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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二十三


  王安石府邸
  对手、朋友、皇上似乎都在成全着王安
  石,使他成了驾驭大宋风云的人·一个
  烟花女子走入了他的卧室·一个漕运罪
  犯启迪了他的深思·

  王安石担任了朝廷宰相,登上了施展他抱负的权力顶峰,大宋的命运责无旁贷地落在他的肩头。他来自州县,还没有改变那种“每事亲躬”的习惯;他出身于县邑微吏的地主之家,还没有学会前任宰相陈升之那种“与世无争”的“洒脱”;他怀着“变法易俗”的理想,不可能因袭前任宰相富弼那种“老于官场”的“稳健”;他天生就是一个轻衣轻食的人,修养不出前任宰相曾公亮那种“把酒论政”的“雅气”。他几乎整天待在大内“东府”里,不知偷闲地处理着“朝政万机”。各地推行新法的奏表、文书,他逐一过目;边境送来的奏札、战况,他逐一阅览;州府呈报的灾情、政情、冤情、异情,他逐一研读;皇帝需要了解的重要文书,他亲自摘录、贴黄上呈。他废寝忘食、昼夜操劳。身体日瘦,声望日升。他如同历代变革者一样,在文书、奏表、奏札、刑律中大展才智,以笔墨呕心沥血,并自得于其中欢乐,而多少有一些轻视文字、文书之外的实情。
  对手、朋友、皇帝似乎都在有意地成全他:欧阳修、张方平、范镇、韩琦等人离开了京都,他不再担心这些老臣出难题;司马光外任、苏轼沉默,不再有噪耳的反对声干扰他;吕惠卿、曾布等人全力依循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枢密使王珪也加入了赞歌的合唱而成为“西府”的甩手掌柜,把军务上的大权也拱让于他;另一位并肩宰相韩绛去了京兆府,自然不必再与这位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商议共决;年轻的皇帝给了他充分的信任,除了不断的嘉勉、鼓励外,不再有犹豫、迟疑的表示。一切都是顺心遂意的。两个月时间内,王安石实际上成了统管东西两府的主宰,朝廷已成了“朝臣唯介市之命是从”的一统天下。大宋历朝集政权、军权、财权于宰相一身的,仅此一例。王安石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驾驭着大宋风云。
  他又是十来天没有回家了。
  “元旦朝会”和“御苑射弓”之后,他陷入了更为繁忙、紧张的朝政之中。诸国使馆都为“御苑射弓”出了力,需要加以宣抚和慰劳;二府、三司一年的事务规划,需要审定部署;过去一年的财政收入、支出需要结算统计;吕嘉问等草拟的“市易法”和“方田均税法”条款与实施方案,需要反复酌定……事烦日短,今天儿子王雱来到“东府”,说家里有重要事情要他回家,他才猛然想到今天已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了。十天来慢待了夫人,慢待了家人,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歉疚。唉,历朝历代都有“国而忘家”之士,那些“士”们的心情,大约也是如此吧!
  他放下手中斟酌难定的《市易法》正要和儿子王雱回家,福宁殿宦值走了进来,传下了皇帝赵顼批谕的两份文书。他打开一看,一份是司马光字迹工整的《强兵安民三策》,一份是苏轼文字简短的“请求外任”。这两份奏折他都没有看过,想必是通过别的途径直接上呈皇帝的。他心里立即紧张起来,忘却了儿子王雱就在身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神情不安地伏案阅览。
  司马光的《强兵安民三策》阅览至半,他的心就禁不住地怦怦跳动。司马君实啊,你莫非发疯了!西北边陲各路将成为战区,永兴军将投入战斗,你未临军旅就企图乱法,就不怕被杀头吗?而且你临军执权,若有差池,不仅头颅难保,尚会罪及九族!怎还有心思顾念其它?他真为司马光冷汗湿衣。当他看到皇帝御批“诏司马光判西京留司御史台,专意修史”的谕旨时,一颗心才突然变得平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圣上英明,司马君实幸免于难!”在这兴奋的回味中,一种悲哀又浮上心头:“‘专意修史’,毕竟是坐冷板凳。司马君实纵然无怨,可总须顶着一个‘遭贬’的名头奔赴洛阳啊。”
  苏轼“请求外任”的奏表,使王安石心头更多了一层凄凉。特别是“受性褊狷,才智短穷”的八字自嘲和借口,更使他感到汗颜。这是子瞻的被迫自请!迫于荒唐的“往复贾贩”,迫于无情的政见之争,也迫于自己在皇上面前的危言杀伐啊!皇上“准其所请,诏通判杭州”的谕旨,对子瞻也算是一种照顾了。他茫然而想:江南如画的山川,杭州秀丽的美景,对于才气横溢的苏子瞻,但愿是一件因祸得福好事。
  王安石怀着歉疚的心情,与儿子王雱乘车回到家里,已是入夜时分。迎着他的是元宵节的喜庆。门外屋檐下挂着一串红光闪亮的纱灯,长廊两侧缀着五彩辉映的花灯,卧室门前是贴有(喜喜)字的八角灯。
  夫人吴氏从卧室笑吟吟地迎出,使他心中腾起老夫老妻间深沉不移的相依之情。他走进卧室,看见窗前桌案上摆着几样佳肴和一坛美酒,欣喜若狂,打量着着装更为整洁的夫人,轻声谢道;
  “知我者夫人,疼我者夫人!今日事情颇多,埋头书案,中午仅以两块油糕果腹,现时确实已是饥肠辘辘了。”说着,用手从盘子里扯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
  吴氏含笑而语:
  “承蒙相公夸奖。今天是元宵节,月圆人聚,我斗胆做主,特意请了一个人为相公烹茶制肴,并将为相公斟酒作陪。”
  王安石以为吴氏请来的是家蓄歌伎,便坐于桌案前,拱手作谢:
  “夫人雅意,安石恭然从命。”
  吴氏一笑,坐在王安石左侧,然后望着门外,轻轻击掌三声,一个年轻女子轻盈走进卧室,向王安石行了晋见之礼。王安石一看,不是自家歌伎,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子。他突然想起夫人两个月前因大病一场曾提及需要专人侍候之事,以为是夫人聘进的侍女,便热情相待,亲切地说:
  “自己家里,不必拘礼,请落座一同就饮。”
  年轻女子根本不知她今天走进的这个庭院,竟是当今的宰相府,更没有想到此刻叫她落座的人,竟是当今的宰相王安石。她再礼之后,便从容地坐在王安石的右侧,绾起衣袖为王安石斟酒,然后为吴氏斟酒,轻声说道:
  “请老爷、太太饮酒。”
  王安石端起酒杯,向吴氏作贺:
  “元宵佳节,谨祝夫人安好!”说完,浅浅呷了一口,便举箸夹起近处盘中的肉食大嚼起来。
  吴氏浅饮一口作答,笑着询问:
  “相公,此獐脯味道如何?”
  王安石这才注意到吃的是獐脯,迷惑回答:
  “是獐脯吗?噢,味道极佳,几乎被我吃糟塌了。好,好,甚合口味。”
  吴氏道:
  “这盘獐脯,就是这位新进之人亲手做的。相公今后有佳肴可用了。”
  王安石向女子点头,举杯相邀:
  “多谢了,你也斟酒自饮吧。”
  王安石的随和,消散了年轻女子的拘谨。她浅浅一笑,为王安石添酒。
  吴氏知道王安石的饮食习惯。此公饮食随便,只是在近处盘中寻食,对远处盘中再美的佳肴也常常是不及一顾。她便把远处的一盘鲟鱼移至王安石面前,特意提醒:
  “这盘鲟鱼,也是这位新人亲手烧的,请相公仔细品尝。”
  王安石眼睛一亮,认真看了看盘中的鲟鱼,举箸夹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停箸之后,大为赞赏:
  “清香爽口,果然不错!我十九岁随父亲居江宁,外祖母黄太夫人常烧鲟鱼以哺我。今夜甚幸,三十多年不尝此味了!”
  吴氏大喜,借机介绍年轻女子:
  “相公,你仔细看看,这位新人是哪里人?”
  王安石这才抬头仔细地打量身边的女子。
  此女子年约二十岁,体态娇柔婀娜。上着浅红色紧身杭缎暗花衫,下着深红色杭级党脚裤,黑发高髻,簪以钗凤、珠花,神韵清雅,面容秀丽,细眉如黛,一双晶莹欲语的眼睛,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风致。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是江南人?”
  女子微微点头一笑,嘴边的两个酒窝浅露。
  “家居何处?”
  “江宁钟山脚下。”语音清纯。
  王安石高兴了,情不自禁地以江宁乡音交谈:
  “江宁是我的第二故乡。异域逢乡亲,最亲是乡音!秦淮河现时如何?”
  女子以乡音答对:
  “秦淮河上的游船灯火比昔日更加辉煌,秦淮河上的琴音欢歌比昔日更为动听。”
  “你可去过定林寺?”
  “定林寺的钟声比昔日更是响亮了。”
  “你可知道悟真院?”
  “悟真院里的蔷薇花已成了江宁的一大景致。”
  “你可喝过悟真院里的八功德水?”
  “那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蠲菏的圣水,已使游人涌如早潮。”
  年轻女子亲切的乡音,流利的答对,使王安石的心绪飞向遥远的江宁,眼前渺渺浮现起客舟、孤帆、江水、月色、渔火……他禁不住吟出当年感怀江宁的诗句:

    霸主孤身取二江,
    子孙多以百城降。
    豪华尽出成功后,
    逸乐安知与祸双。
    ……

  在王安石沉浸于历代王朝盛衰兴亡的低吟中,年轻女子接着吟出三、四两联的诗句:

    东府旧基留佛刹,
    《后庭》余唱落船窗。
    《黍离》、《麦秀》从来事,
    且置兴亡近酒缸。

  王安石惊异,凝目望着身边女子:
  “你也知道这首诗作?”
  年轻女子款款回答:
  “这首诗是当今宰相王安石七年前任职江宁府时写的。江宁人都为他忧国忧民的一颗心而骄傲,这些诗句也就传入了市肆酒楼。谁知他当了宰相之后,还能以这样的一颗心对待天下的黎庶细民吗?”
  王安石愣住了。此刻不再是惊异于这个女子的才情,而是惊异于这个女子的心智了。他神情肃穆地说:
  “你有这样的担心吗?”
  女子说道:
  “天下的文人学士,大体都是这个样子,在贫寒潦倒的时候,会慷慨激昂以济世;待到飞黄腾达之后,就该四平八稳以利己了。王安石在这首诗里,原本就是留着退路的,你听,‘《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这不是在说,该衰亡的就该让其衰亡,又何必去惋惜呢?当然,这是他那时的牢骚话,可现时,他也许早就把这壮怀的一切,都付诸‘酒缸’了。”
  王安石心头一惊,坐不住了,站起身来:
  “不!王安石不会这样,也不敢这样!”
  女子一怔,惊慌地也站了起来。
  王安石发觉自己失态,摇摇头,转向夫人吴氏。可吴氏早在他与这个女子江宁忆旧时悄然离去,回到对面的一个房间——她的卧室去了。
  王安石心头突然浮起异样的不安。他向窗外望去,月色茫茫。他向门外长廊望去,廊间的灯火已经灭了。他一时失措。夜半三更,在这间卧室之内,只有这个陌生的女子陪伴,饮酒论诗,失检点了!他忙对女子说:
  “你快去侍候夫人安歇吧。”
  女子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走到床榻边,为王安石铺被置枕:
  “夫人早已吩咐,今后由贱妾侍候老爷……”
  王安石头脑“嗡”地一响:
  “你,你是什么人?”
  女子转过身来,低声说道:
  “我是太太用钱为老爷买来的小妾。”
  王安石“啊”地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望着床榻前的女子发呆。
  女子铺好被褥,轻步走到王安石身边:
  “老爷,夜深了,安歇吧。”
  王安石木呆不语。
  女子伸出手来,声音微抖地说:
  “老爷,贱妾为老爷脱靴解衣……”
  王安石如恶梦乍醒,惊恐地瞪着一双眼睛……
  女子含泪低语:
  “老爷,贱妾今日傍晚,奉夫人之命,已汤浴薰香过了,身子是……”
  王安石打了一个寒颤,苦笑着:
  “姑娘,你这是挖我的心啊。”
  女子愣住了。
  王安石镇定下来,轻声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嚅嚅回答:
  “贱妾名叫婵娟。”
  王安石点头,自语:
  “婵娟?多好的名字,又是一个婵娟啊!屈子的侍女叫婵娟,是屈子的解语花。这个突兀来到我面前的婵娟,也是天神为宽慰我煎熬的灵魂而恩赐的吗?‘心婵媛而伤怀兮,吵不知其所蹠’。婵娟,你有聪颖的才智,却不知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婵娟知道遇到了好人,突然双膝跪地,泪水涌出:
  “老爷,贱妾也是被迫卖身啊……”
  王安石忙道:
  “别哭,别哭,快起身,告诉我你的身世。”
  婵娟终于停止哭泣。她跪着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生于何处?父母是谁?婵娟根本就无印象。最早的记忆便是江宁钟山脚下那座灯红酒绿的“燕尔酒楼”和总是坐在酒桌前抚琴轻歌、泪珠莹莹、被人称为“醉怀七娘”的养母。
  养母长得真美,如同古人宋玉所讲:“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她“嫣然一笑”,不是“惑阳城、迷下蔡”,而是倾倒了江宁府的富商、大贾、才子、王侯。
  养母琴艺绝伦,歌音超群,却命苦无双。她把一个母亲的爱给了婵娟,把琴弦上的奥秘给了婵娟,把歌唱上的神韵给了婵娟,也把做人的艰难给了婵娟,也许因为小女子有着一副讨人喜欢的面容和不算平庸的灵性,连“婵娟”这个好听的名字也是她给的。
  养母的假欢假笑答兑了无数浪荡的来客。养母的真疼真爱保护了一个零丁的孤女。养母泪干了,血尽了。养女长大了,成人了。“燕尔酒楼”土埋了一个“醉怀七娘”,江宁府又捧出了一个“燕尔婵娟”。“燕尔婵娟”,一个天下男人都可以享用的“婵娟”啊……
  王安石回想起七年前身居江宁的情景:“醉怀七娘”何止倾倒江宁府,这个名字曾远播大江上下,为无数富商、大贾、才子、王侯垂涎。只是自己生性“执拗”,厌恶这个浪荡的名字,耻于认识这个烟花妓女。谁知七年之后,这个女人的养女,竟然跪在自己的面前。造化之缘分,难违啊!
  婵娟继续诉说着:
  也许是养母博大慈爱的灵魂仍在荫护着用泪水心血养大的女儿吧,一个年轻的“书场浪子”竟然抢在众人之前,跨进了“燕尔酒楼”。也许是养母舍身饲虎的一生得到了佛祖的回报吧,那个“书场浪子”竟然是一个值得委身的人;也许是养母在阴间的炼狱里暗为养女普散功德吧,那个“书场浪子”竟然用一场震惊江宁府的豪赌,把苦命婵娟“博”出了“燕尔酒楼”。
  王安石惊异于“书场浪子”这个名字,开口询问:
  “‘书场浪子’,何许人耶?”
  婵娟带有几分伤情回答:
  “他啊,是个怪人。身无分文,却乐于解困救贫。通晓诗书,却厌恶科举功名。身体单薄,却勇于使风弄潮。平时不沾赌博,有事却敢赌死博生。三年前“燕尔酒楼”的一场豪赌,真是令人心惊胆颤……”
  一张精致的紫檀木八仙桌放置在“燕尔酒楼”的天井里,桌上摆放着一面一尺见方的玉盘,玉盘中有一只金铸的“宝缸”和三颗白玉血纹骰子。唉,大宋的繁华,只以赌具可见。八仙桌两边的主客位置上,坐着一个赌场无名的“书场浪子”和一个以赌为业的“燕尔楼主”。客位一边的高桌上是“书场浪子”的赌注——借来的一万两银子;主位一边的高桌上是“燕尔楼主”的赌注——一个脱去披挂、只剩内裤内衫的妓女。双方聘来的二十名证人围着天井四周的红案坐定,一个个面色铁青。为首的赌场元老宣告着这场特殊豪赌的特殊规矩:为了正大光明,不用罩杯,不设开宝人,一局定输赢,点数相同,主赌为胜。
  观看的人已围得水泄不通,鸦雀无声。
  “燕尔楼主”从赌场元老手中接过白玉血纹骰子托在掌心,眉飞色舞地向四周观看的人群亮相鞠躬。二十名证人默默点头。“书场浪子”面色发青。脱去披挂的妓女,听天由命地闭上了双眼。
  “燕尔楼主”在一阵阴笑之后,扬手把骰子向“宝缸”扔去,三颗血纹冰凌在空中拉起一道白光落进“宝缸”之中。这一“扔”轻松、老辣,如利箭呼啸、雷电行空。三颗白玉血纹骰子在旋转中不停地变换着颜色、数字,红白翻滚,黑白幻化……突然间,排列成一副赌场绝活——“三六十八红”!
  “三六十八红”。大喜,顶尖的点数,赢定!“燕尔楼主”狂笑不止。年轻妓女一声尖叫,绝望地瘫软在高桌上,命如游丝。
  四周的观众沉默了,把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投向“书场浪子”:认倒霉吧,你就是再扔出一个“三六十八红”,按照刚才宣布的规矩,也是你输!
  二十名证人一阵低语,赌场元老从“宝缸”中挑起白玉血丝骰子,走到“书场浪子”面前,示出骰子,低声说道:“认输吧,后生,赌场如战场,生生死死,命中注定,今天你已无必要还手了。虽说传说中在‘三六十八红’之上还有一个十八点楼上楼,可那只是传说,连我也没有见过。”
  “书场浪子”猛地站起,劈手从赌场元老手里夺过白玉血纹骰子托于掌心,向四周观看的人们深深一躬。二十名证人不得不惊愕地点头。“书场浪子”忽地扬手把骰子向空中抛去,三颗骰子如同三颗流星追逐而上,沿着一条红色光点绘出的弧线,直落入“宝缸”。
  人们看呆了。
  “燕尔酒楼”沉寂无声。
  神奇的三颗骰子在“宝缸”中跳跃、翻腾、旋转,响声如玉盘滚珠,悦耳动听,铮铮不停……“燕尔楼主”惊骇失色,二十名证人呆若木雕。那三颗鬼神附体的骰子,先后亮出了红色六点,并先后跳跃成垒,绝妙地组合成“十八点楼上楼”!
  “十八点楼上楼”。赌场绝技,大赢!证人瞠目,观众结舌,欲惊呼欢叫,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书场浪子”看也不看枯木僵尸般的赌场元老与“燕尔楼主”,把借来的银子完璧归赵,用一匹华丽的锦缎,裹抱着年轻妓女大步出了“燕尔酒楼”。
  从此,离奇的夫妻寻求着离奇的恩爱,“书场浪子”离开书场,投身江河,以漕运弄船开始新的生路。
  王安石一时茫然:
  “那又是如何沦落到京都来的?”
  婵娟凄然拭泪:
  “也许是命中的苦罪还没有挨到尽头,也许是命中的姻缘注定要迎新送旧,汴河的一夜风浪,把贱妾送到了老爷的身边,又要喝一次合卺酒……”
  王安石知讽了,双手抚着婵娟说:
  “婵娟,请说下去。”
  婵娟一头扑在王安石的双膝上,悲痛失声:
  “老爷,你可怜可怜那个心地善良的‘书场浪子’吧!两个月前,他从江宁押送一船米粮来京,船行至京都城外三十里处,夜遇特大风浪,粮船沉没,船工全部遇难。他只身脱险,即去漕运司请罪报案。谁知漕运司官员,不问事故原委,不作勘察了解,不依条律论处,而是以钱为是,硬索罚金五千缗。”
  王安石愕然,凝眸打量着膝前的婵娟。
  “贱妾得到音讯,倾其家产,携金由江宁赶进京都。谁知漕运司官员言而无信,接过罚金五千缗后传下话来,非付罚金七千绢,不能放人。”
  王安石大吃一惊,目光畏缩了。
  “贱妾恳求不得,遂卖掉衣物首饰,再交罚金二千缗。可漕运司官员以罚金迟交两天为由,又索要罚金一千缗。贱妾在漕运司门前跪请一日,得到的答复是:若再滋事拖延,罚金还要增加……”
  王安石心跳了,气噎心胸,目光黯然。
  “贱妾孤身京都,人地两生,无一为援,只有隐瞒身份,卖身赎夫。”
  王安石声音颤抖:
  “于是夫人用钱买了你?”
  婵娟泣咽点头。
  “你的身价多少?”
  “九百缗。”
  “你的丈夫赎出来了吗?”
  “承蒙夫人恩德,贱妾已救得丈夫出狱,心无憾了。老爷放心,我会永生永世侍候你的。”
  王安石心如刀绞,昂首而语:
  “侍候我,侍候一个不知民情的糊涂官吗?侍候我,侍候一个勒索百姓的衙门头子吗?漕运司以钱为是而乱法,其他衙门呢……婵娟,你的丈夫现在何处?”
  婵娟懵了,嗫嚅回答:
  “住在宋门外一家客栈里,天亮就要南下江宁了。”
  王安石蓦地推开婵娟站起,走出房门,高声呼唤:
  “来人,来人啊!”
  声音惊动了熟睡的和还不曾入睡的家人,王府总管急忙奔来。
  王安石厉声吩咐。
  “立即套车,带着婵娟姑娘速去宋门外客栈,接回她的丈夫!”
  总管一时糊涂了:是夫人叫自己亲自出面为主人纳的妾啊,再三询问说没有丈夫,怎么半夜里冒出个丈夫来了……
  吴氏此时也来到门口,婵娟慌慌迎上跪下。吴氏叹息一声,拉起婵娟对总管说:
  “快去套车,带着姑娘去接贵客。姑娘,有话回来再说。”
  总管摇了摇头,带着婵娟离开了。

  卧室里,烛光下,王安石坐在软榻上,抱头不语。吴氏心如针扎一般难受。自己的一片心意不为丈夫接受,并气成如此。她默默地走近王安石,坐在王安石身边。
  儿子王雱和家人们,见两位老人枯坐无语,也不敢作声,便悄悄地轻步离开。
  四更梆鼓声传来,敲打着老夫老妻两颗相依相贴的心。
  还是王安石开了口:
  “夫人,这一年来,我是否有些变了?”
  吴氏轻声回答:
  “我们都在变啊。”
  王安石心头一震:
  你真是这样想吗?”
  吴氏点头:
  “我不仅在想,而且想了很久了。岁月如流,今天的你我,毕竟不是以前的你我了。”
  王安石慌忙抓住夫人的手说:
  “不,夫人,你这是从何说起。”
  吴氏深情地一笑:
  “从相公说起……”说着,她随手拿起床头几案上的一面铜镜举在丈夫的面前:
  “相公,你看,镜中的你,已不是我前几年的安石了。人在憔悴,腰在弯曲,满头已是霜雪斑白。再看看你的衣着吧,污渍点点,已有一个月没有洗换了。至于饮食,这十多天来,大约和今天一样,每日午间,都是以油糕、麻花之类的东西充饥吧?”
  王安石明白了夫人的用心,举臂搂着老妻的肩膀宽慰地说:
  “近来朝廷政事繁忙,‘变法’将再次掀起高潮,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啊!夫人,待这段紧张事务忙过,我将依夫人之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饱养其神。”
  吴氏苦苦一笑:
  “这当然好。如果真的如此,那就不是我的安石了。几十年来,你何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啊!相公,你看看你的老妻吧!你看我这头发,白的多于黑的;你看我这脸,皱纹已伸向两鬓了;你摸我这身躯,瘦了、僵了;你再摸我这手,已无力再为相公浆洗了。相公啊,从年前秋里那场大病之后,我真不知自己何时会……”
  王安石用力搂着夫人,打断夫人的话,体贴、动情地说道:
  “夫人,安石疏懒,连累夫人牵肠挂肚;安石粗心,辜负夫人一怀深情了。今后,我将自勤自理,以慰夫人时刻之念。”
  吴氏依在丈夫怀里,嗔怪地说:
  “‘自勤自理’?你我结发三十年来,你何时‘自勤自理’过?你的‘自勤’在读书上,你的‘自理’在公务上。虱子积满衣缝,一你也不知更换。一日三餐不食,你也不知喊饥啊!天生一个‘不修边幅’的你,天生一个‘好法成癖’的我,你我成双成对,才摆平了这王府的生活。如果你在府内‘自勤自理’,我不就是白来人世一趟吗?现时,朝廷需要你,皇上需要你,‘变法’需要你,你再用更多的时辰和精力,笨手笨脚地‘自勤自理’于琐事,我这做夫人的,不是要挨天下人的唾骂吗?老天爷既然把你交给了我,你就听我的安排吧!相公,那个女子长相好,会讨你喜欢的;性情好,不会惹你生气的;还有几分才情,会给你增添欢愉的;又是江宁人,习惯、情趣都会称你的心意的……”
  王安石忍不住酸楚,双手抚着夫人的面颊,凝目相视,哽咽而语:
  “夫人,安石若如此需人操持,与小儿何异?安石愿抛相位、弃‘变法’、离朝廷,与夫人游以终生!”
  吴氏哑然失声:
  “相公……”
  王安石大声说:
  “‘山无陵,江水力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吴氏泪珠滚落,依在丈夫怀里。
  王安石紧紧地搂着夫人:
  “夫人,什么样的天仙我也不要,只要我这多病的老妻!”

  五更时分,王安石和吴氏在客厅里设宴招待婵娟和她的“书场浪子”,算是为他俩返回江宁府饯行。
  “书场浪子”,名叫林家声,时年二十六岁,扬州人,是一个大贾盐商的公子。天资聪颖,生性怪诞。喜读书,好剑术,厌恶功名,热中江湖诸艺。而且一学就会,再学即精。拜一位说书艺人为师,整日泡在书场,对历代游侠、义士、英烈、才女性悟神通。父母管束不改,怒而逐出家门,改名隐姓,浪迹江湖,以“书场浪子”之名行世。五年前,父母病亡,诸兄弟分家,他不取遗产分文,自强自立,在江宁设一书场,以说古论今度日。其人六尺身材,眉清目秀,风骨凛然,拂动潇洒之风;衣着不整,形容消瘦,仍显机敏刚毅之质。他落座在王安石的对面,目光炯炯,神情镇定,似乎在暗暗地猜度这位主人的身份和图谋。
  王安石向这位奇人一瞥,便断定婵娟言之不诬,心头蓦地浮起一层惜才之意。他热情地为客人斟酒夹菜,没有谈论江宁风情、客人身世和婵娟未来,而是详尽地询问着漕运司和汴河、淮河上推行“均输法”的现状。
  吴氏与婵娟疑惑不解地望着王安石。
  “书场浪子”却一杯一杯地饮着酒,镇定而从容地应答着王安石的每一句话。也许主人的问话已使他察觉到主人的身份,而且主人身份与“均输法”有关。“书场浪子”大胆而坦率地谈论起“均输法”在漕运实施两年来的利害得失。
  他谈到“均输法”给汴河、淮河两岸带来的繁荣:
  “……河面上,船舻相接,白帆若云,夜之灯火,寥若星辰。漕运之量骤增,南北水途缩短。众目所睹,其功在焉!码头上,集市日隆,新屋日多,百业日增,百货日繁。店铺数倍于前年,贸易数倍于往昔。其绩在焉,当不必疑!”
  王安石欣慰之色浮于眉端:这正是我之所企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常说,“无商不活”,只有这样的“熙熙攘攘”,才能给这沉闷的天下带来一丝生机啊!
  “书场浪子”谈到“均输法”带给富商大贾的变化:
  “……均输官营,利归官府,抑制商贾,势之必然。富商由咄咄而钻营,大贾由痛骂而称颂;初以酒宴求情而贷运,继以暗地行贿而包船。‘均输法’之名日显,其原旨日益见微……”
  王安石神色忧郁了:真是“安危相易,祸福相生”吗?苏子瞻曾有过这样的议论,司马君实也曾有过这样的担心,难道被他们言中了?
  “书场浪子”的话语更尖锐了:
  “……更可虑者,官为客藉,商为著户,漕运司官员不知商贾盘根错节之网,富商大贾却精通以钱制官之术。有的漕司官员,为图一指之利而为商贾行便,有的商贾以助为名而谋取重利;有的官船为商贾挂旗闯关,有的商船悬挂官旗行走江面。官商勾结谋利,已成公开秘密,唯朝廷大臣尚乐于鼓中,殊可危啊!”
  王安石心头大震:“物速成而疾亡”。难道真如苏子瞻所语,“变法”之业,就要“疾亡”于“官商勾结”之祸吗?看来不是没有道理。该到商埠、码头、村落、田间俯耳听听、亲眼看看了,不能“乐于鼓中”而受欺、欺人啊!
  “书场浪子”继续说道:
  “最堪忧者,‘以钱为是’之风,已侵入官衙、邻里、刑律。律因钱蚀而涣散,刑因钱蚀而失威,伦理因钱蚀而伤风败俗,道德因钱蚀而人心不古。长此以往,只怕宰相王安石的壮志雄心,要毁于‘以钱为是’的时髦风尚了!”
  王安石心里全乱了。他没有料到“书场浪子”会从伦理、道德谈论“以钱为是”。是啊,法度在变,时尚在变,伦理、道德能维持原状而不改变吗?可这个变化,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自己确实不曾思索于此啊!他注视着面前侃侃而谈的“书场浪子”,突然萌生了“破例重用”的念头,便开口试探:
  “先生所语,某领教了。先生既知江河漕运现状,亦知‘官商勾结’之害,对现时‘以钱为是’之风亦有见解,可有整治除弊之策?”
  “书场浪子”一愣,举起酒杯,借机沉思。
  婵娟看得清楚,夫君的话中了老爷的意了,宦海风波甚于江河湖海啊!即或这位老爷出于真心,宰相王安石能允许这样的议论、见解吗?听说朝廷的许多大官都因为持这样的议论被贬逐了。这位老爷的好心,是断乎不可应诺的。她急忙笑着为夫君解脱:
  “老爷,他是‘书场浪子’,惯于信口开河,他的话,是信不得的。再说,官场即使有这般情形,也是百中居一,千中居一,原是不必大惊小怪的……”
  “书场浪子”放下酒杯,借着内子的话头,故作轻松地说:
  “小人感激老爷的恩德,就以船中传闻为老爷佐酒,这叫姑妄言之,愿老爷亦姑妄听之。妄议新法,已是罪过,若为当朝宰执所知,只怕是要连累老爷了。”
  王安石大失所望,痛苦摇首:“书场浪子”毕竟无意于功名,勉强不得。怎的他二人均畏安石如虎,难道朝臣惧我,黎庶也惧我吗?如此,我离商君不远矣!王安石思之甚忧。忽见席上冷清,转头对吴氏道:
  “夫人,该你说话了。”
  吴氏离座,拿出婵娟的卖身文书,歉疚而言;
  “婵娟,我不知你夫妻俩的曲折苦衷,虽非有意投石于井,还是伤害了落难之人,愧对你们了。这是你的卖身文书,现当面撕毁,你夫妻俩团聚了!”说着,撕碎手中的卖身契约,投入纸篓。
  婵娟、“书场浪子”双双谢恩,跪拜于地,叩头不止。
  “谢太太、老爷大恩大德。可那九百缗钱两……”
  吴氏打断“书场浪子”的话:
  “那九百缗钱两,算老爷替你付罚金了。”说着,又从一边的几案上托出钱两交给婵娟:
  “这是五百缗钱两,做你们返回江宁府的程仪吧。我们相识一场,也算是老爷的一点心意。”
  婵娟向王安石叩头:
  “老爷,婵娟这一生一世忘不了老爷的恩德……”
  “书场浪子”谢恩:
  “老爷,‘书场浪子’衷心感谢。请老爷示知名讳。”
  王安石苦笑着说:
  “感谢我?感谢我的德政吗?只要你们不怨恨,我也就知足了。我就是当朝宰相王安石。”
  婵娟和“书场浪子”一惊非同小可,刚起身又扑倒在地。
  王安石大动其情:
  “‘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需先同调’,这是杜甫的诗句吧?‘书场浪子’,有你这样一个忘年之交,我知足了。你俩回到江宁,代我看看秦淮河、定林寺、悟真院,代我喝一口悟真院里的八功德水吧。”
  王安石抚着婵娟,不无伤情地自言自语:
  “你俩要离开京都了。前有司马君实已离开京都,后有苏子瞻也要离开京都。自做自受,我命中注定是一个孤独的人!”
  婵娟和“书场浪子”望着伤情的王安石,心里亦有迷惑亦有悲酸。
  吴氏走到王安石身后,把手轻轻地放在夫君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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