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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唐军与刘黑闼军在魏州相遇,李建成采纳魏征“恩威并重”的建议,把虏获的刘军将士全部释放,让他们去向还在抵抗的军队宣示降者得赦的意思。不久,刘黑闼粮草吃尽,部下纷纷叛变,只得退守大运河的永济河段,欲与唐军背水决一死战,以求一逞。但两军未及接战,刘军已军心崩溃。刘黑闼只得逃往饶阳,投奔其好友诸葛德威,却被他出卖,终致身死。刘军遂告覆灭,李建成凯旋而还。
  李渊闻讯大喜,大排宴席为李建成庆功,说:“我儿治理朝政有条不紊,想不到连统军作战也无往而不胜,文武全才,真是国之柱石啊!”
  李建成起立躬身谦道:“那是托父皇洪福、将士用命,儿臣忝居大功,实在惭愧无地!”
  “好,好!”李渊更是欢喜,“你不居功自傲,那就更是难得!”
  李世民听在耳中,只觉句句都在刺自己,说不出的愤懑郁怒,却半句话也发作不得,还不能在面上显出丝毫嫉恨不忿之色,反倒要强颜欢笑,真是苦啊!只有猛灌一杯酒,只盼能将满腹苦水稍稍冲淡。
  只听李渊得意洋洋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大郎用兵原来也这般神妙,实令为父大开眼界!此等将才,岂可白白浪费?这样吧,为父将陕东道大行台、山东道行军元帅及河南、河北诸州都划拨给你掌管,如何?”
  李世民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手中一紧,竟将拿着的一把银勺的柄子都折断了。原来那陕东道大行台是李世民身兼数职中的一官,李渊这么说,岂不是将他置于李建成的直接管辖之下?俗话说得好:“不怕官,只怕管!”这一来,他李世民可就全给李建成钳制得动弹不得了!
  偏生李渊还放不过他,转头故意问道:“二郎,你看为父这么做,好不好?”
  李世民一咬牙,勉强压住心头怒火,道:“父皇英明,一切全凭圣意独断,儿臣何德何能,敢妄下判论?”
  李渊哈哈大笑,道:“既然连二郎也赞成,那就这么办好了!”

  宴罢,宾客散去,李建成却故意留连不返。李渊看出他有话要说,便慈爱的道:“大郎,你有什么心事要跟我说么?”
  李建成道:“父皇真是明见万里!儿臣……儿臣有一件事要求父皇成全。”
  “嗯?”李渊颇觉诧异,“有什么事你自己办不了,反要来求我?”
  “是……是……”李建成未语先赧颜,“是跟突厥公主燕儿有关的。”
  “哦,原来如此。”李渊忍不住失笑,“瞧你这腼腆的样子!你是想娶她入门,是吧?那好得很啊!你跟她联姻,可以笼络突厥,于公于私都是件美事。”
  李建成大喜,道:“这么说,父皇是同意的了?”
  “当然了,你真是个痴儿!好啦,过几天为父就派使节到颉利那儿提亲,你若这么心急,就在下个月择个吉日跟她成婚吧!你打算给她个什么封号?‘燕妃’怎么样?”
  李建成一愣,道:“父皇,儿臣的意思是想娶她为正妻,立为‘太子妃’!”
  “什么?”李渊大吃一惊,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李建成暗感不妙,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燕儿乃突厥公主,身份非同小可,岂能让她居侧,受这委屈?儿臣欲废了冰儿,改立她作太子妃。”
  “此事万万不可!”
  李建成听父亲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觉一颗心直往下沉,道:“为什么?父皇不是刚刚才说我跟她联姻,可以笼络突厥,于公于私都是件美事么?我立燕儿为太子妃,颉利对我朝一定更加感激不尽!”
  “唉呀大郎!”李渊长叹一声,“你身为储君,却怎地如此糊涂!我们只是要笼络突厥,可不是要巴结他们!如今我国新立,积弱不振,这才不得不向突厥称臣。但这终是权宜之计,我堂堂中土大国,难道真能心甘情愿千秋万载奉那蛮夷之邦为主?他日我军强大,必定要踏平漠北,将突厥归于版图之内。可是你今日若竟娶这突厥公主为正妻,那就成了颉利大汗的女婿,在名分上先就输了个一塌糊涂,以后还怎能名正言顺、理直气壮的去征伐突厥?”
  李建成不住的眨巴眼睛,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但他终究不死心,又道:“可是燕儿多次襄助我军削平群雄,可见她对我朝并无异心。”
  李渊摇头道:“我并没说燕儿对我们心怀不轨。但她说到底是突厥公主,这名份上的东西,不可不防!你欢喜她,要娶她入府,为父决无异议;但要她以正妻的身分入门,当上太子妃,日后还要作为皇后母仪天下,那就绝不可以!此事我的意思已跟你说得很明白,也不会再作任何改变,你自己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
  李建成无奈,只得辞别了正要离开,才到门边,又被李渊叫住:“大郎!”
  李建成回头应道:“是!父皇还有什么吩咐吗?”
  “大郎!”李渊语重心长的道,“你身为太子,应该时时刻刻记着一件事:你一举一动不仅是你一人的所作所为,还关乎国家体面、朝廷观瞻,不可随心所欲、纵情放性啊!”
  李建成心中却想:“我身为太子,还是不能随心所欲、纵情放性,那跟凡夫俗子又有什么不同?”但口中仍是应了一句:“儿臣自当谨记父皇的教诲!”便退了出去。
  李建成灰心失意的回到东宫,迎面便见冰儿冷冷的打量着他,心中的委屈霎时化为怒气,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冰儿满面鄙夷之色,道:“我在这里干什么?我是太子妃,是这东宫的女主人!你以为我在这里干什么?”
  李建成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在父亲面前是不得不忍着的,在冰儿面前还用客气?怒吼道:“你别得意!明天我就接燕儿进来住!你……你在这儿也待不长久,我今晚已经跟父皇说了,要改立燕儿做太子妃!”
  冰儿面色大变,霍的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厉声道:“皇上怎么说?他不会同意你胡作非为的,是不是?”
  李建成一手推得她腾腾腾的倒退数步,恶狠狠的道:“你别指望能拿父皇来压我!他保得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他日我登上皇位之日,就是你死无葬身之地之时!”说着扬长而去。
  冰儿悲愤填膺,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好,好!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自李建成灭平刘黑闼回师之后,他跟李世民之间的角力便起了微妙的变化,那种“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的话已没有人再提起。趋炎附势之辈眼见太子渐渐势大,秦王却寸寸失利,全都见风使舵,转投李建成而去。李建成遂对魏征言听计从,事事称心如意,但有一件事却是屡屡碰壁,令他大为恼火。原来魏征向他建议向秦王府中的文官武将下手,对他们示恩笼络,就算不能真的诱他们背叛李世民,也可离间他们与李世民的关系。李建成深以为然,于是大批金银珠宝送到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恭、秦琼、程咬金等人府上,但每次都是毫无例外的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这个他倒不感到奇怪,只因李世民长年在外征战,掳掠必多,要跟他拼财力,自己决非其敌手。自己能送一车金宝,李世民就能送三车!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却是,当李世民知道他对其下属作出这种种示恩之举后,竟还是对这些人信之不疑,让其出入卧内,不显半分猜忌。他忍不住打从心里暗暗佩服李世民,想:“假若他向我的下属如王圭、魏征等人大派金银,我就决难不动半点猜疑之心了。”忽又在心头浮上一个疑问:“李世民手上的钱多的是,他怎么不用来收买我的亲信呢?”但转念之间已为自己找到答案:“那有什么奇怪的!我的势力已明显压过了他,他秦王府的人能不转过来投奔我已是难能,东宫里的人更是个个乐于为我效命,又岂是他区区金银可以收买得了的?他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也就免得白费气力了!”这么一想,益发的觉得自己的太子之位真是稳如泰山!
  然而就在得意之际,他不久就感到李世民的打击已落到头上。这天,李渊急召他入宫,一见面就怒气冲冲的往他面前将一份奏章摔下来,喝道:“你瞒着我真是好事多为啊!”
  李建成见父亲如斯震怒,吓得心胆俱寒,忙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份“亲启密奏”,指控他秘密搜罗四方骁勇,编成长林军驻守东宫,意图不轨云云。他读罢冷汗直冒,心想此事我办得隐蔽之至,怎么会有人知道?往署名的地方看去,却见那里缺了一角,似是已被李渊故意裁了去。他呆了一呆,忙跪下叩头道:“儿臣该死,儿臣该死!儿臣只是担心东宫防卫不足,这才征集勇士加强兵力,并无其他用意,请父皇恕罪!”
  李渊怒容稍霁,道:“你若真是这么想,那就该来跟我说,由我来增加你东宫卫队的编制。你这样私底下扩张兵力,迹近叛逆,若要从严拿办,你这太子之位也不保!”
  李建成大惊,用力顿首,叫道:“儿臣绝无异心!父皇明鉴,父皇明鉴!”
  李渊“哼”的一声,道:“为父当然知道你别无异心,否则早就废了你了!这次就饶过你一遭,回去马上将这‘长林军’解散了!以后你行止需多多检点,再有下次,为父就不客气了!”
  李建成连连谢恩,这才站起来。
  李渊面色一缓,道:“大郎,为父向来信得过你,你不要做出这等伤我老父之心的事来!那二郎领兵在外专断独行太久,又给身边那群读书汉教坏了,非复我昔日之儿!难道你才带了一次兵,就也学得如他一般?”
  李建成又是惭愧,又是惊惧,低着头道:“儿臣不敢!儿臣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作出这等蠢事来!”
  当下他退了出来,迎面见李元吉走前来,问他:“我听说父皇不知为了什么事对你大发雷霆,忙赶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建成拉他到僻静无人之处,将密奏之事说了,皱眉道:“也不知是谁这等阴损,故意查出我这秘密,向父皇揭发!”
  李元吉冷笑道:“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除了李世民,更有谁会干这种下三滥的事?”
  李建成回想那奏章上的字,道:“可是我看那奏章的字迹跟他的完全不同。”
  李元吉叹气道:“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他既是要写密奏告你的状,又怎会自己动笔,让你看出是他干的好事?当然是他手下那些虾兵蟹将替他写的了!”
  李建成恨恨的道:“其实他自己也私蓄武士、心怀不轨。只是这厮办事倒真是手脚伶俐,我明明知道有这么回事,就是抓不着他半点把柄,否则告发到父皇面前去,我们就可乘机游说父皇削了他的王号!”
  李元吉不以为然的道:“要收拾他,那又何用绕这么个大圈子?我看最方便快捷的法子,就是将他一刀杀了,岂不痛快?明晚父皇跟他要到我府中来喝我那孩儿的满月酒。我想好了,就叫我王府里护军宇文宝埋伏在卧室里,席间便将他刺死,从此一了百了!”
  李建成惊道:“你千万别轻举妄动!”
  李元吉气道:“怎么?他这样害你,你还要回护他?还是你胆小怕事,不敢动他?我跟你说,此事在我府里发生,父皇要怪罪也怪不到你头上。你若真的怕见厮杀,那么我将要动手时掷酒杯为号,你就借口要去如厕回避开去就是了。”
  李建成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父皇明晚也在席间,你突然发难,在他面前动刀动枪,岂不吓坏了他老人家?若一个不小心还伤着了他,这罪名可就担得大了!”
  李元吉不耐烦的道:“你这也怕、那也怕,怎么跟李世民斗?”
  李建成不答他,心想:“是我跟李世民斗,又不是你跟李世民争,你那么热心卖力干啥?只怕你对我的太子之位,也是不怀好意!”
  李元吉看他面色,似是瞧穿他的心思,冷冷的道:“好吧,你不愿作不孝子,那就算了!我这么做丑人,还不都是为了你?于我有何好处?”说着撇下李建成,掉头走了。

  武德七年六月,李渊到宜君县仁智宫避暑,命李建成留守长安,带了李世民,李元吉及一众妃嫔往北而行。
  李建成上次受了李渊责备,不得不撤了“长林军”的名号,但他并没将这辛辛苦苦搜罗来的卫士散掉,仍由原来的卫士头领杨文干带着转移到了庆州,命他继续扩张卫队兵力,以备日后之用。这时他乘着李渊离开京师,便派了东宫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二人去向杨文干探听卫队扩张的事情,顺便送去金甲一副,以示慰劳。
  不料尔朱焕、桥公山二人半路上竟转向仁智宫,以金甲为物证,指称李建成以铠甲为密号,命令杨文干起兵谋叛。同时,宁州司马杜凤举也飞马驰到仁智宫,当面密告杨文干正在招兵买马、意欲作乱!
  李渊闻报,惊怒交集,只欲马上将李建成捉到跟前来问罪,但转念想到他据守长安,手握重兵;自己在仁智宫只有不足一百人,还无险可守,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忙亲写手诏,假装是为了别的事情,要他来仁智宫晋见。
  李元吉在李渊身边看到这一切,连忙派飞骑赶在李渊手诏到达之前将消息报知李建成。
  李建成一接到密报,吓得魂不附体,急召魏征、王圭二人,将事情说了,大声道:“父皇对我已起了猜忌之心,这仁智宫我万万去不得!不如我马上发兵,占领长安,与杨文干会师,进袭仁智宫,斩杀李世民,请父皇禅位于我!”
  “此举万万不可!”魏征厉声相抗,“太子若行此险着,那就正中了李世民的奸计!”
  “李世民的奸计?”李建成牙齿直打架,“你说这件事是他背后策划的?”
  “正是!”魏征望着他,“太子若真想我们帮您,就请不加保留的答我一句:您派尔朱焕、桥公山二人去庆州,是不是真的叫杨文干作乱?”
  “当然不是!”李建成声嘶力竭的叫道,“我已稳占李世民的上风,不消一年半载就可以将他克制得再无反抗的余地,我干吗要在这个时候铤而走险、行那兵凶战危之事?再说,讲到行军打仗,我怎是李世民的对手?我便再笨,也不会笨到扬他所长,跟他在战场上决胜负!”
  “这就是了!”王圭接口道,“这尔朱焕和桥公山,只怕已被秦王收买,成了内奸,所以才作出此等诬陷殿下的卑鄙行径!殿下虽不是命杨文干作乱,但他本是‘长林军’队长,太子没将他遣散,反留在庆州,实为不妥。秦王一定早知皇上为‘长林军’而责备殿下之事,这次便借题发挥,让他二人捏造罪状,强加到太子身上。皇上有了‘长林军’之事的成见在先,他要入罪殿下,可就加倍容易了。更何况这两个内贼,名义上是我们东宫的人,让我们自家人去揭发所谓的‘阴谋’,不但易于取信皇上,秦王还可以显得置身事外,跟此事毫无关连!”
  李建成额上黄豆大的汗珠直滚下来,双眼发直,嚷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李世民就在父皇身边,父皇既已恼了我,他便再对我下什么谗言,父皇也会听入耳中!我岂不是死路一条?事到如今,只有将错就错,起兵一搏好了!”
  魏征大叫道:“殿下!秦王就是猜准了殿下惊惧之下一定会手足失措,六神无主,索性举兵自卫!他既已计划周详,必定早有布置,只等殿下一踩进他的陷阱中,便放出手段来,加害殿下。到了那时,他就成了挽狂澜于既倒的绝世英雄;殿下呢?殿下就成了犯上作乱的奸恶之辈!他名正言顺的就夺了你的储君大位,还半点不负谋兄恶名!此计之毒辣,就在于此啊殿下!”
  李建成听他说得沉痛,不觉心中一阵悲凉,道:“可是我又能怎么办?他如今去了仁智宫,我却据有长安,此时起兵,或可仍有一线生机;否则我到了仁智宫,那就是羊入虎口,再无生还之机了!”
  王圭急道:“殿下就算如今起兵,也决无生还之机!秦王虽不在长安,但他手下猛将如云,除尉迟恭随他去了仁智宫外,其余秦琼,程咬金等都在京师,秦王府里也暗藏兵马。我们一旦起兵,这些人必来跟我们捣蛋,我们外有强敌,内有贼兵,内忧外患,怎能对付?再说,京师之外,除了山东诸州会听令东宫,余者如河南等重地均是秦王的势力,我们又怎可与之抗衡?”
  魏征也道:“最糟的还是,如今皇上在秦王掌握之中,他若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发令全国勤王,抵抗我们,我们以一城之兵又岂可与全天下兵马相抗?”
  李建成双足发软,腾的跌坐在椅上,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难道束手待毙,等着李世民阴谋得逞,我就背负逆子奸臣的罪名被他诛杀?”
  魏征沉吟良久,道:“唯今之计,就是殿下立刻奉诏,赶往仁智宫,向皇上揭破秦王的奸险!”
  “不行!我不能自投罗网!”
  “殿下并无叛逆之心,又何来‘自投罗网’之说?殿下遵奉皇上旨意,那就是拆穿秦王对殿下诬陷的最好办法!”
  王圭也道:“魏公言之有理!皇上向来宠信殿下,这次只是受秦王糊弄,这才乱了方寸。殿下此去仁智宫,先不必急于自辩----皇上正在火头上,辩亦无用,反被他目为狡辩!不妨先动之以父子之情,只要皇上不马上动念杀殿下,那就可以延缓一下秦王的奸计,事情就有了可以回旋的余地。”
  “但……但我派尔朱焕、桥公山二人送金甲给杨文干是确有其事,父皇真要据此定罪,我……我……”他说到半途,一句“难逃一死”,终究说不出口。
  魏征冷静的道:“殿下不必太过惊慌,私赠金甲只是小过,罪不至死!我们可以策动朝中宫里与殿下交好的大臣、妃嫔替殿下在皇上面前说情,以求皇上从轻发落。但殿下执意抗旨,那就真的是滔天大罪、巨祸立至!”
  李建成看看二人,终于猛一点头,道:“好,我就依你们所说而行!只是……只是不知是否还能保得性命,与两位相见了。”
  二人听他说得凄凉,都是心中戚戚焉。但此时已非多说此等伤心话的时候,忙帮李建成准备好一应出行之物,一直送他出了长安城。
  二人回入东宫,王圭长叹一声,道:“魏兄,有一句话我不敢在太子面前说,我恐怕……他此去凶多吉少!”
  “怎么?”魏征见他也如此消沉,不觉大惊。
  “魏兄请细想,太子去到那仁智宫,一时三刻之间必定难以说清自身的清白。那李世民就在其侧,只要他狠得下心肠,不顾一切的入狱中杀了太子,日后就算太子沉冤得雪,那也是狂澜既倒、无可挽回!”
  魏征无言以对,良久才说:“王兄所言,确有道理!但现下再无善策,只盼这李世民或感于兄弟之情、或忌于君子之名,能忍手不加害太子!”
  王圭又道:“如今太子去了仁智宫,东宫里群龙无首,这营救太子之事,该如何进行?”
  “东宫里的事情,我俩同心协力,应该可以应付得过来。只是要救太子,非说动朝中大臣,宫中宠妃施以援手不可。你我官卑位微,可就难以接近这些人了。我看……”魏征目光闪动,“太子妃为人精明强干,我们应该求见她,将此事相告,由她来策划营救之法。”
  “可是听说太子跟太子妃最近为了那新进门来的突厥公主燕儿而闹翻了,一直都互不见面,只怕太子妃对太子仍怀怨恨之心。”
  “不然!”魏征轻轻摇头,“太子妃与太子再怎么闹别扭,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如今太子有难,她总不至无情到袖手旁观的地步!再说,她之所以与太子吵翻,只为了太子要废她的太子妃之位。现在太子若丧命或失位,她就非丢掉这太子妃的名号不可!她若救得太子,说不定太子心里一感激,就再也不会动废她之心,那岂不是解了这死结?”
  王圭大喜,道:“既是如此,那么我们快去求见太子妃!虽然咱们外臣求见内眷于礼不合,但如今事急从权,此等嫌疑只好不顾了。”
  果然,冰儿一听传报,马上就召见二人,仍是只以珠帘相隔,便向二人查问事情因由。王圭简略说了,冰儿连声骂道:“蠢材,蠢材!这建成真是蠢材!跟杨文干互传消息这等机密之事,他怎能轻轻巧巧的就交托给象尔朱焕、桥公山这等职卑位位微、易于被李世民收买了去的人?他这次若真的搞砸了锅,死了也是活该!又怨得谁来?”
  魏征心想:“太子妃果是聪明绝顶之人,一针见血的便指出太子今次致败之由!她一个女流之辈如此了得,无怪乎会瞧不起丈夫,对他出言不逊。太子受不了她的气,要废她太子妃之位,那又怨得谁来?”
  那边王圭忙替李建成说话,道:“秦王用心险恶,自知东宫之内职司高的人都忠于太了,他便再多金银财宝也买不通我们,便转向那些低级人员入手,所费既微,又收奇效!他如此奸诈诡黠,太子仁厚,又怎看得破他的手腕?”
  冰儿恨恨不已,道:“他办此事之前若来跟我说一声,我就不会让他做出这等蠢到姥姥家里去的事来了!”
  魏征清一清喉咙,道:“太子妃息怒!如今事已至此,怨天尤人亦复无益。当务之急,乃是谋划如何营救太子。”
  珠帘之后静了一会儿,又听冰儿的声音响起:“宫中娘娘那里,我可以说动她们为他求情。但今次之事非同小可,仅动之以情,决难救得建成无恙而回,一定要晓之以理,让皇上明白此事乃李世民布下的局,建成是被他冤枉!”
  “不错!此举既可救得太子,又可令皇上看穿秦王的奸险,反可对他施以打击,正是一石二鸟的妙策!”魏征深表赞同,一顿又道,“既是如此,那就得求朝中重臣向皇上点明此事之关键。本来呢,裴寂是皇上面前第一红人,但……”
  “但他自打刘武周大败之后人望尽失,皇上虽对他恩宠不减,却已只视之为酒肉之交,国家大事并不听他的见解,是也不是?”冰儿接过他的话头说下去。
  “太子妃英明,非属下所及!”
  “那么以先生高见,应向朝中哪一位大臣求助,方是上策?”
  “以属下微见,侍中封德彝握有实权,皇上对他也十分看重,由他来替太子求情,皇上不能不三思之。”
  冰儿在心中暗暗赞许,想:“这魏征之言真是深得我心!我亦正有此意。嗯,不妨再试他一试。”便道:“但这封德彝当年曾追随李世民围攻洛阳,又替李世民说话,逼皇上更改圣旨。他这样袒护李世民,如今又岂肯在建成落难之际为他申冤?”
  “太子妃明鉴!这封德彝曾随侍隋炀帝多年,对于官场中种种事由十分熟稔。当初他身在秦王营中,自然是不敢跟秦王为难。但现下情势,皇上虽恼了太子不肖,终不至生出诛杀之心,否则早下旨斩杀太子,而不会大费周折的召他去仁智宫见驾。封德彝若能说得皇上恍然大悟、回心转意,那他就是雪中送炭,是营救太子的第一等功臣,日后太子对他之隆恩,可想而知!但他今日若替秦王说话,向太子落井下石,那他不过是锦上添花,秦王对他并不会有什么感激之心。太子今次受陷,以封德彝之眼明,决无看不出之理,再加上他位高权重,要说服皇上,并非难事。这一两相权衡,以他之精明,又怎会不竭尽全力的帮太子呢?”
  冰儿心花怒放,道:“好,好!先生果然远见卓识、非同凡响!封德彝那边就交给你们去打点。你们拿了我的名帖,多置厚礼去见他,他就不会轻视了你们。”二人躬身领命,退出办这事去了。
  冰儿心想:“我自当亲去仁智宫一趟向皇上求情,只是皇上已恼了建成,只怕会迁怒于我,我说的话份量可就轻了。”忽想到燕儿,“对了!她是突厥公主,皇上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由她出面,事情就好办多了。”当下更不多想,略一收拾就直奔燕儿的寝室而来。
  燕儿才听到外面急传:“太子妃到!”忙站起来,心中正自怔忡不定,冰儿急步进来,“嗵”的一下便跪倒在她面前,叫道:“公主殿下,您务必救建成一命啊!”
  四周侍女大惊,纷纷都回避了出去。燕儿心头一阵恍惚,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了上来。多年之前,秦王妃长孙无垢不也是有此一举吗?难道这世道真是这般循环不休?
  她上前要扶起冰儿,冰儿却不肯起来,道:“建成受李世民诬陷,皇上对他震怒异常,他命在垂危,除了公主,再也没有人敢犯皇上龙威、为他求情了!”
  燕儿惊问缘由,冰儿说了,听得她直咋舌:“世民真是如此狠毒?”
  “此事已无可置疑!我自知平日对不起公主,不敢求公主原谅,只望公主看在建成对公主一片痴心的情份之上,好歹要救他一次!”冰儿一边说,一边及时地泪落如雨。
  燕儿忙道:“太子妃千万不要这么说,其实是我对不起您!我从没有想过要您的太子妃之位,只是建成执拗……唉,这些事情也不必多讲了。我们还是快去仁智宫吧!”
  且说李建成只领十余名骑兵卫士,连夜赶到仁智宫叩见李渊。李渊怒不可遏,疾言厉色的斥责他。李建成记着王圭的指点,并不抗辩,只用力磕头,只撞得额上鲜血淋漓,几乎要昏死过去。但李渊竟不动心,喝令左右将他软禁到帐幕之中。
  李渊又令宇文颖前往庆州宣召杨文干来仁智宫见驾。谁料宇文颖竟将李建成被囚的消息泄漏给杨文干知道,杨文干立时起兵作乱,率领万余兵马抢占宁州,兵锋直逼仁智宫。李渊大惊之下一边下令左武卫将军钱九陇及灵州都督杨师道抵御,一边急召李世民来见驾商议军情。
  李世民进入殿中时,殿内诸人均已屏退,只有李渊独自坐在龙座之上相候。
  李世民行过参拜之礼,平身抬头之间,忽见上面坐着的父亲满头白发、容颜憔悴,竟似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李渊此时已过六旬,但平日锦衣玉食、心无挂碍,保养极好,头上本来白发很少,面色更是红润光洁,不减当年。此时却是面上枯黄、双眼深陷、布满红丝,额上平添了好几条皱纹,老态毕现。李世民没想到杨文干兵变之事对老父打击如此之大,惊骇之余愧疚之意顿生,不由得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的脸色。
  李渊说过杨文干叛变的事,便停了口,只盼李世民自己开口请求领兵平叛。可是李世民只淡淡的道:“杨文干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竟敢反叛朝廷,我看他不出几日就会败亡。”
  李渊沙着声音,道:“听说杨文干来势汹汹,只一日之间已攻下宁州,恐怕此人并不简单。”
  “他手下不过万余人,何足道哉?父皇若是担心,随便派个将领去,也足以应付他了。”
  李渊“嗯”了一声,却不见他再说下去,只得又道:“若仅杨文干一人之事,那他当然不足畏。但是……你也知道的,他事奉建成,关系非比寻常……”他又收了声音,看李世民的反应,却见他仍是低头不语,自己的话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了一下便消失无踪,象是跌进了无底深渊。他暗暗叹了口气,又道:“建成是太子,他……唉,只怕会有很多人响应呢!”
  李世民回了一句:“是,父皇英明!”又不吭声了。
  李渊又急又气,心想:“我的言外之音已经说得这么白了,你怎么会还听不出来?分明是有意装傻不搭理我,莫非是想跟我讨价还价?”但这时他只能指望李世民出兵,便有满腔怒火也只能忍着,咽了一口气,才道:“不如……你亲自去一趟吧!”
  这话一说完,殿内又是一片死寂,李世民似是没听见他的话,始终没答上一句。
  “世民!”
  “儿臣在!”
  “为父让你领兵去平定杨文干,你怎么看?”
  又静了好一会儿,李渊简直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终于等到李世民叩了一头,道:“父皇恕罪,儿臣不敢受此旨意!”
  李渊急怒攻心,想:“你不敢?你不肯才是吧!这当儿明知道我非求你不可,竟是将自己居为奇货的向我喊起价来!”口中却万分温和的道:“为什么呢?”
  “父皇也说了,那杨文干是事奉大哥的。儿臣……处境尴尬,不便领兵!”
  此言一出,李渊心头恍然,心下叹道:“原来如此!”李世民这么说,分明是在暗示父亲,他身为秦王,不能与身为太子的李建成的手下对战,否则就是有违藩王效忠储君之道,是为名不正言不顺。除非李渊能为他正名顺言!李渊又能如何给他正名顺言呢?当然只有让他李世民做太子,废了李建成!这一来,李世民就是以储君的名份去对付一个藩王的部将,那还有什么“尴尬”的呢?
  自李建成“忤逆”之事发生,李渊就已想到这一点。李建成犯下这弥天大罪,决难再居东宫。而李建成一废,这太子之位自然而然的便应落到李世民头上。他一想到这个,就心烦意乱,不欲多思,一直便置之脑后,不去想它。但事到如今,自己要靠李世民出征,李世民又已暗言相求,自己再不作出决断,面临这异姓起兵作乱危机,不要说太子之位,一个不小心连自己的皇帝龙座也会给掀翻在地!
  他心中虽明白,但见李世民竟在这要命的时刻要胁自己,真是敦可忍?敦不可忍?他这皇帝的威严还要不要?但转念间又想到,此时自己有求于他,可万万不能开罪了他。这可如何是好?彷徨之间又祭起驾轻就熟的“动之以情”之法,柔声的叫道:“二郎!”
  李世民此时也是心乱如麻。
  这企盼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了!他却禁不住在心底涌起阵阵疑惑和不安:“我这么乘机要胁父亲,是不是太也不孝?”但每当这念头一涌现,他马上就狠狠地闭一闭目,竭力将它压下去:“不,不!我只是要回我应得的东西!我只是要回我应得的东西!”这时忽听父亲唤起小名,心头一震,抬眼一望。大殿外的阳光从自己背后射进来,已是暗淡之极,照在父亲满面苍老之上,更显出加倍的虚弱和凄凉。父亲眼白腊黄,眼角不由自主的一抽一抽,那一副衰老之态,真是教人惨不忍睹!
  他心中一软,几乎便要说:“好吧!”但话到唇边,又狠狠忍住,仿佛有人在耳边警告他:“不要心软!不能心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李渊见他眼中神色动摇、双唇颤动,便似马上就会答应自己,但等了好半天,始终没有开口,又叫一声:“二----郎----啊!”声音中满是惨痛哀恳之情。李世民只觉这声声呼叫便如锉子似的在他心上绞纽磨擦,自己快要受不住了,急将头扭到一旁,闭上眼,一咬牙道:“请恕儿臣无能为力!”
  李渊心中一冷,双眼望向外面,只见殿外阳光耀眼,殿内却是一片灰冷。他这么呆了半晌,渐渐的回过神来,低声道:“好,好!既是如此,朕就废了建成的太子之位!你灭平杨文干回来之后,朕会下旨立你为太子。”
  李世民听他忽地改口称朕,心底一酸,知道父亲已不念父子之情,失落之下,竟忘了这时应叩头谢恩,仍是怔怔的跪在当地。
  李渊见了,只道他仍不满足,心中更是伤心气恼,想:“我都已答应封你为太子了,你怎么还不知足?难道你非要逼我亲手杀了建成,这才称心快意?”便道:“我不能效法隋文帝杨坚那样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建成……我会改封他为蜀王,贬他到蜀地去!巴蜀的军队羸弱,他若服从你,你也该顾念一点兄弟之情,留他一个生口;他若不能服你……唉,你要制服他还不容易?”
  李世民犹是失魂落魄的望着李渊,答不上话来。李渊忍不住发作出来道:“你到底想怎样呢?是不是要我这做父亲的跪到你面前,求你放建成一条生路?”
  李渊语气如此激昂,登时惊得李世民从痴痴迷迷之中清醒过来,这才听明白李渊说了些什么,忙连连叩头道:“儿臣万万不敢!父皇但有所命,儿臣自当凛遵圣意!”
  李渊软倒在龙座上,轻轻挥了挥手,有气无力的道:“你去吧!”
  李世民又叩了一头,这才退出。
  当夜,李渊因仁智宫处于万山丛中,一旦效忠李建成的军队发动突袭,只怕难以抵御,于是留李世民驻守宫中,自己领着侍卫下山过夜。

  李世民收拾好次日出征的物事,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他推窗仰望长空,只见天星象宝石一样镶嵌在黑天鹅绒似的夜幕上,欢快地眨巴着眼睛。他长长地吸一口夏夜里的气息,凉风带着花香直透入心底,真是爽快极了!
  他已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胸怀欢畅了?自李建成灭平刘黑闼以来,他眼睁睁的看着李建成一点点的侵蚀他的兵权,自己却一分分的失势。宫中张尹二妃日以继夜的在李渊面前轮番说他坏话,三天两头就给他找点小麻烦,令他疲于应付,经常挨李渊的斥骂。他气在心头,几次三番要略施小计反击李建成一下,总是被长孙无忌等三人按住。他们在他面前不住的重复那一句:“不发则已,一发必中!”都说在这些小事情上不妨忍一忍气,让一让李建成,待他得逞一下,正好麻痹东宫!东宫既见秦王府只有招架之功、似无还手之力,便会掉以轻心,他们就可争取时间布下天罗地网,一举置李建成于必败之地。这岂不胜过事事跟李建成相争,见招拆招,受制于人?于是他忍!忍!忍!直忍到今天!果然各事几乎都一如他们三人预料的那样发生了。李建成没有占据长安起而作乱,反奉旨前来面见李渊,倒稍稍与他们原来设想的不太一样。但如今已逼反了杨文干,李建成这教唆主使属下叛变的罪名终究是逃不过去的。再说,李渊根本不听李建成的申辩,那就更中他们的下怀了。连李世民自己也忍不住在心中惊异:“原来父皇如此恋栈权位,连自己最信任的长子稍现逆心也勃怒如狂至此!”
  正浮想联翩之间,忽见三人联袂而来,正是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他迎出门去,道:“三位还没睡吗?”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一齐跪下道:“臣等参见皇上,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双手一虚托,道:“三位何出此言?如今大事未成,前途仍有艰险啊!”
  长孙无忌道:“大王已得皇上一诺千金、许为太子。灭平杨文干区区万余叛众,于大王只是举手之劳!大事已成一半,属下等实是衷心之喜啊!”
  李世民微笑行了一礼道:“世民能有今日,全仗三位大德!”
  三人忙都还礼。
  扰攘一番后,杜如晦道:“今次之事确如大王所言,只是成功了一半,前途仍有艰险,许多事情还未了结,其中尤以……善后的事情最为棘手。”
  李世民一时不明所以,蹙眉道:“善后的事情?什么善后的事情?”
  “大王打算如何处置太子?”
  “哦,建成的事情。”李世民胸有成竹的一笑,“此事我早已心中有数。”
  三人惊喜交集,齐声道:“原来大王早有筹谋!”
  “正是!”李世民得意的做了个手势,“他平素处理朝政,倒也事事精细,是为官的一把好手。”
  三人吃惊的互望一眼,房玄龄忍不住道:“听大王口气,似是要让他仍领旧职?”
  “以建成之能,难道不可再加擢升,接我的尚书令之位么?”李世民说着,哈哈大笑,志得意满之情表露无遗。
  三人更惊。
  尚书令之职相当于后世的宰相,乃官阶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李世民这么说,竟是要重用李建成!
  一刹之间,三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李世民见他们面露不以为然之色,忙道:“怎么?三位以为这样有什么不妥吗?”
  杜如晦咽一口气,吃力的道:“恕属下直言,大王此举,大大不妥!”
  房玄龄见李世民双眉一轩,便要发话,忙抢先道:“杜兄言之有理!太子今次受挫,必定对大王怨望极深,大王提防他尚且来不及,岂可反而要给他加官进爵、许以重任?”
  长孙无忌朗声道:“依我之见,大王应趁如今皇上不在这里,仁智宫全在我们掌握之中,杀了太子,永绝后患!”
  “杀了大哥!”李世民急抽一口冷气,再也想不到他们会说出这种话来,“不!决不可以!”
  “大王!”三人齐声急叫。
  李世民双掌向下虚压:“噤声!”
  三人忙屏息凝气,但摇唇鼓舌,均是急欲说话。
  李世民定一定神,道:“骨肉残杀,无论古今,都是大恶!各位有此一劝,难道没想过自己的身后之名?”
  三人心中却都在想:“你又想夺得大位,又要爱惜身后之名,天下事岂有如此十全十美,让你称心如意的?”
  房玄龄道:“我们只为大王着想,身后之名这样遥不可知的东西,大王何苦要念念不忘?”
  李世民仰首望月,道:“不然!古往今来,夺位之人,何止千百?能够不酿成流血的,屈指可数;彼此双方能够相安无事的,更是寥寥无几;至于胜者于事后尽去前嫌、重用对手的,则是从所未有!当年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姜小白与其兄争位,管仲辅助他长兄,曾亲手箭射小白。小白得位后杀其兄而用管仲,终成一代霸业,传为千古美谈!但以小白之豁达大度,虽能包容管仲,终于还是容不下兄长,这是形格势禁、无可奈何之事!如今我之处境,有如小白;但今日情势,却比他好多了。小白不杀其兄,不但得不到大位,反会性命不保;而我大位在手、指日可待,何以竟要急于杀害兄长,不仅污了一世英名,更失却了立下这前无古人、善待乃至重用废太子的先例的大好之机呢?”
  三人心下一片亮堂,想:“原来你如此雄心勃勃,不仅要做一国之君,还要开风气之先,作流芳千古的名君圣贤!这也未免太好名了吧?也太看轻了这宫闱之争的凶险!眼前明明是置李建成于死地的千载难逢的良机,竟白白放过,难道不怕他日后反噬?”
  “再说,”李世民又道,“我与建成实无深仇大恨。我只是图他的太子之位,不是希罕他的性命。”
  “可是,”长孙无忌低着头似是嘟囔给自己听,“所谓‘位在人在,位亡人亡’,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大王只顾自己心肠好,可今日若是大王落在太子手上,他又会是怎么对待大王?”
  房玄龄也道:“大王还请三思!今日皇上一时不明所以废了太子,难保他以后不会从一些蛛丝马迹上生出疑惑来。若大王现下干净利落的一刀解决了太子,那皇上再怎么后悔,也奈何不了大王。但大王怀着这种妇人之仁,不但不杀他,反而大大的重用他,他日变生肘间、祸患无穷啊!”
  李世民望着他三人,实在不明白这些心腹何以竟不能象他那样放长一点目光来看事情,只会老盯着一个太子之位,全不理解他的用心良苦!此时他心中满怀狂想,甚至可以想象出后世史家将如何盛赞他的功业、盛赞他的仁者之德可直追尧舜的“禅让”之风范!他常痴想:“秦皇汉武之辈,功业之盛、绵沿万世,却欠了德名令誉;孔孟诸葛之人,品德高雅、上比日月,却缺了功名伟业。古之帝皇贤者,都难以两全其美,令人扼腕!”如今眼前就是一个自己来实现这“两全其美”的千古良机,他已被这美梦迷住了心窍,哪里还能听得进三人之劝?
  三人见他面上神色,知道他并未被说动,欲待开口再劝,李世民却忽向三人深深一揖。三人一见,大惊失色,忙都闪到一旁,不敢受他的礼,道:“大王何以行此大礼?可折煞属下了!”
  李世民道:“我知道三位都是为世民着想,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但残杀兄长此等十恶不赦之事,世民不忍为也不敢为,望三位见谅!”
  三人一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只有相对摇头的份儿。他们身为僚属,顶多只能做到晓之以理,李世民却用到这一招“动之以情”,那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冰儿和燕儿赶到仁智宫,迎面便见李元吉走来,一见她们就叫道:“你们终于来了!”
  冰儿忙问:“建成现在怎么样了?”
  李元吉摇头叹道:“他就惨了!给父皇囚在帐幕之中,只有麦饭充饥,当真成了阶下之囚!”
  冰儿急道:“张尹二位娘娘怎么不帮他说一句话?”
  “唉,她们怎么没说?早就说了一大箩好话啦,但父皇不听啊!父皇今次这一气可真是非同小可,那横眉怒目的样子,便是阎罗王见了也要吓个魂飞魄散!两位娘娘只消说出‘太子’二字,父皇就要喝骂,说:‘你们老说什么‘太子仁厚’,他真的是仁厚又怎会作出这等犯上作乱的事来?你们再敢给他说情,朕就连你们也问罪!’吓得人人噤若寒蝉!”
  冰儿暗暗心惊,又问:“那么李世民呢?他有没有乘机落井下石?”
  李元吉一听她提到李世民,马上转作面若死灰,道:“说起李世民,我们今遭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父皇已向他许诺,改立他为太子!”
  “什么?”冰儿撕心裂胆的大叫一声,“不,这不是真的!皇上怎能这么做!”
  李元吉愁眉苦脸的道:“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但此事千真万确。那杨文干狗急跳墙,真的反了。父皇一见就慌得手脚都软了,差点没跪下来哀求李世民给他去抵挡这作乱的兵将。你说李世民还有不乘机自抬身价的吗?他开出价码来,要父皇改立他为太子,他才肯出战。父皇正吃着他的牙软,难道能不听他的?就这么着,他轻轻巧巧的便一脚踢了大哥下来。听说他还想得寸进尺,要父皇下旨杀了大哥呢!总算父皇还有点良心,死活不肯。李世民大概也怕担上个胁逼君父的丑名,也就见好便收。否则这会儿你们再来,大哥早就给他逼死啦!”
  冰儿咬牙道:“他现下人在何处?”
  “早出发去了宁州打杨文干啦!”
  “糟了!”冰儿一跺脚,面上一副大难临头之色。
  “怎么了?”
  “李世民亲自率军,他要杀那杨文干灭口还不容易?杨文干一死,建成的沉冤可就永世不得昭雪了!”
  李元吉瞪大眼睛,道:“这……这……你猜得半点不错!我刚刚从父皇那里出来,听说杨文干已被其部将斩杀,叛军已兵败如山倒。连那去传旨的什么宇文颖也死在乱军之中了。”
  事已至此,冰儿反倒镇静下来,想了想,道:“既是如此,我们已慢了他一步、失却人证了。唯今之计,只好拼死力谏皇上,也要保住建成!”当下三人一同入宫求见李渊。
  李渊本不欲见冰儿,但听太监传报,说求见的还有突厥公主燕儿,这个面子可就不能不给了,只得下令升殿。
  冰儿跪在丹墀之上,叩头道:“罪妾见过皇上!”
  李渊见她一身白衣,在风中娇怯怯的似是弱不禁风,不由得想起她平日能言善道、会说好话哄自己欢喜的种种好处来,温言道:“此事只是建成一人之过,与你何干?快快起来!”
  冰儿哭道:“罪妾愿与夫君同赴生死,求皇上恩准,赐罪妾一死!”
  “你……”李渊又气又怜,“你何苦如此?当初他嫌弃你,要废你太子妃之位,你一气之下还上了密奏告发他背地里纠集‘长林军’的不轨之举,怎么如今又来为他谋逆之事求情?”
  站在一旁的李元吉大吃一惊,心想:“原来递送密奏揭发‘长林军’之事的竟是冰儿,不是李世民!”
  却听冰儿道:“罪妾那次只是一时意气,岂真难道能舍却这多年夫妻恩情?罪妾别无所求,只求皇上准罪妾代夫领过,以一死偿建成罪孽!”原来冰儿自知上次递了密奏指控李建成私设“长林军”,若如今跟李渊说理,说李建成并无叛逆之事,李渊决计不信,所以一味的只动之以情,并不替李建成申诉。
  李渊听了却仍是有气,想:“上次是你告发建成,今次又是你为他求情,你这不是糊弄我吗?”把脸一沉,道:“朕心意已决,再无更改!朕有功必赏,有罚必惩。建成有罪,该当惩处;你并无过,朕岂可降罪于你?你这岂不是要陷朕于对无辜之人滥施刑罚的不义之地?”
  他这么一说,冰儿心头一窒,知道自己已不能再劝,只得将目光投向燕儿。
  燕儿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皇帝,我有几句话要说,不知可不可以?”
  李渊眉头一皱,心想:“连这突厥公主也来趟这浑水,可真是头痛!”口中却道:“公主怎么说得这样谦?当然可以了。”
  燕儿道:“建成说到底是你的儿子,你难道真的对他不存半分父子之情?”
  李渊冷然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是他不顾念父子之情,密谋作反;可不是我不顾念父子之情,要迫害他!”
  “既是‘国有国法’,这谋逆之罪非同小可,你岂可不责成有司详加审讯就一口咬定他有罪?”
  李渊凛然道:“公主殿下!朕敬你是突厥公主,一直以礼相待。但今次之事,与突厥并无瓜葛。论公,这是我大唐内务;论私,这是我李门家事。还请公主自重身份,不要插手进来!”
  一番话只说得燕儿满面赧颜,作声不得。冰儿见状大急,拿眼看着封德彝,想:“现下就全靠你了!”
  封德彝见她向着自己眼露哀恳之色,心领神会,缓缓的叫一声:“皇上!”
  李渊目光一寒,道:“封爱卿有什么话要说,若果又是为建成那逆子求情,那就免开尊口了!”
  封德彝神色不变,道:“皇上圣明!微臣岂敢胡乱为什么人求情?微臣只是太过愚昧,对此事有三个问题想向皇上请教。”
  李渊神色稍缓,道:“哦?你有什么问题,那就说出来吧。”
  封德彝不紧不慢的道:“微臣第一个不明白的问题是:建成已身为储君,皇上对他恩宠有加,他只要安守本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日皇上千秋之后他自然而然的就是一国之君。何以他竟如此莽撞,不惜起兵以求一逞,去抢那他本已稳握手中的东西?”
  “这个嘛……”李渊一时哑口无言,心中一动,一个从没想过的念头忽然闯入脑中。但这念头太也恐怖,他马上将之驱逐了出去,强道:“所以这就是建成罪该万死之处了!”
  封德彝仍是不慌不忙的点点头道:“原来如此,皇上明见万里,确非愚臣所及!这第二个问题是:听说来告发建成谋逆的除了他东宫中的两名属下,还有一个叫杜凤举的宁州司马。微臣听到一些闲言杂语,说这杜凤举是秦王心腹杜如晦的族兄,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李渊大惊,背上泌出汗来,颤声道:“此话当真?”
  “微臣实在不知道,这才向皇上请教啊!”
  冰儿心下暗喜,想:“这封德彝真是老奸巨滑!这等微枝末节都给他注意上、查了出来!哼,也只他这种老狐狸,才能揪得住李世民的狐狸尾巴!”
  只听封德彝又道:“微臣还有第三个问题不明白:杨文干在此次逆谋之中是关键人物,他却偏偏不及被捕查证谋反形迹就已被杀。还有那宇文颖,到底杨文干是存心作反,还是听到建成下狱,被人唆摆这才被逼作乱,其中真相只有去宣召杨文干来见驾的宇文颖最清楚不过。他却又偏偏死于乱军之中。他二人都是不及与建成对质就已身死,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李渊全身忽冷忽热,额上直冒汗,心底却是一片寒气,道:“封爱卿的意思是……”
  “微臣别无他意!只是觉得此案疑点甚多,处处透着古怪,似乎背后有黑手在操纵一切,意欲瞒过天下人的耳目。不过皇上圣明,一定早知道是谁想瞒天过海,只不过是故作姿态,让那人自以为得计、不加提防,渐渐的便露出他的马脚来,皇上就可拿住他的真凭实据,治他的罪,还太子以清白!”
  李渊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忽大叫:“来人!”
  殿下卫士应声而出,李渊道:“叫指控太子的杜凤举、尔朱焕、桥公山三人来这儿!朕要再好好问一问他们的口供。”
  卫士领命而去,过了好一会儿却空手而回,道:“这三人都不在帐中,不知到哪儿去了。”
  李渊疑云大起,道:“马上给朕搜这三个人出来!”
  这次隔的时间就更长了,好久那卫士才又单独回来,道:“启禀皇上,前几天仁智宫外的荒野里发现三具尸首。刚才皇上找杜凤举等见驾,才有人认出那三具尸首是他三人。”
  众人一听,都是惊而起立,李渊急问:“他三人怎么会死的?”
  那卫士道:“巡逻的禁军回报,说前天夜里遇见这三人在宫外鬼鬼崇崇的徘徊不去,便上前盘查。谁料这三人持刀反抗,混战中都给杀了。”
  冰儿尖叫道:“是谁负责这里的守卫事宜的?”
  “是秦王。”
  “是李世民!”冰儿狂怒之下浑忘了李渊就在面前,“他杀人灭口,杀人灭口!”
  李渊“腾”的一下跌坐在龙座上,目光呆滞,面如死灰。
  冰儿忽又惊叫:“建成,建成呢?他会不会……会不会……”
  李渊急令:“快去看看太子怎么样,叫他来见我!”下面应令去了。
  殿中诸人互相对望,都在想象此刻李建成是否也已尸横荒野、死于非命。幸好不一忽儿,卫士已领着李建成来到。他跪下叩头道:“不孝儿李建成叩问圣安!”
  李渊满心愧疚,伸手道:“我儿上前来,让为父看看你!”
  李建成跪行几步,来到李渊身前。李渊一把将他搂入怀中,捧起他的脸,只见他双目深陷、两腮瘦削,额上伤势未愈,不由得悲痛、悔恨、自责……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放声大哭出来。李建成满腔牢骚、怨恨、委屈、伤心……也是哽咽不得语,只有泪如雨下的份了。
  旁边诸人是何等乖觉之人,忙都适时地陪着洒了几滴眼泪,又劝二人爱惜身体为重,不要过度悲痛了。
  李渊道:“是为父糊涂,差点害了自己的亲儿!”
  封德彝趁热打铁,道:“如今嫌疑冰释,建成的太子之位……”
  “当然不能废!”李渊忙接口道,“经此一事,为父再也不会偏信诬告,再生废立之心!我若再做出此等对不起大郎之事,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李建成听父亲发下如此毒誓,忙又跪下,道:“儿臣以后也决不再结交杨文干这等匪类,令父皇受惊!”
  李渊眼中又是一阵湿漉,扶起他道:“好了,好了!今次多亏了封爱卿,咱们父子之间才不致于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你可得好好多谢封爱卿!”
  李建成向着封德彝便要跪下致谢,封德彝忙连连谦辞,道:“尽忠于皇上、太子,乃封某身为朝中大臣份所应为的,何庸言谢?”顿一顿,又道:“太子沉冤昭雪,可喜可贺!但作恶之人犹逍遥法外,尚未罪有应得呢!”
  李渊心中一凛,慢慢点了点头,低声道:“此外秦王府的耳目甚多,我们不宜多所张扬,另找地方再谈此事。”于是命冰儿和燕儿伴着李建成回去歇息,遣退了其他人,只留封德彝一人,转入内室密议。
  李渊道:“封爱卿方才一席话令朕茅塞顿开,洞微见著,确是良臣!”
  封德彝忙拜谢道:“微臣只是不忍见太子含冤、皇上受小人蒙蔽,何功之有?”
  李渊叹道:“你救太子之功,胜于一切!这且不说,如今此事可如何收拾才好?朕想下旨剥夺李世民一切官职爵位,将他拿下,以治其罪!”
  封德彝忙道:“皇上休要焦躁!秦王如今手握重兵,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奉旨平叛,只会以为他有功,而绝非是有罪!皇上若公然拿他,天下人都会异口同声的说皇上偏心太子,有罪者不罚;屈待秦王,有功者反遭诛杀。这于皇上,太子之声名不利,却大大抬升了秦王的威望。他若恃着手中兵权抗旨,人人都不会说他这是谋逆,倒会说皇上这是残害骨肉、不仁不义、自招其祸啊!”
  李渊冷汗涔涔而下,道:“封爱卿言之有理!既是如此,该如何是好呢?”
  封德彝心想:“李渊对李世民不知恨到什么地步?我若揣摩错了,可就一着错,着着错!所谓‘疏不间亲’,李世民终究是他儿子,日后他父子若来个‘言归于好’,我可就糟了!”于是试探的道:“秦王统一天下,有大功于大唐,不知皇上是否真的动过心要立他为太子?”
  李渊心中一痛,道:“不瞒封爱卿,我本自以为对这二郎从头至脚都很了解。他从小就是这么一副脾性,天不怕地不怕、桀骜不驯、不肯乖乖的听我这老子的话!在此事之前,我虽气他屡屡不遵诏令、有亏臣道、其迹可疑,却总想着这是他少年人的脾气不易改去;哪想到他心肠竟会变得如此歹毒,对自己兄长也设下这等陷阱!他确是功高盖世,我也不是吝惜官位、有功不赏之人。但‘立嫡以长’乃古之明训,不可更改!再说大郎仁厚孝顺、慈爱恤下、稳重可靠、有长者之风;哪象二郎年少气盛、飞扬跋扈、浮躁轻佻?他现下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尚书令、天策上将、秦大王,位高绝顶,无可再上,再高一步,就只能升为太子了。自古大位只可传袭,不可谋夺,他偏要来谋而夺之,那还将我这做天子的放在眼内吗?他今日敢来夺建成的太子之位,难保他朝也容不下我安居这皇帝宝座!他这么做,就是叛逆!功劳再大,也抵不过这一条大罪!”
  封德彝点点头道:“皇上既已铁了心决不立他为太子,那就应该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尽早解决了秦王!否则拖延时日,令他生出痴心妄想来,那就祸患无穷啊!”
  李渊长叹一声,道:“当初我决意诛杀刘文静,就是为了给他一个警告,只道他从此会深自收敛,不料……”
  封德彝道:“秦王征讨四方,自以为这大唐天下是他所创,天命在他!当年海内未平皇上还有很多地方要倚仗他,又顾念父子恩情,这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他不领皇上的情,反觊觎起太子的储君之位,才酿成今日大祸!”
  “好!”李渊一狠心,道:“是他不悌失孝在先,也怪不得我无情绝爱于后!朕决心要诛杀秦王,封爱卿有什么高见?”
  封德忙又行一礼道:“不敢!依微臣之见,如今秦王还不知道太子与皇上已冰释前嫌,还以为皇上仍守着改立他为太子的诺言,一定正是得意忘形、不加提防之际。皇上何不假装仍然信任他,命他回师长安、交还兵权。待他回到秦王府,皇上就派禁军包围他的府邸,向他宣示太子受他陷害的真相,勒令他孤身入宫见驾。到时将他交刑部议罪,逼他供出屈害太子的大恶,以教天下人认清他的险恶面目,皇上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杀他了。如今人证物征俱失,除了在他身上逼出口供之外,再无其它法子了。”
  李渊深为叹服,道:“此策不会打草惊蛇,确是妙计!”于是又商议定下种种细节。

  李世民率军抵达宁州时,杨文干军已不战而溃,杨文干、宇文颖二人早被依计斩杀,于是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他兴冲冲的回到秦王府时,府中上下都已知道李渊亲口许诺改立他为太子之事,各文官武将纷纷聚到正殿里来恭贺。殿中欢声笑语,洋溢着一片喜气。
  李世民倚在宝座之上,看着下面诸人笑语不断。左首是他麾下的如云猛将,正聚在尉迟恭身边,听他指手划脚、活灵活现的谈说这次大军一到宁州,杨文干军就如何如风卷残云般溃败的情景。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声,想是尉迟恭将叛军的情状形容得极是不堪。右首是他府中的“十八学士”,围拢在房杜二人身周,正热烈地争辩着什么。看他们面上的神色,都是按纳不住的跃跃欲试,想是他们都想到自己一为太子,他们就可痛快淋漓地施展拳脚、一伸平生抱负。他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也开始发他自己的美梦:明天,他就会入宫见驾,那时父亲就要信守言诺,向天下人宣布改立他为太子。然后,他就会作出惊人之举,免除李建成结交匪类、意图谋逆的大罪,反升他为尚书令!大家将会多么惊异!惊异于他的大度、惊异于他的英明!连李建成也会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后世史家将会怎么书写他呢?“盛哉秦王!功盖日月,德配天地!”不,不!他已是太子了,不久还要登基为帝,哪里还是“秦王”?
  就在他神游太虚,自我陶醉之际,忽听得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外有人喊道:“皇上有旨宣示秦王!”
  李世民收敛心神,想:“父皇这么急于召我入宫,改立太子?”正冠抖袍,吩咐摆设香案接旨。
  宣旨的太监当中一立,面无表情的就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建成,受奸人诬陷,致招圄囹之灾!现皇上圣明,已为太子洗脱冤情,特诏告天下,以释内外猜疑!并命秦王世民,明日入宫见驾,不得有误!钦此!’”
  李世民脑中“嗡”的一下,一时之间还转不过念头来,习惯成自然的便以头触地道:“接旨!”双手接过了圣旨。
  那太监冷冷的点一点头,道:“明日大王务必入宫见驾,好自为之了!”说完掉头而去。
  李世民往下看去,只见阶下众将官都目瞪口呆,如泥雕木塑一般立在当地,面上全是惊诧莫名、不明所以之色。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这旨意的含意,痛楚象闪电一样劈在他头上,眼前一阵昏黑,众人面目仿佛都隐去了,只见一个个人影在晃动不休;喉头一甜,一股腥味直刺鼻端。他心中一阵警惕:“不能示弱!不能示弱!”他用力一咽,硬生生的将已到口中的那一股液体吞回肚中,胸腹间一阵冷一阵热,象是有什么在里面闹得天翻地覆。
  正在这时,一个秦王府的兵士神色慌张的赶进来报告:“禀大王!府外有数百禁军,手持兵器,将这里团团围住,说是奉皇上之命‘保护’大王,却不准这府中的人踏出门外一步!”
  众人闻言,尽皆失色,一齐望着李世民。只见他慢慢的站起来,悲凉的目光从左扫视到右,又从右扫视到左,沉声道:“诸位见了,是父皇负我,不是我负父皇!”说着拂袖而去。他这一走,殿中登时如炸开了锅似的吵闹不休。房杜二人面无人色的看着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摇一摇头,又摇一摇头,低声道:“这就是‘妇人之仁’的恶果了!”
  李世民跌跌撞撞的往后堂走去,脑里如风暴肆虐,狂风呼啸,似都只在呐喊着一句:“父皇负我!父皇负我!”此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听不到。他也不知自己正往哪儿去、要干什么,只知要一个劲儿的走,好躲开那些僚属疑惑的目光!
  他走着走着,脚尖忽踢在一块高出地面的台阶上,痛入骨去,忙伸手扶住身边的廊柱,稳住身子,抬头一望,却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吉儿的寝殿前。
  他喃喃的道:“不,不!我不能见她!我会受不了的!”转头又走,只见眼下的道路曲曲折折,摇摇晃晃,好象永远也没有尽头。终于又见到高出地面的一块台阶,又抬头一看,原来是长孙无垢的寝殿,心中忽的一暖:“无垢,无垢!”霎时只觉只有在她面前才不需掩饰自己的软弱,只有在她面前才不需装出虽受重大打击仍是坚毅不倒的刚强!
  他几乎是半扶半爬的入了殿中。长孙无垢正低头做着女红,见他进来,抛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去道:“你回来了。”猛看到他面如金纸,两片嘴唇白得骇人,脚步踉跄,忙一把扶住他,问:“你怎……”一句话没说完,却见他一张嘴,一口鲜血直喷出来,全吐在她胸前雪白的衣襟上。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又觉他身子一沉,似要跌倒,忙将他拥入怀中。只觉他胸口一动,喉中“咯”的一声,心知不妙,急掏出手帕堵在他口上,果见他又是“哇”的一下呕出一口鲜血,血水浸透了薄薄的真丝直染到她手上,又从指缝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当真是血迹斑斑!
  长孙无垢惊恐万分,心想:“他这么呕个不止,岂不是要吐血而亡?”一想到那“亡”字,反倒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坚强无比的意志,稳住心神,将他扶到榻上坐下,转身走到茶几前,在一只瓷杯里倒了大半杯蜂蜜,兑进一点点水,开成稠稠的一杯,回到李世民身边。只见他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清醒还是昏迷。她一手扶起他的头,一手将杯子凑到他唇边,低声道:“快喝杯蜂蜜吧!”见他微微张开一线嘴唇,便一点点的将那蜂蜜都倒进他口中。
  长孙无垢见李世民喝下蜂蜜不再吐血,心中略安,拿了毛巾抹去他嘴边的血迹,又揩净地上的血水,自己也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她收拾停当回来,仍是将他拥入怀中。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可怕之极的事情,也急欲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更知道此时若开口问他,徒然又勾起他的伤痛;空口安慰,也于事无补,当下只是紧紧搂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和他冷如寒冰的身子。
  李世民把头埋在她怀中,感到她温热的身躯贴着自己,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缭绕在身边,听到她安详平和的呼吸声随着胸脯的一起一伏也响一声轻一声的有如天簌之音。他心中悲愤沉痛之念如怒潮退却的海面渐渐平复,迷迷糊糊间竟似又回到幼小的童年,自己正在母亲的怀中安然入睡……
  良久良久,长孙无垢见他眼皮沉重,似要睡去,轻轻的道:“上床去睡,好吧?”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便扶他上了床,给他宽衣解带,盖上一张薄被。
  李世民抓着她一只手,睁开眼来,目光惨淡,道:“无垢!”
  “我在这里!”长孙无垢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他手上,感到他的手正微微发颤。
  “我们……要背水一战了!”他声音虽低,却满含破釜沉舟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
  “他……父皇……不再信我了!”
  长孙无垢只觉一颗心抽搐了一下。自古有云:“伴君如伴虎!”,如今丈夫伴着一个对他再无一丝信任的君父,那又是“如伴”什么呢?她不敢往下想,却知道这是李世民需要她坚强的时候,而不是露出怯惧惊慌的时刻!她微微仰头,面上显出少有的刚毅之色,道:“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跟你一起!”
  李世民惨然一笑,又合上了眼。
  长孙无垢坐在床边,双手握着他的手,一动也不动,心中渐渐一片空明,两眼盯着那摇晃不止的烛火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窗格上“啪啪啪”的轻响了三下。她猛地回过神来,知道这是哥哥长孙无忌要见她的暗号,转头看了看李世民,见他气息悠长,已沉沉睡去,便轻轻的抽回双手,蹑手蹑脚的走出寝室。
  长孙无忌无声无息的迎上来,眼露询问之意,嘴角向室内努了努。
  长孙无垢拉他转入偏殿,才道:“世民……很伤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李世民争强好胜,一定不愿被人知道他呕血的事,便连这亲哥哥也不敢向他说实话。
  长孙无忌只不断的叹道:“妇人之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在殿中踱步来去,长嗟短叹了好一会儿,这才将整件事说了。
  长孙无垢听得惊心动魄,道:“皇上召他明日入宫,岂不是要……”
  长孙无忌点点头,一时之间二人只是四目交投,都不敢将心中的疑惧说出来。
  长孙无垢急喘一口气,问:“我们……真的完了?”
  “就算皇上心中还存着一分半点父子之情,不忍杀他,种种羞辱屈折,又岂能免?你也知道世民的性情是何等刚强激烈,又怎能承受这样的打击?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他愿挨吗?他能挨吗?”
  长孙无垢胸中升腾起一股热流,道:“哥哥,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抽身此事,保住性命要紧!”
  长孙无忌大骇,道:“妹妹!”
  “长孙一族就全靠你了!你不能轻易丢了性命,毁了爹爹辛苦立下的家业!”
  “那么……你呢?你又怎么办?”
  长孙无垢目发异光,轻声道:“我……我是不能走的!世民需要我,这我看得出来!他是至尊皇亲也好,是阶下之囚也好;他是正人君子也罢,是大奸大恶也罢,我都不会抛舍他!”
  长孙无忌怔了半晌,道:“这没有用的,妹妹!我们长孙一族与李世民已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亡俱亡,我欲置身事外,已不可得!唉唉,为什么竟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难道真是我看错了他?难道我真的错了?”面上满是痛不欲生之色。他眼见身败名裂、株连九族的大祸已迫在眉睫,惊惧之情反倒淡了。人一死了之,再也无知无觉,倒也痛快;但一想到自己一向自负胸怀韬略,从未看错一个人,如今却猛然发觉自己竟是真的错了!以致自陷绝境、自取灭亡,这一份失落之痛,竟远胜命丧家亡!

  次日清早,李世民召来长孙无忌及房杜二人。他面上神情肃然,却已没半分愤恨惊恐之色,道:“今日入宫见驾之事,三位有什么意见?”
  三人心头都似灌了铅似的重,压得象是喘不过气来,一时竟无人接口。
  李世民凛然道:“我欲拒不入宫,在这里与他们周旋到底!怎么样?”
  三人大惊。房玄龄叫道:“这是孤注之险!”
  “事到如今,难道还容我不冒孤注之险吗?”李世民厉声道。
  “大王!”杜如晦抗声道,“现在还不是穷途末路!大王还有翻身的机会!”
  “还不是穷途末路?”李世民面上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意,“那么什么时候才是穷途末路?难道到了父皇喝令将我绑赴刑场,三声追魂炮响过之后,那时才算是穷途末路?”
  “大王,请听我们一言!”长孙无忌忙道,“大王刚刚平定杨文干,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安定社稷的大功!皇上若要入罪大王,非有真凭实据不可。这件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内情?”
  李世民一沉吟道:“此事机密之极,除了我、你们三人、杜淹收买杜凤举,还有就是侯君集负责买通尔朱焕、桥公山及刺杀他们和杨文干、宇文颖诸人。”
  “这就是了!侯君集平日深受大王恩遇,再加上他在此事中牵涉已深,若坦白招供,皇上、太子必定放不过他,他一定不会招出实情!再说,只要我们都不说,皇上、太子也决不会疑心到他身上去。那杜淹现正在这府中,若是事态紧急,我们也来得及解决掉他。是以皇上、太子要有证据,只有向大王下手!只要大王咬紧牙关,矢口否认做过任何陷害太子之事,他们也奈您不何!这件事一拖得久,他们怎么也找不着您的罪证,天下人就会纷纷议论,说他们陷害忠良,要屈杀有功之人,那时就不轮到他们不放了大王!”
  “不错!”房玄龄也道,“太子结交匪类,‘罪证’人所共知;我们这边的破绽,却都已消失于无形。大王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无罪,皇上,太子也不敢将您怎样。但若您现在拒旨反抗,不要说如今这府里不到一百人,器械短缺,不足以抵挡门外的禁军;就算我们外面的人都聚回来,也只有八百人左右。长安之中仅东宫就有二千精兵,加上皇宫禁军、京畿周边拱卫的兵马,至少有上万之众,敌我之势太过悬殊!再说皇上已先发制人,我们后发受制于人,此战决难取胜!大王一旦反抗,叛逆之名就会被坐实,欲再洗脱罪名更绝无可能!”
  杜如晦沉声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大王今次虽败,但只要忍一忍,熬过这个难关,日后还有卷土重来、东山再起之机!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大王决不可为一时意气就铤而走险,轻忽了自己的性命!”
  李世民无奈地看着三人,心中只有一声长叹!是的,自己全没准备,岂能仓促应战?这不但是孤注之险,简直就是必死之险!
  但是要忍!想起父亲兄长会以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对自己,他就恨不能与他们同归于尽、一死了之!
  不!他根本就不可能跟他们同归于尽!死的只会是他!他们却从此稳稳坐在这天子、太子之位上,肯定还会在史书中大书特书自己是如何凶残乖戾,可能还会拿杨广来比拟他!
  不!他就是死,也要留一个清白之名!背负着杨广那样的恶名去死,他宁可从不曾在这世上活过!
  “好!我这就入宫见驾!”他百般不情愿的从齿缝间挤出这一句来。
  杜如晦神色凝重的道:“大王此番入宫,务必忍辱负重!”
  李世民点点头,又是满口苦水。但当此生死难卜之际,他反而微微仰起了头。便是在这些心腹面前,他也决不示弱,决不现出半点惊恐忧惧之色!

  李世民一入宫中,便见李渊居中而坐,旁边李建成相陪,身后叉腰而立的是李元吉,再无旁人;殿门之外倒是站满了配刀的侍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事到临头,他反是丝毫不惊,稳稳地迈着脚步,从容进殿,跪下正要叩头,却听李渊冷冰冰的道:“脱下你的冠帽来!”
  李世民一咬下唇,一言不发的摘下束发紫金冠,放在面前的地上,冠上镶着的夜明珠一闪一闪,光芒四射,映出他绷紧着的脸。
  “李世民,你可知罪!”李渊猛喝一声,直震得殿内回响不止。
  李世民一字一顿的道:“儿、臣、无、罪!”
  李渊怒气上冲,拿起案上镇纸用的石狮子,往地下就是一摔!“哗啦!”一下只摔得那石狮子粉身碎骨,散了一地的石粒,“你还敢在朕面前嚣张!”
  李世民霍然抬头,索性再也不顾什么君臣父子的礼节,目光炯炯的瞪视着李渊,道:“父皇要杀儿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儿臣岂敢说半个‘不’字?但父皇要将奸恶之名屈在儿臣头上,儿臣宁死不认!”
  李渊见他这一副桀骜不驯、心高气傲之态,真如火上加油,腾的跳起来,指着他鼻子大叫:“你不要在这里恃功生骄,以为朕不敢动你一根毫毛!你谋害太子、欺蒙君父,那就是忤逆不孝、十恶不赦!今日朕就要将你拿下,绑赴大理寺严刑拷问,非要你供出陷害太子的事情来!”说着深吸一口气,大喝:“御前侍卫何在!”
  下面的侍卫齐声应道:“有!”
  “将李世民绑了,押下去!”
  众侍卫一声“得令”,已有两人走上前来,捉住李世民两臂,反剪到背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忽有一人竭尽全力的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叫:“边关急报!边关急报!”
  众人一惊抬头,只见那人扑至阶前跪倒,双手呈上一信,叫道:“三百里加急文书!突厥颉利、突利两大可汗一齐出动,率领精骑十余万,倾全国之力挥军南下,东路军由朔州至绥州、西路军由原州至豳州,势如破竹,夹击而来!”
  各人听了,都是面上变色。那东路军也罢了,西路军竟已到达豳州,那与长安就只有几日路程之遥了!
  李渊马上想到:“一定是突厥听闻杨文干兵变,知道我们这里出了内乱,趁火打劫来了!这可如何是好?”眼珠一转,见李世民犹跪在地上,却已低下头去,忙一改容颜,温言叫道:“二郎!”
  李世民一听这急报,已在心中连呼:“谢天谢地,我这次可逃过大难了!”这时听李渊改了称呼,忙叩一头,道:“儿臣在!”
  “你先戴回冠帽吧!”
  李世民仍是一言不发的拿起地上的王冠,戴了回去。
  李渊向那两个侍卫喝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搬一个榻来,让秦王坐着?”二人忙遵旨照办。
  李世民冷眼旁观,面上神色不动,又叩一头,道:“谢父皇恩典!”便站起来坐到榻上。李建成和李元吉面面相觑,均是深感不忿,但在父亲面前都不敢作声。
  李渊待李世民坐下,才道:“这突厥来势如此凶猛,可如何是好呢?”
  李世民淡淡的道:“父皇英明神武,岂会将小小突厥放在心上?儿臣愿领精兵迎击,让这些化外之民畏惧父皇的震怒!”
  “好,好!那么你先下去挑选精锐,明天出发。朕亲自为你饯行!”
  李世民又叩谢过隆恩,站起来冷冷的扫视李建成和李元吉一眼,才退了出去。
  李世民一走,李建成叫一声:“父皇!”满腔委屈之情尽显于外。
  “大郎!”李渊用目光制止住他,“如今突厥犯境,非李世民不能抵御!今日杀他虽可一泄心头之忿,但若竟因此而被突厥攻入长安、亡了大唐,那就是自毁长城、因小失大了!”他见李建成鼓着腮帮,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便安抚他道:“大郎,经此一事之后,李世民再想挑拨离间你我父子之情,已不可得!我们只要处处提防,他又能得着什么好处去?如今天下尚未完全宁定,塞外还有突厥动不动就悍然犯境,留着李世民还有用处啊!”
  李建成无精打采的道:“儿臣知道了!”
  李渊语重心长的道:“大郎,你身为储君,日后当了皇帝,总要谨记一件事:无论何时何地,国家大义永远要置于个人恩怨之上!平民百姓,可以好恶由心;一国之君,却不能随心所欲,想爱谁就爱谁,想杀谁就杀谁啊!”
  李建成听父亲说着说着,竟似又扯到燕儿身上,更感没趣,低了头不说话。
  李元吉道:“可是李世民已怀有二心,父皇还让他独揽兵权在手,只怕会祸生于旦夕之间。何不让儿臣随他出征,也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李渊点头道:“我早有此意。只是刚才不好当他面说出来,以免他有恃无恐,又来跟我撒泼!待会正式下旨,会让你也一起跟随出征。”
  当下李建成与李元吉便辞退了出来。
  一出宫门,李建成就向李元吉抱怨道:“你瞧,你瞧!父皇到了今天,还是迷信李世民百战百胜的威名!我受了这偌大的委屈,突厥兵一来,他就什么大罪都逃脱过去了!”
  李元吉道:“大哥不必气恼!这次我随他出征,一定处处制肘他,让他空有猛将如云,也调动不了兵卒上阵。他有将无兵,再天生神勇也决计不能打胜仗。他这败仗一打,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治他‘统军无方,抗敌不力’的罪名。到时也不必再费心机逼他招什么害你的阴谋,一刀就可杀了他!”
  李建成喜道:“还是四弟足智多谋!你近来真是长进不少,有你助我,我看李世民还怎能逃出虎口!”
  李元吉微微一笑,道:“李世民已是我们囊中之物,实不足畏。只是……大哥,另有一人你可得小心了!”
  李建成一惊,问:“谁?”
  李元吉不答他,却问:“大哥还记得上次有人向父皇递送‘亲启密奏’,指控大哥私蓄‘长林军’之事吗?”
  “怎么不记得,那是李世民好事多为!”
  “错了,”李元吉连连摇头,“那事不是他干的!”
  “什么?”李建成悚然一惊,“不是他干的?那是谁干的?除了李世民,还会有谁这般处心积虑要陷我于死地?”
  “就是你的枕边人!”
  “冰儿?”
  “正是!”
  李建成张大了嘴巴,似是不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是她?”
  “千真万确!上次她到仁智宫为你求情的时候,父皇责备她一会儿递密奏告你的状,一会儿又跑去为你求情,她坦认不讳!你说,这还会有假吗?”
  “可是,她为什么一会儿递密奏告我的状,一会儿又跑去为我求情?”李建成大惑不解。
  “因为你当时要废她太子妃之位,改立燕儿,她就发了狠,一心一意要令你也当不成太子!”
  李建成大怒,骂一句:“这贱人!”
  李元吉眨眨眼睛,压低声音道:“大哥,有一句话我放在心里很久了,不知该不该说出来。说出来嘛,怕伤了你和大嫂的夫妇之情;不说出来,你身边时时就伏着这么一个大患,我这做兄弟的看了出来也不提醒你一句,那就真是……唉!”说着,显得极是烦恼。
  李建成急道:“你我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你说!”
  “好!那我就说了。我看这‘杨文干兵变’的背后,只怕不止李世民一人在捣鬼那么简单!”
  李建成盯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大哥一句话,那尔朱焕和桥公山是你东宫的人,是不是?你对下属向来恩宠体恤,他二人怎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就给李世民收买了过去?”
  李元吉这话连捧带套,听得李建成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呢!四弟认为这是什么缘故?”
  “我认为一定是你东宫之中有一个人,对你的事情了如指掌,又对你恨之入骨,因此与李世民勾结起来,帮他收买了这两个家伙去!”
  李建成面色阴沉,道:“你在说冰儿?”
  “大哥可还想得出第二个人来吗?”
  李建成沉思了一下,摇头道:“这不可能!若‘杨文干兵变’之事是冰儿陷害我,她又怎会亲自到仁智宫向父皇哭求,为我说情?”
  李元吉冷笑道:“这就是她阴险毒辣之处了!你想想,你若真的给李世民害了,没了你这个太子,她还能是太子妃吗?她先假李世民之手,将你害得濒临死地;然后倒戈一击,从父皇手下将你营救出来。这一来,她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你对她感激涕零还来不及,还怎会再动念废她的太子妃之位?她这一计,既打击了李世民,又骗得你对她死心塌地,那就叫一举两得啊!”
  李建成一听,如梦方醒。若李元吉跟他说这是别的人想出如此迂回曲折的法了来害他,他一定不信。但他熟知冰儿智计百出、手段惊人;又知她为自己要废她太子妃之位而与自己大有势不两立之势;更何况她曾扬言宣称要让自己悔恨终生的__除了自己当不成太子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令他悔恨终生?他越想越怒,伸手猛击落身边的树上,只震得叶子沙沙落下,道:“这女人真是好毒!”
  李元吉再火上加油,道:“所谓‘最毒妇人心’,那真是没错的!李世民和冰儿这一对男女倒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都是一般的阴险奸毒,使出手段来让人防不胜防。不过李世民在明,你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防他,他要占你便宜也不容易;冰儿却在暗,就潜伏在你身边,对你一举一动无不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又怎能防她?只看今次吧!她要你死,你马上就死到临头;她要你生,你马上就起死回生。这岂不简直是当你猴儿一般耍弄?难道你不觉得惊心?我看女人这东西,温顺的当然再好不过;厉害起来可就叫我们做男人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我读书不多,却也记得汉朝有个什么吕后,好象也是个挺厉害的女人,是不是?”
  “不错!她是刘邦的妻子。刘邦要改立太子时,就因怕了她而打消了这念头。后来刘邦死了,她实际上控制军政大权,跟做了皇帝没两样!”李建成熟读史书,马上便记起了汉初的种种事迹。
  “可不是嘛!”李元吉一拍手掌,“我看这冰儿,就是吕后这等野心勃勃的女人!只怕她日后当了皇后,就会跟她自己当了皇帝没两样!你这个皇帝便成了傀儡一般,她叫你向东你就不敢去西,她叫你向西你就不敢去东了!”
  李建成气得额上青筋毕现,大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她阻挠我立燕儿为太子妃,我已经对她绝了夫妻之情!今次还道她真是那么好心救我,原来本来就是她推我入死地!四弟,多谢你提点我,否则我蒙在鼓里,受人播弄,还懵然不知!我这就回去好好教训这冰儿!”说着气冲冲的去了。
  李元吉望着他的背影,得意洋洋的想:“这次还不将你冰儿打到十八层地狱下去!”
  原来他眼见李世民大势渐去,李建成便要稳占太子之位。他这种人又岂会当真全心全意的为李建成效死?他心中早已动了自己来做太子之念,只是当初李世民功高势大,李建成则德高望重,他要单挑二人,只有必败之理,因此便假意投效李建成,先合力打垮李世民,再转过来对付李建成。他与李建成相处日久,知道他表面上仁厚沉稳,其实内里狭隘急躁;而且他不善计谋,对付李世民的种种法子,全是冰儿和魏征二人的策划,其中尤以冰儿之厉害犹胜男子。因此他决意借此机会离间二人,让李建成与冰儿自相残杀,他正好坐收渔人之利。他说出上面那一番话,不谛置冰儿于死地,又显得自己对李建成忠诚之极,那才真是一举两得哩!

  李世民回到秦王府。府中诸人见门外禁军撤去,已知事有转机,待见李世民安然无恙的回来,更是欢声雷动。
  李世民向众人致谢,教他们不动声色的散去,便领了长孙无忌等三人入密室,将事情经过说了。
  正说着,李渊已派了人来正式下旨,旨意大致是夸奖李世民灭平杨文干有功,加赏一个中书令的头衔,并令其联同李元吉统兵迎战突厥;又训斥李建成不睦兄弟、结交匪人;最后将“杨文干兵变”的罪过归于东宫的王圭和秦王府的杜淹,将二人流放崔州。
  四人听过旨意,仍入密室商议。
  长孙无忌道:“皇上对‘杨文干兵变’之事已下了定论,以后再也不会拿这件事来为难大王了。”
  房玄龄道:“今次之事,朝中民间都认为是太子作乱,已败坏了他的名望;他手下‘长林军’二千精锐也全军覆灭;东宫中的王圭还被赶走。相较之下,还是我们这边稍占便宜。”
  李世民黯然道:“我被父皇瞧出破绽,已失去他对我的最后一丝信任!他这么做,只为了安抚我,好利用我为他拼命杀退突厥。”
  长孙无忌接口道:“不错!否则他怎么会在旨意中一边力斥太子,一边却又将我们府里的杜淹逐了出去?可见他已知道杜淹参与此事。”
  房玄龄道:“不管怎么样,至少目前皇上是不敢再打大王的主意了。大王还是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打好这场仗吧!”转头见杜如晦一直坐在一角,皱眉不语,便问:“杜兄,你怎么了?”
  杜如晦道:“我看大王今次劫难还未完结,更大的凶险还在后头!”
  三人都知他不是喜欢故作惊人语之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凛。李世民道:“如晦兄有什么高见,快请明言!”
  杜如晦道:“太子此次不能治死大王,岂会善罢甘休?齐王平日与他同声同气,今次又跟大王出征,他若将士卒抓在手中,不肯配合大王,大王手上有将无兵,突厥来势又如此汹汹,试问大王有何妙计退敌?大王此战,只许胜,不许败!一旦败了,太子也不用再想什么法子逼您招供,只一条战败之罪便可杀了您!这不是凶险,还有什么是凶险?”
  李世民轻敲桌面,说:“依我之见,实情之艰危比如晦兄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人齐声问:“为什么?”
  “如晦兄说我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只对了一半!我今次是不许败,也不许胜!突厥今回倾全国之兵来攻打,我若胜了,就算不能说是亡了他突厥,也必定使其元气大伤,几年之间不能再来搔扰我国。这么一来,我在父皇眼中,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我还能活下去吗?”
  三人一听,方完全看清了目前处境,不禁心跳如擂鼓。长孙无忌道:“那……那怎么是好?不许败,已是极难;不许胜,这……这又算是什么?”
  李世民森然道:“那就只有和!”
  “和!”房玄龄大叫道,“突厥既已倾全国之兵来打我们,一定是志在必得,岂肯轻易言和?大王此次,犹如奔行于独木桥之上,实在是……实在是……”他虽终于没说出“实在是”什么,但言外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李世民叹道:“今次真正是拼死求生了!如今惊慌也是无用,到了战阵之上,见过突厥的兵力如何,再作打算吧。”

  李建成走进寝殿中时,只见冰儿正坐在镜前梳妆打扮,便“哼哼”的冷笑两声。
  冰儿一沉脸,道:“笑什么?又给李世民死里逃生了,是不是?你就是蠢!占尽了道理竟然还能给他冲破罗网,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李建成面上肌肉扭曲,恶狠狠的道:“对啊,我就是蠢!我实在是太蠢!竟然在家里就藏着一个心腹大患也不知道!你背地里一定笑得牙都掉了,怎么我会蠢得对你这等蛇蝎心肠的女人也会感恩戴德!”
  冰儿气得浑身发抖,叫道:“你在这里发什么酒疯!我是蛇蝎心肠?我是蛇蝎心肠怎么又肯落了面子去向燕儿那女人又跪又哭的求她去救你?”
  “为什么?因为你知道没有了我这太子,你就当不成太子妃、当不成皇后!你是为了我吗?收起你的甜言蜜语吧!你只为了你自己!”
  “就算我是为了我自己,”冰儿强压住一腔怒火,“我也是救了你!我早说了,你求你的太子之位,我寻我的太子妃之位。只要你不动我这太子妃的名号,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你不爱我,我也不来爱你!但我也不会来害你什么!”
  “你不会害我什么?”李建成从牙缝里迸出来,“那举报‘长林军’的密奏是谁写的?是你!对不对?你竟敢当着我的面撒这弥天大谎,说你不会害我什么!你别自作聪明,以为可以瞒得住我的法眼!”
  冰儿的脸刷的白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怒气染红了双颊,“不错!那奏章是我写的!谁叫你为了讨那燕儿的欢心,不惜要废我的太子妃之位?你对我不仁,我也对你不义!我这只是要小惩大戒,教你别痴心妄想来夺我太子妃之位!”
  “好啊,好啊!你认了,你认了是你害我了!什么‘小惩大戒’,说得好轻巧啊!你勾结李世民,助他买通尔朱焕、桥公山去仁智宫告我,几乎陷我于死地,这叫做‘小惩大戒’?”
  冰儿尖叫道:“李建成!你不要这样屈陷我!我什么时候勾结李世民了?若是我要害你,怎么又会千里迢迢跑到仁智宫去向皇上为你求情?”
  “哼哼,这就是你手段阴险之处啊!你一脚将我踢入地狱,又一手将我揪回来,好让我以为你有大恩于我,让我从此一辈子对你言听计从、服服帖帖,做你手中的扯线木偶!”
  冰儿这一气,直堵得心胸发痛,一口气转不过来,竟一时说不出话。
  李建成却认定她这是被自己揭破奸谋,心虚了,更是狂怒:“怎么?无话可说了吧?狡辩不了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要骗我,道行还差得远哩!”
  冰儿恨得将牙咬得格格直响,痛骂出来道:“你这猪脑袋!是谁将这荒唐念头灌入你脑中的?你就是被那家伙看中了你是个心胸狭窄、一脑子一塌糊涂的呆蛋傻瓜,这才骗得你团团转,将你玩弄在他股掌之上!”
  李建成勃然大怒,道:“你还敢骂我!我告诉你,我已忍了你很久了!我堂堂大唐太子,有谁敢对我不是毕恭毕敬的?只有你这贱人,一天到晚骂我是傻瓜!我是傻瓜,会做得这太子,会做得你丈夫?今日我就要教训你一顿,让你知道什么叫‘夫为妇纲’!”说着抢前一步,举手一巴掌便朝她脸上掴去。
  只听“啪”的一声清响,冰儿给他打得直转了两个圈,一个踉跄摔了出去。她只觉面上火辣辣地,伸手一摸嘴角,满手都是鲜血。这时还哪里轮到她争强好胜?泪水再也不听使唤,全都涌了出来,混着鲜血滴落在她衣裙之上,好不骇人。
  “你……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冰儿失声痛哭,又羞、又痛、又恨!
  “我为什么不敢打你!你再敢出言辱我半句,我就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李建成一振衣袖,转身扬长而去。

  翌日,李世民和李元吉领兵出征突厥,李渊亲往兰池送行。
  这时本应是秋高气爽的八月中旬,关中却下起连绵大雨,冲坏了桥梁道路,军粮接济遂极其困难。这时军中士卒对于征战徭役无时或已,都感厌倦,士气十分低落。再加上刀枪弓箭等武器装备久不更新,也是残破不堪。军中诸将见此情景,都忧心忡忡,连日连夜的与李世民商讨克敌之策,却总是茫无头绪。
  大军刚到豳州,便突然遇上颉利亲率万余骑兵在城西列阵挑战,李世民提议不可示弱,应出战相抗。李元吉却冷冷的道:“敌军兵势强大,我们岂可轻率出战?万一失利,可就悔之晚矣!”
  李世民按住心头火气,道:“你不敢去,我就单独前往!”
  李元吉巴不得他有此一句,道:“好啊,你喜欢送死,那就请吧!反正我手下的兵卒,你一个也别想拉出去给你陪葬!”
  李世民冷笑道:“你放心,反正至少你是不用去陪葬的!”便领了亲随一百名骑兵,直奔突厥阵前喊话,道:“大唐已跟可汗多番和解,可汗何以屡撕前盟,深入我朝国土?我是秦王李世民,可汗若愿单打独斗,就出阵来与我较量;若是出动大军,我只以这一百名骑兵迎战!”
  颉利想不到李世民会突然出现,心下惊疑不定。他上次在太原时吃过李世民的苦头,这时哪里敢跟他单打独斗?己方有万余之众,若一拥而上不消一刻自可将这区区一百骑兵踩成肉酱。但他素知李世民用兵之能,拿不准他会另有什么花招,是以一时之间不能决断,只得面上微笑,心下暗急。
  李世民见一招“虚张声势”已将他吓住,转目见他右翼军军中另外举有大旗,认得是突利的旗号,心中一动,想:“我只道突利去了统率东路军,在绥州那边夹击我们,原来不是!对了,颉利对他放心不下,不肯让他握有重兵、独当一面。”这一想通了,登时心中已有计较,双腿一夹马肚,缓缓的往前逼近突厥大军的阵地,又喊道:“突利兄弟,你从前跟我歃血为盟,相约有难同当、有急互救。今日你却率军来攻打我们,难道在你心中,已没有半点往日的香火之情?”
  突利一听,大为窘迫,心想:“你怎能当着颉利之面说这等话?那不是教他更加猜忌我了?”当下不敢跟他搭嘴,只一味的低着头。
  果然颉利一听“香火之情”四字,心头疑云大起,想:“莫非他二人早有勾结?”见李世民只领着少数骑兵,又向前逼近,正要渡过横亘在两军之间的一条水沟,忙叫道:“秦王且慢!本汗此来别无他意,只不过是想与贵国重申前盟罢了!如今雨势转大,我们不便久留了,秦王请回吧!”说着下令大军缓缓后撤。
  李世民暗暗偷笑,知道不能将突厥军逼急了,便勒住马,看他们渐渐退却,也就收兵回营。
  他回到营中,召来长孙无忌三人,说了突利也在突厥军中之事,道:“我们要不胜不败、求得一和,就要着落在他身上了。”
  长孙无忌皱眉道:“这突利受颉利猜忌,处处绑手绑脚,他说的话只怕颉利不会听从。”
  李世民道:“不然!今日之情势,突利之于颉利,便如李元吉之于我。突利若决心不与我军开战,颉利手下始终兵将有限,不敢真的与我军硬拼,到时便只好求和一道了。和议由他们提出,比之我们提议更易为他们接受;而我也不必被指兵临城下、屈膝求和,又落把柄于奸人之手。”
  房玄龄深以为然,道:“大王此计,确是十全十美!但要说服这突利求和,贻非易事。”
  “所以,”李世民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滂沱大雨,“我决定亲自混入突厥营中一趟去见那突利,一定要劝服他与我们讲和!”
  三人大惊而起,齐声道:“这是干冒奇险!”
  李世民转身道:“就是干冒奇险,那也不得不如此为之!此次若求和不成,不论是胜是败,我回去都是有死无生!我宁愿死在战阵之上,死在突厥人的手里;也决不要死在牢狱之中,死在李建成、李元吉的手下!”
  三人都给他言语镇住,不敢作声。
  李世民语气一缓,道:“今天夜里三更,我就动身前往。你们率大军乘夜逼近突厥营地,若到天明仍不见我回来就发动攻击,跟他们决一死战!”
  三人心中均感悲怆,竟都应不出一个“是”字来。
  李世民一挥手,道:“下令召集众将到中军帐来听我将令。”
  三人含悲忍愤,默默的躬身退出。
  不一会儿,众将已齐集帐中。李世民道:“突厥所恃者只不过是他们骑射之术优于我军。现在大雨不止、气候潮湿,弦胶吸了水分失去弹性,弓箭就成了废物一件!他们便如飞鸟折翅,不值一哂;我军住在房舍之中,有炉火烘干刀枪弓箭,正是如虎添翼!虽是敌众我寡,却也可以跟他们一斗。”于是分派各将任务,预定在黎明时分发动进攻。
  他遣退众将,回入帐中,合眼稍作休息,以备今夜的行动。他躺在床上,耳听得帐外风吹雨打,当真是秋风秋雨愁杀人!他辗转难眠,起来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夹着雨点扑在面上,似是凉快,又似是冰寒。放眼看去,只见天地之间直如挂起一张雨幕,到处湿漉漉的,教人好不难受。远处寒灯点点,透过冷雨送进光来,朦朦胧胧的似是隔着一层泪花,好生凄清!他眼望雨丝飘断,蓦地想起今夜不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应是人月两圆之际吗?但此时天上是雨云蔽天,不见圆月;地上是战火频仍,人就更难圆了。这么一想,心底更添了几分烦忧,眼前仿佛浮现起长孙无垢瘦削苍白的面庞,耳边仿佛响起她低低吟哦之声:“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又想起她向自己说这首诗的来龙去脉:“这是北魏孝庄帝元子攸临终时写的绝命诗。这孝庄帝为臣下尔朱兆所执,绞死在三级寺中。他临死前向佛祖礼拜,发愿生生世世都不愿再做皇帝。此诗便是他作来以明心志的。”
  他可不知道长孙无垢当时故意跟他念这诗是为了打消他要做天下之主的雄心;此刻想起,只是感慨:“这孝庄帝大发弘愿,只为了不做皇帝;我孜孜以求,却只想做皇帝!何以这世上万事总是阴差阳错,不想为帝的偏偏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承继帝位,逃也逃不掉;想做皇帝的却偏偏错生为次子,虽在帝室之家也与帝位无缘?不求者反得之,求之者反不得,难道这就叫做‘天意弄人’,又或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虽位望尊崇、文才武略,难道也跳不出这天道循环、人世悲欢?”
  正在这自悲自怜、唏嘘不已之际,忽听外面“当当当”的三声,不知不觉间已是时交三更。他猛一起立,用力甩了甩头,似是要将这不快的念头甩出脑外去,心中暗暗鼓励自己:“今次不论是成是败,总得拼死一搏!天意弄人也好,事在人为也罢!既已走上了这不归路,就当一往无前,纵死不悔!”于是结束停当,悄悄的出了帐幕,向突厥营中摸去。
  他辨明突利的旗号,远远已看到空地中央立着一个格外大的帐幕,自然便是突利的中军大帐了。他隐身在树丛之间,从身边的布包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突厥士兵的服饰,脱下身上的黑衣换了,瞬时已扮作一个突厥小兵,从从容容的从树后出来,大摇大摆的便往中军帐走去。
  在帐前守卫的突厥兵用突厥话喝问:“你是谁?”
  李世民久居太原,那里汉人和突厥人交往频繁,他早已学得一口流利之极、足以乱真的突厥话,当下也以突厥话答道:“我是探子,有紧急军情要向突利可汗报告。”
  那守卫点了点头,让到一边,掀起幕帘道:“你快进去吧!大汗已等了你很久了。”
  李世民闪身进了帐中,只见突利正埋头看着什么。他似已听到李世民与那守卫的对答,头也不抬的便问:“唐军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李世民双手抱在胸前,斜倚着一根支撑着帐幕的铁杆,改回汉语,道:“你想知道唐军的消息,问我确是再好不过的了!”
  突利大惊抬头,烛光下认出他的面目,便要失声叫出来。李世民一个箭步抢上前,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叉着他的颈,低声道:“你想我若要杀你,容不容易?”说着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
  突利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道:“大哥莫要疑忌,我绝无加害大哥之心!”
  李世民一笑,放开了他,在他对面坐下。
  突利定一定神,心想:“刚才大哥要杀我真是轻而易举!幸好他顾念兄弟之情,不忍下手。”他可没想到李世民要杀他固是容易,但杀他之后惊动了突厥兵将,要脱身逃命可就难比登天了!当下他只是满怀感激,道:“今天大哥在阵前说起兄弟之情,非是小弟忘情绝义,实是当时颉利在场,小弟有很多话都不便出口。大哥若因此而怨怪小弟,要取我性命,可就冤杀我了!”
  李世民佯装一皱眉,道:“兄弟做这小可汗都有六、七年了吧?怎地到了今天还要如此忌畏这颉利?”
  突利一听,登时热血上涌、怒容满面,道:“颉利处处提防我、排挤我,我这小可汗实在是当得有名无实!突厥里什么事都是那颉利说了算,哪容我插口片言只语?象今次南征,他一意孤行要来打你们,我说什么都是白搭!本来我不愿跟他来的,但想到我若留在漠北,颉利就全无制肘了,对大哥反倒不利呢!”
  李世民站起一揖,道:“原来兄弟如此为我打算!我刚才真是错怪兄弟了。”
  突利忙还礼道:“你我兄弟之间,还说这话干什么?只恨我奈何不了颉利半分,否则岂容他欺侮你们。”
  李世民道:“兄弟何不培植自己的亲将部兵,却将指挥大权都交给颉利,以致自己成了空头可汗,有名无实呢?”
  突利叹道:“我何曾不想?你看我这里的兵将,便都是这六、七年里才一点点辛辛苦苦积聚起来的。若没有这些人,颉利早一脚将我踢出突厥,连那有名无实的‘小可汗’之名也收回去了!但一来时日有限,二来我若过分扩张,必招颉利之忌,只怕不及有力自保,先已给他铲除了。”
  李世民起来在帐中转了两个圈,心想:“今日的情势,乃是我的身家性命都在突利的手上。但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这一点!反而得让他以为他的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才行!”于是抬头道:“兄弟,我若保你五年之内登上突厥大可汗之位,却又如何?”
  突利狂喜之下跳了起来,道:“真……真的?”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突利稍稍从最初的喜不自胜中镇静下来,摇摇头道:“这不可能的!颉利如此势大,我的亲部跟他相比,差了老大一截。唉,不行的!”
  李世民走近他身前,道:“只要你我兄弟和衷共济,便万事都成!”
  突利苦笑道:“我知道大哥在大唐国中位高名重,说出话来没有人不听的;但这是突厥里的事……,唉,总之是不易办的。”
  “你先听听我的法子,再来说成不成。”
  “大哥的法子是……”
  李世民又坐下来,双手合抱,放在案上,道:“你们突厥大军来打我们,父皇多半都会派我来抵御。若你每次都率领手下亲部按兵不动;颉利虽强,少了你还是不敢跟我们斗的。到时你提议与我军讲和,只要是我做统兵元帅,一定接受和议!这一来,你我兄弟就不必自相残杀了,岂不是好?我让父皇馈赠金银美女给你们,以安抚颉利,他没有不肯议和之理。到时我故意多给你金银美女,给颉利的就少些,让颉利的部将都羡慕你这边的人战利品多。长此以往,颉利的部将便会纷纷来投靠你,那就轮到颉利成了光棍可汗。他见你日渐势雄力大,还怎敢欺压你?假以五年之功,一定能扭转你与他的强弱之势,大可汗之位自然就非你莫属了!”
  突利睁大眼睛,呆了半晌,忽叫道:“大哥!你真肯如此为我牺牲,宁可不要战功,也助我夺得大位?”
  李世民一手按在他手上,道:“只要能助你夺得大位,大唐和突厥就成了兄弟之邦,仗也可以少打几场,我能得到的好处岂不比区区一点战功要多得多?”
  突利热泪盈眶,只觉李世民为他真是倾尽全心、至公无私!他道:“大哥如此待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大哥放心好了,这次颉利若要向你军进攻,我一定抽走我的兵马,不跟他一起为难大哥。我定然劝他跟你们议和,免却这刀兵之灾!”
  李世民点头道:“兄弟深明大义,大唐突厥两军士卒都因你的善心而受惠!”
  突利道:“这全是大哥为我着想!我自知区区绵力、不足称道;大哥有通天彻地之能,原也用不着小弟。但小弟只求报恩,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大哥开了口,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竭尽全力,为大哥效犬马之劳!”
  “不敢!不过……”他忽想起一事,“愚兄倒确实有一事要求兄弟相助!”
  突利忙道:“大哥请说!”
  “兄弟是知道吉儿之事的吧?”
  突利登时满面羞赧,结结巴巴的道:“是……是!这件事,兄弟一直瞒着大哥,真是……”
  “不,”李世民忙打断他话头道,“这件事应是我多谢兄弟才是!若非兄弟冒烟突火救她出险地,又千里迢迢护送她到江都,今日我跟吉儿早是阴阳相隔了!兄弟的大恩大德,吉儿说起,从来都是感激不尽的。”
  突利更是忸怩,嚅嚅的想说几句谦逊的话,却只张大了嘴傻乎乎的笑。
  李世民又道:“兄弟对吉儿如此眷爱,实为吉儿之幸,我也……我也可以放心了!”
  突利听得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道:“大哥有什么不可以放心的?”
  李世民眼中一阵黯然,道:“日后我若有何不测,盼兄弟能亲入中原,便如当年护送她从太原到江都一样,接她到突厥,替我一生守护她!”
  突利大惊,道:“大哥何出此言?莫非大哥正面临什么杀身之祸?若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大哥务必不吝相告!”
  李世民大急,暗叫:“糟糕,糟糕!我这可要露馅了!”忙道:“哪里有这样的事!只不过‘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又有谁能今日预知明日事?再说,人谁不死……”
  “可是大哥正值青春年少、未及而立……“
  “那又算得什么?”李世民脑中飞转,要寻一个藉口来搪塞他,“这世上英年早逝的人很多,稚子夭折的更不计其数。”
  突利仍是不解,道:“大哥向来豁达开朗,怎么忽然会想到这‘死’字上去?”
  “唉,只因我有两位亲人这两年间先后谢世,一人比我还年轻得多,未到双十年华;另一人也只长我一岁,却都撒手尘寰去了。我每每念及于此,都觉心惊,仿佛自己也常常在鬼门关前徘徊似的。”
  “原来如此!”突利也觉怆然,“年纪青青就去了,确是可惜!却不知道是哪两位呢?”
  “嗯,一个是我堂弟道玄,他前年跟刘黑闼打仗时在下博阵亡。他时常随我出征,学了我一上战场就不顾一切的样子,致有此祸。那时他才十九岁,这岂非是天意不测、人事难知?”
  突利感喟的道:“战阵之上凶险每多,其实大哥为了吉儿着想,应该少些涉险才是。”
  李世民苦笑了一下,道:“你我兄弟,都是过惯了这种在刀尖上翻爬打滚的日子,也该知道我们这种人是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庸碌一生、老死病塌!那种日子安乐倒是安乐,却非我所愿。”
  突利低低的道:“是的!”不觉涌起一阵浮生若梦之感。”
  李世民长长吁一口气,道:“那第二位,便是我姐姐平阳公主了。”
  突利一惊,道:“怎么?她也去了?”
  “兄弟也识得我姐姐吗?”
  “我妹妹阿燕写信给我,谈起过她好几次的,说你姐姐跟她一般,也是女子之身却能征惯战、须眉不及。”
  李世民蹙眉叹道:“只怕正是这样才害死了她啊!”
  “莫非……她也是战死沙场?”
  “那倒不然。若果真是战死沙场,或许就不必遗憾了!”
  突利惑然,道:“为什么?”
  李世民道:“说出来只怕你不大容易明白呢!这是我们汉人女子的苦处,你们突厥人很难了解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世民叹一口气,目光中显出回忆旧事之色,道:“我姐姐自小就一副男孩子的脾性,大家都戏说她定是投错了胎,一不小心上错了女儿身。”
  突利莞尔道:“就象我妹妹一样?”
  李世民也忍不住一笑,道:“也许吧!小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人学射箭,她吵着也要学,还一开始就拿着铁胎弓来拉,一天下来双手酸软,连捧饭碗的气力也没有了。后来又学骑马,一手就扯了马鞍下来,从最难的骑光背马学起,也不知从马上摔了多少次下来,跌得鼻青面肿,哇哇大哭。大伙儿只道她这次摔怕了,以后见了马也要怕的,谁料她第二天一早爬起来又奔马廊而去,还说:‘我就不信连一头畜牲都治不住!’”
  突利哈哈大笑,道:“她跟一头畜牲都要一比高下,那定是十分争强好胜之人了。”
  “可不是吗?她从小就事事都要争!大哥处处谦让她,她反倒觉得没趣;我总是不肯让她,她反而与我亲近。大哥一头骂她天天疯疯癫癫的哪象个大家闺秀?另一头便来骂我,说我做男孩子也不让一让女孩子,更何况那是姐姐?怎么能这样没大没小、尊卑不分?”
  突利兴致盎然的道:“我小时候跟阿燕也是这样的!我们俩老拌嘴,但她跟我反而感情最亲厚。她爹爹处处瞧我不顺眼,她却除非是为了开玩笑,从来都不为难我的。”
  李世民本是随便想到一个藉口来掩饰,这会儿说着说着却真的触动了心中情怀,“爹爹也常常叹息,说她这副样子,以后怎么能嫁得出去?你猜她怎么说?她竟说:‘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若那男子见着我这副样子就吓得抱头鼠蹿的话,我也不希罕嫁给他!’”
  突利笑弯了腰,道:“你姐姐果然是个厉害角色,这天下只怕也没几个男子配得上她吧!”
  “可是她是终于还是嫁了人啦!但洞房花烛那晚,她还要刁难新夫婿,要他破了她布的一个奇形怪阵,才能进新房。”
  突利吐吐舌头,道:“我的天,那也太为难人了吧!”
  李世民笑道:“是啊!幸好我早知她必会有些刁钻古怪的东西来捉弄姐夫的,悄悄跟去一看,见到姐夫愁眉苦脸的对着那阵发怵,真是又好笑又好气,便偷偷写了破阵之法在纸上,团成一团的扔进去给他,总算教他们没糟蹋掉那‘一刻值千金’的‘春宵’!”
  突利吃吃的笑道:“做她丈夫还要过五关斩六将,可真不容易!”
  “嗯,”李世民面上浮起落寞之色,“姐夫柴绍是长安人氏,本来她嫁了之后,我们也还能常常见面。但后来,兄弟也知道的,我跟着爹爹去了太原,便没怎么见她了。直到咱们起兵,她赶了姐夫一人去太原,自个儿却集结了一支兵马,留在长安附近接应我们。攻下长安之后,她更挑拣了些女子来训练成一支队伍,独当一面的四出征讨,以致人人都叫她们作‘娘子军’,叫她们驻扎的地方做‘娘子关’。”
  突利见李世民没再接下去,便问:“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世民又是喟叹,道:“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害了她!有一天,我到她府上跟她扯家常,她忽然问我:‘绍郎自入长安以来似乎一直闷闷不乐,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被父皇责怪?’”
  “我说:‘哪有此事!姐夫英勇善战、屡建奇功,父皇对他只有赏识,怎么会责怪?’”
  “她说:‘这可就怪了,他为了什么心里不痛快?’”
  “我说:‘我既是你弟弟,不怕说句让姐姐不高兴的话,姐夫郁郁不乐都是因为你!’”
  “她很感惊诧,说:‘为什么?我做过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吗?’”
  “我说:‘近来是不是很多人都夸赞姐姐你是巾帼犹胜须眉?’”
  “她说:‘我知道这些人只是在奉盛我,从来就没将这些话当真,更不会放在心上。’”
  “我说:‘可是姐夫却不然!这些话他全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了。人家说你犹胜须眉,这‘须眉’本来只是泛泛而指,但在姐夫听来,却似是专门指他!你想他向以武勇自许,如今却以为别人笑他不如女流,心中可有多气闷?’”
  “她大惊道:‘真有此事?怎地他从不跟我说起?’”
  “我说:‘他怎么能跟你说?你是堂堂大唐公主,人家总觉得他是‘夫以妻贵’,靠了你才有今时今日的风光。虽然你我都知他是凭自己本事挣来这官位,但人言可畏,他昂藏七尺男儿,又怎受得这背后的指指点点?他若真是吃软饭的人,倒也无话可说;偏偏他并不是,还是自视极高的人,却只因你是公主,若他出言不慎,被父皇误作对朝廷心怀怨望,可就惹来杀身之祸了。你说他怎么能跟你说?’”
  “她听后呆了半晌,说:‘我身为他妻子,却还不及你明白他的心事。’”
  “我说:‘那也是将心比心罢了!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要猜着他心思还不容易?’我还说笑的道:‘说句老实话,幸好你是我姐姐,不是我夫人,否则只怕我也要觉得自惭形秽,感到配不上你呢!’”
  “她听了却笑不出来,只问:‘那可怎么办呢?我只想为父皇尽点绵力,却伤了丈夫的心!’”
  “我说:‘我看姐姐还是不要再统兵打仗了,回到闺房里去做个安安份份的贤妻良母,姐夫自然就没事啦!’唉,我那时只是想着他们少年夫妻,虽说是情深爱重,但长此以往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总有一天要闹成恩爱化恨,那又何苦呢?因此上劝她改了这‘犹胜须眉’的性子。谁知她听了我的劝,真的散了那‘娘子军’,从此深居府内,不再抛头露面。但她心里却是如此想不开、丢不下,竟积郁成疾,一病不起!”说到这里,心中伤痛,不由得一阵哽咽。
  好一会儿缓过一口气,又道:“我闻讯赶到她榻前,她拉着我的手就哭了起来,说:‘有一句话我便是跟绍郎也是不敢说的,只能跟你说!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子,便是贵为公主,只不过稍微要那么一点强,就会害了丈夫。要不然的话,我可以随心所欲上阵杀敌,哪怕是象道玄那样万箭穿心、死于非命,也胜过现在这样缠绵病榻、象个废物似的,于人于己都没好处!我也别无所求,只求老天爷下辈子给我一副男儿之身,那就无憾了!’”
  突利叹一声,道:“你姐姐将做男儿想得太也轻巧了!我何尝不是男儿之身?又何尝不是贵为王子?但处处被颉利钳制,难道便可随心所欲、要强好胜不成?”
  李世民道:“我跟她都是一样的性子,宁死于忧患、不愿埋没于安乐。想来这都是从娘亲那儿得来的脾气。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既生为女子,又在汉人的地方,这样的结果,怕是命中注定了的吧!”
  突利点点头,道:“这么说,阿燕可是好命数了!若她生于你们那儿,恐怕也会跟你姐姐一样。”
  “可不是嘛!你们突厥国中,可敦握有实权;哪象我们中原的皇后,若与闻朝政就是后宫紊乱、国家不安之迹了。”顿一顿,又道:“有时我甚至忍不住要想:‘或者她当初在进军长安的途中阵亡了,倒可免了这以后的苦痛,于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说到这里,他忽想:“若果当初我在进军长安的途中阵亡了,是否也可免了今日的苦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但他马上暗暗责备自己,想:“我怎么能想出这等丧气话来呢?姐姐是女子,自可不必有什么功业;我身为男子,却岂可不立一番功业就枉死沙场?”忙抛开这念头,续下去道:“姐姐是去年冬天去的,有些古板的人还以她是女流之辈而反对在她入土时奏乐。总算父皇向来宠爱她,又感怀她当年起兵立有大功,坚持说她不是寻常女子,应奏响军乐为她送殡。她地下有知,也该欣慰了吧!”
  他住了口,帐中登时一片戚然之气。突利忙另说一个话题,道:“对了,阿燕怎么样了?”
  李世民刹时羞恨交加,停了一停才道:“她现下在东宫里。”
  “什么?”突利大出意料之外。
  李世民不安的扭动一下身子,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我能说什么?”他不欲多谈此事,忙接回上一个话题,“我将吉儿交托给兄弟之事,你是答应了的吧?”
  这次轮到突利浑身不自在,低了头道:“当然,当然!不过大哥也不必这么胡思乱想了,我看大哥跟吉儿的日子,一定长着呢!”
  正说着,忽听得雄鸡长鸣,李世民惊道:“天快亮了!我可得走了,要不给颉利知道我在这儿,兄弟的麻烦就大了。”说着站了起来。
  突利也站起来道:“大哥一切小心,议和之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李世民道:“你装作我是你的探子,让我再去唐营刺探消息。”
  突利会意,大声用突厥话说:“好,这事你办得很好!你再去唐军那儿一趟,多多打探消息!”
  李世民也以突厥话应了,向他眨眨眼,躬身退出帐外,仍是大摇大摆的走到树丛边,看看左右无人注意,闪身转到树后,换回黑衣,向着唐军集结之处急奔而去。

  突利在李世民离去后不久,便接报说唐军昨晚趁着雨夜天黑突厥军不易发现时暗中出动,冒雨逼近突厥军营,颉利今早才发现,大吃一惊,召唤他去商议对敌之策。
  突利来到颉利营中,只见他在帐中团团乱转,象是困在笼子中的一头野兽,一见他来便叫道:“李世民要跟我们大干一场!你快召集你的兵马,跟我一起去迎击。”
  突利抱着双手,冷冷的道:“你有没有一定打败他的法子?没有,我就不会让我的兵马当你的替死鬼!”
  颉利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出来时不是说好了的吗?我俩应该协同作战、共进共退!”
  “我本来就不赞成来打唐军!是你自己说唐国杨文干兵变,他们内生变乱,李世民正穷于应付,抽不出身来跟我们对阵,我们一定能打败唐军,我这才勉勉强强的答应了跟着来。现下可好了!将李世民都惹来了,这烂摊子该怎么收拾,那是你的事,我不管!我现在就跟他们议和去,然后便回突厥!这儿老是下雨下个没完没了,士卒们都吃不好住不惯,再这样拖下去就会军心涣散。我可不要冒这个险!”说着转身便要走出帐外。
  颉利急道:“你等一等,让我先想一想,好不好?”
  突利冷笑道:“有什么好想的?你统你的军,我领我的兵。你本事那么大,想来一定有打赢李世民的把握!我就自问没这份本事了,还是回老家去养精蓄锐的好!”
  颉利跺脚道:“好了,好了!跟他们议和就是了!”
  突利一喜,道:“你真想议和可就得快点!唐军就近在咫尺,一旦开战咱们吃了败仗,你想和人家也不肯啦!”
  颉利喃喃咒骂道:“好辛苦才来到这儿,一仗没打就跟他们议和!这个亏咱们可吃得大了!”
  突利道:“你让他们多送些金银美女来议和,那就不吃亏了嘛!”
  颉利大点其头,道:“不错,不错!要他们给我们多送点金银美女来,仗也不用打,收获又有了,倒是挺占便宜的!”于是欢天喜地的写了求和的信函,派人送去唐军那儿。
  李世民收了信,也不置可否,只跟使节说要好好考虑一下才答覆,便退回城中。这样音信全无的过了三天,反倒是颉利急不可耐,又派人去催问,李世民这才回覆表示同意,并许诺送给金宝两百车、美女两百名,以慰劳突厥大军。颉利闻讯喜出望外,忙派了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随李世民回长安跟李渊谈和解之事,自己便与突利率领大军返回突厥去了。
  李渊听说突厥退兵,虽对奉送金宝美女之事颇感不快,但一场大祸竟这么快就消弥于无形,总是喜多于怒,便万分殷勤的接见了阿史那思摩,对他所提之和议条件全都一口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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