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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

　　朱元璋在御书房召见佥都御史邓文铿、御史裴承祖，又敕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泰、户部尚书郁新等一同觐见。
　　邓文铿见皇上的精神很好，气色也不错，便将巡视陕西情形绘声绘色地奏呈一番。皇帝全神贯注地听着，偶尔打断说，这事儿驸马都尉已经回奏，说说别的。当邓文铿说到开封知府金国斌的儿子金祥宝贩运私茶出境一案，朱元璋听得特别认真，心中琢磨此案重大，欧阳伦怎么没有奏明？
　　“等等，邓文铿，你说那个金祥宝私茶出境多少斤？”
　　“启奏上位，金祥宝私茶出境一共一万斤。”
　　“一万斤？！二千斤就按律当斩，他有茶引吗？”
　　“没有……只有二千斤茶引。”
　　“那就该杀该刑！”
　　“回禀皇上，兰县河桥巡检司按朝廷大法，将金祥宝拘捕，移送兰县县衙。”
　　“杨实珍为何不具文呈报审处？”朱元璋头脑里闪过欧阳伦奏说杨实珍写反诗的情景，“他兰县便可行刑。”
　　“此案不比一般，情节复杂。”
　　“有什么复杂，大法昭昭，按律处斩便是！”
　　“兰县知县杨实珍具文呈报临洮府及陕西藩、臬二司，可是……”
　　“你说！”
　　“可是陕西提刑按察使司派推官冯俊友到兰州，将金祥宝提送西安。”
　　朱元璋屏声静气，听他说。
　　“……据说后来案犯被开释了！”
　　“大胆！”老皇帝被激怒了，“谁敢如此枉法？”
　　邓文铿与裴承祖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这本是他们俩昨晚商量到半夜的方略，以裴承祖的意见，将驸马府家奴周保贩运私茶与可能是受驸马指使的情形向皇帝直言不讳，邓文铿认为不妥。驸马欧阳伦指使家奴贩运私茶尚未握有实据，即使是周保贩茶一案也仅为兰县知县的推论，直接当事人河桥吏郑公炎、韦大虎生死不明，此案断难一时搞清，光凭流言蜚语，捕风捉影，就贸然向皇上回奏，风险太大。决不可意气用事，轻举妄动。最后他说服了年轻气盛的裴承祖，同意以迂回的办法先端出金祥宝一案，参奏陕西布政使甄友仁，进而顺藤摸瓜，松土刨根，如果郑公炎等侥幸生存，再理周保一案不迟。他们商定，将周保押运车队过兰县河桥的一场风波，含糊其辞地奏明圣上，伺机而动。邓文铿被皇上的震怒懵了神。裴承祖却坦然朗声回奏道：
　　“启禀皇上，此乃陕西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张定所为！”
　　“甄友仁、张定？！”
　　“正是他们。”裴承祖说，“据稽查证实，金祥宝之母与甄友仁之妻是同胞姐妹。”
　　“皇太孙！”
　　“皇爷爷，孙儿臣在。”
　　“速传旨刑部，缉拿私茶案犯金祥宝，押送刑部审决！”
　　“遵旨！”
　　“传谕陕西三司并兰县知县火速晋京，朕要亲自审讯。”
　　“孙儿臣即刻拟旨！”
　　裴承祖受到鼓舞，显出书生本色，俨然一副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代天子巡视万方的干城，慷慨陈词，滔滔不绝，历陈陕西敝政，官吏之腐败，甚至毫无顾忌地抨击陕西上下倾城迎迓驸马的盛况。邓文铿见他忘乎所以，几次以眼色制止，裴承祖均不屑一顾，旁若无人。凭着一腔热血，满怀激情，一发而不可收。邓文铿瞥见皇上眯起双目，生怕裴承祖狂傲犯上，连忙轻咳两声，左都御史袁泰、户部尚书郁新也互相交换了几次眼色，都为这位不经世事的年轻御史捏了一把汗。
　　“皇上圣明。”裴承祖继续奏道，“本朝《大明律》有明文规定，凡上司官吏或所遗官吏路过，抑或监察御史，按察司官出巡按治，所在各衙门一律不得出城迎送，犯者刑杖九十，允许他们迎送而不予纠举问罪之官，亦以同罪刑罚……”他将话锋一转，大声说：
　　“陛下，可是，上月驸马都尉欧阳伦奉旨巡视三陕，陕西三司及西安府等上下官吏，竟然倾城出动，大小车轿近百部，马匹数百骑，百姓万人夹道，乃至歌舞锣鼓焚香于道，实为本朝开国三十年来所未见，而驸马……”
　　“朕知道了！”朱元璋忽然说道，挥了挥手。
　　“皇上……”裴承祖近前施礼，还想申述奏呈，邓文铿不得不狠狠地在他的腰间捏了一把。
　　“裴承祖！”
　　“臣在！”
　　“你果然是伶牙利齿，好一副口才！”朱元璋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他连忙躬身回道：
　　“微臣……”
　　“朕看你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嘛！”
　　“臣不敢！”
　　“你与解缙谁长？”
　　“解大绅今年二十九岁，长微臣几岁！”
　　“朕观你与解缙倒像是一对兄弟。”洪武皇帝突然敛起微笑，问道，“朕谕示解缙回乡反省，十年后方得再来京师，他回家只有七年，上月里却潜到南京，忤圣旨，胆子不小。”
　　辞锋犀利、能言善辩的裴承祖忽然愣住了，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解缙那次偷偷来到京城与自己会晤让皇上知道了？
　　“你每在半山园聚会，好一番风流韵事！”朱元璋话语显得并不严厉，“你每在亭子里慷慨陈辞，各领风骚，都说了些什么？”
　　裴承祖如雷击顶，扑嗵跪下，连声说道：
　　“臣罪该万死。”
　　几位大臣都惊愕得面面相觑，邓文铿也心中发毛，害怕七十高龄的朱元璋震怒之下斩杀裴承祖，株连于他。
　　裴承祖跪在地上两腿微微发抖，与解缙、王绂在王荆公半山园的幽会本来是极秘密的，一定是被检校或锦衣卫侦察到了。他清楚检校是直录于皇上的心腹，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凡闻之事，无不奏闻，检校的足迹无处不到，被检校告密而被杀头刑杖的难以计数。裴承祖后悔莫及，鬼使神差使他和解缙、王绂在半山园聚会，况且还发了那么多牢骚，甚至还对皇上说了许多大逆不恭的言辞，都能被定为触犯圣威诽谤皇上之罪而处死。他的头脑哄哄作响，跪在地上哆嗦着。
　　“裴承祖！”
　　“罪臣在。”
　　“你起来吧。”
　　裴承祖以为耳朵听错，不由得偷觑一眼老态龙钟的皇帝。皇帝的脸上没有怒容，倒是挂着一个慈祥的老人的微笑。
　　“起来吧！”朱元璋又说了一遍。
　　“臣谢主隆恩。”
　　“也难怪！”朱元璋说，“你每几个都是天下才子，便喜欢咬文嚼字吟诗论文的，其实你们说些什么，朕都知道。”
　　裴承祖吓得又要跪下，朱元璋挥挥手。裴承祖心中奇怪，对他们那些忤逆犯上之言圣上岂有宽宥之理？要不然便是谈话时那个神秘的检校并未听得完全。他不觉回想一个多月前在半山园幽会的情形，当时左右并无第三者呀？难道是那个提壶送茶的伙计么？可是那人并未在身边停留，或者他躲在暗中窃听？但从皇上今日的态度看，可以断定那个易装的检校并没有听全他们的谈话，最起码是对皇亲国戚的攻讦，对皇上的不恭那些言语万幸未被听到。
　　裴承祖再没有勇气在皇上面前指控周保和有关郑公炎的事情了。直到离开御书房，他一直缄默，总是割不断对鬼影迷雾般的锦衣卫和检校的遐想。
　　“世全，你也不必气馁。”回到都察院佥都御史邓文铿的衙署里，面对垂头丧气的属下裴承祖，这位在宦海沉浮十多年的佥都御史安慰道，“心怀大志，临变而不惊。汝血气方刚，忠信正直，疾恶如仇，确是年少为官的良好品德。然遇事务须冷静、持重。意气用事，锋芒毕露，往往是事倍功半甚至会招来麻烦。”
　　“大人鞭辟入里，卑职铭刻深心，”裴承祖俯首说道，“我见皇上对金祥宝一案圣裁英明果决，使飘飘然忘乎所以，一念之下，就想乘兴直言，将周保的情形面奏圣君。”
　　“老夫当时便已察觉，就想阻止你，但又不便插话，几次暗示，你都不以为然。我们不是商量过的么，对欧阳伦、周保一案须持慎重、稳健方略，可是……”
　　“学生当时不知怎么一时冲动，昏了头脑。”
　　“我见皇上对回奏陕西兴师动众迎送欧阳伦之举，并未以为然……”
　　“可是《大明律》详载有条，别人犯了便绳之以法，为何独对驸马又另当别论？”
　　“看，你又冲动了。”邓文铿示意裴承祖喝茶，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其实是你在圣上面前显得浮华倔傲，颐指气使，忘了是在面君奏圣。你那种态度，要是换了别人，皇上早已震怒责罚了。也算你走运，上位并未多怪。”
　　“噢。”
　　“世全，锄奸除恶，老夫与你同仇敌汽，岂有袖手旁观畏怯退缩之理？你也不必处之极端，要么趾高气扬，不顾一切；要么灰心丧气，妄自菲薄。我们既已抓住欧阳伦的把柄，端睨了蛛丝马迹，就不能畏难弃之，自然要循踪追击，不懈不怠。好比是一只硕鼠暴露，一定要打，但也得顾忌周围，不可猛砸猛摔，打不到老鼠甚而可能砸坏器皿，投鼠忌器是矣。欧阳伦是天子娇客，位列侯伯，稍有不慎，全盘尽输。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打草惊蛇，对周保也莫急于追究，免得引起欧阳伦的注意。所谓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
　　“大人的意旨是——”
　　“投之诱饵，引鼠出洞！”
　　“大人高见！”
　　“圣上已传旨陕西，不日陕西三司及兰县知县晋京候审，不愁没有时机；河桥小吏郑公炎已是破釜沉舟，倘若不死，必来京师。那样，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事竟成矣。”
　　“回禀老爷，”邓文铿的随侍老仆邓福忽然走进来说，“鸡鸣寺云素长老求见老爷，在客厅坐候多时。”
　　邓文铿感到奇怪，云素长老是佛界高人，也曾蒙面交谈过，但从未来过府第，猝然造访，必有原因。
　　“大人有客，学生告辞。”
　　“也好。老夫即刻回府。”
　　都察院衙门离邓府不远，顷刻之间邓文铿便回到家里。
　　云素长老带来的消息如夏日晴空中的一声惊雷，阴云密积时的一道闪电，预示着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邓文铿掩饰内心的激动，以平静的口气说：
　　“多谢法师相助，就烦法师带路，下宫即刻去寒潭浮庄。”
　　“不可，光天化日之下，过于招摇。不如入夜之后，再去为妥。”
　　“也好。”
　　“邓大人，老袖以为，目下满城画影图形，他们着久滞浮庄，万一走漏风声，恐有不测。”
　　“法师的意思是……”
　　“老袖鄙见，要么由大人派衙役护卫浮庄，这样做并不稳妥；万全之策，则是请大人设法将他们秘密转移，安置到十分安全可靠之地。”
　　“法师所见与学生不谋而合，感谢法师主持正道，大义相助。”
　　“阿弥陀佛，出家人三界之外本已与尘世无涉，奈何赤脚僧觉显再三嘱咐老袖，那三位施主顺应天道，多行善事，锄恶弥坚，要老袖加以庇护，引见大人。老袖岂能辜负觉显老友的重托呢？”
　　他们商量了晚上去寒潭浮庄的办法。觉得万无一失，云素长老才起身告辞。
　　忽然闯进一位小僧，一进门便哭喊道：
　　“师傅！不得了啦！”
　　“弘仁，什么事，快说。”
　　“师傅刚走一会，浮庄那边了空师兄便跑来报信，说是昨日夜里突然去了一帮歹徒，将几位施主捆住，坠上石头，准备沉下乌龙潭里。”
　　“啊？！”邓文铿、云素长老大惊，同时问道，“沉下去了？”
　　“没有，了空师兄说，不知为什么，那几位施主都脱险逃跑了。”
　　“那沙可呢？”
　　“沙可师傅与他们一道跑了。”
　　邓文铿不无焦虑地自言自语：“糟了，暴露面目，怎能逃走？”
　　“大人放心。”云素长老很自信地安慰邓文铿，“老袖徒弟沙可精明过人，诡计多端，一时两时必有办法周旋。”
　　弘仁小和尚说：“师傅，徒弟还没有禀告完呢。”
　　“又有什么事情？”
　　“了空和尚来鸡鸣寺不久，官府忽然来了大队人马将寺院围住，口口声声说要捉拿钦犯，搜查逃犯，指名道姓要见师傅。”
　　“罪过！罪过！欺人大甚。”
　　“官衙头领放徒弟出寺，叫师傅即刻回寺，不然就要进寺搜查了。”
　　“邓大人，情况紧急，老衲必须马上回寺，免得惹出更大事端。”
　　“法师小心。”
　　“大人宽心，老衲自有办法周旋。”
　　邓文铿呆若木鸡，愣愣地独坐客厅。犹如惊雷闪电之后，阴云密涌，空气窒闷，这很可能便是暴风骤雨的前兆吧。他瞥了一眼窗外的天空，真的是暗了下来，响起了一声闷雷，接着刮来一阵阵狂风，门窗被扇得哗哗直响，雷声愈来愈烈，刹时暗无天光，惊闪如银鞭利剑划入厅内，紧接着，下起了倾盆大雨。
　　“郑公炎藏在哪里？”邓文铿喃喃自语，食指轻敲桌面，檐前的滴雨如幕，看不清厅外的一切。

二

　　“啪！啪！”
　　欧阳伦怒不可遏地扇了周保两记耳光，文静英俊的脸一下子变得凶神恶煞，像狮子一般咆哮着：
　　“该死的奴才，谁叫你擅作主张！你应该立即禀告，调遣衙役重重包围，生擒活捉，他郑公炎插翅难飞！”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周保重重地左右开弓地打着自己的嘴巴，不停地骂着，“奴才本以为留了那几个活口是祸害，万一押到刑部，他乱咬乱攀，生出许多麻烦。因此奴才想一杀了之，一了百了，再不必提心吊胆怕追查私茶了。”
　　“啪！”欧阳伦又伸手打了周保，啐道：“你这张乌鸦嘴怎地胡乱聒噪，不准再说私茶二字！”
　　“奴才放屁，奴才放屁！”
　　“你给我听着，鸡鸣寺虽被包围，搜遍大小殿堂，均未查获郑公炎等。是否藏在寺内，也很难说，自然仍需牢牢监视。”
　　周保垂首侍立，连说：“是，是。”
　　“此外，京师大小寺院，秦淮河两岸，十六楼，富乐院，各处区肆、铺行、廊房等等人烟稠密往来庞杂之地，都要用心侦查。”
　　“奴才遵命！”
　　“再要坏事，本宫宰了你！滚！”
　　周保点头哈腰，踉跄退出，捂着被打红的脸，肩膀上的镖伤又火炙似的疼痛，心中寓着一腔莫名的仇怨。
　　“驸马何犯着与这奴才大动肝火！”安庆公主一直在窗外摆弄栀子花，见周保离去，隔着打开的窗对欧阳伦说。
　　“这混账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郑公炎已成了瓮中之鳖，却活活地给溜走了。”
　　安庆公主拐进屋，嘲哂道：
　　“驸马，不是我瞧不起你，你怎么就脱不了山窝窝里的土气。”
　　“公主……”
　　“我还是那句话，不必杞人忧天。我就不相信，这个河桥小吏有什么三头六臂。莫说他在京师难逃天网，即便侥幸苟活，他又向何处去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应天府，我已打过招呼，谁敢受理他的状纸？他们都说了，一经捕获，就地斩杀。”
　　“公主安排周密，我自然放心。”欧阳伦毕竟是触犯大明刑律的当事人，尽管有重重铁网保护，层层关系勾连，更有安庆公主这皇家金牌抵挡，但还是不无顾虑，说，“万一捅到皇上面前……”
　　安庆公主笑起来了，食指点在丈夫的额头，说：“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黎民百姓告御状，皇帝私访受案情，那都是戏文里编出来的故事，父皇登基以来，你见到几个了？侯门似海，皇家九重，谈何容易？痴人说梦而已。”
　　“可是，皇上设登闻鼓，允许百姓击而引奏。洪武二十八年有谕示，今后大小官员并百工技艺之人，应有可言之事，许直至御前奏闻，又有御旨曰：‘天下臣民，凡言事者，实封直达御前。’倘若郑公炎援此二例，万一能面奏皇上……”
　　“海中捞月、登空摘星，全是妄想。即使郑公炎侥幸窜到右长安门外，没等他走到登闻鼓前，便会被擒拿。至于实封上奏，总得呈交有司，层层上达。眼下郑公炎是通缉钦犯，惶惶如丧家之大，怎能接近朝廷大小臣工呢？况且，驸马奏呈郑公炎拦截公车之后，父皇不是当着大臣们的面谕敕该杀该杀么？有谁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一个明知父皇谕示该杀的逆犯呈递实封呢？”
　　欧阳伦觉得安庆公主说得非常有理，那颗空悬晃悠的心稍稍平静下来，松了一口气。三十岁的安庆公主，艳丽娟秀，真如同月中仙子，如同救普救难的观世音。他庆幸自己娶了这位娇艳美丽、势倾朝野的公主为妻，成了位等伯侯的天子快婿。他至今常常处于一种亢奋梦幻状态，他从一个山窝窝里飞出来的寒士一登龙门侧入皇家，简直是天翻地覆。加入皇亲国戚的行列之后，他才真正体察到一般臣民所难以想象，难以企及的荣耀。威风、显赫、特权，种种鲜为人知的隐秘和神圣的光环。虽然，他也亲眼目睹在这道精钢筑成的万丈高墙的神圈内，皇亲国戚们为了他们的私利而残酷地互相倾轧互相搏斗。但是，天纵英明、圣德无量、以猛治国、赏罚分明的一代明君洪武皇帝虽也惩处几位大逆谋叛的皇亲国戚，竟至轰动朝野，传诵天下，普天之下的臣民莫不颂扬皇上是一位大义灭亲、唯德唯馨唯江山社稷的圣明之君；但是皇上对这个神圈之内的人们又给予特殊的圣眷，前年六月诏谕天下：“皇亲惟谋逆不报。余罪，宗亲会议取上裁。法、司只许举奏，毋得擅逮。勒诸典章，永为遵守。”无疑是在这道万丈金刚墙的神圈上又贴上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神符。现在，经安庆公主这么一点拨，欧阳伦更感到生活在这个神圈内的安全，保险，尽管在外胡作非为，贪贿走私，触犯刑律，一旦闪回到这个贴有神符的金刚圈内便稳如泰山，逍遥自在。前者，武定侯国勇爷郭英便是个例子，明显地触犯了大明刑律，自己也曾经参与弹劾参与攻讦，到头来不是不了了之，烟消云散了么？！
　　“不要发愣了，”安庆公主说，“我们去后园看看兰儿练武。”
　　欧阳伦跟着安庆公主绕过回廊，穿过月洞门，在假山鱼池边停住脚。他们看见女儿在草坪上非常入神地与她的师傅、驸马府护卫叶鹏举操习对剑。欧阳昭兰穿一身大红色的紧身武功服，似一朵摇曳在芳草地上的红牡丹，那一张酷似母亲的秀逸俏丽的面孔上，飞彩凝霞，一对闪闪急转的眸子间射出灵秀之光也夹着丝丝凛寒的杀气。她执剑猛刺，跳踯紧逼，剑锋凌厉凶狠，青光闪闪，伴着一声声咄咄逼人的尖叫：“嗨！嗨！”护卫叶鹏举面对欧阳昭兰的猛刺紧逼，从容不迫地或挡或挑或轻挪脚步巧避剑锋，常常使欧阳昭兰闪失扑空，难近其身。“师傅还手！”她愤怒地喊道。叶鹏举略收前腿，转动剑锋，笑道：“小姐当心！”说罢，疾如闪电，翩如蚊龙，轻如飞絮，剑锋闪虹，流光溢彩，便在欧阳昭兰的左右前后跳动飞舞，在艳如牡丹的面孔前点闪描绘，使得她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我不耍了！”
　　欧阳昭兰赌气地将手中宝剑掷于草地。
　　“小姐息怒，师傅多有得罪！”
　　叶鹏举以脚尖轻蹴，将宝剑从地上挑起，双手递给欧阳昭兰。
　　“好功夫！”
　　欧阳伦和安庆公主不约而同地赞道。
　　“见过公主千岁，驸马爷。”叶鹏举上前施礼。
　　安庆公主对女儿说道：
　　“要练到师傅这样剑法，兰儿还要狠下功夫，撒娇气馁都不能生出功夫。”
　　“娘！”欧阳昭兰娇嗔地拉住安庆公主的手，摇着，“女儿一定要超过师傅！”
　　“有志气。”欧阳伦笑眯眯地翘起大拇指，“隔天进宫，耍一招给皇爷爷瞧瞧！”
　　叶鹏举走过之后，安庆公主正色地教训女儿说：
　　“兰儿，你都十三四岁了，还这么不懂事，对师傅哪能如此无礼？……过两年嫁到婆家，怎么得了。”
　　“不！”欧阳昭兰像燕子似地飞到爹娘的身后，伸开双臂搂住双亲，在两人的面额上轮番地亲着，边亲边说，“我不嫁人，我不嫁人，女儿要一辈子跟着爹爹、娘亲！”
　　欧阳伦和安庆公主相视一笑，甜蜜的温馨像春潮般漾着他们的深心。
　　周保喝得酩酊大醉，硬着舌在梨花小筑的小楼上语无论次地又叫又嚷，越发如母鸡打鸣般尖叫，镖伤的肩膀又撕裂似地痛，不免在尖叫声中又夹着咒骂的脏话：
　　“屌鸡巴熊相！装的倒像正人君子，他奶奶的一肚子男盗女娼。”
　　周保这是在骂他的主子，骂欧阳伦也包括安庆公主。自作聪明坏了事，想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挨了几个耳光，一顿臭骂，还说要宰了他！何其凶狠恶毒。
　　“哼！耍什么主子威风。咱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条贼船上的难兄难弟，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哎哟！”
　　梨花由他骂，细听他的话音。周保镖伤又痛起来，梨花替他解开衣服，抹了点敷药，心中暗自发笑。这一镖本是她发的，连同上一次河桥上那一镖，周保已经吃了她两镖了。这一次她完全可以结果他的狗命，但她知道留下这个活口，对郑公炎、大虎哥他们或许有用，也想从他的嘴巴里掏问出欧阳伦的丑行。一个多月来，周保曾经在她的耳边絮絮叨叨，零零碎碎，闪闪烁烁地讲了一些关于欧阳伦夫妇指使他贩运私茶的事儿。常常浪语大言说是欧阳伦不敢怎么着他，他有证据在手，把柄在握。但是究竟有什么证据，有什么把柄，每当梨花认真听时，他便把话岔开，不曾透露。如今，大虎他们来到京城，显然是想寻机告状鸣冤的。但是她也为大虎他们焦虑，要告皇家驸马，没有真凭实据到头来难免死路一条……今儿周保挨了耳光挨了骂，借酒泄愤，骂不绝口，此时最是掏话的绝好时机了。于是梨花装出十分同情周保的样子，百般体贴地慰藉，小心翼翼地为他敷包创口，替他揩汗、擦面、倒茶、打扇。周保忽然像孩子似地抱着梨花呜咽起来了。
　　“相公，不是梨花多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驸马爷虽然有恩于你，你也有报于他。这次贩茶露了马脚，我担心万一那个郑公炎拼个鱼死网破，告了御状，那时驸马便会把罪责全推在你的身上。人家是天子娇客，公主夫君，朝廷上下谁不向着他？到时候，一股脑儿把污水往相公身上泼，相公便成了纵生百口也难辩的替死鬼了！”
　　周保蓦地推开梨花，恨恨地说：
　　“没那么便宜！蛇有蛇路，鳖有鳖路，螃蟹自有斜路。我周保干什么事都留有后路。”
　　“噢！”梨花屏住声息听着。她担心会像前几次那样，每当他说到关键所在便突然截住话茬，岔向其他话题，便叹了口气，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相公总说是留有后路，留有后路，我可是不放心啊！万一你有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呢？”
　　周保没有答话，只将梨花的手抓住，拉着她朝外走，至楼梯口处，便把楼门上下门闩都插上，然后带着梨花走进所谓书房，点上灯，从贴身裤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挑出一把黄铜虎头钥匙，打开檀木小柜上的大锁，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四边镶着宝石的大铜盒，摆到桌上，又用另一把精致的小钥匙扭开了铜盒的暗锁，揭开盖儿，取出一摞账本。
　　梨花心中迷惑，说：
　　“我当是藏着什么奇珍异宝呢，原来是些纸簿，这有什么用场？”
　　“梨花，你别小看这些纸簿。”周保神秘地将十多册纸簿摊在桌上，说，“你瞧，这十几册账簿都是我奉驸马之命，十年来贩运私茶出境的一笔笔明细账目和沿途大小官吏馈送驸马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的详细记录。”他顺手抽出一册新账本，打开，说，“这一册便是此次随驸马到陕西的账目。梨花你看，这是十万斤私茶的收购地点、价格登记。这一处记载在西安驸马调集六十辆大车的情形，这几页是从兰县出境与番前克必泰酋长成交和所得银两的一笔笔细账……”
　　梨花震惊，谁也难以料想到堂堂驸马都尉十年来竟如此贪赃枉法。被传誉为潇洒博学、才华横溢、温良仁德的欧阳伦竟是屡犯刑律的罪犯，而又竟然从来无人举发，稳如泰山！郑巡检。韦大虎他们也断难知晓其中恁多隐情恁多贪赃。铁幕重重，洞穴深深，料他们是不可探测的。他们拼着性命千里迢迢奔京师而来，为的不就是抗逆强梁举发大案昭雪奇冤么？周保这条驸马走狗、贪赃枉法的悍奴，依恃主子的怂恿庇护，不惟狐假虎威，践踏王法，贪得无厌，还拆散了她与大虎的相亲相爱。如果不是这个恶奴强逼，总有一天她和大虎是可能成就美好姻缘的，而如今却成了这个悍奴的笼中之鸟、掌上玩物，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气焰熏人的公主、驸马和这个贼子勾结着设下一道道陷阱，布下一层层暗网，要把自己心爱的恋人恩人擒拿捕杀。梨花，你这条命本来也是捡来的。倩华姐姐一家收留传艺的恩德、大虎哥从强盗之手救己于危难之中的恩情，是怎么也不能忘记的。而今你见到了驸马和这个恶棍犯法的赃证，正是大虎他们非常需要而又非常难得到的东西。要拼出命来寻找他们，帮助他们。她确信大虎他们一定会想到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接近她的。所以，她下定决心，必须巧妙机敏地从周保手中拿到这些东西。
　　梨花极力掩饰心中的激愤，镇定沉着地与周保周旋道：
　　“相公，你思虑的倒也周到，但我很奇怪驸马怎么就不要这些账册呢？”
　　“梨花，这你就不明白了，你听说狡兔三窟的掌故么？”
　　梨花点点头。
　　“这便是我说的退路、后路、出路。每次贩茶出境，我都做了两本同样的账册，一册交给驸马，另一册便自己留着。”
　　“噢，相公果然精明过人。不过，贩运私茶押运车船，毕竟驸马并未出面，万一出了差错，万一有人举发，驸马势倾朝野，只消三言两语就能将一切罪责推到你的身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看我周保外表粗俗，傻瓜一个，其实暗里心细如发，步步谨慎，我早就虑到这层。”
　　周保说到这里，诡秘地敲敲铜盒，说：
　　“驸马若是真的将我推出作了替罪羊，我也管保叫他下地狱！”
　　“相公有恁大神通？快说给我听听。”
　　“天机不可泄露。不过，娘子对我一片赤诚，我就坦诚相告。这盒中还有神符数张，是专门降伏那人的！”
　　说罢将账本塞进铜盒，上锁，又放进檀木小柜，落上铜锁。
　　“这神符究竟是什么东西有如此大法力？”这一夜，梨花都在思虑着这个谜。鸡叫时，见周保熟睡如猪，鼾声似雷，他与梨花做了一番云雨之欢之后，越发睡得沉了，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她悄悄地摸到周保放在床头的裤子，取下那一串钥匙，屏住声息走下床，转过屏风，就着外间那一盏将灭的烛光，将开檀木柜和铜盒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摊在纸上，用细细的眉笔顺着钥匙的四周画了几张图样……

三

　　郑公炎等一场虚惊，石桥那边出来的几个人影原来是沙可带来迎接他们的人。
　　他们被带进所谓水月王宫，既没有高楼殿阙也没有华屋丽阁，只是在大桥下边隔河两头的空地里，乱糟糟横七竖八地塞满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散发出一股股腥臊、腐臭、霉湿的怪味。奇怪的是，暗沙可迎接他们的乞丐头儿赵大大却是衣冠楚楚，干干净净，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腔，还文绉绉地之乎者也，怎么也瞧不出他与乞丐有什么关联。他便是被花子们尊为赵王爷的水月王宫领袖。他自称是大宋朝八贤王的谪传子孙。元季末一家人死于兵火，剩下他孤家寡人四海漂流，幼时识得几个字，十多岁时曾为一个算命瞎子引路，几年间耳濡目染，加上他记性极好，也竟然能独立摆摊算命了；后来又得了一本《破字要诀》的书，便又学会了拆字方术。几年前来到南京，常在鸡鸣寺、慈恩寺一带相命测字。那原是人山人海的热闹之地，叫花子挤来挤去特别多。花子们与相命、杂耍、卖药等江湖人都混得很熟，见赵大大为人豪爽，有求必应，又十分谐趣友善，还免费为他们相面拆字预卜未来，其中也有被测得二十年后大富大贵高官厚禄者，更是感他大恩大德。无形中，花子们向他聚拢，尊他为大，常常将讨来偷来的钱财食物孝敬他，他也觉得这帮花子原有许多可爱之处，便渐渐地与他们一起夜宿废庙、词堂、把下。去年秋天被花子们请到这座桥下入主，说此地乃风水宝地曰水月王宫，大伙儿伏地叩头尊他赵王爷，还特地在桥下一边壁上向里掏了一个一丈见方的洞，支上一张床，挂了一盏灯，名谓赵王爷寝殿。腊月里沙可是第一位被赵大大秘密邀请来的尊贵客人。赵大大在鸡鸣寺摆摊，每每受到沙可和尚的厚待，常给他一份斋饭，又避着云素长老请赵大大相过面。赵大大非常肯定地预测，鸡鸣寺下一代方丈住持非沙可莫属。沙可自是十分惬意，从此更是百般优待，连围着赵大大的那些乞丐们也受到沙可不同程度的照顾。因有这层特殊关系，沙可将郑公炎等带到这里。官府衙门大小官吏衙役皂隶谁也不愿到这偏僻的地方来，不想光顾这乞丐成群臭气熏天的大桥下面，当然也就想不到看不见这座水月王宫中的臣民了。
　　绝对安全。绝对可靠。沙可如是说。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赵大大对郑公炎他们拍拍胸口。
　　刘倩华被安排在赵王爷寝殿。赵大大便与沙可、郑公炎、韦大虎几个真假和尚在寝殿外边的一块大石头边挤在一起。
　　刘倩华怎么也睡不着。她还在想周保挨的那一镖显然是一位友好奇人相助，但断然不是沙可。沙可当时间在水中没法靠近郑公炎、韦大虎，况且他自己也说没有放镖也不会要那东西。她从袖中取出那支镖，对着烛光，端详着，是一支小巧精致的梅花镖。突然，她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这镖原是爹爹在世时打制的，只传给她和梨花，这镖变成灰她也能辨认，除了她和梨花之外，天底下不会有如此相同的梅花镖。难道这真的是梨花发的镖？……她回想着周保中镖时的情景和那倏然飘去的黑色轻影。是的，有可能，周保以五千两银子替梨花赎身，在兰县成亲后又随他押车塞外，回到京师自然与周保共处一室，便可能发现周保要暗杀他们的隐秘，以她和自己的交情与大虎的恩爱，一听到这个消息便会豁出命来尾随相救。“不错，一定是梨花！”
　　刘倩华仔细地将那支梅花镖翻来覆去地辨认，又把自己的一支梅花镖取出放在一起。相同无异，连梅花形下有一个不容易看清的囗也是一模一样。
　　对！是梨花发的镖，梨花还活着。梨花就在京师，在周保那里。这个线索太重要了。梨花一直跟着周保，那悍奴也确实喜爱梨花的娇艳，那么梨花便有可能发现他的许多隐秘，甚至连罪证也略知一二。梨花虽然身陷贼窝，与咱分开了，但梨花的心一定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心，也和大虎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梨花不是那种浅薄的见利忘义的青楼女子，她是一位重义气重情意明辨是非善恶的好姐妹。
　　一定要设法找到梨花。
　　她喊来郑公炎、韦大虎，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们。
　　韦大虎激动得难以自制，这么多天来他没有一天不惦记着梨花。他说：“梨花一定在周保那里，我去找那个恶棍算账，把梨花给夺回来。”
　　郑公炎说：“你这么贸然跑去岂不是跳入虎口？如今全城在四处缉拿咱们，切不可莽撞。”
　　刘倩华说：“梨花是非找不可的。现在不行，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能见到邓大人。糟糕的是，我们只要一露面，恐怕连邓府还没到就给擒拿了。”
　　郑公炎说：“我们三人分三路，各自想办法接近邓府，三人中逮走两个，只要有一个见到邓大人也还能有希望。”
　　刘倩华不赞成，说：“这样太危险，逃不出他们手心的。要去我倒是可以去，因为画影图形中没有我；再说我再恢复女妆，不会引起注意。”
　　郑公炎、韦大虎却又都不赞成让刘倩华去，怎么能让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去涉险呢？
　　沙可傍着赵大大不声不响地挨坐在洞外，听着他们的争议。沙可把身子探向洞内，说：“贫僧献上一计，保管三位平安进入佥都御史邓大人府上。”
　　郑公炎等一惊，望着这位年轻的小僧，犹疑地问道：“小师傅，有什么妙计？”
　　昏暗中看不清沙可的表情，只听他悄悄地说道：“倘若赵王爷肯出面穿引，此计必成矣。”
　　赵大大双手一抱，说：“莫非要山人到邓府通报，请求邓大人委派衙役，前来迎接护卫三位朋友？”
　　沙可道：“先生所言甚是。先生数年在京师设摊、游说、算命测字，灵验如神，大名远播，人称赵半仙，认识先生者十有七八，先生若去邓府自然不致受到监视尾随……”
　　赵大大道：“沙可师傅谬奖了，不过，山人倒是与邓大人有一面之缘。”
　　郑公炎急问：“原来邓大人认识先生？”
　　赵大大道：“去年秋天，山人张幡走街，路过邓府，忽被邓府中人召入府内，原来是邓大人命在下为如夫人腹中胎儿测八字，以山人推算，测得如夫人必产男儿。腊月里果如山人推算，如夫人喜得贵子，邓大人命老仆邓福封了五十两银子送至鸡鸣寺赏赐山人。”
　　沙可道：“这档事听先生提过，所以我想，先生到达邓府可以见到邓大人。但先生说请邓大人派衙役公开前来护卫三位施主，却是万万不可。城里大街小巷遍布应天府侦司、衙役，他们三人一露面，必被强行缉拿。”
　　赵大大道：“那……”他摸摸胡须，转动双目，忽然将沙可肩膀一拍，“有了，我知道沙可师傅的妙计了。”说罢在沙可耳边小声叽咕，沙可连连点头，“先生果然神算，与小僧所想不谋而合。”
　　第二天午后，赵大大从佥都御史邓文铿的府邸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一个年轻后生背着一只包袱，距离赵大大数十步远，紧紧地跟随着。赵大大加快脚步，沿着成贤街疾走，过莲花桥、北门桥，一直奔正南，又穿过几条小街，便往西边石城门方向折去。那背着包袱的后生紧跟不舍。快近被乞丐们称作水月王宫的石桥时，赵大大止住脚步，四顾无人，急忙走近跟着他的后生，伸手接过包袱，对那人压低声音说：
　　“你快回去，请王都事按约定，申时之后到此等候。”
　　“知道了。”
　　年轻后生离去之后，赵大大快步直奔石桥之下。
　　“快！快换衣帽！”
　　赵大大打开包袱，取出衙役衣帽靴子三套。郑公炎、韦大虎脱去袈裟，刘倩华也脱了书生青衣小帽，三人慌慌忙忙换上衙役衣帽，只是韦大虎的上衣太小，撑得鼓鼓满满的，沙可怎么用劲往下拽也不行，弄得大家一片笑声。他那帽子也小了，扣在头上，像紧紧箍住一般难受。郑公炎已化好妆，下巴上贴了胡须，恢复了他与刘倩华从兰县逃出后的模样。刘倩华穿上衙役衣服则显得太大，赵大大说不像差爷像书憧。
　　郑公炎对沙可、赵大大的侠义之举干谢万谢。沙可说，师傅之命不可违，况出家人济人危难乃是本分。赵大大则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路见不平，理该拔刀相助。
　　太阳偏西，申时已到，都察院都事王广福带了七个皂吏准时赶到石桥。赵大大领着郑公炎等见过王广福。王广福也未多话，便叫三个衙役将自己手中的佩刀交给郑公炎等，命那三人径自上街逛去，然后与赵大大告别，便领着郑公炎等七名街役往回路走去。
　　王广福领着这一小队衙役穿街过巷，旁若无人，不断碰见应天府和刑部的捕快、衙役，如猎犬般注视着每一个行人，有认识王广福的捕头、差夫客气施礼，王广福仅仅抱拳还礼，很快便走，或说“公务在身，改日再叙”，或言“××兄多多在意，逮住钦犯，建立奇功！”
　　日落时，王广福来到莲花桥上。蓦地从斜刺里窜出一个衙吏，眼睛死死地盯住韦大虎望着，韦大虎心里一格登，糟，难道被这家伙认出了？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不停步地跟着王广福继续往前走，那人竟然靠近他盯着，韦大虎怒不可遏，往他脸上“呸！”地唾一口，王广福回头一看，认出那个衙吏。
　　“啊，原来是李捕快！”
　　那个衙吏赶快点头哈腰满脸赔笑道：
　　“王大人！王大人！”
　　“李捕快有何见数？”王广福并不停步，领着众人走出桥面。
　　李捕快紧跟几步，在王广福耳边小声说：“那位兄弟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画影图形的那个钦犯。”
　　“胡说八道！我看你是鬼迷心窍，谤到都察院公差头上来了。”
　　“不敢！不敢！小的开句玩笑。”
　　“滚！”
　　“是！是！”
　　李捕头狼狈离去，但走到桥上又频频回头窥视。王广福领着大伙大步流星地朝都察院方向走去。
　　邓文铿立即接见了郑公炎、韦大虎和刘倩华。
　　“恳求御史大人为小人作主，为国除奸！”郑公炎跪下叩头如捣蒜，一个多月的艰难险阻九死一生终于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青天邓大人，委曲、愤怒、冤情、压抑，一下子如江河决堤，泪涌似泉，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刘倩华也止不住啜泣着，韦大虎则嗷嗷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郑公炎双手呈上兰县知县杨实珍写给邓文铿的亲笔信，已经因为跟着主人的辗转流离变得皱皱巴巴的了。
　　“你等站起来回话吧，”邓文铿接过书信，略作浏览，他在巡视陕西时已听杨实珍详谈过，证实这确是杨实珍亲笔，面前的人确是郑公炎，心里便有些踏实了。同时被他们那无限冤屈的哭声所深深打动，于是极其温和地对郑公炎说，“噢，你就是兰县河桥巡检司吏郑公炎？”
　　“正是卑职！”郑公炎回答，见邓文铿友善而又凛然的目光，忽然觉得自惭形秽，虽然进了邓府之后他便撕去了贴在下巴上的胡须，可是他心想，自己剃光的头加上面黄肌瘦一定是很憔悴很难看的，不过邓大人并没有丝毫歧视的表情，却很温和地说道：
　　“你们一定是很疲惫了，且先沐浴更衣，好生歇息，一切事情，明日再说。”
　　“大人……大人何时开堂审案？”郑公炎急切地问道。
　　“此案重大、复杂，难以三言两语说清，你们先住下再说。”
　　韦大虎耐不住性子，大声说道：
　　“这有啥复杂？周保贩运六十辆车私茶，一定是驸马指使，秃儿头上虱子明摆着，按刑律就该缉拿问斩！天子脚下总不能也是官官相护吧！”
　　“大虎！”郑公炎厉声制止，“不得莽撞无礼。”然后走近邓文铿，谦恭地说道：
　　“我等谨遵大人谕示。”
　　第二天上午，邓文铿、裴承祖在邓府对郑公炎进行了详细咨询。不放过每一处疑点，每一个细节，同时反复细阅杨实珍的密信，又翻阅巡视陕西时刘遂、杨实珍等举检细录。
　　佥都御史紧锁眉头，觉得这是个非常棘手的案子。从现有掌握的全部材料判断：驸马府总管贩运私茶出境一案尚可审理，但因此便断定驸马指使周保贩运私茶，却并没有证据。
　　年轻气盛的御史裴承祖忘记了那日在御书房皇上的威严几乎使他丢官掉头的风险，听了邓文铿的推论之后，立即驳诘道：
　　“大人所论，学生以为不然。既然大人能断周保私茶罪成立，那么欧阳伦也就难逃法网！大人请想想看，如果不是驸马欧阳伦的指使，一个驸马府的家奴怎能一帆风顺船运私茶到西安？如果不是欧阳伦的干预，小小周保能从西安调集六十辆大车么？如果不是仗着欧阳伦的权威，周保押运私茶能一路过关穿卡不受查检么？依学生意见，可由刑部立即拘捕周保，再向皇上参劾欧阳伦！”
　　“不可！”邓文铿见裴承祖越说越激动，断然制止说，“案情重大，岂可凭意气激情推理判断？况且案涉皇亲，决不孟浪！如今兰县河桥当事人郑公炎、韦大虎出面状告周保，这情节至关重要。我还是那个意见，顺藤摸瓜，刨土松根。只要坚韧个拔，一步一个脚印，一锹一锹地往下挖，终可奏效。只想一蹴而就，非但事与愿违，还有可能反遭不测。”
　　“大人，原来你只愁着郑公炎被杀灭口，没有证人，现在既然郑公炎在我们手中，还畏惧他作甚？”
　　“错了，岂有畏惧之理。倘若真的畏惧，我们就可以对此案置之不问，不理不受，来个顺水推舟，交出郑公炎，装聋作哑，不就得了？我岂是不知，西安府、陕西三司衙门、京师应天府乃至刑部，尽都发布告示，缉拿所谓钦犯郑公炎，越发证明驸马都尉心中有鬼，心中惧怕，确是指使周保贩运大宗私茶出境。要不然，对付一个河桥小吏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显然都是欧阳伦、安庆公主施加压力所为。所以，我们必须耐心细密地疏理每一个线索、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疑点，巧妙慎密地与欧阳伦周旋。”
　　见裴承祖默然沉思，邓文铿这才将自己的方略向这位精明干练的年轻御史和盘托出：首先抓住开封知府公子金祥宝的私茶案大作文章，皇上已钦命缉拿金祥宝押送刑部，宣诏陕西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张定、都司刘遂以及兰县知县杨实珍晋京。此案已然清楚，必牵连到甄友仁、张定，而兰县知县先此曾向巡视陕西的驸马都尉欧阳伦举发此案，欧阳伦并未查问受理。如今此案通到御前，圣上震怒，有关涉连官吏必将受到皇上惩处，驸马欧阳伦也难逃“失察”之虞。很难说没有“互相包庇”之隐；趁审此案之际，由郑公炎、韦大虎等举发周保贩运私茶一案，但避而不提驸马都尉干系，待一旦拘审周保，施以重刑，郑公炎。韦大虎等对簿公堂，周保难以抵赖，自可真相大白。然后补充取证：一、周保收购茶叶的地点；二、周保出关与番人交易情况，僧人管著藏卜奉旨巡视西番就在这几日返回京师，也许能有重要情节；三、兰县知县杨实珍、陕西都司刘遂的佐证；四、周保如何能在西安纠集六十辆大车，如何由数十名护卫跟随……一俟周保审裁罪行当斩，他就要不顾一切供出幕后指使人了。
　　裴承祖觉得佥都御史的谋划周密细致，稳健可行。他们的对手是势倾朝野的安庆公主和驸马，只能胜，不能败。胜，则最终由皇上圣裁；败，他与佥都御史都将会以诋毁皇亲，诬陷驸马而受反坐。从各方面掌握的大量旁证，周保押运六十辆大车私茶出境确定无疑，而背后有驸马运筹也是显而易见的。但眼下要耐心等待，切忌浮躁。
　　“还有一个重要证人！”郑公炎、韦大虎、刘倩华听了邓文铿的一番话，才知道告御状、告驸马不那么容易了。但提到人证物证，他们几乎同时想起一个人来。
　　“谁？！”邓文铿急问。
　　“梨花！”
　　“梨花？梨花是什么人？！”
　　“周保的小妾。”
　　“周保小妾怎么能作证人？”
　　“一定能，大人。”
　　于是，郑公炎等你一句我一句详详细细地向邓文铿陈述起来……

四

　　挤过摩肩接踵的三山街，顺着大功坊朝北，还是那么拥挤。水磨青砖大道被行人久踩久磨显得更其锃亮，街两旁朱楼画栋，层楼栉比，一个商肆连着一个商肆，刘倩华看着那些商家用各种样式做出的匾、牌、幡、灯箱……，“丝绒老店”、“勇申布庄发兑”。“铜锡老店”、“京式小刀”、“上细官窑名瓷”、“宋记书坊”、“胡开文老店”、“梳蓖老铺”、“画脂杭粉名香宫皂”、“应时细点名糕”。“万源号通商银铺”……目不暇接，直看得眼花缭乱。京师五十万人口大城真是富甲天下了。洪武十八年春，她曾随父亲到南京卖艺，在承恩寺门前广场摆摊溜圈，那时似乎没有如今这么繁华。记得那年有一天晚上，看到秦淮河两岸灯火辉煌，一片笙歌，画舫穿梭，她真的疑惑到了人间仙境。当时听人说烟柳春风十五楼，以为一定是十分美丽好玩的去处，嚷嚷着求父亲带她去那地方玩耍，不意被老爹掌了一个嘴巴，觉得很是委屈。刘倩华当时小小孩童，自然不知那十五楼的来历。原来皇上下了圣旨，说是四海内太平，思欲与民偕乐。乃命工部作十楼于江东诸门之外，令民设肆其间，以接四方旅客。后又增作五楼号曰十五楼。每座酒楼皆六槛，高基重檐，栋宇宏敞……今天刘倩华在半个时辰前路过轻烟楼、澹粉楼、翠柳楼三处酒楼，果然画栋重檐。楼宇壮丽，却见有浓妆艳抹的女子出出进进，这才恍然，原来那酒楼不仅为旅馆酒家，恐怕还兼宿娼妓吧？怪不得十二年前问了一句挨爹爹打呢。她不自禁地笑了笑，抬眼一看，已到了人山人海的承恩寺前广场了。这是她熟悉的地方，她还记得十二年前便是在寺前那棵老槐树下卖艺的。当今圣上不知为什么，对卖唱卖艺的这般刻薄，下圣旨说，在京但有军官军人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园的，卸脚；做买卖的，发边疆充军。说来也好笑，也就是这位圣明天子，又下旨建十五楼不说，还在乾道桥附近堂堂儒学学府贡院的河对岸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富乐院，以使“京城各处将士妓饮生事，尽起妓女赴京入院。”院中男子令戴绿巾，腰系红搭膊，足穿带毛猪皮鞋，不许街道中走，止于道边左右行。娼妓则戴黑帽穿黑背心，出门不准穿华丽衣服。又明令文武官及合人不许入院，只许商贾出入院内。由富乐院，刘倩华油然联想起兰县的梨花院，想起梨花来……大虎兄弟喜欢她，她也喜欢大虎，可苍天竟是如此不公平，偏偏要拆散这对美好姻缘，又将梨花抛到驸马府一个无赖恶棍的怀抱……这几天藏在佥都御史的府邸虽然安全无虞，但她和丈夫、大虎却急得如热锅上蚂蚁。邓大人虽然也觉得梨花是一个重要线索，关键证人，但如果贸然去找她，弄不好露出疑窦就会贻误全盘。于是，他要他们认真详细地写出投告的状纸，一俟陕西几位封疆大吏到京，再由他邓文铿“实封”呈到御案。但邓文铿经不住郑公炎举一反三必须寻访梨花的陈述，这才叫都察院王都事打听周保家的详细地址，原来便在这承恩寺南边的一条山货街上。
　　望着承恩寺前万头攒动人流如潮的广场，刘倩华盘划着怎样接近周府。她随着涌动的人流朝承恩寺信步走去，她知道在她身后不远有四位便衣衙役暗中保护，这是那位王都事精心安排的。她全然不在意，从不回头去张望，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她相信自己决不致露出破绽，惹出麻烦。为防万一，怀中暗揣一把匕首，数支梅花镖。她走过一排排算命测字摊位，有个相命先生突然拦住她，惊诧地说：“大姐面布阴云，必有大祸临头！”刘倩华心里一惊，旋即冷静下来，反唇相讥道：“呸！不安好心，我看你才大祸临头呢！”算命先生仍然纠缠着，后面就涌上几个后生，推开刘倩华，嚷嚷说：“女人家算什么命，来，给我算一支，我老婆怀胎十四个月了还没生……”刘倩华乘机离去。回头看时，那几个后生正说说笑笑与算命先生逗乐、起哄，被算命先生数落了几句，几个后生嬉皮笑脸地离开了。刘倩华知道，这几个人便是王都事安排的便衣衙役。
　　在一排明瓦廊①的饮食小店，挂满了彩灯彩绸，店店相接。每个店埠门前又飘扬着招幡：虾味馄饨、蟹黄小笼包、鲜嫩豆花。金陵三烤、卤干茶蛋、金陵糖粥藕、南京板鸭、五味元宵、春来茶馆……店小二们用各种招数招徐顾客，呐喊吆喝，檀板丝弦，一片喧嚷。刘倩华早晨出门没有吃东西，肚子有点饿了，经不起食物香味的诱惑，便踏进“金陵糖粥藕”小店，要了一碗糖粥藕，多年前随父来南京卖艺曾经尝过，她特别喜欢吃。这是一种用粳米煮得既有稠米汤，又显得米粒分明的冰糖粥。粥里加上大节的藕段，吃时，将藕切成薄片，拌入粥中，便成了糖粥藕。那藕呈淡紫色，藕片深褐色，米粒显得绿莹晶滑。一只白瓷蓝花碗往面前一放，清香扑鼻，喝一口，温凉适中，清爽甜润，回味可口。刘倩华食罢，交了三只铜钱，店小二接过钱笑眯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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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明瓦廊：明瓦是民间盖房嵌于窗户或天篷的一种透明瓦，用半透明的蛎、蚌等贝壳磨成薄片制成。明初南京的商业活动大都是在街道两旁的明瓦底下进行，既能避风雨又很美观。商埠栉比，很是繁荣。

　　“姑娘，味道如何？”
　　“不错。”刘倩华顿了顿，问，“请问伙计，到牌坊街怎么走？”
　　“牌坊街就在附近。你顺着这明廊往前走，到尽头向东拐，再往前约两百步便是一个丁字路口，往东就是牌坊街。”
　　“多谢店家。”
　　刘倩华循着店小二指的方向，快步走着。从明廊向东转弯处，见沿路摆了许多卖樱桃、李子、杏子、栀子花等小摊，刘倩华灵机一动，改变了原先赚进周府的主意。她走到一个巷口，见有一位姑娘提着篮子往巷里走，刘倩华叫住了她。
　　“大姐要买樱桃？”姑娘把篮子放在地上，说，“很便宜，你瞧，又大又甜，尝尝看。”
　　刘倩华说：“这一篮我都买了。”她又加了一句，“连篮子！”
　　“你全买……加上篮子？你得给二百文钱。”
　　“这有二两银子，你全拿去吧。”
　　“这么多哇，不值不值！”
　　“姑娘，我想和你商量，能不能把你头上戴的头巾和身上的花围裙也卖给我。”
　　“行行！”姑娘说着便解下头巾和围裙，递给刘倩华。刘倩华伸手又塞给姑娘一点散碎银子，那姑娘高兴得不得了，欢笑而去。
　　刘倩华扎上花布头巾，腰间束上蓝色扎花布围裙，俨然是一个穿街走巷的卖花姑娘了。
　　“你找谁？”门子叉着腰，喝斥着跨进门槛的刘倩华。
　　“我找梨花夫人。”刘倩华不慌不忙，又补充说道，“夫人上次看民女的绣荷包绣得好，让我改日到府上当面做给夫人看，民女顺便带来一篮樱桃，孝敬夫人。”
　　门子这才注意到刘倩华生得水灵，色迷迷地盯着她，笑道：“哟，倒是守信用。不巧，夫人到承恩寺进香去了，你过一个时辰后再来吧。”
　　“噢……”
　　“要不这样，你进门房坐坐，喝点茶，等夫人回来。”说着伸手接过篮子，顺势在刘倩华的手上捏了一把。
　　刘倩华见那个门子贼眼溜溜地瞅着她，心想周保是个色鬼，连门子也一样是色棍，因想见到梨花，便装着腼腆的样子说：
　　“大哥，那我把篮子放在你这儿，过一个时辰再来。”她把十多年前梨花绣赠她的那只荷包放在樱桃的上边显眼处，说，“就是这只荷包，夫人见到就知道了。”
　　刘倩华离开周府，心中惆怅，刚才要是走进承恩寺，说不定能碰见梨花。她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到承恩寺。
　　偌大的承恩寺其气势很像开封的大相国寺。她跨进山门，进进出出的香客挤得水泄不通，便闻到阵阵浓重的香火味。步入寺内前院，人声鼎沸，院中铁塔形的巨大香炉内香烟缭绕，善男信女们擎着香把互相拥挤着，正殿、侧殿门口人流如涌，络绎不绝。刘倩华也买了几束香把，顺着人流走进观音堂，她并无心烧香拜佛，眼光在出出进进的香客中瞟来瞟去寻找梨花的倩影。观音堂里与外边大院的熙熙攘攘判若两个世界，一片肃静，一派虔诚，只有木鱼声声和悄悄的脚步声；披着黄色锦缎的长方供桌上供满了鲜花酪果，燃着一字排开的数十支红烛，进香点蜡的香客太多，烛台香炉不够用，于是不等蜡烛烧完便吹熄取下，点燃新烛插上，那案前香炉里的香，未等烧完烧透，便撮往殿旁一处巨大石槽内任其燃烧。观音塑像下供桌前摆了十个绣有花草的蒲团，香客们虔诚地跪伏于上，或默默祷告或求签问卜，磕头拜叩，彼起此伏……临到刘倩华，她心不在焉地插上红烛连香也没烧着便插入香炉，慌忙跪在蒲团上，匆匆草草地叩了三个头，起身往外走，忽然，她惊异地睁大眼睛，喊道：
　　“滋兰！”
　　正跨进观音殿堂的梨花猝然见一村姑站在面前，戴着花头巾束着扎花围裙，弄得懵懵懂懂。
　　“你……”
　　“滋兰，我是倩华哇！”
　　“啊！倩华姐！”梨花喜出望外，抓住刘倩华的手，机警地朝四周瞥了一眼，这才压低声音说，“到那边再说。”
　　一前一后，绕过几座大殿，顺着一个两面殿墙的狭卷走了去，踏上数十级台阶，便是一片松林，穿过去，是一个小小的漫坡，松林中掩着一座凉亭，她们走上去。
　　“我们到京师已经半个月了。”
　　“我知道。”
　　“噢，寒潭浮庄那天夜里……”
　　“不错，是我发的镖。”梨花说，“周保的谈话给我听到了，我便跟着他……”
　　“幸亏你，滋兰妹妹。”
　　“说这干啥——大虎……他好吗？”
　　“他很好，那晚逃出寒潭浮庄后，我们便找到了佥都御史邓大人。”
　　“险啦！四城画影图形，我整天提心吊胆，说是还有个书生，我想来想去，准是你。”
　　她们笑了。
　　“那个邓大人能靠得住么？”梨花问。
　　刘倩华点点头，说：“要告倒周保……滋兰，你对周保……”
　　“只有仇恨，只有耻辱，还能有啥？！郑大哥、大虎要告他，可是能行吗？就怕是一露面，就要遭了毒手。”
　　“邓大人自有安排。就是私茶出境的证据……”
　　“有！我亲自看到的，我就等着这一天。”
　　“是么？！”刘倩华大喜，“滋兰妹妹，快说，证据在哪？”
　　“在这！”梨花从身上掏出几把钥匙，“你瞧。”
　　“钥匙？这……”
　　“那罪证便锁在周保的柜中，这钥匙是我暗里偷配的。”
　　“都是些什么证据？”
　　“铁证。有周保替驸马贩运私茶的全部账目，还有驸马给周保的亲笔书信。”
　　“滋兰，这太重要了！快，想办法取出来，一定要取出来。”
　　“走！”梨花拉着刘倩华说，“到我那里去。”
　　“噢！我忘了告诉你，半个时辰前我去牌坊街找过你，门子说你来承恩寺了，所以……”
　　“你可曾说缘何找我？”
　　“你瞧我这身打扮，纯粹像个卖花女吧。”刘倩华说，“我说是梨花夫人看中我卖的绣荷包了，要我来府上亲自绣给她看看。我把咱当年互相馈赠的你送我的那只绣荷包搁在樱桃上，留在门房，我想你见了那荷包，自然就会知道是我来了。门房让我过一个时辰再去。”
　　“这样也好，我先回去，半个时辰后你就去。”
　　“那……万一周保……”
　　“那混账东西多少天不回来了，抓不到郑大哥和大虎哥，恐怕他头也保不住，哪有心思想到家……再说他从未见过你，就是鼻子碰鼻子他也认不出你来。”
　　于是，梨花先自离开了凉亭。
　　半个时辰后，刘倩华再次来到周府，这一回门子很客气地让她进了大门。在一个丫环的引导下，刘倩华进了梨花小筑。正好见梨花送一个艳妆浓抹的女子下楼。
　　梨花打发走的这位客人，是武定侯郭英府上管家艾蒙的小妾嫩娘，住的离此不远。三天两头来找梨花闲聊，今儿梨花急着与刘倩华见面，借故将这位刚来这里片刻时分的小娘子赶走。她前脚走，刘倩华后脚便到了。
　　梨花吩咐丫环小红关上小筑院门，并在楼下守候，任何人不得进来，说是要专心学绣。
　　梨花领刘倩华上了小楼，随手关上楼梯上的门，拉着刘倩华的手，进了卧室。
　　梨花推开后窗，对刘倩华说：
　　“倩华姐，你看下边这条河连着秦淮河，河西几十丈外便是内桥，河对岸是南京城著名的书坊一条街。这小楼临水而筑，窗下这棵柳树几乎探手可触，以姐姐的轻功，若有特殊情形，从此处上下楼窗都很容易。”
　　刘倩华探头向窗外左右顾盼，都是临水而建的房屋，鳞次栉比，清静无人，河上偶有几叶小舟飘过，与承恩寺附近的喧嚷成了两个世界。
　　“滋兰在这样寂寞清静的小楼里，一定是十分凄苦的。”刘倩华看看梨花，没有说出口，她急着要看周保暗藏着的贩运私茶的账本，于是问道：“滋兰，你说的那账本……”
　　“跟我来。”梨花带着刘倩华来到书房，掩上门。
　　梨花迅速取出钥匙，插进檀木柜上的铜锁。刘倩华俯身紧张地盯着，梨花瞥了她一眼，迅速将拒门打开了。
　　呀！空的，铜盒不翼而飞！
　　“赃证被周保转移了。”梨花失望地坐到椅子上，疑虑地自言自语道，“近来这恶棍像惊弓之鸟，一定又听到了什么风声。”
　　“滋兰，在周保面前千万要镇定，”刘倩华说，“要想尽办法摸清赃证藏在哪里。这对公炎、大虎他们太重要了。”
　　梨花望着刘倩华焦急渴求的眼睛，点点头，坚定地说道：
　　“我会有办法的……”
　　末了，梨花告诉刘倩华，每三天碰一次面，通报情况，但不宜再在周宅，免得引起周保怀疑。梨花的一位舅舅在乌衣巷开个“天水碧染坊”，在那里约会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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