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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二十二



  汴京·端礼门·宣德门·繁塔寺
  晨钟暮鼓,苍凉凄绝。北宋王朝灭亡了·

  王安石、司马光病逝十五年。苏轼病逝一年。
  崇宁元年(1102年)九月十七日清晨,雾漫泞京,掩没了皇宫里的殿宇亭台和街巷里的酒肆楼阁。京都十大禅寺的晨钟声几乎是同时响起,雄浑苍凉,猛烈地驱散着灰蒙蒙的浓雾,强烈地摇落着御路两侧桃、李、梨、杏湿淋淋的枯叶,焦躁地唤醒了京都习惯于晚睡晚起的人们,撞击着皇宫端礼门前连夜矗起的一座石碑。这座石碑是大宋建国一百四十二年来不曾有过的。石碑前已滞留着早朝散去后的朝廷百官,京都闻讯的文人、学子、艺伎、黎庶也从各条街巷陆续赶来观看,至雾散日出已时,已聚众数千,嘈杂、议论、喧闹声代替了十大禅寺的晨钟声,端礼门前呈现出一片混乱。
  这座石碑,高一丈五尺,宽五尺,黑底白字,石工刻镌而成,额以“元祐奸党碑”五字,乃皇帝赵佶御笔,碑文乃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京所书。其文曰:

    皇帝即位,旌别淑匿,明信赏刑,黜元祐害政之臣,摩有佚罪,乃命
  有司夷列罪状,第其首恶与其附丽者以闻,得一百二十人。皇帝命书而刻
  之石,置端礼门前,永为万世之臣戒。又诏京书之,将颁之天下。臣窃惟
  陛下圣神英武,遵制扬功,彰善瘅恶,以绍先烈,臣敢不扬休命仰承陛下
  孝悌继述之志。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臣蔡京谨书记。

  下列元祐奸党名单一百二十人。等其罪状,刻石而定。

  文臣执政官二十三人:
    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吕大防、韩忠彦、范纯仁、曾布、刘
  挚、王岩叟、范纯礼、蒋之奇、韩维、孙固、李清臣、苏辙等。
    待制以上官三十五人:
    苏轼、范祖禹、赵君锡、朱光庭、吴安持、孙觉、鲜于亻先、贾
  易、曾巩、范纯粹、杨畏、吕陶等。
    馀官四十八人:
    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刘攽、司马康、刘安世、吴安诗、
  欧阳棐、王巩、郑侠、程颐等。
    内臣八人:
    张士良、鲁焘、赵约、谭囗、杨囗、陈询、张琳、裴彦臣
    武臣四人。
    王献可、张逊、李备、胡田。
    曾任宰臣二人:
    王珪、章惇。

  这座“元祐奸党碑”的出现,群臣黎庶都迷们而恐慌。这个杀气腾腾的举措,明面上是皇帝赵佶和宰相蔡京“崇尚熙宁之政”、恢复“熙宁新法”的宣言,骨子里却是皇帝即位改元后的一次大清洗:定罪为“元祐奸党”的一百二十人中,既有“熙宁”年间“变法”的反对者,也有“变法”的倡导者和支持者;既有“元祐”年间“革故鼎新”的倡导者和支持者,又有“革故鼎新”的反对者;而且这一百二十人中,一半是当代著名的学者和文人。钦定“奸党”失去了明确的界线,只能是一种滥行权力、为欲所为的暴政。于是,群臣在这个“奸党”名单中所关注的,主要不是曾经反对过自己的政敌,而是自己所亲近过的朋友,政坛纷争可伸可缩、株连之累可大可小,如若朝廷纷争再有发展、株连的圈子稍有放大,自己不也进入“奸党”中了吗?京都学子、文人、黎庶,早已对朝廷近三十年来不停的政争烦透了心,此时之所见所思,主要不是这些“奸党”的罪行,而是近三十年来这些人物留下的“遗产”,拥护“变法”者,在思念章惇、曾布、李清臣、韩维等人在“熙宁”年间的功绩和不凡表现;反对“变法”的人们,在思念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苏轼、苏辙等人在“熙宁”、“元丰”年间坎坷的遭遇;大学的学人学子们,在思念司马光、范祖禹、司马康、刘攽等人十五年冷室著作的清苦艰辛和《资治通鉴》的辉煌成就;文坛瓦肆的文人艺伎们,在思念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等人的才情诗篇。人们对权力滥用者的传统厌恶和对是非不分中弱者遭难的传统同情,迅速升腾为对这座“元祐奸党碑”的怀疑和反感,心中长久淤积的对朝廷不满的愤怒喷发了,变成了骚乱的狂呼嚎叫:
  “章惇何罪?”
  “曾布何辜?”
  “苏轼连年颠沛流离,何党何奸?是非不分!”
  “司马光,朝臣典范,何罪而遭此劫难,人心不服!”
  “崇宁,崇宁,崇尚‘熙宁’‘熙宁之政’何在?欺天欺人!王安石地下有知,当嚎啕痛哭……”
  骚乱的狂呼嚎叫声,震动了皇宫,震动了京都,人群不断地向端礼门前涌来,朝廷惶恐了,大内禁卫甲戈涌出,立即控制了端礼门,皇城司的巡逻铁骑也狂飚似地赶来,控制着通向端礼门的各条巷口,人们在铁甲铁骑的包围中沉默了。
  在大内禁卫涌出,皇城司铁骑狂飚而至的同时,一队黄甲禁卫拥着宦官头子童贯乘马而出端礼门。
  童贯,字道夫,汴京人,时年四十八岁,因善于迎合皇帝赵佶之意图而获宠。其人外和而内狡,笑面而习心,现时虽为宦官,实际上权同右相,与蔡京相倚相援,已成为皇帝赵佶的左右手,“元祐奸党碑”之立,乃出于童贯与蔡京的“合谋共奏”。
  童贯立马于端礼门前,望着含怒沉默的人群,微微一笑,手持圣旨,高声喊道:
  “圣上诏谕百官黎庶!”
  百官急忙跪倒领旨。
  黎庶、文人、学子亦随而跪倒。童贯高声宣旨:

    ……奸党之罪,为害社稷,实不可寡,刻石贬罚,以戒不忠不信之臣。
  今再谕四事:
    一、诏令天下监司长吏厅,备立“元祐奸党碑”以示天下黎庶共知,
  使奸人司马光、苏轼、章惇、曾布之辈,遗臭千古;
    二、诏令焚毁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范纯仁、刘挚、范百禄、梁
  焘、王岩叟景灵东官绘像;
    三、诏令焚毁苏洵、苏轼、苏辙、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所有
  诗文。范祖离所著《唐鉴》、范镇所著《东窗纪事》、刘攽所著《诗话》、
  僧文莹所著《湘山野录》亦悉行焚毁。私存匿藏者,以律严惩;
    四、诏令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其奸党子孙亦不得入京为
  官……

  焚书坑儒,暴秦之所为啊!童贯宣旨声停,端礼门前死寂沉静,人群默然禁口,既无欢呼皇帝英明天纵的套话,也无愤懑激烈反对之声,端礼门前似乎成了一座苍凉阴森的墓地。人们胆怯了?哑巴了?麻木了?童贯立马而视,突然感到这种死寂沉静的可怕恐怖。这时从黎庶群中站起一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年近八十岁的老人,长发散乱,神情颓废,步履踉跄地走向“元祐奸党碑”,深深一躬,稽首为哀,怆然悲呼,声恸云天:
  “人无贤否,官无大小,悉列其中,屏而弃之,国运将尽,国脉将绝。上苍啊,大宋社稷,真是不可救药了吗……”
  苍凉悲怆的呼号声在端礼门前的上空回荡着,如雷声轰鸣。跪地的人们仰首而视,眼睛里含着泪水和火焰。
  人群四周的铁甲铁骑,在苍凉悲怆的呼号声中,人伏鞍闭目,马垂首落鬃。
  童贯立马端礼门前,眺望着如癫如疯的老人,脸上浮现出几丝阴笑。
  老者突然仰天大笑,随即放声而歌,步履踉跄而去:

    苏黄不作文章客,
    童蔡翻作社稷臣。
    三十年来无定论,
    不知奸党是何人?

  老人吟唱远去了,跪地不起的人们眺望着、垂泪着、沉默着、思索着。识者早已认出老人,心中默默地叨念着:他是云游和尚“无知”大师啊!
  童贯立马端礼门,眺望着踉跄离去的老人,脸色铁青,低语身边的禁卫:
  “奸党余孽未绝……”

  王安石、司马光病逝四十年。苏轼病逝二十五年。
  靖康元年(1126年)二月四日日落时分,汴京城城北城西号角急吹,战鼓急擂,战马的嘶鸣声萧萧不绝,马蹄腾起的烟尘,这暗了落日,淹没了城堞。三个月来兵临城下的金兵,又以攻城之势恫吓威逼着龟缩于皇宫内的大宋太上皇、教主道君皇帝赵佶、二十六岁新即皇位的皇帝赵桓和朝廷中枢重臣太师蔡京、太傅玉黼太尉梁师成、领枢密事、广阳郡王童贯、宰相李邦彦。他们此刻都聚集在“教主道君皇帝”赵佶辉煌的延福宫,在守城将校不停禀报的金兵动态中颤抖着。
  去年(宣和七年)十一月,金兵分东西两路南下入侵,东路由完颜宗望率领,攻取燕山府;西路由完颜宗翰率领,攻取太原府。宋军主帅童贯、蔡攸(蔡京长子)不战而逃,各地守将竞相降金,并作向导。金兵东西两路长驱南下,渡过黄河,于十二月中旬会师汴京城下。兵部侍郎、尚书右丞李纲据城抗击,数挫金兵锐气,并号令天下兵马勤工。陕西边塞致仕老将种师道,以七十四岁高龄率师驰援汴京,任京畿、河北制置使之职,与金兵周旋于京都城外。而崇奉道教的太上皇赵佶,在占据皇位二十六年中,穷奢极欲、专事靡费,大建宫观,大兴土木,狎妓寻乐,微行觅春,腐败透顶,早被金兵吓破了胆子,年仅四十四岁,便把皇位传给了二十五岁的儿子赵桓,自己躲进延福宫自娱嫔妃去了。新即位的皇帝赵桓也是香风中长大的一个软胎,在蔡京、梁师成、童贯、李邦彦的挟持恫吓下,便派朝廷重臣李邦彦、张邦昌、白时中、赵野等至金兵大营,乞盟于城下,订立了屈辱的条款:

    一、贡输金五百万两,银五百万两,牛马骡各一万头,驼一千匹,杂
  色缎一百万匹,绢帛一百万匹。
    二、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
    三、尊金国皇帝为伯父,宋国皇帝为亲王。四、宋朝以宰相及亲王各
  一人为质。

  条款已订,金银绢帛已纳,金兵仍围城不解,战马肆虐于城下,威逼朝廷罢免主战将领,遣散勤王兵马。金兵的号角声、战鼓声,终于使昏庸的大宋朝廷再次屈膝。今日傍晚,皇帝赵桓在蔡京、梁师成、童贯、李邦彦的催促下,借种师道部将耿南仲夜袭金兵大营失败之机,下诏罢免了兵部侍郎、尚书右丞李纲和京畿、河北制置使种师道的职务和兵权。
  罢免李纲、种师道的诏令传出,立即激怒了京都的人们,在太学生陈东和进士欧阳澈的领导下,数百名学子冲出太学大门,沿街呼号,慷慨激昂,京都黎庶起而响应,聚众数万人,群情激愤地涌向皇宫宣德门。
  陈东,字少阳,润州丹阳人,时年四十岁,登高挥臂情愤泪流,声情动人:
  “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贼于内,李邦彦敛怨于西北,朱囗聚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从而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使天下之势,危如发丝。此六贼者,异名同罪,当擒此六贼肆清市朝,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欧阳澈,字德明,抚州崇仁人,时年三十五岁,亦登高而演说,揭露朝廷茺淫靡费于人群之前:
  “朝廷昏庸,奸佞当国,几十年来,王公卿相,几乎皆出于蔡京门下,误君蔽主,罪恶滔天。元祐奸党碑遍布全国,致使人才凋敝,谏言堵塞,谄媚之论,充斥谏院;投主所好,弄权取宠,极奢极欲,鱼肉黎庶。大家抬头看一看延福宫、民岳园,雕梁画栋、奇花异石、馆舍台阁,华丽奇绝。良岳园周长十五里,高峰九十尺,都是老百姓的血汗啊!再看一看蔡京、蔡攸父子的府邸吧,金碧相照,形若天上宫阙,花石为墙,珠王饰屋,极天下木石之最。若不是贪赃枉法,窃国盗库,他能有那么多的银两吗?童贯公开鬻卖官爵,人所共知,京都早有“三百贯,直通判;五百贯,直秘阁’之民谣,可有谁敢管啊!王黼荒淫无耻,坏事做绝,侍妾成群,其中有官封者达十八人之多,朝廷的官爵还有尊严吗?李邦彦,市井浪子,以讴谚得宠,凭蹴鞠当上了宰相,懂得什么朝政!此等奸佞执权,国家能不灭亡吗?现时,金兵威逼城下,李邦彦、梁师成对外屈服,与金兵订了城下之盟,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贡以金银千万两,以食饲虎,简直是卖国!对内残害忠耿之士,罢免李纲大人和种师道大人的兵权,简直是投敌所好!蔡京、童贯不除,社稷难保!梁师成、李邦彦不死,大宋必亡……”
  这是大宋王朝建国一百六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京都大骚乱,也是孤城日落哀境中民心愤怒的大爆发。人群震怒,高呼“除此六贼”。陈东破指滴血成书,其书曰:

    李纲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谓社稷之臣也。李邦彦、白时中、
  张邦昌、赵野之徒,庸谬不才,忌嫉贤能,动为身谋,不恤国计,所谓社
  稷之贼也。陛下拔李纲为执政,中外相庆,而李邦彦等疾如仇雠,恐其成
  功,因缘沮败,归罪于李纲。夫一胜一负,兵家常势,岂可遽以此倾动任
  事之臣。且李邦彦等人必欲割地,曾不思河北实朝廷根本,无三关四镇,
  是弃河北也,弃河北,朝廷能复都大梁乎?又不知割地之后,李邦彦等人
  能保金人不复改盟否也?……李邦彦等人不为国家长久计,又欲沮李纲成
  谋以快私情,罢命一传,兵民骚动,至于流涕,咸谓不日为敌擒矣!罢李
  纲非特堕李邦彦等人计中,又堕敌计中也。乞复用李纲而斥李邦彦,且以
  阃外付种师道。宗社存亡,在此一举。

  陈东的“血书”交宣德门禁卫呈入,人群秩序尚肃,伏阙高呼:“请见李右丞!请见种宣抚!”适李邦彦带随从护卫趾高气扬由宣德门出,人群拥前论理,李邦彦以势压之,众怒而数其罪状,且欲殴之,李邦彦捷足逃免。时皇帝赵桓遣内侍吴敏出而传宣:“李纲用兵失利,不得已而罢之;俟金人稍退,即复李纲职。”众怒而挝坏登闻鼓,吴敏惧,返身而入宣德门。人群益怒,喧呼动地。皇帝赵桓再遣开封府尹王时雍带执戈禁卫列阵出而宣旨:“圣谕:尔等结伙闹事,欲囗天子乎?当速散退!”陈东、欧阳澈挺身而出,高声答对:“以忠义囗天子,不愈于以奸佞囗之乎?”王时雍以目示大内禁卫捕捉陈东、欧阳澈,大内禁卫佯作视而不见,人群欲殴之,王时雍逃去。人群更怒,沸乱难禁,殿前都指挥王宗氵楚恐生变故,急奏皇帝赵桓“勉而从之”。皇帝赵桓纳谏,急传内侍朱拱之召李纲入朝,召种师道入城。朱拱之奉旨出召,被愤怒的人群怒拳交挥而亡。人群遂闯入宣德门,捶杀内侍数十人。大内震动,皇宫惶恐,蔡京、梁师成、童贯等闻讯匿藏,三省六部大臣皆离散而去,皇帝赵桓一时失措,身边所倚者,唯户部尚书聂昌一人。
  聂昌,字贲远,抚州临川人,时年四十八岁,为官清廉,与李纲相善,有“不当轻弃土地,当檄天下兵马坚守京畿”之论,在京都人望颇高,且支持陈东上书。他奉旨而出,先向人群鞠躬为礼,以消群疑,继而称赞人群此举出于忠君忠国,以消民怨,然后高声宣读圣谕:

    览太学生陈东书,朕心甚慰。即复李纲尚书右丞之职,充京城四壁守
  御使。复种师道京。兹、河北制置使之职,以阃外之事相托。并除元祐党
  籍学术诸禁,以利谏奏……

  人群骚乱始平,但仍在同声呼号“请见李右丞!请见种宣抚!”不肯离去。
  四更时分,李纲、种师道奉旨出宣德门与人群相见,人群伏地哭泣:
  “果李右丞啊!果种宣抚啊……”。
  陈东、欧阳澈走到李纲、种师道面前,跪拜致礼,咽泪而语:
  “李大人、种大人,国家安危,黎庶祸福,都在大人肩上了!”
  种师道泪湿白须,面对人群,举臂而吼:
  “马革裹尸,武臣天职啊!”
  李纲咽泪,向人群拱手致谢,心里默默地说:晚了,一切都晚了……
  陈东、欧阳澈与人们相率喏声离去,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几个时辰之后(二月五日),皇帝赵桓又明令下诏:禁止伏阙上书,诏诛士民闹事首领和杀内侍凶手……
  靖康元年(1126年)闰十一月十八日入夜,京都十大禅寺敲响的暮鼓声在寒风呼啸的夜空颤抖着,汴京城在浓烟烈火中呻吟着。冲天的火焰,烧红了夜空,也烧毁了一个衰败的王朝。
  火光腾空,映红了汴京城外东南三里许的繁塔寺。在繁塔寺山门前的一棵苍松下,站着一位年逾百岁的老僧,他身披袈裟,白发白须,神情怆楚,身背佛囊,手柱禅杖,迎着呼啸的寒风,凝目眺望着汴京城里升腾的浓烟烈火,目光变得越来越焦虑了。突然,山坡上枫树丛中的小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他转眸一瞥,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小和尚跑到他的面前,气喘吁吁地说:
  “‘无知’大师,金兵入城了,烧毁了建宁殿、政事堂、景灵东宫,烧毁了封丘门、新酸枣门、新曹门、陈州门、南薰门、新郑门的门楼,六宫嫔妃都成了金兵的俘虏……”
  “金兵破城何如此之速?”
  “城里老百姓都在痛骂奸臣蔡京、童贯等人。尚书右丞李纲再次罢官之后,这些好臣遣散了各地的勤王兵马,撤除了京都的防御。”
  “皇帝逃出城了吗?”
  “皇帝(赵桓)和太上皇(赵倍)已向金兵纳表投降了。”
  “无知”大师周身一震,险些跌倒,目光失神,泪水滚落,望着汴京城升腾的烈火,伴着夜空颤抖的暮鼓声,大放悲声,怆楚哀号:
  “汴京毁灭了,大宋一百六十六年的社稷沦丧了,这是佛的安排?这是神的惩罚?还是人道沧桑的必然啊?王安石中兴社稷的追求失落了,司马光革故兴国的努力失败了,苏子瞻忧国忧民的呼喊泯灭了,我哭大宋黎庶的多灾多难啊……”
  烈火在汴京升腾着。
  暮鼓声在夜空哀恸着。
  “因果业报啊!理想的失落,道德的衰亡,人才的凋敝,私欲的横流,早就谱写了这亡国的哀曲。火,烧毁了朝廷诈虞交织的蛛网,也烧出了人主人臣狰狞的本相。皇宫龙椅上端坐的皇帝,原是一代不如一代的软胎,荒淫腐朽、骄奢极欲的皇帝赵佶,终于在执政二十六年中,为大宋王朝掘好了坟墓。政事堂里议政执权的中枢重臣原是一茬不如一茬的奸佞,弄权贪黩,横征暴敛,残害忠良的蔡京、童贯、王黼、高俅、朱囗、梁师成等人,在二十多年的暴政虐民中,终于充当了大宋江山的送葬人。天日昭昭,这样的人主人臣当世代为后人唾骂……”
  烈火在汴京升腾着。
  暮鼓声在夜空哀恸着。
  “缘成大我啊!火,烧毁了京都的繁华,也烧毁了几十年来诉说不清的迷惘。昏昏帝王,何尝知晓世情的变化,何尝知晓民间的实情。几十年来朝廷演出的一切闹剧,都是帝王左手和右手的拳击,都是帝王前言和后语的纷争。愕愕者受到冷遇,诺诺者得到垂青;益国利民者受到压抑,祸国殃民者得到纵容;正气跌落沟壑,邪气拂云荡空;给予天下黎庶的,是空洞的甜言蜜语;给予宠臣的,是实在的高官厚禄;天下黎庶在行事颠倒的朝政中心灰意冷,帝王的社稷在行事颠倒的朝政中化为轻烟清风。轻烟消散了,清风无迹了,留给人间的,只有一个王朝的屈辱和遗恨……”
  烈火在汴京升腾着。
  暮鼓声在夜空哀恸着。
  无知和尚凄怆地吟出苏轼的一首词作《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捐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烈火在汴京升腾着。
  暮鼓声在夜空哀恸着。
  小和尚喃喃地说:
  “大师,太上皇第九子康王赵构已与尚书右丞李纲突围而出,去了南京(商丘),我们也该走了。”
  “无知”和尚默然,向着浓烟烈火中的汴京城跪倒……
  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一日,太上皇赵佶(徽宗)、皇帝赵桓(钦宗)被金兵押上囚车,离开汴京城,向北而去……
  北宋灭亡了。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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