在那边坐地,四顾风景全收。年轻些的朋友来,就欢喜在台前松柏阴下的草坡上,纵横坐卧,不到饭时,不肯进来。平台上四无屏障,山风稍劲。入秋以来,我独在时,常走出后门北上,到寺侧林中,一来较静,二来较暖。

  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无论是长居短居,恐怕是默庐最惬心意。国外的如伍岛(FiveIslands)白岭(WhiteMountains)山水不能两全,而且都是异国风光,没有亲切的意味。国内如山东之芝罘,如北平之海甸,芝罘山太高,海太深,自己那时也太小,时常迷茫消失于旷大寥阔之中,觉得一身是客,是奴,凄然怔忡,不能自主。海甸楼窗,只能看见西山,玉泉山塔,和西苑兵营整齐的灰瓦,以及颐和园内之排云殿和佛香阁。湖水是被围墙全遮,不能望见。论出之青翠,湖之涟漪,风物之醇永亲切,没有一处赶得上默庐。

  我已经说过,这里整个是一首华兹华斯的诗!二

  在这里住得妥贴,快乐,安稳,面旧友来到,欣赏默庐之外,谈锋又往往引到北平。

  人家说想北平大觉寺的杏花,香山的红叶,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笔墨笺纸,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故宫北海,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烧鸭子涮羊肉,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火神庙隆福寺,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糖葫芦,炒栗子,我说我也想。而在谈话之时,我的心灵时刻的在自警说:“不,你不能想,你是不能回去的,除非有那样的一天! ”

  我口说在想,心里不想,但看我离开北平以后,从未梦见过北平,足见我控制得相当之决绝——而且我试笔之顷,意马奔驰,在我自己惊觉之先,我已在纸上写出我是在苦恋着北平。

  我如今镇静下来,细细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时光,占了一生之半,从十一二岁,到三十几岁,这二十年是生平最关键,最难忘的发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浓,关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现了一副一副的面庞,一幅一幅的图画:我死去的母亲,健在的父亲,弟,侄,师,友,车夫,用人,报童,店伙  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门的华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黄昏时的卖报声,“国难至矣”的大标题,  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图画和人面,也突兀变换,不可制止,最后我看见了景山最高顶,“明思宗殉国处”的方亭阑干上,有灯彩扎成的六个大字,是“庆祝徐州陷落! ”

  北平死去了!我至爱苦恋的北平,在不挣扎不抵抗之后,断续呻吟了几声,便恹然死去了!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机,在晓光熹微中悠悠的低飞而来;投了三十二颗炸弹,只炸得西苑一座空营。——但这一声巨响,震得一切都变了色。海甸被砍死了九个警察,第二天警察都换了黑色的制服,因为穿黄制服的人,都当做了散兵,游击队,有砍死刺死的危险。

  四野的炮声枪声,由繁而稀,由近而远,声音也死去了!

  五光十色的旗帜都高高的悬起了:日本旗,意大利旗,美国旗,英国旗,黄B字旗,红*制欤 ≈豢床患饲嗵彀兹掌臁*

  西直门楼上,深黄色军服的日兵,箕踞在雉堞上,倚着枪,咧着厚厚的嘴唇,露着不整齐的牙齿,下视狂笑。

  街道上死一般的静寂,只三三两两褴褛趑趄的人,在仰首围读着“香月入城司令”的通告。

  晴空下的天安门,饱看过千万青年摇旗呐喊,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如今只镇定的在看着一队一队零落的中小学生的行列,拖着太阳旗,五色旗,红着眼,低着头,来“庆祝”保定陷落,南京陷落  后面有日本的机关枪队紧紧地监视跟随着。

  日本的游历团一船一船一车一车的从神户横滨运来,挂着旗号的大汽车,在景山路东长安街横冲直撞的飞走。东兴楼,东来顺挂起日文的招牌,欢迎远客。

  故宫北海颐和园看不见一个穿长褂和西服的中国人,只听见橐橐的军靴声,木屐声。穿长褂和西服的中国人都羞的藏起了,恨的溜走了。

  街市忽然繁荣起来了,尤其是米市大街,王府井大街,店面上安起木门,挂上布帘,无线电机在广播着友邦的的音乐。

  我想起东京神户,想起大连沈阳,  北平也跟着大连沈阳死去了,一个女神王后般美丽尊严的城市,在蹂躏侮辱之下,恹然地死去了。

  我恨了这美丽尊严的皮囊,躯壳!我走,我回顾这尊严美丽,瞠目瞪视的皮囊,没有一星留恋。在那高山丛林中,我仰首看到了一面飘扬的旗帜,我站在旗影下,我走,我要走到天之涯,地之角,抖拂身上的怨尘恨土,深深的呼吸一下兴奋新鲜的朝气;我再走,我要掮着这方旗帜,来招集一星星的尊严美丽的灵魂,杀入那美丽尊严的躯壳!

  乱离中的音讯(通信)——论抗战、生活及其他叔昭:

  得你信真是快慰极了,你们“家”有如此设备,再有好佣人,在乱离中已是如天之福了,我们也是对于我们的环境万分知足,生活比天还高,可是我们的兴致并不因此减低,从前是月余吃不着整个的鸡,现在是月余吃不着整斤的肉(一片肉一元六角)我们自慰着说:“肉食者鄙”等到抗战完结再作“鄙人”罢。其他一切都好,众生整天还在憧憬着“小羊”的故事,总问我“姊姊几时还来?”我说:“一时怕来不了罢”他就很怅然,大妹学着认字似乎比宗生聪明一点,二妹是像一只扯着满帆的船,到处驶,到处触礁,可是一天总是笑嘻嘻的,乱离时代,小孩子是个累赘,也有时是安慰,凡事都有两方面,是不是?文藻昨天飞渝,赴农建协进会去,假如他这次不到贵阳,再假如他下次是坐小车去,我就希望到你的小家里去喝一杯贵州茶。景珊好否?工作已开始否?一切均在念中,贵州朋友,见面请都代问好,别的下次再说,写惯了信,就容易再写,请你以后要Keepup寄无限之爱念。

  ××:

  接你的三信,一直未复,我一辈子最爱得信,也一直没有不回信的,这次理由很多:你的头两次信,我是因为忙,忙些本地的事,我说“等这一阵子忙过去,我好好地回她一封”。你的第三封信来,我已经病在床上,且旧疾复发一星期中那接连吐了四次血每次都不多,我这一年来本来都有一点,最近才逐渐频繁起来,我想不如索性休息一下,就躺起来了,在第一信里附来文章看了,很好,可惜我未看过那篇“未死的兵”,若看过一定要较亲切,宗生还在想小羊,那天珏良来,他还问小羊的事,可怜珏良一点都不接头。唯物恋爱观是谁做的,谁写的?我很想看看,关于你的近况,我很高兴知道你是那样的起劲工作,燕京同学多,更有意思,请一一代我问好,我们家里一切都好,“无恒产而有恒心”近来时局又紧张起来,不知将来作何底止?不过现在心中不但不恐慌难过,而且似乎有点高兴,看法国可怜到那样,似乎我们还不该丧气。走一天是一天。为孩子们打出一个更光明的国家我们这一辈人都不会活到老年,这我也知道!前途很难预测,聚散也没有一定,所准知道的只是一个信念,就是“中国不亡”其余的一切也就是身外事了,我长记得西厢一节“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霭屏  ”那种踌躇志满之状,我们也只可以那种境界为想象中之目的地而前进了,文藻身体还好,这人我越来越佩服他,很稳,很乐观,好像一头牛,低首苦干,不像我的Sentimental。小孩子们无忧无愁的,叫人看了又高兴,又似乎有点难过,这个年头做“个人”真没有什么意思,你看全世界往那里走?窗外新秧绿得像块绒,本地人送来一瓶小红美人蕉,摆在窗前衬着天光云影,怪好看的。世界的意义还该是“美”。不多谈。祝好。

  冰心倚枕二九年六月廿七呈贡简易师范学校校歌歌词

  西山苍苍滇海长绿原上面是家乡师生济济聚一堂切磋弦诵乐未央谨信弘毅校训莫忘来日正多艰任重道又远努力奋发自强为国造福为人民增光致梁实秋

  实秋:

  文藻到贵阳去了,大约十日后方能回来。他将来函寄回,叫我作覆。大札较长,蕨诵之余,感慰无尽 。你问我除生病之外,所作何事,像我这样不事生产,当然使知友不满之意溢于言外。其实我到呈贡后,只病过一次,日常生活,都在跑山望水、柴米油盐、看孩子中度过。自己也未尝不想写作,总因心神不定,前作《默庐试笔》断续写了三夜,成了六七千字,又放下了。当然,我不敢妄自菲薄,如今环境又静美,正是应当振作时候,甚望你常常督促,省得我就此沉落下去。

  呈贡是极美,只是城太小,山下也住有许多外来的工作人员,谈起来有时很好,有时就很索然。在此居留七八月MainSnecl风味渐渐的会感到孤寂。(当然昆明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每次进城,都亟欲回来!)我有时想这不是居处关系,人到中年,都有些萧索,我的一联是“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庶几近之。

  你是个风流才子,“时势造成的教育专家”,同时又有“高尚娱乐”,“活鱼填鸭充饥”,所谓之“依人自笑冯老,作客谁怜范叔寒”两句(你对我已复述过两次),真是文不对题,该打!该打!只是思家之念,尚值得人同情耳!你跌伤已全愈否?景超如此仗义疏财,可惜我不能身受其惠。我们这里,毫无高尚娱乐,而且虽有义可仗,也无财可疏,为可叹也!文藻信中又嘱我为一樵写一条横幅,请你代问他,可否代以“直条”?我本来不是写字的人,直条还可闭着眼草下去,写完“一瞑不视”(不是“掷笔而逝”)!横幅则不免手颤了。请即复。山风渐劲,阴雨时酸寒透骨,幸而此地阳光尚多,今天不好,总有明天可以盼望。你何时能来玩玩?译述脱稿时,请能惠我一读。景超、业雅、一樵,请代致意,此信可以传阅。静夜把笔,临颖不尽 。冰心拜启十一月廿七鸽子

  砰砰砰,三声土炮;今日阳光好,

  这又是警报!

  “我忙把怀里的小娃娃交给了他,城头树下好蒙遮,两个孩子睡着了,

  我还看守着家。”驮着沉重的心上了小楼,轻轻的倚在窗口;群鹰在天上飞旋,

  人们往山中奔走。这声音惊散了稳栖的禽鸟,

  惊散了歌唱的秋收。轰轰轰,几声巨响,纸窗在叫,土墙在动,

  屋顶在摇摇的晃。一翻身我跑进屋里,两个仓皇的小脸,

  从枕上抬起:

  “娘,你听什么响?”“别嚷,莫惊慌,你们耳朵病聋了,

  这是猎枪。”

  “娘,你头上怎有这些土?

  你脸色比吃药还苦。”我还来不及应声,一阵沉重的机声,

  又压进了我的耳鼓。

  “娘,这又是什么?”“你莫做声,这是一阵带响的鸽子,

  让我来听听。”檐影下抬头,整齐的一阵铁鸟,

  正经过我的小楼。傲慢的走,欢乐的追,一霎时就消失在

  天末银灰色的云堆。咬紧了牙齿我回到屋中,相迎的小脸笑得飞红,

  “娘,你看见了那群鸽子?

  有几个带着响弓?”

  巨大的眼泪忽然滚到我的脸上乖乖,我的孩子,我看见了五十四只鸽子,

  可惜我没有枪!

  一九四○年除夕,重庆。致巴金①

  巴金:

  信收到多日了,这些日子伤风头痛,鼻腔发炎,头痛得八日夜不能睁眼,今天已十愈八九,不过还有点失音。身体坏的人,真不应当过城市的生活!谈到开明版税,随他一年分几次给,都行,还是依他们的惯例好。假如可能,我在上海有一笔债务,最好在阴历年前还清,可否请他们预支一千五百元交“上海善钟路荣康别墅二号李文玲女士收”(她是我的弟妇)。屡次费神不胜感激。我们房子仍无着落,正在各方面进行中,等房子弄好,我自己身体好些,请你来吃吃我们自己的咖啡。

  文藻问你好,孩子们也问你好。冰心拜上廿九年除夕

  ①巴金,著名作家。原名李尧棠,字芾甘;1904年生,四川成都人。1920年5月考入成都外国语专门学校。1923年5月离家到上海,1927年赴法国巴黎,创作中篇小说《灭亡》,1928年回到上海,继续从事翻译和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爱情三部曲》:《雾》、《雨》、《电》;《激流三部曲》、《火》;中篇小说《寒夜》、《憩园》;散文《随想录》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关于女人》抄书代序

  “  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识见,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绣哑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故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怀;况对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  ”——曹雪芹《红楼梦》我最尊敬体贴她们

  以一个男士而写关于女人的题目,似乎总觉有些不大“那个”,人们会想“内容莫不是讥讽吧?”“莫不是单恋吧?”

  仿佛女人的问题,只应该由女人来谈似的。其实,我以为女人的问题,应该是由男人来谈,因为男人在立场上,可以比较客观,男人的态度,可以比较客气。

  在二万万零一个男人之中,我相信我是一个最尊敬体贴女性的男子。认得我的人,且多称誉我是很女性的,因为我有女性种种的优点,如温柔、忍耐、细心等等,这些我都觉得很荣幸。同时我是二万万零一个人之中,最不配谈女人的,因为除了母亲以外,我既无姊妹,又未娶妻。我所认得的只是一些女同学,几个女同事,以及朋友们的妻女姊妹,没有什么深切的了解与认识。但是因为既无姊妹又未娶妻的缘故,谈到女人的时候就特别多。比如说有许多朋友的太太,总是半带好意半开玩笑的说:“×先生,你是将近四十岁的人,做着很好的事,又颇有点名气,为什么还不娶个太太?”这时我总觉得很惶恐,只得讷讷的说:“还没有碰到合适的人  ”

  于是那些太太们说:“您的条件怎么样?请略说一二,我们好替您物色物色。”这时我最窘了,这条件真不容易说出,要归纳你平日的许多标准,许多理想,除非上帝特意为你创造这么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我有一个朋友,年纪比我还轻,十年以前,就有二十六个择偶的条件。到了十年之末,他只剩了一个条件——“只要是一个女人就行”。结果是一个女人也没有得到。他死了,朋友替他写传记,中有很惨的四个字:

  “尚未娶妻。”上帝祝福他的灵魂!

  我以为男子要谈条件,第一件事就得问问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条件。比如我们要求对方“容貌美丽”,就得先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一个漂亮的男子。我们要求对方“性情温柔”,就得反躬自省,自己是否一个绝不暴躁而又讲理的人。我们从办公室里回来,总希望家里美观清洁,饭菜甘香可口,孩子们安静听话,太太笑脸相迎,嘘寒问暖。万一上面的条件没有具备,我们就会气腾腾的把帽子一摔,棍子一扔,皱起眉头,一语不发。倘若孩子再围上来要糖要饼,太太再来和你谈米又涨价,菜不好买,佣人闹脾气等等  你简直就会头痛,就会发狂,就会破口大骂。骂完,自己跑到一旁,越想越伤心起来——想到今天在办公室里所受的种种的气,想到昨夜因为孩子哭闹,没有睡好,这一家穿的是谁,吃的是谁,你的太太竟不体恤你一点——可是你总根本没有想到孩子没有一个不淘气,佣人没有一个没有问题,米也没有一天不涨价的!你的温柔的太太,整天整夜的在这炼狱中间,怕你不得好睡,办事没有精神,脾气也会变坏,而她自己昨夜则于你蒙卑之中,起来了七八次之多,既怕孩子挨骂,又怕你受委屈。孩子哭是因为肚子痛,肚子痛是因为刘妈给他生水喝。而刘妈则是没有受过近代训练的佣人,跟她怎样说都不会记得。这年头,连个帮工都不容易请,奉承她还来不及,哪还敢说一个“换”字  她也许思前想后,一夜无眠,今早起来,她还得依旧支撑。家长里短的事,女人不管,谁来管呀?她一忙就累,一累就也有气,满心只想望你中午或晚上回来,凡事有你商量,有你安慰。倘若你回来了,看见她的愁眉,看见她的黑眼圈,你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她也许就把旧恨新愁,全付汪洋大海,否则她只有在你的面前或背后,掉下一两滴可怜无告的眼泪。你也许还觉得“女人,除了哭,还会什么! ”

  男子的条件中,有时还要对方具有经济生产的能力,这个问题就更大了。我知道有许多职业妇女,在结婚之前,总要百转千回的考虑。倘若她或不幸而被恋爱征服,同时又对事业不忍放弃,那这两股绳索就会把她绞死!我有一对朋友,是夫妇同在一个机关里面办事的(妻的地位似乎比丈夫还高)。每次我到他们家里去拜访,或是他们请我吃饭,假如一切顺利,做丈夫和做妻子的就都兴高采烈。假如饭生菜不熟,或小孩子喧哗吵闹,做丈夫的就会以责备的眼光看太太,太太却以抱歉的眼光来看我们两个,我只好以悲悯的眼光看天。

  我心里真想同那做丈夫的说:“天哪,她不是和你一样,一天坐八小时的办公室吗?”——我不是说一天坐了八小时的办公室,请客时就应当饭生菜不熟,不过至少他们应当以抱歉的眼光对看,或且同以抱歉的眼光看我。至于把这责任完全推给太太的办法,则连我这一个女性的男子,也看不过了。

  谈到职业妇女,在西洋的机器文明世界,兼主妇还不感到十分困难。在中国则一切须靠佣人。人比机器难弄得多,尤其是在散离流亡的抗战时代。我看见过多少从前在沿海口岸,摩登城市,养尊处优的妇女们,现在内地,都是荆钗布裾栉风沐雨的工作,不论家里或办公室里,都能弄得井井有条。对于这种女人,我只有五体投地。假如抗战提高了中国的地位,提高了军人、司机、乃至一般工人的地位,则我以为提得最高的,还是我们那些忍得住痛耐得住苦的妇女。

  话又说得远了,我所要说的关于女人的话,还未说到十分之一。有一个朋友看到了这一段,以为像我这样尊敬体贴女人的人,可以做个模范丈夫,必不难找个合式的太太。连我自己也纳闷,这是怎么说的呢?天晓得!

  士,后收入《关于女人》,天地出版社1943年9月初版。)我的择偶条件

  新近搬了一次“家”,居然能从五个人合住的一间屋子,搬到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连客厅的房子里来,虽然仍有一个“屋伴”,在重庆算是不容易的了。这两间屋子,略加布置,尚属雅洁。窗明几净,常有不少的朋友来陪我闲谈;大家总觉得既有这么雅洁的屋子,更应当有个太太了,于是谈锋又转到了择偶的条件。随谈随写,居然也有二十几条,如下:

  一因为我自己是在北方长大的南方人,所以我希望对方不是“北人南相”——此条可以商量。

  二因为我是学文学的,所以希望对方至少能够欣赏文艺。

  三因为我是将近四十岁的人,所以希望对方不在二十五岁以下。

  四因为我自己是个瘦子,所以希望对方不是一个胖子。

  五因为我自己不搽润面油、司丹康,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浓施脂粉,厚抹口红。

  六因为我自己从未穿过西装,所以希望对方也不穿着洋服——东方女子穿西服,十个有九个半难看!

  七因为我有几个外国朋友,所以希望对方懂得几句外国语言。

  八因为我自己好客,所以希望对方不是一个见了生人说不出话的女子。

  九因为我很择客,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招致许多无聊的男女朋友,哼哼洋歌,嚼嚼瓜子,把橘子皮扔得满地。

  十因为我颇有洁癖,所以希望对方也相当的整齐清洁——至少不会翻乱我的书籍,弄脏我的衣冠。

  十一因为我怕香花,所以希望对方不戴白玉兰,不在屋子里插些丁香、真珠梅之类。

  十二因为我喜欢雅淡,所以希望对方不穿浓艳及颜色不调和的衣服,我总忘不了黄莘田先生的两句诗:“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

  十三我自己曾经享受过很舒服的衣食住行,而在抗战期内,绝口不提从前的幸福!我觉得流离痛苦是该受的。因此,我希望对方不是整天的叹气着说:“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呀,”

  “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才完呀,”一类的废话。

  十四因为我喜欢旅行,所以希望对方也不以旅行为苦。

  十五因为我喜欢海,所以我希望对方也爱泅水,不怕海风。

  十六因为我喜欢山居,所以希望对方不怕山居的寂莫。

  十七因为我喜听京戏——虽然并不常去,所以希望对方不把国剧看得一钱不值。

  十八我喜欢看美人,无论是真人或图画,希望对方能够谅解。我只是赞叹而已。倘若她也和我一样,也只爱“看”美男子,我决予以鼓励。

  十九因为我自觉是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汉子,(看见或摸着个把臭虫时除外,但此不是大事),所以希望对方遇有小惊小怕时,不作电影明星式的捧心高叫。

  二十我对于屋内的挂幅,选择颇严,希望对方不在案侧或床头,挂些低级趣味的裸体画,或明星照片。

  二十一我很喜欢炉中的微火和烛火,以为在柔软的光影中清谈,是最惬心的事,希望对方也能欣赏,至少不至喜欢强烈直射的灯光。

  二十二我喜欢微醺的情境;在微醉后谈话作文,都更觉有兴致。因此,我希望对方不反对人喝“一点”酒。但若甜酒——如杂果酒,喝到两杯以上,白酒五杯以上,黄酒十杯以上,亲爱的,请你阻止我!

  二十三因为我在北方长大,能吃大葱大蒜,所以希望对方虽不与我同嗜,至少也不厌恶这种气味。

  二十四因为我喜听音乐,所以希望对方不在音乐会场内,高声谈笑或睡觉。

  二十五因为我喜欢生物,所以希望对方不反对我养狗或养鸽。

  二十六  

  一个朋友把我叫住了。说:“你曾笑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提出了二十六个择偶的条件,如今你竟快要打破他的纪录了。”我说我的条件实和他的不同,都是就我已有的本钱来讨代价,并不曾作过分的要求,纵不能抛玉引玉,也还是抛砖引砖,条件再多些谅也无妨。而且我注意的只是嗜好与习惯上的小节,至于她的容貌性情以及经济生产能力等等,我都可以随遇而安,不加苛求的。另一个朋友说,“嗜好习惯太相同了,反无互相吸引之力,生活在一起没有兴趣。而且像你这样的斤斤于小节,只有让你自己再变成为一个女人,来配你自己吧。”天哪,假如我真是个女人,恐怕早已结婚,而且是已有了两三个孩子了!

  后收入《关于女人》。)我的母亲

  谈到女人,第一个涌上我的心头的,就是我的母亲,因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个对我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两个哥哥,都是生下几天就夭折的,算命的对她说:“太太,你的命里是要先开花后结果的,最好能先生下一个姑娘,庇护以后的少爷。”因此,在她怀我的时候,她总希望是一个女儿。她喜欢头生的是一个姑娘,会帮妈妈看顾弟妹、温柔、体贴、分担忧愁。不料生下我来,又是一个儿子。在合家欢腾之中,母亲只是默然的躺在床上。祖父同我的姑母说:“三嫂真怪,生个儿子还不高兴! ”

  母亲究竟是母亲,她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爱我,只是常常念道:“你是儿子兼女儿的,你应当有女儿的好处才行。”我生后三天,祖父拿着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还一口咬定这是女孩的命,叹息着说:“可惜是个女孩子,否则准作翰林。”

  母亲也常常拿我取笑说:“如今你是一个男子,就应当真作个翰林了。”幸而我是生在科举久废的新时代,否则,以我的才具而论,哪有三元及第荣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连串的又来了三个弟弟,这使母亲更加失望。然而这三个弟弟倒是个个留住了。当她抱怨那个算命的不灵的时候,我们总笑着说,我们是“无花果”,不必开花而即累累结实的。

  母亲对于我的第二个失望,就是我总不想娶亲。直至去世时为止,她总认为我的一切,都能使她满意,所差的就是我竟没有替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妇。其实,关于这点,我更比她着急,只是时运不济,没有法子。在此情形之下,我只有竭力鼓励我的弟弟们先我而娶,替他们介绍“朋友”,造就机会。结果,我的二弟,在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就结了婚。母亲跟前,居然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媳妇,不久又看见了一个孙女的诞生,于是她才相当满足地离开了人世。

  如今我的三个弟弟都已结过婚了,他们的小家庭生活,似乎都很快乐。我的三个弟妇,对于我这老兄,也都极其关切与恭敬。只有我的二弟妇常常笑着同我说:“大哥,我们做了你的替死鬼,你看在这兵荒马乱米珠薪桂的年头,我们这五个女孩子怎么办?你要代替我们养一两个才行。”她怜惜的抚摩着那些黑如鸦羽的小头。她哪里舍得给我养呢!那五个女孩子围在我的膝头,一齐抬首的时候,明艳得如同一束朝露下的红玫瑰花。

  母亲死去整整十年了。去年父亲又已逝世。我在各地飘泊,依然是个孤身汉子。弟弟们的家,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欢笑,有温情,有人照应我的起居饮食,有人给我缝衣服补袜子。我出去的时候,回来总在店里买些糖果,因为我知道在那阑干上,有几个小头伸着望我。去年我刚到重庆,就犯了那不可避免的伤风,头痛得七八天睁不开眼,把一切都忘了。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给我送来一个包裹,是几个小孩子寄来的,其中的小包裹是从各地方送到,在香港集中的。上面有一个卡片,写着:“大伯伯,好些日子不见信了,圣诞节你也许忘了我们,但是我们没有忘了你! ”我的头痛立刻好了,漆黑的床前,似乎竖起了一棵烛光辉煌的圣诞树!

  回来再说我的母亲吧。自然,天下的儿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认为他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则以为我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她不但是我的母亲,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许多话不敢同父亲说的,敢同她说;不能对朋友提的,能对她提。她有现代的头脑,稳静公平的接受现代的一切。她热烈的爱着“家”,以为一个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她希望我早点娶亲,目的就在愿意看见我把自己的身心,早点安置在一个温暖快乐的家庭里面。然而,我的至爱的母亲,我现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并没有失却了“家”之一切!

  我们的家,确是一个安静温暖而又快乐的家。父亲喜欢栽花养狗;母亲则整天除了治家之外,不是看书,就是做活,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学伴们到了我们家里,自然而然的就会低下声来说话。然而她最鼓励我们运动游戏,外院里总有秋千、杠子等等设备。我们学武术,学音乐(除了我以外,弟弟们都有很好的成就)。母亲总是高高兴兴的,接待父亲和我们的朋友。朋友们来了,玩得好,吃得好,总是欢喜满足的回去。却也有人带着眼泪回家,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或是他的母亲,同他不曾发生什么情感的关系。

  我的父亲是大家庭中的第三个儿子。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多半是不成材的,于是他们的子女的教养,就都堆在父亲的肩上。对于这些,母亲充分的帮了父亲的忙,父亲付与了一份的财力,母亲贴上了全副的精神。我们家里总有七八个孩子同住,放假的时候孩子就更多。母亲以孱弱的身体,来应付支持这一切,无论多忙多乱,微笑没有离开过她的嘴角。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逝世的那晚,她的床侧,昏倒了我的一个身为军人的堂哥哥!

  母亲又有知人之明,看到了一个人,就能知道这人的性格。故对于父亲和我们的朋友的选择,她都有极大的帮助。她又有极高的鉴赏力,无论屋内的陈设,园亭的布置,或是衣饰的颜色和式样等,经她一调动,就显得新异不俗。我记得有一位表妹,在赴茶会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了我们的家里;母亲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一遍,笑说:“元元,你打扮得太和别人一样了。人家抹红嘴唇,你也抹红嘴唇,人家涂红指甲,你也涂红指甲,这岂非反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你要懂得‘万朵红莲礼白莲’的道理。”我们都笑了,赞同母亲的意见。表妹立刻在母亲妆台前洗净铅华,换了衣饰出去;后来听说她是那晚茶会中,被人称为最漂亮的一个。

  母亲对于政治也极关心。三十年前,我的几个舅舅,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平常传递消息,收发信件,都由母亲出名经手。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大雪夜里,帮着母亲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筒口封了起来,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我说:“那些不是书吗?

    ”母亲轻轻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你不要说出去。”

  辛亥革命时,我们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馆里。我的职务,就是天天清早在门口等报,母亲看完了报就给我们讲。她还将她所仅有的一点首饰,换成洋钱,捐款劳军。我那时才十岁,也将我所仅有的十块压岁钱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申报馆去交付的。那两纸收条,我曾珍重的藏着,抗战起来以后不知丢在哪里了。

  “五四”以后,她对新文化运动又感了兴趣。她看书看报,不让时代把她丢下。她不反对自由恋爱,但也注重爱情的专一。我的一个女同学,同人“私奔”了,当她的母亲走到我们家里“垂涕而道”的时候,父亲还很气愤,母亲却不做声。

  客人去后,她说:“私奔也不要紧,本来仪式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们始终如一就行。”

  诸如此类,她的一言一动,成了她的儿子们的南针。她对我的弟弟们的择偶,从不直接说什么话,总说:“只要你们喜爱的,妈妈也就喜爱。”但是我们的性格品味已经造成了,妈妈不喜爱的,我们也决不会喜爱。

  她已死去十年了。抗战期间,母亲若还健在,我不知道她将做些什么事情,但我至少还能看见她那永远微笑的面容,她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她将以卷《天讨》的手,卷起她的每一个儿子的畏惧懦弱的心!

  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至少母亲对于我们解释贤妻良母的时候,她以为贤妻良母,应该是丈夫和子女的匡护者。

  关于妇女运动的各种标语,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时,我总觉得有点逆耳刺眼。当然,人们心目中“妻”与“母”是不同的,观念亦因之而异。我希望她们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赖的软体动物,而不是像我的母亲那样的女人。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我的教师

  第二个女人,我永远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师。

  我从小住在偏僻的乡村里,没有机会进小学,所以只在家塾里读书,国文读得很多,历史地理也还将就得过,吟诗作文都学会了,且还能写一两千字的文章。只是算术很落后,翻来覆去,只做到加减乘除,因为塾师自己的算学程度,也只到此为止。

  十二岁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个中学,因为考试的时候,校长只出一个“学然后知不足”的论说题目。这题目是我在家塾里做过的,当时下笔千言,一挥而就,校长先生大为惊奇赞赏,一下子便让我和中学一年生同班上课。上课两星期以后,别的功课我都能应付裕如,作文还升了一班,只是算术把我难坏了。中学的算术是从代数做起的,我的算学底子太坏,脚跟站不牢,昏头眩脑,踏着云雾似的上课,T女士便在这云雾之中,飘进了我的生命中来。

  她是我们的代数和历史教员,那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吧。

  “螓首蛾眉,齿如编贝”这八个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肤很白嫩,身材很窈窕,又很容易红脸,难为情或是生气,就立刻连耳带颈都红了起来,我最怕的是她红脸的时候。

  同学中敬爱她的,当然不止我一人,因为她是我们的女教师中间最美丽,最和平,最善诱的一位。她的态度,严肃而又和蔼,讲述时简单而又清晰。她善用臂喻;我们每每因着譬喻的有趣,而连带的牢记了原理。

  第一个月考,我的历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数却只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当我下堂自己躲在屋角流泪的时候,觉得有只温暖的手,抚着我的肩膀,抬头却见T女士挟着课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赶紧擦了眼泪,站了起来。她温和的问我道:

  “你为什么哭?难道是我的分数打错了?”我说:“不是的,我是气我自己的数学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题目,我只明白一半。”她就软款温柔的坐下,仔细问我的过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后,她就恳切的对我说:“这不能怪你。你中间跳过了一大段!我看你还聪明:补习一定不难,以后你每天晚一点回家,我替你补习算术吧。”

  这当然是她对我格外的爱护,因为算术不曾学过的,很有退班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匀出一个钟头给我,是额外的恩惠。我当时连忙答允,又再三的道谢。回家去同母亲一说,母亲尤其感激,又仔细的询问T女士的一切,她觉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教师。

  从此我每天下课后,就到她的办公室,补习一个钟头的算术,把高小三年的课本,在半年以内赶完了。T女士逢人便称道我的神速聪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以后,用功直到半夜,因着习题的烦难,我曾流过许多焦急的眼泪,在泪眼模糊之中,灯影下往往涌现着T女士美丽慈和的脸,我就仿佛得了灵感似的,擦去眼泪,又赶紧往下做。那时我住在母亲的套间里,冬天的夜里,烧热了砖炕,点起一盏煤油灯,盘着两腿坐在炕桌边上,读书习算。到了夜深,母亲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芦,或是赛梨的萝卜,来给我消夜。直到现在,每逢看见孩子做算术,我就会看见T女士的笑脸,脚下觉得热烘烘的,嘴里也充满了萝卜的清甜气味!

  算术补习完毕,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代数同几何,我全是不费功夫的做着;我成了同学们崇拜的中心,有什么难题,他们都来请教我。因着T女士的关系,我对于算学真是心神贯注,竟有几个困难的习题,是在夜中苦想,梦里做出来的。我补完算术以后,母亲觉得对于T女士应有一点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买了一件很贵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却把礼物退了回来,她对我母亲说:“我不是常替学生补习的,我不能要报酬。我因为觉得令郎别样功课都很好,只有算学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这样的赶,没有赶出毛病来,我已经是很高兴的了。”母亲不敢勉强她,只得作罢。

  有一天我在东安市场,碰见T女士也在那里买东西。看见摊上挂着的挖空的红萝卜里面种着新麦秧,她不住地夸赞那东西的巧雅,颜色的鲜明,可是因为手里东西太多,不能再拿,割爱了。等她走后,我不曾还价,赶紧买了一只萝卜,挑在手里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着那只红萝卜,按着狂跳的心,到她办公室去叩门。她正预备上课,开门看见了我和我的礼物,不觉嫣然的笑了,立刻接了过去,挂在灯上,一面说:“谢谢你,你真是细心。”我红着脸出来,三步两跳跑到课室里,嘴里不自觉的唱着歌,那一整天我颇觉得有些飘飘然之感。

  因着补习算术,我和她对面坐的时候很多,我做着算题,她也低头改卷子。在我抬头凝思的时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云的头发,雪白的脖子,很长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稳称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里渐渐生了说不出的敬慕和爱恋。在我偷看她的时候,有时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值,出神的露着润白的牙齿向我一笑,我就要红起脸,低下头,心里乱半天,又喜欢,又难过,自己莫名其妙。

  从校长到同学,没有一个愿意听到有人向T女士求婚的消息。校长固不愿意失去一位好同事,我们也不愿意失去一位好教师,同时我们还有一种私意,以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男子,配作T女士的丈夫,然而向T女士求婚的男子,那时总在十个以上,有的是我们的男教师,有的是校外的人士。

  我们对于T女士的追求者,一律的取一种讥笑鄙夷的态度。

  对于男教师们,我们不敢怎么样,只在背地里替他们起上种种的绰号,如“癞哈蟆 ”、“双料癞哈蟆 ”之类。对于校外的人士,我们的胆子就大一些,看见他们坐在会议室里或是在校门口徘徊,我们总是大声咳嗽,或是从他们背后投些很小的石子,他们回头看时,我们就三五成群的哄哄笑着,昂然走过。

  T女士自己对于追求者的态度,总是很庄重很大方。对于讨厌一点的人,就在他们的情书上,打红叉子退了回去。对于不大讨厌的,她也不取积极的态度,仿佛对于婚姻问题不感着兴趣。她很孝,因为没有弟兄,她便和她的父亲守在一起,下课后常常看见她扶着老人,出来散步,白发红颜,相映如画。

  在这里,我要供招一件很可笑的事实,虽然在当时并不可笑。那时我们在圣经班里,正读着“所罗门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调,写了些赞美T女士的句子,在英文练习簿的后面,一页一页的写下叠起。积了有十几篇,既不敢给人看,又不忍毁去。那时我们都用很厚的牛皮纸包书面,我便把这十几篇尊贵的作品,折存在两层书皮之间。有一天被一位同学翻了出来,当众诵读,大家都以为我是对于隔壁女校的女生,发生了恋爱,大家哄笑。我又不便说出实话,只好涨红着脸,赶过去抢来撕掉。从此连雅歌也不敢写了,那年我是十五岁。

  我从中学毕业的那一年,T女士也离开了那学校,到别地方作事去了,但我们仍常有见面的机会。每次看见我,她总有勉励安慰的话,也常有些事要我帮忙,如翻译些短篇文字之类,我总是谨慎将事,宁可将大学里功课挪后,不肯耽误她的事情。

  她做着很好的事业,很大的事业,至死末结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于上海,追悼哀殓她的,有几万人。我是在从波士顿到纽约的火车上,得到了这个消息,车窗外飞掠过去的一大片的枫林秋叶,尽消失了艳红的颜色,我忽然流下泪来,这是母亲死后第一次的流泪。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叫我老头子的弟妇

  第三个女人,我要写的,本是我的奶娘。刚要下笔,编辑先生忽然来了一封信,特烦我写“我的弟妇”。这当然可以,只是我有三个弟妇,个个都好,叫我写哪一个呢?把每个人都写一点吧,省得她们说我偏心!

  我常对我的父亲说:“别人家走的都是儿子的运,我们家走的却是儿媳妇的运,您看您这三位少奶奶,看着叫人心里多么痛快! ”父亲一面笑眯眯的看着她们,一面说:“你为什么不也替我找一位痛快的少奶奶来呢?”于是我的弟弟和弟妇们都笑着看我。我说:“我也看不出我是哪点儿不如他们,然而我混了这些年,竟混不着一位太太。”弟弟们就都得意的笑着说:“没有梧桐树,招不了凤凰来。只因你不是一棵梧桐树,所以你得不着一只凤凰! ”这也许是事实,我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他们的讥诮。那是廿六年六月,正值三弟新婚后到北平省亲,人口齐全,他提议照一张合家欢的相片,却被我严词拒绝了。我不能看他们得意忘形的样子,更不甘看相片上我自己旁边没有一个女人,这提议就此作罢。时至今日,我颇悔恨,因为不到一个月,芦沟桥事变起,我们都星散了。父亲死去,弟弟们天南地北,“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是我常诵的句子,而他们的集合相片,我竟没有一张!

  我的二弟妇,原是我的表妹,我的舅舅的女儿,大排行第六,只比我的二弟小一个月。我看着他们长大,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他们的回忆里,有许多甜蜜天真的故事,倘若他们肯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一定可以写一本很好的小说。我曾向他们提议,他们笑说:“偏不告诉你,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改了样,我们不能让你编排! ”

  他们在七八岁上,便由父母之命定了婚;定婚以后,舅母以为未婚男女应当避嫌,他们的踪迹便疏远了。然而我们同舅家隔院而居,早晚出入,总看得见,岁时节序,家宴席上,也不能避免。他们那种忍笑相视的神情,我都看在眼里,我只背地里同二弟取笑,从来不在大人面前提过一句,恐怕舅母又来干涉,太煞风景。

  有一年,正是二弟在唐山读书,六妹在天津上学,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忽然接到“男士先生亲启”的一封信,是二弟发的,赶紧拆来一看,里面说:“大哥,我想和六妹通信,  已经去了三封信,但她未曾复我,请你帮忙疏通一下,感谢不尽 。”我笑了,这两个十五岁的孩子,春天来到他们的心里了!我拿着这封信,先去给母亲看,母亲只笑了一笑,没说什么。我知道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舅母,于是我又去看舅母。

  寒暄以后,轻闲的提起,说二弟在校有时感到寂寞,难为他小小的年纪,孤身在外,我们都常给他写信,希望舅母和六妹也常和他通信,给他一点安慰和鼓励。舅母迟疑了一下,正要说话,我连忙说:“母亲已经同意了。这个年头,不比从前,您若是愿意他们小夫妻将来和好,现在应当让他们多多交换意见,联络感情。他俩都是很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一切有我来写包票。”舅母思索了一会,笑着叹口气说:“这是哪儿来的事!也罢,横竖一切有你做哥哥的负责。”我也不知道我负的是什么责任,但这交涉总算办得成功,我便一面报告了母亲,一面分函他们两个,说:“通信吧,一切障碍都扫除了,没事别再来麻烦我! ”

  他们廿一岁的那年,我从国外回来,二弟已从大学里毕业,做着很好的事,拉得一手的好提琴,身材比我还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真是老气横秋了。六妹也长大了许多,俨然是一个大姑娘了。在接风的家宴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谈笑自如。夜阑人散,父母和我亲热的谈着,说到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进步,虽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随,在相当的矜持之下,他们是互相体贴,互相勉励;母亲有病的时候,六妹是常在我们家里,和弟弟们一同侍奉汤药,也能替母亲料理一点家事。谈到这里,母亲就说:“真的,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样了?今年腊月是你父亲的六十大寿,我总希望你能带一个媳妇回来,替我做做主人。如今你一点动静都没有,二弟明夏又要出国,三弟四弟还小,我几时才做得上婆婆?”我默然一会,笑着说:“这种事情着急不来。您要做个婆婆却容易;二弟尽可于结婚之后再出国。刚才我看见六妹在这里的情形,俨然是个很能干的小主妇,照说廿一岁了也不算小了,这事还得我同舅母去说。”母亲仿佛没有想到似的,回头笑对父亲说:“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第二天同二弟提起,他笑着没有异议。过几天同舅母提起,舅母说:“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六妹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大学,你问她自己愿意不愿意。”我笑着去找六妹。她正在廊下织活,看见我走来,便拉一张凳子,让我坐下。我说:“六妹,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请你务必帮一下忙。”她睁着大眼看着我。

  我说:“今年父亲大寿的日子,母亲要一个人帮她作主人,她要我结婚,你说我应当不应当听话?”她高兴得站了起来,“你?结婚?这事当然应当听话。几时结婚?对方是谁?要我帮什么忙?”我笑说:“大前提已经定了,你自己说的,这事当然应当听话。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才可以结婚,因为我还没有对象,我已把这责任推在二弟身上了,我请你帮他的忙。”她猛然明白了过来,红着脸回头就走,嘴里说:“你总是爱开玩笑! ”我拦住了她,正色说:“我不是同你开玩笑,这事母亲舅母和二弟都同意了,只等候你的意见。”她站住了,也严肃了起来,说:“二哥明年不是要出国吗?”我说:“这事我们也讨论过,正因为他要出国,我又不能常在家,而母亲身边又必须有一个得力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她低头思索了一会,脸上渐有笑容。我知道这个交涉又办成功了,便说:“好了,一切由我去备办,你只预备作新娘子吧! ”她啐了一口,跑进屋去。舅母却走了出来,笑说:“你这大伯子老没正经——不过只有三四个月的工夫了,我们这些人老了,没有用,一切都拜托你了。”

  父亲生日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雪,我从西郊赶进城来。当天,他们在欧美同学会举行婚礼,新娘明艳得如同中秋的月!吃完喜酒,闹哄哄的回到家里来,摆上寿筵。拜完寿,前辈客人散了大半,只有二弟一班朋友,一定要闹新房,父母亲不好拦阻,三弟四弟乐得看热闹,大家一哄而进。我有点乏了,自己回东屋去吸烟休息。我那三间屋子是周末养静之所,收拾得相当整齐,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养着两盆腊梅,书案上还有水仙,掀起帘来,暖香扑面。我坐了一会,翻起书本来看,正神往于万里外旧游之地,猛抬头看钟,已到十二时半,南屋新房里还是人声鼎沸。我走进去一看,原来新房正闹到最热烈的阶段,他们请新娘做的事情,新娘都一一遵从了,而他们还不满意,最后还要求新娘向大家一笑,表示逐客的意思,大家才肯散去。新娘大概是乏了,也许是生气了,只是绷着脸不肯笑,两下里僵着,二弟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没主意的笑着四顾。我赶紧找支铅笔,写了个纸条,叫伴娘偷偷的送了过去,上面是:“六妹,请你笑一笑,让这群小土匪下了台,我把他们赶到我屋里去! ”忙乱中新娘看了纸条,在人丛中向我点头一笑,大家哄笑了起来,认为满意。我就趁势把他们都让到我的书室里。那夜,我的书室是空前的凌乱,这群“小土匪”在那里喝酒、唱歌、吃东西、打纸牌,直到天明。

  不到几天,新娘子就喧宾夺主,事无巨细,都接收了过去,母亲高高在上,无为而治,脸上常充满着“做婆婆”的笑容。我每周末从西郊回来,做客似的,受尽了小主妇的招待。她生活在我们中间,仿佛是从开天辟地就在我们家里似的,那种自然,那种合适。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国,我和三四弟教书的教书,读书的读书,都不能常在左右,只有她是父母亲朝夕的慰安。

  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不过对于“大哥”,她还喜欢开点玩笑,例如:她近来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头子”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6月20日《星期评论》第29期,署名男士,

  后收入《关于女人》。)请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妇

  三弟和我很有点相像,长的相像,性情也相像,我们最谈得来。我在北平西郊某大学教书的时候,他正在那里读书,课余,我们常常同到野外去散步谈心。他对于女人的兴趣,也像我似的,适可而止,很少作进一步的打算。所以直到他大学毕业,出了国,又回来在工厂里做事,还没有一个情人。

  六年以前,我第二次出国,道经南京,小驻一星期,三弟天天从隔江工厂里过来陪我游玩。有一个星期日,一位外国朋友自驾汽车,带我们去看大石碑,并在那里野餐。原定是下午四点回来,汽车中途抛了锚,直到六点才进得城门。三弟在车上就非常烦躁不安,到了我的住处,他匆匆的洗了澡,换了一身很漂亮的西装,匆匆的又出去。我那时正忙,也不曾追问。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在巴黎,忽然得他一封信,说:

  “大哥,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订了婚。不久要结婚了。  

  记得我们去年逛大石碑的一天吧,就在那夜,我和她初次会面。  我们准备六月中旬结婚,婚后就北上。你若是在六月底从西伯利亚回来,我们可在北平车站接你。  巴黎如何?有好消息否?好了,北平见! ”我仔细的看了他信中附来的两人合照的相片,匆匆的写了一张卡片,说:“我妒羡你,居然也有了心灵的归宿!巴黎寂寞得很,和北平一样,还是你替我想想法子吧。”我又匆匆的披上大衣,直走到一家大百货商店,买了一套银器,将卡片放在匣里,寄回南京去。

  在北平车站上,家人丛中,看见了我的三弟妇,极其亲热的和我握手,仿佛是很熟的朋友,她和我并肩走着。回头看见大家的笑容,三弟尤其高兴,我紧紧的捏着他的手,低声说:“有你的! ”

  他们先在城里请过了客,便到西郊来休息。我们那座楼上,住的都是单身的男教授,“女宾止步”;我便介绍他们到我的朋友×家里去住 。×夫妇到牯岭避暑去了,那房子空着,和我们相隔只一箭之遥。他们天天走过来吃饭,饭后我便送他们到西山去玩。三弟妇常说:“大哥,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我摇头说:“这些都是我玩腻了的地方,怪热的,我不想去。

  而且我也不是一个傻子! ”三弟就笑说:“别理他,他越老越怪。我们自己走吧! ”

  逛够了西山,三弟就常常说他肚子不好,拒绝一切的应酬,天晓得他是真病假病 ——我只好以病人待他,每日三餐,叫厨子烤点面包,煮点稀饭,送了过去。他总是躺在客厅沙发上,听三弟妇弹琴。我没事时也过去坐坐,冷眼看他们两个,倒是合适得很,都很稳静,很纯洁,喜欢谈理想,谈宗教,以为世界上确有绝对的真、善、美。虽然也有新婚时代之爱娇与偎倚,而言谈举止之间,总是庄肃的时候居多,我觉得很喜欢他们。

  有一次,三弟妇谈起他们的新家庭,一切的设备,都尽量的用国货,因而谈到北平仁立公司的国货地毯,她认为材料很好,花样也颇精致,那时我有的是钱,便说要去买一两张送给他们。我们定好了日子,一同去挑选 。他们先进城去陪父亲,我过一两天再去。我还记得,那是芦沟桥事变之前一天,我一早进城去,到了家里,看见一切乱哄哄的,二弟和二弟妇正帮忙这一对新夫妇收拾行李,小孩子们拉着新娘子的衣服,父亲捧着水烟袋,愁眉不展的。原来正阳门车站站长——是我们的亲戚——早上打电话来,说外面风声不稳,平浦路随时有切断的可能,劝他们两个赶紧走,并且已代定了房间。我愣了一会,便说:“有机会走还是先走好,你的事情在南京,不便长在北方逗留,明年再来玩吧。”我立刻叫了一部汽车,送他们到车站,我把预备买地毯的一卷钞票,塞在三弟妇的皮包里,看着他们挤上了火车,火车又蠕蠕的离开了车站,心里如同做了一场乱梦。

  他们到了南京,在工厂的防空洞里,过了新婚后的几个月。此后又随军撤退,溯江而上,两个人只带一只小皮箱。我送给他们的一套银器,也随首都沦陷了,地毯幸亏未买!而每封他们给我的信,总是很稳定,很满足,很乐观,种种的辛苦和流离,都以诙谐的笔意出之。友人来信,提到三弟和他的太太在内地的生活,都说看不出三弟妇那么一个娇女儿,竟会那样的劳作。他们在工厂旁边租到一间草房,这一间草房包括了一切的居室。炎暑的天气中,三弟妇在斗室里煮饭洗衣服,汗流如雨,嘴里还能唱歌。大家劝她省点力气,不必唱了,她笑说:“多出一点气,可以少出一点汗。”这才是伟大的中华儿女的精神,我向她脱帽!

  他们新近得了一个儿子,我写信去道贺,并且说:“你们这个孩子应当过继给我,我是长兄! ”他们回信说:“别妄想了,你要儿子,自己去想法子吧! ”他们以为我自己就没有法子了。“好,走着瞧吧! ”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使我心疼头痛的弟妇

  提到四弟和四弟妇,真使我又心疼,又头痛。这一对孩子给我不少的麻烦,也给我最大的快乐。四弟是我们四个兄弟中最神经质的一个,善怀、多感、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哥哥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说。我教书的时候,他还是在中学。他喜欢养生物,如金鱼、鸽子、蟋蟀之类,每种必要养满一百零八只,给它们取上梁山泊好汉的绰号。例如他的两只最好勇斗狠的蟋蟀,养在最讲究的瓦罐里的,便是“豹子头林冲”和“行者武松”。他料到父亲不肯多给他钱买生物的时候,便来跟我要钱;定要磨到我答允了为止。

  他的恋爱的对象是H,我们远亲家里的一个小姑娘。他们是同日生的,她只小四弟一岁。那几年我们住在上海,我和三弟四弟,每逢年暑假必回家省亲。H的家也在上海,她的父亲认为北平的中学比上海的好,就托我送她入北平的女子中学,年暑假必结伴同行。我们都喜欢海行,又都不晕船,在船上早晚都在舱面散步、游戏。四弟就在那时同她熟识了起来。我只觉得他们很和气,决不想到别的。

  过了半年,四弟忽然沉默起来,说话总带一点忧悒,功课上也不用心。他的教师多半是我的同学,有的便来告诉我说:“你们老四近来糊涂得很,莫不是有病吧?”我得到这消息,便特地跑进城去,到他校里,发见他没有去上课,躺在宿舍床上,哼哼唧唧的念《花间集》。问他怎么了,他说是头痛。看他的确是瘦了,又说不出病源。我以为是营养不足,便给他买一点鱼肝油,和罐头牛奶之类,叫他按时服用,自己又很忧虑的回来。

  不久就是春假了,我约三四弟和H同游玉泉山。我发现四弟和H中间仿佛有点“什么”,笑得那么羞涩,谈话也不自然。例如上台阶的时候,若是我或三弟搀H,她就很客气的道谢;四弟搀她的时候,她必定脸红,有时竟摔开手。坐在泉边吃茶闲谈的时候,我和三弟问起四弟的身体,四弟叹息着说些悲观的话,而且常常偷眼看H。H却红着脸,望着别处,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这与她平常活泼客气的态度大不相同,我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从玉泉山回来,送H走后,我便细细的盘问四弟,他始而吞吐支吾,继而坦白的承认他在热爱着H,求我帮忙。我正色的对他说:“恋爱不是一件游戏,你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恋爱。再说,H是个极高尚极要强的姑娘,你因着爱她,而致荒废学业,不图上进,这真是缘木求鱼,毫无用处! ”四弟默然,晚风中我送他回校,路上我们都不大说话。

  四弟功课略有进步,而身体却更坏了。我忽然想起叫他停学一年,一来叫他离H远点,可有时间思索;二来他在母亲身旁,可以休息得好。因此便写一封长信报告父母,只说老四身体不大好,送他回去休息一年,一面匆匆的把他送走。

  暑假回家去,看他果然壮健了一些。有一天,母亲背地和我说:“老四和H仿佛很好,这些日子常常通信。”这却有点出我意外,我总以为他是在单恋着!于是我便把过去一切都对母亲说了,母亲很高兴,说:“H是我们亲戚中最好的姑娘,她能看上老四,是老四的福气。”我说:“老四也得自己争气才行,否则岂不辱没了人家的姑娘! ”母亲怫然说:“我们老四也没有什么太不好处! ”我也只好笑了一笑。

  那时英国利物浦一个海上学校,正招航海学生,父亲可以保送一名,回家来在饭桌上偶然谈起,四弟非常兴奋,便想要去。父亲说:“航海课程难得很,工作也极辛苦,去年送去三个学生,有两个跑了回来,我不是舍不得你去,是怕你吃不了苦,中途辍学,丢我的脸。”母亲也没有言语。饭后四弟拉着三弟到我屋里来,要我替他向父亲请求,准他到英国去。我说:“父亲说的很明白,不是舍不得你。我担保替你去说,你也得担保不中途辍学。”四弟很难过地说:“只要你们大家都信任我,同时H也不当我作一个颓废的人,我就有这一股勇气。我和你们本是同父一母生的,我相信我若努力,也决不会太落后! ”我看他说得坚决可怜,便和三弟商量,一面在父亲面前替他说项,一面找个机会和H谈话,说:“四弟要出国去了,他年纪小,工作烦难,据说他憋下这一股横劲,为的是你。假如你能爱他,就请予以鼓励,假如你没有爱他的可能,请你明白告诉他,好让他死心离去。”H红着脸没有回答,我也不便追问,只好算了。然而四弟是很高兴,很有勇气地走的,我相信他已得了鼓励了。

  爱情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四弟到了船上,竟变了一个人,刻苦、耐劳、活泼、勇敢。他的学伴,除了英国人之外,还有北欧的挪威、丹麦等国的孩子,个个都是魁梧'G悍,粗鲁爽直,他在这群玩童中间混了五年,走遍了世界上的海口,历尽了海上的风波。五年之末,他带着满面的风尘,满身的筋骨,满心的喜乐,和一张荣誉毕业证书回来。

  这几年中,H也入了大学,做了我的学生,见面的机会很多。我常常暗地夸奖四弟的眼光不错,他挑恋爱的对手,也和他平时挑衣食住行的对象一样,那么高贵精致。H是我眼中所看到的最好的小姑娘,稳静大方,温柔活泼,在校里家中,都做了她周围人们爱慕的对象,这一点是母亲认为万分满意的。五年分别之中,她和四弟也有过几次吵架,几次误会,每次出了事故,四弟必立刻飞函给我,托我解围。我也不便十分劝说,常常只取中立严正的态度。情人的吵架是不会长久的,撒过了娇,流过了眼泪,旁人还在着急的时候,他们自己却早已是没事人了。经过了几次风波,我也学了乖,无论情势如何紧张,我总不放在心上。只有一次,H有大半年不回四弟的信,我问他也问不出理由,同时每星期得到四弟的万言书,贴着种种不同的邮票,走遍天涯给我写些人生无味的话,似乎有投海的趋势,那时我倒有点恐慌!

  四弟回国来,到北平家里不到一个钟头,就到西郊来找我,在我那里又不到一个钟头,就到女生宿舍去找H,从此这一对小情人,常常在我客厅里谈话。在四弟到上海去就事的前一天,我们三个人从城里坐小汽车回来,刚到城外,汽车抛了锚,在司机下车修理机件之顷,他们忽然一个人拉着我的一只手,告诉我,他们已经订婚了。这似乎是必然的事,然而我当时也有无限的欢悦。

  第二年暑假,H毕业于研究院,四弟北上道贺,就在北平结婚。三弟刚从美国回来,正赶上做了伴郎。他们在父亲那里住了几天,就又回到上海去。我同三弟到车站送行,看火车开出多远,他们还在车窗里挥手。出了车站,我们信步行来,进入中原公司小吃部,脱帽坐下,茶房过来,笑问:

  “两位先生要冰淇淋吧?”我似乎觉得很凉快,就说:“来两碗热汤面吧。”吃完了面,我们又到欧美同学会,赴表妹元元订婚的跳舞茶会。在三弟同许多漂亮女郎跳舞的时候,我却走到图书室,拿起一张信纸来,给这一对新夫妇写了一封信,我说:“阿H同四弟,你们走后,老三和我感到无限的寂寞,心里一凉,天气也不热了。我们是道地中国人,在中原小吃部没吃冰淇淋,却吃了两碗热汤面! ”

  五六年来,他们小巧精致的家,做了我的行宫,南下北上,或是夏天避暑,总在他们那里小驻。白天各人做各人的事,晚上常是点起蜡烛来听无线电音乐。有时他们也在烛影中撒娇打架,向大哥诉苦,更有时在餐馆屋顶花园,介绍些年轻女友,来同大哥认识。这些事也很有趣,在我冷静严肃的生活之中,是个很温柔的变换。

  上星期又得他们一封信说:“我们的船全被英国政府征用了,从此不能开着小炮,追击日本的走私船只,如何可惜!但是,老头子,我们也许要调到重庆来,你头痛不头痛?”

  我真的头痛了,但这头痛不是急出来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7月4日《星期评论》重庆版第31期,署名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也是我常常怀念的一个女人,一想到她,我童年时代最亲切的琐事,都活跃到眼前来了。

  奶娘是我们故乡的乡下人,大脚,圆脸,一对笑眼(一笑眼睛便闭成两道缝),皮肤微黑,鼻子很扁。记得我小的时候很胖,人家说我长的像奶娘,我已觉得那不是句恭维的话。

  母亲生我之后,病了一场,没有乳水,祖父很着急的四处寻找奶妈,试了几个,都不合式,最后她来了,据说是和她的婆婆呕气出来的,她新死了一个三个月的女儿,乳汁很好。祖父说我一到她的怀里就笑,吃了奶便安稳睡着。祖父很欢喜说:“胡嫂,你住下吧,荣官和你有缘。”她也就很高兴的住下了。

  世上叫我“荣官”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祖父,一个便是我的奶娘。我总记得她说:“荣官呀,你要好好读书,大了中举人,中进士,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儿孙满堂,那时你别忘了你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总是在玩着,觉得她粗糙的手,摸在我脖子上,怪解痒的,她一双笑眼看着我,我便满口答允了。如今回想,除了我还没有忘记“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之外,既未作大官,又未挣大钱,至于“娶个好媳妇”这一段,更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我们一家人,除了佣人之外,都欢喜她,祖父因为宠我,更是宠她。奶娘一定要吃好的,为的是使乳水充足;要穿新的,为的是要干净。父亲不常回来,回来时看见我肥胖有趣,也觉得这奶妈不错。母亲对谁都好,对她更是格外的宽厚。奶娘常和我说:“你妈妈是个菩萨,做好人没有错处,修了个好丈夫,好儿子。就是一样,这班下人都让她惯坏了,个个作恶营私,这些没良心的人,老天爷总有一天睁天眼! ”

  那时我母亲主持一个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以半主自居,又非常的爱护我母亲,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的人。她常常拿着秤,到厨房里去称厨师父买的菜和肉,夜里拍我睡了以后,就出去巡视灯火,察看门户。母亲常常婉告她说:“你只看管荣官好了,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何苦来叫人家讨厌你。”她起先也只笑笑,说多了就发急。记得有一次,她哭了,说:“这些还不是都为你!你是一位菩萨,连高声说话都没说过,眼看这一场家私都让人搬空了,我看不过,才来帮你一点忙,你还怪我。”她一边数落,一边擦眼泪。母亲反而笑了,不说什么。父亲忍着笑,正色说:“我们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和太太说话,不必这样发急,‘你’呀‘我’的,没了规矩! ”我只以为她是同我母亲拌嘴,便在后面使劲的捶她的腿,她回头看看,一把拉起我来,背着就走。

  说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还是我的奶娘给培养起来的。

  大约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位堂哥哥带我出去逛街,看见一家日本的御料理,他说要请我吃“鸡素烧”,我欣然答应。

  脱鞋进门,地板光滑,我们两人拉着手溜走,我已是很高兴。

  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和堂哥对跪在矮几的两边,上下首跪着两个日本侍女,搽着满脸满脖子的怪粉,梳着高高的髻,油香逼人。她们手忙脚乱,烧鸡调味,殷勤劝进,还不住的和我们说笑。吃完饭回来,我觉得印象很深,一进门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的奶娘。她素来是爱听我的游玩报告的,这次却睁大了眼睛,沉着脸,说:“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单拉你往那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诉你的父亲打你! ”我吓得不敢再说。过了许多日子,偶然同母亲提起,母亲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还向奶娘解释,说:“侄少爷不是一个荒唐人,他带荣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饭馆子;日本的规矩,是侍女和客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过头去说:“这班不要脸的东西!太太,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知道这些事呀!告诉您听吧,东洋人就没有一个好的:开馆子的、开洋行的、卖仁丹的,没有一个安着好心,连他们的领事都是他们一伙,而且就是贼头。他们的饭馆侍女,就是窑姐,客人去吃一次,下次还要去。洋行里卖胃药,一吃就上瘾。卖仁丹的,就是眼线,往常到我们村里,一次、两次、三次、头一次画下了图,第二次再来察看,第三次就竖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们画图的时候,有人在后面偷偷看过,哪地方有树,哪地方有井  都记得清清楚楚。您记着我的话,将来我们这里,要没有东洋人造反,您怎样罚我都行! ”父亲在旁边听着,连连点头,说:“她这话有道理,我们将来一定还要吃日本人的亏。”

  奶娘因为父亲赞成她,更加高兴了,说:“是不是?老爷也知道,我们那几亩地,那一间杂货铺,还不是让日本人强占去的?到东洋领事那里打了一场官司,我们孩子的爸爸回来就气死了,临死还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您看,若不是  我还不至于  ”她兴奋得脸也红了,嘴唇哆嗦着,眼里也充满了泪光。母亲眼眶也红了。父亲站了起来,说:“荣官,你带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时只觉得又愤激又抱愧,听见父亲的话,连忙拉她回到屋里。这一段话,从来没听见她说过,等她安静下来,我又问她一番。她叹口气抚摩着我说:“你看我的命多苦,只生了一个女儿,还长不大。只因我没有儿子,我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儿子,还诅咒我,说她儿子的仇,一辈子没人报了。我一赌气,便出来当奶娘。

  我想奶一个大人家的少爷,将来像薛仁贵似的跨海征东,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鬼男人的气。你大了  ”我赶紧搂着她的脖子说:“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 ”眼泪滚下了她的笑脸,她也紧紧的搂着我,轻轻的摇晃着,说:“这才是我的好宝贝! ”

  从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带我到街上去,遇见日本人,或经过日本人的铺子,我们互搀着的手,都不由的捏紧了起来。我从来不肯买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货的礼物。朋友们送给我的日俄战争图画,我把上面的日本旗帜,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后,我很用心的读日本地理,看东洋地图,因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于我的,除了“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以外,还有“跨海征东”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气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们搬到北平的时候,她没有跟去。不过从祖父的信里,常常听到她的消息,她常来看祖父,也有时在祖父那里做些短工。她自己也常常请人写信来,每信都问荣官功课如何,定婚了没有。也问北方的佣人勤谨否。又劝我母亲驭下要恩威并济,不要太容纵了他们。母亲常常对我笑说:“你奶娘到如今还管着我,比你祖父还仔细。”

  母亲按月寄钱给她零用,到了我经济独立以后,便由我来供给她。我们在家里,常常要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国难期间,她的恨声和眼泪,总悬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和“五四”那年,学生游行示威的时候,同学们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却心里在喊“打死东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牵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战的前两年,我有一个学生到故乡去做调查工作,我托他带一笔款子送给我的奶娘,并托他去访问,替她照一张相片。学生回来时,带来一封书信,一张相片,和一只九成金的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双老眼却还是笑成两道缝。信上是些不满意于我的话,她觉得弟弟们都结婚了,而我将近四十岁还是单身,不是一个孝顺的长子。因此她寄来一只戒指,是预备送给我将来的太太的。这只戒指和一只母亲送给我的手表,是我仅有的贵重物品,我有时也戴上它,希望可以做一个“娶媳妇”的灵感!

  抗战后,死生流转,奶娘的消息便隔绝了。也许是已死去了吧,我辗转都得不到一点信息。我的故乡在两月以前沦陷了,听说焚杀得很惨,不知那许多牺牲者之中,有没有我那良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乡沦陷以前死去。否则她没有看得见她的荣官“跨海征东”,却赶上了“东洋人造反”,我不能想象我的亲爱的奶娘那种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这良善的灵魂。抗战已进入了胜利阶段,能执干戈的中华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儿子,跨海征东之期,不在远了!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致刘英士①

  英士先生:

  得送稿条子,才知道你把我的题目改了,幸而还未排印,请你赶快改回来。关于女人,是以“我的  ”为出发点,你把题目改乱了,以后的就显得无次序,不好写了!

  这与《我的弟妇》不同,因为弟妇一改,你虽加上这字眼,但弟妇二字未去也。附收条一纸,请转经理部。

  冰心上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九日①刘英士,《星期评论》的编者。悼沈骊英女士

  民国十四年夏季,我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暑期学校里,得到北平燕大一女同学的信,说“本年本校有一位同学,沈骊英女士,转学威尔斯利大学,请你照应一下。”

  我得着信很欢喜,因为那年威大没有中国学生,有了国内的同学来加入,我更可以不虞寂寞。

  暑假满后,我回到威大,一放下行装,便打听了她住的宿舍,发现她住的地方,和我很近,我即刻去找她,敲了屋门,一声请进,灯影下我看见了一个清癯而略带羞涩的脸。说不到几句话,我们便一见如故了。我同她虽没有在燕大同时,但是我们谈到我们的教师,我们的同学,我们的校园,谈话就非常亲切。当天晚上,我就邀她到我的宿舍里,我从电话里要了鱼米菜蔬,我们两个在书桌上用小刀割鱼切菜,在电炉上煮了饭。我们用小花盒当碗,边吃边谈,直留连到夜深——我觉得我欢喜我这位新朋友。

  那一年我们大家都很忙,她是本科一年生,后修功课相当烦重,我正在研究院写毕业论文,也常常不得闲暇,但我们见面的时候还相当的多。那时我已知道她是专攻科学的。但她对于文学的兴趣,十分浓厚。有时她来看我,看我在忙,就自己翻阅我书架上的中国诗词,低声吟诵,半天才走。

  威大的风景,是全美有名的。我们常常忙中偷闲,在湖上泛舟野餐纵谈。年青时代,总喜欢谈抱负,我们自己觉得谈得太夸大一点,好在没有第三人听见!她常常说到她一定要在科学界替女子争一席地位,用功业来表现女子的能力。她又说希望职业和婚姻能并行不悖,她愿意有个快乐的家庭,也有个称心的职业。如今回想,她所希望的她都做到了。只可惜她自己先逝去了!

  十五年夏,我毕业回国,此后十九年中便不曾再见面,只从通讯里,从朋友的报告中,知道她结了婚,对方是她的同行沈宗瀚先生,两个人都在农业机关做事,我知道骊英正在步步踏上她理想的乐园,真是为她庆幸。

  去年这时候,我刚从昆明到了重庆,得了重伤风。在床上的时候,骊英忽然带了一个孩子来看我。十余年的分别,她的容颜态度都没有改变多少,谈起别后生活,谈起抗战后的流离,大家对于工作,还都有很大的热诚。那时妇指会的文化事业组的各种刊物,正需要稿子,我便向她要文章,她笑说,“我不会写文章,也不会谈妇女问题,我说出来的都是一套陈腐的东西。”我说,“我不要你谈妇女问题了,我只要你报告你自己的工作,你自身的问题,就是妇女问题了。”她答应了我,暮色已深,才珍重的握别,此后她果然陆续的寄几篇文章来,分发在《妇女新运》季刊和周刊上,都谈的是小麦育种的工作,其中最重要,最能表现她的人格的,便是那篇《十年改良小麦之一得》。

  今年春天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她又带了一个孩子来看我,据她说沈宗瀚先生就在我们住处附近开会,会后也会来谈论。

  那天天气很好,大有春意,我们天东地西,谈到傍晚,沈先生还不见来,她就告辞去了,那是我们末次的相见!

  本年十月里在报纸上,忽然看到了骊英逝世的消息,觉得心头冰冷,像她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死去呢!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骊英都是一个极不平常的女子。我所谓之不平常,也许就是她自己所谓的“陈腐的一套”。女科学家中国还有,但像她那样肯以“助夫之事业成功为第一,教养子女成人为第二,自己事业之成功为第三”的,我还没有听见过。这正是骊英伟大之处,假如她不能助夫,不能教养子女,她就不能说这种话,假如她自己没有成功的事业,也就不必说这种话了。

  在《十年改良小麦之一得》一文里,最能表现骊英工作的精神,她相信我们妇女的地位,不是能用空空的抗议去争来,而是要用工作成绩来获取的。骊英和我谈到种种妇女问题,她常常表示,“妇女问题,已过了宣传时期,而进入工作时期”。她主张“女界同志一本自强不息精神,抓住社会埋头苦干”,她主张“自问已劳尽力为国家服务,而不必斤斤于收获之多少”。这种“不问收获,但问耕耘”和“多做事,少说话”的态度,也是骊英最不平常之处。

  骊英对于她工作的成就,处处归功于国家之爱护与友人之协助,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平常。抗战期间,普通是困苦的环境多于顺利的环境,而有的人很颓丧,有的人很乐观,这都在乎个人的心理态度。骊英是一个“已婚女子”,以“生育为天职”,同时又是一个“公务员”,“亲理试验乃分内事”,在双重的重负之下,她并不躲避,并不怨望,她对于下属和工友,并不责望躁急,并不吹毛求疵,她处处表示“钦慰”,表示“这工友不可多得”,她处处感谢,处处高兴,这是她平日精神修养的独到处,使她能够以“自信心与奋斗力与环境合作,渡过种种的难关”。

  最后她积劳成疾,“卧床两月,不能转动,心至烦躁不耐”,这是我对她最表同情的地方。我年来多病,动辄卧床休息,抑郁烦躁,不能自解。而骊英却能“看得淡,看得开”,以“卧病实与我为有益”。因为她以生病为读书修养之机会,这也是常人所不及之处。她的结论是“我等当保养体力争取长时间之胜利,不必斤斤于一日之劳逸而贻终身之痛苦”。这是句千古名言。我要常常记住的!

  今天是重庆妇女界追悼骊英的日子,骊英是最值得妇女界追悼的一个人,我愿意今日的妇女青年都以骊英的言行为法。我自己又是因病不到会,但是在床上写完了这一篇追悼的文章,心里稍稍觉得温暖。我万分同情于沈宗瀚先生和他们的子女,我相信在实验室里,在家庭中,在她许许多多朋友的心上,她的地位是不能填满的!然而骊英并没有死,她的工作永存,她未竟的事业,还有沈宗瀚先生来继续,她对于妇女界的希望,我们要努力来奔赴,骊英有知,应当可以瞑目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歌乐山。我的同班

  L女士是我们全班男女同学所最敬爱的一个人。大家都称呼她“L大姐”。我们男同学不大好意思打听女同学的岁数,惟据推测,她不会比我们大到多少。但她从不打扮,梳着高高的头,穿着黯淡不入时的衣服,称呼我们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以不客气的,亲热的,大姐姐的态度处之。我们也就不约而同,心诚悦服的叫她大姐了。

  L女士是闽南人,皮肤很黑,眼睛很大,说话作事,敏捷了当。在同学中间,疏通调停,排难解纷,无论是什么集会,什么娱乐,只要是L大姐登高一呼,大家都是拥护响应的。她的好处是态度坦白,判断公允,没有一般女同学的羞怯和隐藏。你可和她辩论,甚至吵架,只要你的理长,她是没有不认输的。同时她对女同学也并不偏袒,她认为偏袒女生,就是重男轻女;女子也是人,为什么要人家特别容让呢,我们的校长有一次说她“有和男人一样的思路”,我们都以为这是对她最高的奖辞。她一连做了三年的班长,在我们中间,没有男女之分,党派之别,大家都在“拥护领袖”的旗帜之下,过了三年医预科的忙碌而快乐的生活。

  在医预科的末一年,有一天,我们的班导师忽然叫我去见他。在办公室里,他很客气的叫我坐下,婉转的对我说,校医发现我的肺部有些毛病,学医于我不宜,劝我转系。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我要学医,是十岁以前就决定的。因我的母亲多病,服中医的药不大见效,西医诊病的时候,总要听听心部肺部,母亲又不愿意,因此,我就立下志愿要学医,学成了好替我的母亲医病 。在医预科三年,成绩还不算坏,眼看将要升入本科了,如今竟然功亏一篑!从班导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几乎是连路都走不动了。

  午后这一堂是生理学实验。我只呆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的L大姐卷着袖子,低着头,按着一只死猫,在解剖神经,那刀子下得又利又快!其余的同学也都忙着,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轻轻的叫了一声,L大姐便抬起头来,我说:“L大姐,我不能同你们在一起了,导师不让我继续学医,因为校医说我肺有毛病 ”L大姐愕然,刀也放下了,说:“不是肺痨吧?”

  我摇头说:“不是,据说是肺气枝涨大  无论如何,我要转系了,你看! ”L大姐沉默了一会,便走过来安慰我说:“可惜的很,像你这么一个温和细心的人,将来一定可以做个很好的医生,不过假如你自己身体不好,学医不但要耽误自己,也要耽误别人。同时我相信你若改学别科,也会有成就的。人生的路线,曲折得很,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下了课,这消息便传遍了,同班们都来向我表示惋惜,也加以劝慰,L大姐却很实际的替我决定要转那一个系。她说:

  “你转大学本科,只剩一年了,学分都不大够,恐怕还是文学系容易些。”她赶紧又加上一句,“你素来对文学就极感兴趣,我常常觉得你学医是太可惜了。”

  我听了大姐的话,转入了文学系。从前拿来消遣的东西,现在却当功课读了。正是“歪打正着”,我对于文学,起了更大的兴趣,不但读,而且写。读写之余,在傍晚的时候,我仍常常跑到他们的实验室里去闲谈,听L大姐发号施令,商量他们毕业的事情。

  大姐常常殷勤的查问我的功课,又索读我的作品。她对我的作品,总是十分叹赏,鼓励我要多读多写。在她的指导鼓励之下,我渐渐的消灭了被逼改行的伤心,而增加了写作的勇气。至今回想,当时若没有大姐的勉励和劝导,恐怕在那转变的关键之中,我要做了一个颓废而不振作的人吧!

  在我教书的时候,L大姐已是一个很有名的产科医生了。

  在医院里,和在学校里一样,她仍是保持着领袖的地位,作一班大夫和护士们敬爱的中心。在那个大医院里,我的同学很多,我每次进城去,必到那里走走,看他们个个穿着白衣,挂着听诊器,在那整洁的甬道里,忙忙的走来走去。闻着一股清爽的药香,我心中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同一个受伤退伍的兵士,裹着绷带,坐在山头,看他的伙伴们在广场上操练一样,也许是羡慕,也许是伤心,虽然我对于我的职业,仍是抱着与时俱增的兴趣。

  同学们常常留我在医院里吃饭,在他们的休息室里吸烟闲谈,也告诉我许多疑难的病症。一个研究精神病的同学,还告诉我许多关于精神病的故事。L大姐常常笑说:“×××,这都是你写作的材料,快好好的记下吧! ”

  抗战前一个多月,我从欧洲回来,正赶上校友返校日。那天晚上,我们的同级有个联欢大会,真是济济多士!十余年中,我们一百多个同级,差不多个个名成业就,儿女成行(当然我是一个例外!),大家携眷莅临,很大的一个厅堂都坐满了。觥筹交错,童稚欢呼,大姐坐在主席的右边,很高兴的左顾右盼,说这几十个孩子之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她接引降生的。酒酣耳热,大家谈起做学生时代的笑话,情况愈加热烈了。主席忽然起立,敲着桌子提议:“现在请求大家轮流述说,假如下一辈子再托生,还能做一个人的时候,你愿意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有人说他愿意做一个大元帅,有人说愿做个百万富翁  轮到我的时候,大姐忽然大笑起来,说:“×××教授,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女人。”大家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当着许多太太们,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笑着反攻说:“L大夫,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男人。”L大姐说:“不,我仍愿意做一个女人,不过要做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做交际明星,做一切男人们恋慕的对象  ”她一边说一边笑,那些太太们听了纷纷起立,哄笑着说:“L大姐,您这话就不对,您看您这一班同学,哪一个不恋慕您?来,来,我们要罚您一杯酒。”我们大家立刻鼓掌助兴。L大姐倚老卖老的话,害了她自己了!于是小孩们捧杯,太太们斟酒,L大姐固辞不获,大家笑成一团。结果是滴酒不入的L大医生,那晚上也有些醉意了。

  盛会不常,佳时难再,那次欢乐的集会,同班们三三两两的天涯重聚,提起来都有些怅惘,事变后,我还在北平,心里烦闷得很,到医院里去的时候,L大姐常常深思的皱着眉对我们说:“我呆不下去了。在这里不是‘生’着,只是‘活’着!我们都走吧,走到自由中国去,大家各尽所能,你用你的一支笔,我们用我们的一双手,我相信大后方还用得着我们这样的人! ”大家都点点头。我说:“你们医生是当今第一等人材,我这拿笔杆的人,做得了什么事?假若当初  ”大姐正色拦住我说:“×××,我不许你再说这些无益的话,你自己知道你能做些什么事,学文学的人还要我们来替你打气,真是! ”

  一年内,我们都悄然的离开了沦陷的故都,我从那时起,便没有看见过我们的L大姐,不过这个可敬的名字,常常在人们口里传说着,说L大姐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换上军装,灰白的头发也已经剪短了。她正在和她的环境,快乐的,不断的奋斗,在蛮烟瘴雨里,她的敏捷矫健的双手,又接下了成千累百的中华民族的孩童。她不但接引他们出世,还指导他们的父母,在有限的食物里,找出无限的滋养料。她正在造就无数的将来的民族斗士!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回到故都重开级会的时候,我能对她说:“L大姐,下一辈子我情愿做一个女人,不过我一定要做像你这样的女人! ”

  名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

  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要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算实秋最像一朵花,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需努力!实秋寿冰心献词

  站在明丽的胜利之曙光里,

  我们歌颂已往辛酸壮烈的三年。三年前最可忆念的今天,

  我们在烽火里出生,成长,在抗战的洪炉里锻炼——

  锻炼成意定志坚,身强手健;  团结了,鼓舞了我们,

  自愿投入血腥火焰里,徒手作战,为民族谋自由独立,

  为妇女解除沉重的锁链。三年来,我们的汗血滴落在战地,在后方,开出温慰的香花,

  使英勇的斗士忘掉了创伤病苦,重赴战场 。使沉着的抗属擦干了

  贫困焦愁的泪光。我们的汗血灌溉了乡村,像无尽的江流,把阴郁,荒芜的民心,转变成生机蓬勃的春;

  转变了大众的头脑,心情,志愿;激荡了具伟大潜力的妇女群,挥动锄头,梭子和机轮努力工作,加紧生产,

  坚毅地携手同趋抗建之途。

  我们的汗血洒在儿童的脸上,使甜美的笑涡荡漾出欢畅,纯洁的心坎洋溢着崇高的思想。

  我们以新训练,新纪律,新知识,新生活,培养民族的幼芽——未来的干部,让他们在这伟大的熔炉里健全地生长。

  我们的汗血更渗透了亿万张纸,像蜜蜂,从这枝到那枝

  飞遍了全国妇女工作的园地;把妇女工作者联系在一起。

  我们一边吸取,一边散播,在酿成文化的蜜汁时,

  介绍了自由平等的真理——生命的种子。三年来流淌的血汗

  凝成了我们工作上的荣光。无论怎样苦,怎样忙,

  我们总是忠诚勇敢地干。

  些微的贡献,涓滴的劳绩,安慰了我们的缺失,也激动了我们的更大希望,更高理想。

  我们要加速脚步走完抗战建国的路程,要不停地创造

  新中国光荣丰富的胜利之生!

  站在明丽的胜利之曙光里,我们更期望未来无限美满光辉的岁年。

  (本篇最初发表在《新运妇女指导委员会三周年纪念特辑》。)1942年我的童年

  提到童年,总使人有些向往,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是悲哀,人们总觉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许多印象,许多习惯,深固的刻划在他的人格及气质上,而影响他的一生。

  我的童年生活,在许多零碎的文字里,不自觉的已经描写了许多,当曼瑰对我提出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还觉得有兴味,而欣然执笔。

  中年的人,不愿意再说些情感的话,虽然在回忆中充满了含泪的微笑,我只约略的画出我童年的环境和训练,以及遗留在我的嗜好或习惯上的一切,也许有些父母们愿意用来作参考。

  先说到我的遗传:我的父亲是个海军将领,身体很好,我从不记得他在病榻上躺着过。我的祖父身体也很好,八十六岁无疾而终。我的母亲却很瘦弱,常常头痛,吐血——这吐血的症候,我也得到,不是肺结核,而是肺气枝涨大,过劳或操心,都会发作——因此我童年时代记忆所及的母亲,是个极温柔,极安静的女人,不是作活计,就是看书,她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

  虽然母亲说过,我在会吐奶的时候,就吐过血,而在我的童年时代,并不曾发作过,我也不记得我那时生过什么大病,身体也好,精神也活泼,于是那七八年山陬海隅的生活,我多半是父亲的孩子,而少半是母亲的女儿!

  在我以先,母亲生过两个哥哥,都是一生下就夭折了,我的底下,还死去一个妹妹。我的大弟弟,比我小六岁。在大弟弟未生之前,我在家里是个独子。

  环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个“野孩子”,丝毫没有少女的气息。我们的家,总是住近海军兵营,或海军学校。四围没有和我同年龄的女伴,我没有玩过“娃娃”,没有学过针线,没有搽过脂粉,没有穿过鲜艳的衣服,没有戴过花。

  反过来说,因着母亲的病弱,和家里的冷静,使得我整天跟在父亲的身边,参加了他的种种工作与活动,得到了连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经验。为一切方便起见,我总是男装,常着军服。父母叫我“阿哥”,弟弟们称呼我“哥哥”,弄得后来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

  父亲办公的时候,也常常有人带我出去,我的游踪所及,是旗台,炮台,海军码头,火药库,龙王庙。我的谈伴是修理枪炮的工人,看守火药库的残废兵士,水手,军官,他们多半是山东人,和蔼而质朴,他们告诉我以许多海上新奇悲壮的故事。有时也遇见农夫和渔人,谈些山中海上的家常。那时除了我的母亲和父亲同事的太太们外,几乎轻易见不到一个女性。

  四岁以后,开始认字。六七岁就和我的堂兄表兄们同在家里读书。他们比我大了四五岁,仍旧是玩不到一处,我常常一个人走到山上海边去。那是极其熟识的环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我都有无限的亲切。我常常独步在沙岸上,看潮来的时候,仿佛天地都飘浮了起来!潮退的时候,仿佛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童稚的心,对着这亲切的“伟大”,常常感到怔忡。黄昏时,休息的军号吹起,四山回响,声音凄壮而悠长,那熟识的调子,也使我莫名其妙的要下泪,我不觉得自己的“闷”,只觉得自己的“小 ”。

  因着没有游伴,我很小就学习看书,得了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习惯。我的老师很爱我,常常教我背些诗句,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时很能欣赏。比如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独立山头的时候,就常常默诵它。

  离我们最近的城市,就是烟台,父亲有时带我下去,赴宴会,逛天后宫,或是听戏。父亲并不喜听戏,只因那时我正看《三国》,父亲就到戏园里点戏给我听,如《草船借箭》、《群英会》、《华容道》等。看见书上的人物,走上舞台,虽然不懂得戏词,我也觉得很高兴。所以我至今还不讨厌京戏,而且我喜听须生,花脸,黑头的戏。

  再大一点,学会了些精致的淘气,我的玩具已从铲子和沙桶,进步到蟋蟀罐同风筝,我收集美丽的小石子,在磁缸里养着,我学作诗,写章回小说,但都不能终篇,因为我的兴趣,仍在户外,低头伏案的时候很少。

  父亲喜欢种花养狗,公余之暇,这是他唯一的消遣。因此我从小不怕动物,对于花木,更有普遍的爱好。母亲不喜欢狗,却也爱花,夏夜我们常常在豆棚花架下,饮啤酒,汽水,乘凉。母亲很早就进去休息,父亲便带我到旗台上去看星,他指点给我各个星座的名称和位置。他常常说:“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而且离我们很远么?但是我们海上的人一时都离不了它。在海上迷路的时候看见星星就如同看见家人一样。”因此我至今爱星甚于爱月。

  父亲又常常带我去参观军舰,指点给我军舰上的一切,我只觉得处处都是整齐,清洁,光亮,雪白;心里总有说不出的赞叹同羡慕。我也常得亲近父亲的许多好友,如萨镇冰先生,黄赞侯先生——民国第一任海军部长黄钟瑛上将——他们都是极严肃,同时又极慈蔼,生活是那样纪律,那样恬淡,他们也作诗,同父亲常常唱和,他们这一班人是当时文人所称为的“裘带歌壶,翩翩儒将”。我当时的理想,是想学父亲,学父亲的的这些好友,并不曾想到我的“性”阻止了我作他们的追随者。

  这种生活一直连续到了十一岁,此后我们回到故乡——福州——去,生活起了很大的转变。我也不能不感谢这个转变!十岁以前的训练,若再继续下去,我就很容易变成一个男性的女人,心理也许就不会健全。因着这个转变,我才渐渐的从父亲身边走到母亲的怀里,而开始我的少女时期了。

  童年的印象和事实,遗留在我的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对于人生态度的严肃,我喜欢整齐,纪律,清洁的生活,我怕看怕听放诞,散漫,松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静独,我愿意常将自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乡,我不喜城居,怕应酬,我没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欢穿鲜艳颜色的衣服,我喜欢的是黑色,蓝色,灰色,白色。有时母亲也勉强我穿过一两次稍为鲜艳的衣服,我总觉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脱去,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完全是习惯的关系,其实在美好的品味之下,少女爱好天然,是应该“打扮”的!

  第四是我喜欢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难勉强我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见些不愿意见的人,吃些不愿意吃的饭!母亲常说这是“任性”之一种,不能成为“伟大”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对于军人普遍的尊敬,军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纪律的结晶。关系军队的一切,我也都感到兴趣。

  说到童年,我常常感谢我的好父母,他们养成我一种恬淡,“返乎自然”的习惯,他们给我一个快乐清洁的环境,因此,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自足,知足。我尊敬生命,宝爱生命,我对于人类没有怨恨,我觉得许多缺憾是可以改进的,只要人们有决心,肯努力。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生命是一张白纸,他的本质无所谓痛苦,也无所谓快乐。我们的人生观,都是环境形成的。

  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气,别人也因而快乐。

  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们应当怎样做父母。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歌乐山。

  这篇文章是我四十年前在重庆写的。那时我的学生李曼瑰正在编一种妇女刊物,她给我出了这个题目。因为当时常有人要我“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说些不愿意说的话,见些不愿意见的人”,而我却很难勉强我自己那样做,我就借这机会发挥了我的意见。写过以后我就把这篇《我的童年》忘得干干净净!这次卓如同志替《新文学史料丛书》编我的《记事珠》,又从重庆的刊物上抄了出来,我读了如见故人。因为这篇短文里的末一句有:“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们应当怎样做父母。”当《父母必读》的编辑来向我索稿的时候,我只好拿这篇旧作来塞责。不知对四十年后的父母,有没有参考的价值?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生命

  莫非你冷,你怎秋叶似的颤抖;这里风凉,

  待我慢慢拉着你走。你看天空多么清灵,这滴滴皎洁的春星;新月眉儿似的秀莹,

  你头上有的是快乐,光明。你看灯彩多么美妙,纺窗内透出桔色的温柔;

  这还不给你一些儿温暖?

  纵然你有海样的深愁。看温情到了你指尖,看微笑到了你唇边——

  你觉得生命投到你怀里不?

  你寻找了这许多年。

  一九四二年春月,歌乐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2年11月《妇女新运》第4卷第9期。)关于自传

  蓬子先生来信叫我为《文坛》写稿,并说最好能作一小传,真是一部二十四史,何从说起。十年前就有书店约我写自传,我没有答应,我觉得我这个人并没有写自传的资格。

  “若有其事”的写了出来,未免令人笑话,而且我的生命中,也没有什么太与别人不同的地方。还有,我总觉得以自己来叙述自己,描写自己,主观的情感奔放之余,不免有两种危险:一种是意识的不忠实,一种是下意识的夸大,这两种毛病都会减少文字上的真和美。

  六年前冬季,我在伦敦,找房子住,天天看广告。有一次看到一条广告,说是有一间广大的卧房,带有浴室,后面对街一个Backgarden。这Backgarden译出来,就是“后花园”,至少也会像北平的“后院”,我欣然立刻去看,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原来我意想中以为是“后花园”的,不过是一块豆腐干大的污湿的草地,用篱笆围了起来,篱前放着鸡笼和狗屋!

  下午到女作家乌福女士(吴尔夫)VirginiaWoolf)处吃茶,无意中提起这个笑话,我说,“我们中国的后花园,是可以‘订终身’的地方。再不济也有一个亭子,几盆花草,几根树。比如我们老家的后花园,在故家中,算是很小的,却也比我今天所看的大到几百倍  ”她也大笑。从那里我们就说中国的园林,中国的岁时节序,中国大家庭的种种风俗习惯,说到我的祖父,我的童年  她忽然说:“你为什么不写一本自传,把这些都详细的描写下来,这对于我们外国人,一定是很有价值的。你赶紧写,我替你翻译。”我谢了她,说:

  “难得你如此热心,我回国后就开始,希望你不厌烦才好。”

  我回国后不到一个星期,中日战事就爆发了。在迁徙流离之中,我始终找不到写长篇文字的时间。去年夏天又得到了乌福女士自杀的消息,写自传的兴趣,也就减到零度。

  不过和几个学优生学、社会学的朋友谈起,他们仍是鼓励我写,他们说一个人的遗传和环境,和他个人的理想与成就,是有种可寻迹的关系的,客观地写了出来,无论好坏,都有历史上的价值。我想想倒也不错,我是生在庚子年后,中国的一切,都有极大的转变,假若只把自己当做一条线索,来联络起四十年来周围一切的事实,也许可以使后人在历史之外,得到一个更生动更详尽的参考。而且在不以自己为中心的描写之中,也许使“渺小 ”的我,敢于下笔。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写,一则在抗战期间,故乡隔绝,许多有关的文献都找不到——例如祖父和父亲的年谱——二则有些朋友预先断定到这本自传的失败,说是关于有些事件,也许不会写得太详细,太忠实,不过我仍想尝试,也许等到文献易于收集,同时自己年纪再大一点的时候,我能够更从容,更准确更客观的写了下来,使人知道在抗战以前四十年中一个小小生命的社会背景。

  因着蓬子先生的来稿,特自述我的愿望如上。三十一年三月二十八夜,歌乐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坛》1942年5月第3期。)《蜀道难》序

  《蜀道难》是西南联大教授罗莘田先生,在民国三十年五月至八月,自云南昆明至四川东川西川和川南旅行的游记。他的游伴有梅月涵校长和郑毅生教授。行期三个月,所用的交通工具有九种,参观的学术机关十余处,会到的老友新交更是不计其数。无怪他写来洒洒七八万言,有声有色了。

  我和罗莘田先生熟识,是在民国二十七年秋日。那年我们自北平南下,罗太太托我们带几套寒衣,到了昆明,把寒衣送出,罗先生就同陈雪屏先生来访。文藻和罗先生是旧友重逢,当然高兴,那天谈话相当的多,我才得机会充分领教罗先生的言论丰采。自那时起我们过往很密,能够把罗先生加在我们知友的名单上,我觉得是非常荣幸。

  罗先生是北平人,充满着燕赵的气息:诚恳,忠直,富于正义感,同时三十多年的读书,又把他造成一个纯粹的学者。恬淡洒落,霁月光风。同文藻谈起文字语言来,若非有人制止,他可以达旦不寐,和我提到诗词歌曲,也是眉飞色舞,有时还引吭高歌,大有“唾壶击缺”之概。但他也能同小孩到山下积水池边“打水漂儿”,也能同厨娘灶婢谈北方小吃。罗先生一到我们家里,真是上下腾欢,这种秋月春风般的人格,现在是不多见的。

  这篇游记里,便充分的表现了罗先生的人格;三个多月困难的旅途,拖泥带水,戴月披星,逢山开路,过水搭桥,还仓皇的逃了好几次警报,历尽了抗战期中旅行的苦楚,可是他的豪兴一点不减,他研究了学术,赏玩了风景,采访了民俗,慰问了朋友。路见不平,他愤激而不颓丧;遇见了好山水人物,他又欣赏流连,乐而忘返。这篇游记,显然不是一个“回忆”,一个“心影”,而是从他精密详细的日记里扩充引申出来的,读之不厌其长,惟恐其尽!我以为将来若有人要知道抗战中期蜀道上某时某地的旅途实情,学术状况,人物动态的,这是一本必读的书籍。

  承罗先生嘱为《蜀道难》写序,我真是受宠若惊。我以为人生有三大乐事:一、朋友,二,读书,三、旅行。罗先生与我有同感,假如最近的将来,罗先生在读书之余,能再出来旅行一次,使忝居友末者,又得亲其言论丰采,这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希望了。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歌乐山,潜庐。再寄小读者通讯一

  亲爱的小朋友:

  今天真是和你们重新通讯的光明的开始,山头满了阳光,日影从深密的松林中,穿射过来,幻成几根迷镑的光柱。晴光中,一双翠鸟,低贴着潭水飞来,娇婉的叫了几声,又掠入满缀着红豆的天青丛里。岩下远近的青峰,隔着淡淡的云影,稳静的重叠的排立着。嘉陵江,绿锦似的,宛宛的向东牵引。隔江的山城,无数淡白的屋顶,错杂的隐在淡雾里。眼前一切,都显出安静,光明和欢喜。

  这正是象征着我这时的心境!自从民国十二年开始和小朋友通讯,一转眼又是二十年了。在这两次通讯中间,我又以活跃的童心,走了一大段充满了色,光,热的生命的旅途。

  我做了教师,做了主妇,又做了母亲。我多读了几本书,多认识了几个朋友,多走了几万里国内国外的道路。这二十年的生命中虽没有什么巨惊大险,极痛狂欢,而在我小小的心灵里,也有过晓晴般的怡悦,暮烟般的怅惘,中宵梵唱般的感悟,清晨鼓角般的奋兴。许多事实,许多心绪,可以告诉给我的最同情的小朋友的,容我在以后的通讯里,慢慢的来陈述。

  小朋友,这些年里,我收到你们许多信件,细小端楷的字迹,天真诚挚的言词,每次开函,都使我有无限的感谢和欢喜。为了这些信件,这几年来,我在病榻上,索居中,旅途里,永远不曾感到寂寞,因为我知道有这许多颗天真纯洁的心,南北东西的在包围追随着我!

  因此,在民国三十二年元日,我借了大公报的篇幅,来开始答谢我的小读者。这通讯将不断的继续下去,希望因着更多的经验,我所能贡献给小朋友的,比从前可以更宽广深刻一些。

  愿这第一封信,将我的开朗欢悦的心情,带给每个小读者!

  愿抗战后的第六个新年,因着你们,而更加快乐,更见光明!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歌乐山。通讯二

  小朋友:

  今天让我们来谈“友谊”。

  友谊是人我关系中最可宝贵的一段因缘——朋友虽列于五伦之末,而朋友的范围却包括得最广,你的君,臣,(现在可以说是领袖,上司)父,子,兄,弟,夫,妇,同时都可以是你的朋友。

  朋友是不分国籍,不限年龄,不拘性别的;只要理想相同,兴趣相近,情感相洽,意气相投的人,都可以很坚固的联结在一起。世界上有多少崇高理想的实现,艰巨事业的创立,伟大艺术的产生,都是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努力,相互切磋的结果。这种例子,在中外古今的历史上,是到处可以找到的。

  同时,不但相似相同的人格,容易成为朋友,而朋友往往还是你空虚的填满,缺憾的补足,心灵的加深——你自己率直豪爽,你更佩服你朋友的谦退深沉;你自己热情好动,你更欣赏你朋友的冲淡静默;你自己多愁善病,你更羡慕你朋友的健硕欢欣。各种不同的人格,如同琴瑟上不同的弦子,和谐合奏,就能发出天乐般悦耳的共鸣。

  交友是一种艺术。

  热情,活泼,而富于同情心的人,常常能吸引许多朋友,而磁石只吸引着钢铁,月亮只吸引着海潮。

  你能择友,则你的朋友将加倍的宝贵你的友情。

  不要只想你能从朋友那里得到什么,也要想你的朋友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肯耕种的才有收获,能贡献的才配接受。

  友谊是宁神药,是兴奋剂。

  使你堕落,消沉的,不是你的好朋友。同时也要警惕,你是否在使你的朋友奋兴,向上?

  友谊是大海中的灯塔,沙漠里的绿洲。

  当你的心帆飘流于“理”“欲”的三叉江口,波涛汹涌,礁石嶙峋,你要寻望你朋友的一点隐射的灵光,来照临,来指引。当你颠顿在人生枯燥炎热的旅途上,你的辛劳,你的担负,得不到一些酬报和支持的时候,你要奔憩在你朋友的亭亭绿荫之下,就饮于荡涤烦秽的甘泉。

  古人有句说:“最难风雨故人来”,——不但气候上有风雨,心灵上也有风雨!

  你的心灵曾否走失于空山荒野之中,风吹雨打,四顾茫茫,忽然有你的朋友,开启了“国情”的柴扉,延请你进入他“爱”的茅庐,卸去你劳苦的蓑衣,拭去你脸上的泪雨,而把你推坐在“友情”的温暖炉火之前。

  同时你也常常开着同情的心门,生起友爱的炉火,在屋前掺望。

  友谊中只有快乐,只有慰安,只有奋兴,只有连结。

  友谊中虽然也有痛苦,古人的诗文中,不少伤逝惜别之句,然而友谊是不死的,友谊是不因离别而断隔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得一知己,可以无恨”,这痛苦里是没有“寂寞”的,因为我们已经享有了那些朋友的友情! “寂寞”——心灵上的孤独,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小朋友,在人生路上,我们虽然是孤身启程,而沿途却逐渐加入了许多同行的好伴,形成了一个整齐的队伍,并肩携手,载欣载奔,使我们克服了世路的险峻崎岖,忘却了长行的疲乏劳顿,我们要如何感谢人世间有这一种关系,这一段因缘?

  愿你们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假如我配,就请你们也让我做你们的好朋友。

  冰心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重庆。1943年再寄小读者通讯三

  亲爱的小朋友:

  昨夜还看见新月,今晨起来,却又是浓阴的天!空山万静,我生起一盆炭火,掩上斋门,在窗前桌上,供上腊梅一枝,名香一炷,清茶一碗,自己扶头默坐,细细的来忆念我的母亲。

  今天是旧历腊八,从前是我的母亲忆念她的母亲的日子,如今竟轮到我了。

  母亲逝世,今天整整十三年了,年年此日,我总是出外排遣,不敢任自己哀情的奔放。今天却要凭着“冷”与“静”,来细细的忆念我至爱的母亲。

  十三年以来,母亲的音容渐远渐淡,我是如同从最高峰上,缓步下山,但每一驻足回望,只觉得山势愈巍峨,山容愈静穆,我知道我离山愈远,而这座山峰,愈会无限度的增高的。

  激荡的悲怀,渐归平靖,十几年来涉世较深,阅人更众,我深深的觉得我敬爱她,不只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实在因为她是我平生所遇到的,最卓越的人格。

  她一生多病,而身体上的疾病,并不曾影响她心灵的健康。她一生好静,而她常是她周围一切欢笑与热闹的发动者。

  她不曾进过私塾或学校,而她能欣赏旧文学,接受新思想,她一生没有过多余的财产,而她能急人之急,周老济贫。她在家是个娇生惯养的独女,而嫁后在三四十口的大家庭中,能敬上怜下,得每一个人的敬爱。在家庭布置上,她喜欢整齐精美,而精美中并不显出骄奢。在家人衣着上,她喜欢素淡质朴,而质朴里并不显出寒酸。她对子女婢仆,从没有过疾言厉色,而一家人都翕然的敬重她的言词。她一生在我们中间,真如父亲所说的,是“清风入座,明月当头”,这是何等有修养,能包容的伟大的人格呵!

  十几年来,母亲永恒的生活在我们的忆念之中。我们一家团聚,或是三三两两的在一起,常常有大家忽然沉默的一刹那,虽然大家都不说出什么,但我们彼此晓得,在这一刹那的沉默中,我们都在痛忆着母亲。

  我们在玩到好山水时想起她,读到一本好书时想起她,听到一番好谈话时想起她,看到一个美好的人时,也想起她——假如母亲尚在,和我们一同欣赏,不知她要发怎样美妙的议论?要下怎样精确的批评?我们不但在快乐的时候想起她,在忧患的时候更想起她,我们爱惜她的身体,抗战以来的逃难,逃警报,我们都想假如母亲仍在,她脆弱的身躯,决受不起这样的奔波与惊恐,反因着她的早逝,而感谢上天。但我们也想到,假如母亲尚在,不知她要怎样热烈,怎样兴奋,要给我们以多大的鼓励与慰安——但这一切,现在都谈不到了。

  在我一生中,母亲是最用精神来慰励我的一个人,十几年“教师”、“主妇”、“母亲”的生活中,我也就常用我的精神去慰励别人。而在我自己疲倦,烦躁,颓丧的时候,心灵上就会感到无边的迷惘与空虚!我想:假如母亲尚在,纵使我不发一言,只要我能倚在她的身旁,伏在她的肩上,闭目宁神在她轻轻的摩抚中,我就能得到莫大的慰安与温暖,我就能再有勇气,再有精神去应付一切,但是:十三年来这种空虚,竟无法填满了,悲哀,失母的悲哀呵!

  一朵梅花,无声的落在桌上。香尽,茶凉!炭火也烧成了灰,我只觉得心头起栗,站起来推窗外望,一片迷茫,原来雾更大了!雾点凝聚在松枝上。千百棵松树,千万条的松针尖上,挑着千万颗晶莹的泪珠  

  恕我不往下写吧,——有母亲的小朋友,愿你永远生活在母亲的恩慈中。没有母亲的小朋友,愿你母亲的美华永远生活在你的人格里!

  你的朋友冰心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歌乐山。对于妇女参政的意见

  妇女参政,在我们中国,仅是最近几年的事情。这件重要事情的实现,曾经过几十年男女同胞的促进和努力,才能得到这个光荣的结果。我们应当感谢我们的先烈,为我们打开了一条光明之路,我们更应该戒慎尊重我们重大的责任。

  女参政员和男参政员一样是政府的辅助者,她们以在野之身,随时随地的观察报告一班人民的需要和意见,以及政治设施上应当改进之点,慎重考虑,详细提出,以供政府的参考。同时因为环境的关系,她们所接触最多的,是妇女与儿童。因此对于妇女儿童的福利,女参政员尤其应当切实注意。妇女的情感强烈,思想缜密,同情心丰富,所以女参政员对于民间疾苦的感觉,应当加倍尖锐,对于提案,应当加倍切实,务求平易可行,不作好高骛远,为“提案而提案”的提案。

  我们应该努力于女参政员的大量产生;我们要促进女子教育的普及,女子教育水准的提高,使能产生出大量思想正确,眼光远大,情感均衡的女子,来作参政员的候选人。使得参政会里面,能多得女界方面的意见。

  同时,各种妇女团体与女参政员之间,应当有密切的联络,使女参政员的意见,有切实的参考和后盾。各妇女团体意见的提供,对于女参政员,是有极大的“集思广益”的效果的。

  以上都是极其平庸的说法和看法,但我们只要切实的做法,已经是要用最大的努力。我们要“做”!因为妇女参政,已是超过了宣传的阶级,而进入“实行”的阶段了。我的同学

  不知女人在一起的时间,是常谈到男人不是?我们一班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常谈着女人,而且常常评论到女人的美丑。

  我们所引以自恕的,是我们不是提起某个女人,来品头论足;我们是抽象的谈到女人美丑的标准。比如说,我们认为女人的美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乍看是美,越看越不美;第二种是乍看不美,越看越觉出美来;第三种是一看就美,越看越美!

  第一种多半是身段窈窕,皮肤洁白的女人,瞥见时似乎很动人,但寒暄过后,坐下一谈,就觉得她眉画得太细,唇涂得太红,声音太粗糙,态度太轻浮,见过几次之后,你简直觉得她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第二种往往是装束素朴,面目平凡的女人,乍见时不给人以特别的印象。但在谈过几次话,同办过几次事以后,你会渐渐的觉得她态度大方,办事稳健,雅淡的衣饰,显出她高洁的品味;不施铅华的脸上,常常含着柔静的微笑,这种女人,认识了之后,很不易使人忘掉。

  第三种女人,是鸡群中的仙鹤,万绿丛里的一点红光!在万人如海之中,你会毫不迟疑的把她拣拔了出来。事实上,是在不容你迟疑之顷,她自己从人丛中浮跃了出来,打击在你的眼帘上。这种女人,往往是在“修短合度,○纤适中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躯壳里,投进了一个玲珑高洁的灵魂。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一种神情,一种风韵,既流丽,又端庄,好像白莲出水,玉立亭亭。

  假如有机会多认识她,你也许会发现她态度从容,辩才无碍,言谈之际,意暖神寒。这种女人,你一生至多遇见一两次,也许一次都遇不见!

  我也就遇见过一次!

  C女士是我在大学时的同学,她比我高两班。我入大学的第一天,在举行开学典礼之前一小时,在大礼堂前的长廊上,瞥见了她。

  那时的女同学,都还穿着制服,一色的月白布衫,黑绸裙儿,长蛇般的队伍,总有一二百个。在人群中,那竹布衫子,黑绸裙子,似乎特别的衬托出C女士那夭矫的游龙般的身段。她并没有大声说话,也不曾笑,偶然看见她和近旁的女伴耳语,一低头,一侧面,只觉得她眼睛很大,极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

  及至进入礼堂坐下——我们是按着班次坐的,每人有一定的座位——她正坐在我右方前三排的位子上,从从容容略向右倚。我正看一个极其美丽萧洒的侧影:浓黑的鬓发,一个润厚的耳廓,洁白的颈子,美丽的眼角和眉梢。台上讲话的人,偶然有引人发笑之处,总看见她微微的低下头,轻轻的举起左手,那润白的手指,托在腮边,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忍着笑。这印象我极其清楚,也很深。以后的两年中,直到她毕业时为止,在集会的时候,我总在同一座位上,看到这美丽的侧影。

  我们虽不同班,而见面的时候很多,如同歌咏队,校刊编辑部,以及什么学会等等。她是大班的学生,人望又好,在每一团体,总是负着重要的责任。任何集会,只要在C女士在内,人数到的总是齐全,空气也十分融和静穆,男同学们对她固然敬慕,女同学们对她也是极其爱戴,我没有听见一个同学,对她有过不满的批评。

  C女士是广东人,却在北方生长,一口清脆的北平官话。

  在集会中,我总是下级干部,在末座静静的领略她稳静的风度,听取她简洁的谈话。她对女同学固然亲密和气,对男同学也很谦逊大方,她的温和的美,解除了我们莫名其妙的局促和羞涩,我觉得我并不是常常红脸的人,对别的女同学,我从不觉得垴坼。但我看不只我一个人如此,许多口能舌辩的男同学,在C女士面前,也往往说不出话来,她是一轮明丽的太阳,没有人敢向她正视。

  我知道有许多大班的男同学,给她写过情书,她不曾答复,也不存芥蒂,我们也不曾听说她在校外有什么爱人。我呢?年少班低,连写情书的思念也不敢有过,但那几年里,心目中总是供养着她。直至现在,梦中若重过学生生活,梦境中还常常有着C女士,她或在打球,或在讲演,一朵火花似的,在我迷离的梦雾中燃烧跳跃。这也许就是老舍先生小说中所谓之“诗意”吧!我算对得起自己的理想,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诗意”!

  在C女士将要毕业的一年,我同她演过一次戏,在某一幕中,我们两人是主角,这一幕剧我永远忘不了!那是梅德林克的《青鸟》中之一幕。那年是华北旱灾,学校里筹款赈济,其中有一项是演剧募捐,我被选为戏剧股主任。剧本是我选的,我译的,演员也是我请的。我自己担任了小主角,请了C女士担任“光明之神”。上演之夕,到了进入“光明殿”

  之一幕,我从黑暗里走到她的脚前,抬头一望,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之下,C女士散披着洒满银花的轻纱之衣,扶着银杖。

  经过一番化装,她那对秀眼,更显得光耀深大,双颊绯红,樱唇欲滴。及至我们开始对话,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虽然起始有点颤动,以后却愈来愈清爽,愈嘹亮,我也如同得了灵感似的,精神焕发,直到终剧。我想,那夜如果我是个音乐家,一定会写出一部交响曲,我如果是一个诗人,一定会作出一首长诗。可怜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作了半夜光明的乱梦!

  等到我自己毕业以后,在美国还遇见她几次,等到我回国在母校教书,听说她已和一位姓L的医生结婚,住在天津。

  同学们聚在一起,常常互相报告消息,说她的丈夫是个很好的医生,她的儿女也像她那样聪明美丽。

  我最后听到她的消息,是在抗战前十天,我刚从欧洲归来,在一位美国老教授家里吃晚饭。他提起一星期以前,他到天津演讲,演讲后的茶会中,有位极漂亮的太太,过来和他握手,他搔着头说:“你猜是谁?就是我们美丽的C!我们有八九年没有见面了,真是使人难以相信,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好看,一样的年轻,  你记得C吧?”我说:“我哪能不记得?我游遍了东京、纽约、伦敦、巴黎、罗马、柏林、莫斯科  我还没有遇见过比她还美丽的女人! ”

  又六年没有消息了,我相信以她的人格和容貌的美丽,她的周围随处都可以变成光明的天国。愿她享受她自己光明中之一切,愿她的丈夫永远是个好丈夫,她的儿女永远是些好的儿女。因为她的丈夫是有福的,她的儿女也是有福的!

  士。)我的朋友的太太

  在单身教授的楼上,住着三个人,L,T,和我。他们二位都是理学院教授,在实验室的时候多,又都是订过婚的人,下课回来,吃过晚饭,就在灯下写起情书,只要是他们掩着屋门,我总不去打搅。沉浸在爱的幸福中的人们,是不会意识到旁人的寂寞的,我只好自己在客厅里,开起沙发旁的电灯,从十八世纪的十四行诗中,来寻找我自己“神光离合”的爱人。

  L和我又比较熟识一些,常常邀我到他屋里去坐。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了他的未婚夫人的照片,长圆的脸,戴着眼镜,一副温柔的笑容。L告诉我,他们是在国外认识而订婚的,这浪漫史的背景,是美国东部一个大学生物学的实验室里,他们因着同学,同行而同志,同情,最后认为终身同工,是友情的最美满的归宿,于是就  L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他是一个木讷腼腆的人,以下就不知说什么好。我赶紧接着说:

  “将来,你们又是一对居里夫妇,恭喜恭喜,何时请我们吃喜酒呢?”

  于是在一年的夏天,L回到上海去,回来的时候,就带着他的新妇,住在一所新盖好的教授住宅里。

  我们被邀去吃晚饭的那一晚,不过是他们搬入的一星期之后,那小小的四间屋子,已经布置得十分美观妥贴了。卧室是浅红色的,浅红色的窗帘、台布、床单、地毯,配起简单的白色家具,显得柔静温暖。书房是两张大书桌子相对,中间一盏明亮的桌灯,墙上一排的书架,放着许多的书,以及更多的瓶子,里面是青蛙苍蝇,还有各色各种不知名的昆虫。

  这屋子里,家具是浅灰色的,窗帘等等是绿色的,外面是客厅和饭厅打通的一大间,一切都是蓝色的,色调虽然有深浅,而调和起来,觉得十分悦目。

  客人参观完毕,在客厅坐下之后,新娘子才从厨房后面走出来,穿着一件浅红色的衣服,装束雅淡,也未戴任何首饰,面庞和相片上差不多,只是没有戴眼镜,说不上美丽,但自有一种凝重和蔼的风度。她和我们一一握手寒暄,态度自然,口齿流利,把我们一班单身汉,预先排练好的一套闹新房的话,都吓到爪洼国里去了。

  席上新娘子和每一个人谈话,大家都不觉得空闲。L本来话少,只看着我们笑。我们都说:“L太太,您应当给L一点家庭教育,教他多说一点话。”她笑说:“恐怕是我说的话太多,他就没有机会出头了。”——席散大家有的下围棋,有的玩纸牌,L太太很快的就把客人组织起来,我是不大会玩的,就和这一对新夫妇,在廊上看月闲谈。我说:“L太太,不怕你恼,我看你的家庭布置,简直像个学文学的人,有过审美训练的。”她谦逊了几句,又笑说“我有几个学美术、文学的女友,在本行上造诣都很好,但一进入她们的家门屋门,×先生,真是如你所说的,像个学科学的人的家庭  ”我觉得不好意思,才要说话,她赶紧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说,审美观念,有时近乎天生,这当然也不是说我真有审美的观念,我只是说所学的与所用的,有时也不一致。”从此又谈到文学,这是我的本行,但L太太所知道的真是不少,欣赏力也很高,我们直谈到牌局棋局散后,又吃了点冰淇淋才走。

  L太太每天下午,同L先生到实验室,下课后,他们二位常常路过我们的宿舍,就邀我去晚饭。大厨房里的菜,自然不及家庭里的烹调,我也就不推却,只有时送去点肉松、醉蟹、糖果饼干之类,他们还说我客气。

  冬夜,他们常常生起壁炉,饭后就在炉边闲谈。我教给他们喝一点好酒,抽一点好烟,他们虽不拒绝,却都不发生兴趣。L太太甚至于说我的吃酒抽烟,都是因为没有娶亲的原故,因而就追问我为什么不娶亲,我说:“L太太,你真是太清教徒了,你真没有见过抽烟喝酒的人,像我这样饭前一杯酒,饭后一支烟,在男人里面,就算是不充分享受我们的权利的了。至于娶亲,我还是那一句老话,文章既比人坏,老婆就得比人家好,而我的朋友的老婆,一个赛似一个的好,叫我哪里去找更好的?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下来,这不能怪我  ”L太太笑得喘不过气来,L就说:“别理他,他是个怪人!只要他态度稍微严肃一些,还怕娶不到老婆?恐怕真正的理由,还是因为他文章太好的缘故。”

  L太太真是个清教徒,不但对于烟酒,对于其他一切,也都有着太高而有时不近人情的理想,虽然她是我所见到的,最人性最女性的女人。比如说,她常常赞美那些太太死后绝不再娶的男人,认为那是爱情最贞坚的表现,我听她举例不止一次。有一次是除夕,大家都回去过年——我的家那时还在上海,也不想进城去玩——L夫妇知道我独在,就打电话来请我吃火锅。饭后酒酣耳热,灯光柔软,在炉边她又感慨似的,提起某位老先生,在除夕不知多么寂寞,他鳏居了三十年,朝夕只和太太的照片相伴,是多么可爱可敬的一个老头子啊!

  我站了起来,把烟尾扔在壁炉里,说:“对不起,L太太,这点我是对自己不忠诚,不真挚的反映,我说一句不怕女人生气的话,这就是虚荣心充分的暴露;而且就事实上说,凡是对于结婚生活,觉得幸福美满的人,他的再婚,总比其他的人,来得早些。习惯于美满家庭的人,太太一死,就如同丧家之犬,出入伤心,天地异色,看着儿女痛哭,婢仆怠惰,家务荒弛,他就完全失了依据。夜深人静,看着儿女泪痕狼藉,苍白瘦弱的脸,他心里就针扎似的,恨不得一时能够追回那失去的乐园  ”这时L太太不言语了,拿手绢擤了擤鼻子。

  我说:“反过来,结婚生活不美满的人,太太死了,他就如同漏网之鱼,一溜千里,他就暂时不要再受结婚生活的束缚,先悠游自在的过几年自由光阴再说。所以,鳏夫的早日再婚,是对于结婚生活之信任,是对于温暖家庭的热恋,换句话说,也就是对于第一位夫人最高的颂赞。再一说,假如你真爱你的丈夫,在自己已成槁木死灰之时,还有什么虚荣,什么忌妒,你难道忍心使他受尽孤单悲苦,无人安慰的生活?

  而且,假如你的丈夫真爱你,也不会因为眼前有了一个新人,就把你完全忘掉。《红楼梦》里的藕官,就非常的透彻这道理,人家问她,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她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不过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所以她虽然一和蕊官碰在一起,就谈得‘热剌剌的丢不下’,而一面还肯冒大观园之不韪,‘满面泪痕’的在杏子荫中,给死了的药官烧纸,这一段故事,实在表现了最正常的人情物理!听不听由你,我只能说,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对于一个男人的品评,决不因为他妻死再娶,就压低了他的人格。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决不在我生前,强调再婚男人之不足取 ”

  大概是有了点酒意,我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这是我和L太太不客气的辩论之第一次。她虽然不再提起,但我知道她并不和我完全同意。

  一年以后,有件事实,却把她说服了。

  从前和我们同住的T,也是和L同年结婚的,他们两家住的极近。T太太也是一位极其温柔和蔼的女人,和L太太很合得来。T夫妇的情好自不必说。一年以后,T太太因着难产,死在医院里,T是哭得死去活来。L太太一边哭,一边帮他收拾,帮他装殓,帮他料理丧事,还帮他管家。那时L太太的儿子宝弟诞生不久,她也很忙,再兼管T的家事,弄得劳瘁不堪。最后她到底把T太太的妹妹介绍给T先生,促他订婚,促他成礼,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十分有趣,因此在T二次结婚的婚筵后,我同L夫妇缓步归来,我笑着同L太太说:

  “假如你觉得男人人格的最高标准,是妻死不娶,你就不应当陷T于不义。”她却眼圈红了,说:“×先生,请你不要再说了吧! ”她的下泪,很出我意外,我从此就不再提。

  但对于我之不娶,她仍是坚决的反对,这也许是她的报复,因为我不能反驳她。他们的儿子宝弟刚会说话,她就教他叫我“老丈人”。直至抗战那年,我离开北平,九岁的宝弟,和我握别的时候,还说:“老丈人,你回来的时候,千万要把你的女儿,我的太太带了回来! ”

  他问我要女儿,别说一个,要两个也容易,但我的太太还没有影子呢。

  士。)我的学生

  S是在澳洲长大的——她的父亲是驻澳的外交官——十七岁那年才回到祖国来。她的祖父和我的父亲同学,在她考上大学的第二天,她祖父就带她来看我,托我照应。她考的很好,只国文一科是援海外学生之例,要入学以后另行补习的。

  那时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我留她的祖父和她,在我们家里吃茶点。我陪着她的祖父谈天,她也一点不拘束的,和我们随便谈笑。我觉得她除了黑发黑睛之外,她的衣着,表情,完全像一个欧洲的少女。她用极其流利的英语,和我谈到国文,她说:“我曾经读过国文,但是一位广东教师教的,口音不正确  ”说到这里,她极其淘气的挤着眼睛笑了,“比如说,他说:‘系的,系的,萨天常常萨雨。’你猜是什么意思?她是说:‘是的,是的,夏天常常下雨’你看! ”她说着大笑起来,她的祖父也笑了。

  我说:“大学里的国文又不比国语,学国语容易,只要你不怕说话就行。至于国文,要能直接听讲,最好你的国文教授,能用英语替你解说国文,你在班里再一用心,就行了。”

  她的祖父就说:“在国文系里,恐怕只有你能用英语解说国文,就把她分在你的组里吧,一切拜托了! ”我只得答应了。

  上了一星期的课,她来看我,说别的功课都非常容易,同学们也都和她好,只是国文仍是听不懂。我说:“当然我不能为你的缘故,特别的慢说慢讲,但你下课以后,不妨到我的办公室里,我再替你细讲一遍。”她也答应了。从此她每星期来四次,要我替她讲解。真没看见过这样聪明的孩子,进步像风一样的快。一个月以后,她每星期只消来两次,而且每次都是用纯粹的流利的官话,和我交谈。等到第二学期,她竟能以中文写文章,她在我班里写的“自传”长至九千字,不但字句通顺,而且描写得非常生动。这时她已成了全校师生嘴里所常提到的人物了。

  她学的是理科,第二年就没有我的功课,但因为世交的关系,她还常常来看我。现在她已完全换了中服,一句英语不说,但还是同欧美的小女孩儿一样的活泼淘气。她常常对我学她们化学教授的湖南腔,物理教授的山东话,常常使全客厅的人们,笑得喘不过气来。她有时忽然说:“×叔叔,我祖父说你在美国一定有位女朋友,否则为什么在北平总不看见你同女友出去?”或说:“众位教授听着!我的×叔叔昨天黄昏在校园里,同某女教授散步,你们猜那位女教授是谁?”

  她的笑话,起初还有人肯信,后来大家都知道她的淘气,也就不理她。同时,她的朋友越来越多,课余忙于开会,赛球,骑车,散步,溜冰,演讲,排戏,也没有工夫来吃茶点了。

  以后的三年里,她如同狮子滚绣球一般,无一时不活动,无一时不是使出浑身解数的在活动。在她,工作就是游戏,游戏就是工作。早晨看见她穿着蓝布衫,平底皮鞋,夹着书去上课;忽然又在球场上,看见她用红丝巾包起头,穿着白衬衣,黑短裤,同三个男同学打网球;一转眼,又看见她骑着车,飞也似的掠过去,身上已换了短袖的浅蓝绒衣和蓝布长裤;下午她又穿着实验白衣服,在化学楼前出现;到了晚上,更摸不定了,只要大礼堂灯火辉煌,进去一看,台上总有她,不是唱歌,就是演戏;在周末的晚上,会遇见她在城里北京饭店或六国饭店,穿起曳地的长衣,踏着高跟鞋,戴着长耳坠,画眉,涂指甲,和外交界或使馆界的人们,吃饭,跳舞。

  她的一切活动,似乎没有影响到她的功课,她以很高的荣誉毕了业。她的祖父非常高兴,并邀了我的父亲来赴毕业会,会后就在我们楼里午餐。她们祖孙走后,我的父亲笑着说:“你看S像不像一只小猫,没有一刻消停安静!她也像猫一样的机警聪明,虽然跳荡,却一点不讨厌。我想她将来一定会嫁给外交人员,你知道她在校里有爱人吧?”我说:“她的男朋友很多,却没听说过有哪一个特别好的,您说的对,她不会在同学中选对象,她一定会嫁给外交人员。但无论如何,不会嫁给一个书虫子! ”

  出乎意外的,在暑期中,她和一位P先生宣布订婚,P就是她的同班,学地质土壤的。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问起P的业师们,他们都称他是个绝好的学生,很用功,性情也沉静,除读书外很少活动。但如何会同S恋爱订婚,大家都没看出,也绝对想不到。

  一年以后,他们结了婚,住在S祖父的隔壁,我的父亲有时带我们几个弟兄,去拜访他们。他们家里简直是“全盘西化”,家人仆妇都会听英语,饮食服用,更不必说。S是地道的欧美主妇,忙里偷闲,花枝招展。我的父亲常常笑对S说:

  “到了你家,就如同到澳洲中国公使馆一般! ”

  但是住在“澳洲中国公使馆”的P先生,却如同古寺里的老僧似的,外面狂舞酣歌,他却是不闻不问,下了班就躲在他自己的书室里,到了吃饭时候才出来,同客人略一招呼,就低头举箸。倒是S常来招他说话,欢笑承迎。饭后我常常同他进入书室,在那里,他的话就比较的多。虽然我是外行,他也不惮烦的告诉许多关于地质土壤的最近发现,给我看了许多图画、照片和标本。父亲也有时捧了烟袋,踱了进来,参加我们的谈话。他对P的印象非常之好,常常对我说:“P就是地质本身,他是一块最坚固的磐石。S和一般爱玩漂亮的人玩腻了,她知道终身之托,只有这块磐石最好,她究竟是一个聪明人! ”

  我离开北平的时候,到她祖父那里辞行,顺便也到P家走走。那时S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院子里又添上了沙土池子,秋千架之类。家里人口添了不少,有保姆,浆洗缝做的女仆,厨子,园丁,司机,以及打杂的工人等等。所以当S笑着说“后方见”的时候,我也只笑着说:“我这单身汉是拿起脚来就走,你这一个‘公使馆’如何搬法?”P也只笑了笑,说:

  “×先生,你到那边若见有地质方面新奇的材料,在可能的范围内,寄一点来我看看。”从此又是三年——

  忽然有一天,我在云南一个偏僻的县治旅行,骑马迷路。

  那时已近黄昏,左右皆山,顺着一道溪水行来,逢人便问,一个牧童指给我说:“水边山后有一个人家,也是你们下江人,你到那边问问看,也许可以找个住处。”我牵着马走了过去,斜阳里一个女人低着头,在溪边洗着衣裳,我叫了一声,她猛然抬起头来,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那用圆润的手腕,遮着太阳,一对黑大的眼睛,向我注视的,不是S是谁?

  我赶了过去,她喜欢的跳了起来,把洗的衣服也扔在水里,嘴里说:“你不嫌我手湿,就同我拉手!你一直走上去,山边茅屋,就是我们的家。P在家里,他会给你一杯水喝,我把衣裳洗好就来。”

  三个孩子在门口草地上玩,P在一边挤着羊奶,看见我,呆了一会,才欢呼了起来。四个人把我围拥到屋里,推我坐下,递烟献茶,问长问短。那最大的九岁的孩子,却溜了出去,替我喂马。

  S提着一桶湿衣服回来,有一个小脚的女工,从厨房里出来,接过,晾在绳子上。S一边擦着手笑着走了进来,我们就开始了兴奋而杂乱的谈话,彼此互说着近况,从谈话里知道他们是两年前来的,我问起她的祖父,她也问起我的父亲。S是一刻不停的做这个那个,她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谈着。直到吃过晚饭,孩子们都睡下了,才大家安静的,在一盏菜油灯周围坐了下来。S补着袜子,P同我抽着柳州烟,喝着胜利红茶谈话。

  S笑着说:“这是‘公使馆’的‘山站’,我们做什么就是得像什么! ×叔叔!这座茅屋,就是P指点着工人盖的,门都向外开,窗户一扇都关不上!拆了又安,安了又拆,折腾了几十回。这书桌,书架,‘沙发’椅子都是P同我自己钉的,我们用了七十八个装煤油桶的木箱。还有我们的床,那是杰作,床下还有放鞋的矮柜子。好玩的很,就同我们小时玩‘过家家’似的,盖房子,造家具,抱娃娃,做饭,洗衣服,养鸡,种菜,一天忙个不停,但是,真好玩,孩子们都长了能耐,连P也会做些家务事。我们一家子过着露营的生活,笑话甚多,但是,我们也时常赞谈自己的聪明,凡事都能应付得开。明天再带你去看我们的鸡棚,羊圈,蜂房,还有厕所,  总而言之,真好玩! ”

  我凝视着她,“真好玩”三字就是她的人生观,她的处世态度,别的女人觉得痛苦冤抑的工作,她以“真好玩”的精神,“举重若轻”的应付了过去。她忙忙的自己工作,自己试验,自己赞叹,真好玩!她不觉得她是在做着大后方抗战的工作,她就是萧伯纳所说的:“在抗战时代,除了抗战工作之外,什么都可以做”的大艺术家!

  当夜他们支了一张行军床——也是他们自己用牛皮钉的——把我安放在P的书室里,这是三间屋子里最大的一间,兼做了客室,储藏室等等。墙上仍是满钉着照片图画,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墙角还立着许多锄头,铁铲,锯子,扁担之类。灭灯后月色满窗,我许久睡不着,我想起北平的“澳州中国公使馆”,想起我的父亲,不知父亲若看了这个山站,要如何想法!

  阳光射在我的脸上,一阵煎茶香味,侵入鼻管。我一睁眼,窗外是典型的云南的海蓝的天,门外悄无声息。我轻轻的穿起衣服,走了出来,看见S蹑手蹑脚的在摆着早饭,抬头看见我,便笑说:“睡得好吧?你骑了一天马,一定累了,我们没有叫你。P上班去了,孩子们也都上学了,我等着你一块儿吃粥。”说着忙忙的又到厨房里去了。

  我在外间屋里,一面漱洗,一面在充满阳光的屋子里,四周审视。“公使馆”的物质方面,都已降低,而“公使馆”的整洁美观的精神,尽还存在,还添上一些野趣。饭桌上戴着一块白底红花土布,一只大肚的陶罐里,乱插着红白的野花。

  桌上是一盘黄果,——四川人叫做广柑——对面摆着两只白盘子,旁边是两把红柄的刀子,两双红筷子,两个红的电木的洗手碗,两块白底红花的饭巾  正看着,S端了一盘鸡蛋炸馒头片进来,让我坐下,她自己坐在对面。我们一面剥黄果,一面谈话。

  白天看S,觉得她比三年前瘦了许多,但精神仍旧是很好,身上穿着蓝底印白花的土布衫子,短袜子,布鞋;脸上薄施脂粉,指甲也染得很红。我笑说:“你的化装品都带来了吧?”她也笑说:“都带来了,可是我现在用的是鹅蛋粉,和胭脂棉。凤仙花瓣和白矾捣了也可以染指甲。”

  我们吃着S自制的咸鸭蛋和泡菜,吃过稀饭,又喝了煎茶。坐了一会,S就邀我去参观她的环境。出到门外,菜园里红的是辣椒,西红柿,绿的是豆子,黄的是黄瓜,紫的是茄子,周围是一片一片的花畦,阳光下光艳夺目,蜂喧蝶闹。菜园的后面,简直像个动物园!十几只意大利的大白鸡,在沙地上吃食,三只黑羊,两只狼犬——我的那匹马也拴在旁边——还有小孩子养的松鼠和白兔。一只极胖的蓝睛的暹罗猫,在篱隙出入跳跃。

  转到山后,便看见许多人家,S说这便是市中心,有菜场,有邮政代办所,有中心小学校。P的“地质调查所”是全市最漂亮高大的房子,砖墙瓦顶,警察岗亭就设在门边。我们穿过这条“大街”的时候,男女老幼,村的俏的,都向S招呼,说长道短。有个妇人还把一个病孩子,从门洞里抱出来给S看。当我们离开这人家的时候,我笑说:“S,如今你不是公使夫人,而是牧师太太了! ”她笑了一笑。

  大街尽头,便是五六幢和S的相似的房子,那是地质调查所同人的住宅。S也带我进去访问。那些太太们大都是外省人,看见我去都很亲热,让坐让茶。她们的房间和S的一样,而陈设就很乱很俗,自己是乱头粗服,孩子们也啼哭喧闹,这些太太们不住的向我道歉,说是房间又小,佣人又笨,什么都不趁手,哪能像北平,上海那样的可以待客呢?我无聊的坐了一会,也就告辞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S请我先走,说她还要到小学里去教一堂课。我也便不回来,却走到“地质调查所”去我P,参观了他们的工作。等到P下班,我们一同走出来,三个孩子十分高兴的在门口等着,说是“妈妈炖了鸡,烤了肉,蒸了蛋羹,请客人回去吃大馒头去! ”

  午后我睡了一大觉,醒起便要走路,S和P一定不肯,说今晚要约几个朋友来和我谈谈。S笑说还有几位漂亮的太太。

  我说:“假如你们可怜我,就免了这一套吧,我实在怕见生人;还有,你也扮演不出‘公使馆’那一出! ”P说:“也好,你再住一天,我们不请客人好了。”S想了一会,笑了,说:“晚饭以前,我还有事,你们带这几个孩子到对山去玩去,六时左右,带些红杜鹃花回来,”我们答应了,孩子们欢呼着都跑在前面去了。

  我和P对躺在山头草地上,晒着太阳。我说:“你们这一对儿真好,你从前是那样稳静,现在也是那样稳静。S从前是那样活泼,现在也是那样活泼,不过比从前更老练能干了,真是难得。”P沉默了一会,说:“×先生,你只知道S活泼的一方面,还没有看她严肃的一方面。她处处求全,事事好胜,这一二年来,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她一个人做着六七个人的事,却从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你知道她欢喜引用中文成语——英文究竟是她的方言,她睡梦中常说英语——有时文不对题的使人发笑。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她躺在床上,看见我就要起来。我按住她,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有什么。只觉得有一点头晕。我在床边坐了一会,她忽然说:‘P,我这个人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心里忽然一阵难过,勉强笑说:‘别胡说了,你知道“薄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却流下泪来,转身向里躺着去了。×先生,你觉得  ”

  P说不下去了,我也不觉愣住,便说:“我自然看出S严肃的一方面,她如果不严肃,她不会认得你,她如果不严肃,她不会到内地来,她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你要时时防护着她!至于她所说的那两句话你倒不必存在心里,她对于汉文是半懂不懂的。”P不言语,眼圈却红了。

  这时候孩子们已抱着满怀的红杜鹃花,跑了上来,说:

  “我们该回去了,晚饭以前,我们还要换衣服呢。”

  一进家门,那“帮工”的李嫂,穿着一身黑绸的衣裤,系着雪白的围裙,迎了出来,嘴里笑着说:“客人们请客厅坐。”

  我们进到中间屋里,看着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点着辉煌的四支红烛,中间一大盘的红杜鹃花,桌上一色的银盘银箸,雪白的饭巾。我们正在诧愕,李嫂笑着打起卧房的布帘子,说:

  “太太!客人来了。”S从屋里笑盈盈的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红丝绒的长衣,大红宝石的耳坠子,脚上是丝袜,金色高跟鞋,画着长长的眉,涂上红红的嘴唇,眼圈边也抹上谈谈的黄粉,更显得那一双水汪汪的俊眼——这一双俊眼里充满着得意的淘气的笑——她伸出手来,和我把握,笑说:“×先生晚安!

  到敝地多久了?对于敝处一切还看得惯吧?”我们都大笑了起来,孩子们却跑过去抱着S的腿,欢呼着说:“妈妈,真好看! ”

  回头又拍手笑说:“看!李嫂也打扮起来了! ”李嫂忍着笑,走到厨房里去了。

  我们连忙洗手就座。因为没有别的客人,孩子们便也上席,大家都兴高采烈。饭后,孩子们吃过果点,陆续的都去睡了。S又煮起咖啡,我们就在廊上看月闲谈。看着S的高跟鞋在月下闪闪发光,我就说:“你现在没有机会跳舞玩牌了吧?”S笑说:“才怪!P的跳舞和玩牌都是到了这里以后才学会的。晚饭后没事,我就教给P打‘蜜月’纸牌,也拉他跳舞。他一天工作怪累的,应当换一换脑筋。”P笑说:“我倒不在乎这些个,我在北平的时候,就不换脑筋。我宁可你在一天忙累之后,早点休息睡觉,我自己再看一点轻松的书。”我说:“S,你会开汽车吧?”S说:“会的,但到这里以后,没有机会开了。”我笑说:“你既会开车,就知道无论多好多结实的车子,也不能一天开到二十四小时,尤其在这个崎岖的山路上。物力还应当爱惜,何况人力?你如今不是过着‘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了,一切以保存元气为主,不能一天到晚的把自己当做一架机器,不停的开着  ”S连忙说:

  “正是这话!人家以为我只会过‘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  ”我拦住她,“你又来,总是好胜要强的脾气!你如果把我当做叔叔,就应当听我的话。”S笑了一笑,抬头向月,再不言语。

  第二天一早,我就骑着马离开这小小的镇市。P和S,和三个小孩子都送我到大路上,我回望这一群可爱的影子,心中忽然感激,难过。

  回到我住处的第三天,忽然决定到重庆来。在上飞机之前,匆匆的给他们写一封短信,谢谢他们的招待,报告了我的行踪。并说等我到了重庆以后,安定下来,再给他们写信——谁知我一到陪都,就患了一个月的重伤风,此后东迁西移,没有一定的住址。直到两月以后,才给他们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许久没有得到回音。又在两月以后,我在一个大学里,单身教授的宿舍窗前,拆开了P的一封信:

  ×先生:

  我何等的不幸,S已于昨天早晨弃我而逝!原因是一位同事出差去了,他的太太忽然得了急性盲肠炎。S发现了,立刻借了一部车子,自己开着,送她到省城。等到我下班,看见了她的字条,立刻也骑马赶了去  那位太太已入了医院,患处已经溃烂,幸而开刀经过良好,只是失血太多,需要输血。那时买血很贵,那位太太因经济关系,坚持不肯。S又发现她们的血是同一类型,她就输给那太太二百CC的血。

    我要她同我回来,她说那太太需要人照料,而又请不起特别护士,她必须留在那里,等到她的先生来了再走。我拗她不过,所中公务又忙,只得自己先走  三星期之后,S回来了,瘦得不成样子!原来在三星期之内,她输给那太太四百CC的血。从此便躺了下去,有时还挣扎着起来,以后就走不动了。医生发现她是得了黍形结核症,那是周身血管,都有了结核细菌,是结核症中最猛烈最无可救药的一种!病原是失血太多,操劳过度,营养不足,  这三个月中,急坏了S,苦坏了孩子,累坏了我,然而这一切苦痛,都不曾挽回我们悲惨的命运!

    她生在上海,长在澳洲,嫁在北平,死在云南,享年三十二岁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我呆住了,眼前涌现了S的冷静而含着悲哀的,抬头望月的脸!想到她那美丽整洁的家,她的安详静默的丈夫,她的聪明活泼的孩子  

  忽然广场上一声降旗的号角,我不由自主的,仍了手里的信,笔直的站了起来。我垂着两臂,凝望着那一幅光彩飘扬的国旗,从高杆上慢慢的降落了下来,在号角的余音里,我无力的坐了下去,我的眼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满了我的脸上了!

  士。)我的房东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从日内瓦到了巴黎。我的朋友中国驻法大使馆的L先生,到车站来接我。他笑嘻嘻的接过了我的一只小皮箱,我们一同向站外走着。他说:“你从罗马来的信,早收到了。你吩咐我的事,我为你奔走了两星期,前天才有了眉目,真是意外之缘!吃饭时再细细的告诉你吧。”

  L也是一个单身汉,我们走出站来,无“家”可归,叫了一辆汽车,直奔拉丁区的北京饭店。我们挑了个座位,对面坐下,叫好了菜。L一面擦着筷子,一面说:“你的条件太苛,挑房子哪有这么挑法?地点要好,房东要好,房客要少,又要房东会英语!我知道你难伺候,谁叫我答应了你呢,只好努力吧。谁知我偶然和我们的大使谈起,他给我介绍了一位女士,她是贵族遗裔,住在最清静高贵的贵族区——第七区。

  我前天去见了她,也看了房子  ”他搔着头,笑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位小姐,绝等漂亮,绝等聪明,温柔雅澹,堪配你的为人,一会儿你自己一见就知道了。”我不觉笑了起来,说:“我又没有托你做煤,何必说那些‘有缘’‘相配’的话!倒是把房子情形说一说吧。”这时菜已来了,L还叫了酒,他举起杯来,说:“请,我告诉你,这房子是在第七层楼上,正临着拿破仑殡宫那条大街,美丽幽静,自不必说。只有一个房东,也只有你一个房客!这位小姐因为近来家道中落,才招个房客来帮贴用度,房租伙食是略贵一点,我知道你这个大爷,也不在乎这些。我们吃过饭就去看吧。”

  我们又谈了些闲话,酒足饭饱,L会过了帐,我提起箱子就要走。L拦住我,笑说:“先别忙提箱子,现在不是你要不要住那房子的问题,是人家要不要你作房客的问题。如今七手八脚都搬了去,回头一语不合,叫人家撵了出来,够多没意思!还是先寄存在这里,等下说定了再来拿吧。”我也笑着依从了他。

  一辆汽车,驰过宽阔光滑的街道,转弯抹角,停在一座大楼的前面。进了甬道,上了电梯,我们便站在最高层的门边。L脱了帽,按了铃,一个很年轻的女佣出来开门,L笑着问:“R小姐在家吗?请你转报一声,中国大使馆的L先生,带一位客人来拜访她。”那女佣微笑着,接过片子,说:“请先生们客厅里坐。”便把我们带了进去。

  我正在欣赏这一间客厅连饭厅的陈设和色调,忽然看见L站了起来,我也连忙站起。从门外走进了一位白发盈颠的老妇人。L笑着替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同您提过的×先生。”

  转身又向我说:“这位是R小姐。”

  R小姐微笑着同我握手,我们都靠近壁炉坐下。R小姐一面同L谈着话,一面不住的打量我,我也打量她。她真是一个美人!一头柔亮的白发。身上穿着银灰色的衣裙,领边袖边绣着几朵深红色的小花。肩上披着白绒的围巾。长眉妙目,脸上薄施脂粉,也淡淡的抹着一点口红。岁数简直看不出来,她的举止顾盼,有许多地方十分的像我的母亲!

  R小姐又和我攀谈,用的是极流利的英语。谈起伦敦,谈起罗马,谈起瑞士  当我们谈到罗马博物馆的雕刻,和佛劳伦斯博物馆的绘画时,她忽然停住了,笑说:“×先生刚刚来到,一定乏了,横竖将来我们谈话的机会多得很,还是先带你看看你的屋子吧。”她说着便站起引路,L在后面笑着在我耳边低声说:“成了。”

  我的那间屋子,就在客厅的后面,紧连着浴室,窗户也是临街开的。陈设很简单,却很幽雅,临窗一张大书桌子,桌上一瓶茶色玫瑰花,还疏疏落落的摆着几件文具。对面一个书架子,下面空着,上层放着精装的英法德各大文豪的名著。

  床边一张小几,放着个小桌灯,也是茶红色的灯罩。此外就是一架大衣柜,一张摇椅,屋子显得很亮,很宽。

  我们四围看了一看,我笑说:“这屋子真好,正合我的用处  ”R小姐也笑说:“我们就是这里太静一些,马利亚的手艺不坏,饭食也还可口。哪一天,你要出去用饭,请告诉她一声。或若你要请一两个客人,到家里来吃,也早和她说。

  衣服是每星期有人来洗  ”一面说着,我们又已回到客厅里。L拿起帽子,笑说:“这样我们就说定了,我相信你们宾主一定会很相得的,现在我们先走了。晚饭后×先生再回来——他还没去拜望我们的大使呢! ”

  我们很高兴的在大树下,人行道上并肩的走着。L把着我的臂儿笑说:“我的话不假吧,除了她的岁数稍微大一点之外!

  大使说,推算起来,恐怕她已在六旬以外了。她是个颇有名的小说家,也常写诗。她挑房客也很苛,所以她那客房,常常空着,她喜欢租给‘外路人’,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写的小说中人物,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在她的小说中出现! ”我笑说:“这个本钱,我倒是捞得回来。只怕我这个人,既非儿女,又不英雄,没有福气到得她的笔下。”

  午夜,我才回到我的新屋子里,洗漱后上床,衾枕雪白温软,我望着茶红色的窗帘,茶红色的灯罩,在一圈微晕的灯影下,忽然忘记了旅途的乏倦。我赤足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歌德诗集来看,不知何时,蒙卑睡去——直等第二天微雨的早晨,马利亚敲门,送进刮胡子的热水来,才又醒来。

  从此我便在R家住下了。早饭很简单,只是面包牛油咖啡,多半是自己在屋里吃。早饭后就到客厅坐坐,让马利亚收拾我的屋子。初到巴黎,逛街访友,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我总是早晨出去,午夜回来。好在我领了一把门钥,独往独来,什么人也不惊动。有时我在寒夜中轻轻推门,只觉得温香扑面,踏着厚软的地毡,悄悄地走回自己屋里,桌上总有信件鲜花,有时还有热咖啡或茶,和一盘小点心。我一面看着信,一面吃点心喝茶——这些事总使我想起我的母亲。

  第二天午饭时,见着R女士,我正要谢谢她给我预备的“消夜”,她却先笑着说:“×先生,这半月的饭钱,我应该退还你,你成天的不在家! ”我笑着坐下,说:“从今天起,我要少出去了,该看的人和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现在倒要写点信,看点书,养养静了。”R小姐笑说:“别忘了还有你的法文,L先生告诉我,你是要练习法语的。”

  真的,我的法文太糟了,书还可以猜着看,话却是无人能懂!R小姐提议,我们在吃饭的时候说法语。结果是我们谈话的范围太广,一用法文说,我就词不达意,笑着想着,停了半天。次数多了,我们都觉得不方便,不约而同的笑了出来,说:“算了吧,别扭死人! ”从此我只顾谈话,把法语丢在脑后了!

  巴黎的春天,相当阴冷,我们又都喜欢炉火,晚饭后常在R小姐的书房里,向火抽烟,闲谈。这书房是全房子里最大的一间,满墙都是书架,书架上满是文学书。壁炉架上,摆着几件东方古董。从她的谈话里,知道她的父亲做过驻英大使——她在英国住过十五年——也做过法国远东殖民地长官——她在远东住过八年。她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两个侄子,也都在上次欧战时阵亡。一个侄女,嫁了,有两个孩子,住在乡下。她的母亲,是她所常提到的,是一位身体单薄,多才有德的夫人,从相片上看去,眉目间尤其像我的母亲。

  我虽没有学到法语,却把法国的文学艺术,懂了一半。我们常常一块儿参观博物院,逛古迹,听歌剧,看跳舞,买书画  她是巴黎一代的名闺,我和她朝夕相从,没看过R小姐的,便传布着一种谣言,说是×××在巴黎,整天陪着一位极漂亮的法国小姐,听戏,跳舞。这风声甚至传到国内我父亲的耳朵里,他还从北平写信来问。我回信说:“是的,一点不假,可惜我无福,晚生了三十年,她已是一位六旬以上的老姑娘了!父亲,假如您看见她,您也会动心呢,她长得真像母亲! ”

  我早可以到柏林去,但是我还不想去,我在巴黎过着极明媚的春天——

  在一个春寒的早晨,我得到国内三弟报告订婚的信。下午吃茶的时候,我便将他们的相片和信,带到R小姐的书房里。我告诉了她这好消息,因此我又把皮夹里我父亲,母亲,以及二弟,四弟两对夫妇的相片,都给她看了。她一面看着,很客气的称赞了几句,忽然笑说:“×先生,让我问你一句话,你们东方人不是主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吗?为何你竟然没有结婚,而且你还是个长子?”我笑了起来,一面把相片收起,挪过一个锦墩,坐在炉前,拿起铜条来,拨着炉火,一面说:“问我这话的人多得很,你不是第一个。原因是,我的父母很摩登,从小,他们没有强迫我订婚或结婚。到自己大了,挑来挑去的,高不成,低不就,也就算了  ”R女士凝视着我,说:“你不觉得生命里缺少什么?”我说:“这个,倒也难说,根本我就没有去找。我认为婚姻若没有恋爱,不但无意义,而且不道德。但一提起恋爱来,问题就大了,你不能提着灯笼去找!我们东方人信‘夙缘’,有缘千里来相会,若无缘呢?就是遇见了,也到不了一处  ”这时我忽然忆起L君的话,不觉抬头看她,她正很自然的靠坐在一张大软椅里,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衣服,胸前戴几朵紫罗兰。闪闪的炉火光中,窗外阴暗,更显得这炉边一角,温静,甜柔  

  她举着咖啡杯儿,仍在望着我。我接下去说,“说实话,我还没有感觉到空虚,有的时候,单身人更安逸,更宁静,更自由  我看你就不缺少什么,是不是?”她轻轻的放下杯子,微微的笑说:“我嘛,我是一个女人,就另是一种说法了  ”说着,她用雪白的手指,挑着鬓发,轻轻的向耳后一掠,从椅旁小几上,拿起绒线活来,一面织着,一面看着我。

  我说:“我又不懂了,我总觉得女人天生的是家庭建造者。

  男人倒不怎样,而女人却是爱小孩子,喜欢家庭生活的,为何女人倒不一定要结婚呢?”R小姐看着我,极温柔软款的说:

  “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中最‘女性’的一个女人。我愿意有一个能爱护我的,温柔体贴的丈夫,我喜爱小孩子,我喜欢有个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这一切,我就会很快乐的消失在里面去——但正因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愿结婚,而至今没有结婚! ”

  我抱膝看着她。她笑说:“你觉得奇怪吧,待我慢慢的告诉你——我还有一个毛病,我喜欢写作! ”我连忙说:“我知道,我的法文太浅了,但我们的大使常常提起你的作品,我已试着看过,因为你从来没提起,我也就不敢  ”R小姐拦住我,说:“你又离了题了,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作家,家庭生活于她不利。”我说:“假如她能够——”她立刻笑说:“假如她身体不好  告诉你,一个男人结了婚,他并不牺牲什么。

  一个不健康的女人结了婚,事业——假如她有事业,健康,家务,必须牺牲其一!我若是结了婚,第一牺牲的是事业,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务  ”

  ——写到这里,我忽然忆起去年我一个女学生,写的一篇小说,叫做《三败俱伤》——她低头织着活计,说:“我是一个要强,顾面子,好静,有洁癖的人;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的细腻,体贴;这些都是我的致命伤!为了这性格,别人用了十分心思;我就得用上百分心思,别人用了十分精力,我就得用上百分精力。一个家庭,在现代,真是谈何容易,当初我的母亲,她做一个外交官夫人,安南总督太太,真是仆婢成群,然而她  她的绘画,她的健康,她一点没有想到顾到。她一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业,丈夫的健康,儿女的教养,儿女的  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至今我拿起她的画稿来,我就难过。嗳,我的母亲  ”她停住了,似乎很激动,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勉强的微笑说:“我母亲的事情,真够写一本小说的。你看见过英国女作家,V.Sackvile—West写的AllPassionSpent(七情俱净)吧?”

  我仿佛记得看过这本书,就点头说:“看过了,写的真不错  不过,R小姐,一个结婚的女人,她至少有了爱情。”她忽然大声的笑了起来,说:“爱情?这就是一件我所最拿不稳的东西,男人和女人心里所了解的爱情,根本就不一样。告诉你,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天晓得他说的是事业还是职业!

  女人活着才为着爱情;女人为爱情而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却说:‘亲爱的,为了不敢辜负你的爱,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业’!这真是名利双收!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含着无限的凉意。

  我不敢言语,我从来没有看见R小姐这样激动过,我虽然想替男人辩护,而且我想我也许不是那样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绪,她笑着说:“每一个男人在结婚以前,都说自己是个例外,我相信他们也不说假话。但是夫妻关系,是种最娇嫩最伤脑筋的关系,而时光又是一件最无情最实际的东西。等到你一做了他的同衾共枕之人,天长地久  呵!天长地久!任是最坚硬晶莹的钻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颗,何况是血淋淋的人心?你不要以为我是生活在浪漫的幻想里的人,我一切都透彻,都清楚。男人的‘事业’当然要紧,讲爱情当然是不应该抛弃了事业,爱情的浓度当然不能终身一致。但是更实际的是,女人终究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辈子,以结婚的理想,人生的大义,来支持她困乏的心身。在她最悲哀,最柔弱,最需要同情与温存的一刹那顷,假如她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言语,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于尖刻的讥讽和责备,你想,一个女人要如何想法?我看的太多了,听的也太多了。这都是婚姻生活里解不开的死结!

  只为我太知道,太明白了,在决定牺牲的时候,我就要估量轻重了! ”

  她俯下身去,拣起一根柴,放在炉火里,又说:“我母亲常常用忧愁的眼光看着我说:‘德利莎!你看你的身体!你不结婚,将来有谁来看护你?’我没有说话,我只注视着她,我的心里向她叫着说:‘你看你的身体吧,你一个人的病,抵不住我们五个人的病 。父亲的肠炎,回归热  以及我们兄妹的种种希奇古怪的病  三十年来,还不够你受的?’但我终究没有言语。”

  她微微的笑了,注视着炉火:“总之我年轻时还不算难看,地位也好,也有点才名,因此我所受的试探,我相信也比别的女孩子多一点。我也曾有过几次的心软  但我都终于逃过了。我是太自私了,我扔不下这支笔,因着这支笔,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因此——“你说我缺少恋爱吗?也许,但,现在还有两三个男人爱慕着我,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唯一终身的恋爱。这话我也不否认,但这还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到得一处的缘故?他们当然都已结过了婚,我也认得他们温柔能干的夫人。我有时到他们家里去吃饭喝茶,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有时还向我抱怨她们的丈夫。我一面轻描淡写的劝慰着她们,我一面心里也在想,假如是我自己受到这些委屈,我也许还不会有向人诉说的勇气!有时在茶余酒后,我也看见这些先生们,向着太太皱起眉头,我就会感觉到一阵颤栗,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对我皱眉,对我厌倦,那我就太  ”

  我笑了,极恳挚的轻轻拍着她的膝头,说:“假如你做了他的太太,他就不会皱眉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男子,有福气做了你的丈夫,还会对你皱眉,对你厌倦。”她笑着摇了摇头,微微的叹一口气,说:“好孩子,谢谢你,你说得好!

  但是你太年轻了,不懂得——这二三十年来,我自己住着,略为寂寞一点,却也舒服。这些年里,我写了十几本小说,七八本诗,旅行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朋友。我的侄女,承袭了我的名字,也叫德利莎,上帝祝福她!小德利莎是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廿几岁便结了婚。她以恋爱为事业,以结婚为职业。整天高高兴兴的,心灵里,永远没有矛盾,没有冲突。她的两个孩子,也很像她。在夏天,我常常到她家里去住 。她进城时,也常带着孩子来看我。我身后,这些书籍古董,就都归她们了。我的遗体,送到国家医院去解剖,以后再行火化,余灰撒在赛纳河里,我的一生大事也就完了  ”

  我站了起来,正要说话,马利亚已经轻轻的进来,站在门边,垂手说:“小姐,晚饭开齐了。”R小姐吃惊似的,笑着站了起来,说:“真是,说话便忘了时候,×先生,请吧。”

  饭时,她取出上好的香槟酒来,我也去拿了大使馆朋友送的名贵的英国纸烟,我们很高兴的谈天说地,把刚才的话一句不提。那晚R小姐的谈锋特别隽妙,双颊飞红,我觉得这是一种兴奋,疲乏的表示。饭后不多一会,我便催她去休息。我在客厅门口望着她迟缓秀削的背影,呆立了一会。她真是美丽,真是聪明!可惜她是太美丽,太聪明了!

  十天后我离开了巴黎,L送我到了车站。在车上,我临窗站到近午,才进来打开了R小姐替我预备的筐子,里面是一顿很精美的午餐,此外还有一瓶好酒,一本平装的英文小说,是AllPassionSpent。

  我回国不到一月,北平便沦陷了。我还得到北平法国使馆转来的R小姐的一封信,短短的几行字:

  ×先生:

  听说北平受了轰炸,我无时不在关心着你和你一家人的安全!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有机会请让我知道你平安的消息。你的朋友德利莎

  我写了回信,仍托法国使馆转去,但从此便不相通问了。

  三年以后,轮到了我为她关心的时节,德军进占了巴黎,当我听到巴黎冬天缺乏燃料,要家里住有德国军官才能领到煤炭的时候,我希望她已经逃出了这美丽的城市。我不能想象这静妙的老姑娘,带着一脸愁容,同着德国军官,沉默向火!

  “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 ”

  (本篇最初发表于《关于女人》,署名男士。)我的邻居

  M太太是我的同事的女儿,也做过我的学生,现在又是我的邻居。

  我头一次看见她,是在她父亲的家里——那年我初到某大学任教,照例拜访了几位本系里的前辈同事——她父亲很骄傲的将她介绍给我,说:“×先生,这是我的大女儿,今年十五岁了。资质还好,也肯看书,她最喜欢外国文学,请你指教指教她。”

  那时M太太还是个小姑娘,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两条很粗的短发辫,垂在脑后。说起话来很腼腆,笑的时候却很“甜”,不时的用手指去托她的眼镜。

  我同她略谈了几句,提起她所已看过的英国文学,使我大大的吃惊!例如:哈代的全部小说集,她已看了大半;她还会背诵好几首英国十九世纪的长诗  她父亲又很高兴的去取了一个小纸本来,递给我看,上面题着“露珠”,是她写的仿冰心《繁星》体的短篇诗集,大约有二百多首。我略翻了翻,念了一两首,觉得词句很清新,很莹洁,很像一颗颗春晨的露珠。

  我称赞了几句,她父亲笑说:“她还写小说呢——你去把那本小说拿来给×先生看! ”她脸红了说:“爸爸总是这样!我还没写完呢。”一面掀开帘子,跑了出去,再不进来。她父亲笑对我说:“你看她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我的这几个孩子,也就是她还聪明一点,可惜的是她身体不大好。”

  一年以后,她又做了我的学生。大学一年级的班很大,我同她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从她做的文课里,看出她对于文学创作,极有前途;她思想缜密,描写细腻,比其他的同学,高出许多。

  此后因为我做了学生会出版组的顾问,她是出版组的重要负责人员,倒是常有机会谈话。几年来的一切进步都很快,她的文章也常常在校外的文学刊物上出现,技术和思想又都比较成熟,在文学界上渐渐的露了头角。

  大学毕业后,她便同一位M先生结了婚。M先生也是一位作家——他们婚后就到南京去,有七八年我没有得到直接的消息。

  抗战后一年,我到了昆明。朋友们替我找房子,说是有一位M教授的楼上,有一间房子可以分租,地点也好,离学校很近。我们同去一看,那位M太太原来就是那位我的同事的女儿;相见之下,十分欢喜。那房子很小,光线也不大好,只是从高高的窗口,可以望见青翠的西山。M家还有一位老太太,四个孩子,一个挨一个的,最小的不过有两岁左右。M太太比从前更苍白了,一瘦就显得老,她仿佛是三十以外的人了。

  说定了以后,我拿了简单的行李,一小箱书,便住到M家的楼上。那天晚上,便见着M先生,他也比从前瘦了,性情更显得急躁,仿佛对于一切都觉得不顺眼。他带着三个大点的孩子,在一盏阴暗的煤油灯下,吃着晚饭。老太太在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M太太抱着最小的孩子,出出进进,替他们端菜盛饭,大家都不大说话。我在饭桌旁边。勉强坐了一会,就上楼去了。

  住了不到半个月,我便想搬家,这家庭实在太不安静了,而且阴沉得可怕!这几个孩子,不知道是因为营养不足,还是其他的缘故,常常哭闹。老太太总是叨叨唠唠的,常对我抱怨M太太什么都不会。M先生晚上回来,才把那些哭声怨声压低了下去,但顿时楼下又震荡着他的骂孩子,怪太太,以及愤时忧世的怨怒的声音。他们的卧室,正在我的底下,地板坏了,逗不上笋来。我一个人,总是静悄悄的,而楼下的声音,却是隐约上腾,半夜总听见喳喳嘁嘁的,“如哭如诉”,有时忽然听见M先生使劲的摔了一件东西,生气的嚷着,小孩子忽然都哭了起来,我就半天睡不着觉!

  正在我想搬家的那一天早晨,走到楼下,发现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叫了一声,看见M太太扎煞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她一面用手背掠开了垂拂在脸上的乱发,一面问:“×先生有事吗?他们都出去了。”我知道这“他们”就是老太太同M先生了,我就问:“孩子们呢?”她说:“也出去了,早饭没弄得好,小菜又没有了,他们说是出去吃点东西。”

  她嘴唇颤动着惨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真不中用,从小就没学过这些事情。母亲总是说:‘几毛钱一件的衣工,一两块钱一双皮鞋,这年头女孩子真不必学做活了,还是念书要紧,念出书来好挣钱,我那时候想念书,还没有学校呢。’父亲更是由着我,我在家里简直没有进过厨房  您看我生火总是生不着,反弄了一厨房的烟! ”说着又用乌黑的手背去擦眼睛。

  我来了这么几天,她也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我看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也哑着,我知道她一定又哭过,便说:

  “他们既然出去吃了,你就别生火吧。你赶紧洗了手,我楼上有些点心,还有罐头牛奶,用暖壶里的水冲了就可吃,等我去取了来。”我不等她回答便向楼上走,她含着泪站在楼梯边呆望着我。

  M太太一声不言语的,呆呆的低头调着牛奶,吃着点心。

  过了半天,我就说:‘昆明就是这样好,天空总是海一样的青!

  你记得卜朗宁夫人的诗吧  ”正说着,忽然一声悠长的汽笛,惨厉的叫了起来,接着四方八面似乎都有汽笛在叫,门外便听见人跑。M太太倏的站了起来,颤声说:“这是警报!

  孩子们不知都在哪里?”我也连忙站起来,说:“你不要怕,他们一定就在附近,等我去找。”我们正往门外走,老太太已经带着四个孩子,连爬带跌的到了门前,原来M先生说是学校办公室里还有文稿,他去抢救稿子去了,却把老的小的打发回家来!

  我帮着M太太把小的两个抱起,M太太看着我,惊慌地说:“×先生,我们要躲一躲吧?”我说:“也好,省得小孩子们害怕。”我们胡乱收拾点东西,拉起孩子,向外就走。忽然老太太从屋里抱着一个大蓝布包袱,气急败坏的一步一跌的出来,嘴里说:“别走,等等我! ”这时头上已来了一阵极沉重的隆隆飞机声音。我抬头一看,蔚蓝的天空里,白光闪烁,九架银灰色的飞机,排列着极整齐的队伍,稳稳的飞过。一阵机关枪响之后,紧接着就是天塌地陷似的几阵大声,门窗震动。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太太已瘫倒在门边。这时我们都挤在门洞里,M太太面色惨白,紧紧的抱着几个孩子,低声说:“莫怕莫怕。×先生在这里! ”我一面扶起老太太,说:“不要紧了,飞机已经过去了。”正说着街上已有了人声,家家门口有人涌了出来,纷纷的惊惶的说话。M太太站起拍拍衣服,拉着孩子也出到门口。我们站着听了一会,天上已经没有一点声息。我说:“我们进去歇歇吧,敌机已经去了。”M太太点了点头,我又帮她把孩子抱回屋去,自己上得楼来;刚刚坐定,便听见M先生回来;他一进门就大声嚷着:

  “好,没有一片干净土了,还会追到昆明来!我刚抱出书包来,那边就炸了,这班鬼东西! ”

  从那天起,差不多就天天有警报。M先生却总是警报前出去,解除后才回来,还抱怨家里没有早预备饭。M太太一声儿不言语,肿着眼泡,低头出入。有时早晨她在厨房里,看见我下楼打脸水,就怯怯的苦笑问:“×先生今天不出去吧?”

  我总说:“不到上课的时候,我是不会走的,你有事叫我好了。”

  老太太不肯到野外去,怕露天不安全,她总躲在城墙边一个防空洞里。我同M太太就带着孩子跑到城外去。我们选定了一片大树下,壕沟式的一块地方,三面还有破土墙挡着。

  孩子们逃警报也逃惯了,他们就在那壕沟里盖起小泥瓦房子,插起树枝,天天继续着工作。最小的一个,往往就睡在母亲的手臂上,我有时也带着书去看。午时警报若未解除,我们就在野地里吃些干点充饥。

  坐在壕沟里无聊,就闲谈。从M太太零碎的谈话里,我猜出她的许多委屈。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任何人,连对那几个不甚讨人喜欢的孩子,她也不曾表示过不满。她很少提起家里的事,可是从她们的衣服饮食上,我知道她们是很穷困的。

  眼看着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我就想帮她一点忙。有一次我就问她愿不愿去教书,或是写几篇文章,拿点稿费。家务事有老太太照管,再雇个佣人,也就可以做得开了,她本来不喜欢做那些杂务,何必不就“用其所长”?

  M太太盘着腿坐在地上,抱着孩子,轻轻的摇动,静静的听着,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说:“×先生,谢谢你的关怀,这些事我都早已想过了,我刚来的时候,也教过书,学校里对于我,比对我的先生还满意。”说到这里,她微笑了,这是我近来第一次见到的笑容!她停了一会说:“后来不知如何,他就反对我出去教书  老太太也说那几个孩子,她弄不了,我就又回到家里来。以后就有几个朋友同事,来叫我写稿子。

  ×先生,你知道我从小喜欢写文章,尤其是现在,我一拿起笔,一肚子的  一肚子的事,就奔涌了出来。眼前一切就都模糊恍惚,在写作里真可以逃避了许多现实  ”她低头玩弄着孩子襟上的纽扣,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但是现实还是现实,一声孩子哭,一个客人来,老太太说东说西,老妈子问长问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惊断,许久许久不能再拿起笔来。而且——写文章实在要心境平静,虽然不一定要快乐,而我现在呢?不用说快乐,要平静也就很难很难的了!

  “写了两篇文章,我的先生最先发现写文章卖钱,是得不偿失!稿费增加和工资增加的速度,几乎是一与百之比,衣工,鞋价,更不必说。靠稿费来添置孩子衣服,固然是梦想,写五千字的小说,来换一双小鞋子,也是不可能。没有了鼓励,没有了希望,而写文章只引起自己伤心,家人责难的时候,我便把女工辞退了。其实她早就要走——我们家钱少,孩子多,上人脾气又不大好,没有什么事使她留恋的,不像我  我是走不脱的!

  “我生着火,拣着米,洗着菜,缝着鞋子,补着袜子,心里就象枯树一般的空洞,麻木。本来,抗战时代,有谁安逸?

  能安逸的就不是人;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虽没有学过家务,我也能将就的做,而且我也不怕做,劳作有劳作的快乐,只要心里能得到一点慰安,温暖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言语,自己苦够了,这万方多难的年头,何必又增加别人的痛苦?对我的父母,我是更不说的。父亲从北方来信,总是说:‘南国浓郁明艳的风光,不知又添了你多少诗料,为何不寄点短诗给爸爸看?’最近不知是谁,向他们报告了这里的实况,母亲很忧苦的写了信来,说: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竟是这个样子!老太太总该可以帮帮忙吧?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该由着你读书写字,把身体弄坏了,家事也一点不会。’她把自己抱怨了一顿,我看了信,真是心如刀割。我自己痛苦不要紧,还害得父亲为我失望,母亲为我伤心,×先生,这真是《琵琶记》里蔡中郎所说的‘文章误我,我误爹娘’了! ”她说着忍不住把孩子推在一边,用衣襟掩着脸大哭了起来。孩子们也许看惯了妈妈的啼哭,呆立了一会,便慢慢走开,仍去玩耍。我呢,不知道怎样劝她,也想她在家里整天的凄凉掩抑,在这朗阔的野外,让她恣情的一恸,倒也是一种发泄,我也便悄悄的走向一边  

  我真不想再住下去了,那时学校里已放了暑假。城墙边的防空洞曾震塌了一次,压伤了许多人,M老太太幸而无恙。

  我便撺掇他们疏散到乡下去。我自己也远远的搬到另一乡村里的祠堂里住下——在那里,我又遇到了一个女人!张嫂

  可怜,在“张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两个字,因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不是我的邻居,也不算我的佣人,她更不承认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张的媳妇儿。

  我住在这祠堂的楼上,楼下住着李老先生夫妇,老张他们就住在大门边的一间小屋里。

  祠堂的小主人,是我的学生,他很殷勤的带着我周视祠堂前后,说:“这里很静,×先生正好多写文章。山上不大方便,好在有老张他们在,重活叫他做。”老张听见说到他,便从门槛上站了起来,露着一口黄牙向我笑。他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个子很矮,很老实的样子。我的学生问:“张嫂呢?”他说:“挑水去了。”那学生又陪我上了楼,一边说:“张嫂是个能干人,比她老板伶俐得多,力气也大,有话宁可同她讲。”

  为着方便,我就把伙食包在李老太太那里,风雨时节,省得下山,而且村店里苍蝇太多,夏天尤其难受。李老夫妇是山西人,为人极其慈祥和蔼。老太太自己烹调,饭菜十分可口。我早晨起来,自己下厨房打水洗脸,收拾房间,不到饭时,也少和他们见面。这一对老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没有一点声音,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同城内M家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我觉得十分舒适。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张嫂,请她替我洗衣服。张嫂从黑暗的小屋里,钻了出来,阳光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黄的头发,高高的在脑后挽一个小髻,面色很黑,眉目间布满了风吹日晒的裂纹;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锐利;个子不高,身材也瘦,却有一种短小精悍之气。她迎着我,笑嘻嘻的问:

  “你家有事吗?”我说:“烦你洗几件衣服,这是白的,请你仔细一点。”她说:“是了,你们的衣服是讲究的——给我一块洋碱! ”

  李老太太倚在门边看,招手叫我进去,悄悄的说:“有衣服宁可到山下找人洗,这个女人厉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块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来卖——我们衣服都是自己洗。”我想了一想,笑说:“这次算了,下次再说吧。”

  第二天清早,张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单,送了上来——洗的很洁白,叠的也很平整——一摞的都放在我的床上,说:

  “×先生,衣服在这里,还有剩下的洋碱。”我谢了她,很觉得“喜出望外”,因此我对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后,她常常上楼来扫地,送信,取衣服,倒纸篓。

  我的东西本来简单,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我出去从不锁门,却不曾丢失过任何物件,如银钱,衣服,书籍等等。

  至于火柴,点心,毛巾,胰皂,我素来不知数目,虽然李老太太说过几次,叫我小心,我想谁耐烦看守那些东西呢?拿去也不值什么,张嫂收拾屋子,干净得使我喜欢,别的也无所谓了。

  张嫂对我很好,对李家两老,就不大客气。比方说挑水,过了三天两天就要涨价,她并不明说,只以怠工方式处之。有一两天忽然看不见张嫂,水缸里空了,老太太就着急,问老张:“你家里呢?”他笑说:“田里帮工去了。”叫老张,“帮忙挑一下水吧。”他答应着总不动身。我从楼上下来,催促了几遍,他才慢腾腾的挑起桶儿出去。在楼栏边,我望见张嫂从田里上来,和老张在山脚下站着说了一会话。老张挑了两桶水,便躺了下去,说是肚子痛。第二天他就不出来。老先生气了,说:“他们真会拿捏人,他以为这里就没有人挑水了!

  我自己下山去找! ”老先生在茶馆里坐了半天,同乡下人一说起来,听说是在山上,都摇头笑说:“山上呢,好大的坡儿,你家多出几个钱吧! ”等他们一说出价钱,老先生又气得摇着头,走上山来,原来比张嫂的价目还大。

  我悄悄的走下山去,在田里找到了张嫂,我说:“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没有了。”她笑说:“我没有空。”我也笑说:“你别胡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后挑水工钱跟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她笑着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从此,就是她真农忙,我们也没有缺过水,——除了她生产那几天,是老张挑的。

  我从不觉得张嫂有什么异样,她穿的衣服本来宽大,更显不出什么。只有一天,李老太太说:“张嫂的身子重了,关于挑水的事,您倒是早和老张说一声,省得他临时不干。”我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刚才还看见张嫂背着一大筐的豆子上山,我想一时不见得会分娩,也就没提。

  第二天早起,张嫂没有上来扫地。我们吃早饭的时候,看见老张提着一小篮鸡蛋进门。我问张嫂如何不见?他笑嘻嘻的说:“昨晚上养了一个娃儿! ”我们连忙给他道贺,又问他是男是女。李老太太就说:“他们这些人真本事,自己会拾孩子。这还是头一胎呢,不声不响的就生下来了,比下个蛋还容易! ”我连忙上楼去,用红纸包了五十块钱的票子,交给老张,说:“给张嫂买点红糖吃。”李老太太也从屋里拿了一个红纸包出去,老张笑嘻嘻的都接了,嘴里说:“谢谢你家了——老太太去看看娃儿吗?”李老太太很高兴的就进到那间黑屋里去。

  我同李老先生坐在堂屋里闲谈。老太太一边摇着头,一边笑着,进门就说:“好大的一个男孩子,傻大黑粗的!你们猜张嫂在那里做什么?她坐在床板上织渔网呢,今早五更天生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又做起活来了。她也不乏不累,你说这女人是铁打的不是! ”因此就提到张嫂从十二岁,就到张家来做童养媳,十五岁圆的房。她婆婆在的时候,常常把她打的躲在山洞里去哭。去年婆婆死了,才同她良懦的丈夫,过了一年安静的日子,算起来,她今年才廿五岁。

  这又是一件出乎我意外的事,我以为她已是三四十岁的人,“劳作”竟把她的青春,洗刷得不留一丝痕迹!但她永远不发问,不怀疑,不怨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水,砍柴,洗衣,种地,一天里风车儿似的,山上山下的跑——只要有光明照在她的身上,总是看见她在光影里做点什么。有月亮的夜里,她还打了一夜的豆子!

  从那天起,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第七天,天晴了,我们又看见张嫂背着筐子,拿着镰刀出去。从此我们常常看见老张抱着孩子,哼哼唧唧的坐在门洞里。有时张嫂回来晚了,孩子饿得不住的哭,老张就急得在门口转磨。我们都笑说:

  “不如你下地去,叫她抱着孩子,多省事。她回来又得现做饭,奶孩子,不要累死人。”老张摇着头笑说:“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 ”老张倒很坦然,我却常常觉得惭愧。每逢我拿着一本闲书,悠然的坐在楼前,看见张嫂匆匆的进来,忙忙的出去,背上,肩上,手里,腰里,总不空着,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着最实在,最艰巨的后方生产的工作。我呢,每逢给朋友写信,字里行间,总要流露出劳乏,流露出困穷,流露出萎靡,而实际的我,却悠悠的坐在山光松影之间,无病而呻!看着张嫂高兴勤恳的,鞠躬尽瘁的样儿,我常常猛然的扔下书站了起来。

  那一天,我的学生和他一班宣传队的同学,来到祠堂门口贴些标语,上面有“前方努力杀敌,后方努力生产”等字样。张嫂站在人群后面,也在呆呆望着。回头看见我,便笑嘻嘻的问:“这上面说的是谁?”我说:“上半段说的是你们在前线打仗的老乡,下半段说的是你。”她惊讶的问:“X先生,你呢?”我不觉低下头去,惭愧的说:“我吗?这上面没有我的地位! ”我的朋友的母亲

  今年春天,正在我犯着流行性感冒的时候,K的母亲——K老太太来看我。

  那是下午三时左右,我的高热度还未退清,矇矇卑卑的觉得有人站在我床前,我挣扎着睁开眼睛,K老太太含着满脸的微笑,摇手叫我别动,她自己拉过一张凳子,就坐在床边,一面打开一个手绢包儿,一面微笑说:“我听见K说你病了好几天了,他代了你好几堂课,我今天新蒸了一块丝糕,味儿还可口,特地送来给你尝尝。”她说着就把一碟子切成片儿嫩黄喷香上面嵌着红枣的丝糕,送到我枕畔。我连忙欠身起来道谢,说:“难得伯母费心。”一面又喊工友倒茶。K老太太站起来笑说:“你别忙了,我刚才来的时候,甬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这时候大家都上着课,你再一病倒睡着,他们可不就都偷懒出去了?我要茶自己会倒! ”她走向桌边,拿起热水壶来,摇了摇,笑说:“没有开水了,我在家里刚喝了茶来的,倒是你恐怕渴了,我出去找点水你喝。”我还没有来得及拦住她,她已经拿着热水壶出去了。

  我赶紧坐起,把衾枕整理了一下,想披衣下床,一阵头昏,只得又躺下去。K老太太又已经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我床前凳子上,我笑着谢说:“这真是太罪过了,叫老太太来服侍我——”K老太太一面坐下,也笑着说:“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你们单身汉真太苦了,病了连一杯热水都喝不到!你还算好,看你这屋子弄得多么干净整齐,K就不行,他一辈子需要人照应,母亲,姐姐,太太——”我说:

  “K从小是个有福气的人——他太太近来有信么?”

  老太太摇了摇头,忽然看着我说:“F小姐从军去了,今早我去送她的  ”

  我不觉抬头看着K老太太。

  K老太太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把那块手绢平铺在膝上,不住的摩抚着,又抬头看着我说:“你和K这样要好,这件事你一定也知道了。说起F小姐,真是一个温柔的女子,性格又好,模样儿也不错,琴棋书画,样样都来得,和K倒是天生一对! ——不过我觉得假若由他们那样做了,我对不起我北平那个媳妇,和三个孙儿。”

  我没有言语,只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面容沉寂了下来,“我知道K什么事都不瞒你,我倒不妨同你细谈——假如你不太累。K这两天也不大开心呢,你好了请你从旁安慰安慰他。”

  我连忙点了点头,说:“那是一定。K真是一个实心的人,什么事都不大看得开! ”

  老太太说:“可不是!他从前不是在法国同一个女孩子要好,没有成功,伤心的了不得,回国来口口声声说是不娶了,我就劝他,我说:‘你父亲早撇下我走了,我辛苦半生,好容易把你和你姊姊抚养大了,你如今学成归国,我满心希望你成家立业,不但我看着高兴,就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安慰的。你为着一个异种外邦的女人,就连家庭也不顾了,亏得你平常还那样孝顺!本来结婚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你的妻子也就是你父母的儿媳,你孩子的母亲。你不要媳妇我还要孙子呢,而且你还是个独子! ’他就说:‘那么您就替我挑一个吧,只要您高兴就行。’这样他就结了婚,那天你不是还在座?”

  我又点一点头,想起了许多K的事情。

  “提起我的媳妇,虽不是什么大出色的人物,也还是个师范毕业生,稳稳静静的一个人,过日子,管孩子,也还过得去。我对她是满意的,何况她还替我生了三个白白胖胖的孙儿?”

  老太太微笑了,满面的慈祥,凝望的眼光中似乎看见了K的那几个圆头圆脸,欢蹦乱跳的孩子。

  “K也是真疼他那几个孩子,有了孩子以后,他对太太也常是有说有笑的。你记得我们北平景山东街那所房子吧?真是‘天棚鱼缸石榴树’,K每天下课回来,浇浇花,看看鱼,画画,写字,看看书,抱抱孩子,真是很自得的,我在一旁看着,自然更高兴,这样过了十年——其实那时候,F小姐就已经是他的助教了,他们并没有怎么样  

  “后来呢,就打起仗来了,学校里同事们都纷纷南下,也有带着家眷走的。那时也怪我不好,我不想走,我抛不下北平那个家,我又不愿意他们走,我舍不得那几个孩子。我对K说:‘我看这仗至多打到一两年,你是有职分的人,暂时走开也好,至于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不妨留着陪我,反正是一门老幼,日本人不会把我们怎么样。’K本来也不想带家眷,听了我的话,就匆匆的自己走了,谁知道一离开就是八年。

  “我们就关起门来,和外面不闻不问,整天只盼着K的来信,这样的过了三四年。起先还能接到K的信和钱,后来不但信稀了,连拨款也十分困难。我那媳妇倒是把持得住,仍旧是稳稳静静的服侍着我,看着孩子过日子,我手里还有些积蓄,家用也应付得开。三年前我在北平得到K的姐夫从香港打来的电报,说是我的女儿病重,叫我就去,我就匆匆的离开了北平,谁想到香港不到十天,我的女儿就去世了  ”

  老太太眼圈红了,折起那块手绢来,在眼边轻轻的按了一按,我默默的将那杯茶推到她的面前。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就又放下。

  “谁又知道我女儿死后不过十天,日本人又占领了香港,我的女婿便赶忙着要退到重庆来,他问我要不要回北平?若是要回去呢,他就托人带我到上海。我那时方寸已乱,女儿死了,儿子许久没有确实消息,只听过往的人说他在重庆生活很苦,也常生病,如今既有了见面的可能,我就压制不住了。我对我女婿说:‘我还是跟你走吧,后方虽苦,可是能同K在一起。北平那方面,你弟妇还能干,丢下他们一两年也不妨。’这样,我又从韶关,桂林,贵阳,一路跋涉到了这里  

  “看见了K,我几乎哭了出来,谁晓得这几年的工夫,把我的儿子折磨得形容也憔悴了,衣履也褴褛了!他看见我,意外的欢喜,听到他姐姐死去的消息,也哭了一场 。过后才问起他的孩子,对于他的太太却淡淡的不提,倒是我先说了几句。问起他这边的生活,他说和大家一样,衣食住都比从前苦得多,不过心理上倒还痛快。说到这时,他指着旁边的F小姐,说:‘您应当谢谢F小姐,这几年来,多亏得她照应我。’我这时才发觉她一直站在我们旁边。

  “F小姐也比从前瘦了,而似乎出落得更俊俏一些,她略带羞涩的和我招呼,问起她在北平的父母。我说我在北平的时候,常和他们来往,他们都老了一点,生活上还过得去  

  说了一会,F小姐便对K说:‘请老太太和我们一块儿用饭吧?’K点头说好,我们就一同到F小姐住处去。

  “在我找到房子以前,就住在F小姐那里,她住着两间屋子,用着一个女工,K一向是在那里用饭的,衣服也在那边洗。我在那边的时候,K自然是整天同我们在一起,到晚上才回到宿舍去。我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很亲密,很投机,一块儿读书说画,F小姐对于K的照应体贴,更是无微不至。他们常常同我说起,当初他们一路出来,怎样的辛苦,危险;他们怎样的一块逃警报,有好几次几乎炸死;K病了好几场,有一次患很重的猩红热,几乎送了命。这些都是K的家信中从来不提的,他们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都显着很兴奋,很紧张,K也总以感激温存的眼光,望着F小姐。我自然也觉得紧张,感激,而同时又起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的情绪。

  “等到我搬了出来,便有许多K的同事的太太,来访问我,吞吞吐吐的问我K的太太为何不跟我一同出来?我说本来是只到香港的,因此也没想到带着他们。这些太太们就说:

  ‘如今老太太来了就好了,否则K先生一个人在这里真怪可怜的——这年头一个单身人在外面真不容易,生活太苦,而且  而且人们也爱说闲话! ’她们又问F小姐和我们有没有亲戚关系?她的身世如何?我就知道话中有因,也就含含糊糊的应答,说F家同我们是世交,F小姐从一毕业就做着K的助教,她对人真好,真热心。她对于K的照应帮忙,我是十分感激的。

  “不过我不安的情绪,始终没有离开我,我总惦记着北平那些孩子,我总憋着想同K说开了,所以就趁着有一天,我们的女工走掉了,K向我提议说:‘妈妈不必自己辛苦了,我们还是和F小姐一块儿吃去吧,就是找到了女工,以后也不必为饭食麻烦,合起来吃饭,是最合理的事。’我就说:‘我难道不怕麻烦,而且我岁数大了,又历来没有做过粗话,也觉得十分劳瘁,不过我宁可自己操劳些,省得在一起让人说你们的闲话! ’K睁着大眼看着我,我便委婉的将人们的批评告诉了他,又说:‘我深知你们两个心里都没有什么,抗战把你们拉在一起,多同一次患难,多添一层情感。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散了就完了,人家F小姐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岂不就被你耽误了?’K低着头没有说什么,从那时起,一直沉默了四五天。

  “到了第六天的夜里,我已经睡下了,他摸着黑进来,坐在我的床沿上,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考虑了四五天,我不能白白的耽误人家。我相信我们分开了,是永远不会快乐的,我想——我想同北平那个离了婚  ’我没有言语,他也不往下说,过了半天,他俯下来摇我,急着说:‘怎么,妈妈,您在哭?’我忍不住哭了出来,说:‘我哭的是可怜你们这一班苦命的人,你命苦,F小姐也命苦,最苦命的还是北平你那个媳妇和三个孩子。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们辛辛苦苦的在北平守着,等待着团圆的一天。我走了,算不了什么,就是苦命,也过了一辈子了,你若是  还是我回去守着他们吧! ’这时K也哭了,紧紧握了我的手一下,就转身出去。”

  老太太咽住了,又从袖口里掏手绢,我赶紧笑说:“对不起,伯母,请您给我一杯水,这丝糕放在这里怪香的,我想吃一块。”老太太含着泪笑着站起,倒了两杯茶来,我们都拈起丝糕来吃着,暂时不言语。

  老太太咳嗽了一声,用手绢擦一擦嘴,说:“我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F小姐。她正要上课去,看见了我,脸上显出十分惊讶,我想我的神色一定很不好,我说:‘对不住,我想耽误你半天工夫,来同你谈一件事,’她的面色倏然苍白了,连忙回身邀我进到内屋去,把门扣上,自己就坐在我的旁边,静静的等着。我停了半天,忍不住又哭了,我说:‘F小姐,我不会绕弯儿说话,听说K想同你结婚?’F小姐把脸飞红了,正要说话,我按住她的手,说:‘你别着急,这自然是K一方面的痴心妄想,不是我做母亲的夸自己的儿了,K和你倒是天生的一对,可惜的是他已经是有妻有子的人了  ’F小姐没有说话,只看着我。我说:‘自然现在有妻有子的人离婚的还多得很,不过,K你是晓得的,极其疼爱他的孩子,同时他太太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F小姐低下头去,我又说:‘F小姐,你从小我就疼你,佩服你,假如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决不愿你和一个离过婚的人结婚,在他是一个幸福,在你却太不值得了。’我抚摩着她的手,说:‘你想想,从前在北平的时候,你还不是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对他发生过感情没有?我准知道那时你的理想,也不是像他那样的人。只因打了仗,你们一同出来,患难相救护,疾病相扶持,这种同甘苦,相感激的情感的积聚,便发生了一种很坚固的友情——同时大家想家,大家寂寞,这孤寂的心,就容易拉到一起,战争延长到七八年,还家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家里一切,一天一天的模糊,眼前一切,一天一天的实在。弄到后来,大家弄假成真的,在云雾中过着苟安昏乐的日子——等到有一天,雨过天晴,太阳冲散了云雾,日影下,大家才发现在糊里糊涂之中,丧失了清明正常的自己! ’“‘你看见过坐长途火车的没有?世界小,旅途长,素不相识的人也殷勤的互相自己介绍,亲热的叙谈,一同唱歌,一同玩牌,一同吃喝,似乎他们已经有过终身的友谊。等到目的地将到,大家纷纷站起,收拾箱笼,倚窗等望来接他们的亲友,车一开入站,他们就向月台上的人招手欢呼,还不等到车停,就赶忙跳了下去。能想起回头向你招呼的,就算是客气的人,差不多的都是头也不回的就走散了。战事虽长,也终有和平的一天,有一天,胜利来到,惊喜袭击了各个人的心,那时真是“飞鸟各投林”,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假如你们成功了呢,你们是回去不回去?假如是回去了呢?你是个独女,不能不见你的父母。K也许可以不看他的太太,而那几个孩子,他是舍不得丢开的。你们仍旧生活在从前环境中间,我不相信你们能够心安理得,能够快乐,能够自然。人们结婚后不是两个人生活在孤岛上,就是在孤岛上,过了几天,几月,几年以后,也会厌倦腻烦,而渴望孤岛外的一切。你对K的认识,没有我清楚,他就像他的父亲,善感,易变,而且总倾向于忧郁,他永没有完全满足快乐的时候,总是追求着什么。在他不满足,忧郁的情境之中,他实在是最快乐的,你也许不懂得我的话,因为你没有同这样的一个人,共同生活过。

  “‘所以我替你想,为你的幸福起见,我劝你同K分开,“眼不见为净”,你年纪轻轻的,人品又好,学问又好,前途实在光明得很——我离开北平之前,你母亲还来找我,说香港和重庆通讯容易,要我替她写信给你,说他们老了,这战事不知几时才完,他们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见着你,他们别无所嘱,只希望你谨慎将事,把终身托付给一个能爱护你,有才德的人。我提到这些,就是提醒你,K一辈子是个大孩子,他永远需要别人的爱护,而永远不懂得爱护别人,换句话说,就是他有他自己爱护的方法!我把话都说尽了,你自己考虑考虑看。’这时F小姐已哭得泪人儿一般  

  “我正在劝慰她,忽然听见K在外面叫我,我赶紧把门反掩上,出来便往家走,K一声不响的跟着我回来。

  “此后我绝口不提这件事,K的情绪反而稳定了下来。我不知道他同F小姐又说过没有,我只静候着他们的决定。终于在前天夜里,K告诉我说F小姐决定从军去了,明天便走,她希望我能去送她。K说着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悲伤,我反而觉得难过。这女孩子真是聪明,有决断!不是我心硬,我相信军队的环境和训练,是对她好的,至少她的积压的寂寞忧伤,有个健全高尚的发泄。今早我去送她,她没有掉下一滴泪,昂着头,挺着胸,就上了车  咳,都是这战争搅得人乱七八糟的  ”

  老太太停住了。这一篇话听得我凄然而又悚然,我便笑说:“伯母也不必再难过了,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我想他们将来都会感激您的。伯母!我真是佩服您,怪不得朋友们都夸您通今博古,您说起文哲名词来,都是一串一串的! ”老太太笑了,说:“别叫你们年轻人笑话,我小的时候,也进过几天的‘洋学堂’,如今英文差不多都忘光了,不过K的中文杂志书籍,我还看得懂——我看我该走了,你也乏了,我也出来了半天。你想吃什么,只管打发人去告诉我,我就做了送来。”她说着一面站起要走。

  我欠起身来,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了。您来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清醒了许多。您若不嫌单身汉屋里少茶没水的,就请常过来坐坐。”老太太站住了,笑说:“真的,听说从前有人同你提过F小姐,你为什么不答应,你答应了多好,省去许多麻烦。”我笑说:“不是我不答应,我是不敢答应,她太多才多艺了,我不配! ”老太太笑着摇头说:“哪里的话,你是太眼高了,不是我说你,‘越挑越眼花’——”

  老太太的脚声,渐渐的在甬道中消失了。我凝望着屋顶,反复咀嚼着“飞鸟各投林”这一句话!

  这时窗外的暮色,已经压到屋里来了! 《关于女人》后记

  写了十四个女人的事,连带着也呈露了我的一生,我这一生只是一片淡薄的云,烘托着这一天的晶莹的月!

  我对于女人的看法,自己相信是很平淡,很稳静,很健全。她既不是诗人笔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恋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动物。不过她感觉得更锐敏,反应得更迅速,表现得也更活跃。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颜色,也多些声音。在各种性格上,她也容易走向极端。她比我们更温柔,也更勇敢;更活泼,也更深沉;更细腻,也更尖刻  世界若没有女人,真不知这世界要变成怎么样子!

  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我并不敢说怜悯女人,但女人的确很可怜。四十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了一条真理,其实也就是古人所早已说过的话,就是:“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女人活着是为爱情。”——这虽然也有千万分之一的例外——靠爱情来维持生活,真是一件可怜而且危险不过的事情!

  女人似乎更重视亲子的爱,弟兄姊妹的爱,夫妻的爱,朋友的爱  她愿意为她所爱的对象牺牲了一切。实际上,还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她是无条件的,“摩顶放踵”的牺牲了,爱了再说!在这“摩顶放踵”的过程之中,她受尽人间的痛苦,假如牺牲而又得不到代价,那她的痛苦,更不可想象了。

  你说,叫女人不“爱”了吧,那是不可能的!上帝创造她,就是叫她来爱,来维持这个世界。她是上帝的化生工厂里,一架“爱”的机器。不必说人,就是任何生物,只要一带上个“女”字,她就这样“无我”的,无条件的爱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看母鸡,母牛,甚至于母狮,在上帝所赋予的爱里,她们是一样的不自私,一样的忍耐,一样的温柔,也一样的奋不顾身的勇敢。

  说到这里,还有一件很可爱很可笑的现象,我就遇到过好几次:平常三四岁的孩子,手里拿着糖果,无论怎样的诓哄,怎样的恐吓,是拿不过来的;但如她是个小女孩子,你可以一头滚到她怀里去,撒娇的说:“妈妈!给你孩子一点吃吧! ”这萌芽的母性,就会在她小小的心坎里作怪!她十分惊讶的注视着你,过了一会,她就会欣然的,爱娇的撅着小嘴,搂过你的头来,说:“馋孩子,妈妈给你一点吃吧! ”

  真要命!感谢天,我不是一个女人!

  这本书里只写了十四个女人,其实我所认识的女性,往少里说,也有一千个以上:我的姑姨妗婶,姊妹甥侄,我的女同学,我的女朋友,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学生,我的邻居,我的旅伴;还有我的朋友的姑姨妗婶,姊妹甥侄  这其中还有不少的惊才绝艳,丰功伟烈,我真要写起来,一辈子也写不完。但是这些女人,一提起来,真是“大大的有名”!人人知晓,个个熟认,我一生宝贵女人的友情,我怕她们骂我——以后再说吧——

  许多朋友,希望我写来写去,会以“我的新妇”结束。感谢他们的祝福,这对于我,真是“他生未卜此生休”的事情了!这四十年里,我普遍的尊敬着一般女人,喜欢过许多女人,也爱过两三个女人,却没有恋过任何女人。这“爱而不恋”的心理——这是几个朋友,对于我用情的批评——就是我的致命伤!

  我觉得我不配作任何女人的丈夫;惟其我是最尊敬体贴她们,我不能再由自己予她们以痛苦。我已经苦了一个我最敬爱的女人——我的母亲,但那是“身不由己”,我决不忍使另一个女人再为我痛苦。男子在共营生活上,天生是更自私,更偷懒,更不负责的——自然一半也因为他们不知从何下手——我恐怕也不能例外。我不能积极的防止男子以婚姻方式来摧残女人,至少我能消极的禁止我自己也这样做!

  施耐庵云:“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在家,六十不应出游  ”我以三十未娶,四十未仕之身,从今起只要经济条件允许,我倒要闲云野鹤似的,到处漫游。我的弟兄朋友,就为我“六十以后”的日子发愁,但我还觉得很有把握。我们大家庭里女权很盛;我的亲侄女,截至今日止,已有七个之多。堂的、表的、更是不计其数。只要这些小妇人,二十年后,仍是像今天这样的爱她们的“大伯伯”,则我在每家住上十天,一年三百六十天,也还容易度过。再不然,我去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来接代传宗,分忧解愠,也是一件极可能的事——只愁我活不到六十岁!

  以上把我“终身大事”,安排完毕,作者心安理得,读者也不必“替古人担忧”——如今再说我写这本小书的经过:廿九年冬,我初到重庆,《星期评论》向我索稿,我一时高兴,写了一篇《关于女人》来对付朋友,后来写滑了手,便连续写了下去,到了《星期评论》停刊,就没有再写。今年春天,“天地出版社”托我的一个女学生来说,要刊行《关于女人》,我便把在《星期评论》上已经印行的九段,交给他们。春夏之交,病了一场,本书的上半本,排好已经三月,不能出版,“天地社”催稿的函件,雪片般的飞来,我只好以新愈之身,继续工作。山上客人不少,这三个星期之中,我在鸿儒谈笑,白丁往来之间,断断续续的又写了三万字,勉强结束。

  这里,我还要感谢一个小女人,我的侄女,萱。若没有她替去了我这单身汉的许多“家务”,则后面的七段,我纵然“呕尽心血”,也是写不出来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生活导报周刊》1943年9月19日第41期,署名男

  士。)写作的练习

  有人说:“写作靠天才。”其实,这话并不尽然,所谓天才是什么?天才的定义,是一分灵感(Insperation),九分出汗(Perspira-tion),这句话就是说要多写多看。

  关于多看,中外书籍都应当看,不但是文学,就是心理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都应当抱着“开卷有益”的态度去多看。胡适之,梁任公,都有青年必读书目,要选择去读。

  因为多看可以:一、扩充情感上的经验,使未经验过的事能以从书上经

  验到。

  二、学习用字,用字对于写作,正像钥匙开锁一样,只

  要运用得纯熟,便可门门俱通。拿个事实来说吧:有一次我在轮船上,锁钥丢了,无论怎样打不开箱子,后来找到了一个专门开锁的人他有一大串锁钥,他告诉我,这串锁钥曾经打开了许多人的箱子,果然,我的箱子也被打开了。这字眼便像钥匙可以打开许多难题。

  三、习用譬喻。会演讲的人,多是用比喻,以具体的事

  物去形容抽象的东西,如孔子论“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蚀焉,”这便是说明了君子之过失,好像日蚀月蚀一样的显明,人人都能看得见。又如耶稣讲天国,也是把天国比做具体的事物。

  除以上所述以个,一个作者还应当:一、多接近前辈作家,多和他们谈话,因为谈话也是一

  种艺术,富于热情的人,他的谈话有力,富于想象力的人谈话很美,头脑清楚的人,他的谈话有条理;这三种便是写作三个最重要的条件。使你听了,自然感觉到轻松,愉快而有意味。

  二、多认识不同性的不同行的人,尤其是医生,律师和

  心理学家,听他们述说经验以内的事。有一次,我在火车上,碰着了几位空军壮士,于是我便问他们,“当你们驾机腾空和敌机战斗的时候,心情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英勇?那样光荣?”,他的回答是:“那儿有的事,当敌机快来轰炸我们的时候,我们马上就得加好了汽油,穿好了服装,配备好了战斗的工具,然后坐在机房内,把稳了飞轮,看准了时刻,一分,二分,三分,五分,十分,二十分的等待着,眼不能展,头不能动,四肢连伸都不能伸,周身像木片一般的麻木,敌机临空了,便起飞,当驱逐和战斗的时候,既不惧怕,也不英勇,心里只好像一张白纸。由此看来,一般作者形容的空军壮士,都是客观的,不是主观的。是想象的,非经验的。

  三、多旅行多看山水风物;城市乡村的一切,便可多见

  事物的背景,多搜集写作的丰富材料。例如各地的风俗,人情,习惯都是值得作者研究和宝贵的。

  再说到多写,多写是和多看同样的重要。

  一、兴到就写不拘体裁——当你有什么感触的时候,马

  上就把她写下来,留待以后再整理。

  二、不要写经验以外的东西——一定要写你经验以内的

  事实,不然,便太冒险了。

  三、细心观察——凡是一个写作对象的一举,一动,一

  言,一语,都要仔细去观察,分析,不但是大事,而且小事,不懂是表面,而且内衷,尤其要注意话后的背景和引起的反应。

  四、练习观感——这也是写作中重要的条件。

  a视觉——要注意形式颜色等,譬如说白人,白马,白玉和红布,红绒,红绸,虽然都是白的和红的,然而她们中间有着很大的差别。

  b听觉——当你和别人谈话时,要注意音调和字句,即使你一个人静待的时候,也应当留心周围环境的声音。譬如秋声赋,完全是各种声音的描写。

  c嗅觉——如同香,臭,辛,辣,而且要会描写出来。

  d味觉——要辨别各种食物的滋味,就如说,那种东西是甜的,它是怎样的甜,那种东西是苦的,它又是怎样的苦。

  e肤觉——如同冷热,松,紧,粗细,干湿等,而且要会描写出来。

  最后是作者本身的修养。一个作者一定有其作者的风格,并且每个作者都有其特殊风格。平常说风格有两个定义:一、作者把适当的字眼用在适当的地方。

  二、风格就是代表作家自己,换句话说,就是文如其人。

  所以一个作家要养成他的风格,必须先养成冷静的头脑,严肃的生活和清高的人格。

  一、作家应当呈示问题,而不应当解决问题。也就是说

  作家应当站在客观立场上来透视社会,解剖社会,社会黑暗给暴露出来。就好像易卜生的娜拉,也不过是呈示妇女问题吧了。所以当着妇女们欢宴恭请他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

  “我写娜拉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您们。”二、不要先有主义后写文章,因为先有主义便会左右你

  的一切,最好先根据发生的现象,然后再写文章。

  三、不要受主观热情的驱使,而写宣传式的标语口号的

  文艺作品。使人看到感觉滥调和八股。

  话说某某老翁,有几亩田地,让张三耕种,他每次要谷的时候,张三总是杀鸡给他吃,但有一次的例外,没有杀鸡,于是这个老翁便生气了,便在墙上写着“此田不与张三种”七个大字,张三看见了,连忙杀了一只鸡送来,这个老翁见了鸡,连忙又写了“不与张三更与谁?”一句,张三见了很奇怪,便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老翁说:“上句是无鸡之谈,下句是见鸡而作。”两人哑然而笑了。本文所讲的也是无“稽”之谈,希望读者见“机”而作。

  版。)写作经验

  我有一个小孩,今年已经八岁了。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都给她一个大蛋糕。最初的时候很大,抗战以后缩小了。后来就一年一年的小,到现在小成一点点。我仿佛也和孩子的蛋糕一样,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不独创作的胆子小,甚至讲话的胆子也小多了。

  一个人走上写作的路,也绝不是偶然的,我从来就住在海滨,所看到的只是山、水,大自然的风景,找不着一同玩耍的朋友,没有别的消遣,只有专心于读书方面。三岁的时候母亲教我认字,谈着“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一副名对,所以我认识数目字,是从三五八九等字念起,而不是从一二三念起,有时家里人领我上街,我便去看店铺里的招牌,都能把它记住 。也很喜欢听仆人们讲故事。到了六岁的时候,自己晓得看小说,像《三国演义》、《封神榜》、《水浒》、《聊斋志异》一类的书,也是似懂非懂的。后来年纪稍大一点,读林琴南翻译的外国小说,觉得津津有味。后来自己练习写作,模仿今古奇观的体裁,写了几篇故事,可是没有人买,便卖给我的父亲,换得一点意外的收入,来做点心费,每篇最高的卖一毛钱,最低的只有两三个铜枚,但这对于我已经是一种鼓励。父亲也叫我对对子,记得有一回,他出的上联,是“鸡唱晓”,我对的下联是“鸟鸣春”。父亲认为很好,其实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是在香烟牌上看见过的。同时我觉得对对子对于联字措辞有很大关系,有的文章念起来不响亮,写作也是一字一句不能随便的。等到十岁的时候,便搬到福建老家去住,那时生活完全改变。大家庭里姊妹很多,我便开始换上了女装,先从走路学起,在家里和姊妹们在一齐,学她们讲话,注意她们的服装的颜色,看她们怎样穿鞋穿袜子。这对于我也很有影响。

  后来到北平去进学校,学说北平话,对我很有用处。几年的学校生活,一方面学到很多科学方面的知识,同时也不像过去说话没有条理,慢慢的学得细致。中学毕业以后很想学医,因为我母亲常病,从前的女人又不愿意让男医生诊症,所以我在大学预科的时候,就读的医科,是预备将来替我母亲看病的。到了五四运动的时候,我们许多同学组织学生会,他们推我担任燕大学生会文书干事,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写宣传方面的文字。后来我觉得为什么不写我喜欢的东西呢?因此便开始学写小说,用“冰心”两个字做笔名,原来是因为容易写,(比较谢婉莹三字容易多了)却没有别的用意。后来报馆来信叫我加上“女士”二字,说是容易引人注意,实是毫无意义。最初所写的都是社会问题的小说,如关于男女不平等,女子受压迫一类的事情;在我觉得我并没有受到压迫,也没有感到什么不平等,后来便转到童年的回忆上面,最初写“繁星”的时候,只是随手拈来,抒写一点自己的灵感,也不知道写成什么文体。后来给孙伏园先生看见,说是新体诗,于是我就写新诗。合成“繁星”,“春水”这些集子,有些写成而未发表的,也就随手丢了。

  后来到美国念书,才开始写《寄小读者》,自从这部书出版,我接到许多小读者的信,希望我继续写下去,他们纯洁的心情,很令我受感动,我希望总有一天能够满足他们底热忱的愿望。

  过去十几年的学校生活。有许多作品,可以说是无病呻吟,自己觉得很情感。现在岁数愈大,情感益重。近几年来因身体多病及其他原因,很少写东西。抗战以后,看见许多因战争而发生的事实,悲欢离合,许多可泣可歌可写的材料,我很想写一点抗战时代的小说,但这不是说描写前线的文学,因为我不曾到过前线,我从来不肯写自己没有看见的东西,如果勉强写的话,写出来也是不切实的。

  此外,我还想写一篇“自传”。大家有一个毛病 。认为写“自传”,一定要了不起的人物,那么这个“自传”才有价值。

  但是我看外国人写“自传”并没有一点夸大的意思,为什么外国人的“自传”往往都很有价值呢?,我觉得“自传”是一种值得提倡的文学体式,不论什么人都值得将他的生活写成自传。所以我是觉得我生在世界上四十多年,正是中国转变很多的时候,假使以我个人所做的事情,以及国家社会和我的关系,有系统的写出来,也可以代表一个时代背景。可是这一个想头不知到那一天才能实现呢!

  现在要讲我的写作经验,有人问我:“你什么时候写文章?”我觉得我要写文章,一定要在很静的环境里才能写。所以我不喜欢在城市里面住,也不愿意在城市里面写,我喜欢在乡间住,过安静日子。同时我更喜欢在下雨下雪的时候写,因为下雨下雪便没有客人来。我还欢喜在夜晚写,不过往往写了失眠。我也喜欢在病中写,躺着的时候想,一字一句都想好了,写的时候便等于排印,所以我写文章不打稿子,所以我喜欢生病 。我常常喜欢与自然接触,大城市里缺乏自然的风色。如果你没有在山上,看不到晚霞,甚至于连这些颜色都不容易想象。所以我愿意假期,可以到外面去走,亲近自然,浏览大自然的景色。

  关于修养方面。我觉得一个很好的作家,要常常保持自己处在客观超然的地位,同时必须把自己深入那一个环境里,但是不能站某一方面讲说。譬如描写两个人打架,你不能加入甲方,帮助甲方讲话,同时也不能站在乙方,帮助乙方讲话,最好把自己处在超然的地位,冷静的观察事物,一点不要情感,理智的把他描写出来。

  其次我们要训练自己,无论是视觉、嗅觉、听觉、各方面都要注意。假使对一件事或者对一个东西,你听不到他的声音,不知道他的颜色,那末所描写的一定不会深刻。譬如我们形容石榴花,“榴花照眼明”,就比“榴花照眼红”好,为什么“明”字比“红”字好呢?因为“红”字很普遍,“明”

  是在“红”里带“明”,所以更有意义。因此,用字眼也要自己练习,斟酌用那一个字眼才比较明显确当。同时音节也是很重要,白话文要写得合于自然音节,才可念可读。中国辞书是很注意这一点的,如平,上,去,入的调音,总是使每一篇文章读起来很顺口。现在的白话文不很注意这一点,看见小孩子的课本上有一句话,“我有工夫给你买二本书”,“二本”是多么难听呀!为什么不用“两本”呢?所以我希望你们将来要讲究写作,必须把字句修练好,写出来才会动人。

  还有,我一生最喜欢看书。生病的时候躺在床上,无论什么书,好书,坏书,中国书,外国书,只要有书就看,有时发现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现在我们大家的毛病就是没有时间看书,但是我们还是要抽出时间阅读的。同时关于选择方面,我劝你们不要看翻译本,最好看原本。中国也有好小说,像红楼梦,镜花缘,儿女英雄传,水浒,封神榜,西游记等都是很好的,可惜中国人喜欢讲整数,成套数,凑成多少章回,如水浒里一定要凑成一百零八将,不免有时变成呆板了。西游记很好,是向前走的。封神榜,红楼梦也是很好一个很好的练习。此外我们还有各有不同的作风的,总之就是和会说话的人谈话,听他用字,听有学问的人讲话,看他的结构,看他的造句,因为多谈话便有机会训练自己。

  最后我觉得写文章,一分是靠天才,九分是靠压迫。要朋友逼才可以写得快,不过现在为了经济逼迫,也会写得快一点了。

  今天我讲的有些话都没有道理,但是各人有各人的经验,正像北平天桥变戏法的人所讲,“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的作风也是这样,没有什么特别,不过那也正是我的巧妙了。

  (沈琬纪录)力构小窗随笔力构小窗

  “力构小窗”是潜庐里一间屋子的向东的窗户。这间屋子就算是书房罢,因为里面有几只书架,两张书桌,架上有些书籍报章,桌上也有些笔墨纸砚。不过西墙下还放着一张床,床下还有书箱,床边还有衣架。这床常常是不空着,周末回家的学生,游山而不能回去的客人,都在那里睡下,因此这书房常常变成客室,可用的时候,也不算多。

  在北平的时候,曾给我们的书房起了一个名字,是“难为春室”,那时正是“九一八”之后,满目风云,取 “四海皆秋气,一室难为春”之意。还请我们的朋友容希白先生,用甲骨文写了一张小横披。南下之后,那小横披也不知去向。前年在迁入潜庐之先,曾另请一位朋友再写这四个字的横额,这位先生嫌“难为春”三个字太衰飒,他再三迁延推托,至终这间书房兼客室的屋子,还没有名字。

  中国人喜欢给亭台楼阁,屋子,房子,起些名字,这些名字,不但象形,而且会意,往往将主人的心胸寄托,完全呈露——当然用滥了之后,也往往不能代表——这种例子俯拾即是,不须多说。

  潜庐只是歌乐山腰,向东的一座土房,大小只有六间屋子,外面看去四四方方的,毫无风趣可言!倒是屋子四围那几十棵松树,三年来拔高了四五尺,把房子完全遮起,无冬无夏,都是浓阴逼人。房子左右,有云顶兔子二山当窗对峙,无论从哪一处外望,都有峰峦起伏之胜。房子东面松树下便是山坡,有小小的一块空地,站在那里看下去,便如同在飞机里下视一般,嘉陵江碗蜒如带,沙磁区各学校建筑,都排列在眼前。隔江是重庆,重庆山外是南岸的山,真是“蜀江水碧蜀山青”,重庆又常常阴雨,淡雾之中,碧的更碧,青的更青,比起北方山水,又另是一番景色。

  潜庐不曾挂牌,也不曾悬匾,只有主人同客人提过这名字,客人写信来的时候,只要把主人名字写对了,房子的名字,也似乎起了效用。四川歌乐山的潜庐和云南三台山的默庐一样,都是主人静伏的意思。因此这房子里常常很静,孩子们一上学,连笑声都听不见。只主人自己悄悄的忙,有时写信,有时记帐,有时淘米,洗菜,缝衣裳,补袜子  却难得写写文章!

  如今再回到“力构小窗”——这间书客室既是废名,而且环顾室中,也实在不配什么高雅的名字,只有这个窗子,窗前的一张书桌,两张藤椅,窗外一片浓荫,当松树抽枝的时候,桌上落下一层黄粉,山中浓雾,云气飞涌入帘,这些光景,都颇有点诗意。夜中一灯如豆,也有过亲戚的情话,朋友的清谈,有时雨声从窗外透入,月色从窗外浸来,都可以为日后追忆留恋的资料。尤其在当编辑的朋友,苦苦索稿的时候,自己一赌气拉过椅子坐下,提笔构思,这面窗子便横在眼前,排除不掉。

  一个朋友说:“你知道不?写作是一分靠天才,九分靠逼迫  ”如今这一分天才,已消磨殆尽,而逼迫却从九分加到十分,我向来所坚持的“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写作条件,已不能存在了。忙病相连,忙中病中所偶得的一点文思,都在过眼云烟中消逝,人生几何?还是靠逼迫来乱写吧,于是乎名吾窗曰“力构小窗”,也是老牛破车,在鞭策下勉强前进的意思!探病

  因为自己常常生病,也常常伺候生病的人,冷静旁观,觉得探病实在是一种艺术!

  探病有几种条件:第一,这病人是否你所十分关怀的人?

  第二,这病人是否会因为你的探视,而觉得愉快,欢喜?第三,探病时的谈话;第四,探病时所携带赠送病人的物品,如书籍、花朵、糖果,及其他的用具和食物。

  探病不是一件“面子事”,譬如某人病了,某人某人都已去看过,我同他也还算是朋友,不好意思不去走走,而你探望时的态度往往拘束,谈话往往勉强,比平常寒暄,更不自然,结果使病人也拘束,也勉强,因此而使他生出乏倦和厌烦,这种探病,于病人实在是有损无益。假如你觉得他会因你之不去而见怪,则不妨写一封小启,纸短情长,轻描淡写,自此而止。或者送一束鲜花,一本闲书,一袋糖果,附以小小的卡片,心到神知,也还不俗。

  假如这病人是你的至友,他无时无刻不在悬盼你的来临,你准知道你推门进去,立刻会遇到他惊奇的笑容;但你也要防备到他会因着你的探视,而过度兴奋,谈话太多,休息不足。在这种情况之下,你最好有时送花,有时赠果,有时介绍一两本装璜轻巧的书本或闲书,然后特别在风雨之日,别人不大出门的时候,去看他一看。那时你会发现病室很冷清,病人很寂寞,正在他转侧无聊的时候,你轻轻进去,和他独对,这样,病人既无左右酬应之烦,又有静坐谈心之乐。如中间又有别人来看,你坐坐就走,既予别人以慰问的机会,又减少病人的困慵,这种探病,往往是病人所最欢迎的。

  有的人是自己闲着没事,又找不着闲人来共同消磨时间,忽然想到某人正在养病,何不去找他谈谈?这种探病的人,最是可怕!他会因着你的肠炎,而提到他自己的回归热,他的太太的斑疹伤寒,他的孩子的破伤风,缕缕不倦,如数家珍,直闹到病人头昏脑热,觉得屋角床头,尽是病鬼!或则对病人感世忧时,大发牢骚,怀家念乡,聊抒抑郁,结果使病人也抑郁牢骚,不能自制,这种探病的人,最为医生及侍疾者所厌恶。所以对病人宜用轻松愉快的谈话,报告以亲友间可喜可笑的消息,使他喜悦,使他发笑。假如他是喜好文艺的人,不妨告诉他,你最近看到的诗文中的警句。假如他是关心音乐或体育的人,你也可以报告他以时下什么精彩的音乐演奏,或球类比赛。临走时你还可以给他点喜悦的希望,比如你说“下次我再来时,可以陪你散散步了”。或者说:“下星期日晚上,我可以陪你去听听音乐了。”这都使他在幽闲的病榻上,有许多快乐的希冀与憧憬。最要紧的还是想法子减轻病人心中的负担,例如你可以替他写几封信,办几件事,看几个人,这些负担,都可以从谈话里探问出来的。

  至于礼物的赠送,花朵当然最为适宜,鲜花是病人最大的安慰和喜乐。但花的种类,颜色和香味,都应当有个拣选 。

  最好要知道病人平时所喜爱的花草和颜色,而且合他的欢心。

  有的人不喜欢浓郁的花香,气息太微的人,香花也会引起他的头痛。花的香要甜而清,如兰花、桂花、莲花、玫瑰花、香豆花,都是属于清甜一路。否则有色无香的花,如海棠、杜鹃、山茶、石竹,都是艳而不香,最合于病人的观赏。假如可能,花瓶也要送者配置,妥帖古雅,捧供床侧,不但受者欢欣,送者也会高兴。还有一件,送花要在病者床侧无花的时候,否则和许多别的花束,参在一起,不但显得喧闹,颜色也许还有不调和之处。

  书籍的性质要轻松,文章要简短,使病人可以随时拿起放下,不费脑力,书的装璜要小而轻,不费病人的臂力腕力,字体要大而清楚,不费病人的眼力,画册也最适宜,如美术画、风景画等,使病人可以时常卧游。至于购送食品,要先得医生的许可,再适合病人的嗜好,果品常是有益无害的,如橙桔、苹果之类。自己烹调的菜肴,会引起病人的食欲,清淡整洁,而在医生许可之列者,也不妨随时致送。

  生病是件苦事,但如有知心着意的人,来侍疾探病,生病不但变成件乐事,并且还是个福气。因病得闲,心境最清,文思诗情,都由此起,“维摩一室常多病,赖有天花作道场 ”。

  等到病室变成道场的时候,生病真是最甜柔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做梦

  重庆是个山城,台阶特别的多,有时高至数百级。在市内走路,走平地的时候就很少,在层阶中腰歇下,往上看是高不可攀,往下看是下临无地,因此自从到了重庆以后,就常常梦见登山或上梯。

  去年的一个春夜,我梦见在一条白石层阶上慢慢地往上走,两旁是白松和翠竹,梦中自己觉得是在爬北平西山碧云寺的台阶,走到台阶转折处,忽然天崩地陷的一声巨响,四周的松针竹叶都飞舞起来,阶旁的白石阑干,也都倾斜摧折。

  自上面涌下一大片火水,烘烘的在层阶上奔流燃烧。烟火弥漫之中,我正在惊惶失措的时候,忽然听见上面有极清朗嘹亮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抬头却只看见半截隐在烟云里的台阶。同时下面也有个极熟悉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往下看是一团团红焰和黑烟。在梦里我却欣然的,不犹疑的往下奔走,似乎自己是赤着脚,踏着那台阶上流走燃烧的水火,飘然的直走到台阶尽处,下面是一道长堤,堤下是充塞的更浓厚的红焰和黑烟,黑烟中有个人在伸手接我,我叫着说:“我走不下去了! ”他说:“你跳! ”这一跳,我就跳回现实里来了!

  心还在跳,身子还觉得虚飘飘的,好像在烟云里。

  这真是春梦!都是重庆的台阶和敌人的轰炸,交织成的一些观念。但当我同时听见两个声音在呼唤的时候,为什么不往上走到白云中,而往下走入黑烟里?也许是避难就易,下趋是更顺更容易的缘故!

  做梦本已荒唐,解说梦就更荒唐。我一生喜欢做梦,缘故是我很少做可怕的梦。我从小不怕鬼怪,大了不怕盗贼,没有什么神怪或侦探的故事,能以扰乱我的精神。我睡时开窗,而且不盖得太热,睡眠中清凉安稳,做的梦也常常是快乐光明的,虽然有时乱得不可言状,但决不可怕。

  记得我母亲常常笑着同我说:“我死后一定升天,因为我常梦见住着极清雅舒适的房子。”这样说,我死后也一定升天,因为我所看过的最美妙的山水,所住过的最爽适的房子,都是在梦里看过住过的。而且山水和房屋都是合在一起。比如说,我常常梦见独自在一个读书楼上,书桌正对着一扇极大的玻璃窗,这扇窗几乎是墙壁的全面,窗框是玲珑雕花的。窗外是一片湖水,湖上常有帆影,常有霞光。这景象,除了梦里,连照片图画上,我也不曾看见过——我常常想请人把我的梦,画成图画。

  我还常梦见月光:有一次梦见在潜庐廊下,平常是山的地方,忽然都变成水,月光照在水上,像一片光明的海。在水边仿佛有个渔夫晒网。我说:“这渔夫在晒网呢  ”身边忽然站着一位朋友,他笑了,说:“月光也可以晒网么?”在他的笑声中,我又醒了,真的,月光怎可以晒网?

  “梦是心中想”,小时常常梦见考书,题目发下来,一个也不会,一急就醒了。旅行的时候,常常梦见误车误船,眼看着车开出站外,船开出口外,一急也就醒了。体弱的时候,常常梦见抱个极胖的孩子,双臂无力,就把他摔在地上。或是梦见上楼,走到中间,楼梯断了,这楼梯又仿佛是橡皮做的,把我颤摇摇的悬在空中。但是,在我的一生中,最常梦见的,还是山水,楼阁,月光  

  单调的生活中,梦是个更换;乱离的生活中,梦是个慰安;困苦的生活中,梦是个娱乐;劳瘁的生活中,梦是个休息——梦把人们从桎梏般的现实中,释放了出来,使他自由,使他在云中翱翔,使他在山峰上奔走。能做梦便是快乐,做的痛快,更是快乐。现实的有余不尽之间,都可以“留与断肠人做梦”。但梦境也尽有挫折,“可怜梦也不分明”,“梦怕悲中断”,“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等到“和梦也新来不做”的时候,生活中还有一丝诗意么!?1944年

  赠逖生①病中调寄浣溪沙(水仙)

  寄托闲情到水仙病中心绪阿谁边拥衾无语看炉烟微步凌波应解舞生尘罗袜亦翩跹不输梅蕊占春先①即浦薛凤,清华毕业后赴美留学。抗战时期,独自在重庆工作。致赵清阁①

  清阁:

  信收入。我忙得要命,忙家务!二弟从五通桥来,三弟又要出国,一谈就是半夜。孩子们又都放了学,满屋里都是人。我想进城,总走不了。但我二月廿一至廿五,是要在城里开会的。假如在这日期之前,我没有信说不来,就请您在廿一日那天早晨十一、十二时之间,到“嘉庐”看看。因为每次都找不着人送信,文藻走了,一樵又换了车夫,没有人知道你的地方。希望您那东西别等我发表,恐怕等的日子太多了。虽然我很兴奋看。(注:此处有损,“兴奋”可能是高兴。)祝好!冰心四四年二月二夜

  录》刊于《传记文学》。)

  ①赵清阁,女作家,1914年5月9日生,河南信阳人。抗战爆发后在武汉参加全国文艺界抗敌救亡协会,并为华中图书公司主编《弹花》文艺月刊,后又主编《弹花文艺丛书》。1944年任重庆《新民报》特约撰述。抗战胜利后回上海担任《神州日报》副刊主编。出版小说、剧本多部。致梁实秋

  实秋:

  山上梨花都开过了,想雅舍门口那一大棵一定也是绿肥白瘦,光阴过的何等的快!你近来如何?听说曾进城一次,歌乐山竟不曾停车,似乎有点对不起朋友。刚给白薇写几个字,忽然想起赵清阁,不知她近体如何?春来是否痊了?请你代我走一趟,看看她,我自己近来好得很。文藻大约下月初才能从昆明回来,他生日是二月九号,你能来玩玩否,馀不一一。即请大安问业雅好冰心三月廿五致赵清阁

  清阁:

  老三回来,说端木①又去北碚了,和您上信不符,特再证实一下。北碚我不去了,但我愿意搭他车进城。(就是他不去北碚,只回龙洞湾,我也可以搭车的。)请代问一下:八日上午或下午何时来山接我?能否来山?你再写快信寄我。如不能,我就得快想法。西北红枣好得很。小孩子们谢谢你的书。山上极美,春来我又头痛了。恕不多书。请安冰心四四、四、一

  ①即著名律师端木恺。致赵清阁

  清阁:

  这星期又去不成了,因为开会又改到四月,多么扫兴!但我再下一星期也许要去,去了一定通知你,早说反使你不安。

  孩子们陆续都快上学了,要安静一点,很想写点东西了。你如何?新年过得痛快罢?这里人多,雪美,可惜你不在。冰心四四年四月十八日现代女作家书简

  ××先生:

  来信敬悉。关于作稿,岂明先生已催过两次了,只因牙疾,不能写作,抱歉之极。《××特辑》很动人,颇想写他一写,题目一时不能定,因为我作稿,常常是后定题目的,在可能范围内拙稿总拟在五月中旬奉上不错。此请撰安冰心拜五月一日致赵清阁

  清阁:

  北碚那天玩得很好,当天来回,景超、一樵①还在此赏了一会儿的月。可惜你不在,他们联络得不好!不怪您。端木开业,您的提议是好,就这样办罢。该款若干请告知,即奉寄。最近不拟进城。听说您六月中到赖家桥,离此很近,走也走得到,希望经常到山上来玩。附上现代妇女社收条四张,请分送。手边没有《红楼梦》,明天去借,当替您“琢磨”不误。匆匆,祝好

  谢冰心拜上四四、五、三。

  ①“景超”即吴景超,新中国建立后为清华大学教授。“一樵”即顾毓教授,后居美国加州,1976年以来,多次回国探亲讲学。致赵清阁

  清阁:

  两得来函,极慰。峨眉一签尤合下怀,不胜感谢,已留为记念矣。连日在城开会,忙里偷闲。你不在,少一个人谈谈。不知你何时归来?有日子否?九·一八闭会当即上山。连日阴雨,极为闷闷。仍想到成都走走,只看便车接洽得如何?

  这程子身体还好。不知你在路上又犯胃病否?既到成都,何不至嘉定①走走?那里还有许多人呢。匆匆寄意,并祝旅佳

  冰心拜上四四、九、九。

  ①“嘉定”属四川省,辖乐山。空屋

  虹和我把我们一生的欢乐和希望,寄托在这一所空房子上面——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所房子,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是一座极合于理想的小家庭住宅:背倚着山,房子盖在斜坡上,门对着极凹的山谷。这山峰、山坡、山谷上都长满着青松。山上多雾多风多雨,这房子便幽幽的安置在松涛云海之间。附近并无人家,一条羊肠小径,从房子底下经过。大门是树身钉成的一个古雅的架子,除天生的几丛竹子外,没有围墙,几十级石阶,三四个曲折,便升到这房子的廊上,门窗很大,很低,棂木都是冰纹式的,精雅的很。隔着玻璃望进去;一色的淡黄色的墙壁,和整齐的地板,左首是前后两间,光线很好。右首是横方形的一大间,后墙上有一个大壁炉。这大间的后面,是横断的两间,右边是屋子,左边是通后院的甬道。绕过廊子,推开后院的小门,就看见和前面房子只隔着一条仄小的院子,紧靠着山壁,还有一排三间小屋子,是预备做厨房和下房用的。

  虹,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是最理想的和我共营生活的一个女性:她不是太健康,也不算太美丽,但她有着极灵活的风度,极动人的颦笑,和极潇洒的谈锋。她的理想,她的见解,有许许多多和我相同的地方。一想到她,会使得我哭,也会使得我笑,她在我心里,是这样的生着根,假如我失掉她  呵,我不能想象  虽然她还有一个半身不遂的母亲,一个白痴的哥哥,和一个生着肺病的妹妹,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自己呢?总算是一个向上的青年,我是一个化工的大学生,毕业后在这山上的化工试验所,做着研究的工作。我没有一切的恶习惯,和不良的嗜好,我尊重我的事业,我不爱钱。我相信我若埋头苦干,我是不会辜负我的国家,我的社会的  虽然我有一个老病的父亲,骄奢的继母,和五个幼小的弟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我能和我的虹,永远关闭在这所幽雅的屋子里,环境和同伴,就会把我们的精神和勇气,鼓励振作了起来。我们同看书,一同谈话,一同研究学习,我们就是拉着重担的小牛,也要是一对快乐合作的牛,喜喜欢欢的流汗喘息前进!

  这房子,据说是一个大官兼巨商的产业,是他的左右替他盖的。这不过是他许多别墅中最小最简陋的一座,他自己连来也没有来过,好几年空在那里。当然他也许也会来住,也许会让给朋友住,但只要目前是空着,虹和我能常去走走,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这房子离我们的试验所,只有半里路。在两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工余在这条小径上散步,松影中抬头瞥见,偶然拾级而登,周视之下,十分叹赏,但那时还不过是叹赏而已。直到去年的一个月夜,因为躲避空袭,和虹在这庙上,抱膝对坐,谈到深夜,这窗影,这檐风,这满山的松月,和虹的清脆的语声,以及她带笑含忧的侧影,便把我整个灵魂,旋卷了起来,推塞在这所空房子里面  

  虹做着教师的那个家庭、离这房子也不过有一里多路。我们第一次相逢,是在这山坡上的一个防空洞里,我带着一大包的文书,她带着三四个孩子。我们洞内的座位,恰巧相连。

  关闭的时间太久了,当她的学生们,焦躁吵闹的时候,我便讲些故事给他们听。我素来是喜欢小孩子的,和他们说得很热闹,根本没有注意到黑暗中默坐的女教师!等到警报解除,大家挤到洞口,虹拉着孩子,向我道谢。她的腼腆笑容,和洞外的阳光,一样的耀眼。从那时起,我们在洞里外,都常常招呼,谈话。

  这一个夏天,我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高兴,工作之中,常常忍不住微笑,口里常常吹着短歌。接到诉苦催款的信,也不会影响到我的睡眠,粗恶的饮食,也能下咽,而且吃得很多。我觉得我是在幸福中饮食,在幸福中眠起,世界上只要有着虹和我,其他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虹和我第二次去看那房子,是在一个星期日,我们约定在那廊上野餐,我带的是两斤大饼,半斤酱牛肉,和一瓶水。

  虹带着一包花生和几块糖。那时我们彼此都已知道对方是拉着一车重担的小牛,更不在这些事上客气,而且我们都吃得十分香甜。吃过了野餐,我带着虹从后门进去,细细的看了每一间屋子。虹张着一双大眼,不住的赞叹这建筑师的缜密的心思。那天她穿着一件淡黄色沿黑边的单衫,散发披肩,双颊上有着一层不常见的健康的红润。她兴奋的指画着说:“你看这方向多好,整个房子朝着东南!这东南角的屋子正好做书房,东窗前可以放一张大大的书桌,四墙嵌上矮矮的书厨,南窗下再放一张小小的茶几,九张小椅子,这屋子就不必再有别的陈设了。”一转身她又往后走,嘴里说:“这间朝南的房子,正好做卧房,阳光也好,配上浅红色的窗帘,矮床,摇椅,和一张小巧的梳妆台,空气就非常的柔静。最好的还是外面的一大间  ”她说着又走到外面大屋子里,倚着窗口,回头笑说:“这四周松影太浓了,这间要挂上彩云式的窗帘,才显着光亮。买白布来,拿油彩画上去,这样,无论屋里插什么颜色的花草,全都合式。壁炉上挂上蒙纳利萨(Monaliza)的画像,再配上一对淡黄色的蜡烛,该多么淡雅!这看这壁炉,多大,多简朴!山后有的是乱柴,去捡些来,冬天阴雨的黄昏,把壁炉点上,不点灯,在炉火中品茶,听雨,呵,听到半夜我也愿意  ”她呼吸有些急促,不住的说了下去。

  我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这少女多么美丽,多么聪明!她竟在这空屋里,用幻想布置了一个最美丽的住宅  我快乐的微笑了,我说,“虹,等明儿我攒够了钱,把这所房子买下来,接你来住! ”她惊异的抬起头来望着我,脸上忽然盖上一层更深的红晕。我知道我说错了话,赶紧接着说:“你既然如此喜欢,我买了这房子,分租给你。”她才笑了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来,心不在焉的往外走,我也便跟到廊外,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本来么,我从来没有表示过我爱她,她也没有说过她爱我,其他的更谈不到了。不过,只要我们心里都明白、都了解,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后我们又去过许多次。这一夏天,空袭太多了,我不能工作,她也没有教书,但我们都不到防空洞里去,山上本来安全,这院里又是最幽静的地方,在阳光和月色下,我们就坐在廊栏上闲谈。虹在庭院布置上,又添了许多意见:廊下要种些玫瑰,竹边要栽上美人蕉,石阶两旁要植些杜鹃,剪平了便是天然的短墙  我总是微笑的听着,这种谈话,总继续到警报解除为止。

  雾季来临,空袭没有了。我赶着补做实验室里的工作,虹也给学生赶补功课,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少。但在忙逼劳碌之中,我的心中,总憧憬着那在幻想中布置起来的房屋和庭院,和在房里院中欢笑行走的虹。这憧憬使我沉迷,使我陶醉,一想起来,胸头便热烘烘的!

  春天该是更快乐的了,而我的心里,却加上一层重压。上海家的来信,总是提到生活越来越高,父亲的宿疾也越来越重,债是借到无可再借,希望我能够寄点钱回去。否则不但弟妹们要失学,就是全家也眼看着要断炊了。

  虹呢,本来她的一家住在南岸她的表兄的工厂里。她的表兄是个厂长,手头很丰裕,待她一家也极好,但她的表嫂于春初亡过了,没有人理家。在周末,虹就常常到南岸去,回来时总是很忧郁,很沉默,难得看见她快乐的笑容。我们渐渐的觉到“现实”的箍儿,越箍越紧,虽然我们还挣扎着往幻想的道上走  

  暑期中,虹住在南岸,我去兰州赴了工程师学会年会,顺便在西北考察了一趟。回到山上,在初秋阴雨的黄昏,在我杂乱的书案头,拆开了两封信。第一封是我叔叔的,上面写:

  “颖侄惠青:

  前得汝父自上海来函,道及近来家计,已到山穷水尽地步,深以汝历年只知自己前途,不念家庭负担为憾!叔亦老也,家中食指浩繁,势难兼顾,研究所中薪水太薄,不足久恋,兹已为侄在××银行,谋得助理员之职,地位虽低,而薪津分红,平均每月可在三万元左右。此事之成,半由机缘,半由面子,万勿再以‘兴趣’‘事业’为辞,坐失机会!望即日辞职,进城报到,切要切要。

  叔字”

  第二封是虹的,只短短的几个字:

  “颖:我昨天已辞了这里的事,打算回到南岸去久住了,明天下午请到那空屋廊上相见,即使话别,心乱如麻,一切面述。虹

  即日”

  我拿着这两封信,只觉得手足冰冷,胸头发噎,窗外已经沉黑;只有一两星微弱的灯火,在层层的雾阵中挣扎着闪烁——

  第二天的黄昏,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望山上走,这小径,本来是走向乐园之路,而今天  我低着头正在昏昏的想,猛抬头已到了这所房子的门前,我愣住了,擦了擦眼睛,重新再认,呵,一切都改观了!四围已编上比人还高的竹篱,两扇漆黑的大门,紧紧的关闭着,篱笆上面露出窗户和廊子,窗上挂着白色的布帘,廊上晾着一行行的杂色衣裤  

  我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整座山峰在我脚下震撼!我咬着牙,站了一站,便踉跄的走过这房子,迎着虹的来路。

  在半路上我把虹截住,她的头发上满是雾珠,一件灰色的雨衣,裹住了她细小的身躯,眼圈微黑,更显出那黑大深愁的双眼,她向我惨惨的一笑,一面仍往前走。我拦住她,说“虹,我们不能去了,那房子有人住了! ”我的声音带些颤动,她抬头注视着我,咬着唇儿,又惨惨的一笑,我们就在路边站住了。

  经过了久久的沉默——我慢慢的从袋里掏出叔叔的那封信来,塞在虹的手里。虹展开了信,细细的看了一遍,又无言的递回给我。她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用鞋尖踢弄着地下的石子,半天,抬起头来,说“好,我们都得走开了,你牺牲了你的事业,我  我牺牲了我的  爱情  ”我抬起头来,她笑了,笑得异样:“已答应我了嫁给我的表兄,这当然是父母的意见。表兄从小就欢喜我,因着喜欢我,就担负了我的一家。我对他却只有感激,没有爱情。我总希望也许有一天,我能够独力把这病苦的家庭,负担起来,好减轻他的恩债。因着较高的报酬,我就来到这山上,做着教师兼保姆,和这几个淘气的孩子,混了三年,而现在  

  “不知是何冤孽,竟在这里遇见你!我们都是最可怜可鄙的孩子,只知往幻想中沉溺,逃避,这幻想曾使我们朦胧的快乐了许多日子,但现实还是现实!比浮云还轻,现实比泰山还重,到了今天,浮云散尽,我们才发现自己已被压在这惨重的现实之下! ”

  她停了一停,双颊绯红了起来,微微的咳嗽了几声,“然而我并不追悔我们的相逢——我们虽然从今永远分开了,在海角,在天涯,我们却都知道我们正在走着同一的命运,那就是无休无尽的寂寞与忧愁  

  “我并不要求你忘记了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正和我不会忘记你一样。”她伸出手来:“再见罢,颖!不,我不说再见,我希望我们永不再见! ”

  眼泪塞满了我的喉头我捧住了她的手,停了一会,她挣脱了,转身便走,我正要唤住了她,她忽然又转过身来,满脸的泪光,满脸的笑,她伸着双臂:“幻想,为什么不可以呢,让我们还拿幻想来结束这别离  颖,你不是进城上班去么?

  别忘了你还有个美丽舒适的家,你好好上班,周末回来,我在窗口点上一支红烛,来照耀你的归途。我在壁炉边矮几上,给你准备下一顿精美的晚餐,你在这小路上唤我,我就跑下层阶来接你!去罢,我的颖,星期六晚上见! ”她在哽咽声中长笑着,回头便走入松林深雾之中——黑暗压盖了下来!我的灵魂已离开了我,我的麻木的腿,一步一步的拖着我的躯壳,往山下走——这小路无尽的长,往下,往下,把我引到无底的深渊里去。三十三年十月二十五夜,歌乐山致赵清阁

  清阁:

  信收到。最近不拟进城。听说你十号赴赖家桥,千万路过一叙。我还好。有许多事情要问你。相见近,不多谈。冰心四四年十一月七日再寄小读者通讯四

  亲爱的小朋友:

  一位从军的小朋友,要我谈生命,这问题很费我思索。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它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它的前身。它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它曲折的穿过了悬岩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它享乐着它所遭遇的一切——

  有时候它遇到岩前阻,它愤激的奔腾了起来,怒吼着,回旋着,前波后浪的起伏催逼,直到它涌过了,冲倒了这危崖,它才心平气和的一泻千里。

  有时候它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它快乐而又羞怯,静静地流着,低低地吟唱着,轻轻的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

  有时候它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雷,使它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它,大雨击打着它,它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它许多新生的力量。

  有时候它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它照耀,向它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暖:这时它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它向前走  

  终于有一天,它远远地望见了大海,呵!它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它屏息,使它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它。它一声不响的流入她的怀里。它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它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生命又像一棵小树,它从地底里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中,勇敢快乐的破壳出来。它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中,城墙里,只要它抬头看见了天,呵,看见了天!它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它也许受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它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它穿枝拂叶的挣脱了出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

  它过着骄奢的春天,它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它飘翔喧闹,小鸟在它枝头欣赏唱歌,它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嗥。

  它长到最茂盛的中年,它伸展出它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它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

  秋风起了,将它的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它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的怡悦!

  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它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它无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庄严的伸出手儿来接引它,它一声不响的落在她的怀里。它消融了,归化了,它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它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

  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也有它自己的使命!

  要知道:生命的象征是活动,是生长,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行。

  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

  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

  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

  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是:

  “愿你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Maytherebeenoughcloudsinyourlifetomakeabeautifulsunset。)

  世界,国家和个人生命中的云翳,没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小朋友,我们愿不愿意有一个成功后快乐的回忆,就是这位诗人所谓之“美丽的黄昏”?祝福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一日,雨夜,歌乐山。致赵清阁

  清阁:

  三信未复,负罪良深!信笺信封太好了,有点舍不得用。

  寒流过渝,我大伤风,鼻膜炎头痛了十八天。但山头之雪,从枕上便能望见,此山居之乐也。“论生命”一段,蒙你过奖。

  忆龚定庵有诗云:“少年太飞扬,为哀乐不深,  忧患稍稍平,此心即佛音  ”亦是中年人见到之言。我的弟妇又生一女,家中热闹得很。新年赴渝事,不知如何?但元旦日有搭便车赴北碚计划,也许小住一两天,不知你那时赴北碚否?

  《先知》再版,家中没有,等到开明去取一本送你。匆匆即请冬安冰心四四年圣诞夜1945年致赵清阁

  清阁:

  北碚已经去过了。一日下午去的,四日中午离开。逛了北泉,还会见了许多朋友。逛北泉那天,小孩们在游泳池浮水的时候,我独自在数帆楼上坐着。有两个钟头,觉得很有趣。我们总说同游北泉,不知如何总凑不到一起!你会骑马不?等春天我们从北碚骑马去。重庆总不想去,闹得慌。一樵本约十六日去看俞珊,十之八九是不去了。本月底季弟赴美,也许进城送他,那时一定通知你。关于写剧本,很想同你谈谈,那段故事我相信写起来很生动。《鸳鸯剑》①做剧名不知还好否?总之,以后再说罢。这两天山上又冷,拥炉不暖。在北碚时住业雅处②,夜中拨火闲谈,倒很“写意”。我这次去,没有通知几个人,但无意中还看见了不少,如丁西林、章靳以、卢冀野等。老舍和张充和是我去约的,谈了许久。文藻到美后还未有信,我希望他可替我带点新书回来。余不一一,即请近安冰心四五年一月十日夜

  ①②②“业雅”为吴景超夫人。《鸳鸯剑》为赵清阁改编的《红楼梦》话剧本。《关于女人》再版自序

  我把这本《关于女人》交给开明书店再版,我觉得有写篇自序的必要。

  《关于女人》在天地出版社初版,是在三十二年九月。出版以后,就有许多朋友,向我索赠。我的朋友不少,真是有点“穷于应命”!我便向朋辈宣言,我这本书是不送给男朋友的,因为我估计男人对于这本书,一定会感很大的兴趣,我不送,他们也会自己去买了看的。而对于女朋友们,我却是无法推脱!一来因为我素来尊重她们的友情;二来因为这本书本是借着她们的“灵感”,才写得出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我都得恭恭敬敬的奉赠,以表示我的谢意。

  但第一版《关于女人》,我实在无法送人,错字太多了,而且错得使人啼笑皆非!例如“喜欢过许多女人”,变成“孝敬过许多女人”。“男人在共营生活上  是更偷懒”,变成“  是更愉快”,至于“我”变成“你”,“你”变成“他”,更是指不胜屈。天地社原说是这本书销路很好,出版后不到三个月,便准备再版,我就赶紧将改正本交给他们,此后却杳无消息!虽然在重庆、桂林、昆明  甚至于曲江、西安  的坊问,都有《关于女人》出售,而却仍是“初版”。我答应送给那些女朋友的“再版”,至今不曾出现,连我那几个弟妇,都把我骂得不亦乐乎!

  我等不得了,写信到天地社去问,回信说那“初版”五千册,除了雨渍鼠咬之外,还有一二百本没有售出,最后他们引咎自己的“推销不力”,向我道歉。我觉得很惭愧,没有话说。虽然国内各报的“文坛消息”上,都在鼓吹着“关于女人,销路极畅”,而在美国的女朋友,向我索书的时候,还摘录美国的文艺杂志,称誉《关于女人》为:“TheBestSellerinChungking”。

  因此,我便把这本小书,改正了交给开明书店,准备把这再版书来偿还我对于女朋友的夙欠。同时我也希望这“再版”再版的时候,我还能再添上几个女人——女人永远是我的最高超圣洁的“灵感”!

  一九四五年二月之夜,大荒山,灵音山馆。致赵清阁

  清阁:

  信早收到。文藻回来了。五月六日到的家。如今他住在城里,仍住嘉庐,有空不妨去找他谈谈(晚上比较合适)。他到赛珍珠①那里去了两次,据说《桃李春风》上演不成,不知是为什么?山上好得很,这两夜月色异样的清明,可惜你不能来。你伤风怎样了?千万要小心。六月中到不到赖家桥?

  我一时不想进城,天气热,嘉庐那间屋子气闷得很。文藻替你带回一点小礼物,他留在嘉庐等你。我们都好,老三四号左右要走了,家里要寂寞一点。老二已早回五通桥去了。匆匆,祝好。谢冰心拜四五、五、廿六

  ①赛珍珠,美国著名女作家。

  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一个朋友,嵌在一个人的心天中,如同星座在青空中一样,某一颗星陨落了,就不能去移另一颗星来填满她的位置!

  我的心天中,本来星辰就十分稀少,失落了一颗大星,怎能使我不觉得空虚,惆怅?

  我把朋友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有趣的,这类朋友,多半是很渊博,很隽永,纵谈起来乐而忘倦。月夕花晨,山巅水畔,他们常常是最赏心的伴侣。第二类是有才的,这类朋友,多半是才气纵横,或有奇癖,或不修边幅,尽管有许多地方,你的意见不能和他一致,而对于他精警的见解,迅疾的才具,常常会不能自己的心折。第三类是有情的,这类朋友,多半是静默冲和,温柔敦厚,在一起的时候,使人温暖,不见的时候,使人想念。尤其是在疾病困苦的时光,你会渴望着他的“同在”——王世瑛女士在我的朋友中,是属于有情的一类!

  这并不是说世瑛是个无趣无才的人,世瑛趣有余而才非浅,不过她的“趣”和“才”都被她的“情”盖过了,淹没了。

  世瑛和我,算起来有三十余年的交谊了,民国元年的秋天,我在福州,入了女子师范预科,那时我只十一岁,世瑛在本科三年级,她比我也只大三四岁光景。她在一班中年纪最小,梳辫子,穿裙子,平底鞋上还系着鞋带,十分的憨嬉活泼。因为她年纪小,就常常喜欢同低班的同学玩。她很喜欢我,我那时从海边初到城市,对一切都陌生畏怯,而且因为她是大学生,就有一点不大敢招揽,虽然我心里也很喜欢她。我们真正友谊的开始,还是“五四”那年同在北平就学的时代。

  那年她在北平女高师就学,我也在北平燕京大学上课,相隔八九年之中,因着学校环境之不同,我们相互竟不知消息。

  直到五四运动掀起以后,女学界联合会,在青年会演剧筹款,各个学校单位都在青年会演习。我忘了女高师演的是什么,我们演的是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预演之夕,在二三幕之间,我独自走到楼上去,坐在黑暗里,凭阑下视,忽然听见后面有轻轻的脚步,一只温暖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一个温柔的笑脸,问:“你是谢婉莹不是?你还记得王世瑛么?”

  昏忙中我请她坐在我的旁边,黑暗的楼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都注目台上,而谈话却不断的继续着。她告诉我当我在台上的时候,她就觉着面熟了,她向燕大的同学打听,证实了我是她童年的同学,一闭幕她就走到后台,从后台又跟到楼上  她笑了,说这相逢多么有趣!她问我燕大读书环境如何,又问“冰心是否就是你?”那时我对本校的同学,还没有公开的承认,对她却只好点了点头。三幕开始,我们就匆匆下去,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了最密的朋友。

  那时我家住在北平东城中剪子巷,她住在西城砖塔胡同,北平城大,从东城到西城,坐洋车一走就是半天,大家都忙,见面的时候就很少。然而我们却常常通信,一星期可以有两三封。那时正是“五四”之役,大家都忙着讨论问题,一切事物,在重新估定价值的时候,问题和意见,就非常之多,我们在信里总感觉得说不完,因此在彼此放学回家之后,还常常通电话,一说就是一两个钟头。我们的意见,自然不尽相同,而我们却都能容纳对方的意见。等到后来,我们通信的内容,渐渐轻松,电话里也常常是清闲的谈笑,有时她还叫我从电话中弹琴给她听,我的父亲母亲常常跟我开玩笑,说他们从来没有看见我同人家这样要好过,父亲还笑说,“你们以后打电话的时间要缩短一些,我的电话常常被你们阻断了! ”

  我在学校里对谁都好,同学们也都对我好,因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朋友”。世瑛就很热情,除了同谁都好之外,她在同班中还特别要好的三位朋友,那就是黄英(庐隐),陈定秀,和程俊英,连她自己被同学称为四君子。文采风流,出入相共,  庐隐在她的小说《海滨故人》里,把她们的交谊,说得很详细——世瑛在四君子之中,是最稳静温和的,而世瑛还常常说我“冷”,说我交朋友的作风,和别人不一样。

  我常常向她分辩,说我并不是冷,不过各人情感的训练不同,表示不同,我告诉她我军人的家庭,童年的环境,她感着很大的兴趣  

  然而我们并不是永远不见面。中央公园和北海在我们两家的中途,春秋假日,或是暑假里,我们常带着弟妹们去游赏——我们各有三个弟弟,她比我还多两个妹妹——小孩子奔走跳跃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水榭或漪澜堂的阑旁,看水谈心。她砖塔胡同的家,外院有个假山,我们中剪子巷的门口大院里,也圈有一处花畦,有石凳秋千架等,假山和花畦之间,都是我们同游携手之地。我们往来的过访,至多半日,她多半是午饭后才来,黄昏回去,夏天有时就延至夜中。我们最欢喜在星夜深谈,写到这里,还想起一件故事:她在学生会刊物上写稿子,用的笔名是“一息”,我说“一息”这两字太衰飒,她就叫我替她取一个,我就拟了“一星”送她,我生平最爱星星,因集王次回的“明明可爱人如月”,和黄仲则的“一星如月看多时”两句诗,颂赞她是一个可爱的朋友,她欣然接受了。直至民国十二年我出国时为止,我们就这样淡而永的往来着。我比较冷静,她比较温柔,因此从来没有激烈的辩论,或吵过架,我们两家的人,都称我们“两小无猜”,算起来在朋友中,我同她谈的话最多,最彻底,通信的数量也最多(四五年之间,已在数百封以上),那几年是我们过往最密的时代,有多少最甜柔的故事,想起来使我非常的动心,留恋!

  我出国去,她原定在北平东车站送行,因为那天早晨要替我赶完一件绒衣,到了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她十分惆怅,过几天她又赶到上海来送我上船。我感谢之余,还同她说,“假如我是你,送过一次也罢了,何必还赶这一场伤心的离别?”她泫然说,“就因为我不是你,我有我的想法! ”——庐隐有一首新诗,就记的是这件事,我只记得中间四句,是:

  辛苦织成的绒衣,竟赶不上做别离的赠品,秋风阵阵价紧,

  不嫌衣裳太薄吗?

  在上海我们又盘桓了几天。动身之日,我早同她约定,她送我上船就走,不要看着船开,但她不能履行这珍重的诺言,船开出好远,她还呆立在码头上  

  到美国以后,功课一忙,路途又远,我们通信的密度,就比从前差远了,我只知道从上海,她就回到福州去教书。在十三年的春天,我在美国青山养病,忽然得到她的一封信,信末提到张君劢先生向她求婚,问我这结合可不可以考虑,文句虽然是轻描淡写,而语意是相当的恳切。我和君劢先生素不相识,而他的哲学和政治的文章,是早已读过,世瑛既然问到我,这就表示她和她家庭方面,是没有问题的了,我即刻在床上回了一封信,竭力促成这件事,并请她告诉我以嘉礼的日期。那年的秋天,我就接到他们结婚的请柬,我记得我寄回去的礼物,是一只镶着桔红色宝石的手镯。

  民国十五年秋天,我回国来,一到上海,就去访他们夫妇,那时他们的大孩子小虎诞生不久,世瑛还在床上,君劢先生赶忙下楼来接我,一见面就如同多年的熟朋友一样,极高兴恳切的握着我的手。上得楼来,做了母亲的世瑛,乍看见我似乎有点羞怯,但立刻就被喜悦和兴奋盖过了。我在她床沿杂乱的说了半小时的话,怕她累着,就告辞了出来。在我北上以前,还见了好几次,从他们的谈话中,态度上都看出他们是很理想的和谐的伴侣。在我同他们个别谈话的时候,我还珍重的向他们各个人道贺,为他们祝福。

  民国十六年以后,我的父亲在上海做事,全家都搬到上海来。年假暑假我回家的时候,总是常到他们家里,世瑛又做了两个,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敦厚温柔,更是有增无减,同时她对于君劢先生的文章事业,都感着极大的兴趣,尽力帮忙。我在一旁看着,觉得我对于世瑛的敬爱,也是有增无减!她在家是个好女儿,好姐姐,在校是个好学生,好教师,好朋友,出嫁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这种人格,是需要相当的忍耐和不断的努力,她以永恒的天真和诚恳,温柔和坦白来与她的环境周旋,她永远是她周围的人的慰安和灵感!

  民国廿年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又搬回北平来,我和世瑛见面的机会便少了。民国廿三年他们从德国回来,君劢先生到燕大来教书,我们住得很近,又温起当年的友谊。君劢先生和文藻都是书虫子,他们谈起书来,就到半夜,我和世瑛因此更常在一起。北平西郊的风景又美,春秋佳日,正多赏心乐事,那一两年我们同住的光阴,似乎比以前更深刻纯化了。

  他们先离开了北平到了上海,我们在抗战以后也到了昆明,中间分别了六七年,各居一地,因着生活的紧张忙乱,在表面上,我们是疏远了。直到了前年,我们又在重庆见面,喜欢得几乎落下泪来,她握着我的手,说她听人说我总是生病,但出乎意外的我并不显得憔悴。我微笑了,我知道她的用心,她是在安慰我!我谢了她,我说,“抗战期间,大家都老了都瘦了,这是正常的表现,能不死就算好了。”她拦住我,说,“你总是爱说死字  ”我一笑也就收住 ——谁知道她一个无病的人,倒先死了呢!

  她住在汪山,我住在歌乐山,要相见就得渡一条江,翻一座岭,战时的交通,比什么都困难,弄到每年我们才能见到一两次面。她告诉我汪山有绿梅花。花时不可不来一赏,这约订了三年,也没有实现——我想我永不会到汪山去看梅花了,世瑛去了,就让我永远纪念这一个缺憾罢。

  我们在重庆仅有的一次通讯。是她先给我写的,去年五月一日,她到歌乐山来参加第一保育院的落成典礼,没有碰到我,她“怅惘而归”,在重庆给我写了几行:

  冰姐:

  到重庆后,第一次去歌乐山  因为他们告诉我,你也许会来参加保育院的落成典礼  我可以告诉你,我在山上等你好久了  我念旧之情,与日俱深——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使我常常忆旧——可是今天的事实,到了保育院,既未见你,而时间的限制,又无法去看你,惆怅而归,老八又告诉我,你身体不大好,使我更懊悔我错过了机会,不抽一刻时间来看你!我在山上几次动笔写信给你,终于未寄,今天无论如何,要写这几个字给你,或不是你所想得到的,我是怎样今情犹昔!再谈吧,祝你痊安瑛五·一·

  我在病榻上接到这封小简,十分高兴感动,那时正是杜鹃的季节,绿荫中一声声的杜宇,参和了忆旧的心情,使我觉得惆怅,我复她一信。中有“杜鹃叫得人心烦”之语,今年三月,她已弃我而逝,我更怕听见鹃啼,每逢听见声凄而长的“苦——苦”,总使我矍然的心痛,尤其是在雨中或月下的夜半一连叠声的“苦——”,枕上每使我凄然下泪  

  世瑛毕竟到歌乐山来看我一次,那是去年夏日,她从北温泉回来,带着两个女儿,和她的令弟世圻夫妇,在我们廊上,坐了半天。她十分称赞我们廊前的远景,我便约她得暇来住些时——我们末次的相见,是在去年九月,我们都在重庆。君劢先生的令弟禹九夫妇,约我们在一起吃晚饭,饭后谈到我从前在北平到天桥寻访赛金花的事,世瑛听得很高兴,那时已将夜半,她便要留我住下。文藻笑问,“那么君劢呢?”

  世瑛也笑说,“君劢可以跟你回去住嘉庐。”我说,“我住待帆庐太舒服了,君劢住嘉庐却未免太委屈了他。”大家开了半天玩笑,但以第二天早晨我们还要开会,便终于走了,现在回想起来,追悔当初未曾留下,因为在我们三十余年的友谊中,还没有过“抵足而眠”的经历!

  今年三月初,我到重庆去,听到了世瑛分娩在即的消息。

  她前年曾夭折了她的第三个儿子——小豹——如今又可以补上一个小的,我很为她高兴。那时君劢先生同文藻正在美国参加太平洋学会,我便写信报告文藻,说君劢先生又快要做父亲了,信写去不到十天,梅月涵先生到山上来,也许他不知道我和世瑛的交情罢,在晚餐桌上,他偶然提起,说,“君劢夫人在前天去世了,大约是难产。”我突然停了箸,似乎也停止了心跳,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就分函在重庆的张肖梅女士(张禹九夫人)和张霭真女士(王世圻夫人)询问究竟。我总觉得这消息过于突然,三十年来生动的活在我心上的人,哪能这样不言不语的就走掉了?我终日悬悬的等着回信,两封回信终于在几天内陆续来到,证实了这最不幸的消息!

  霭真女士的信中说:

  惧,产后即感不支,医师用尽方法,终未能挽回,婴儿男性,出生后不能呼吸,多方施救,始有生气,不幸延至次日,又复夭折  现灵柩暂寄浙江会馆  君劢旅中得此消息,伤痛可知,天意如斯,夫复何言  

  肖梅女士信中说:

  极,惟有以不了了之  

  我不曾去浙江会馆,我要等着君劢先生回国来时,陪他同去。我不忍看见她的灵柩,惟有在安慰别人的时候,自己才鼓得起勇气!

  我给文藻写了一封信,“  二十年来所看到的理想的快乐的夫妇,真是太希罕了,而这种生离死别的悲哀,就偏偏降临在他们的身上,我不忍想象君劢先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假如他已得到国内的消息,你务必去郑重安慰他  ”

  六月中肖梅女士来访,她给我看了君劢先生挽世瑛的联语,是:

  廿年来艰难与共,辛苦备尝,何图一别永诀

  六旬矣报国有心,救世无术,忍负海誓山盟她又提到君劢先生赴美前夕,世瑛同他对斟对饮,情意缠绵,弟妹们都笑他们比少年夫妻,还要恩爱,等到世瑛死后,他们都觉得这惜别的表现,有点近于预兆。

  世瑛的身体素来很好,为人又沉静乐观,没有人会想到她会这样突然死去。二十年来她常常担心着我的健康,想不到素来不大健康的我,今夜会提笔来写追悼世瑛的文字!假如是她追悼我,她有更好的记忆力,更深的情感,她保存着更多的信件,她不定会写出多么缠绵悱恻的文章来!如今你的“冷静”的朋友,只能写这记帐式的一段,我何等的对不起你。不过,你走了,把这种东西留给我写,你还是聪明有福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夜,重庆歌乐山。致赵清阁

  清阁:

  信收到了!大家都是一样心理,胜利到的太突然了,心理上不但不平静,而且反乱了。我本打算秋天好好写点东西,而且已经开始,这么一来又扰乱了。刚听到胜利消息,有千万种计划,如今一个计划都没有,只等交通工具允许时,慢慢回到北平去。你如何,暂且镇定再说罢。重庆房子以后仍不会太容易有,因为四郊的人一定要进城来。我们仍住歌乐山再说。我很想去北碚,但仍是工具问题。你如去了,替我问大家好。路过时请上山来坐坐。匆匆,祝好。冰心四五年八月廿四日致赵清阁

  清阁:

  信悉。山上秋爽月明,明年此日,定已不在此了。怅望山下灯火,感慨万千。你说“游民”返乡不易,怕要住上半年,我以为大家恐怕都要等到明年春天。我现在正想法同北平家中人通消息。只要消息一通,我也不着急了。将来行止尚未大定,但文藻和我都相当厌倦了“京华”的生活。我们仍打算回到教书生涯,居处且以北平为最佳,将来或可好好的招待你——希望你在城中生活能较前稍胜。余不一一,即请大安冰心四五、九、十七致赵清阁

  清阁:

  前得你九月二十五日信,知道你病了,极为挂念,不知现在如何?已迁入莲花池房子否?房子有几间?我去住不方便?同学会我的确去了,第二天就回来。因为顾太太住了“嘉庐”,我们让她进城时就住戴家巷二号(陈叔敬处)临时借住,不大方便,也正在想搬进城,正在接洽房子。我们北平没有房子。如回校,校内有房。你将来也是回北平好。文藻住国防最高委员会宿舍(林森路军事委员会对面)。那盒“琪士”①你自己留着补补罢,不要寄来。匆匆祝痊安冰心四五年十月十六日

  ①“琪士”即美国罐头黄油。致赵清阁

  清阁:

  信收入,你为何如此匆匆离去?民航机票已弄到手否?我也正在想搬进城去住,有人替我看房子,据说就在莲花池,也许早晚会同你做邻居。你病后身体如何?文藻住林森路国防最高委员会,电话2862,会快些。你给他一信,他会来看你。

  最近我也许进城看房子,但说不定在哪一天。你在月底以前不会走罢?匆匆,即请秋安冰心四五年十月廿二日致赵清阁

  清阁:

  得言极慰,知道你精神情绪均焕然一新,尤为高兴。希望你能把握住这心境,好好地在回忆中写点抗战时代的东西。

  我想搬进城,但合宜房子难找。三嫂未走之先,我暂时不想离开这清幽的环境。北方问题,日重一日,甚使人着急。假如再在重庆呆下去,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请告诉我一点上海生活状况(我在法租界住过),例如你那房子,一间屋多少房租?每人生活费要多少?三嫂想拿来做参考。老二不日要下南京,去看他们永利公司。老三在美已开始实习,很高兴。

  三嫂在各方面想法要回上海去看她父母,并想做事,但船上舱位难得到,飞机票不好买,她也急死了。上海还见着什么人?他们情绪如何?上海人对于时局之看法如何?一樵、端木,见及请代致意。山上一切如恒,前几夜大雷雨。秋行夏令,大家都很忧虑。我患了几天“重庆热”,现在已好了。业雅总约我到北碚去,每周末都有客有事不巧得很,过一两星期也许去一趟。匆匆,即颂近好

  冰心四五年十一月十三日致赵清阁

  清阁:

  来信读悉。你催我到上海,我也想早离开重庆。但是问题并不太简单。我们走了!三嫂怎么办?我们在这里替她想法买飞机票——她们在安全和经济两方面,都不能坐船——还没有着落。文藻倒是愿意我早走。(参政会怕不会开),怕他一旦飞京,把我们留在这里太无保障了。你谈那两间屋子替我留下,甚好。请再告诉我详细情形。地点在哪里?情形如何?是否和人家同住?等等。我若到上海,不想教书,还是写写文章再说。《关于女人》我已交付开明。除自序外,又加了一段,开明正要出版。现在开明想同他们打官司。你说和“天地社”仍在来往,劝他们把这版卖完,算清版税,早早撒手罢。我真是头痛。不写文章还好,写了反惹一肚子气!

  这里又在下雨下雾,你深知此中滋味?不必细谈了,不过山上的雨雾还好。上星期坐景超车到了北碚,还同浦逖生等逛了北泉。那天却有阳光。现在正拥着火盆,清理信债。不知你这时正作些什么?请问一樵好,他的词我拜读了,很好。祝安冰心四五、十二、三致赵清阁

  清阁:

  在床上拆阅了你的信,(游山跌交伤腰)一转眼就找不着了,不知你都说的是什么?只记得你说什么虹口有房子的事。

  我真感谢我的朋友们,个个劝我早走!(端木也劝我),使我觉得朋友们都在惦记着我。谈起梅兰芳,谈起音乐,(在城内看了《一曲难忘》,颇受感动)我何尝不神往。然而我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在上海安家。文藻若仍在政府作事,我们大概是在南京。——上海曾有个机会,商量之后,已谢绝了——但十分之六七我们是回北平教书去。我相信那种生活对我比较宁静一些。抗战这几年,闹得我头昏脑乱,一事无成,于人于己,两无益处,所以上海房子只好放弃。将来我如到上海,只好奉扰朋友们了。现在第一步我们想先搬城中住,让三嫂先走,美军机到大使馆交涉过,没有希望。但民航机改由行政院派定后,似有可能。三嫂如能新年后走,则文藻一走,我就可以飞。或他一有消息走,我也可以飞。若飞京,可以先住老二的丈人处,金陵神学院他们房子大得很,过渡一时。若飞平,就住我们大嫂处。两边都是不必安家的。

  城内大概住端木房子,等他房子客人走后,就可以去,至早也得过年罢。刚从城中回来,朋友们都好。除了看一次电影之外——还只看半场 ——什么也没有做,只忙些杂事。老舍应美国文化专员之邀赴美一年,明春二月间可以启程。回国后我们希望他能到燕大。我同端木曾谈起《关于女人》事。叶圣陶他们二十号由木船东下,他们意思开明已有了律师,不必再有律师了,最好请端木以第三者朋友资格请他们,(一)

  第一版卖完即算版税,(二)将纸型交还我。我已将这两事付托了他。他说照办,这人太忙,还得你催他一下。其实这中间人一樵等都可以做,多托几个人无妨。从你寄给小孩子的圣诞片中,知道又过圣诞了,那天病得胡里胡涂的,看片忽然清醒。明年不在此地了,八年过得何等之快,这些日子心还静,夜里有时翻泰戈尔。你说九时我已睡了,哪知我正在开始,我平常总是午夜才睡。重庆今年不冷,我在城中那几天还有阳光。山上在临别时觉得加倍好。“潜庐”①我决定不卖,交给保管委员会去管。——作周末休息之用。我请他们保管一切依旧。说不定我还会回来,——你近来如何?还忙么?写作得起劲否?朋友见面代问好罢。许多信要写,不多谈了。祝你新喜

  谢冰心拜上四五年十二月廿一夜①“潜庐”乃冰心在歌乐山的住所。致赵清阁

  清阁:

  我于上月十四日迁到端木家里来了。有两间屋子,即他从前之书房和客厅,还有大走廊,怪好的。客人很多,可惜你离开重庆了。你信已从文藻处转到。三嫂已到上海了,住址是愚园路668弄313号。她很愿意看看你。假如你去看她,她一定高兴,孩子们也高兴。“天地社”版税如交来,请即交她,她等钱用,同时我也欠她钱。纸型不知如何?看端木的神通了,假如这个办不到,真是白当了律师!参政会定三月十五在渝开会,国防会也快结束了。我们行止总会在四月中决定,直回北平之意居多,到那时再报告你。你给《神州日报》写的长篇,可否让我拜读?上海文化界动态如何?熟朋友常见面否?前夜去看了《雷雨》,演员不算好,看了不十分满意。今天中午约老舍来吃饭,他不日赴申转美。这里熟朋友渐渐少了。今年暖得很,进城来后没生过火盆。晚上还不常有机会看书,客人太多。孩子们都好,年假中是看电影,我却一场都没看,外一纸请转端木。一樵常见面否?请代问好。匆匆不一,即请春安谢冰心拜上四六年二月五日晨致赵清阁

  清阁:

  业雅在此住了两星期,此刻刚走。参政会也刚开完,虽然“参而不政”也费不少时间。端木见过许多次。书店事真伤脑筋,看来版税收不回了。我会托端木,你不管吧,怪烦人的!你迁了居,也好,可以静些。我们四月中能否走,还不定。我本心是愿意等小孩子定了走,(宗生五月底初中毕业,大妹四月底高小毕业),只怕国防会要还都去结束。他们如果还都,我们就得早走了。你何时回河南?现时物价重庆最便宜,我倒愿意多呆些时候。你不如回来,这边天气太好了,天天大太阳,怪不怪?你要我写文章,岂不愿写,但这里环境,实在不适宜,客人太多。夜阑人散时,自己就累倒了。还是等回到北方,关起门来,替你好好写一点罢。业雅信附上,她相片没照好,不给你了。她这人真多情,临走哭了,害得我也怪难过的。欠信太多,不尽 。祝好。冰心四六年三月四日致赵清阁

  清阁:

  许久没得你信,猜着你是忙,却不知道你搬家。我的侄子那天送他表妹上船,说看见你送老舍。老舍想来一定高兴得很,去换一换空气。你新居安适,极好,趁此多写写文章。

  你约我作文,一定应命,可惜参政会在即,纵然不尽责,一天也要花去相当时间。会完就要还都。我们大约也在四月间东返了,相见在即,快何如之!昨日得一樵来信,寄了几首诗,也未提明任务。重庆朋友渐少了,但物价据说最低。我身体还好,见客人太多,睡眠不足。这些日子重庆天气非常之好,一换往年之作风,每日都有月亮。昨夜同文藻出去避客步月,曾家岩一带寂静得很!南方客人来者,尽说些使人胆寒的消息,我们简直有点怕回去了。你说要回河南,不知何时动身?到北平还是等我们去时你再去罢,我们可以招待你。“天地社”近来有消息否?版税请你代领,不知已办到否?

  请你领了交给三嫂,我欠她在上海代付的钱。她住极司非而路51号A二楼。她在国际善后总署做事。星期日才在家,或者你去以前写信通知她等你。请多来信,报告上海消息。振铎等见面时代问好。匆匆,问安冰心四六、三、十六致赵清阁

  清阁:

  也许不久会同你相见了。我们就在这两三天走,至迟不过月底。到南京先住老二丈人处,是“南京新街口锏银巷一号”李汉锋先生转。这消息请代告一切知交!我没有功夫分头写信(特别是圣陶,上次开明信还直寄歌乐山,真怪!)到南京后我们想不久就到上海来过一个周末,就是住处难找(三嫂处只一间屋子),那时再说罢。你好么?千万别回河南,等见一面再说。相见近,不多谈,匆祝春祺。冰心拜四六年四月廿日致赵清阁

  清阁:

  我明后天上北平,带一个孩子去(宗生),准备把他丢在北平上学,同时,回家、回校看看。这次去是搭便机,希望一星期或十天之后再回南京。北平地址是“北平东单新开路三十三号谢宅”,请你写信来。关于版税事,端本事务所来了一封信(一个月以前),要我重新委托一下,并问我开明那律师是我委托的还是开明委托的。这事只有圣陶才明白(我是委托开明的,所以我请振铎代办。因为他说他是文协理事。同时端木又是文协律师。他和圣陶和你都熟。他当然愿意息事宁人,只要“天地”算钱,不印,就算了。不过,我如直接写信,怕端木又骂我凡事不跟他商量。)好否请你再催振铎,或者你拖他同行,这人真懒!你那把宫扇消息杳然。别等到秋风起了再来才好!梅校长①已去平,星期四来。一樵想出洋,大概七月走。我们有去日本计划。也得在七八月之交,文藻去,我打算住北平,也许带两个女儿也去日本,还未定。匆匆,希望上海见。冰心四六、六、二十

  ①即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致赵清阁

  清阁:

  到京的第三天,就收到那柄扇子。当晚有人请吃饭,就拿着出去了。那扇子小巧得很!第四天就得信(内汇票四万伍千元),“天地”事讨厌极了!看见圣陶没有?这事也得同他提一下,因为开明等等,都是他接洽的,你们商量着办罢。

  文藻月底到沪,一月二日飞日,叫他陪你跑一跑如何?我等他到日来信后才去。请告诉沉樱,北大图书馆和注册部都可以请她(我同郑毅生说过),她有意去否?请复。北平太美了,这次回去,树木又高了,一切古迹重新油漆了一遍。晚阳下寓繁华于萧瑟,北海公园游人都少,但为谈心是再好没有了。

  这次旅行,去时很紧,因天气热,行程六小时,又带小孩子,回来时就很快很好(北平你的信早收到了)。匆匆,即祝暑安冰心四六、七、廿二致赵清阁

  清阁:

  回来后文藻病了几天,忙了些日子他已好了。我们已开始玩了些地方:玄武湖不错,四望很清旷,城墙和远山和塔都很美;到鸡鸣寺正有小风雨,情景适合;胭脂井没有找到;(乌衣巷听说窄小不堪,不敢去,怕幻像消灭)中山陵最好,干净空旷,树木都青起来了,比我十年前的印象好得多,谭墓有毁伤毁迹,明孝陵太小,看过昌平十三陵的人,觉得不过瘾。小孩子对于那十几对石人石马倒非常欣赏。归途到了莫愁湖,真是太伤情了!一半已沦为稻田,胜棋楼墙上满是“名人留迹”;秦淮河是,一道臭水;画舫更难看。我想古人平民游玩的地方太少。有一点水就高兴,如北平之什刹海,南京之莫愁湖,都是这样,使吊古者不胜失望。今天下午拟去燕子矶,我想江边一定气魄大一点。你何时能来?我们行止还未大定。昨天给振铎去了一信,托他几件事,有些是你接头的,晤见时请你向他要信看,商讨商讨。得美国或蜀中朋友信否?江南天气到底好,北平恐怕现在正是花开时候,我真想中央公园(即今中山公园)的牡丹!匆此即祝著好冰心四六年九月廿三日无家乐

  家,是多么美丽甜柔的一个名词:

  征人游子,一想到家,眼里会充满了眼泪,心头会起一种甜酸杂揉的感觉。这种描写,在中外古今的文里,不知有多少,且不必去管它。

  但是“家”,除开了情感的公子,他那物质方面,包罗的可真多了:上自父母子女,下至鸡犬猫猪;上自亭台池沼,下至水桶火盆,油瓶盐罐,都是“家”之部分,所以说到管家,那一个主妇不皱眉?一说到搬家,那一个主妇不头痛?

  在下雨或雨后的天,常常看见蜗牛拖着那粘软的身体,在那凝涩潮湿的土墙上爬,我对它总有一种同情,一番怜悯!这正是一个主妇的象征!

  蜗牛的身体,和我们的感情是一样的,绵软又怯弱。它需要一个厚厚的壳常常要没头没脑的钻到里面去,去求安去取暖。这厚厚的壳,便是由父母子女,油瓶盐罐所组织成的那个沉重而复杂的家!结果呢,它求安取暖的时间很短,而背拖着这厚壳,咬牙蠕动的时候居多!

  新近因为将有远行,便暂时把我的家解散了,三个孩子分寄在舅家去,自己和丈夫借住在亲戚或朋友的家中,东家眠,西家吃,南京、上海、北平的乱跑,居然尝到了二十年来所未尝到的自由新鲜的滋味,那便是无家之乐。

  古人说“无官一身轻”,这人是一个好官!他把做官当做一种责任,去了官,卸了责任,他便一身轻快,羽化而登仙。

  我们是说“无家一身轻”,没有了家,也没有了责任,不必想菜单,不必算帐,不必洒扫,不必  哎哟,“不必”的事情就数不清了。这时你觉得耳朵加倍清晰,眼睛加倍发亮,脑筋加倍灵活,没事想找事做。

  于是平常你听不见的声音,也听见了;平常看不出颜色,也看出了;平常想不起人物和事情,也一齐想起了;多热闹,多灿烂,多亲切,多新鲜?

  这次回到南京来,觉得南京之秋,太可爱可怜了,天空蓝得几乎赶得上北平,每天夜里的星星和月亮,都那么清冷晶莹的,使人屏息,使人低首。早晨起来,睁眼看见纱窗外一片蓝空,等不了扣好衣纽,便逼得人跑到门外去:在那蒙着一层微霜的纤草地上,自在疏情的躺着十几片稀落的红黄的大枫叶,垂柳在风中快乐的摇曳,池里的凤尾红鱼在浮萍中间自由唼喋着,看见人来,泼剌地便游沉下去了。

  这一天便这样自由自在的开始。

  我的朋友们,都住在颐和路一带,早起就开始了颐和路的巡礼,为着访友,为着吃饭,这颐和路一天要走七八遭。我曾笑对朋友说,将来南京市府要翻修颐和路的时候,我要付相当的修理费的,因为我走的太多了。

  朋友们的气味,和我大都相投,谈起来十分起劲,到了快乐和伤心时候,都可以掉下眼泪,也有时可以深到忍住眼泪。本来么,这八九年来世界,国家,和个人的大变迁,做成了多少悲欢离合的事情,多少甜酸苦辣的情感。这九年的光阴,把我们从“蒙昧”的青春,推到了“了解”的中年,把往事从头细说,分析力和理会力都加强了,忽然感到了九年前所未感觉到的悲哀和矛盾——但在这悲哀和矛盾中,也未尝没有从前所未感觉到的宁静和自由。

  谈够了心,忽然想出去走走,于是一窝蜂似的又出去了。

  我们发现玄武湖上,凭空添出了八个幽静清雅的角落,这里常常是没有人,或者是一两个无事忙的孩子,占住这小亭或小桥的一角。这广大的水边,一洗去车水船龙的景象,把晴空万里的天,耀眼生花的湖水,浓纤纤的草地,静悄悄的楼台,都交付了我们这几个闲人。我们常常用宝爱珍惜的心情走了进来,又用留恋不舍的心情走了出去。

  不但玄武湖上多出许多角落,连大街上也多出无数五光十色、眩目夺人的窗户。货色是件件便宜,样样新鲜!好久不开发家用了,仿佛口袋里的钱,总是用不完,于是东也买点,西也买点,送人也好,留着也好,充分享受了任意挥霍的快感。当我提着、夹着、捧着一大堆东西,飘飘然回到寓所的时候,心中觉得我所喜欢的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糖果,乃是这糖果后面一种挥霍的快乐。

  还有种种纸牌戏:十年前我是决不玩的,觉得这是耗时伤神的事情。抗战以后,在寂寞困苦的环境中,没有了其他户外的娱乐,纸牌就成为唯一的游戏。到了重庆,在空袭最猛烈的季节,红球挂起,警报来到,把孩子送下防空洞,等待紧急警报的时间也常常摊开纸牌,来松弛大家紧张的心情。

  但那还是拿玩牌当作一种工具,如平常大学教授之“卫生牌”,来调和实验室里单调的空气。这次玩牌却又不同了,仿佛我是度一种特别放纵的假期,横竖夜里无须早睡,早晨无须早起,想病就病,想歇就歇,于是六七天来,差不多天天晚上有几个朋友,边笑边谈,一边是有天没日的玩着种种从未玩过的纸牌花样。

  这无家之乐,还在绵延之中,我们还在计算着在远行之前,挤出两三天去游山玩水  但我已有了一种隐稳寂寞的感觉!记得幼年在私塾时期,从年夜晚起,锣鼓喧天的直玩到正月十五,等到月上柳梢,一股寂寞之感,猛然袭来,真是“道场散了”!一会儿就该烧灯睡觉,在冷冷的被窝中,温理这十五天来昏天黑地的快乐生涯,明天起再准备看先生的枯皱无情的脸,以及书窗外几枝疏落僵冷的梅花。

  上帝创造蜗牛时候,就给它背上一个厚厚的壳,肯背也罢,不肯背也罢,它总得背着那厚壳在蠕动。一来二去的,它对这厚壳,发生了情感。没有了这壳,它虽然暂时得到了一种未经验过的自由,而它心中总觉得反常,不安逸!

  我所要钻进去的那一个壳,是远在海外的东京。和以前许多的壳一样,据说也还清雅,再加上我的稳静的丈夫,和娇憨的小女,为求安取暖,还是不差!

  是壳也罢,不是壳也罢,“家”是多么美丽甜柔的一个“名词”!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南京颐和路从重庆到箱根

  从羽田机场进入东京已经是夜里。呈现在街灯下的街道一片冷落,看不见人影,比起人声嘈杂、车辆拥挤的上海完全成了两样。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夜。白天决不是这样寂静。我到东京的第三天,友人带着去了箱根。从东京到横滨的途中,印象最深的是无边的瓦砾、衣衫褴褛的妇女、形容枯槁的人群。但是道路很平坦光洁。快到箱根,森林渐渐深起来,红叶映着夕阳,弯曲的道路,更增添了一层秀媚。在山路大转弯的地方,富士山头顶雪冠、裹着紫云、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比起欧美的一流旅馆,箱根的旅馆也不算差。从窗口望去,到处溢满东洋风味。山岭、房檐、石塔、小桥等等,使人感到幽雅、舒适。

  那一夜我怎么也不能入睡,各种各样的想法千头万绪,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情。

  这二天,天还没亮就起来,卷起窗帘,完全裹住了山峦的浓雾中隐约地露出青松的绿色。“啊!我的歌乐山! ”突然间多么想这样叫一声——重庆的奇峰歌乐山是我的。

  我必须在这里介绍那令人留恋的歌乐山。歌乐山比起箱根来要小得多,红叶也没有这样多。歌乐山被茂密的松林包裹着,一到春天,鲜红的杜鹃漫山盛开。

  春夜里可以听到杜鹃那令人伤感的鸣叫,山上杜鹃花的红色据说就是杜鹃吐的血染的。

  轰炸的日子,常常是晴空万里。

  惊慌的尖叫的警报声中,带着食粮、饮水、蜡烛、毛毯、抱着孩子跑进阴冷的防空洞。

  这里面,吓得发抖的妇人和孩子们,脸色变得发青。

  我们没有声音,对着头上飞过的成群的飞机和轰轰的爆炸声、还有那猛烈摇动的狂风长长地叹息,然后好不容易爬上山顶,望着被滚滚白烟笼罩着的重庆、惦念着自己的亲人是否安全。

  夜间轰炸一定是美丽的星月夜。在夜里我们不进入洞中。

  让孩子们睡下之后,抱在膝上,等待在狭窄的洞口。

  往下看萤火虫一样的光亮渐渐消失,很快街道被黑色完全包围,万籁俱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微弱的犬吠声。

  嘉陵江犹如银白色的绢带。

  淡淡的月光中看不见机影,只有爆炸声渐渐地传来,突然有几条探照灯光在天空中一扫而过。

  “打中了! ”“打中了! ”九架、六架、三架,白蛾一样的飞机摇晃着冲向重庆,紧接着是震撼大地的爆炸声,火光冲上了天空。

  就这样流走了五年的日日夜夜。歌乐山的五年,是在“好天良夜”中度过的。

  可怕的、令人诅咒的战争。

  战争结束我们懂得了怨。而且我们虽然体验了激烈的战争,也懂得了同情和爱。因此,我在歌乐山最后的两年中,听到东京遭受轰炸的时候,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痛苦之情。我想象得出无数东京的年轻女性担心着丈夫和亲人,背着软弱的孩子在警报声中挤进放空壕那悲惨的样子。

  看见了东京我想起了重庆,走在箱根感到是走在歌乐山。

  痛苦给了我们贵重的教训。最大的繁荣的安乐不能在侵略中得到,只有同情和互助的爱情才能有共存共荣。

  今后永远再也不要使歌乐山和箱根成为疏散地,要让热爱山水的人们常常登上山顶享受美丽的风光,不能再从自然的美中挤进黑暗的防空壕。(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在东京)

  (刘福春译)(本篇最初发表于日本,原为日文。)给日本的女性

  去年秋天,八月十日夜,战争结束的电讯,像旋风似的,迅速的传布到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我自己是在四川的一座山头,望着满天的繁星,和山下满地的繁灯,听到这盼望了八年的消息!在这震撼如狂潮之中,经过了一阵昏乱的沉默。就有几个小孩子放声大笑,有几个大孩子放声大哭,有几个男客人疯狂似的围着我要酒喝!没有笑,没有哭,也没有喝酒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一直沉默着!

  这沉默从去年八月十日夜一直绵延着。我一直苦闷,一直不安,那时正在复员流转期中,我不但没有时间同别人细谈,也没有时间同自己检讨。能够同自己闲静的会晤,是一件绝顶艰难的事!

  在离开中国的前一星期,我抽出万忙的三天,到杭州去休息。秋阳下的西湖景物,唤起了我一种轻松怡悦的心情,但我心中潜在的烦闷,却没有一刻离开我。终于在一夜失眠之后,我忽然在第二天早晨悄然走出我的住处,绕过了西泠桥,面迎着淡雾下一片涟漪的湖光,踏着芳草上零零的露珠,走上“一株杨柳一株桃”的苏堤,无目的地向着无尽的长堤走  

  如同妆束梳洗拜访贵宾一般,我用湖光山色来浸洗我重重的尘秽,低头迎接我内在的自己。

  堤上几乎是断绝行人。在柳枝低拂的水边,有几个小女孩子,在高声背诵她们的书本。远山近塔,在一切光明迷镑之中,都显得十分庄严,十分流丽。

  无目的地顺着长堤向前走着,走着;我渐渐的走近了我自己,开始作久别后的寒暄。出乎意外的,我发现八年的痛苦流离,深忧痛恨,我自己仍旧保存着相当的淳朴,浅易和天真。

  她——我的“大我”,很稳重和蔼的告诉我:

  世界上最大的威力,不是旋风般的飞机,巨雷般的大炮,鲨鱼般的战舰,以及一切摧残毁灭的战器——因为战器是不断的有突飞猛进的新发明。拥有最大威力的,还是飞机大炮后面,沉着的驾驶射击的,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理智的人类。

  机器是无知的,人类是有爱的。

  人类以及一切生物的爱的起点,是母亲的爱。

  母亲的爱是慈蔼的,是温柔的,是容忍的,是宽大的;但同时也是最严正的,最强烈的,最抵御的,最富有正义感的!

  她看见了满天的火焰,满地的瓦砾,满山满谷的枯骨残骸,满城满乡的啼儿哭女  她的慈蔼的眼睛,会变成锐明的闪电,她的温柔的声音,会变成清朗的天风,她的正义感,会飞翔到最高的青空,来叫出她严厉的绝叫!

  她要阻止一切侵略者的麻醉蒙蔽的教育,阻止一切以神圣科学发明作为战争工具的制造,她要阻止一切使人类互相残杀毁灭的错误歪曲的宣传。

  因为在战争之中,受最大痛苦的,乃是最伟大的女性!

  在战争里,她要送她千辛万苦扶持抚养的丈夫和儿子,走上毁灭的战场;她要在家里田间,做着兼人的劳瘁的工作;她要舍弃了自己美丽整洁的家,拖儿带女的走入山中谷里;或在焦土之上,瓦砾场中,重新搭起一个聊蔽风雨的小篷。她流干了最后一滴泪,洒尽了最后一滴血,在战争的悲惨昏黑的残局上面  含辛茹苦再来拾收,再来建设,再来创造。

  全人类的母亲,全世界的女性,应当起来了!

  我们不能推诿我们的过失,不能逃避我们的责任,在信仰我们的儿女,抬头请示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否以大无畏的精神,凛然告诉他们说,战争是不道德的,仇恨是无终止的,暴力和侵略,终久是失败的?

  我们是否又慈蔼温柔的对他们说:世界是和平的,人类是自由的,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之间,只有爱,只有互助,才能达到永久的安乐与和平?

  猛抬头,原来我已走到苏堤的终点,折转回来,面迎着更灿烂的湖光,晨雾完全消隐,我眼里忽然满了泪,我的“大我”轻轻地对我说:

  “做子女的时候,承受着爱,只感觉着爱的伟大;做母亲的时候,赋予着爱,却知道了爱的痛苦! ”

  这八年,我尝尽了爱的痛苦!我不知道在全世界——就是我此刻所在地的东京,有多少女性,也尝着同我一样的爱的痛苦。

  让我们携起手来罢,我们要领导着我们天真纯洁的儿女们,在亚东满目荒凉的瓦砾场上,重建起一座殷实富丽的乡村和城市,隔着洋海,同情和爱的情感,像海风一样,永远和煦地交流!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夜,于东京。

  1卷第10期。)丢不掉的珍宝

  文藻从外面笑嘻嘻的回来,胁下夹着一大厚册的《中国名画集》。是他刚从旧书铺里买的,花了六百日圆!

  看他在灯下反复翻阅赏玩的样子,我没有出声,只坐在书斋的一角,静默的凝视着他。没有记性的可爱的读书人,他忘掉了他的伤心故事了!

  我们两个人都喜欢买书,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学生时代,在美国,常常在一月之末,他的用费便因着恣意买书而枯竭了。他总是欢欢喜喜地以面包和冷水充饥,他觉得精神食粮比物质的食粮还要紧。在我们做朋友的时代,他赠送给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是各种的善本书籍,文学的,哲学的,艺术的不朽的杰作。

  我们结婚以后,小小的新房子里,客厅和书斋,真是“满壁琳琅”墙上也都是相当名贵的字画。

  十年以后,书籍越来越多了,自己买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总有十本左右,杂志和各种学术刊物还不在内。我们客厅内,半圆雕花的红木桌上的新书,差不多每星期便换过一次。朋友和学生们来的时候,总是先跑到这半圆桌前面,站立翻阅。

  同时,十年之中我们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许多有艺术性的相片,买了许多古董名画,以及其他纪念品。我们在自己和朋友们赞叹赏玩之后,便珍重的将这些珍贵的东西,择起挂起或是收起。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们从欧洲,由西伯利亚铁路经过东三省,进了山海关,回到北平。到车站来迎接我们的家人朋友和学生,总有几十人,到家以后,他们争着替我们打开行李,抢着看我们远道带回的东西。

  七月七日,芦沟桥上,燃起了战争之火  为着要争取正义与和平,我们决定要到抗战的大后方去。尽我们一分绵薄的力量,但因为我们的小女儿宗黎还未诞生,同时要维持燕京大学的开学,我们在北平又住了一学年。这一学年之中,我们无一日不作离开北平的准备:一切陈设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卖的卖了,只剩下一些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不舍得让它与我们一同去流亡冒险的,我们就珍重的装起寄存在燕京大学课堂的楼上。那就是文藻从在清华做学起,几十年的日记;和我在美国三年的日记;我们两人整齐冗长六年的通信,我的母亲和朋友,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读者”的来信,其中有许许多多,可以拿来当诗和散文读的,还有我的父亲年轻在海上时代,给母亲写的信和诗,母亲死后,由我保存的。此外还有作者签名送我的书籍,如泰戈尔《新月集》及其他;Vir-giniaWolfe的ToTheLightHouse及其他;鲁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华,茅盾  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种善本书,各种画集,笺谱,各种字画,以及许许多多有艺术价值的纪念品  收集起来,装了十五只大木箱。文藻十五年来所编的,几十布匣的笔记教材,还不在内!

  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有许多男女学生帮忙,有人登记,有人包裹,有人装箱。  我们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谈话。我们都痛恨了战争!战争摧残了文化,毁灭了艺术作品,夺去了我们读书人研究写作的时间,这些损失是多少物质上的获得,都不能换取补偿的,何况侵略争夺,决不能有永久的获得!

  在这些年轻人叹恨纵谈的时候,我每每因着疲倦而沉默着。这时我总忆起宋朝金人内犯的时候,我们伟大的女诗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赵明诚,仓皇避难,把他们历年收集的金石字画,都丢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录后序》中,描写他们初婚贫困的时候,怎样喜爱字画,又买不起字画!以后生活转好,怎样地慢慢收集字画,以及金石艺术品,为着这些宝物,他们盖起书楼,来保存,来布置;字里行间,横溢着他们同居的快乐与和平的幸福。最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穷困  充分的描写呈露了战争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拟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个和李易安一样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对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叹怨恨,我却从始至终就认为战争是暂时的,正义和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以文物惨痛的损失,来换取人类最高的理智的觉悟,还是一件值得的事!

  话虽如此说,我总不能忘情于我留在北平的“珍宝”。今年七月,在我得到第一次飞回北平的机会,我就赶紧回到燕京大学去。在那里,我发现校景外观,一点没有改变,经过了半年的修缮,仍旧是富丽堂皇;树木比以前更葱郁了,湖水依旧涟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邻的紫藤花,连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红月季与白玫瑰,也一株无存!走上阁楼,四壁是空的,文藻几十盒的笔记教材都不见了!

  我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空洞无着,默然的站了一会,就转身下来。

  遇到了当年的工友,提起当年我们的房子,在日美宣战,燕大被封以后,就成了日本宪兵的驻在所,文藻的书室,就是拷问教授们的地方。那些笔记匣子,被日本兵运走了,不知去向。

  两天以后,我才满怀着虚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们书箱的大楼顶阁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间小屋是敞开的,捻开电灯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我的书籍,我的  一切都丧失了!

  白发的工友,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看见我无言的惨默,悄悄地走了过来,抱歉似的安慰我说:“在珍珠港事变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围燕京大学,学生们都撵出去了,我们都被锁了起来。第二天我们也被撵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各个楼里都空了,而且楼房拆改得不成样子。  您的东西  大概也和别人的一样,再也找不转来了。不过  我真高兴  这几年你倒还健康。”

  我谢了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转身便走下楼去。

  迂缓的穿过翠绿的山坡,走到湖畔。远望岛亭畔的石船,我绕着湖走了两周,心里渐渐从荒凉寂寞,变成觉悟与欢喜。

  从古至今,从东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过比我多上几百倍几千倍的珍宝。这些珍宝,毁灭的不必说了,未毁灭的,也不知已经换过几个主人!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描写叙述当年当地的经过与心情的,当然可贵,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说的,我还健在!我还能叙述,我还能描写,我还能传播我的哲学!

  战争夺去了毁灭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宝,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宝贵的,丢不掉的珍宝,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信心!

  人类是进步的,高尚的,他会从无数的错误歪曲的小路上,慢慢的走回康庄平坦的大道上来。总会有一天,全世界的学校里又住满了健康活泼的学生,教授们的书室里,又垒着满满的书,他们攻读,他们研究,为全人类谋求福利。

  人类也是善忘的,几年战争的惨痛,不能打消几十年的爱好。这次到了日本,我在各风景区旅行,对于照相和收集纪念品,都淡然不感兴趣,而我的书呆子的丈夫,却已经超过自己经济能力!开始买他的书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妇女月刊》1947年7月第6卷第2期。)从去年到今年的圣诞节

  在我拿起笔来的时候,正是东京的一个恬静的夜晚,一圈灯影之外,播音机中,在奏着柔和的圣诞节的音乐。回忆起去年的圣诞节,不禁有无限的欢欣,与万千的感慨。

  去年的今夜,我正在准备一篇演讲,是应中国重庆郊外歌乐山礼拜堂之请,去给山上一班居民和学生们讲话。在我们装点起一棵很大的圣诞树之后,小孩子们逐个就寝,我才带着纸笔,去到圣诞树下的一张小桌上,仰望着树尖那一棵金星,凝神思索。

  窗外正下着碎雪,隔窗听得见松梢簌簌的细响、桌边炭盆裹爆出尖锐的火花。万静之中这一声细响、这一道火光,都似乎在歌唱着说“天上的荣耀归与上帝,地上的平安、喜乐归与人”!

  经过了八年为争真理求自由的苦战之后,平安与喜乐,对于劳瘁,困苦的人,是太需要的了!但胜利的歌声,潮水般卷过之后,人们的心里,似乎反感觉着空虚,一方面又似乎加上了无量的负担。是的,解除痛苦,本已困难,建立起快乐与平安,是更不容易的呵!

  快乐和平安都是由伟大的爱心中出发,只有怀着伟大的爱心的人,才会憎恨强权,喜爱真理,也只有怀着伟大的爱心的人,才会把爱和憎分得清楚分明!我们所憎恨的是一个暴力的集团,一个强权的主义,我们所喜爱的是一般驯良和善心人民。

  耶稣基督便是一切伟大爱心的结晶、他憎恶税吏,憎恶文土,和一切假冒为善的人。他憎恨一切以人民为对象的暴力,但对于自己所身受的凌虐毒害,却以最宽容伟大的话语、祷告着说“愿天父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自己不知道”。

  多么伟大的一个爱的人格!瞻仰了这种人格,怎能不把荣耀归于上帝!

  世界上没有一国比我们中国的人民,更知道和平的可贵可爱。世界上也没有一国比我们中国的人民更知道和平建立的困难,因为建立和平的事功,不能单独的由某一国或某一般人民,单独担负起来过去我们已经光荣地尽了最大的宽容,此后我们更要勇敢地尽最大努力。我们要以基督之心为心,仿效他伟大的人格,在争到自由,辨明真理之后,我们要“以德报怨”用仁爱柔和的心,携带着全世界的弟兄,走上和平建设的道路。

  以上是我向歌乐山会众演词的大意,那时我决没有想到今年的今日我会到日本东京,也没有想到会得机会向中华的同胞们,在纸上讲话!我的思想是一贯的,我始终相信暴力是暂时的,和平是永远的。抗战八年中、无论在怎样痛苦的环境里,圣诞的前夕,我总为孩子们装点起一棵圣诞树,那怕树小到像一根细草!我要告诉我的孩子们说,我决不灰心,决不失望,只要世界上有个伟大的爱的人格,那怕这人格曾被暴力钉在十字架上,而这爱的伟大的力量,会每年在这时期爆发了出来,充满了全世界!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廿三夜东京(本篇最初发表于东京《中华日报》1946年12月29日。)给日本青年女性

  坦率地说,我真不知就现在日本妇女问题实际应该讲些什么。泛泛地讲,我觉得直到这次战争日本女性还封闭在非常封建的生活圈子里,与我们中国女性具有的社会地位和思想自由相距甚远,这是非常遗憾的。

  虽然从事同样的工作,女人的报酬一定要比男人低,这样的事我们真是难以想象。我希望能早一些从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我想这是今后日本的方向,也一定会给其他方面以重大影响。男女平等,从权威的世界史的观点看,是必须如此的,然而最重要的是妇女的自觉。

  再一点,如果说我的希望,就是希望日本妇女能更多地了解中国。我们中国妇女经过长时期的妇女解放运动,获得了现在的地位,法律也保证了男女平等的生活。关于这一点,大家多少都知道一些吧?特别是五四运动以后,妇女解放运动达到了高潮,北京大学以及其他各大学一齐为妇女开放学校,从而加强了妇女的社会自觉意识,对于妇女走进社会这种现象,有了正确认识。当然,这在中国还不能说已经普遍,在教育不普及的地方也有像过去那样生活的。但是,给予那长时期的抗战以大力支持的,大部分是被解放、觉悟了的妇女。这一点,想是可以理解的。

  日本与中国作为世界和平的一环,为了永久地友好下去,最重要的是必须相互理解。特别是我们女同志,能够理解的地方是很多的。要改正过去的错误,努力学习中国,通过这个学习,相互携起手来。为新的中日两国的和平关系,我们妇女要尽力做出有意义的贡献。

  (刘福春译)

  (本篇最初发表于日本,原为日文。)给日本妇女的新年祝辞

  恭贺新禧。

  祝大家继续整治战争的创伤,振作精神,战胜苦难!冰心1947年给日本学生的一封公开信

  庆应大学的《学生新闻》,约我写一封信给日本的学生,我觉得非常的高兴与荣幸。

  我是非常的尊敬与喜爱全世界上任何一个少年学生,因为学生是社会中的知识分子,他们年轻,勇敢,前进,天真而又纯洁。我们的一切快乐和希望,都寄托在这一班学生身上。将来的世界,是他们的工作园地。同时,他们自己将来的受苦或享乐,也要因着他们努力的目标与理想而定夺!

  尤其是现今日本的青年学生们,在解放与改造国家社会的历程上,你们的责任,是何等的神圣与重大!

  战争结束了,日本全体人民,从侵略的军国主义下,翻了一个身。从几十年被欺瞒,受压制的环境里,抬起了头,睁开了眼睛,这时往外望是海外四周宽阔的世界,回头看是国内荒凉破坏的土地,几十年八舰一宇的迷梦,忽然惊醒,在这恍惚矇卑之中,大多数的民众是苦闷,疑惧,彷徨,颓废,他们渴望着一群正确的领导者  

  日本的学生们,你们的时代来临了!

  日本一千多年来接受了中国的学艺文化,近百年来又接受了西洋的科学文明,但是日本却忽略了最伟大重要的一点,那便是自由民主的思想!

  第一件事是:我们要承认世界上一切人类,是生来平等的,没有任何民族,可自称为“神明之胄”。在人人自由,个个平等的立场上,只有合作,只有互助,才能建之起世界的和平。

  青年学生本是求知的,热诚的,现在在日本的外邦人士,是空前的众多,应该趁此时机,多方的与他们接触,学习他们的语言,研究他们的文化,建立起民族间诚恳的友谊。多多认识,多多了解,等到交通条件允许的时候,更应该多多的游历旅行,观察各国的风土民情,访问各国的名人学者,来扩大自己的眼光,改进自己的思想,和世界各国的知识前进的分子,携起手来,为着将来和平的世界,共同努力。

  第二件事是:我们要承认男女两性,在社会上的地位是应该平等的。女子和男子一样,是应该受同等的教育,享受同等的法律上的权利的。特别在今日的日本,女子的人数,超过男子,假如让这班姊妹,停留在无知低下的地位上,那就不知要减削了多少建设创造的力量,所以我们要鼓吹男女求学的机会均等,把我们姊妹在家庭与社会的地位,无限量的提高,使我们能够尊重她们的人格,言论,与思想,藉着她们的和平,稳健,坚定,温柔的天性,来感化我们,匡助我们,共同的在复兴建设的路途上携手迈进。

  最后我要特别恳切的提到,中日两国在东半球望衡对宇,本是唇齿之邦,在文化的历史上,更是十分密切。过去几十年间,因着日本军阀的独裁专横,在国内是隐瞒诱骗,在国外是侵略欺凌,使得两国青年,对于两国的合作前途不能有开诚布公,恳谈互商的机会。如今桎梏解除,误会冰释,我们应当恢复一千年来信使来往,文物交换的欢情,多多的互遣文人学者以及科学技术人才,仔细讨论,缜密研究,寻求合理协力之方,来发扬我们的典章文物,政教礼俗  来改进我们的农矿工商,出产制造,将来亚东一面之安乐与繁荣,都寄托在两国热诚坦白的青年人身上!

  在此,我敬祝日本的学生们,身心康泰。一九四七年一月六日,东京第13期。)致赵清阁

  清阁:

  记者团来,收到你的“三五”和信,感谢之至。崔先生也见着了。我们都忙,他们更忙,没能多见面。此信托团长带沪,因为更快些。莫笑我不知咸淡,我还请了几次客,人家还夸我的手艺呢!在此饭食太坏,标准太低,能到人家吃饭,就是好事,所以客人不敢批评我的烹调,怕下次不请了。

  文藻已决定不赴美,因为走不开。参政会开时,我决定去。一有开会消息,国内会通知我,我回去时,一定有电报给姚更生。假如你们和他取得密切联系,还可以一块去接我。女作家集,我想写文章,但我实在太忙了,时间都挤不出来。在重庆是发疟子生活,冷热不定。在东京简直是如同日夜发高烧,紧张得很,时空一点没法控制。好在身体还好,受得起紧张。医生说我胖了一点,血压也提高了。听说你身体不行,真是惦念,不要太忙了罢!想不想到北方走走呢?你的一切我想回去和你细谈。第四组组长郭心崧先生还未到,外交部什么事都慢得可怜,国内不安,影响许多事情,奈何?问端木、一樵尊安,祝春祺冰心拜四七、二、四

  外一简给业雅,请速转。你这信看完不妨也给她看。634冰心全集致赵清阁

  清阁:

  好久没有接到你信,心中十分记挂,不知你近来生活有什么变动没有?忙些什么东西?有什么人常常来往?上海生活程度听说高得很,不知一般人如何过法?我们这里如常的寂寞。大妹躺在床上后,我更少出去,除非是不得已,她在床上看了许多书,最欣赏老舍,还和老舍通了两次信(老舍说也许三月中回国,大妹就请他过日本来住些时)她请你代她买老舍的一切作品(除了《四世同堂》,她已有了)三嫂那里有我的法币存款,请你打电话问她要。书就请交法华路的办事处(乔选士先生转),他们有船来就可带来,大妹早就托我了,我怕你麻烦,自己斟酌罢。业雅最近也有信来,她的心情似乎总不大好。北方自然现在也陷于苦闷,其实全世界都是如此,如何是好!东京渐渐暖了起来。窗前有一树梅花,已经开过,大妹压了几朵,但是不好,薄得很,不能寄了。那两棵还未开。这里春天多风,上海如何?你家乡有信否?有空多来信,免得我挂心。祝好冰心四七、三、四致赵清阁

  清阁:

  真是奇怪,为什么你还没有得我的信?我是十二月初就给你写信的。请你写文章,请你寄书,并请你准备东来,似乎这一切消息都白费了!我并请你转信给业雅看,我正奇怪为何你们都没有信来。——不说了,等我再重复一遍。我们来后,先在团中住些日子,等我们房子完全修好再搬进来。同时逛了些郊外地方,如箱根、镰仓、江之岛、热海等附近的名胜。东京荒凉已极,受炸程度,比重庆惨多了,至今满地还堆着残砖废铁,路无行人。比上海真是有天壤之别。我们房子很好,是日本式的,有小花园,小巧精致。现在家中还未开火。因为楼下一家未还搬出——也是团中人员。等新房子来,再搬出去。大概也不久了。我们忙极了。我来后尽为日本人报纸写文章。他们渴要知道中国文艺界情形,和中国文化界对日态度。我见过许多日本女作家,相当失望,过去她们太受蒙蔽了,不但对中国,对世界大势也不清楚。于是我天天写文章,见记者,赴日本人的宴会,日本饭真难吃。文藻也忙,忙的是盟国方面。小妹最快乐,成了团中的宠儿,人人都爱她。她读书已成问题,团中现有廿一个孩子,不久要开小学,现在自己在家读一点,写写日记和信。这里天气一点不冷,(日本房子小,为御寒真不行,四面通风,地震和风使得全屋震动。)屋里用电炉,昨天大寒,穿衬绒袍也过得去,晴天时多,天气比重庆好。我的健康不坏,当然有时也吐一点血,不过我从未躺下。关于你的事我前信已提过,因第四组组长还未来,外交部亦未批下——外交部积压的名单至少数十人,不知何处。中国公事之慢可见一斑。同时团中规定章程,来日人员至少以两年为期,不知你对此有意见否?请即复。这里圣诞节过的相当热闹,不过是团中跳舞喝香槟。东京街上都冷落非常,除夕街上无行人。昨夜是阴历除夕,我们有朋友请吃晚饭,饭后看了一会跳舞就回来了,老二(为杰)来了几天了,他是代表永利的,三个月后回去。前两天得一樵托人带信来(同时外交部转来东西)说印度开一个会。

  (原文是英文,字迹已模糊)要我去开会。印度会期是三月十五至三月三十一日。但那时正是日本樱花时节,趁此刻去日本奈良等处旅行一下,明年春日又不知在哪里,所以我想不去印度。倒是参政会——

  (下缺)

  (时间约为四七年二、三月间)致赵清阁

  清阁:

  信都收入。将来必有一天我死了都没人哭,关于我病危的谣言已经有太多次了,在远方的人不要惊慌,多会真死了才是死。而且肺病绝不可能,这边情形并不算坏,就是有时有病时太寂寞一点,而且什么都要自己管,病人自己管自己,便觉得有点那个。你叫我写文章,尤其是写小说,我何尝不想写,就是时间太零碎;而且杂务非常多。也许我回去时在你的桌上会写出一点来。上次给你看了樱花没有,开不好,就是多,我想就是菜花多了也会好看,樱花寓意太哲学了,而且属于悲观一路,我不喜欢。朋友们关心我的请都替我辟谣,而且问好。参政会还没有通知,也不知道是否五月开,他们应当早通知我,好作准备。这边呆得相当腻,朋友太少了,风景也没有什么,人又居多,如森林,这都是数十年升平的结果。我们只要太平下来五十年,你看什么样子?总之我对于日本的CC,第一是女人,第二是樱花,第三第四还有  匆匆请冰心四七、四、十七致巴金

  巴金先生:

  信收到了,兹附上饭关君的信,请查收。

  我大概要藉着参政会开会,回国一行,希望在本月十五号左右,可到上海,请从清阁处联络,她住在施高塔路四达里22号。

  上海还是不景气,使人烦闷。朋友们都好否?请代致意。祝双安冰心拜上五、八、(1947年)致赵清阁

  清阁:

  好久没有得消息,得信极喜!我生怕没有准备,只一家人吃了炸酱面。临时来了些客人打了纸牌。孩子们看了电影,如此而已。我的版税先留你那里,小妹说她要买书。她下星期一上学,入圣心国际女中,身体完全好了。我实在赞成你回北平去一趟,花多少钱都值得,因为也许因此又写点东西出来,同时那边朋友们一定赞成欢迎。你早点去(十月中),先玩一玩,宗生忽得学校上月十九号早开学消息,匆匆飞平。

  我给你的东西,没来得及带去,以后再托别人罢。东京前两天刮风,大雨倾盆,讨厌至极,今日开晴,正好中秋。今夜有二十个人吃饭,要忙一气,我身体还好,地震据说又不震了,莫明其妙!老太爷又回到洛(信)阳?致赵清阁

  清阁:

  五日一日信收到了。我这信是报告你我要回去了。我大概是五月十八日的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飞机回去,和朱团长同机。姚更生一定会去接,并且有消息请你和他取得联络。

  (朱团长住他处)。参政会是二十日开会,恐怕一两天后就要到南京。也请你通知一樵,我在上海的时候,恐怕要借他的车。我也许住姚更生处,也许住愚园路刘放园处(会前)。等会后到上海再玩,别的见面再说。外一信请即转业雅。相见近,你高兴不?匆匆,即祝春安冰心四七年五月十四日致赵清阁

  清阁:五、四信收入。知道你欢喜那打火机,我很高兴。日本

  货好玩,不一定结实,恐怕要常修理。听说你完成两个剧本,可以休息一时,我最欢喜,希望你可到北平去,那边真美!房子官司如何?没有金条的人总倒霉。北平住下行不行?有一件事,《新文学大系日译》,还在问我家璧允许的问题。事过一年,家璧还未复我,请代催一声,他们等的好久了。老舍作品都收入,大妹高兴得很,两三天都看完了。她已去信老舍道谢。东京芍药也开了,现在瓶中就有,不过谢的也快。这些日子身体很好,就是忙的不得开交。许久没有照相了,一新闻记者那里有,去要一张来送你。匆匆,祝好。冰心四七年五月十八日

  有人看报,说凤子嫁给一位英国(或美国)律师,确否?致赵清阁

  清阁:

  信悉。你几时生日?到底是哪一天?每年到此时我都忘了(去年记得我在国内),请从版税内取一百万,给你自己买一束花摆摆罢!其余的钱请代买航空及平信邮票,请即寄来,已欠人家的了。不要买酒,怕又吃病了。我这里倒有几瓶好酒。是人家送的。夜里客散之前,也有时喝一点,不多。文藻和我现在都很小心,因为我们两人吃多了都会出毛病,——凤子结婚了,甚好。对方怎么样?满意吗?暑假能去北平最好,我想业雅一定高兴。她刚寄来一篇东西,叫《小琴》,你看过没有?今天已六月一号了,还冷得很,只二十多度,奇怪。东大(即东京帝大)请我去讲中国文学的欣赏,五次,六月廿一日起,苦于无参考书。宗生六月底来东京过夏,我想请开明算一算版税,中航开航后,可用法币买票。拜托。冰心四七、六、一致赵清阁

  清阁:

  信拜读。内阁名单很满意,最满意的是我自己的位置,又是“参而不政”,谢委!你真湖涂,那邮票都是两万的!那一百万再给我买邮票罢。你的礼物,叫宗生带回去送你。日本对于学潮的反应,日本人不会对我提。他们抓着个干爹,就不管别人,其实到头还不是当“炮灰”?演讲稿还没有准备,大题目(五次)拟就了。我不会有稿子,将来有人速记再给你看。开明版税已算了,谢谢你。今天端午,看日历才知道。

  日本没有粽子吃,我也不会包,孩子们大抱怨。北平有炮声,景超今天来信也说过。我们成了丧家之犬,奈何?匆匆,祝好。冰心四七、六、十一

  宗远谢谢你的《西游记》,还未到,也快了。致赵清阁

  清阁:

  上次又收到一批邮票,谢谢。宗生昨天到,放园有信,附到你一段“绿窗夜话”。我们现在真惨,国内来人,都说不出半年。也好,穷则变,变则通,就是人们苦一点。上海热吗?

  东京也热了。宗生来了,倒要带他旅行一下。你想走开否?北平不去了吗?上海常和谁来往?宗生在平看见了业雅,她也无聊得很,希望我们快回去。文藻一连三天辞了三次职,没有准,还在僵持中。匆匆,祝好。冰心拜上四七、七、八致赵清阁

  清阁:

  你信和业雅信及文章都收入。(附一信得便请转)业雅文章有进步,你觉得否?你近来生活状况如何?老伯那方面有消息否?总为你悬念,你不写文章作什么?电影演得怎样?只为国内外事情纷乱心中也懊恼得很,一切提不起精神来。星期日孩子们和文藻去泅水,我也懒得去,看书也没有什么令人痛快的书。据说东京附近八月中要大地震,大家纷纷作准备。也好,倒要看看天塌地陷是什么样子!给你准备点小东西,宗生八月底带回去给你。匆匆。冰心拜四七、八、三致赵清阁

  清阁:

  又回到日本了,闲得难受,时间又难得有“整”的!昨晚宴客,满园灯火辉煌,我想起在国内的一切,不胜感慨——那天一上飞机,就凉快了,吃了一场很好的午餐,两时就到羽田机场 。文藻还有其他人来接,三时到家。这边只有八十八度,夜凉如水,四个晚早睡,实在太倦了。五、六两夜,就晚了客人不断。《无题》我一定就写,等这几天歇过来,忙过去以后。你的“555”烟,我已给了文藻,他谢谢你。他稍微好一点,但我看过去仍是瘦。小妹倒是又胖又高。别的等下次再说,楼下有人来。一樵已去台湾否?请代问他好。还有端木,家璧诸人,其余我认得的人,也都问好,告诉他们,我平安到达了。你老太爷走了罢?上海热吗?昨夜大雨,今天才八十度,有点冷嗖嗖的。匆匆,祝你好。冰心四七、八、七致胡适

  适之校长先生:

  这是一位日本留学生要转给裴文中先生的信。我仿佛听说裴先生到美国去了,不知您能代转否?不胜感激。

  本月四号才回到东京,顿然凉爽寂静下来。这边也热,不过早晚还是凉飕飕的。一般心理上,也是这样。

  文藻还瘦,还忙,不过精神还好。小女宗黎高了一点,多说了几句日本话,她从来不记得北平,因为她八个月就离开了,但她口口声声要回北平去,说想哥哥姊姊,想“祖国”,我不知祖国两字,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胡太太好罢?北平热得怎样?

  会见今甫、雪屏、毅生、从文诸位时,请代问好。匆颂俪安谢冰心拜上四七、八、廿

  版)无题

  这一段空程,我经过三次了。天空像海水一样的蔚蓝,海水像天空一样的淡白,上下都是透明,无色彩,  在这透明无色的太空中,我一点感想都不起!

  在这海和天的后头的,牵挂也罢,眷恋也罢,忧愁也罢,都扔在背后了!在这海和天的前头的,欢喜也罢,希望也罢,恐惧也罢,且让它迎面扑来!现在只是一个静默,乏倦,无力的我,隐藏在海天之中,一点极微小的空壳里,听任眼前一片一片的影子,滑翔过去——屋子四角是阴暗的,一切都只是个轮廊。太阳该是很高了罢,而只有西窗外墙根下的一小片青苔,得到了满天灿烂阳光的一角!

  在模糊断续的市声里,我只闭着眼,静静的躺在床上。

  一阵浓烟,卷了进来。我赶紧爬起关上窗户。这是一个“杂院”式的庭宇,院子本来小,又被日本人横串的盖起一条大走廊,廊子两边便只剩了两线天!日本人走了,一切居室的形式,没有跟着走,房东是不但“盖”不起,而且“拆”不起,于是这七八家子便在“床之间”,“它它迷”,“假山石”,“天窗”的中间和上面,杂住了下来。

  这杂院里,厕所多,而厨房少,于是这七八个煤炉便杂乱的放在各家的门口,各家的吃饭时间不同,这些煤炉也是连续不断的生起。我这屋子,难得有没有烟的时候。

  我关起窗门,又回去躺下。

  “老太太,借您的火上,给小黄炖点鸡肠子罢! ”

  “炖上罢,真是的,还问! ”

  “咳,小黄这些日子也显得瘦了,天气热不是!我说这年头就甭养这些小活物,人都吃不饱,别说猫狗了!当初小黄它妈是怎么喂的,说话有十年了,老头子上街买菜,总短不了给它带点牛肉呀肝儿的,您没瞧见它那个胖!这会儿呀,我喂着喂着小黄就会掉眼泪,我说,‘小黄呀,委屈你了,可是连我连老头子也没得吃呀。’老太太,您看我们大小子,到南边去了十年了,和平以后,倒是有信来,说是那边苦,竟发疟子,钱也不够花。小二和二妞呢,打去年到北边去,就没有音信了。就剩下我们这大妞儿,黑夜白日的做活养着我们俩。瞧着她也可怜,眼睛整天是红的,晚上一躺下就咳嗽。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老头子这么大岁数了,我呢,给人当老妈子去还许行,可是家里也得有人呀。妞儿整天在工厂里,老头子又是个病身子,昨天上了一趟菜市,跟卖鸡的要了一段鸡肠子,他说他‘瞧着小黄怪可怜的,我跑一趟罢’,回来这就又躺下了。咳,这年头连人带狗,饿死了算! ”

  这屋子比十年前挤多了!从前这客厅的色调是绿色的,绿窗帘,绿地毯,绿椅罩,绿镜框,绿花瓶  进屋来是夏凉冬冷的感觉。如今呢,五光十色的,像草地边的“十样锦”一样,显得热闹,但并不难看。

  几件是你认得的?我们几个人回来以后,把残余的东西收拾收拾,便住在这里来了。这屋里显得挤点乱点,是不是?

  “本来住在这里的S和W都不回来了,潍县的经验,对她们的神经上,恐怕有点刺激。W现在看什么都讨厌,都不顺眼,动不动就生气,就哭,她骂日本,骂中国,骂美国,没有一个国家是好的。她就要不用脑筋,松懈,躲懒  ”

  “这是她年龄的关系,再过些时候也许就好了。”

  “也许,不过你知道S很受她的影响,她也推说她母亲有病,她不能远离就不来了。但她并没有和她的母亲在一起,却和W在一个女子中学里,呆了下来,一个当校长,一个当教务主任  

  “告诉你,我来的时候,许多亲戚朋友都劝我,说我回国去好容易胖了起来,再到中国恐怕又要瘦了。本来是,我在潍县集中营里,减了二十二磅,瘦得像一根竹竿。但是我呢,仿佛‘心’总是在中国,我生在这里,这边认识的人也多。他们说北平城外还听得炮声呢,但我告诉他们,我在北平住了三十年,城外没有炮声的时候就很少。

  “现在B也住在这里——她从前是一个人住一所房子的——还有新来的J和H。我们四个人合起来过日子,吃的还好一点。不过今年冬天的煤还是有问题,太贵了,而且还来不了。

  “这一切都不要紧,这十年都经过了,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只是有一样,我们要有个‘希望’,一个—安—居—乐—业—的希望,好让这些年青人好好的读下书去,你刚从南边来,告诉我,照你看来,中国前途有希望没有?”

  在高低不平的一大片空旷地上,忽然凸出了一堆土山,据说那便是清凉山。由崎岖不平的破碎的石阶上去,穿过九个穹门,引到扫叶楼。

  路边的新灰过的墙上,贴了许多标语,那是清凉山中学贴的,什么爱护学校啦,爱惜上课的光阴啦。我对于标语文学,素来不大注意,因此这些字句,也没有渗进我的记忆里面去,只知道那是针对那九天的罢课请愿而发的。

  穿过几座庙堂式的屋子,神像都破烂了,钟鼓旁边堆着些农产物和稻草。这庙里似乎住着人家,有个老妇人坐在台阶上,端着只破碗吃饭。走到末一进,上了楼梯——这楼梯虽然是最近的建筑物——迎面三间开着窗户的楼屋,便是扫叶楼了!

  左壁上贴着卫戍司令保护风景区的布告。中间是扫叶僧的画像,两旁一副对联。右壁梁上有“古人”的题诗。地上摆着八个茶桌,有些军人和女人杂坐,喝茶吃瓜子。

  我们也拣了个桌子坐下去,隔窗外望我们来时所看见的,一大片高低不平的青黄的土地——“  这时候当然没有红叶! ‘红’是不必说了,怎样连‘叶’也没有?树都哪里去了?”

  “我怎么晓得?我是第一次来。告诉你,对于我们的风景区,我根本不抱什么希望。无论到哪里,一定是满墙满柱的歪诗,和‘××××××到此一游’的留题。一定有黑黄色的‘白’桌布,一定有满地的瓜子皮,花生壳。此外是‘所余无几’的建筑和风景。处处表现出‘不肖子孙’的肮脏,懒惰,苟且,贪婪的习气。我们的祖宗也许喜欢种树,建筑,游山,玩水;而我们只喜欢闲坐,吃茶,吐痰,嗑瓜子,完了往墙上写上我们的大名——”

  隔街楼下忽然有人吹起笛子,仿佛是《茉莉花》的调子。

  “你说这个可以不可以入诗?题目是《扫叶楼闻笛》!不信我明天写出一首七律你看看,什么‘红叶’啦,‘黄花’啦,‘怀人’啦,‘感遇’啦,用五十六个陈旧滥污的字形,来维持这人们幻想中‘云鬟雾鬓’的扫叶楼,把花生皮和瓜子壳且都藏在佛桌底下去  

  “若不是你拉我,我是不会来的!因着近代的风景,和今人的诗,我连古代的山水和古人的诗,都起了怀疑。真的,一切离实际太远了! ”一九四七年八月廿七日,日本,轻井泽。

  版。)致赵清阁

  清阁:

  得你从青岛来信,知道你去过海边,太好了!青岛我去过,不错,可惜洋气太重,这点上,不如烟台。上海是太闹,交通又那么坏!人都喘不过气。我一回来,就好得多,不过仍在忙《无题》,一两天内交出。别忙,一定有!听说你替放园画了画,他一定高兴。得一樵信,他去了南京,这事是否好?我很怀疑。端木又去就粮食部,这也是“赴汤蹈火”!上海朋友又少了些。你是否也作离开的打算?假如青大有教书的机会,是否也好?是否有时也太闷?托你一件事,请你从信内,给我寄三四万块钱的邮票来(五百的和八百的),我的邮票都完了。上海凉了没有?我这里都好,就是客人多,门铃又响了。

  匆匆,祝好。冰心四七、九、七致赵清阁

  清阁:

  附上给业雅一信,请转,为的是叫你看看内容。我们现在在轻井泽。我想写那一篇“无题”,明天希望可以开始。这里静极了,(一切又都方便),比歌乐山还大还深。不过每逢好地方,我总会想起朋友,能多有些人来住住多好!多热闹!

  这两夜已有半月,过两天就圆了。我们要住到八月底,正在月圆以后。——回来后又忙日本人,同团里的应酬。以上两种都得费时间。不过有时候时间过得快些也好。你如何?上海还热否?为杰(冰心二弟)不久回中国去,你要什么东西否?请告我,以便寄上。文藻忙得很,这是他唯一能休息的时间,因为这星期盟委会不开会。英俄团长走了,美团长艾其森坠机死了(今天追悼会)两星期前我们刚宴请了他!人生真无常。朋友们开封(?)去了?能够安定一下否?你的剧本为何分洪深稿费?到底新金圆有无黑市?若有黑市,就不得了。这边也是物价高涨,仿佛到处都是困难。本来文藻有离此机会,现在又走不了,大概至早要年底了。实在想“家”得很,北平人都叫我回去一趟,就是太花钱,也心痛!

  匆匆,附放园一则。冰心四七、九、十七中秋夜致赵清阁

  清阁:

  以上是轻井泽写的。本来想写满四千字再寄给你,日内忙得要命,接不下去。朱世明太太近来回沪,就托她带去,怕家璧着急,先行奉上。信,邮票都收到,等客人走了再复。冰心四七、九、廿一致赵清阁

  清阁:

  廿五日信收到。昨夜是中秋,月亮出来一会儿,就没有了,但是天空仍是很亮。有几个朋友在此过节,顺便也给我过生日。大家吃了不少的酒,半夜还出来在街上走,凉嗖嗖的!你要到北平,我·十·分·赞·成,业雅一定高兴。她的文章、信亦收到,另复。旅行也会给你许多材料。我那商务版税,·请我三弟妇——“上海北苏州路二百七十号(河滨大厦)三楼,谢为楫太太,北平需要用钱的。听说上海热,不知热至什么程度?秋老虎之下,千万珍重!上次给家璧一封日本翻新文学大系的信,他未复,译者来催了,·请·他·即·复一下。(回信一定要跟日本人言明版税事。他们翻我们的书太多了,因为没有协定,简直是盗印!)上次信中,邮票已收到,够我用一些时了,谢谢。上海朋友看见请代道念。一樵家眷是否在沪?他常回来否?他信我尚未复请代道歉,并报告他说我们都好。此间正准备国庆热闹,完了,我们想到日光去看红叶。匆匆,即请秋安冰心四七、九、三十致赵清阁

  清阁:

  七日信收入,开明直接有信来,故已请三嫂代取了,以后有必要时,再麻烦你。你不能去平了,多可惜!这边物价也在飞涨,但市面上多的仍是升平气象。没有打仗到底好得多。上海秋深,这里也不浅,竟下雨,蟹还没有吃到;屋内也冷,你患贫血,最好打肝精,上海买药到底方便。(这里有病时,美国医院一天八元美金,别的在外。有病都不敢看了),千万不要再大意。平常有什么朋友来往?有何新作出版?

  甚念。匆匆,祝好。冰心四七、十、十七致赵清阁

  清阁:

  信和《无题集》都收到。甚好。信内之菊花瓣拜领。附上日光之红叶为报。日光是日本最美的地方,——华严泷即在其地,湖好,山好,泉好,瀑布好,红叶尤好。正是:“满山满谷,红叶黄花,正是伤感凄凉的时候,断肠人在天涯”。

  这小曲太伤感了,不过满山满谷的红叶,的确是奇景。我们是上月下旬去的,正在红叶节中,住在日光一夜,住在五千尺以上的汤本一夜,洗了温泉。傍晚看虹,早起看雪,那时还是满月,我就想起你,可惜你不在!天下事往往如此。虞山之游,我知道你也会想到我的。日本菊花也好,肥极大极,朋友来看我总带花来又可惜寄不到国内去。螃蟹还未吃到。让你一说,倒怪馋的,明天我就去买。听说放园曾去访你,此公肚里东西颇多,大可一谈。老来常常牢骚,不过对年轻人还不大发泄。你听他说五四左右的人物,甚有意思。大妹已于廿号下午抵此,身体较好,胃口亦健,还有半年(直至明夏)就不让她读书了。学学琴,念念英文,也就算了,横竖明年一块回去了。我正打算向你夸口我的身体,说是好久不吐血了;就在前天,忽然又吐了一次,不少。原因是吃酒太多。我好久不敢吃酒,最近试了两次(黄酒),结果甚好,胆子就大起来。到底血管还是不行。第三次就炸了。你不必骂我,我报告之后就是说从今不喝酒了。这里吃酒机会太多,碰见熟人就危险得很。你也得勤打肝针,好罢?忙得很,文章总想写,但总是没功夫。老舍第三部《饥荒》出了没有?请寄我一部。匆匆,叩安。冰心四七、十一、廿四1948年新年感言

  在圣诞和新年的氛围之中,酒绿灯红之夜,照自古至今的心理习惯而言,人们应该是充满喜乐,充满希望的,然而实际上并不如此!在满天朔风,满地寒雪的当中,饥饿冻僵的人们,口中自然是充满了悲哀,怨抑,和愤激,就是比较饱暖的人们,心中也只是黯淡,失望与肃索。最可惨的是这种情形太普遍了,全世界上几乎没有几个角落,能逃出这“饥寒”的压迫!

  席卷全球的战争,造成了普遍的不安;工业的停滞,食粮的减少或断绝,物价的飞涨,失业的指数日益增高,在凛冽寒冬的几个月里,更造成每日盈千累万的死亡!

  听着窗外怒号的朔风,在温暖的衾被里,有几个能够熟眠?看着道旁颤抖匍伏的贫民,在丰盛的筵席上,有几个能够吃饱?

  我们耳闻目击的眼前和海外的一切,都使我们失望,使我们悲哀,使我们愤慨  但是一切事物,没有得到合理解决以前,我们仍须尽着最大的努力。我们要在广大的急需帮助的群众中,挑出我们认为要最先援手的对象。

  我们要帮助无辜,天真,而前途充满了责任与希望的儿童。前人掀起的战争,造成了他们的无家,饥饿与死亡,尤其是被侵略国家的儿童,他们是加倍的不幸。我们要对他们伸出热烈的手臂。我们微薄的力量,也许不能使他们普遍的温饱,我们希望因着小小的物质上的帮忙,可以略予他们以补充,休息的效果。

  我们要帮助含辛,忍痛,没有战争责任而备受战争的痛苦的妇女,尤其是被侵略的国家的妇女,她们的父,兄,夫,子被杀戮,她们的家庭田园被破坏  战后的她们,仍在咬牙忍受的挣扎奋斗,来渡过战后种种的难关。我们也特别要帮助她们,物质上,精神上,帮她们来负担,来整理,来建设!

  东京华侨妇女会,正在计划着这种工作,我以十二分的敬意,来恭祝她们的成功!致赵清阁

  清阁:

  信收到了。旧历除夕,你不知想怎么玩法?——版税代取,谢谢。请交一百万给三嫂,她会给你打电话。其余的二十一万,不知能不能或够不够给你自己买一瓶酸酒,几枝梅花、在除夕夜里,浇一浇块垒。我们这里毫无准备,大概我是一个无家的人,在此吃一顿了事。大妹好了,长的飞快,邮票我还有,要的时候再和你要。信内梅花拜领。我窗前红梅也快开了,开时照相给你看。常来信罢。希望你新年快乐。冰心四八、二、四致赵清阁

  清阁:

  废(农)历正月初八信到得很快,十分喜慰。春联寄来我看看!你们新年如此热闹,这边就差远了。我们家里已经开火。楼下一家已搬走。日本下女只会煮饭,我自己就下厨房做菜。给业雅知道,要笑掉了牙!然而一家三口,也只好这样将就的吃。小妹还吃胖了。每顿两菜一汤,敷衍了事。这里每月配给八斗米,一袋面,四斤花生油,糖盐各三斤,每日菜蔬和鱼少许。所谓菜蔬者,就是萝卜白菜,间或有菠菜。

  肉和鸡蛋自己买黑市。看报上海物价又高涨,不知大家如何过法,你在联华拍电影(按:应为“大同搞电影”)甚好。新任第四组长郭心崧还未来日,你事也耽误!你若不愿意来两年半,我可同他们商量看。你说要等我回国,也是一种办法,不过不知参政会几时开?最好是在四月以后,因为文藻在三月底至四月初要到美国去演讲,要一个月才回来,那时我要游历西京、奈良、日光,看古迹、樱花,有小妹在此,若文藻不在,我就走不开(最好是五月以后开参政会)。印度方面已电辞不去,明年再说罢。这里生活,说不上来,忙得要死,为日本人卖命,再管管家,做做厨房。但一个人独在的时候很多,时时也感到寂寞。唯一好处,是多看新英文书。这里有多少书,是中国看不到的。听说业雅心情较好,极慰。她还未有直接信来。请代问一樵好,他信和电都收阅了,不知文藻复了没有?请代问他,一泉替我们北平孩子带鞋和衣服,已带去了没有?我给慰国一个日本娃娃收到没有?代问端木好。他要日本什么东西,我回去时带去。这里托人什么都不方便,因为人坐飞机,份量有限。请他们有机会赶来看樱花罢。此信赶托人带,匆匆不尽,祝好冰心四八年二月十四日致赵清阁

  清阁:

  正在盼你的信,怕你有什么病痛,许久不得来书了,今天收到手札,十分高兴!信内三朵梅花也收到,仿佛比日本的醇厚的多,颜色也深。——提到老舍作品,他原说是送大妹的,不过我想要他送就是“剥削”他的版税,所以请你代买。现在大妹盼着书的来临,请家璧交办事处乔选士速转,也许快些。她已起床了,胖得像个娃娃。一星期后再去照X光,看看是否已痊愈。《无题集》精装本还未收到,你知道这些书籍,要等船来,飞机是没有人肯带回。这两天真是春意浓得不得了!据说樱花到处开遍,我还未去看过,因为大妹去年不住在这儿。今天下午想陪她去看上野公园和青山墓地的花。

  你说上海尽阴,这里却晴了两三天了。人家本来比我们乐观嘛!我们心情都坏得很,因为听得多,四面八方的,觉得苦闷。我们这里找人谈容易,各国的。看宣传品也容易,也是各国的。人家唯恐你不看,我们是越看越糊涂。国内对于“蒋推胡”的反响如何?是否一线的光明?这消息连大妹都兴奋。听说一樵碰钉子,详情如何?怪不得许久不得他信。——文藻在两三月前,有封长信给他——这人太活动,总是坐不住 。业雅也有信来,说是梦见我,又难过了。这人也可怜。照说环境不能算坏,比她不如的人有多少?所难的是内在的空虚别人也无能为力。白薇信已阅。我倒不大知道她的家境,你看这信怎样复法?你问我写东西没有,我倒想写,只是心里乱得很,以前的想法看法,似乎都碰了壁,都成了死路。实际上人生,似乎是卑鄙、残酷、狭仄、污秽。我一向只躲在自己的构象里。这构象似乎要打破,才能痛快的写。——你不要太忙了。佛西让你教什么?问他好。放园去找你谈谈也好,这老头子也是苦闷的很。匆匆。冰心四八、四、七

  再启者:信刚写完,收到精装《无题集》还有农历,内中还夹着一封信,两本书,谢谢。但以后有信千万别夹在书里,信快书慢,这信足足走了二十天!二十一万居然买了花和酒,真便宜!上次去“江之岛”,给你买了一个贝壳镶的打火机,(很别致好玩的)一有便人去沪,就带去给你。阴历除夕,(日本人不过阴历年)每人的同人来吃了一顿,掷了骰子,大小妹得了八百元日金的压岁钱,第二天没有事了。你一边教书,一边写作,别太忙了。致巴金

  巴金:

  您送的那些书,是去年我自己带回来的。您十二月十七的信,到今天才覆,(给黄×生题的字附上,请转交),真是太对不起了。生活又忙又乱,同时心情也不太好,觉得写信也没有话说。我想这心情是普遍的,国内外朋友的来往信件内,没有一个兴高采烈的。如何是好?您计划的那长篇,开始了没有?我忙些家务,俗事,不过文藻身体,今年比去年好,孩子们也健壮(大小妹在东京,宗生在北平上学)。这里正在开樱花,我始终不爱它,觉得它给我的印象,是单薄,黯淡!昨天我们去青山墓地和上野公园,都有日本人喝醉了在大哭,匆匆。

  问太太和孩子好。

  冰心四、八、(1948年)抗战八年间的中国文艺界

  抗战的八年间,中国的文艺界决不是停滞的,当时的文艺作家是非常活跃的。抗战初期,华北、上海、南京相继陷入敌手,作家们也陆续随着政府向内地转移。有的人逆长江而上,从汉口赴重庆;有的人向北走从陕西进入四川;有的人从广东去重庆;还有的人从香港绕道越南去昆明。当时的昆明、重庆、桂林就成为文学上三个重要的中心。这些人中有老舍、巴金、茅盾、郭沫若、田汉、沈从文、苏雪林、冯沅君、曹禺、赵清阁、洪深、凌叔华、袁昌英、臧克家、徐迟以及其他很多作家。

  强烈的抗战热情激动着每个作家的心。与此同时,流浪与转徙,痛苦和艰难的环境,还有从未经历过的数千里的长途跋涉,从西北的古道过剑门关;从西南的水路过三峡,都是他们未曾见过的异境天地——这些经历都给予他们很丰富的创作素材。

  在内地城市,不论哪个地方都组织成立了“文艺界抗敌协会”,各种文艺刊物如雨后春笋般地陆续刊行。战争期间,纸张非常少,质量也差,印刷也常常由于遭到炮击而耽误。尽管如此,文艺刊物并没有休刊,而是继续刊行。例如,重庆文艺界抗敌协会出版的《抗战文艺》等,就是最漂亮最充实的月刊杂志。

  就每个人的创作而言,戏剧的创作最成功,收获也最大。

  曹禺的《蜕变》、《北京人》、《家》;老舍的《国家至上》、《面子问题》;茅盾的《清明前后》;郭沫若的《屈原》;赵清阁的《此恨绵绵》等剧,都上演过并获得好评,演出者的水平也有惊人的进步。在重庆,一到十月份就进入雾季,敌人停止轰炸,是开展戏剧活动的旺月。

  长篇小说比较少。因为作家的生活不安定,所以不可能安下心来写作。可是,短篇、中篇小说和散文、诗却分外地多。例如老舍的《火葬》、《贫血集》;巴金的《憩园》、《小人小事》等等。此外,因为现在手头上没有书,想不起来的作品还很多。

  我在抗战期间,不论是在昆明还是在重庆都是住在郊外,又由于我的健康和家事的关系,同文艺界的人们接触不太多,所以,不知道详细的情况。我给中国文艺界的朋友们写信,请他们以“抗战八年间的中国文艺界”为题写点什么。就我自身而言,我认为这八年的抗战给予文艺界的影响,正和二十九年前的五四运动一样,是警钟,是兴奋剂,在文艺的土地上撒下了很多优良的种子。我相信战后的生活安定下来以后,战争时期被埋没的、被隐藏的很多作品将会陆续发表出来。

  (刘平译)

  东洋民族问题中的一个问题东京民报的记者来,让我谈谈东洋的民族问题,然而对这个问题,我实在是没有什么研究。如果一定下笔,我只能就现在自己遇到的难题谈谈想法,这就是语言文字问题。

  我来到日本已经二年了,很多日本人问我对日本的印象,以及多数中国人对日本的认识和理解。

  非常惭愧,因为我不懂日本语文,不能直接读日本的书报,也不能同日本人直接对话。我只能读一些中、英文的有关日本的书报,同能讲中、英语的侍女谈谈话。因此,我的理解和认识非常乏味,而且非常有限。

  不仅是日本,东洋的语言——印度、朝鲜、越南、缅甸等的语言也都不懂。因此,我与我们东洋民族之间隔着一道道的墙,很难交换什么信息。

  东洋和西洋的民族,因为文化背景不同,认识和判断也不一样。因此我对于西洋的有关日本的书籍,也不能完全绝对信赖。

  所以我认为,应该克服东洋各国交通上的各种困难,像西洋那样奖励国家间的文化交流,派遣学生,招聘教授,奖励文化人、艺术家、新闻记者的游历,给他们更多对东洋之外的国家的语言、历史进行学习研究,对风俗习惯进行观察认识的机会。

  这样做,我想一定有助于东洋民族的团结合作。

  一九四八年九月十日于东京。

  (刘福春译)致梁实秋

  实秋:

  我弟妇的信和你的同到,她也知道她找事的不易,她也知道大家的帮忙,叫我写信谢谢你!总算我做人没白做,家人也体恤,朋友也帮忙,除了“感激涕零”之外,无话可说!

  东京生活,不知宗生回去告诉你多少?有时很好玩,有时就寂寞得很。大妹身体痊愈,而且茁壮。她廿号上学,是圣心国际女校。小妹早就上学(九·一),我心绪一定,倒想每日写点东西,要不就忘了。文藻忙得很,过去时时处处有回去可能,但是总没有走的成,这边本不是什么长事,至多也只到年底。你能吃能睡,茶饭无缺,这八个字就不容易!老太太、太太和小孩子们都好否?关于杜诗,我早就给你买了一部,日本版的,放在那里,相当大,坐飞机的无人肯带,只好将来自己带了。书贾又给我送来一部中国版的(嘉广)和一部全唐诗,我也买了,现在日本书也贵。我常想念北平的秋天,多么高爽!这里三天台风了,震天撼地,那那儿都是潮不唧的,讨厌得很。附上酥一函,早写好了,但有朋友近况,想你也要知道。文藻问好。冰心中秋前一日致梁实秋

  实秋:

  九月廿六信收到。昭涵到东京,呆了五天,我托他把那部日本版杜诗带回给你,(我买来已有一年了!)到临走时他也忘了,再寻便人罢。你要吴清源和本因坊的棋谱,我已托人收集,当陆续奉寄。清阁在北平,(此信给她看看)你们又可以热闹一下。我们这里倒是很热闹,甘地所最恨的鸡尾酒会,这里常有!也累,也最不累,因为你可以完全不用脑筋说话,但这里也常会从万人如海之中飘闪出一两个“惊才绝艳”,因为过往的太多了,各国的全有,淘金似的,会浮上点金沙。除此之外,大多数是职业外交人员,职业军人,浮嚣的新闻记者,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在东京两年,倒是一种经验,在生命中算是很有趣的一段。文藻照应忙,孩子们照应玩,身体倒都不错,我也好。宗生不常到你处罢?他说高三功课忙得很,明年他想考清华,谁知道明年又怎么样?北平人心如何?看报仿佛不太好。东京下了一场秋雨,冷得美国人都披上皮大衣,今天又放了晴,天空蓝得像北平,真是想家得很!你们吃炒栗子没有?请嫂夫人安冰心十、十二1949年怎样欣赏中国文学中国文学的背景

  今天我能够到贵校来跟诸位讲话,觉得非常的荣幸。东京大学是日本的第一大学,在这大学里,女人来讲演的机会,恐怕是很少的。所以我这一次得有机会在这儿讲演,觉得非常的高兴。尤其是有仓石武四郎先生给我翻译。这位仓石先生,诸位已经都知道的,是很有名的一位教授,对于中国文学有很深的研究。请他来当翻译,我真是感谢不尽 。

  本来各国的文学都有它固有的面目,如同各国人的体格容貌都不一样。譬如西洋人的头发是黄的,眼睛是蓝的。东洋人的头发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都不一样。同是一个东洋人,中国人和日本人还是不同,只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不同,在外表上很不容易看出来。每一个国家的国民,都有它特别的遗传和环境。所以自然就有了他的国民性,由这一点来讲,假使不能理解一国的国民性,就很难欣赏一国的文学。

  现在我手里没有什么书,不能参看中国学者研究中国国民性的书。所以只好照着我自己的主观的观点,说一点关于中国的国民性的几个问题。

  我小的时候去过北京天坛,那时候我就随便参观一下,也没有去听先生的说明。在模糊的印象里我只知道天坛的伟大庄严。回来以后朋友们问我“天坛顶棚上有三百六十个框子你看见了么?”原来那三百六十个框象征一年的三百六十天,每一个框里画着不同的云彩,就由这些云彩可以看到一年的天时的变化。可是我事先不知道,所以一点也没理会。我很后悔,但以后就没有机会再去细看。假设那时我能静听先生的说明,我就可以得到很清楚的印象,想起来非常的可惜。对于一国的文学的欣赏,也是如此。假如我们在欣赏某一国的文学之先,能略为知道那一个国家的背景,那欣赏的程度,就会更深刻一些。今天我要说的,也不过是这样意思。

  现在我就说一说中国的国民性。中国国民性的特色,第一是爱好和平。本来世界上不能说有一个国家,是爱好战争的。但有一天有一位外国朋友问我,为什么中国的诗歌里很少有歌颂战争的诗?果然中国诗里关于歌颂战争的诗很少。不但是夸奖武功的诗少,而且厌恶战争怨恨战争的诗很多很多,这可算是一个特色。当然,夸奖武功的诗,并不是一首也没有的。这些诗大半都是“应诏”“应制”,在天子命令之下写出来的。譬如一个将军的凯旋,天子就命令文臣,作赞美他的武功的诗。

  这些诗多半都不流传于世。原来中国人一贯的哲学,是重文轻武的。就是文德比武德重的意思。

  而且一贯的反对中国,占来的侵略战争。本来中国人对于“武”有这样解释,“止戈为武”“武”字是由“止”和“戈”字出来的。停止干戈就是武德。现在只就我手边的书里来举几个例子。比方有一句诗: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了一个将军的成功,晒干了一万多兵士的骨殖,战争就是达到一个军阀的欲望,而不顾大多数人民的幸福。《左传》里头有几句: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这是说人民已受了战争很大的痛苦,应该想法子给他们以安定的生活,不但是中国国内得到恩惠,而周围四国,也可以安定的意思。还有《国语》里面,国王要征伐犬戎,祭父劝国王说:“先王耀德不观兵。”

  就是说古代的伟大的国王,都是炫耀他的文德,不夸张他的武力。

  六朝梁时代,有个“鼓角横吹曲”又叫“马上乐”。是在军队里唱的音乐,这好像应该是鼓舞战争的歌,但其实不然。

  比方在“紫骝马”里有:“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

  这歌相当的长,所以特举这一段,意思是十五岁的时候就参加战争,一直到八十岁才能回来。回家一看,家人一个也没有了,房子也烧了,院子里只剩一点青菜,把那青菜摘来,一边流泪一边吃。还有一首“马上乐”,“企喻歌”。这首头几句是述说勇壮的战争情形,可是后几句是很悲惨的。比方: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男人是可怜的,一出家从军就有死的危险,他的尸首横躺在狭谷里,白骨也没有人来收埋。六朝时代鲍照作了一个歌,叫:《行路难》,一共十八首,其十六首有一段:

  “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归。”

  年轻的时代去从军,可是一辈子回不来家的意思。还有陈琳作的一首诗,叫《饮马长城窟行》。这陈琳是很有名的一个文人,魏武帝曹操读他的文章治好了头痛!那歌里有: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柱。”

  就是说,生下一个男孩子最好不要养活,生下一个女孩子却要给她肉吃。因为男人必要去当兵,战死在长城下。中国的万里长城我想诸位都知道的。是一个很艰巨的工程,有个西洋的天文学者说:“从月亮里看见地球,可能看到的,只有一条万里长城。”可是中国诗人说到长城,并不都是赞美!

  比如,“孟姜女哭长城”就是中国最有名的故事。

  底下我要说几个文人在军队里作的诗。举个例子说,李益作了一言《从军北征》:

  “天山雪后北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天山里下着雪,很冷的北风吹来了,在那时候听见有人用横笛吹“行路难”的曲。三十万的兵士,在沙漠上都回首怅望他们的故乡。横笛是横着吹的,不像萧竖着吹的——在这歌里,一点也没提到自己军队所立的功,而反倒描写兵士想家的情绪。最有意思的是《夜上受降城闻笛》这一篇。它说: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受降城是战胜的时候,受敌国投降的地方。实在应该是一个愉快骄傲的地方。但诗人感想并不如此!回乐峰前的砂子像雪一般的白,受降城外,月亮霜一般的皎洁,在那时候不知何处传来笛子的声音,军人就都想望起故乡来。在战场上的军人都想家,这是哪一国都一样的。所不同的,有的肯说出来,有的不肯说出而已。世界上其他的国家,多半为了羞耻,不肯述说,但是中国人是很坦白天真的述说人情。又如李华的《吊古战场文》,他说:

  “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緺,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加闷妗F姹幸煊谌室澹醯烙乩  *

  这是很长的一篇文章,头几句描写古战场的风景,述说各种的悲惨的光景与情绪。中间这一段是最要紧的。秦汉以后,侵略四方的国,因此国内财政紊乱,人民也减少,这样情形,哪个时期都有的  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是“奇袭”的奇,这奇是与仁义不同的。最后一段:

  “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时邪命邪?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汉国攻击匈奴,虽然占领了阴山,可是尸首堆在战场上面,祸害比功绩多得多。——苍苍是头发黑的意思——人民没有一个没有父母,父母生了孩子都抚抱着,怕他不能长大。

  哪一个人没有如同手足的兄弟,哪一个人没有像朋友的夫妇?

  活着的人,国家对他有何恩惠?死了的人,又何尝是他们自己的过失?最后一句说:时邪命邪,从古以来都是如此的。那么怎样来补救呢?除了坚守边境,互不侵犯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唐朝的白居易,有一首长歌,叫《新丰折臂翁》,这个歌还有“戒边功”的副题。这折臂翁是年轻时代,为了躲避征兵,自己折断了自己的手腕,这样例子很多很多,不能一一提出。底下就是举出自己做将军的人的例子,汉朝有一位有名的将军叫班超,班超投笔从戎,开发西域,封为定远侯。

  三十年间,住在现在的新疆省,在他上奏天子的表文里(他的妹妹班昭替他写的),有一句:

  “不愿封为万户侯,但愿生入玉门关。”

  这玉门关是从新疆省入甘肃的关门,他说自己并不愿意封侯,只愿在活着的时候能回入玉门关。

  范仲淹是北宋时代的有名的人物,他有一首词叫“渔家傲”,下半阕是: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意思是:离开家万里那么远,虽能喝一杯浊酒,可是还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燕然山上。——燕然是山名,古时候出战的将军,为了纪念自己的武功,在山上的石碑上,刻上自己名字——愿意回家也回不去,在那时候听见了笛声,严霜满地,人不能睡,将军头发已经变白了,军人也都流泪,描写都厌倦战争的情形。

  爱好和平并不是彻底的反对战争的。从宋朝一直到现在,反对战争的诗有的是,可是那战争是侵略的战争。换一句话说,中国文人都反对侵略战争的。可是等到敌国一侵略中国。

  危险临到中国人民的头上,文人对于战争的论调就完全改变。

  比方说,南宋的陆游,又叫陆放翁。梁启超称他说:“千古男子一放翁”,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左他的诗里头就能找出战争的快乐,他有一首长歌行:

  “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这首诗很长很长,只举两句。还没有报得国仇,可是我已经老了,匣中的宝剑也为了愤激,到了夜间就发出声音来。

  还有《夜泊水村》诗里: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一身报国有万死,两鬓向人无再青  ”

  这是中间的几句,意思是自己已经这样老了,可是还有横渡沙漠的意气。年少诸君何至于在新亭这么痛哭呢?把一身贡献给国家,死一万次也不怕,可是不幸鬓发不能再黑了。

  陆放翁最后作的一首诗,就是他临死之前所作的《示儿》。这是很有名的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他说死了以后什么都是空虚了。只有一个遗憾是不能亲眼看国家的光复。假设我们军队往北反攻,平定中原的时候,家祭时一定不要忘记报告我一声。

  底下就说到元明清时代,元朝也有各种例子,不过我手里现在没有什么书,今天不能举例。

  到了清末,康有为作了《中国歌》,梁启超作了《二十世纪太平洋歌》。这些都是很长的,不能写出来。此外同盟会以及其他的人,作了好多好多爱国的诗。清末以来中国日日在国难之中,从东从西受到许多压迫,结果大大的唤起了中华民族的自觉。今天只举最近一首歌,为结束。就是聂耳的《义勇军进行曲》,拿白话写的。聂耳是云南人,日本留学生,死在日本,所以诸位里也许会有知道他的。他说:

  “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

  从前的长城是拿砖筑成的,新的长城是拿我们的血和肉来筑成的。中华民族现在到了最危险的时机,所有的人民都受压迫,现在真是到了发出吼声的时候。“迫着”是不得已,这一点很有意思。唐朝李白的诗里有一句: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战争”是不好的工具,不过在不得已的时候,在自己捍卫、抵抗外侮的时候,是必须用的,换言之,中国人民遇到国家的危险,逼而不得已的时候,决不是不抵抗主义的!

  底下就是中国的国民性偏重伦理的思想。有一位印度的朋友问我:“为什么中国的诗里写到男女之情的很少呢?”这话若由西洋人说出,倒没有什么稀奇。可是由一位东洋人发问,不免有一点惊讶。所以我开始反省 。中国诗里男女的情诗很少。至少是比外国的诗少的多,但是在伦理思想,还没有浸到民间的那时代,男女的情诗,相当的多,最好的例子是《诗经》的头一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如同雎鸠在河之洲,美丽的淑女是君子最好的伴侣。求她不得的时候,烦恼得夜里也睡不着,是这样整个儿一个很好的情诗。《诗经》以后情诗少了。尤其是中国说:“七岁男女不同席”,男女的交际是不公开的。所以中国的男女,不会交异性的朋友。所以中国人情诗的人物都限于中表亲戚之间的。因为他们之间,会有见面的时候的。不然就是歌妓之间。

  这一类诗,不好作题目,所以大抵都叫“无题”,或叫“纪事”的。可是中国诗里写到亲子之爱的就很多很多。从古有名的《木兰辞》、《游子吟》各位都知道的。《游子吟》有: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母亲亲自所密缝的衣裳,被珍重的穿在远方的游子的身上,写出十分细缜的情感。此外,写到兄弟之爱的诗文也多。

  杜甫的诗:

  “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

  国家战乱,兄弟离散,天涯孤独,常常流泪。这首诗我也在抗战中常常想起。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我那位印度朋友也说中国男女的情诗少,可是写到朋友之爱的诗很多。实在中国的诗里,“忆友”,“送友”的诗太多了。李白,杜甫,都是有名的诗人,同时两人也是很好的朋友。杜甫有《梦李白》的诗: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他说对于“死别”流泪,对于“生别”更常伤心。虽然李白名传千古,可是死后很寂寞的。又如白乐天有二千八百首诗,其中一千五百首是关于朋友的。此外就是夫妇之爱的情诗,这一类的诗也相当的多。中国古代的习惯,男女未婚以前不能见面,所以结婚以后,才慢慢发生爱情。这是日本从前也一样的吧?关于这类的有名的有古乐府的《陌上桑》,作者不详:

  “罗敷前致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有一个美女叫罗敷,在道旁采桑,这时有很阔绰的官人,过来看她,派人去问她姓名,年岁,劝她跟他一块儿走,罗敷答着说,作官的,你是多么笨的人呢!你自有太太,罗敷我也有丈夫。以下还说我的丈夫是这样这样好,人家都夸他,这一类话。古乐府里还有《羽林郎》,是说一个在贵族家做事的冯子都,有一天和一个十五岁的胡姬促膝谈心。那女人说: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寄语金吾子,私爱徒区区。”就是男人爱后来的年轻的妇人,可是妇人都看重前夫。还有一首特别有意思的是唐朝的张籍之《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她说是:你明知我有丈夫,而送我两粒珍珠。我感谢你的好意,而系在我红裙上,可是我家的高楼连着内苑,我的丈夫在明光宫作侍卫,我知道你的心思是光明正大,不过我和丈夫是誓同生死。我决定还你两粒珍珠,可是我眼泪流了下来,为什么在未嫁之前,没有遇着你呢?又如汉乐府里有一首五言诗叫《自君之出矣》。这首诗以“自从君子出去以后”开始,以下述说夫妇间的离情。这诗以后就成为一种体裁,如同“闺怨”之类,都是夫妇离别的抒情诗,所谓“离人思妇”,就是离开家的人,和相思的妻子的。比方苏武的离别的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后来归,死当长相思。”

  结发是小时候梳的辫子。就是从小的时候就做了夫妻,两人的感情是非常甜蜜  所以活着一定要回来,死了仍要永远的相思。还有一首叙事长诗《孔雀东南飞》,也是夫妇之爱的。唐朝的元稹,有悼亡诗,是哀悼死去的妻子。悼亡诗在中国很多很多(从略)。

  第三,农业社会的影响。在中国,大多数的人们,都以农家生活为最高的理想。比方文人作官,武人出征,而老来总以“归田”为结束,所谓之“挂冠归田”,“解甲归田”。冠就是作官戴的官帽。文人脱了官帽,就归田隐居,武人解了甲胄,也回到农田。所以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里,都有厌倦政治,思归田野的情绪。最有名的是陶潜的《归去来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

  他说,回去吧!田园已将荒芜,为何不回去呢?还有王维,范成大等许多田园的作品。文人与农民生活之间,有很深的关系。怎么也离不开的。因着农民聚族而处的生活习惯,中国人就不喜远行,尤其是当兵到远方去,是更不喜欢的。由这一点发生闺怨,或者从军的烦恼的诗歌。再说文人多半是农村的出身,所以农民的苦恼,他们十二分的了解。他们发出呼声,反对不良的政治,反对纳税之重,反对兵役之苦。

  第四,中国人是非宗教的民族。非宗教并不是反对宗教。

  中国没有国教,没有以神道来设教。

  从古天子所祭的是“天”。圣人大人都畏惧天。在古典里所谓的天,并没有偶像,完全是空空洞洞的抽象的东西。孔子也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就是说,得罪了天,没法子去祈祷。孔子所说的天,并不是其他宗教所谓之天堂。孔子又说,“未知生,焉知死”,所以孔教不是宗教。宗教本来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崇拜偶像,另一个是相信来生。在儒教里这两个条件都没有。中国宗教是后来输入的外来的宗教。不过这些都流行于中下级社会的。士大夫阶级则往往反对外来的宗教。天子的提倡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影响。唐朝韩愈的《谏迎佛骨表》,就是谏天子迎接佛骨的文章。他的《原道》里有句: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他说僧与尼都要还俗,把佛教的经都要烧,佛教的寺都要改为民家。以后天主教,基督教进到中国,人们不说“信教”都说“吃教”。“吃教”是有人以靠宗教来吃饭的意思。因此士大夫的家庭,信教的仍比较的少。总之凡是外来宗教对于士大夫的影响很少。但是像韩愈那样严格的主张,也并不多,普通的士人,却有很宽大的态度,有一个家庭里的人们信仰好几个宗教。彼此不会冲突,也不会发生太严重的问题,这种现象在西洋是绝不会有的。汉魏六朝的文人,积极跟和尚来往的不少。文人喜欢和尚的“机锋”,“禅语”,有超脱之趣。有两句诗:

  “壮士晚来宜学道,文人老去例逃禅。”

  军人到了晚年也都学道,文人也到老都逃了禅,都是到了失意穷途,以宗教自解,而不是积极的信奉。中国文人又喜欢旅行参观庙寺。有一句诗:“天下名山僧侣多”。在名山都有好的寺庙,有僧人在那里修行。所以国内的名山多被僧人占领。文人也常常的到那里去游玩,是对于山水的欣赏而不是对宗教的热心。就我自己的观察来说,现在中国一般人参拜神佛的并不算多,除了老人乡愚之外。中国人是“非宗教”的,这是到过中国的人都能感觉到的。

  第五,中国是个人主义的民族。对于任何事物,中国人不认为神圣不可侵犯。这是西洋人也以为很奇怪的。中国没有自有的宗教。中国三十年以前,是帝制的国家,但是中国历朝皇帝的地位与日本的天皇大不相同,中国的革命也是三千年以前已有的。在中国,皇帝的地位,并没有保证。比方《易经》有一句: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其王命,改其恶俗。”

  就是说,天地改变而有春夏秋冬,殷汤王、周武王革命而灭夏桀,殷纣,这是听于天命,应乎人民的希望。中国古来的天子尧舜都不是世袭,让位于贤。后来虽然改为世袭,但若天子不胜任,人民随时可以革命。《易经》,至少是二千五百年以前的书,可见从那时候已经有了这样政治思想。从那时以后隔数百年,或隔几十年,甚至于几年,每逢政治不良,就有革命。孟子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人民是最重要的。孟子又说: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若是天子把人民当作草芥而蹂躏的时候,人民就可以把天子当作寇仇。君王爱护人民,是他的责任,能爱护的可以继续,不能的便当除掉。这并不只是文人的想法,而是一般人民的思想。就是说,帝位不是固定的属于某一种人,而是人人都有希望。比方说,汉高祖年轻的时候,看见秦始皇的巡幸的车盖,他心里很羡慕,他说:

  “彼可取而代也。”

  还有蜀国的刘备小的时候,家里有一棵桑树,很像一顶车盖,他说:

  “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都能说这样的话呢?就是中国人的思想是无论什么人都有当天子的可能性,所谓之:

  “交椅轮流坐,明年是我尊。”在中国还有一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某一个朝廷火亡的时候,那朝天子所封给王候的封地,都要失掉,一班新兴的阶级,又代之而起。从这一点看,可以说,中国是在东亚唯一没有阶级的国家,因此中国也没有长子承袭的制度。一家的财产,多是平均分配,所以豪门巨阀也就很少。这样在中国虽是帝王公侯,也没有神圣不可犯的。历代被崇拜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孔子。就是孔子也在新文化运动初起的时候,被胡适先生所提倡的“打倒孔家店”而减少了尊严性。所以在中国可说是没有一个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东西。若是有的话就是“个人”。中国有一句:

  “士可杀,不可辱。”

  “士”,是代表一个自知自尊的个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这样思想看的非常重。比如说: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在三军之中,可以用武力夺去他的主帅,但是个人的“志”是不可夺的。战国时代还有一个唐雎劝告秦王,秦王十分生气,恐吓他说: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唐雎毫不恐惧的说:

  “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秦王马上就屈服了,在唐雎面前跪下说:

  “先生请坐,我醒悟了。”

  还有战国时颜"郀见齐王,齐王说:

  “颜"郀你到前面来! ”颜"郀说:

  “齐王你到前面来! ”

  终久还是齐王被说服了。在中国,“士”与天子是平等的,可以当朋友。比方后汉的光武帝同严光是很好的朋友。光武做了天子以后,劝严光到朝廷来做事,严光不肯,有一天他们两人睡在一张床上。严光仍是很不在乎的把脚放在天子腹上。次日钦天监奏告说:

  “客星犯帝座甚急。”光武帝笑说:

  “那没有什么,只是我的朋友严光,昨夜睡的时候,把脚放在我的肚子上。”

  还有唐朝的李泌也跟皇帝做朋友,两个人骑马游玩。人民远远看着指点说:

  “黄衣者圣人,白衣者山人也。”

  就是说穿黄衣的那个是天子,穿白衣的那个是山人,山人同圣人是平等的。还有唐朝名将郭子仪,他的儿子,跟皇帝的公主结婚。有一天小夫妻吵了起来。公主说:

  “我的父亲是天子。”那女婿说:

  “我的父亲是不屑当天子的。”原文是:

  “女谓尔翁为天子耶,我翁薄天子而不为。”郭子仪听见了很惶恐,立刻带他儿子到皇帝那儿去谢罪。皇帝笑说: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儿女闺房之言,何足算也。”就是说:若不做呆子聋子就不能作一家之主,小夫妇吵闹的话,那何必介意呢?这些都是小事,但从这些小事之中看出“皇家”同其他家庭一样,有盛有衰,不是神圣的,只有个人是至尊的,个人有了意见,都可以随便述说,所谓之“处士横议”,在《国策》里邹忌劝齐王说:

  “群臣进谏,门庭若市。”就是听从群臣随意进谏,天子的门前,可以如同闹市一般。《国策》里还有召公劝厉王(因为厉王禁止人民干涉政治)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是防人民之口,比防川水更为困难。凡是与天子有关系的,都有劝谏天子的权利与义务,就是人人对于政治设施,都可进言,这风气直到如今,虽受压迫,决不停止。

  第六,中国的国民性是平衡,调和,中庸的。这可以从中国艺术上看了出来。中国国民性里,很少极左和极右,比方建筑,从日本人的眼光里看,一定以为是很单调。如同宫殿、庙宇等,冠冕堂皇的房子,正房朝南,左右两厢,门窗柱子,华表,石狮,都是一对一对的。屋内的装饰,如花瓶,钟鼎,对联,桌椅,也都是一对对的。在文学里,诗里,有“排律”,文里有“骈文”。明清还有“八股文”,也都是骈对起来的。固然像日本似的不平衡的建筑物也很多,但只限于花园里的亭台楼榭,在庭园里种树,垒石等都是自由的。一到了正式的建筑,都是平衡,对偶,没有歪斜偏狭的布置。

  现在顺便谈一谈日本所没有的门联,很能代表普通一般国民的愿望,与屋主人的人格与理想,比如: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国恩家庆,人寿年丰。”还有:

  “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可见这主人是很不讲究,洒脱,而又旅行过许多地方的人。还有:

  “岂有文章惊海内,更无书札到公卿。”可见那主人是一个傲慢的人。我在日本参观过好几处庭园,在那亭阁石头上,没有一副对联,也没有题字,这使我很奇怪。但这也有好处,若题的不好,反煞了风景。不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最后的一个,第七,中国国民性很富于幽默,这幽默并不只是滑稽谐谑,不是狂笑,而是忍不住的微笑。幽默到底是什么?这是中外的名人常讨论的问题。定论是难得的。有人说英国人富于幽默。那就是说幽默的人常常嘲笑自己,能嘲笑自己的人,是一个旷达而不挂虑一切的人。比方,自己身体有一点毛病,也做为一个幽默之材料。穷苦得使人家怜悯,但他自己却毫不在乎,反以此自嘲,做一个幽默之材料。

  在中国,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孩子的诗有的是,比方自己年老了,牙齿掉了,腿瘸了,穷了,贱了,自己的孩子痴愚等等。都是很旷达的自己嘲笑着,这种特性能使人脑筋轻松,在危难穷苦之中,不太紧张,也不易倒塌。

  谈到艺术上的“平衡”,“调和”,中国的音乐也是一样。

  中国的音乐非常的单调平淡,好的音乐是没有的。我们也可以说东洋没有好的音乐。中国人以为:“琴者禁也”,弹琴为的是禁止感情奔放,必须在一个安静的屋子里扫地焚香,慢慢的弹,所以绝不会有豪放、激烈的音乐。西洋的伟大的音乐家是衣冠不整,头发散乱,甚至于吐着血演奏。这样的音乐在中国人看来反以为不得性情之正。中国人太重平衡,平抑情感,那就不会创造出好音乐来的。中国旧文学之特性

  这次我要讲的是中国旧文学的特性。是旧文学有什么特色,与新文学有哪一点不同。这也跟上回所讲的文学的背景的国民性一样,也有好处也有坏处的。旧文学的第一特性是旧文学是用文言写出来的。到过中国的人都知道,中国的方言,大体分为四种,第一是黄河流域的方言,第二是长江流域的方言,第三是广东的方言,第四是福建的方言。中国有这么多的方言,国家怎么能统一呢?那唯一统一的力量,就是中国的国文。中国历代的政令、军令、天子的圣谕,文武官厅的布告,都是以文言写的。朋友之间的信函也是如此,所以虽然语言不通,在文字上可以互相了解。所以说中国的文言维持了中国的统一。

  第二个特点,就是中国的旧文学,从古以来,以“文以载道”——以文章来维持道义——为目的。文章应当为宣传伦理思想而写的。不载道的文章,不能说是正派的。换言之,中国古人写文章,是以维持世道人心为目的。当然作者想写的东西不一定都是“载道”的东西。可是为了这种传统,想写的都不敢写出来,写出来的不得已而用匿名,这里有一个好例,陶渊明的《闲情赋》写的非常之好,但梁昭明太子就批评他说:

  “白璧微瑕,唯有闲情一赋。”就是说陶渊明的诗,都像白玉那么洁白,中间的微瑕就是《闲情赋》。可是我认为陶渊明作品里,最好的是这篇赋。孟子说:

  “食色性也。”食和男女间的情,是人的本性。《孟子》里,还有: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但是,“腐儒”们都要禁止这种自然的感情。《闲情赋》的内容,是这种自然之情。

  全篇很流丽而且比喻也极好。比如:

  “愿在衣而为领  愿在裳而为带  愿在发而为泽  愿在眉而为黛  愿在莞而为席  愿在丝而为履  

  愿在昼而为影  愿在夜而为烛  愿在竹而为扇  愿在木而为桐  ”是有十种的比喻。可知陶渊明的想象力之丰富。陶渊明是一个豪放旷达的人,文章是非常高超淡泊。但是在这《闲情赋》里就充满了缠绵细缜的情绪。文学本来是应该用来发抒各种感情,假使压迫了某一方面,不使它发泄,那是很不好的。这“文以载道“就埋没了多少好的文章。

  在中国民间有许多好的小说。比如《水浒传》,《红楼梦》这些杰作。可是当时的腐儒,都说这些书“诲盗”、“诲淫”,加以禁止。提到小说稗官,根本就看不起这类文字,因此压迫了多少作家,埋没了多少好的文章。

  第三,就是旧文学过重修辞。中国旧文学的修辞方法,是非常细密,而且深刻的。比方:

  “吟成一个字,捻断数根髭。”文人作诗在斟酌一个字的时候,苦心孤诣,把胡须都捻断了。在文章里的斟酌,叫作“推敲”。有一个有名的故事,就是唐朝的诗人贾岛吟成了一首诗中的两句:

  “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后来他想还是“推”字好呢?还是“敲”字好呢?在道路上构思。用手一边推一边敲的时候,撞到韩愈的车边。韩愈问他,贾岛说明缘由。韩愈说“敲”字好。以后他们就成了朋友。“一字推敲”这一句话也流传下来了。为什么“敲”字好呢?若用“推”字表明门还没有上锁,是预先约定的,可是“敲”字是表明看见月亮,趁着高兴走来拜访。都着重意境。若是一个字,把意境表现得更好,就成了“一字之师”。而且音韵方面,也得下功夫。

  就是四声五音的问题。四声就是平上去入。五音是齿唇牙喉舌,这在诗里是极重要的问题,尤其像乐府和词要吟唱的诗里,更为要紧。比方说:

  “五月榴花照眼红”,这“红”字后来改为“明”字。为什么“明”字较好呢?因为石榴花,大体都是红的,无须乎再说明其颜色,改为“明”字,表明在阳光之下所发出的光艳。我从前在大学里讲过,凡是形容字都要五官来感觉的。同一颜色,也有好几种色调,所以每一个颜色色调,要区别得非常精巧。比方同一个红,也有红布的红,红绸的红,红绒的红,都不是一样的,棉布的红是不发亮的。红绸的红相当的亮,红绒的红最亮。这是如同孟子所说的,白人之白和白马之白不一样的道理。所以在这儿用“明”字,最能表现亮的意思。若在这儿用“红”字,那就等于棉布的红了,而且在发音上也有关系。还有中国诗里有些用“叠”字的。用得好,就发生很大的力量。比方《古诗十九首》里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青青是河畔的草色,郁郁是园中的柳色,“青青”“郁郁”两个都是形容青色的。青青是淡的,郁郁是浓的。“盈盈”是“轻盈”,换句话说就是“窈窕”。

  “皎皎”是明艳的意思。“娥娥”是严妆,化妆端正的意思。

  “纤纤”是说指头的细。这样多用叠字,有活动的趣味。又如: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采采”是水流的声音,“蓬蓬”是“蓬蓬勃勃”,就是春草刚刚发芽的气象。

  宋朝最有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她的词,男人也都佩服。她的那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用十四个叠字,“寻寻觅觅”是非常闲得没什么可作的时候。好像掉了东西以后的那感觉。用别的话说“忽忽如有所失”。后来“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直接着“乍暖还寒时候”,一气呵成,十分出色。

  底下就是旧文学喜欢骈偶。用的也非常巧妙而整齐。例子太多,不能列举。比方,白居易的:

  “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白居易跟元稹是最好的朋友,住在隔邻,月亮好的时候一块儿在园子里散步,柳树青了,两家同在春光之中,这句里“三”,“两”都是用数目的,“径”,“家”,“夜”,“春”都是同样的名词。“月”和“杨”是名词,那么“明”和“绿”是形容词,而且都对称写法,又如:

  “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惜花而早起,爱月而晚睡,这样一字一字都是对称的。中国的孩子在学作诗之前,先练习作对。记得我小的时候,在家塾里跟老师学作诗。先开始作对,字数少的对子。有一天先生出了“鸡唱晓”三字。我对了“鸟鸣春”。因为韩愈《送孟东野序》里有:

  “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所以我利用了这三个字。先生十分喜欢,说我将来一定会作诗。后来对子的字数越来越多,有一天先生出题“王凝封发妇”。从前有个王凝,他出去远行,他的妻子为着表示自己的忠爱,把头发封了起来,等到他回来时,才打开,这是一段夫妻之爱的故事。我想了半天,对了“张敞画眉夫”。就是用张敞替太太画眉,也是一段记夫妻之爱的故事。作这样对子,必须记住好多类似的典故。又要工整,又要恰当。所以通晓中国文学,就有很大的负担,中国有很多丰富的文言的句子。用白话写的人,也不能完全舍弃文言的。比方白话说好的人,就是“好人”,以外没有别的。文言说的时候就可以说“仁人”,“善人”等等,白话“想一想”,文言就可以有“考虑”,“思想”,“研究”等等的话。

  旧文学的时代很长,所以就发生了所谓“滥调”。滥调就是在一篇文章里随便用许多没有内容没有意义的套语,满篇典故,只是堆砌。比方说“萤”:

  “昔年河畔,曾叨君子之风,今日囊中,复照圣人之典。”

  有这样的四六文。“昔年河畔”是中国说萤是草变的虫子。河畔是“青青河畔草”。“君子之风”是《论语》中之“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所以萤在做草的时代,受了君子之风,底下是用囊萤读书的故事。关于萤没有一点阐发,只用了许多典故而已。这样在中国叫做“掉书袋”。这样写文章永远写不出好的东西。中国从前常常夸说某人的文章是“无一字无来历”,就是没有一个字没有典故的意思。比如唐朝王勃的《滕王阁序》,其中确有些好句。但大体说来,并不是一篇好文。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有人说他是九岁,又有人说他是十三岁,或十七岁,因为在序中有: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他说父亲作官,走过这好风景的地方,我这个无知的孩子,也居然能出席这么大的宴会。底下他却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时运也不济,命运也不好,像冯唐那么早老,像李广那样难得封侯,他忽然感叹起来!同时冯唐李广是老人的例子,九岁或十三岁十七岁的孩子根本就不应该用的。文气跟开笔的时候,完全矛盾。底下还说: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和以前的“家君作宰”,“童子何知”以及“四美具,二难并”,四美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是“宾”,“主”,更是互相矛盾。总说起来,文中只有:

  “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段是很好的。因为这一段完全没有典故,是他自己创作的。这就是所谓“性灵”。从灵魂里涌出来的东西,跟用典故的完全不同。学写旧文学的,就是小孩子也往往写很悲哀的滥调。因为他们总看大人写的悲感的文章。他们以为不写悲调,就不是好文章。

  “绿阴深处静焚檀,潇飒松风绕指寒,太息知音今有几,高山流水莫轻弹。”这是我九岁时作的。题目是《鼓琴》。我想弹琴是应该在松荫底下安静的地方焚上香。《高山流水》是很古的调,设想是没有多少知音的。其实那时我不但没有学琴,不知《高山流水》的调子,连“知音”两字也不大明白,重要的是把“平仄”和“韵”作对了。此外关于琴的典故摆了一堆。整个儿是一个滥调的好例子。

  今人写旧文章,和现代的生活不合的例子,还有很多。比方“挑灯”,从前是用油灯,写信时才有挑灯的话。现在是用电灯,没有“灯芯”可挑。坐船叫“挂帆”。这是从前没有汽船时代的事。生气而走的时候叫“拂袖”。可是现在衣服的袖子很窄,根本不能“拂”。父母死的时候说“苫块昏迷”。现在丧中没有在地下睡的风俗。结婚的时候说“洞房华烛”,“华烛”现在根本就少有,洞房也多半就在旅馆里。这些典故用起来等于笑话,近年来已没有多少人用了!旧文学落到滥调的地步。甚至是有名的作者。如杜甫,陆放翁他们的作品中也不能免。现在我手里有陆放翁的诗,取个例子看一看:

  “暮雪乌奴停醉帽,秋风白帝放归船。”

  “丁年汉使殊方老,子夜吴歌昨梦难。”“乌奴”是山名,“白帝”是城名,“乌”和“白”是对起来的。”“奴”和“帝”也是对起来的。“丁年”是老年。“子夜”是夜半。

  “丁 ”和“子”都是“干支”的名字。“汉”和“吴”都是地名。只看这些好像对的很巧妙,其实意思一点也不深。

  又如中国诗人里写情有名的是李义山。他有一首《锦瑟》的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律句很好,不过内容是什么,一点也不明白。到了清末,旧诗的末流,流行到“诗钟”,“诗钟”只是两句对子。完全是为练习排对的技巧的。比方题目是两个字“河”和“八”要隐藏起来:

  “留守三呼兵急渡,武侯六出阵遗图”,头一句是兵队匆忙的渡过了河,底下藏的是“河”字。第二句是诸葛亮六出祁山之后,留下八阵图。所以“八”字被藏起来的。这样中国的文学落到极滥极坏的时候,就起了革命。这和政治到了极坏的时候发生革命是一样的。新文学的产生

  我到日本,感到日本朝野的人士,对于中国文学的关心,到现在还大半在旧文学上,而不是关于新文学。中国最近五十年乃至二十年间,发生的各种运动,其中最重要的是新文学运动。在新文学运动开始的时候有两个标语。一个是提倡“活的文学”,一个是提倡“人的文学”。中国的旧文学是以死的文字来写的。所以不能表现活的思想。从前的文学,是非人的文学,所以不能发挥人性。关于这个,陈独秀先生提出三大主义。一个是“打倒贵族文学,建设国民文学”,第二是“打倒古典文学,建设写实文学”,第三是“打倒山林文学,建设社会文学”。贵族文学就是傅斯年先生所说的,诗人谄媚“独天”——天子——的文学。古典文学就是“文妖”,所写的像妖怪似的文学。山林文学是跟社会隔绝的文学。所以都要打倒,而建设新的国民,写实,社会的文学。

  胡适先生又提倡“八事”:

  第一是“须言之有物”。说话的时候,背后一定要有东西。

  “思想”与“感情”是文学中最重要的因素,没有这个,如同“行尸走肉”没有灵魂。所以无论写什么,必得有背后的思想。

  第二是“不摹仿古人”。古人的思想感情,跟现代人的不同,所以摹仿古人的,就是没有个人的思想。比方今人作篇“登楼”赋,用了魏朝王粲的情感就是不对的。你自己登了近代的楼,就应该写你高楼上所看见的所感到的近代的一切。

  第三是“须讲文法”。中国的文学里,不合近代文法的很多。所以最先要研究文法。比方杜甫的诗: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按着文法改一改,就应该是:

  “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那么为什么作了这种诗呢?那是完全只顾平仄,而注重形式,所以忽略了文法。

  第四是“不作无病之呻吟”。中国文人在没有病的时候,发出痛苦的呻吟的人很多。表示不必要的悲哀,是没有意义的。比方“伤老”、“悲秋”这种诗题的内容读起来,好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作的。其实乃是二十岁左右的人的作品。自己没有思想感情,而借用古人的思想感情,作出来的,就非常无聊浅薄 。比方:

  “红粉飘零,卿须怜我,青衫泪湿,我更怜卿”,这种诗是中国公子少爷的大学生们给歌女作的。说“青衫”也没有穿青色之上衣。说“泪湿”也没有流泪,他们以为这样才是风流。是最可鄙可笑的。

  第五是“务去滥调套语”。滥调套语,是抄袭别人的思想感情,自己的思想感情就不会活泼。比方描写美丽的妇人,一律的用“杏眼桃腮”,“柳腰樱口”,仿佛古来的美人,长的都一模一样,没有一点个性!描写风景,也是如此,非常容易作,而一点意思都没有。

  第六是“不用典”。这就是说不用典故。上次我提过王勃的《滕王阁序》用了好些典故,去了典故,所剩的,好的不过有几句(在这里“典”并不是说譬喻)。而且写旧文章的时候,用古的文字,容易有误会事实的危险。从前有一位我父亲的朋友,长期没有事做,托我父亲找事,其中有一句:“秋月春风,等闲度过”,父亲看了就笑起来,因为他典故用的不对。白乐天的《琵琶行》有: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是描写一个妓女生活的一首诗。这位先生拿来比拟自己,所以令人发笑。外国人用中国的文字,也要相当注意。比方我到日本以后,人称我为“女流作家”。“女流”两个字,在中国,并不是尊重的说法。只用“女作家”三字就可以了。还有到日本来的人,日本人常说“来朝”,中国人所说的“来朝”,是来“朝见”,“朝贡”的意思。跟政治有“关系”的。游历,或不是来“朝见”或“朝贡”的,不应该说“来朝”。

  第七是“不讲对仗”。这是不作对句的意思。为了对句的工整,所以感情有太勉强的地方。到了极点,会发生极可笑的笑话。比方有人作诗:

  “舍弟江南殁,家兄寒北亡”。引起许多人对他同情。其实也只有弟弟死在江南。不过为了对仗,就叫他哥哥也死在塞北。

  第八是“不避俗语俗字”。这是说不必避通俗的文字和语言。文言的文学里,没有白话的好。因为文言体,都避去俗语俗字,可是白话都不避这些。

  “夜梦不祥,开门大吉”。用普通的话写了出来,意思很明白,有人看着觉得太通俗,都改了文言:

  “宵寐匪祯,辟扎洪麻”。人们看了都不明白。这是实在的故事。

  胡适先生又把这八事缩小为四个。第一是“要有话说,方才说话”。想要说什么,然后说什么。第二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比方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写信时用“久违兰范,时切驰思”。反觉得落套,不如写“好久不见了,想念得很”。第三是“要说我自己的话,不要说别人的话”。用自己的心思用自己的话来表示,不要套用别人的成语。

  第四是“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某一时代的人,应该用本时代的话。比方我们是民国三十六七年人,所以不应该用春秋战国时代的话,坐飞机到日本来,不应该说“挂帆东下”。在电灯下打毛衣,也不要说“挑灯夜绣”。从历史的眼光来看,新文学并不是突然发生的。《礼记》有一句:

  “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必及乎其身。”就是说生在现今的时代,而要回到古代之道,灾害一定会临到你的身上。中国的古典有“五经”,“四书”。到司马迁之《史记》,班固之《汉书》,经过了一次革命。一直到唐宋韩愈等又革了一次命。这么就有了唐诗宋词。从唐诗到宋词变化之间,出现了介乎诗词之间的,如李白之三五七言: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复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三字两句,五字两句,七字两句,合起来的。李白完全用新的法子,作了一首诗,整个是很自然的写法。学词的人都知道李白的《忆秦娥》。就是诗之最后,词之最先。从诗到词之间,还有“小令”等,是个短的体裁,如《十六字令》。——日本的俳句也是十六个字的——如:

  “寻,帘外分明,坠玉簪,笼灯觅,休待落花深。”从诗到词,白话加进了不少。上回说的李清照的《声声慢》,就多半是白话。到了元曲,几乎完全是白话。白话用的越来越多。

  明清间有好多杰作小说,都是用白话写的。比方《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镜花缘》都是白话的。因为白话不但描写方便,而且述说道理也方便。宋朝学者的语录,是用白话写的。僧侣的语录也是用白话写的,都是写哲学学理上的意见的。这些语录,小说的普及,一般的影响了新文学运动,替新文学预备了道路。在文学革命以前,也有若干的例外,但是普通一般学校私塾,都实行文言的教育。政令军令都是用文言的。教科书、信函都是用文言的。我们在中学的时候,作文总是用文言的。每星期交一篇论文。题目如《富国强兵论》等,这些题目,由专门人才写起来。可以用两三年,甚至于十年的工夫,但是我们中学生都说得很容易,就是用滥调套语堆砌起来就行。比如用“呜呼,人生于世”起头,底下就凑下去。很容易的就写成一篇“言中无物”,“不着边际”的空空洞洞的,文句很通顺很美丽的文章。近百年来,中国受外国的压迫,一天比一天厉害,爱国有志之士,都在想着对策。大家认为中国人民,识字的太少,教育不普及,科学无从输入,这样绝不能抵抗外国的“坚船利炮”,所以最重要的是寻求比较简单的文字工具,来普及教育。努力从事于此的,有河北的王照,他作了八十六个注音字母。因为汉字太多,一字一字的记起来非常的困难,若是用音标文字来记发音,就比较容易的读。但因为各地方言不同,只用音标,还是容易混淆,民国元年蔡元培当教育总长的时候,发起读音统一会。发表了统一中国的发音计划,作了三十九个字母。

  民国十七年大学院又分布国语罗马字。但有了音标文字以后,三十多年,还没有多大成就。因为当时全国的人民分为两大部分。就是士大夫(知识阶级)和民众(农民工人和没受过教育的妇女)。知识阶级的人读汉字,民众读音标文字。各阶级读他自己的文字,思想上没有交通,而且用音标文字写的,除了读本之外,还没有产生什么好的文学。到了民国八年,所谓五四运动,五四文化运动就发生了。西洋人常说在政治运动以前,必有文艺运动。五四运动的前奏:

  第一在千年以前,就有了很多白话文学,如宋朝的学者和僧侣的语录,宋词,元曲,和明清的小说,已经替新文学立下了根基。第二是在千年以后,中国就有大同小异的国语。——从东北的东三省起,到西南的桂林,从西北的河套,到西南的云南,从东南的丹阳——江苏省 ——到西南的四川,就是说,除了长江的下游和福建广东以外,这一片大地方,大体全用的是一种语言,经过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形成了一种标准的国语。第三是废止八股文。八股文废止之后,文人没有什么可作的。所以就用白话写文章。这样废止八股文,就等于消灭“文妖”。第四是打倒帝制。孟子所说的“独夫”被打倒了,那些谄谀的文学,也随之消灭。集成这四个因子,作成了一个新文学运动的好舞台。这时胡适先生陈独秀先生出来,登高一呼,新文学运动很快就发展了。在一年之中,全国的学生们都用白话写文章了。各界所出版的刊物,都是用白话。这是很大的进步。白话文一天一天的展开,从那时以后的诗歌,小说,戏曲,都是用白话写的。现在的青年若有用文言写文章的,都被人讥笑。

  在日本的图书馆里,收藏的中国旧文学的书,比新文学的多的多,这也并不奇怪,每一时代都有它的文学,唐朝的人用唐代的话来写好的文学,宋朝的人也用宋朝的话来写好的文学,在旧文学里有许多许多好的文学。旧文学最先要看的是《诗经》,屈原之《楚辞》,昭明太子之《文选 》,《经史》,《百家杂抄》,这里骈体文也很多。如曹植之《洛神赋》,江淹之《别赋》,都是很美的。诗里有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宋朝有苏东坡。他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不但诗文好,书画也好。李清照,她是女诗人,我并不是特提女作家,只按着她的成功而推举的。词里有柳永,辛稼轩。

  柳永的词,只要是有井的地方的人,没有一个不唱他的词。元曲里有《西厢记》,这是必读的。内容曲折,修辞也很美丽。

  还有《汉宫秋》,《梧桐雨》。从明到清,《牡丹亭》,《桃花扇》,小说有《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儿女英雄传》。这《儿女英雄传》的好处,是完全用北平话写的。还有《醒世姻缘》,是写《聊斋志异》的蒲留仙写的,很好玩儿。清末有《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都可以看。这些都是用白话写的。不过在思想上跟“五四”以后的文章不同。新文学的特性

  今天我要讲的是新文学的特性,上回我已经说过,新文学是活的文学,人的文学。活的文学之下,是文学用具的革命。人的文学之下,是文学内容的革新。这两个集合到一块儿,形成极简单的革命的目标。新文学的作家并不是不会写旧文学的。而且是大部分,都会写旧文学的。不过为了时代的关系,旧文学已经有了很多很好的作品。现代的人要写得比古人更好,是非常的困难。如宋人词里所谓:

  “恨不踊身千载上,趁古人未说吾先说。”写的不如古人,不如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新文学的特性,第一是用白话写的。白话的白,是“土白”的白。就是俗话的意思。而且又是“清白”的白,也是“黑白”的白。就是能够表示得更精确而明了。有了白话文学,就产生了一种标准的国语,也有人说,先有了标准国语,然后才有白话文学。其实是完全相反的,必须先有了白话文学,这文学被人人所念诵,就形成了标准的国语。如长江以南的福建,广东,不能说标准语的,也从看白话小说,慢慢的会说了标准国语。像我的母亲,她是福建人,是不会说标准语的。从南方到北方来的时候,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她到北平头一天问佣人,我在哪里。佣人说“姑娘坐在门槛上”,“姑娘”就是北平话的“小姐”,门槛两字也是南方所没有的,可是我母亲就懂得佣人的话,我父亲觉得奇怪。母亲说是看《红楼梦》看的。新文学的工具里,还有一个重要的,是采用西洋的标点符号。中国的古文里,有很深的内容,又不用标点符号,很不容易了解,思想模糊,意义也不清楚。但在古文里,加上符号,意义就明白的多。比方: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三畏底下填个“:”

  “天命”,“大人”底下填个“,”,“圣人之言”底下填个“。”,这样意义就很明白。若没有标点符号,上下句就会读混了,这样可笑的事常有的。又如: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

  这样引用文上填“‘’”符号意思很明白。

  “答,何好?客,何能?”填个“,”和“?”没有人会错解的。现在中国的中学大学入学考试,都叫学生填标点符号,或者文言改白话,白话改文言。就是要练习这个方法。

  新文学第二特点是方法。新文学的方法与旧文学的不同。

  尤其是搜集文章材料的方法不同。古人材料的范围非常狭窄,他们认为有的材料可以入诗,可有的不可以入诗。在新文学的观点,只要有涌溢的情感,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入诗。这完全在乎个人新颖独到的观察和经验。比方读一般旧小说,戏曲,读完了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作者没有个人的经验,而只套用古人的思想。所以写出来的人物,一点个性也没有。我在大学交的毕业论文是《元曲的研究》,所以读了四百多本元曲,比方《西厢记》,《墙头马上》,《倩女离魂》等等。《西厢记》的中心人物,男的是张生,女的是莺莺。《墙头马上》的中心男女人物,也跟张生莺莺完全一样,一点也没有个性。对于人物的个性,比方《水浒传》里的武松、鲁智深他们都是粗暴的人物。同是行者,但两个人的人格完全不同,所以描写这种人物,最好自己心里有个对象,注意观察而描写出来。

  单单套用别人的描写,是不会给读者以新颖的印象的。在《红楼梦》里不但黛玉和薛宝钗的个性完全不同。就是比较相似的黛玉和晴雯的个性也是不同。因为每一个人,各有个性,所以才有分别。

  底下就是搜集选择材料的方法不同。中国古来没有短篇小说的作法。在新文学里,短篇小说是模仿西洋方法,要采取一段事实的最精彩的部分。

  新文学的内容和材料受“欧化”最大的影响,这点跟旧文学大不相同。新文学的文法,根本就学西洋的文法。名词也与旧文学不同。比方说“打倒旧文学,建设新文学”这“打倒”,“建设”都是新的名词,从前所没有的。新文学的体裁也跟旧文学不同,在诗中也采用了英国的“十四行诗”,日本的俳句等,这都是从前所没有的。

  还有新文学创作的目的也与旧文学不同。在这儿讲到人的文学。周作人先生说,人是动物进化的。他说的“动物”,指的是肉体方面,“进化”却是灵魂方面的。人的文学,包括肉和灵两方面。新文学的目的,是打倒反人性的所有的制度。

  创作还有正面和侧面。从正面发挥我们的理想,主张人性应有的意义,从侧面就暴露描写残害人性的一切东西。比方亲子之爱,在新文学中的描写就跟旧文学不同。旧文学谈“孝”。从前有《二十四孝》,其中真正可取的只有一两个,此外都是沽名钓誉,不近人情。比方《郭巨埋儿》,为了饥馑,想省出他母亲的粮食,就把自己的幼儿活埋了,但在掘地的时候,发现土里有许多黄金。这完全是不合人情的。孝顺父母要作父母所喜欢的事情,郭巨的母亲,决不肯让他活埋他的儿子。还有《王祥卧冰》等等,都是只表现出愚蠢,而不近人情。新文学中描写亲子之爱,就舍弃这种材料和写法。凡是这些奖励不自然的行为的文章,都是“非人”,“吃人”的文章。

  男女之爱,新文学的描写也跟旧文学的不同。男女之爱,最重要的是恋爱结婚,没有恋爱的结婚是不道德的。因为那并不是为自己而结婚,而是为家庭为父母而结婚。同时男女之地位是平等的。贞操的问题也是平等的,所以表彰贞妇烈女的文章也是片面的。中国妇女运动有过标语“打倒贤妻良母”。我们并不是不要贤妻良母,可是同时也要贤夫良父。贤和良不应该只是一方面的义务。

  新文学的欧化和翻译的盛行有关,各国的留学生,都翻他所到国家的作品。当时留日的学生翻日本小说的很多,所以我们当学生时代已经读到芥川龙之介,武者小路实笃,夏目漱石,德富芦花等人的作品。其余英法德等国的作品,当然也更多。总起来说,中国新文学开始才有三十多年,真正伟大的作品还没有发现,好多作者现在还在用功,摸索着将来要走的路。但比较满意的还有。可读的如:

  胡适先生的《胡适文存》,《尝试集》。西洋人说胡适先生是中国文艺复兴的父亲。他的著作最好都看一看。尤其是《尝试集》,是中国新诗的最初产品,胡适先生是个学者,所以他的诗是学者之诗,而不是诗人的诗。比方:

  “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

  这样诗很受了语录之影响。

  还有鲁迅先生,他的思想是最进步的,文笔也极敏锐,他的全集是值得一看。

  小说的作家巴金,茅盾,老舍,沈从文,丁玲,郭沫若,他们的作品都应该阅看。尤其是女作家丁玲,她的作品极有力量。女作家还有雪林,丁玲是“力”的,雪林是“美”的。

  新文学作品里要注意“方言化”。比方巴金是四川人,茅盾是浙江人,老舍是北平人,沈从文,丁玲是湖南人。他们作品里都常用本省的方言。新文学作品里的方言,常能特别表现出地方的特性。

  此外还有诗。诗是新文学作品里,效果最小的,进步最慢的。这也是因为诗是难写的,诗的元素太复杂了。新诗里音韵也好,内容也好的并不算多。徐志摩,闻一多两个人,比较好些。同时中国抗战十年间,文学作品最成功的是戏曲。作者最初有郭沫若,田汉(他们俩都是日本留学生)。郭沫若的戏剧,如同胡适先生学者的诗一样,他是诗人的戏曲。写剧最成功的是曹禺。抗战以前有《日出》,《雷雨》,抗战后有《蜕变》,《北京人》等。还有袁俊的《万世师表》;茅盾的《清明前后》;老舍的《桃李春风》等等,都是可赞的。

  这次本人能在这东京大学讲演,觉得非常荣幸。我对于旧文学本来没有什么研究,对于新文学也没有什么好的创作,只因在现状之下,好的文学家,还不能前来日本,所以本人只好来担负这演讲中国文学的责任。但是借了这个机会,能够提起诸位对中国新文学的兴趣,那我就觉得非常的高兴。

  谢谢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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