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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七


  集英殿·万灯会·
  火树银花不夜天·歌舞、杂技触动了皇
  帝赵顼忧郁的心·王安石、司马光、苏
  轼都强烈地感觉到:多变的皇上要作出
  新的决断了·

  元宵节的“万灯会”,原是伴着“农田水利法”、“募役法”的实施决定举行的。其本意也是宣扬皇帝“变法”的决心。一个多月来,司马光两次上呈的弹劾奏表和苏轼上呈的《上皇帝书》,早已动摇了皇帝赵顼的决心。而朝臣和京都的百姓,仍然是匆匆地送走了“腊八”,匆匆地度过了熙宁三年(1070年)元旦,狂热地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和这个数年不遇的“万灯会”。
  元月十五日午后,京都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摆弄着各自门前的花灯:酒楼门前花灯成串,三串五串依门面大小而坠;妓院门前花灯成行,十盏八盏不等,依屋檐长短而挂;富商豪强门前,大都用松柏枝条架起彩棚,其彩棚的大小和所缀花灯的多少,大体上显示着财富的程度和门第的等级;黎庶细民门前,也都挑起一二盏、三五盏聊以应景。黄昏时分,偌大的京都已成花灯世界。人们都拥在各自门前,等候着入夜西时的钟声敲响,以点燃灯火,迎接皇帝的銮驾卤簿可能从本街本巷走过,与他们同乐这筹措已久的元宵万灯会。
  皇宫里的集英殿,是今夜“万灯会”最隆重、最辉煌的观灯场所。皇帝、皇后、宰执、宗室、百官和诸国使节都将光临。经过十多天紧张的准备,现已完全就绪。一座本来平常的殿宇,现时已活脱脱变成了人间仙境:
  集英殿四周,彩树花坛、回廊曲径、水榭亭阁,尽在灯海之中,迷离神奇;
  集英殿山楼上,教坊里的歌伎、舞位毕集,盛妆待命;
  山楼下,乐队排列,一层一层十分庞大。第一层有琵琶五十面,弹奏者着紫、绊、绿三色宽衫,系镀金凹面腰带,秀雅动人;第二层有箜篌两座,黑漆镂花,金色饰画,弹奏者着彩衣宽服,发譬高耸,跪而交手以待,雅静多姿;第三层列高架大鼓两面,鼓面彩绘金龙,鼓手背结宽袖,别套黄色窄袖,手握赤金裹头鼓棒,形象伟健;第四层是羯鼓两座,置于桌案之上,鼓手着红装短服,戴红色尖帽,双手执鼓杖而立,颇为精干;第五层是箫、笙、埙、篪、觱、篥、龙笛等管乐,两旁对列杖鼓二百面,吹者、鼓者皆戴长脚幞头,紫绣抹额,身着紫色宽衫,套黄色窄袖,密密匝匝。教坊色长二人,皆着宽紫袍金带义襕,立于殿上回廊栏干边,待命指挥;
  集英殿回廊正中,是皇帝的御座。御座两边,是宰执、禁从、宗室的座位;次西边,是大辽、西夏、高丽、于阗、回纥、真(月葛)、大理、大食、交趾、三佛齐诸国使者的座位;殿上两翼左右回廊,设朝臣百官座位。座位之前,均置长条几案,上置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并列果子、生葱、蒜、酱、醋各一碟,唯大辽使者面前,加置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为看盘,皆以红丝细绳束之,以照顾其饮食之习;
  集英殿山楼之后,军校士卒列队,以应所需;
  集英殿丹墀两侧,歌使列队,皆服紫、绊、绿党衫,系义襕镀金带,多达三百之众。

  宋代宫廷歌伎,乐部之庞大,是超过任何一个王朝的。若遇大庆大典之日,规模还要成倍增加。

  此时,夕阳即将落下,距西时钟声敲响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宰执、百官、宗室、诸国使者都陆续进入大内登上集英殿,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王安石、王珪、陈升之、韩绛出现在殿上回廊的正面;司马光、章惇、曾布等出现在左翼回廊;苏轼、吕惠卿、王雱等出现在右翼回廊。在诸国使者惊讶、羡慕,赞叹大宋王朝这花样翻新的极盛景象时,王安石、司马光、苏轼三人都远远地相互对视着,几乎同时地落坐在几案后的椅子上,发出了相互之间谁也听不见的叹息声……
  在年前那场呼啸三天的寒风中兴起的朝政之争,一直沉重地压抑着苏轼、司马光、王安石的心和年轻皇帝赵顼的心。这一个多月来的朝廷政务,像是被严寒冻结了,显得毫无生气。
  “农田水利法”在推行着。一批一伙京外的胥吏、商贩、农夫、仆隶、罪废者进入京都“制置三司条例司”,为财利、水利献计献策。确实使朝廷官员增长了知识、开阔了眼界。他们提出疏浚漳河、汴水、蔡水以灌溉两岸之田;他们提出可修筑湖泊、堰、渠之处达七千多个,可灌溉民田近两千万亩;他们提出可开垦的荒地、盐碱地、山坡、淤田达一千多万亩。而且多系小型水利,适于州县兴建。这些献计献策,显示了黎庶百姓对大兴水利的兴趣,也显示了“农田水利法”的广阔前途。朝廷以后几年兴修的水利堰、渠,许多是从这次献策中采取的。当然,也有人是为游逛京都而进京的,根本没有可供参考之“计”,也没有可供商议之“策”。据说,一个青州府官吏进京提出“排尽梁山水泊以垦田”之策,曾引起“制置三司条例司”官员的雀跃和欢呼,殷勤接待,连日宴饮,询问其实施之法,其人答曰:“只需朝廷出资,另挖一梁山水泊以蓄水……”众皆瞠目结舌。留下了一个为反对“变法”者可用的话柄。
  “募役法”按原定时间推行,明面上已半个月了,但因为此法的开始时间与人们“过年”的传统心情不搭调,更显得没有声势。“制置三司条例司”在“破五”过后派出的三十多名巡察官员分赴各地督促实施,这些人离开京都时都是噘着嘴巴的。现时也许正在各州县迎宾馆里的酒宴上忙碌着。情理如此,眼下村村落落都在“过年”、“走亲戚”,谁会欢迎这些丧着面孔的钦差大臣呢!
  这个“万灯会”也缩小了规模,不像人们预想的那样辉煌,更不像三个月前“菊花会”那样的洋洋大观。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四千盏花样繁多、新颖的浙江花灯根本就没有漕运至京。不是因为舟船误期、漕运失灵,而是皇帝赵顼在年前“腊八”那天,阅览了苏轼直接上呈的一份《谏买浙灯状》奏表后,连夜下诏停止收买浙灯。
  皇帝赵顼在“收买浙灯”上突然地改变态度,不仅影响了朝廷各项政务的有序进行,更使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矛盾着的各方,陷入了更为尖锐、更加捉摸不定的猜测、争斗之中。
  此时,苏轼望着眼前这缩小了规模的“万灯会”,寻觅着想象中的那不见形影的精巧美妙的浙灯,一种文人特有的浪漫突然使他有些惋惜了。
  他抬头向殿宇回廊正面望去,在宗室的席位上寻找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的身影,这对高贵而随和的恩爱夫妻竟然没有到来。他的思绪立即陷入一个多月来的回忆中。
  那天在古筝声中写就《上皇帝书》后,他便顶着呼啸的寒风走进驸马府。在品茶、饮酒之中,他拿出《上皇帝书》,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请王诜转呈皇上。王诜在谈了皇帝近日捉摸不定的反常情绪之后,还是痛快的答应了。在场作陪的贤惠公主看完《上皇帝书》,却笑曰:
  “子瞻何其性急如此?”
  苏轼拱手请教。
  贤惠公主含蓄地说:
  “风波险恶,吉凶莫测,子瞻何不投一石而先试深浅?”
  王诜当即拍掌随和:
  “妙!前月崇政殿宣布的四项决定,唯‘减价收买浙灯’一事可作文章。江浙一带制做花灯者,都是贫苦细民,他们借债出息,购买材料,辛苦一年,就指望在元宵节前卖个好价钱,作全年衣食之需。现官府减价收买,不是变相抢夺吗?”
  贤惠公主吐露说:
  “三个月前的那场‘菊花会’,虽然张扬了‘变法’的声势,但耗资洽巨,皇帝事后曾多次疚叹。子瞻若能以‘务从俭约’宣扬皇帝爱民之德……”
  苏轼顿然醒悟,即席挥笔,成《谏买浙灯状》一篇。内有“陛下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夺其口体必用之资。卖灯之民,例非豪户,举债出息,奋之弥年。衣食不计望此旬日。陛下为民父母唯可添价贵买,岂可减价贱酬……内帑所储,孰非民力?与其平时耗于不急之用,局若留贮以待乏绝之供……”并借次日殿中丞奏事之机,亲自呈交给皇帝。
  赵顼果然恩准了《谏买浙灯状》所奏,连夜下诏停止收买浙灯。苏轼、王诜、贤惠公主从这断然的“改过不吝、从善如流”中,察觉到皇上内心深处对“新法”的疑虑,王诜遂借机把苏轼写就的《上皇帝书》交到皇帝的手中。
  二十多天,皇帝竟毫无表示。
  在日复一日地等待中,苏轼的心情已经凄凉了:今夜又不见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也许是一种不祥之兆啊!
  突然,西时的钟声敲响,花灯迭次点燃,千盏万盏,火树银花。集英殿在灯海里,回廊成了灯的河流,殿宇四周闪动着灯的浪花,人群在灯火的嫣霞中跪拜欢呼。皇帝赵顼和皇后在一群扈从的护卫下登上集英殿。
  跟在皇帝身后的,竟然是同修起居注、美髯公孙觉。
  孙觉的获恩伴陪皇帝观灯,使群臣不解,使苏轼好奇,使司马光沉思,更使王安石惊骇。
  山楼上的教坊乐人,按照事先安排,以口技效百禽争鸣而迎圣驾。刹那间,夜空中鸟声啾啾,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宫墙外阵阵欢呼声隐约传来,相依相托,欢腾之极。皇帝、皇后落座。看盏官紫排宽袍,举袖高声唱引:
  “绥御酒!”
  宰酒臣率一对窈窕宫女捧盘而出,高声应和:
  “绥酒!”
  宫女举盘过头,跪倒在皇帝、皇后面前,落盘献酒。
  教坊长二人同声唱引:
  “起乐观灯!”
  乐曲骤起,五十面琵琶拨弄,箜篌低唱,二百面杖鼓雷动,箫、笙、埙、篪、觱、篥、龙笛呼啸而鸣,二百名盛装舞伎手执各色各式花灯奔涌而至殿前,轻舒广袖,翩翩起舞,若繁星撒落人间,辉煌迷离。接着,三组舞蹈《银河星坠舞》、《月宫飞花舞》、《瑶池荡舟舞》交错呈现于殿前。皇后啧啧称赞,皇帝赵顼勉强一笑。群臣迅速捕住这一笑,狂热欢呼。
  司马光没有笑,没有欢呼,也无心欣赏舞蹈。从远远望见王安石瘦小身影的那一瞬间起,他的心就格外沉重:十多年深交的朋友,就这样断了交往吗?当他看到皇帝身后的孙觉时,一颗心更加疑虑不定。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场争斗中一个新的角色出现了。是好是坏呢?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皇上赵顼的一举一动……
  在那场寒风中,司马光送走了刘攽,就开始写他的第二份奏表。他就新法的偏误缺失,全面弹劾王安石,并很快由大内宦值转呈给皇帝。在等待皇帝的震怒发落中,腊月九日午后,突然听到苏子瞻上呈的《谏买浙灯状》已蒙皇上思准,并下诏停止收买浙灯。他感到十分兴奋。这是一个讯号,一次转机,圣明的皇帝也许要回心转意了!他要夫人张氏弄来两碟小菜,独自饮了两杯清酒,暗暗表达着心底的欢愉。饮酒当中,他突然又想到老友王安石。
  为了使王安石对皇帝可能的回心转意有所准备,也为了借助介甫之力推动皇帝的回心转意,司马光在几天之内,接连给王安石写了第二封和第三封书信,即史料上记载的《与介甫书》。他仍从新法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致怨”等弊端,规劝朋友匡正缺失,悬崖勒马。
  书信中有语:

    光窃念主上亲重介甫动静取舍,唯介甫之为信,介
  甫日可罢,则天下之人成被其泽;日不可罢,则天下
  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系
  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恤乎?夫谁人无过,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介甫诚能进一言于主上,则
  国家太平之业皆复其旧,而介甫改过从善之美愈光大
  于目前,于介甫何所亏丧而固不移哉!

  司马光写给王安石的三封书信,历史上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司马光光明磊落,意真言切,重于友谊,树诤友之范;一种认为司马光心怀叵测,态度伪善,欲借友情而搞垮新法,阴险至极。

  司马光在焦虑的等待中,皇帝的“回心转意”缈无音讯。王安石的回信却在前天看到了。在这封著名的《答司马谏议书》中,王安石就司马君实提出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致怨”等事,逐条进行驳斥;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
  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
  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
  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
  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
  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
  因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
  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家,欲
  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
  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
  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
    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
  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日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
  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王安石的这封信,历史上也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毁为“词疆而辨”;一种誉为“义正词严”。

  司马光与他的老友王安石,就在这些书信往返中绝交了。他寄托于王安石的希望,也随之而泯灭。
  群臣的欢呼声,打断了司马光的沉思。他抬头望去:舞蹈收场,乐曲停歇,二百多舞伎高举花灯,跪拜于殿前。皇帝赵顼撇开身边不远的王安石,转头对身后的孙觉说道;
  “孙卿,替朕传谕,赏赐舞伎、乐人每人白银十两。”
  孙觉一怔,遂即大声传谕:
  “圣上有谕,赏赐舞伎、乐人每人白银十两!”
  舞伎叩头谢恩,乐人离席跪拜,群臣山呼万岁。
  在二位教坊长的唱引下,身着红巾彩服,头顶、口衔、手提花灯的杂技男女登场。艺伎们在殿前演出了精彩的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注、踢瓶、筋斗、擎戴之类的惊险百戏。
  诸国使臣,宗室、百官,一阵一阵发出惊呼与喝彩。
  被皇帝赵顼头一次当众冷遇的王安石如木雕似地发怔着。
  一个多月来,王安石何尝轻松啊!弟弟王安国的洞箫已使他再无一处安宁;苏轼《谏买浙灯状》引起的变化,增加了他心底的疑团;苏轼和司马光像是相互配合而上呈的不知内容的弹劾奏表,使他心神不定;皇上近一个月来的沉默不语,更使他不知所措。辅佐一个年轻而多变的帝王,真是为难啊!
  他有一时曾想过“辞职”远去。在一个僻远的州府为当地黎庶作一些有益的事情,找回二十多年前在浙江勤县时的轻松和欢愉,在诗文的沃土上去完成自己向往的追求,最后造诣未必就输于苏子瞻。可这也仅是一时之念。眼前,如营造一座华屋,在工场混乱、污物堆积、木架方就、四壁未建、黄瓦未覆、飞檐未造、梁柱未雕、华而未现、巍峨未就、其功未竟之时离去,愧对自己,愧对皇上,愧对天下啊!
  吕惠卿似乎也察觉到现时“变法”之艰难,前日曾有借故调苏子瞻、司马君实离京之谋。让这两位其“忠”足以左右皇上,其“才”足以影响皇上的朋友远走高飞而不再掣肘朝政,也许是明智之举。可是,下不了这个狠心。也不敢下这个狠心,人言可畏!况且,皇上现在疑窦在心,这样重大的事情,也不敢妄奏轻言。子瞻、君实,你们何必固执不移呢?
  现在,同修起居注孙觉又走到皇帝身边,而且离奇地取得了皇上的信任和恩宠。孙觉,敌耶?友耶?
  突然,群臣发出恐惧的惊叫声,惊动了王安石。他睁大眼睛望去,殿前的杂技百戏中止了,艺人们惊恐地慌乱着。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孩躺在高耸的立杆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单腿勾着立杆上的绳环失神地倒悬着。演出失手,女孩从高杆上跌下摔死了,正在被同伴们抬进彩棚。王安石转头向皇上望去。皇帝赵顼脸色苍白,神情沮丧,闭着眼睛,似乎在为这骤然发生的悲剧而思索什么。皇后惊骇地看着神情痛苦的皇帝,悄声吩咐身边的一个宫女,令其去彩棚看望那个悲惨的女孩。
  教坊色长为转变“万灯会”上突然跌落的气氛,掀起一个炽热高潮,立即高声唱引大型歌舞演出。乐部奏起《应天长》曲牌。在排山倒海的音乐声中,由名震京都的歌伎李奴哥、董姐哥、陈伴奴、凤眼奴为杖子头的四百名歌伎、舞伎,分四队进入殿前。四名杖子头皆裹曲脚向后指天幞头,簪金花数枝,着红黄相间宽袖衫,外着义澜,手执银裹头杖子,每人左右有四名仙童装束的少女护伴,仙裳执花,颇显身价。四百名歌伎、舞伎,皆妙龄容艳,着红黄生色销金绵绣之衣,或戴花冠,或仙人髻,或卷曲花脚幡头,每人执各式精巧花灯一盏,似仙女携星辰而降临。
  群星托月,以舞伴歌,四位著名歌伎合唱范仲淹的词作《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
  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
  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沉郁悲壮,情感凝重。范仲淹在仁宗年间曾任陕西经略副使四年,抵御西夏兵马侵略,抑郁于强敌未灭,悲哀于疆土未复。留得此词一首,足不朽矣。
  歌手不愧为杖子头,吐字清晰,抒情细腻,悲壮精妙处,泪随歌出,动人魂魄。舞者造诣深湛,投足举手,情真意切。
  群臣寂然。
  苏轼情感易露,泪水纵横。
  司马光内心如刀绞,垂首叹息。
  王安石亦悲愤难抑,以手拭泪。
  皇帝赵顼依然紧闭双眼。此时,那张年轻的脸上,眉头搐搦,哀痛至极,有两行泪珠缓缓从眼角溢出,滴落在明黄色团龙朝服上。
  大宋积贫积弱,为外族欺凌,再不可苟且不变!而“变法”之举已把年轻皇帝赵顼折腾得心神欲碎。司马光矢志不悔地连连弹劾,已使他的“震怒”蜕变为“震惊”:司马光真是不怕丢官不怕杀头的那种人啊!而苏轼逆风而上,以《上皇帝书》参予政争,对“新法”缺失进行更为尖锐激烈的抨击,如同一支铁骑突然杀入,立即改变了政争态势。怎么,朝廷良臣名士,都不满意王安石之所为?他在侦知司马光与苏轼确无串连勾结之后,内心偏向又开始逆转,不那么厌恶司马光了,也不再厌恶苏轼,而是不满于王安石。近几天来,司马光和苏轼所提出的“新法”缺失,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司马光言词恳切的弹劾奏表,朕不愿看、不敢看、又不能不看,而且是看了三遍啊!‘官商勾结’、‘驱吏抑配’、‘农商丧业’、‘谤议沸腾’这些字眼使朕感到刺目;‘思虑未熟,讲义未精’、‘设官则以冗增冗,立法则以苛益苛’这些议论使朕感到逆耳;‘悬崖勒马’、‘匡正缺失’这些呼喊使朕感到心烦。但他所申述的道理,却紧紧抓住朕的心啊!每当朕于夜半更深心平气和思索,似乎均可看到这个老臣的那颗忠耿方正之心。他只是迂阔一点罢了。迂阔、不识时务、不知权变啊!可孔子至圣,子路曾谓之‘迂’;孟子大贤,时人不也谓之‘迂阔’吗?唉!大抵虑事深远者,都近之于‘迂阔’。司马光也许就是这样一类人吧?该如何区处呢?难决啊……
  “苏轼上呈的奏表,为什么那样离奇地吸引人啊?朕乐于看、急于看、却不敢看,最终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细看了。这奏表,文字优美,析理深透,那是诗,是纸上的乐曲,也是惊心动魄、令人生畏的雷霆!‘欲速则不达’、‘进锐其退速’,言之也有理啊!可秦之商贰,变法而速致强秦;汉之桑弘羊,变法而连致富汉……朕非急功近利,唯恐岁月之匆促啊!唉,这位四川才子,才华横溢,但锋芒太露;目光敏锐,但言词偏激。他弹劾的是王安石,暗指的却是朕躬!苏轼,狂狷而多才之士,留耶?去耶?
  “王安石,朕之师长,朕之所倚,朕之肽股之臣!何言之若天马行空,行之却似老牛入泥?深失朕望啊!且执拗孤傲,不善与人,弄得愤怨沸腾、朝争迭起。日无宁时,岁月难熬啊!留任其职?朝廷纠纷难解;调其离京,‘变法’大业谁倚?天公何薄,为什么伏龙、凤雏不能同时为朕所用……”
  年轻皇帝赵顼在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同样忠诚的夹攻下,二十多天来极为苦闷。
  更为惊心的是,今日清晨,得到陕西河东宣抚使的奏札:西夏兵马又在环庆路一带频频寻衅了。内争未平,外患又起,赵顼心焦意乱,坐卧不安。徘徊于禁宫回廊时,偶而遇见了同修起居注孙觉。这个一向慎于言行的官员,根据“百司供捐修注”,竟把一个十分可怕的传言,摊在年轻皇上的面前:
  “……今藩镇大臣如此论列新法之弊而连遭挫折,若唐末五代之际,必有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者矣……”
  军队有可能造反!
  赵顼惊骇了。他急忙挽孙觉手臂而邀至御堂,急切询问:
  “卿言可有所据所指?”
  孙觉跪拜,坦然回答:
  “臣言无所据,亦无所指,纯系依理推论而言。现患新法缺失者,不唯司马光和苏轼二人,藩镇大臣亦有所议论。”
  赵顼舒了一口气,心情稍为宽释。
  孙觉却接着禀奏:
  “河北安抚使、魏国公韩琦昨天夜里已经回到京都了。据微臣判断,他大约也是为新法之弊而来到京都的。”
  皇帝听到韩琦的名字,刚刚宽释的心又骤然缩紧。他神情沮丧,完全陷入混乱的思索之中。
  韩琦,字稚圭,河南安阳人,时年六十二岁。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举进士。从那时进入官场起,四十六年间,他在仁宗、英宗朝,演出过多次悲壮惊人的活剧。他担任右司谏之职时,一举弹罢了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四位执政大臣,为时人所称道。他担任陕西经略使之职时,与范仲淹共同指挥兵马抗击西夏人入侵的战争,名声大震,时称“韩、范”。仁宗庆历年间,他与富弼、范仲淹、欧阳修共同发起朝政革新,世称“庆历新政”,虽失败而遭贬,名声愈著于世。英宗皇帝赵曙即位后,他因促皇太后归政,被封为魏国公。英宗皇帝病重时,他力请建颖王赵顼为嗣。颖王赵顼登上皇位后,他出任河北路安抚使,是个手握河北四路(高阳关、其定府、定州、大名府)兵权的人物。
  韩琦居藩镇疏请回京,是年前十二月中旬的事,皇帝赵顼出于照顾老臣,便以“外职日久,准予年节合家团聚”的批谕而思准。谁知这位声望极高、又犟又硬的魏国公也要投入这场朝政之争了。天哪,好个魏国公,你还嫌这朝廷里不够糟乱棘手吗?
  皇帝赵顼是带着内忧外患的千钧之重走上集英殿的。他今晚的观灯同乐,只是礼节上的应景,根本没有一丝兴致。在高潮迭起,气势磅礴的花灯群舞中,《银河星坠舞》、《月宫飞花舞》、《瑶池荡舟舞》的交错呈献,在他的眼睛里,似乎是王安石、司马光、苏轼三股力量的轮番表演,而且都是美妙动人的,也都是把握不住的。他不偏不倚的赏赐,也许正是他犹豫不决的心迹的流露。惊险的杂技百戏,刺激着他的观感,他感到新奇而有趣,但那上下颠倒、四肢易位的“折腰叼花”,使他感到技艺的残忍;那飞天横空、起落惊人的“跳索”,使他感到游戏性命的悲哀。他把目光投注于“上竿”这个节目上,欣喜于年轻男伎的敏捷,赞赏于年少女伎的勇敢,更惊讶于他俩在高高的立竿横条之上,凭借几个丝圈,竟然从容不迫地演出了一套一套的绝妙花样。这才是百戏王国中的皇帝、皇后啊!他心中的赞誉未了,突然,表演失手,年少女子从高空坠落而下,他急忙闭上眼睛。少女的惨叫声重重撞击了他的心。接着是群臣的惊呼和皇后用发抖的手抓紧了他的胳膊。一个离奇的悟想突然蹦了出来:高处弄险,粉身碎骨啊!庞大的歌舞虽然救了“万灯会”的场面,但却再也无力安定皇帝赵顼的心绪。他听着沉郁悲壮的《渔家傲》,立即想到故去十多年的范仲淹,由范仲淹而想到昨夜回到京都的韩琦,由韩琦而想到藩镇大臣,想到又在西北边境寻衅侵扰的西夏兵马……他的头脑真的快要胀裂了……
  一阵欢呼声爆起,歌舞结束了。皇帝赵顼突然听到有人禀报,蓦地定神抬头,见身着绊色窄服,头戴金花毡帽的西夏使者,不知何时在两个礼部官员的陪同下站在他的面前。
  西夏使者神情桀骛地说道:
  “西夏使者晋见大宋皇帝。大宋乃礼仪大国,素为我国君臣所仰慕。而适才歌伎高唱范仲淹的《渔家傲》,有失大宋泱泱大国的礼体,是蓄意煽动对西夏国的仇恨,是一种不友善的表示,有损于两国边境上的和睦安宁。本使者表示惊讶,并提请大宋皇帝妥为处置!”
  狂妄而傲慢的西夏使者,竟然大声高嗓放肆于皇帝赵顼面前,完全是有意说给重臣、百官、诸国使者听的、看的,这在大宋王朝建立以来还不曾有过。
  皇帝赵顼霍地站起,怒不可遏。
  王安石、苏轼、司马光及吕惠卿等大宋百官,横眉立目,齐刷刷,跃起一片。
  赵顼厉声斥责:
  “大胆放肆!大宋朝政事务,岂容尔等干预!范仲淹未竟之志,朕将派遣得力将领实现。尔可转告尔主:玩火者,必自焚!”
  西夏使者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皇帝,竟然如此强硬,一时噎住了。
  皇帝赵顼大声吩咐王安石:
  “王卿,这位使者该去驿馆歇息了,你依据睦邻法度处置吧。另,速修书告知西夏国王,朕欢迎他派一个懂事知礼的使者来此!”
  王安石挺身应诺。
  逐客令由大宋皇帝亲口发出,西夏使者傻眼了。他惶恐地跪倒,还想说些什么,被两个礼部员官架起,走下集英殿回廊。
  这桩事件的突起突落,惊动了“万灯会”上的所有观众。苏轼、司马光看得明白,外患已经伴随着内忧更加严重了。
  突然,皇帝赵顼吼叫似地发出了谕旨:
  “起乐观灯!”
  乐曲应声腾起,在星空回旋。
  花灯应声起舞,与群星相映……
  圆月在乐曲的飘荡和花灯的飞旋中升至中天,硕大明亮。集英殿回廊上的宗室诸王、宰执朝臣和诸国使者,千百张面孔紧盯着一张面孔,他们显露着一种共同的惊惧:皇上今夜的情绪真是糟透了!
  王安石、司马光、苏轼从不同角度也凝眸注视着他们的皇帝,他们都强烈地感觉到:多变的皇上很快就要作出新的决断了。
  宫墙外,京都的条条街巷里,仍然闪烁着千万盏各式花灯。各类人等在寒夜里呵着手,跺着脚,仍然在等候皇上的到来,与他们观灯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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