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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非大踏步走进“劝学堂”,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手捧金银珠宝若干。门人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急急慌慌地报告说:“韩国公于韩非到!”
  那是开春时节,正月十五过了没多久。日回春暖,雪融冰释,田野已隐隐有些绿意,可堂内仍是阴冷。学子们一边大声读书,一边缩手跺脚,忽听有人来了,都兴奋异常,抛下竹简,一个个伸头探脑,东张西望。
  荀卿听说韩非到了,立即扶冠整衣,起身相迎。学子们见到韩公子,一阵交头接耳,啧啧赞叹。在这穷乡僻壤,难得有机会看见如此漂亮的人物。
  韩公子少年成名,在学界是一个颇有争议的名人。20多岁时,他写了一篇《五蠹》,将儒士、纵横家、游侠、宫廷侍臣和商工之民等五种人喻为国家的“蛀虫”,主张一并除之,为此声誉鹊起,名声远播。不过,他因此也将韩国社会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得罪了,被国人称之为“六蠹”。
  韩非在众人簇拥下走进“劝学堂”,显得英姿勃发,光彩照人。他四面环顾了一下,便径直走向迎过来的荀卿,趋步施礼,却默默无语。
  荀卿拉住韩非的手,说:“久仰公子。”
  韩非涨红了脸,只是不说话。众人有些奇怪,不知出了什么故障。
  憋了好一会儿,韩非费了大力,才挤出了几句话来:
  “韩、韩非,仰—慕先生,久—矣,愿—拜先、先生为师……”
  众人愕然,一阵骚动。谁都没想到这风流倜傥的韩公子竟是一个结巴!惊叹之后,大家心里又都掠过一丝快慰,感到上天毕竟公平。
  的确,如果不是口吃的话,韩非早就是韩国政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作为贵族公子,他生来就是为了辅佐君王的。国泰民安之日,则治国治民;社稷危亡之际,则救国救民。他从小规规矩矩地生活在深宅大院里,克俭地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各种圣贤之书上了,一直潜心思考着治国之道和君王之术。对百姓的生活,他坐在疾驰的马车上,透过车窗,还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不过,街市上熙攘着的庶民和路旁飞尘中呆立着的黔首,一般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中。他考虑的只是社稷兴亡之大事和霸业成败之伟略。
  韩国面临的内忧外患,让他几次扼腕长叹,深感诺大的韩家大院已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他曾三次上书韩王,献上一整套在总结历代兴衰、考察各国得失基础上精心制定出来的富国强兵的方案。他相信,依照这套方案治国,韩国不是腾飞,也会振兴,最终必能一举战胜秦国。可是,两大筐竹简抬入宫中就没了声响。不知是韩王耽于酒宴歌舞,没工夫看呢,还是侍臣们中途压下,当作劈柴烧了。
  上书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说话利落,就可以求见韩王,当面陈说利害。可他上次面对韩王时,硬是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韩王见他脸老是涨得通红,不知他是满腹谋略,反以为他是内急,几次恩准他去方便方便。
  韩王不能说毫无忧国之心。为了抗秦,他正在实施一项诡秘的“美女计”,号召境内适龄美女,为国献身,由朝廷统一以高价卖给秦国。据说这样既能瓦解秦人斗志,又能耗尽秦国财力,从而以柔克刚,消解掉秦国侵韩的攻势。这个主意是一个智囊出的,韩王听了拍案称奇。
  韩非听说此事后,百感交集,特别写下一篇《说难》,以感叹游说君王之难,开篇即云:“说难,难在逆君王之心。”他恨自己猜不透韩王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失意之余,韩非决意离开韩国。他到兰陵,一是想拜天下名师,充实一下自己;二是想会世间才俊,结拉一些关系;日后有了机会,再图发展。
  就这样,韩非拜了师,在兰陵住下。他很快成为荀卿门下的第一得意弟子,让李斯有些相形见细。韩非与众不同惯了,自己浑然不觉;李斯自愧不如,似也不太在意。
  同窗一载,两人很快成了好友,虽说不上情同手足,却也志同道合,常常一同出城游玩。或登苍山,坐亭观云;或临阳湖,凭栏听浪。也在一起切磋学业,谈论古今,所谈无非是辅君之道、救国之策及御民之术。几番交心恳谈,李斯对韩非愈加钦佩;韩非也对李斯刮目相看。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眼见着又到了春天。韩非见候鸟北飞南迁,便长吁短嗟起来,思乡忧国之情,一起聚到心头。李斯虽不忧国,也不思乡,却也陪着一起伤心。
  韩非毕竟思想新锐,在兰陵的时日一长,就看出荀卿的老朽,渐渐地对先生尊多敬少。如今,荀卿讲学已讲不出新意了,每天翻来覆去的就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几句老话。说到王事霸业,治国治民,仍是“礼义”二字不离曰,既不着边际,又脱离实际,叫人听了顿起怜悯之心。
  那日,荀卿和弟子们一起讨论称霸之道,韩非听着好笑,忍耐不住,竟与众人论争了起来。
  那是夏季,烈日炎炎,如烤似蒸,堂内闷热得叫人呆不住了。荀卿破了多年的规矩,放弟子们出了“劝学堂”,在堂外授课。南院有一棵绿荫匝地的大槐树,树下摆下一张桌子,端来几个凳子,又煮了一壶大碗茶,师生们就开始在槐下论政。
  荀卿先讲了一遍“国无礼则不正”的道理,接着发挥说:“汤、武得天下,非夺之也,乃行仁义,修礼法,天下自然归之;桀、约失天下,非丢之也,乃行不义,乱礼法,天下自然亡之。”弟子们听了,频频点头,都抢着发言。这个说“人无礼不生”,那个讲“事无礼不成”,又有人总结:“国无礼不宁。”
  荀卿听着,抚须微笑,很有些得天下精英而教之的成就感。韩非听不下去了,站起来,涨红了脸,打断了几位的话,大声说:
  “诸、诸君差矣!”
  众人一惊,荀卿也微微一楞。韩非憋了许久,此时决意畅言一番。奇怪的是,他一讲起来,竟如大江直泄,滔滔无碍,也许因情绪激昂之故,连磕巴较平时都少了许多。
  “先生礼—义之论,没错。但时代不同了,如今不适、适用了。圣王时代,人少地多,草木丰则衣食足,财不多而物有余,民众是不争,礼义可讲。那时,为政不易,领导难,当。尧,住在二十平米的破茅草屋里,吃粗粮,喝菜汤,穿一身麻衣,其生活水准超不过今日之门卫;禹,天天早起,扛锄下田,要干、干体力活,两条腿累得精瘦,其劳动强度过于今日之劳—役。君王中间,无人想受那份罪,能—不相互礼让吗?
  “现今之时,人—口多而底子薄,供养差而财物寡,百姓不能不争,礼义难讲。不说国君,就说一个县令,日日宴请,夜夜欢歌,居有华屋,出有公车,子孙都跟着享福,谁、谁人不想呢?争位夺权,能不打、打得头破血流吗?”韩非顿了顿,提高声音说:“以过去宽缓之政,治今天急世之民,好比无疆而骑野马,危矣!”
  荀卿门下的那班弟子,哪里听到过这般大胆透彻的言论?一个个都目瞪口呆。槐树上垂下好几根小吊死鬼,在众人头顶上晃悠着,竟无人留意。
  荀卿脸色有些沉,端着茶杯,低头细品,然后缓缓地问道:“依公子之见,今日该如何治国呢?”
  韩非见荀卿问他,更来了情绪,索性放开了说:
  “庶民怕什么?权、权势也。他们素质低,有几人懂—得礼义?孔子,天下圣人,行仁义于海内,从者仅七十人而已;鲁—哀公,南面称孤,境内之民,谁不臣服?非鲁衰公比孔子更有仁义,乃庶民惧畏权、权势也。
  “百—姓者,如家中不肖之子,父母说之不听,邻居劝之不睬,师长教之不改,抓进官府,关而苔之,马上老实。重罚,民众畏之。著文鼓吹邪说之儒、儒生,持械扰乱社会治安之游—侠,挟国外势力以自重之纵—横家,君王左右结成帮派、自谋私立之侍臣,以及不事耕战之工商个体户,皆应予以严—惩,诛杀无赦。抓一二典型,杀鸡骇猴。厚赏,民众趋—之。勤于耕种者,奖,以劳作之时日论酬;勇于争战者,赏,以斩获之首级计功。树三四模范,举国效之。赏罚之外,严—禁庶民胡思乱想。那些华而不实、蛊惑人心、乱七八糟之书,一律烧掉。以律法为教材,让官员作教员,使天下是非一个标准,人人言谈归于法,行为合乎律。耕者,只知用力刨土;战者,只懂英勇砍头。国君若能如此依法治国,国家焉—能不强?!霸业指日可待,功绩必超五、五帝,直—逼三皇。”
  一席话说毕,韩非额头津亮,两眼放光,一派神采飞扬。
  全场哑然。弟子们面面相觑,都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好。只有荀卿还沉得住气,不慌不急地品着自己的茶,听到后来,竟不时地微微点头。
  李斯有些看不下去,怕荀卿过于难堪,便说:“韩非学兄所言成理,只是先生所说的‘礼义’,恐不能放弃。治国若不以‘礼义’为基础,日后就是成就了霸业,恐怕也是不仁之霸,不义之业……。”
  “窃、窃以为,”韩非打断李斯的话,“正—是奢谈礼、礼义,才造成六—国今日之弱;也、也正是实行新法,方—使秦国有威震天下之—强。”
  李斯不服,争辩说:“天下大势,得道以持之,则安;无道以谋之,则危。斯虽不才,先生之教诲,不敢忘也。我等宁效力于礼义之弱国,不愿助封于不仁之强国。”
  “话—虽这这么说,”韩非冷笑道,“只是恐—陷不久,楚、韩,连—同齐、燕、赵、魏等国,都、都会成为秦国案—板上的鱼—肉了。君又将于何—处效力呢?”
  正说着,只见一县府小吏,飞也似地跑过来,在荀卿前单膝跪下,气喘吁吁地报告说:
  “凛报大人,都城飞马快报:东周已为秦所灭。秦人将东周君逐出故都,囚于古梁城西四十里处的阳人聚。周室从此不把。春申君下令,境内一级戒备。”
  众人陡然心惊,一齐望着荀卿。荀卿端着茶碗,也一动不动。静默中,只听”嘎——”的一声,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停在头顶槐树枝头的老鸦,突然长叫了一声,像是听倦了争论,“候”地向西北方向飞去。众人又被吓了一跳。
  那边,荀卿也仰天长叹了一声,一边慢慢放下茶杯,一边缓缓地说:
  “中原看来要进入多事之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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