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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二回 遇知己绝地逢生 醉题诗败露真情


  话说黄面鬼抓住庆儿就要动手。庆儿情知不妙,冲富昌喊道:
  “主子还不快快逃走!我来对付他们!”
  说罢就是一口,把黄面鬼的大拇指狠狠咬住。黄面鬼疼得嗷嗷直叫,四周的贼寇急忙跑上来相助,钢叉、单刀同时刺进庆儿的前胸和后背。只见庆儿鼻口喷血,二目眦裂,但仍未松嘴,硬是把黄面鬼的拇指咬断了。又是一刀,庆儿身子一侧仍没躺下,“噔噔噔”奔西边跑去。众强盗一个个瞠目结舌,全都惊呆了。庆儿跑出去百丈开外,一头栽倒,七窍出血身亡。
  黄面鬼不解恨,追上去又补了两叉,忽然想到还有一个呢,转回身找富昌撒气,结果一看富昌早没影了,只好作罢。
  再说富昌,连滚带爬一口气跑到岗上,再也抬不起腿来了,抱住一棵古柏呼呼喘气,回头一看并无人追赶,这才把心放下。想起庆儿的惨状,真好像乱箭穿心,痛断肝肠,他以手捶树,嚎啕大哭,这是富昌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次,直哭得愁云惨淡,日月无光,群山肃穆,冰霜融化。富昌几度昏迷,才从悲愤中清醒过来,失魂落魄地回到河口渡店房。
  佟桂氏吃惊地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庆儿呢,到何处去了?”
  富昌一屁股坐在矮凳上,二目垂泪,不住叹息,把经过讲了一遍。佟桂氏以手捂口,也呜呜地哭了起来。艳娘和丽娘也不小了,闻此噩耗,心似油烹,也抽泣不止。
  过了好半天,佟桂氏先止住悲声,双手合十,仰望太空,喃喃祷告道:
  “但愿我们的恩人,好心的庆儿早登天界。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夜色降临了。艳娘、丽娘早已入睡,富昌和佟桂氏正在商量下一步的归宿问题。富昌道:
  “事到现在,有进无退,只有听天由命了,倘若‘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这句话有灵验,咱们就能把命保住。不然就死在异乡,落个狼掏狗啃。”
  佟桂氏流泪道:“但愿天无绝人之路。我想咱们没做过缺德事,不见得那样凄惨。”
  富昌苦笑了一下,挂着泪水睡了。
  次日天刚放亮,他们一家就上路了。富昌把东西分成四份,由他挑最重的东西,扁担是从店主人那里买的。四口人迎着寒风,踏着积雪,跨上茫茫大道,无目的地朝西南走去。为了躲避官府的通缉,他们不敢过州城府县,专找荒僻的小镇安身。富昌又化名于德水,佟桂氏改名为佟氏,说是从北京怀柔县来的,因家乡遭了洪水,到川西来投亲戚谋生的,一路上全靠变卖东西糊口及支付店钱。
  冬去春回,暑往寒来,富昌一家在川西漂流了一年光景。严酷的冬天又来到了,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刚进十月,就下了三场大雪。富昌一家的东西基本卖光。腹内无食,身穿单衣,形同乞丐,更麻烦的是佟桂氏已经怀孕十月,娃儿就要降生。这天暮色降临了,天空中又飘起雪花,富昌搀扶着妻子,两个女儿夹着仅存的破被褥和木桶碗筷等杂物缩着脖腔颤抖地在后边跟随。他们已有一天没吃到食物了,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走着走着突然佟桂氏“哎哟”一声卧倒在地上,虚汗淋漓,面如白纸,富昌惊问道:
  “夫人,你怎么了?”
  “我,我要生、生、生孩子……”
  “啊?”富昌一听慌了手脚。天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茫茫荒郊,无个遮挡,到何处去生孩子呀!这,这可如何是好?
  富昌急得搓手跺脚,对夫人说:“你,你最好再忍耐一会儿,容我找个去处。”
  “阿妈!瞧,前面有座村镇。”艳娘手指左方,娇声细语地说。富昌顺着艳娘手指的方向翘首瞭望,只见炊烟缭绕,灯光闪烁,看样子这座村镇还不小。富昌本不敢在大地方抛头露面,现在情况特殊,也管不了许多了。他忙架起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奔那座村镇就下去了。他们一家好不容易才走进东镇口。
  “哎哟!哎哟!”佟桂氏腹疼难忍,不住声地惨叫。
  “等一等呀!我的夫人,我这就给你找地方。”富昌急得六神无主,抬头一看,靠着街口有一座深宅大院,起脊的门楼,天鼓响的门洞,七级青石台阶,门前有一对石狮,门洞上边还挂着门灯。富昌一鼓劲儿走进门洞,佟桂氏就坚持不住了,娃儿眼看就要降生。富昌慌忙停下,从孩子怀里夺过破被褥铺在地上,回手将大门掩上,扶夫人躺下。两个女儿抱着母亲的头,不住地叫妈。富昌顿足捶胸,唉声不止。
  恰在这时,黑影一晃,从院里走来一人,正是这家的守门人,名叫长贵。因为他这两天闹肚子,方才上厕所去了。长贵回到门洞一看,愣了:
  “嗳!我说,你们是哪来的?”他又往地上一看,顿时明白了,大吵大叫道:“这,这像话吗?哪有在人家门洞生孩子的?快走!快走!”
  富昌一躬到地,哀求道:“这位大哥,行个方便吧!我们是外乡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偏偏我老婆又要生孩子。您看,天这么晚了,连个店也没找着,总不能让孩子生在外边吧?万般无奈才……”
  “别啰嗦了,谁听你瞎白话,快走!”
  “大哥!我求求你啦。”富昌不住地鞠躬作揖,禁不住都要哭了。
  “不行,不行!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了!”
  忽然大门外响起车轮声和马蹄声,“吁——”一辆华贵的暖车停在大门外,四个仆人赶紧撩起车上的暖帘,放好油漆的板凳,把主人搀扶下来,两名仆人在前边提灯开道,主人撩衣服走上台阶。
  长贵急忙迎了上去:“庄主您回来了?”
  “嗯。”庄主往过道一看就愣住了:“长贵,这是怎么回事?”
  “回庄主的话,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一家子,要在这生孩子,小人正撵他们呢!”回头瞪眼大叫道:“快走!快点!不然我们可就动武了。”
  “慢。”本宅的主人一挥手,吩咐道:“告诉管事的,快把西跨院腾出来,让他们一家先住进去。再叫他快点找个接生婆来服侍这个女人。”
  “是。”
  “还有,”这位庄主又吩咐道,“人都有困难的时候,不要难为他们,要好生照顾。”
  “是,是。”
  主人说罢进院去了。长贵急忙把管事的找着,把主人的话重复了一遍。管事的不敢耽搁,立刻派了几个人帮着富昌把佟桂氏抬到西跨院,安置到里屋的床上。仆人又升起两个炭火盆,里屋一个,外屋一个。不多时接生婆也来了,烧好了热水,准备下接生的用具。接生婆一看佟桂氏身子太虚,很难把孩子生下来,亲自动手熬了一锅小米粥,又加上十个鸡蛋,让佟桂氏吃下去。
  富昌带着两个女儿在外间屋等着。管事的叫人在外屋支架床铺,抱来被褥枕头,又端来茶具,掌上烛灯。富昌激动得泪水直流,不住地作揖打躬。
  管事的自我介绍说:“我叫段棋,您有事就招呼我,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何况主人还吩咐过。”
  “是,是。这就不错了,不敢叨扰,不敢叨扰。”
  段管事到外边又告诉厨房给他们一家备饭。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才到后院侍候主人去了。
  宽大的房间温暖如春,富昌父女几乎冻僵了的肢体渐渐复苏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和快意。仆人们端来膳食,放好碗筷。富昌一看,一碗扣肉,一条红烧鲤鱼,一盘四喜丸子,一碗牛肉藕片,六个成蛋,一盘摊黄菜,还有一碗三鲜汤。主食是白面花卷和大饼。另外还有一壶四川沪州老窖。诱人的香味直刺鼻孔,沁人肺腑,一家三口垂涎三尺,眼睛都呆滞了。富昌毕竟是有知识的人,恐怕吃多了伤胃,尽量控制着自己慢吃,也劝女儿细嚼和少吃。酒足饭饱,残席撤下,有人又给他们送来一壶香茶。富昌从心里感激庄主人。
  富昌听了听夫人还没生,不由得皱起双眉。两个孩子支持不住先睡下了。富昌勉强支撑着在房内踱步,好不容易盼到二更天,屋中传出娃儿的哭叫声,又过了一会儿,接生婆擦着手出来了,笑着说:
  “恭喜,您又得了位千金!”
  “受累!受累!”富昌递给接生婆一碗茶说,“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
  富昌来到里屋,伏身往床上观看。但见佟桂氏仰卧在床上,已经力尽筋疲。在她身旁偎倚着一个黄发红面的娃娃。富昌没惊动妻子,只是沉重地打个唉声,心说,可怜的孩子,你到我们家来投胎干什么?不但你遭罪,我们也得受累。忽然他生起把小孩送人这个念头。回到外屋后,接生婆正在用饭,富昌又感谢了一番。
  接生婆说:“我与夫人睡在里屋,也好照应。你困了就睡吧!”
  “岂敢,岂敢!那太叫您受累了。”
  “哟!这可是主人吩咐过的,我哪敢不听啊!”
  富昌再次称谢,三更过后他才躺下休息。软绵绵的被褥,有弹性的藤床,使人感到舒服异常。富昌思绪万千,辗转难寐,首先他想到这家的主人,不用问他是本地的绅商大户,要么就是大农田主,也许家里还有做官的,不然不能这么气派,这样有钱,比起那些为富不仁嗜财如命的财主,真是天壤之别。富昌心想,明天头件大事就是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倘若他大开善门能允许我妻在这住上五七日,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可以带着两个孩子给他家干活,干什么都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报恩。目前我没有旁的能力啊!富昌又想起再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顿时眼前发黑,心如刀搅。唉!天地虽大,无有我容身之所,迟早要葬身荒郊。我死不足惜,我妻与孩子何罪?我怎能忍心让他们陪我受罪?这个初生的小女儿是要送人的,艳娘怎么办?丽娘又怎么办?想着想着他睡着了,两行热泪淌在脸颊上。
  第二天,富昌带着俩孩子早早地起来,到屋中看望佟桂氏。经过一夜的休息,佟桂氏已经恢复了些精神,两颊浮出点红润。小女孩正睡得香甜。接生婆已给佟桂氏做好早膳,红糖玉米粥,煮鸡蛋。厨房还送来一只做好了的大母鸡。
  富昌问妻子怎么样,妻子说一切安好,然后问富昌:
  “这一切可是真的?我总认为这是在梦中。但盼这场梦别醒。”
  富昌苦笑道:“乾坤朗朗,怎是作梦呢?”
  佟桂氏笑中带悲,含泪道:“难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心人?咱们可不能忘记人家的大恩哪!”
  “夫人说的是,我打算这就去谢谢人家。你先歇着吧!”
  富昌叫两个女儿陪伴妈妈,转身来到外屋,把衣服拾缀了一下,刚要出门,段管事的来了。进门就问:
  “这位先生,昨晚过得可好?”
  富昌打躬道:“好,太好了!”
  段管事说:“你需用什么东西只管说话,不必客气。”
  “是,是。段管事,我打算见见你家主人行吗?”
  “有事吗?跟我说就行。”
  “没事,没事。我就想当面谢谢人家。”
  段管事笑道:“要光为这件事就不必了。我家主人吩咐说,叫你们安心住在这,等待孩子满了月再说。你要见他,一个月以后再说吧!”
  “是。多谢,多谢!”段管事刚要走,富昌又抢上一步问道:“在下斗胆打听件事行吗?”
  “行啊!你说吧!”
  “请问本宅主人尊姓大名,在哪一行发财?”
  “噢,你问这个呀!好,就告诉你吧。我家主人姓段,名灯,字洪亮,靠渔行为生。我们这座村镇叫段家庄。我家主人还是本镇的庄主。”
  “多谢,多谢,我都记住了。”段管事笑笑转身走后,富昌口中还不断重复着段灯段洪亮的名字。
  时光流逝,日月如梭,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佟桂氏和孩子养得又白又胖。富昌和两个孩子也丰满了不少。这天一早,富昌正和夫人谈话,段管事从外边进来了:
  “我家庄主请您!”
  “请我?”富昌的心一阵跳动,跟着段管事出了跨院,拐弯抹角来到第三层院落。这层院子并不算大,但严紧整齐又十分干净。段管事先进屋回禀,然后又把富昌领进去。
  这是一明两暗三间小客室,迎门放着茶案,上摆古瓶、瓷马、铜镜、盆景,地当央是一张硬木雕花八仙桌,左右太师椅,铺着猩红毡垫,门旁升着炭火盆,炽热的红火把屋子烤得热气扑脸,墙上挂着单条,上画“鹤鹿同春”。在椅子上坐着一人,细条条身材,宽宽的肩膀,黄面金睛,三绺短墨髯,鼻直口方,二目如电,头戴四棱方巾,身穿对襟团花袍,足蹬厚底方头履,往那一坐稳如泰山,一团正气。四个仆人在两旁垂手侍立。
  段管事介绍说:“这就是我家主人,还不上前见过!”
  富昌急忙抢步上前,倒身便拜:“被难之人,深蒙阁下搭救。此恩此德当铭刻肺腑,虽结草衔环难报万一。”
  “不敢当,不敢当!段管事,快把这位扶起来。看坐!”
  段管事的把富昌扶起来,富昌又客气了两句,坐在一旁。仆人献茶,还递过有名的川烟。
  富昌忙欠身说:“恕不会吸烟,谢谢。”
  主人仔细打量着富昌。只见他细眉朗目,面皮细嫩,五官端正,举止文雅,谈吐不俗,虽说衣服褴褛面带忧容,仍掩盖不住他那雍容华贵的仪表及显赫的地位。主人问道:
  “在这住得可好?夫人及孩子都好吗?”
  富昌忙站起来答道:“托恩公赐福,全好,全好!”
  主人点点头又问:“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宝乡何地,因何到四川来?”
  富昌不敢说实话,仍按着谎话说:“在下名叫于德水,祖居京郊怀柔县,只因家乡连遭灾害,颗粒无收,实无法维持生计,只好投亲靠友暂避几时。贱内有位舅父,家住四川石门县,我们就是投奔他才来到四川的。”
  主人又问:“可曾找到令舅了?”
  富昌叹道:“要找着就好了!可惜舅父已经故去,舅母又流落外乡不明下落,结果扑了一空,所带盘费俱已用尽,只落得沿路乞讨,偏巧贱内又临产,幸蒙思公搭救,我一家才死中得活,实在是感激万分。”
  主人道:“人生在世,都有七灾八难,一旦时来运转,一切都会变好的。”
  富昌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老天不佑薄命人哪!”
  主人呷了口茶,又问道:“不知于先生下一步如何打算?”
  富昌含泪道:“实不相瞒,在下已走投无路,借债无门,今后只有沿街乞讨,葬身荒郊而已。”
  主人深感同情,也叹了口气,沉思半晌道:“你会什么手艺吗?”
  “不会。除了会写几个字外,对别的都外行。”
  主人笑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会写字就蛮好嘛!对算盘可精通?”
  富昌道:“不敢说精通,倒是练过几日。”
  主人道:“我看这样吧!既然你能写会算,就留在我这里吧!我这缺少一个账房先生,如不嫌弃,就由你担任好了。”
  富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下子愣住了。段管事捅了他一把,富昌才猛省道:
  “多谢恩公提携!恐怕我不能胜任。”
  “试试看嘛!也许大材小用了。将来你要找着好差事,我随时都可以放你走的。”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辜负了恩公的信任。”
  “你不必客气了,就这样吧!”主人又对段管事说:“今后他就是咱们府上的账房先生了。每月按十五两银子支付工钱。”
  “是。”
  “还有,让他们就住在跨院,伙食照样供应,到年底再结账。”
  “是。”
  “还有,把冯裁缝找来,给于先生和他的家小做几套棉夹衣服,先记到账上。你陪着于先生休息去吧!”
  “是。于先生请!”
  此刻富昌的感激之情是难以形容的,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扑通”一声跪在主人脚下,咽喉哽塞地说:
  “恩公啊!您,您对我们一家的恩情,实在是太深了!我于德水一旦时来运转,必报大恩。”
  主人笑笑,回归内宅去了。
  富昌回到住处,对夫人一说,全家人乐得手舞足蹈起来。富昌摇头晃脑地说: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天俄不死瞎麻雀呀!想不到让我遇上这样一位大善人。”
  佟桂氏乐着擦擦眼泪说:“老爷!无论到什么时候,咱可不能忘了人家的大恩哪!”
  “瞧你说的!”富昌不悦地说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须得涌泉相报。知恩不报非君子,那不是成了畜牲了吗?”
  三天后,富昌穿上了新做的衣服,到账房就职。段家的账房真不小,共有八个先生,加上富昌一共是九位:有管渔业账的,有管地亩账的,有管山产果木账的,有管外地买卖账的。富昌负责本宅的账目及膳写往来书信。段管事事先就向那八位先生交待过,对这位于先生要多加关照,因此众人对富昌都非常客气。富昌正处于难处,又寄人篱下,一丝不苟,此外对来往信函更是认真小心,受到各方面的赞许。富昌浑身是劲,比谁来得都早,比谁走得都晚,遇上忙事就加夜班。此外,无论是谁,只要求到他名下,他从不推辞,府中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一个不夸于先生好的。发薪那天,段管事请示过主人,多给富昌开了五两银子。富昌并没独吞,把五两银子拿出来,请大伙吃喝了一顿,人们对他的印象更好了。
  日月如梭,富昌在段家庄一呆就是三年,如今已升任总账房先生,在段家主持内外账目,好像本宅第三号主人。新出生的女儿取名为环娘,聪明伶俐,已经四岁。佟桂氏除料理家务之外,还替内宅干些零活,深得女主人的欢心。富昌在此期间还结识了段灯的至友红毛狮子倪衮以及段灯的姐丈胜裕胜陶然。
  这年八月中秋,本宅主人段灯段洪亮非常高兴,白天聚饮之后,兴致犹浓,晚上在花厅院中设宴,特请至友倪衮畅饮,同时还破例邀了富昌作陪。
  皓月当空,天井当院放着一张方桌,三把藤椅,段灯坐于主位,倪衮坐客位,富昌侧坐相陪。方桌上摆着各种水果和几道鲜菜,四名仆人在一旁侍候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段灯一时高兴,朗声笑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你我知己之交,当一醉方休。”
  富昌道:“听说庄主满身武艺,可我从来未开过眼界,深感遗憾。”
  倪哀道:“于先生言之是也。我这兄弟武艺精湛,威震四川,尤其他的枪法可称一绝。”
  富昌抚掌道:“庄主若肯赏脸,足慰平生。”
  段灯笑道:“好,那我就献丑了!”
  两名仆人侍候段灯更衣,另外两名仆人赶忙到后花园演武厅把段灯的大枪抬来。段灯小打扮短衣襟,软绸子包头,板带勒腰,把大枪绰在掌中,往前一抖使了个乌龙搅水,往后一拉使了个怪蟒归洞,双手阴阳一合把又使了个金鸡乱点头,紧接着走开行门,拉开架子,练了一趟进步连环绝命枪。但见月光映在枪尖上,如同雨打梨花,天星闪烁,使人眼花缘乱。富昌对武术并不精通,但也不是一点不会,按满洲习俗,八旗子弟自幼就演练骑射和相扑,富昌也不例外。他除骑射摔跤之外,还会舞几路刀剑,打两套花拳,不过那仅是为了强筋壮骨应付门面,已经扔下十多年了。今晚看了段灯的枪法,又勾起他的进取心,不由得眉飞色舞,鼓掌喝彩。
  段灯练完,收招定式,把大枪交给仆人,归坐休息。倪哀竖起大指说:
  “贤弟的刀法不减当年,佩服!佩服!”
  段灯道:“不行!不行!光练而不实用,焉有不衰之理。还是大哥的刀法实用。”
  倪表一高兴,把衣服一甩,练了一趟八卦太阴刀,一招分八路,八八六十四路,出神入化,变幻万千,果然不同寻常。倪衮练罢,哈哈大笑,收刀归坐,开怀畅饮。由于高兴,他们三位都喝多了。倪表的舌头好像短了半截,眯着眼睛对富昌说:
  “于……于先生,我……我们弟……弟兄都练了,该、该你的了。”
  富昌苦笑了一下,说:“我?我会什么?我,我只不过是个废
  ·1577·人。”
  段灯笑着说:“于兄有学识,论文才你比我们要强得多呢!”
  富昌凄惨地一咧嘴:“文才?顶什么用?搁到我身上,还不是等于废才吗?”
  倪衮道:“别,别这么客、客气了。你看,今、今晚的月、月亮有、有多亮,按说应该吟诗才对,可、可惜我没、没念过书,不,不通此道,你是文人,应该作首诗,给、给我们听听。”
  “是啊!于兄应该显显才,作首诗让我们听听。”
  富昌点点头说:“可以。”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吟诗一首:“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吟罢竟然哭了。
  倪衮一看富昌哭了,遂笑道:“于、于先生,你、你哭什么?难道有什么心事?还、还是想家了?”
  段灯见此情景,心中疑惑,忙以言挑之曰:
  “于兄方才所吟之诗,好像是唐人所作,好虽好,但并非于兄大作,我今晚要聆听老兄佳作。”
  富昌拱手道:“既然恩公如此赏脸,于某不才,我可要献丑了!”
  说罢叫仆人备下文房四宝,又搬来一张条案,富昌把墨研浓,把笔浸饱,屏息凝神沉思了片刻,然后把狼毫一挥,“唰唰唰”写下七言绝句一首,笔锋刚劲潇洒,柔中带刚,给人以奔放向上之感。上写:
  
  蛟龙无水断生气,
  虎落平原受犬欺。
  不识庐山真面目,
  谁晓苍穹实共虚?

  富昌写罢掷笔于地,呵呵大笑,晃晃悠悠回到原座,伏案而睡。
  段灯凝目看着诗句,沉思良久,挥手把仆人叱退,天井中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倪衮是个粗人,不明诗中含意,见段灯如此神秘,疑惑不解,直愣愣看着富昌。
  段灯喝了几口浓茶,解了解酒气,然后把富昌唤醒。富昌斜着眼睛,往左右看了看,似乎清醒多了,忙拱手道:
  “恕于某失礼,死罪!死罪!”
  段灯冷笑道:“于先生,你真姓于吗?皓月当空,明照天地,段某也要问个清楚。”
  “这个……啊,我、我确实姓于,恩公何出此言?”
  段灯摇摇头:“不对吧?三年来我明察暗访,早已看出破绽,你既不姓于,也不是怀柔县的农户。从你的言谈举止来看,你肯定是出自豪门,受过严格礼教的人。譬如说,有时你说姓于,可有时又说姓富,当富字刚一出口,你马上就改成于字,而且失神变色,非常不自然。再如谈到你的夫人,你有时失口就说出福晋二字,我虽不是满洲人,但也晓得福晋是满语。此例举不胜举,你又作何解释?”
  “这个……”富昌语塞,顿感大祸临头,额角上冒出冷汗。
  倪衮也听出眉目来了,插言道:“我说朋友,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究竟是什么人?就照直说吧!我们弟兄的眼里可藏不了沙子。”
  “还有,”段灯指着富昌的诗句说,“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指的龙是谁?虎又是谁?我倒要识识庐山真面目,也想知道知道这虚实二字是什么含意?”
  富昌后悔不迭,恨不能一头碰死。刹那间他想起来江题反诗于浔阳楼那一愚蠢的行为,才引出杀身之祸,现在该轮到自己头上了。酒后误事,实在是追悔不及,该死!该死!
  “说呀!”倪衮不悦道,“我兄弟对你可不错呀!你张嘴恩公、闭嘴恩公,难道还忍心欺骗思公吗?”
  富昌万般无奈,撩衣跪在段灯面前,泪流满颊,颤声道:
  “恩公!我对不起你。我就对你实说了吧!”
  富昌跪在段灯面前述说了实情。当他说到他是当今圣上康熙皇帝的胞兄爱新觉罗富昌的时候,段灯和倪衮相顾失色,急忙把他搀起来。段灯睁大眼睛严肃地问道: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的身份?”
  富昌凄惨地一笑:“我怕官府通缉我,凡是有关的物件扔的扔、毁的毁,都荡然无存了。明月可证,天日可表。”
  段灯和倪衮慌忙跪在富昌脚下,磕头碰地口称:
  “王驾千岁,千千岁在上,草民实不知王驾蒙尘,落到这步田地,多有失礼,罪该万死,求王驾宽恕。”
  富昌也跪在二人面前泣道:“富昌已被革职,贬为庶民,带罪之身,远不及普通百姓。二公何出此言?如不到官府举发,保我一家不死,富昌就铭刻肺腑了。”
  说罢把段、倪二人搀扶起来。段灯执意扶富昌于正座,慨然道:
  “王爷乃龙生凤养,虽被贬仍是万乘之躯,小人岂敢不尊。”
  倪衮道:“自古至今,为诸位受黜者大有人在,究竟孰是孰非,很难断言。既然康熙皇帝是你的亲胞弟,念骨肉之情,绝不会把你如何。我看你还有复位的希望。请不要过于伤感,万望保重贵体才是。”
  富昌凄然笑道:“希望何在?古往今来,皇权之争最烈也最残酷。父杀子、子弑父,兄弟火併,骨肉自残者史不绝书。正因为我是玄烨的亲胞兄,才遭到排斥打击和陷害,只是当今为了顾全体面,才不得不给我留口活气,但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杀身之祸。万般无奈,我只好离京出走,这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段灯道:“不知王爷有何打算?”
  富昌深深打个唉声说:“时下我顾命还顾不过来呢,还谈得上什么打算!只要不被官府拿去,我一家五口能吃上一口饱饭,过几年安全日子,也就求之不得了。”
  段灯道:“据你所说,你已经离京出走五年多了,在此期间我并未听到官府有通缉你的消息,好像从来就没发生过这件事似的,不知是何缘故?”
  倪衮道:“可不是吗?按说这可不是件小事,一国的亲王失踪了,朝廷焉有不闻不问之理?为什么风平浪静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富昌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玄烨的为人十分奸狡,我们是从小的弟兄,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此人老谋深算,城府很深,善于笼络人心,对内手黑心狠,对外还装出一副菩萨面孔,喜称颂,乐奉承,渴望当个万世英主,好流芳千古。别的不说,就我这件事而论,他得知我出走的消息,必然恨之入骨,巴不得一下把我拿回去,车裂碎尸方解其恨。但他又怕落下残暴不仁诛兄断义的骂名,故不声张,也不准外传。他自信是铁桶江山,我是个窝囊废,走投无路,必然穷困潦倒,丧生荒郊。这就是他封锁消息的根本原因。”
  段灯、倪衮听了,不住地点头。富昌叹道:
  “外松内紧哪!对我他是不能放过的,除非见到我的首级和尸体。”
  倪衮愤然道:“同胞骨肉,何必逼之太甚!看来堂堂皇室,反不及普通百姓。”
  富昌道:“真相大白,身份已经暴露,富昌一家五口的性命,皆在二公之手。如何处置,听凭尊便吧!”
  段灯冷笑道:“王驾言之谬矣!我二人虽草莽之夫,决不做坑害人的事。扶困济危乃是我们的天职。请你安心住在我家,待想出良策,再行商议。”
  倪衮道:“你就安心地住在这吧!上我家住去也行,不会叫你出事的。”
  富昌再三称谢,忽然心生一计,拱手道:“富昌有一事相求,不知二公可赏脸否?”
  二位同声答道:“有话请讲。”
  “愚意要跟二位亲近一步,结成生死弟兄如何?”
  “这……”段、倪二人相视良久,沉默不语。
  富昌颤声言道:“二公不必为难,全怪我自不量力。”
  “不,我们可不是这个意思。”段灯解释说,“王爷乃皇室贵胄,我等乃无知村夫,尊卑悬殊,恐有损王爷的体面和身份。”
  富昌苦笑道:“人在势,花在时,落魄的凤凰反不如鸡。我现在这般光景,还讲什么身份不身份的?相比之下,我倒要向二位高攀了。”
  倪衮是个直性人,不忍心叫别人为难,忙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来个桃园三结义吧!”
  段灯也点头同意,把段管事叫来,在天井中备下香案,正中设刘关张神主。焚香燃蜡,摆好供果,三个人用金盆净面,清水漱口,并排跪在神案前,心口如一,虔诚地祷告:
  “过往神灵在上,弟子段灯、倪衮、富昌在下,因义气相投,愿结为生死弟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荣辱与共,决不苟全。”
  仨人磕下头去,各报生年月日,结果倪衮居长,富昌次之,段灯排行老三,要不怎么管他叫三爷呢!
  书说简短,兄弟仨人互拜之后,仆人贺喜。段灯严令众人保守秘密。从今以后,他们的感情就更深了。
  经商议,富昌在这住久了决不是办法,最好是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段灯在岷江对岸有一片山产,地名叫剑岛,岛上有个小村叫段集,那里交通闭塞,几乎与外界隔绝,还可以自种自吃,养活几百口子没有问题。富昌很愿意迁到段集去。就这样找了个好日子,段灯和倪衮亲自把富昌一家送到剑岛上居住。开始时,倪、段二人轮换往山上送粮米柴草,后来就不用了,因为富昌很有才能,把山庄治理得井井有条,每年收成都有积累。段灯一高兴,索性就把一座偌大的段集送给富昌了,富昌千恩万谢。几年后把段集改为剑山,把剑岛变为剑山蓬莱岛,人口从几百人发展到几千人,富昌就成了剑山之主。人多了,钱也多了,号召力也大了,岷江两岸的人大批拥进剑山落户。富昌就大兴土木,修建了上千间房屋,扩建了三座码头,又建造了几座船坞,置办了大小船只。家业越过越大,财富越积越多,富昌就以保护安全为名,成立了护山队、水运队、护庄队和巡逻队,聘请有名的武术家培养训练壮了,私自打造兵器,又筑起高高的寨墙,俨然成立了一个独立王国。
  段灯感到有些蹊跷,到剑山问富昌这是什么意思?做何打算?富昌解释说,保境安民,并无他图。其实富昌有自己的打算,不敢对段、倪二人明说。他想以剑山为基础,养精蓄锐,招兵买马,与康熙争夺天下。后来他又背着段灯和倪衮,经人介绍,花重金聘请来蓝天第一手谭天谭桂林。谭天到剑山不久,情况大变,比原来发展得更快。经谭天介绍,富昌又请来羽士清风侠杜清风、赛南极昆仑子诸葛洪图,又请来云台剑客燕普、无形剑客万俟羽体二位高人。转年在剑山成立了招贤馆和聚英楼,接着川西四横、云南三绝、陕西四猛、甘肃的八大神枪,各帮各派各门户的武林高手相继而来。三年前富昌自己恢复了英王的封号,大赏功臣,并加封他们的官职。打那以后,剑山就有了大帅、军师、站殿将军、御林侍卫、星军宿将、各种护法等等这些官职了。在祝贺的那天,英王特意把段灯和倪衮请进剑山,要加封他俩为一字并肩王和八贤王,不料遭到二人的严辞拒绝。因为他们与英王的想法不同,他们对富昌只有怜悯和同情而决不赞成他兴兵造反。然而大局已定,已无法挽回了,倪、段二人谢绝了富昌的封赠,富昌感到很难堪,又把造反的理由重复了一遍。二人不加可否,只是淡然一笑。富昌觉得很对不住段灯,最后问段灯有什么要求?段三爷无奈说:
  “二哥这样吧!你给我立个字据,今后我一旦有事相求,万望二哥赏个脸就是了。”
  富昌笑道:“你我弟兄情同骨肉,你的话我无不应从,何必立字据?”
  段三爷笑道:“私凭文书官凭印,还是白纸画黑道保险哪!”
  富昌点头说好,就这样正正经经地给段灯立了字据,一式两份,他自己留一份,另一份交给了段灯。从那之后,倪衮和段灯都没到剑山来过。虽然富昌殷切相邀,都被二人婉言谢绝了。富昌明知两位弟兄对自己有了成见,但人各有志,也就顾不了这些了。
  今天,段灯为了搭救姐丈,被迫无奈把字据取出来往英王面前一献。富昌想起往事,良心发现,二目垂泪道:
  “当初若非三弟相助,我富昌焉有今日!慢说叫我富昌释放胜裕三人,即便要我的脑袋,又何足惜。”
  英王说罢传旨,把胜裕父子三人释放。
  不识好歹的杜清风,急忙上前制止:“王驾不可!放虎归山必要伤人。他们都是童林一党,我们的死对头,岂能轻易饶过!”
  富昌圆睁二目,怒叱道:“混账!本王乃剑山之主,我愿杀就杀,愿放就放,尔等再敢进言,格杀勿论!”
  杜清风一缩脖子,不敢言语了。段灯心中暗想,富昌尚有良心,可见我当初算没瞎眼,逐急忙起身告辞。富昌拉住段灯的手说:
  “三弟!平日我请你,你都不来,今天既然来了,就应该多住几天,小兄岂能放你走。”
  段灯道:“我姐姐还在家中啼哭,盼望姐丈早归。我赶紧回去安慰安慰她,改日再来看望二哥。”
  富昌一看段灯去意已决,只得列队欢送,把段三爷及胜裕、胜秀、凌元送出十八湾,然后洒泪分别。
  眼下官方也好,剑山也好,都生起一个疑团:童林果真到剑山来过,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要知童林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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