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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学期读完了《宝岛》,下学期就要读托尔斯泰的《复活》,”觉民对琴说,他的脸上现出得意的微笑,他们已经走出上房,刚下了石阶,向着他们的房间走去。“下学期我们国文教员要改聘吴又陵,就是那个在《新青年》上面发表《吃人的礼教》的文章的。”
  “吴又陵,我知道,就是那个‘只手打孔家店’的人。你们真幸福!”琴兴奋地、羡慕地说。“我们国文教员总是前清的举人秀才,读的书总是《古文观止》一类。说到英文,读了这几年还是在读一本《谦伯氏英文读本》。总是那些老古董!……我巴不得你们的学堂马上开放女禁。”
  “《谦伯氏英文读本》也是好的,中国不是已经有译本吗?听说叫做什么《诗人解颐语》,还出于林琴南的手笔,”觉慧在后面嘲笑道。
  琴回过头看他一眼,抱怨道:“三表弟,你总爱开玩笑,人家在说正经话!”
  “好,我不再开口了,”觉慧笑答道,“让你们两个去说罢,”他故意放慢脚步,让觉民和琴走进了房间,他自己却站在门槛上。
  堂屋里灯光昏暗。左右两面的上房以及对面的厢房里电灯燃得通亮,牌声从左面上房里送出来。四处都有人声。天井被雪装饰得那么美丽,那么纯洁。觉慧昂着头东张西望,心里异常轻快。他想大叫,又想大笑几声。他挥动手臂,表示他周围有广阔的空间,他的身子是自由的,并没有什么东西束缚他,阻碍他。
  他又想起他所扮演的《宝岛》里的黑狗出场时,曾经拍着桌子高呼旅店的侍者拿酒来。这种豪气又陡然涌上了心头,他不觉高声叫道:“鸣凤,倒茶来!倒三杯茶!”
  左面上房里有人应了一声。几分钟以后,那个少女端了两杯茶,从左面上房里走出来。
  “怎么只有两杯?我明明叫你倒三杯!”他依旧高声问。鸣凤快要走到了他的面前,听见他的大声问话,似乎吃了一惊,手微微颤抖,把杯里的茶泼了一点出来,然后抬起头看他,对他笑了一笑说:“我只有两只手。”
  “你怎么不端个茶盘来?”他说着也笑了。“好,把这两杯茶端给琴小姐和二少爷。”他把身子向左边一侧,靠在门框上,让她走了进去。
  很快地鸣凤就走出来了。他听见脚步声,故意把两只脚放开,站在门中央堵住她的路。
  她默默地站在他背后,歇了一会儿才说:“三少爷,让我过去。”她的声音并不高。
  不知是他没有听见,抑或是他听见了故意装着未听见的样子,总之,他并不动一下。
  她又照样说了一次,并且加了一句话:太太还要她去做事。但是他依旧不理睬她。他像石头一样地站在门槛上。“鸣凤,……鸣凤!”上房里有人在叫,这是他的继母的声音。
  “放我去,太太在喊我了,”鸣凤在他后面着急地低声说,
  “去晏了,太太要骂的。”
  “挨骂有什么要紧,”他笑了,淡淡地说,“你告诉太太说,在我这里有事做。”
  “太太不相信的。倘若惹得她发脾气,等一会儿客走了,说不定要挨一顿骂。”这个少女的声音依旧很低,屋里的人不会听见。
  这时候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响了,他的妹妹淑华大声说:
  “鸣凤,鸣凤,太太喊你去装烟!”
  他便把身子一侧,让出了一条路,鸣凤马上跑出去了。淑华从上房走出来,遇见了鸣凤,便责备地问道:“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喊你,你总不肯答应!”
  “我给三少爷端茶来。”她垂着头回答。
  “端茶也要不了这么久的时间!你又不是哑巴,为什么喊你,你总不答应?”淑华今年不过十四岁,却也装出大人的样子来责骂婢女,而且态度很自然。“快去,太太要是知道了,你又会挨骂的。”说毕她便转身向上房走回去,鸣凤一声不响地跟着她走了。
  这些话一字一字地送进了觉慧的耳里,非常清晰。它们像鞭子一样地打着他的头。他的脸突然发起热来。他感到羞愧。他知道那个少女所受的责骂,都是他带给她的。他的妹妹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反感。他很想出来说几句话替鸣凤辩护,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拉住他。他不作声地站在黑暗里,观察这些事情,好像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她们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一张少女的面庞又在他的眼前现出来。这张美丽的脸上总是带着那样的表情:顺受的,毫不抱怨,毫不诉苦的。像大海一样,它接受了一切,吞下了一切,可是它连一点吼声也没有。
  房里的女性的声音也不时送进他的耳里,又使他看见了另一张少女的面庞。这也是一张美丽的面庞。可是它的表情就不同了:反抗的、热烈的、而且是刚毅的、对一切都不能忍受似的。这两张脸代表着两种生活,指示了两种命运。他把它们比较了一番,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更同情前一张脸,更喜欢前一张脸。虽然他在后一张脸上看见了更多的幸福和光明。
  这时候前一张面庞在他的眼里显得更大了,顺受的、哀求的表情显得更动人。他想安慰她,给她一点东西。可是他想不出他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他无意间想到了她的命运。他明白她的命运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许多跟她同类的少女都有了这同样的命运,她一个人当然不能是例外。想到这里,他对于命运的安排感到了不平。他想反抗它,改变它。忽然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奇怪的思想。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又哑然失笑了。
  “不会有的,这样的事情做不到,”他自语道。
  “假使真有了这样的事情呢?”他又这样地问自己。于是他想象着会有的那种种的后果,他的勇气马上消失了。他又笑着说:“真是梦想!真是梦想!”
  但这梦想也是值得人留恋的,他好像不愿意立刻就把它完全抛弃。他又怀着希望地发出一个疑问:“假使她处在琴姐那样的环境呢?”
  “那当然不成问题!”他自己决断地回答道。这时候他真正觉得她是处在琴的环境里面了,于是在他与她之间一切都成了很自然,很合理的了。
  过了一些时候,他又笑起来,他在笑他自己,他说:“怎么会有这样的痴想!……这简直说不上爱,不过是好玩罢了。”于是那个带着顺受表情的少女的面庞便渐渐地消去,另一个反抗的、热烈的少女的脸又在他的眼前现出来。但是这面庞不久也消去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一句陈腐的话,虽然平时他并不喜欢,但这时候他却觉得它是解决这一切问题的妙法了!所以他用慷慨激昂的调子把它高声叫出来。这所谓“匈奴”并不是指外国人。他的意思更不是拿起真刀真枪到战场上去杀外国人。他不过觉得做一个“男儿”应该抛弃家庭到外面去,一个人去创造出一番不寻常的事业。至于这事业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只有一点不太清楚的概念。这样嚷着他就走进了房里。
  “你看,三弟又在发疯了!”房里,觉民正站在写字台旁边,跟坐在写字台前面藤椅上的琴谈话,听见觉慧的声音,便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琴说。
  琴也抬起头望觉慧,嘲笑地回答觉民道:“你难道不晓得他是一位英雄?”
  “说不定就是‘黑狗’,‘黑狗’也是英雄!”觉民带笑地说。琴也笑了。
  觉慧被他们笑得有点发恼了,动气地答了一句:“无论如何,‘黑狗’总比李医生好,李医生不过是一位绅士。”
  “这是什么意思?”觉民半惊讶半玩笑地问,“你将来不也是绅士吗?”
  “是的!是的!”觉慧愤恨地答道。“我们的祖父是绅士,我们的父亲是绅士,所以我们也应该是绅士吗?”他闭了口,似乎等着哥哥的回答。
  觉民起初不过是跟弟弟开玩笑,这时看见觉慧真正动了气,想找话安慰他,但是一时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琴在旁边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够了,这种生活我过得够了,”觉慧又接下去说。他愈往下说,愈激动,脸都挣红了:“大哥为什么要常常长吁短叹?不是因为过不了这种绅士的生活:受不了这种绅士家庭中间的闲气吗?这是你们都晓得的……我们这个大家庭,还不曾到五世同堂,不过四代人,就弄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是一家人,然而没有一天不在明争暗斗。其实不过是争点家产!……”他说到这里气得更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却说不出来。事实上使他动气的,并不是他的哥哥。还有一个另外的原因。这就是那张带着顺受表情的少女的面庞。他觉得他同她本来是可以接近的。可是不幸在他们中间立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就是这个绅士的家庭,它使他不能够得到他所要的东西,所以他更恨它。
  觉民望着弟弟的发红的脸和两只光芒四射的眼睛。他走过去握着弟弟的手,又拍拍弟弟的肩膀,感动地说:“我不该跟你开玩笑。你是对的。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们弟兄两个永远在一起。……”他还不知道觉慧的脑子里另有一张少女的面庞。
  觉慧听见哥哥的这些话,他的怒气马上消失了,他只是默默地点着头。
  琴也站起来,激动地说:“三表弟,我也不该笑你,我也要同你们永远在一起。我更应该奋斗,我的处境比你们的更困难。”
  他们两个都掉头去看她,她那双美丽的大眼里射出来一股忧郁的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里荡漾。她平日的活泼的姿态看不见了,沉思的、阴郁的脸部表情表示出她的内心的激斗。他们第一次看见她的这种表情,马上就明白了是什么东西在苦恼她。她说得不错,她的处境比他们的更困难。她的忧愁时的面容因为不常见,所以比平日欢乐时的姿态更动人。这时他们有了一种愿望,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只为着使这个少女的希望早日实现。但这愿望是空泛的,他们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他们只觉得这是他们的义务。
  他们把自己的苦恼完全忘掉了,他们所想的只是琴的事。后来觉民开口了:“琴妹,不要紧。我们会替你设法。你只管放心。我平日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的话。你该记得我们从前要进学堂,爷爷起初不是极端反对吗?后来到底是我们胜利了。”
  琴向后退了两三步,一只手撑在写字台上面,一只手摸着额角,身子就靠着写字台。她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呆呆地望着他们。
  “琴姐,二哥的话不错,你只管放心好了,”觉慧也恳切地对琴说;“你只管好好地预备功课。多多补习英文。只要考进了‘外专’,别的问题,总有法解决。”
  琴轻轻地挑了挑发鬓,微微一笑,但是还带了点焦虑地说:“我希望能够如此。妈是不成问题的。她一定会答应我。只怕婆会反对。还有亲戚们也会说闲话。就是你们家里,除了你们两个,别的人也会反对的。”
  “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你读书是你自己的事,况且你又不是我们家里的人!”觉慧半惊讶半愤怒地说。
  “你们不知道为了我进一女师,妈受到了不少的闲气。亲戚们都说,这样大的姑娘天天在街上走,给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简直失了大家的闺范。五舅母去年就当面笑过我一次。我一点也不觉得什么。然而妈却苦了。妈的思想完全是旧式的,虽然比另外一般人高明一点,但也高明不了多少。妈爱我,所以肯把责任担在自己的肩上,不顾一般亲戚的闲言闲语。这并不是因为她相信进学堂是对的。……进学堂已经够了,还要进男学堂,同男学生一起上课!你们想,我们的亲戚中间有哪个敢说这件事是对的?”琴愈说下去愈激动,伸直身子,两眼发出光芒,射在觉民的脸上,似乎要从他那里找到一个回答。
  “大哥是不会反对的,”觉民无心地说出了这句话。
  “加上他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处?大舅母就会反对。而且四舅母、五舅母又有说闲话的资料了,”琴接着说。
  “管她们说什么!”觉慧接口道,“她们一天吃饱饭,闲得没有事做,当然只有说东家长西家短。即使你没有做什么事,她们也会给你捏造一点出来。总之,我们没法堵住她们的嘴,横竖该给她们取笑,让她们去说好了,只当不听见一样。”
  “三弟的话很有道理,琴妹,就这样决定罢,”觉民鼓励地说。
  “我现在决定了,”琴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她又恢复了活泼、刚毅的样子,然后又坚决地说:“我知道任何改革的成功,都需要不少的牺牲作代价。现在就让我作一样牺牲品罢。”
  “你有这样的决心,事情一定会成功,”觉民安慰她道。琴微微地笑了一下,依旧用坚决的调子说:“成功不成功,没有什么大关系。总之,我要试一下。”觉民弟兄两人都带着赞叹的眼光望着她。
  隔壁房里的钟声传过来,是九下。
  琴理了理发鬓,说:“我该走了,四圈牌也该打完了。”她便向外面走去,又回头带笑地招呼他们:“有空到我们家里来玩,我一天在家空得很。”
  “好,”弟兄两个人齐声应道。他们把她送出门,看着她的背影进了上房,然后回转来。
  “琴真是一个勇敢的女子,”觉民想起了琴,不觉冲口吐出这样的赞语。他还沉溺在幻想中。过后他又忽然说:“像琴那样活泼的女子,也有她的痛苦,真想不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我也有的,”觉慧说到后半句忽然住了口,好像说了什么不愿意说的话。
  “你也有痛苦?你有什么痛苦?”觉民惊讶地问。
  觉慧红着脸,连忙分辩道:“没有什么,我说着玩的!”
  觉民不再说什么,只是疑惑地望着他的脸。
  “姑太太的轿子!”外面有人在叫,这是鸣凤的清脆的声音。
  “提姑太太的轿子!”中年仆人袁成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过了几分钟,中门打开了,两个轿夫抬了一乘空轿子进来,在堂屋门前台阶上放下了。
  在街中响着锣声,沉重而悲怆,二更锣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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