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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二十



  汴京·司马光府邸·政事堂
  司马光生命智慧之光即将消失前的一闪
  ·斯人在茫然的希冀中匆匆离去·天薄
  大宋啊……

  司马光的病情在日益恶化着,而他的“革故鼎新”却陷于停顿的状态。“故”是风风火火地“革”了,可“新”是什么?从何“鼎”起?成了当务之急。朝臣们都把目光投向司马府邸病卧床榻的司马光。司马光在他生命智慧之光即将消失的最后一闪中,投出“中兴社稷”的一丝亮光。
  元祐元年七月三日,司马光奏得太皇太后恩准,乘坐“椅轿”来到延和殿,向群臣提出了以“人治”为契机的“鼎新”纲领——“十科取士”:

    为政得人而治,然人之才,或长于此而短于彼,虽皋、夔、稷、契,
  各守一官,中人安可求各;故孔门以四科论士,汉室以数路得人。若指瑕
  囗善,则朝无可用之人;苟随器指任,则世无可弃之士。光各位宰相,职
  当选官,而识短见狭,士有恬退滞淹或孤寒遗逸,岂能周知;若专引知识,
  则嫌于私;若止循资序,未必皆才。莫如使在位达官,各举所知,然后克
  协至公,野无遗贤矣。故设十科取士。
    一曰行义纯固可为师表科(有官无官人皆可举);
    二曰节操方正可备献纳科(举有官人);
    三曰智勇过人可备将帅科(举文武有官人);
    四曰公正聪明可备监司科(举知州以上资);
    五曰经术精通可备讲读科(有官无官之人皆可举);
    六曰学问该博可备顾问科(有官无官人皆可举);
    七曰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有官无官人均可举);
    八曰善听狱讼尽公得实科(举有官人);
    九曰善治财赋公私俱便科(举有官人);
    十曰练习法令能断请谳科(举有官人)。
    ……

  这个“纲领”,虽然也是旧制“内外举官法”的复活,但司马光赋予了新的内容:招揽人才放宽了官职资历之限,“随器指任”以专长人才充实各职,显示了司马光爱惜人才的意愿和“以才治政”的决心。但他亲自筹建的中枢老人班子,却似一架老化磨损的机器,运转不灵,更没有掀起像“广开言路”那样的“鼎新”高潮。八十岁的文彦博,居太师位而平章军国重事,五天一次乘轿临朝,对司马光“鼎新纲领”的实施情况不闻不问,只是嘻嘻哈哈至三省、六部转悠一圈,散步消食,乐度晚年。六十八岁的吕公著,居右相之位而总理中枢事务,对司马光的“鼎新纲领”倒热心推行,但因其精力不逮,生性沉稳,根本没有拚命一搏的劲头。六十九岁的门下侍郎韩维和五十九岁的中书侍郎吕大防,仍然保持着“国之老成”的习性,对司马光的“鼎新纲领”不冷不热,暮气苍苍。河北籍的左司谏王岩叟、尚书右丞刘挚、工部郎中梁焘、河南籍的左正言朱光庭、崇政殿说书程颐、左司谏贾易等,多是四十岁左右的人物,积极狂热地推行着司马光的“鼎新纲领”,但对朝臣们举荐的“才士”,百般挑剔,严格查审与王安石、吕惠卿等人的关系交往,似乎都在争抢司马光真传弟子的继承权。特别是崇政殿说书程颐,以实际行动“完美”着司马光“经术精进可备讲读科”的设想,把年仅十一岁的皇帝赵煦,“讲读”得心惊胆寒,急头摆脑:皇帝赵煦在宫中洗漱盆里捞起几只落水蚂蚁,程颐即色甚庄重而诲教:“推此心以及四海,帝王之要道也”;皇帝赵煦凭朱槛偶折柳枝作戏,程颐即正色指谏:“方春时和,万物发生,不可无故摧折”,直惹得皇帝烦心。而苏轼、苏辙和“苏门学士”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等人,依然唱着“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的违时歌,偶尔还流露出对王安石几句赞语,引起一些朝臣的皱眉和侧目。朝廷人心混乱,中枢政施迟缓,“革故”容易“鼎新”难啊,司马光在病中闻之,神焦心焚不能自己。
  元祐元年八月三十日夜晚四更时分,神焦心焚的司马光,辗转病榻,胸闷气堵,似睡似昏,六神迷离,病情迅速恶化,出现了幻觉之象。恍惚中他似乎看见文彦博、韩维醉怡晚年的形影向他走来,吕公著、范纯仁愁眉苦脸的形影向他走来,苏轼、朱光庭、王岩叟、程颐相讥相讽的形影向他走来,年幼皇帝郁郁寡欢的形影向他走来,章惇、张璪、吕惠卿怒目衔恨的形影也向他走来。皇帝、太皇太后、同僚们似乎都在向他询问“鼎新之策”、“福民举措”,而章惇、张璪、吕惠卿等却在侧目冷视着,他双手空空,心中愧作,拱手谢罪。人们倏然离开了,眼前突然出现“相看不足,相亲不倦,相爱不绝,人间黄泉”的老妻。老妻笑吟吟地向他走来,他急步向前迎接,突然夜风吹打窗扉的声音赶走了恍惚中的幻影。周身汗湿,凉风冷心,司马光一下子清醒了:这不是梦境,是心神恍惚的幻觉啊,他衷声吁叹:“幻觉也是一种征兆,也许鹈囗将鸣了……”他骤然间猛烈地咳嗽起来。
  侍疾于寝居一侧床榻上的司马康,突然被窗扉的“乒乓”声和父亲的咳嗽声惊醒,急忙翻身下床,捧起盥盆至父亲床前,忙为父亲捶背捋胸。司马光抓住儿子的双手,待气息稍平,声音艰难地吩咐:
  “康儿,我这个月的俸薪怎么是原俸啊?大概是户部官员弄错了。天亮之后,即去户部奉还我当减之俸薪,多一分不可取!”
  司马康急忙惶惶释解:
  “朝廷有制,告假超过百日,当减俸薪十之三成,父亲卧病至七月十三日已满百日,故七月、八月都是减俸领取的。三天前,太皇太后得知,虑父亲久病体弱,特下旨赐恩,准于原俸不减。皇恩浩荡,儿怕……”
  司马光摇头:
  “太皇太后垂怜,我更当自爱其身,若恃恩而特殊,制为谁设啊!朝制之失威,民心之不平,皆源于特殊于制外之事、之人。汝当牢记,制外之物,份外之物,针线不取,乃我家家规。”
  司马康连声应诺。
  “康儿,人生为官,当清廉如水,方可取信于民,无愧自身。我几十年来,食不敢常有肉,衣不敢纯衣帛,视地然后敢行,顿足然后敢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决非胆怯于粉身碎骨,而是追求人生的一种境界,这个境界,也许就是范公仲淹讲的那个境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求之数十年,至今仍未全入其境……
  “康儿,人生之行世,亦如‘投壶’之乐,不可使其过,亦不可使之不及,所以为中也;不可使之偏颇流散,所以为正也。中正,道之根抵。圣人作礼乐、修刑政、立教化、垂典漠,凡所施为,不啻万端,要在纳民心于中正。民为主,官为仆,明乎此理,你也能居官而堂堂正正了……”
  司马康惊异于此刻父亲的谆谆教诲,一时茫然。司马光拉儿子坐在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一份密封的表文:
  “我居官四十八年,除祖上留下的房几间、地几垅外,别无所有。能遗于汝者,唯此笺纸几页。汝当记得,此乃四年前我病危于‘独乐园’钓鱼庵雨夜时,写作的那份遗表,是准备死后由淳甫(范祖禹)上呈先帝的。今已失其所图,特留于汝作念,汝当留示子孙,使知吾事君区区之心。若子孙能继承吾志,利国而不害国,福民而不祸民,则我瞑目无憾矣!”
  司马康一时心神慌乱:这是父亲在遗托后事啊!他“扑咚”一声跪在床前,泪水滚落,接过遗表,语不能出。
  司马光似了却了一桩心愿,以拳捶打自己瘫废的双腿,声如誓语:
  “病假自今日告止,我要入朝视事了!”
  司马康情急,垂泪哀求:
  “父亲,这万万不可!”
  司马光喟然叹息:
  “苟利社稷,惶恤其它!死生,命也,我不能抱疾误国,我有一肚子话要向晦叔说啊!这天,怎么还不见亮啊……”

  清晨卯时,司马康去户部退还父亲当减的俸薪还没有返回,司马光着袍顶冠,坐着两名家仆抬着的“椅轿”,冒着凉飕飕的晨风,向大内政事堂走去。他怕沿途被黎庶士卒认出,便以抱巾覆面。他怕再增添家仆背负上朝的劳累,便改变了往日由宣德门上朝的路线,由东便门乘“椅轿”入宫。谁知刚进东便门,朝臣们的卵时早朝已散,几个由东便门回家的早朝官员迎面而来,而且发现了以袍巾覆面的司马光,他们惊诧地恭敬请安,司马光移开袍巾恭敬答礼。这样一来,“司马相公病愈临朝”的喜讯便哄然传向皇宫处处。
  “司马相公病愈临朝”的喜讯传至宣德门,早朝散去的官吏立即停住了脚步,一种欣慰和振奋的情绪骤然而生,欲睹司马公大病痊愈后的神采!中枢重臣韩维、吕大防、刘挚、李清臣急忙转过身来,走向政事堂。也许今日有要事相商!
  喜讯传至东华门,早朝散去后正要回府歇息的程颐、邢恕、苏辙等人,也都来了精神。程颐、邢恕急忙转身奔向政事堂,苏辙却加快脚步奔向白家巷府邸,他要把这个喜讯告知今日请假没有参加早朝的哥哥。
  喜讯传至三省、六部、谏院、御史台,梁焘、鲜于亻先、朱光庭、王岩叟、贾易等人都欢欣鼓舞,即刻告知所属官吏,各安其位,不许离去,等待司马光新的示令传来。
  喜讯传至东府枢密院,范纯仁急忙携带近日的边情“塘报”,奔向政事堂,准备答对司马光的询问。
  喜讯传进文彦博的府邸,这位八十岁的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也喜出望外,破了五天入朝一次的惯例,急忙乘车赶往政事堂,要向司马光祝贺病愈之喜。
  苏辙回到白家巷苏府,正值早膳时分,膳厅里腾起欢乐,王闰之笑语“苍天有眼”,王朝云合十诵念“阿弥陀佛”,苏辙的妻于史氏亦赞“好人长安”,“苏门学士”黄庭坚、晁补之、张耒、陈师道也欢声祝贺。苏轼推开饭碗,急忙着袍顶冠,高声说:
  “君实病愈临朝,诸事将谐,山谷、无咎、文潜、无已的馆阁任职之事,将于今日核定。吕公著和程颐逆闭天下才士之门,今日就要打开了!”说罢,喜滋滋地走出膳厅,向大内皇宫走去。
  司马光的声望已是如此之高,连结着朝廷各式人物的心,也就维系着朝廷的安定和社稷的安危。
  司马光在政事堂门前落下“椅轿”,两名家仆取下轿杆,落下轿篷,抬起坐椅把司马光送进政事堂。早朝后进入政事堂处理政务的吕公著,突见司马光到来,大为惊诧,急忙上前迎接:
  “君实,你这是……”
  司马光椅上拱手:
  “晦叔公,想你想得慌啊!我这是以椅代步,享清福了。”
  家仆放下坐椅,退出政事堂。
  吕公著急忙为司马光斟茶,歉疚地说:
  “我正欲去府上禀告近日‘十科取士’情状,谁知你竟……”
  司马光笑着说:
  “两心相通,我猜知晦叔公将驾临寒舍,然病榻焦心,我是等不及了。出题容易作文难,光出了一个不旧不新的偏题,要晦叔公在一个月内拿出一篇大块文章,真是逼你的老命啊!晦叔,我今乘轿入宫,就是为拜读这篇大块文章而来。先睹为快,请你朗读以飨我。”
  吕公著颓然坐在司马光面前,苦笑摇头:
  “负君实之重托,惭愧啊!一个月来,我确实感到才力不逮矣。”
  司马光看见吕公著确如昨夜恍惚中所见愁眉苦脸之状,心已忧了,仍强颜为欢以鼓励:
  “晦叔公何慎默太过,我等垂老乃得国政,平生所蕴,不施于今日,将何俟乎?放开胆子,胸怀自信,藐视艰难,介甫可为你我之师。”
  吕公著脸上连那几丝苦笑也消散了,话语颓丧:
  “君实,‘鼎新’之举,面对的不是王安石、吕惠卿、章惇、张璪等人,而是你我昔日之同怀者!这些人,几乎都是昔日被王安石贬逐的人,都有一段辉煌的历史,都是反对过‘变法’的英雄,都各有政见,惹不起啊。而现时四十岁左右的才智之士,多为‘变法’十七年中科举所得之人,完全符合君实所倡德才者极少,且多陷于恩恩怨怨之中,于此人有恩,则于彼人有怨,相互牵扯,撕弄不清。如‘苏门学士’黄庭坚乃君实举荐,晁补之乃李公清臣举荐,张耒乃范公纯仁举荐,才智皆超群之士,任职馆阁,足以胜任,可他们情近苏子瞻,亦有赞扬玉安石之嫌,朝臣反对者不少,能轻率‘随器指任’吗?再说……”
  司马光静听着,脸色变得清冷森穆,他终于听明白了:朝廷几十年来,“任人唯亲”的痼疾又发作了,而且又新添了恩恩怨怨的鲛线绡丝,蒙上了一层恩怨道德的灵光,变得合情合理。这是“变法”十七年道德沦丧的报应,难道也要当作遗产继承吗?此患不除,什么“革故鼎新”?什么“十科取士”?什么“得政在人”?都是一句空话,到头来只能是恩恩成党,怨怨相残,朝制失威,害国病民……
  吕公著终于说出一个可怕的现状:
  “君实,现时朝廷已出现了‘朔党’、‘洛党’、‘蜀党’之说。”
  司马光着遭雷击,蓦然色变,目光含怒,声音森厉:
  “谁在结党?”
  吕公著压低声音:
  “朝臣议论;尚书右丞刘挚、工部郎中梁焘、左司谏王岩叟为‘朔党”之首;崇政殿说书程颐、左正言朱光庭、左司谏贾易为‘洛党’之首;苏轼、苏辙、殿中侍御史吕陶为‘蜀党’之首……”
  司马光胸堵气噎,心在颤抖。
  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所信所揭。昔日的被贬逐者,刚刚脱离了政争的迫害,就反回头来又要以政见制造朝廷的纷争,而且结党营私,何其离奇而愚蠢!权力、私欲、恩怨,力大无比,改变着人的良知、神志和一颗在苦难中曾经闪烁着光辉的灵魂。
  他骤然恍悟到,自己的十科取士构想,原是一场秋梦,即将破灭了。自己的处境,已类于江宁半山园里的介甫,其道难行,其志难伸。
  怀着失败者的心绪,癯瘁垂衰地面对着一个无可奈何的现实,司马光悲愤呼号:
  “不!天若祚宋,决不会有此等事情发生!苏子瞻、光之密友,虽口无遮拦,断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随着呼号声的戛然中断,司马光身躯一震,歪斜在坐椅上昏厥过去。
  吕公著惊骇地呼唤着司马光,闻“喜讯”而赶来的中枢重臣文彦博、韩维、吕大防、范纯仁、刘挚、李清臣和程颐、邢恕等人都涌进政事堂,全然愣住了。
  停步在政事堂门外窗前的朝廷百官,刹那间失魂落魄、禁口哑声。
  人们一时慌乱无措。
  韩维此刻还算冷静,喝令邢恕速去御医房传御医抢救,喝令程颐速去崇庆宫、福宁殿禀奏太皇太后和皇帝,喝令司马府家仆速召司马康来政事堂,喝令门外窗前的朝廷百官严禁谈论喧哗。
  在韩维果断的喝令声中,范纯仁和吕大防已将司马光从坐椅上移于政事堂一侧小室的床榻上,中枢重臣文彦博、吕公著、吕大防、刘挚、李清臣、范纯仁、韩维等环榻而立,神色紧张地注视着司马光神情的变化。
  也许由于移卧于床榻,司马光的身躯舒坦了,血液畅通了,也许由于司马光未了的心志仍在起着某种作用,他忽而长长舒了一口气,神态稍现平和安静,气息也顺畅了一些。
  吕公著身为右相,此刻已心神镇定,他急需司马光在至为重要的“继任人选”上有所嘱托,便俯身于司马光耳边,轻声询问:
  “君实,我说话你听见了吗?”
  司马光微微点头。
  “今后朝廷,谁可继君实之重任?”
  司马光眉头一动,没有回答。
  “文太师彦博先生如何?”
  司马光摇头,喃喃而语:
  “文公年事已高,何必累他受罪……”
  “苏子瞻系君实密友,可否继任?”吕公著此问,乃缘于刚才司马光不信苏轼有结党之事而发。
  司马光低声断断续续地说:
  “子瞻可为翰林学士,其任已极,不可以加,如用文章为执政,则国朝赵普、王旦、韩琦未尝以文称。介甫文章绝世,在翰苑,为称职,及居相位,天下多事。当以介甫为戒。”
  吕公著再问:
  “君实意在何人?若圣母、皇帝询问,我何以答对?”
  司马光的声音愈显微弱,断断续续,仍可听辨:
  “光自病以来,悉以身付医生。以家事付子康,唯国事未有所付。今日,付于晦叔了……”
  吕公著急切推辞:
  “君实,我才智不逮啊……”
  司马光不再回答,声音喃喃地重复着两个字:
  “鼎新,鼎新,鼎……新……”
  老御医沈安士带着两个医生跑步赶来,闯进政事堂,闯进小室,急扑司马光身边,但神情一下子颓了。
  他取出一片薄纸放在司马光的口鼻上,已无一丝气息,老御医跪在床榻前,泪水如注。
  司马康在范祖禹陪伴下发疯似地闯进政事堂,看见老御医跪地垂泪,他的脚步踉跄,仆在父亲的身上,沉痛哀绝,声咽嗓哑,在范祖禹咽泪不止的劝慰下,神情迷痴地跪在床榻前,叩头禀告:
  “父亲,你当减之俸薪,儿已遵示退回户部了……”
  一声宦侍的唱引喝道声传来,一队宦侍宫女拥着太皇太后和皇帝赵煦走进政事堂。
  司马康和群臣跪地迎驾。
  太皇太后挽皇帝行至床榻前,望着司马光垂泪不止,用手抚合了司马光不瞑的眼帘。
  时元祐元年九月一日,司马光卒,享年六十八岁。
  太皇太后哀声悼念:
  “司马大先生,你为朝政累死了,天薄大宋,天薄皇室,天薄世间黎庶啊!我将厚葬大先生,报大先生忠国忠君之德。皇上,以敬师之礼为大先生送行吧!”
  十一岁的皇帝赵煦,单腿跪倒在司马光的床榻前,叩头送行,哀声恸哭。
  司马康感谢皇恩浩荡,叩头出血。
  群臣在欢呼“太皇太后万岁”、“皇上万岁”之后,也放声恸哭起来。
  政事堂内外,一片哭声。
  苏轼来晚了,他呼唤着“司马君实”这个名字,大放悲声,闯进了政事堂……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他走的是古圣古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道路,给人间留下了一丝“公而忘私”、“奋不顾身”的浩然之气。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他周身清爽,两袖清风,居官四十八年,个人财产一无所有。府邸所有银两,仅当月减发之俸薪。给人间留下一丝“居官清廉”的凛然之气。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他的府邸寝居之内,留有遗奏八张纸笺,皆系手札,论当世要务,探索着“鼎新”之途。床箦萧然,唯枕下有《役书》一册,页行注释密密麻麻。他虽然罢废了王安石的“募役法”,恢复了“差役法”,但仍然没有停止对“役法”的探索。他留下了一个未竟的事业,也给人间留下了一种“不停探索”的精神。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他用十八年时间修著的《资治通鉴》成了光照千秋的不朽巨著。他在十八个月执权行政中所推行的“革故鼎新”(后人称“元社更化”)却是一笔说不清的糊涂帐。也许他执权的时间太短了,历史没有给予他足够的生命。他在学问上是成功者,他在政坛上同王安石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的失败者。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他的人品、道德、学识、作风,赢得了朝野官员黎庶最广泛的怀念,赢得了朝廷最高规格的礼遇。病丧之时,朝廷辍朝三日,百官吊唁,满城哀悲,“京师之人为之罢市往吊”,家家焚香悼念,哀状空前。京都画师,绘像刻印鬻之,市人皆“家置一像,供于祭堂,饮食必祝焉”,“四方皆遣人购之”。灵车移往老家谏水时,人们夹道送行,注香于头顶以送葬者九百余人,四方来会葬者数万之众。朝廷拨治丧费银三千两、绢四千匹,赐龙脑水银以敛,其墓地庄穆辉煌,碑楼宏大,高四丈五尺,回廊环绕,蔚为壮观,与江宁北山王安石冷清的墓地相比,世人议之曰:君实升天,介甫入地,世态炎凉……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天下文人学士以诗词哀悼者不计其数,他的老朋友范镇景仁为他写的墓志铭,在朝野广泛流传:
  呜呼,公乎而不留乎!山岳可泐也,公之意气坚不可夺也;江海可竭也,公之正论浚不可遏也!呜乎公兮,时既得矣,道既行矣,志已伸矣,而寿止于斯,哀哉,哀哉!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苏轼亲自为老友撰写《行状》和《神道碑》,概述了司马光生平的业绩,洋洋万言,公允凿实,奠定了司马光人品、道德、功业、学识的历史地位。《神道碑》结尾,苏轼“拜手稽首”的诗吟,唱出了当时民心归倚的生动情状:

    ……
    公来自西,一马二童。
    万人环之,如渴赴泉。
    孰不见公,莫如我先。
    二圣忘己,惟公是式。
    公亦无我,惟民是度。
    民日乐哉,既相司马。
    尔贾于途,我耕于野。
    士日时哉,既用君实。
    我后子先,时不可失。
    公如麟凤,不鸷不搏。
    羽毛毕朝,雄狡率服。
    ……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一位伟大人物的消失,导致了一个时期龙蛇相争的混乱。
  崇政殿说书程颐主持丧事,置灵柩祭堂于董太师巷司马光的府邸,也许出于对司马光的尊敬,也许出于展示“理学”的风采,也许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程颐竟以古礼始终丧葬。以古礼敛体,用锦囊裹司马光之身;以古礼制棺椁,依诸侯制,棺厚五寸,榔为三重,皆用松木;以古礼殡葬,依诸侯制,殡为五日,葬为五月;以古礼行哀,祭曲招魂,葬曲挽歌;以古礼服丧,哀子著斩丧之服,居三年之孝。
  朝臣闻知,议论纷起,善者赞其复以古礼符合司马光的初衷,恶者斥其复以古礼糟践司马光的心志。
  九月六日,一场纷争在司马府邸的门前发生了。
  是日,是司马光病逝的第六天,是开祭的日子,也是神宗皇帝赵顼的灵牌放进宗室明堂的日子。
  早朝之后,群臣明堂祭把,在庄穆隆重的礼典中,和着礼乐,完成了先帝赵顼灵牌的定位,朝廷颁布大赦天下之诏,算是先帝赵顼最后赐给人间的恩典。群臣欢呼,以吉礼完成了“明堂祭祀”。
  “明堂”礼毕,时已巳时,苏轼、苏辙与同辈官员二十多人,急忙奔向司马光府邸祭吊,欲凭棺哀思,忆昔日之谊,叙难舍之情。
  他们行至司马光府邸门前,见程颐、朱光庭、贾易立于阶上,神情森穆,默然无语。
  苏轼等正欲拾阶而进,程颐举手阻之曰:
  “《论语》有语:‘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公等方歌朝廷大赦吉礼,非‘哭则不歌’之义,不可入!”
  这也是“古礼”吗?群臣驻足懵了。程颐拱手为礼:
  “请公等返回,明日斋戒来祭。”
  苏轼心愤而戏谑:
  “古人但云‘哭而不歌’,并没有说‘歌而不哭’啊!正叔熟记古人之言,只可惜闹颠倒了。先古礼而后吊唁,于礼何害?”
  程颐语塞,张臂拦阻,怒吼道:
  “子瞻强词狡辩,猥亵古礼!”
  苏轼亦怒吼:
  “燠糟鄙俚,你那是枉死市叔孙通所制之礼,糟践君实之心志、辱没君实之人品道德啊!”说罢,推开程颐的手臂登阶欲入,在旁的朱光庭、贾易援程颐出,苏辙、吕陶等人亦援苏轼而上,口舌相讥,争吵声起,此时,司马康率领家人披麻带孝而出迎,程颐见状,把满腔愤怒撒向司马康:
  “孤哀子若真行孝,当依古礼悲恸哀绝,居室思父母劬劳之恩,不可因受吊而废哀!”
  司马康惘然,进退不得。
  苏轼亦怒,正欲出语抗争,大内宦侍尖利的唱引喝道传来:
  “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驾临祭吊!”
  苏轼、程颐和群臣们抬头望去,太皇太后的飞凤轿辇、皇帝的雕龙轿辇,在一队禁卫士卒的蜂拥下向前涌来。群臣急忙跪倒迎驾。
  司马康跪倒在最前面,他的左边是苏轼,右边是程颐,他低头左右顾盼而心底惊悸:
  “这就是朝臣们议论的‘洛党’、‘蜀党’吗?朋党之争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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