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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天皇巡幸受挫


  每个人的童年,都在自己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度过。只有时过境迁,多年之后回过头来再看的时候,才明白那段不曾意识到的时光。原来就是自己的童年。但这时候童年早已逝去,所有的回忆都已成为遥远而又若明若暗的梦幻。这种回忆,有的是甜蜜,有的是反思,也有的是痛苦,只看人生的经历如何。
  现在,裕仁天皇的回忆,正是后者。
  这天,是二月二十五日。上午九点二十分,当他对近十余年来的对外侵略战争表示深深的懊悔和诚惶诚恐时,十分钟前应召来到他面前的安部正人,与他说起他童年时代的一件往事。
  安部老人说:“恕我直言,陛下的懊悔是忘却了自己的誓愿所致。”
  “朕有过誓愿?”裕仁一怔,“朕有过什么誓愿?安部君!”
  安部说:“明治四十二年(一九○八年),也就是陛下满七足岁不久,我担任陛下的父皇、当时的嘉仁亲王殿下、后来的大正天皇陛下的政治顾问。三月的一天,我奉陛下父皇之命,去沼津皇家行宫新落成的皇孙宫看望陛下。我去时,陛下与比自己小一岁零两个月、比陛下长得结实的皇弟雍仁亲王殿下,以及特地选来皇孙宫陪伴陛下和殿下玩耍的六个贵族子弟,在玩反映日本在日俄战争中取得胜利的游戏。”
  四十六岁的裕仁“噢!”地一声,把多少时光都吞进肚里,思维被拉回到四十年前:“记得,那时候,几乎天天玩这种游戏。”
  安部笑笑:“我去皇孙宫时,陛下腰间佩带假手枪扮装日本将领,殿下腰间也佩假手枪扮装俄国将领,各指挥拿着假长枪的‘三个兵’打得不可开交,殿下手下的‘三个兵’全被打翻在地,哭哭啼啼。陛下很高兴,大喊:‘日本大帝国胜利了,俄国佬必须从中国东北和高丽国(朝鲜和韩国)滚出去!’陛下还记得吗?”
  裕仁抹去尘封的记忆:“依稀记得,是安部君和皇孙宫养育主任丸尾饰作君劝我们不要打了。朕还依稀记得,安部君还问朕,什么是日俄战争?朕当时回答不出。”
  这里说的日俄战争,是日本和沙皇俄国为重新分割中国东北地区和高丽国而进行的帝国主义战争。战场主要在中国东北境内。一九○四年二月六日,日本突然袭击俄国停泊在中国旅顺口的舰队。十日,日俄宣战,战争爆发。一九○五年一月上旬,日军攻陷旅顺口。三月中旬,又在沈阳附近击溃了俄国陆军主力。五月中旬,俄国从波罗的海调来的增援舰队,也在对马海峡被日军击溃。同年九月五日,经美国从中斡旋,两国签订了《朴次茅斯和约》停战。日俄战争后,日本取代了沙俄在中国东北的支配地位,并准备进一步侵略中国。
  安部说:“我把日俄战争的意义向陛下说了一遍,并告诉陛下,日本虽然打了胜仗,但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仅日军官兵就伤亡五万八千多人。我这样说的目的,是说明胜利来之不易。可是,陛下却说,帝国打胜了,还伤亡了这么多的人,战争太可怕了。如果我长大了,继承皇位,决不打仗。”
  “朕模模糊糊记得,当时说过这样的话。”裕仁说,“可是,后来许多人对朕说过,中国很富饶,中国应该成为日本的附属国。慢慢地,朕小时候的誓愿就淡忘了。唉!是这些人害了朕啊!”
  安部问:“陛下说的是些什么人?”
  裕仁说:“安部君看望朕之后不久,朕就进了皇室学习院学习。进学习院的第一天,学习院总裁乃木希典大将,单独给朕上第一课《殿下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时,对朕说过:‘日俄战争为使中国成为日本附属国奠定了基础。这一伟大任务的实现,历史地落在殿下肩上。’并要朕将这两句话背熟。朕十四岁那年,进皇室学问所学习帝王学。入学问所的第一天,学问所总裁东乡平八郎元帅也单独给朕上了第一课《殿下的历史使命》。元帅说:‘中国能否成为日本附属国,重任落在殿下肩上。’他还说,这是明治祖父皇和大正父皇的原话。这时,祖父皇已驾崩两年,父皇继位日本第一百二十三位天皇也有两年。一大,我问父皇,他是否说过这句话。父皇说,说过,你好好学习,因为你肩上的担子非常繁重。”
  他懊悔不己:“朕继位日本第一百二十四位天皇之后,我身边的历届首相,无一不是梦寐以求使中国成为日本附属国的好战人物。
  唉!朕也不责怪两位总裁,不责怪祖父皇和父皇,也不责怪几位首相,只怪自己没有独立见解!”
  安部说:“我不该向陛下提这些往事,引起陛下的痛苦。不过,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痛苦和懊悔都是枉然。面临东久迩宫先生对陛下的彻底背叛,陛下打算怎么办?”
  东久迩宫接受国际法庭的第一次审问之后,决心背叛日本皇族和裕仁天皇。他虽然没能将天皇的战争责任写成厚厚的一本书,但却写了长达三万三千余言的揭发材料,有根有据地历数了裕仁近十几年来在侵苏战争、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中一系列不可推卸的战争责任。
  诸如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八日,日本第一次出兵中国山东,第二年四月十九日出兵山东,四天后发生济南惨案的两次侵华战争,都是得到裕仁首肯的,他对当时的日本首相田中义一说:“为了实现祖父皇和父皇的生前遗愿,使中国逐步沦为日本的附属国,局部的、试探性的对华武装进攻可以不断。”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的沈阳事变前夕,他对前往皇宫禀报的首相若槻礼次郎说:“这是全面控制中国的第一步,这一仗一定要打好。”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日军陆战队进攻上海,裕仁对首相犬养毅说:“上海是个国际性大城市,对日本有利,要争取在几年之内彻底为日本所控制。”同年三月一日,日本在中国东北地区制造伪满洲国,扶植中国废帝溥仪先为执政后为康德皇帝。为此,裕仁有过五次讲话和批示。第一次,日本大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将溥仪从天津接到沈阳时,裕仁对若槻礼次郎说:“要派人对溥仪先生讲清楚,只要他一切听从帝国的指挥,可以安安稳稳地让他在东北地区掌权。”第二次,伪满洲国成立时,他对犬养毅说:“要对傅仪执政说明白,没有帝国的支持,就没有他的今天,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要与帝国心连心。”第三次,即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伪满洲国实行帝制时,他对出任关东军总司令、兼任关东局长官和驻伪满洲国大使的南次郎说:“南君的责任是两个方面,一是随时做好进攻苏联的准备,二是使满洲国成为日本的附属国。”第四次,他对首相斋藤实说:“满洲国盛产优质木材、煤和粮食,这三大物资至少应有三分之二为帝国所有。请斋藤君把任务交南君负责贯彻执行。”第五次,他在首相冈田启介呈送来的关于邀请溥仪访问日本的报告上批示:“为了进一步让满洲归顺帝国,同意康德皇帝陛下访日。”一九三六年八月七日,裕仁批准日本内阁会议通过的《关于日本大帝国之国策大纲》时,对首相广田弘毅说:“这个大纲写得好,帝国决定向南方扩张,并确定和加强对苏联和美国的军备方针。苏联和美国在亚洲的势力很强大,向南扩张就是使亚洲完全控制在帝国手里。这样,中国成为帝国的附属国就非常之牢固了。”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裕仁在御前会议对全体大臣说:“全面进攻中国的时机已经成熟,要力争在半年之内推翻中国现政权,力争一年之内使中国成为帝国最驯服的附属国。中国地大物博,十分富饶,帝国有了这样一个附属国就能无敌于天下。”同年八月,东久迩宫出任日本陆军航空总部总部长时,裕仁对他说:“九姑父的任务是在中国轰炸,迫使蒋介石先生屈服。”同年十二月十三日,日军进攻南京,发生南京大屠杀,遭到国际舆论的一致谴责,首相近卫文麿建议追究南京大屠杀的责任。裕仁不同意:“日华战争刚刚开始,若追究责任,就等于给在华作战的皇军官兵泼冷水。”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二日,日本与苏联在张鼓峰发生武装冲突,裕仁对近卫文麿说:“这一仗打得不错。帝国打这一仗的目的,是摸摸苏联在张鼓峰一带部署的军事实力,好为将来全面进攻苏联作好军事准备。”同年十二月二十日,中国国民党副总裁、中央政治会议主席汪精卫从重庆逃到越南河内时,裕仁对近卫文麿说:“汪精卫先生是中国著名的亲日派领袖,是第二康德皇帝。帝国利用康德皇帝控制满洲国,再扶植汪先生取代蒋介石先生,中国就牢牢掌握在帝国手中了。”几天后,他又对近卫文麿说:“你们要确保汪先生一行在河内的安全。在适当的时候,秘密邀请他来日本访问,具体磋商在中国建立由汪先生主政的新政权事宜。”汪精卫到达日本后,他对首相平沼骐一郎和外务相有田八郎说:“帝国不要吝啬。汪先生在中国建立新政权,需要多少经费就给他多少。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事啊!”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一日,日本和苏联在中国东北境内的诺门坎发生武装冲突,裕仁在《诺门坎武装冲突之战况》上批示:“这一仗是再摸摸苏联的军事实力,为北进苏联做好一切准备。大本营参谋本部和陆军省,必须在近期制订出一个北进苏联、南进东南亚地区的大致军事计划。”一九四○年三月三十日,汪精卫在南京建立伪政权时,裕仁对首相米内光政说:“以帝国政府名义发表支持汪先生主政的新政权的声明很有必要。声明要对新政权充满热望和友谊。南京新政权的建立,是帝国全面控制中国,使其成为驯服的附属国的第一步,因为还有重庆旧政权的存在,蒋介石先生手中还拥有五百万军队。所以,第二步是对重庆旧政权的一打一拉。打,是陆军的大进攻和空军的大轰炸相结合。拉,派代表与重庆政权和谈,还可以让蒋先生与汪先生合作,让蒋先生任国家主席和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还有第三步,就是帮助汪先生建立一支军队。这三步走扎实了,中国才能成为帝国的真正附属国。”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德军进攻苏联,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第二天,裕仁在御前会议上说:“德军十分强大。德军进攻苏联,苏联的灭亡指日可待。帝国政府要发表声明,对德国的这一军事行动表示支持。有了德国进攻苏联,我们的北进计划暂时可以取消,集中全力早日结束日华战争,早日南进东南亚地区。”同年十二月八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而两天前的十二月六日,裕仁分别接见首相东条英机和日本联合舰队总司令山本五十六。他对东条说:“进攻珍珠港,是南进的第一仗,一定要打得漂亮,对美国和英国造成一种望日军而生畏,从而丧失斗志的震慑。”他对山本说:“进攻珍珠港的重任,具体落在山本君肩上,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这一仗一定要震惊全世界。”
  东久迩宫的揭发材料,除写了上述情况以外,还列举了裕仁对中日战争、太平洋战争的每次大的战役怎样打的口头或批示的具体意见。
  材料接着说:“由于我是裕仁天皇的第九姑父,是比较重要的皇亲国戚,天皇接见任何人的御音录音片,我都可以借到家里收听。同样,天皇御览和御批的文件,我也可以从档案馆借阅。因此,我坚信我的揭发是比较准确的。”
  材料最后说:“在日本国,天皇的权力至高无上,又是陆海空三军统帅,他对近十余年发动的对外侵略战争,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国际上和国内一批正直的日本人曾多次呼吁,应该定天皇为首要甲级战犯而予以逮捕,完全是天经地义的事。”
  东久将这份揭发材料印制若干份,分别送给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十一国驻日军事代表团、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日本共产党总书记德田球一、日本自由党总裁鸠山一郎,日本产业工会委员长菊地清五郎、同盟通讯社。日本广播电台和裕仁本人。
  裕仁收到东久迩宫的揭发材料之后,硬着头皮将材料连看两遍,越看越感到天昏地暗,又见广播电台将揭发材料向全国广播了,更是诚惶诚恐,才把安部正人请来研究决策。
  裕仁说:“刚才,安部君问朕面临朕的第九姑父对朕的彻底背叛怎么办?朕有个想法,全靠安部君全力玉成。”
  “请陛下明示。”
  “去年九月二十六日上午,安部君陪同朕第一次会见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之后的第二天,你对朕说过,说你对他说过让朕去城市、乡村、港口巡幸的事,他当时是怎样答复你的?”
  安部说:“陛下向最高总司令告辞之后,最高总司令留我共进午餐。席间,我对他说了许多话,其中包括让陛下巡幸的事,他表示对我的话一定慎重考虑。”
  “烦请安部君再去争取一下。巡幸,是取得日本国民对朕的谅解的得力之举。”裕仁哀求说,“朕的生存希望完全寄托在安部君身上,请不要推辞。”
  “好!我马上就去。”
  麦克阿瑟放弃了日本战犯由美国单独审判的主张,读了东久迩宫的揭发材料,正为能否保住裕仁天皇一条命发愁,安部正人来了。
  “安部伯伯来得正好,我正要打电话请您来哩!”麦克阿瑟亲亲热热。
  安部一怔:“最高总司令准备打电话要我来?”
  “有事向伯伯请教。”麦克阿瑟说,“东久迩宫在监狱里揭发天皇的材料,伯伯一定从广播里听到了。伯伯看,天皇这条命还能保得住吗?”
  “我也正是为这件事来的。”安部说,“唯一的挽救办法,是去年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对你说的,在适当的时候,让天皇去城市、乡村、港口巡幸。如果天皇所到之处,都受到日本人民真诚的崇拜和景仰,再通过电台和报纸广为宣传,让国际上和日本国内那些要求处死天皇的人知道,若把天皇处死,会严重伤害日本人的感情,对改造和治理日本带来极大的不利。”
  麦克阿瑟“嗯”了一声,旋即问:“伯伯来我这里,天皇知道不知道?”
  安部怔了片刻,说道:“从策略考虑,不能让他知道。”
  麦克阿瑟赞赏地点点头。他吸取独断专行处决山下奉文、本间雅晴引起十国驻日军事代表团群起而攻之的教训,说道:“事关重大,我得与各驻日军事代表团团长磋商磋商,以统一认识,求得他们的支持。不过,我想过,恐怕难度比较大。”
  安部说:“最高总司令的威信这么高,相信大家会拥护的。”
  麦克阿瑟苦涩地笑着,没有吭声。
  当天下午三点,麦克阿瑟带领萨塞兰、基南和韦伯来到美国军事代表团驻地,由索普打电话,将驻在一至五楼的十国驻日军事代表团团长邀请来。麦克阿瑟、萨塞兰与大家握手言欢,仿佛三天前那次针锋相对的斗争根本不存在似的。
  一阵寒暄之后,由萨塞兰把问题提出来:
  “今天邀请诸代表团团长来,想与大家磋商一件事。”他说得很巧妙,“裕仁天皇向最高总司令部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能批准他外出巡幸一次。他的目的很明确,是想为最高总司令部和各驻日军事代表团分忧。忧,就是目前日本粮食奇缺,很多人吃不饱,尤其是乡村,大多数人靠吃野菜和树皮维持生活。他想一路巡幸,一路向日本人民说清楚,实际上是作检讨,造成这种粮食奇缺的局面,是因他和有关首相头脑发热,忘乎所以,发动侵略战争,乡村青壮年人全部应征入伍打仗,致使大部分田地荒芜造成的。”
  麦克阿瑟说:“天皇这一要求,请各代表团团长权衡利弊,是同意他巡幸好,还是不同意好。”
  “不同意为好。”勒克莱马上表明态度,“是的,日本粮食奇缺,东京一些群众团体还准备举行反饥饿游行示威。但是,天皇巡幸,作几句检讨,这种紧张局面就能够缓和?不见得!”
  戈斯格罗夫说:“美国正从我们加拿大和巴西进口粮食,然后运到日本来,粮食奇缺也是暂时的。我看,通过天皇巡幸缓和粮食紧张局面没有必要。”
  布莱说:“我们都看了东久迩宫的揭发材料,天皇简直是罪大恶极!最高总司令部不是批准不批准天皇巡幸,而是应该马上定他为战犯逮捕他!”
  艾西特马上接腔:“让一个罪行累累的战犯去巡幸,国际舆论会怎样抨击我们,可想而知!”
  商震与迪利比扬格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在这四个人发言时,他在笔记本上写上这样一句话:“真正的目的是美国有意包庇天皇过关,从而利用天皇的威信贯彻美国的主张。”他趁在场的四位美国人没注意,悄悄撕下来递给迪利比扬格。迪利比扬格在笔记本上写上四个字:“很有启发。”也悄悄撕下来递给商震。
  迪利比扬格思维敏捷,马上发言:“我同意四位将军的意见。日本粮食紧张局面,实在没有必要利用一个罪恶滔天的人去巡幸,去作几句检讨来缓和。恕我直言,让天皇巡幸的真正目的不在这里。”
  大家一惊。房间里的气氛在这一惊中变得紧张起来。
  麦克阿瑟的心脏一阵急跳,但却故作镇静:“请问迪利比扬格先生!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自然会说。”迪利比扬格从容不迫,“真正的目的,是认为要稳定日本局势、用一种新的政治模式改造日本、顺利地审判日本战犯。少不了天皇的威信。换句话说,想利用天皇的威信来实现上述计划。这也是至今没有逮捕天皇的真正原因。”
  艾西特说:“难道把天皇处死了,会造成天下大乱!我就不相信他具有这种不可估量的存在价值。”
  大家都听得认真极了。听过以后,仿佛用陈香熏着洗了个澡,浑身舒服透了。接着,又一齐默默地看着迪利比扬格,似乎想在他身上寻找着什么,发现着什么,肯定着什么,纠正着什么。
  麦克阿瑟有自己的性格,一种商标一样的固定性格。他像是急匆匆地从抽象世界逃开,回到了现实。他沉思一会,干脆表明自己的观点:“一位德高望重的日本政界元老曾对我说过一段发人深省的话。他说,天皇的确是罪大恶极,即使把他处死,也是死有余辜。但是,如果最高总司令部和国际法庭把天皇作为战犯处死,势必给日本带来严重的政治混乱,甚至会造成分裂,日本一批极左思潮人物,一定会联合日本共产党发动游击战争。一旦出现这种局面,驻日同盟军即使增加到一百万,行政官员即使增加到三十万,也难于控制日本的局面。我反复琢磨过这段话,并非危言耸听。”
  麦克阿瑟以沉静而带有思索性的目光,瞄向迪利比扬格。那目光好像在说:“你很有政治头脑。”他沉思片刻,说道:
  “我同意迪利比扬格将军的分析。是的,要想用新的政治模式改造日本,要想稳定日本局势,要想有步骤地审判日本战犯,都只能通过天皇来贯彻执行。一言以蔽之,让天皇作传声筒。这也是那位日本政界元老说的原话。当然,这里用上‘传声筒’这个词有点欠恭敬,好在天皇不在场。”
  他此刻的心情难以自制,就像守在手术室门外等待亲人动手术的结果似的,关切、焦虑、担心而又充满希望,几种不同的思想感情,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使他思绪不宁。
  萨塞兰又把死去的罗斯福抬出来:“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美国先总统罗斯福先生,与前英国首相丘吉尔先生和中国的蒋介石委员长在开罗举行会议,签订《中美英三国开罗宣言》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德、意、日三个法西斯国家必败无疑。我们扬眉吐气地审判三国战犯已为时不远了。这里,我想为日本天皇说几句话。此人应该留着。同盟国应巧妙地利用天皇的威望改造和治理日本。’看来,先总统的话是有远见的,富有哲理的。正因为如此,先总统的意见,得到丘吉尔首相和蒋介石委员长的赞同。”
  他对自己的发言相当满意,脑袋得意地晃了晃,大有打败希特勒之气势。
  麦克阿瑟见大家不吭声,心里很不安。他担心这沉默中隐藏着什么,窥伺着什么,密谋着什么。他想了想,说:
  “我坦率地告诉诸位先生,让裕仁天皇外出巡幸,固然有通过他缓和日本粮食紧张的一面,但也有看看他在日本人民中的威望如何的一面。通过这次巡幸,再决定是否追究他的战争责任。”
  他见大家仍然不吭声,又说:“我十分钦佩,也十分尊重大家的处事持重。但是,总得表明一个态度。”
  他用真诚的眼光望着迪利比扬格,觉得他的话举足轻重:“请迪利比扬格先生说说自己的观点。”
  迪利比扬格想到麦克阿瑟极不容易地放弃了由美国单独审判日本战犯的错误主张,想到他还能就天皇巡幸问题与大家磋商,再说,他也不愿意与麦克阿瑟的关系闹得很僵,便道:
  “我十分欣赏麦克阿瑟先生的坦诚。我同意裕仁天皇外出巡幸。同时,建议最高总司令部和十一国军事代表团各派一名官员与天皇同行。这样做的目的不言而喻。”
  麦克阿瑟欣然说:“这个建议很好。”
  大家一致对迪利比扬格的意见表示赞成。
  接着,阿基诺、贾迪和赫尔弗里希提出,东久迩宫已彻底背叛了日本皇族和裕仁天皇,是戴功赎罪的具体表现,应该免予追究他的战争责任。
  布莱说:“东久迩宫不仅毅然决然地脱离皇族,而且大胆地揭发了裕仁天皇的战争罪行,目前又正在着手写一本《一个皇族成员的战争忏悔》的书,说明他确有悔改的诚意,应该宽宥他。”
  迪利比扬格发言:“我们不是复仇主义者。我们的责任是改造日本的军国主义政治体制,改造日本人的军国主义思想,审判战犯的目的也是如此,而且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手段。既然东久已有实际行动,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表示否定和仟悔,我们应该提前释放他。”
  在这种场合很少发言的商震说:“国际法庭成立的第二天,审问了木户幸一和东久迩宫。可是,木户至今顽固不化,口里说要彻底揭发天皇的罪行,但在许多重大问题上为天皇开脱罪责,也为自己开脱罪责!两人一比较,东久是团结和利用的对象,木户是孤立和打击的对象,当然,东久在出任日军第二军司令官期间,在中国华北地区的一些乡村犯过杀光、烧光、抢光的罪行;在他出任陆军航空总部部长期间,又多次派出飞机轰炸中国城市,负有累累血债,但是,诚如迪利比扬格先生所说,我们不是复仇主义者。东久迩宫已经痛改前非了,我们应该饶恕他。”
  勒克莱、巴特斯克、戈斯格罗夫、艾西特、索普先后发言,赞成上述观点。
  麦克阿瑟想起东久迩宫对裕仁的无情背叛,对保住天皇一条命带来许多麻烦,巴不得判处他的死刑立即执行。不过,他见大家同意裕仁外出巡幸,也就让了步:
  “同意先生们的见解,明天就释放东迩迹宫,而且要利用报纸、广播大肆宣传这件事。对了,要《日日新闻》发个社论,用这么一个题目:《东久的释放说明法律的严肃与公正》。社论请基南先生写。社论我不看了,写好了就交报纸发表。”
  世间的一切事物的发生和消失,就像玩魔术,看谁的艺技高明,政治上的角逐尤其如此。
  第二天上午九点,裕仁由安部正人陪同,应邀来到麦克阿瑟的会客室。
  这天,他头戴灰色礼帽,身着灰色呢料西服,系灰色领带,穿灰色皮鞋。他也许是想说明自己此刻的形象和心情都是灰溜溜的吧!
  麦克阿瑟在会客室门口迎接裕仁。他大概从裕仁过去的凛凛威风和他的这一身穿戴中意识到了什么,一派礼贤下士风度,亲自给他泡茶,还按响打火机为他点燃香烟。
  裕仁受宠若惊,更加拘束不安了,接受麦克阿瑟伸过来的打火机点燃香烟时,夹着香烟的左手、半握着伸过去挨近打火机表示感谢的右手,都微微发抖。
  麦克阿瑟望着裕仁的这一切,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有几分憎恨,有几分鄙夷,有几分怜悯,也有几分豪迈。他心下想:人贪婪不得,肆行不得,冒险不得,失败不得。
  他面对安部和裕仁坐下,然后说:“安部先生已对裕仁先生说了,最高总司令部好容易说服十一国驻日军事代表团,让你去几座城市、几个乡村、几处港口巡幸一次。此事,我已对币原首相说了。你是否有外出巡幸的要求?”
  裕仁起身立正说:“我连想都不敢想,最高总司令阁下!”
  “请坐着说话。坐,坐。今天,我接待的是朋友,请坐。”麦克阿瑟烟斗嘴子从两片嘴唇中抽出来,轻松自如地喷出一团烟雾。
  他说:“让你去巡幸,既然己成为事实,您愿意去吗?”
  “愿意,愿意,自然愿意。”
  “你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日本人民面前?”
  “凡人的形象。”
  “你去巡幸,虽说不是游山玩水,但总得有个明确的目的吧!”
  “目的?”裕仁在心里嘀咕,是你让我去巡幸,目的应该由你说,怎么问起我来了。但他不敢吐露真情,只是正经地说:“目的就是向日本国民请罪。”
  “从哪些地方向你的国民请罪?”
  “由于我发动侵略战争,使许多人家破人亡,使许多人失去儿子,使许多人失去丈夫,使许多人失去父亲,也使日本经济走上崩溃的边缘,特别是粮食紧缺。”
  “请罪,希望你的态度要诚恳,要沉痛,要能感动人们。”
  “一定,一定。”他产生一种在麦克阿瑟掌心上翻筋斗的感觉。
  麦克阿瑟问:“裕仁先生你去巡幸,想过自己的安全问题没有?”
  “想过。”裕仁说,“一些反战同盟人物,一些极左思潮者,一些共党分子,与我誓不两立。”
  “最高总司令部计划派一个连的军队保护你。”
  “谢谢最高总司令阁下的关怀。”
  “还有十二位朋友与你同行,他们是最高总司令部和十一国军事代表团的官员,愿意与你交朋友。”
  裕仁疑神疑鬼:“一定是为了监视我!”但他嘴里却说:“非常荣幸。”
  接着,麦克阿瑟告诉裕仁,让他去哪些城市、哪些乡村、哪些港口巡幸。裕仁毕恭毕敬地听着,并将麦克阿瑟说的地方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他沉思一会,问道:“请问最高总司令阁下,我去巡幸,穿什么衣服好?”
  “这用不着最高总司令部规定了。”麦克阿瑟说,“你喜欢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穿你们的民族服装和服也好,穿西服也好。”他笑笑,“甚至穿军装都可以。”
  裕仁谈虎色变:“军装我是绝对不能穿的。”他明知麦克阿瑟在开玩笑,他却说得很认真。
  人啦,唉!
  “请问最高总司令阁下!我去巡幸,我的侍从长和侍从官是否可以与我同行?”
  麦克阿瑟这才意识到有一位长者的存在。他问安部正人:“您老人家的意见呢?”安部先生!”
  安部正人坐了一阵冷板凳,心里不是滋味,但他没有生气,也不好生气,于是说:“请最高总司令决定。”
  麦克阿瑟说:“侍从长可以去,也带两名侍从官和两名医生去,让他们照顾你的生活。”
  二十七日上午八点二十分,裕仁巡幸的车队从东京出发了。他巡幸的第一站原为川崎市,后来因为去川崎的公路因战争破坏尚未修好,临时改为横滨市。巡幸的阵势还很威严,前后各有一辆载着五十名美国士兵的卡车开道和压阵,中间夹着九辆颜色各不相同的小轿车。裕仁仍然是昨天那副打扮,与待从长藤田文德和一名御医坐在正中间一辆轿车里。其余的轿车坐着最高总司令部的官员、麦克阿瑟的助手菲勒士和三名日语翻译,十一国军事代表团的官员,裕仁的两名侍从官和另一名御医,以及六名新闻记者。中国代表团官员、商震的助手王锡钧和苏联代表团官员谢尔科夫、澳大利亚代表团官员诺利克斯同坐一辆轿车。
  诺利克斯突然问王锡钧:“王先生,你对随同天皇巡幸有何感想?”
  “沧海桑田,世事多变。”王锡钧说,“要是在过去,我们不可能陪同天皇巡幸。尽管中国由于遭受日本侵略蒙受过深重灾难,但中国人不是复仇主义者,只要日本人真的拥戴天皇,而天皇也真的能够与我们同心同德,积极支持我们改造、治理日本和审判日本战犯,我们可以宽恕他。”
  诺利克斯带有讽刺意味地翘起一个大拇指:“宽宏大量,中国人了不起!”
  王锡钧说:“诺利克斯先生有何感想,还有谢尔科夫先生?”
  诺利克斯说:“我的感情与王先生恰好相反。”
  “我同样不敢苟同。”谢尔科夫说,“苏联主张废除天皇制和追究天皇的战争罪行。美国越要庇护裕仁天皇,我们越要坚持自己的主张,我随同诸位来,可以说是当观察员,倒要看看天皇究竟在日本人民心目中是什么地位。我来,也可以说是随波逐流。”
  王锡钧说:“如果天皇所到之处,日本人民对他非常崇拜呢?”
  谢尔科夫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提问,只是喃喃地说:“只怕天皇的巡幸会半途而废。”
  “为什么?”王锡钧和诺利克斯都一怔。
  谢尔科夫说:“日本劳动人民会组织游行示威,反对天皇外出巡幸。”
  “你是怎么知道的?”王锡钩和诺利克斯同时问。
  “我们的情报很准确。”谢尔科夫又嘱咐一句:“暂时保密,至少在今天不要宣扬出去。”
  原来,迪利比扬格并不赞成裕仁巡幸,他之所以提议各驻日军事代表团各派一名官员,他自己派秘书谢尔科夫随同外出,正如谢尔科夫说的,是看看天皇究竟在日本人民心目中占据什么地位,再采取对策与麦克阿瑟斗。因此,昨天晚上七点,他与斯大林通了无线电话,面临天皇的巡幸,苏联代表团该怎么办。斯大林为了与美国争夺对日本和亚洲的控制权,坚决与美国针锋相对。他指示迪利比扬格仍然以苏联共产党中央书记处书记的名义,会见日本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德田球一,请他发动一次游行示威,反对天皇巡幸。
  昨天晚上八点二十五分,迪利比扬格与浑身神经痛疾病基本治愈、离开医院回家才五大的德田球一见面了。这是他第二次会见德田。第一次会见是在一九四六年元旦那天,为了争取德田和日本各工会组织的团结合作,就废除天皇制和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与德田交换了意见。德田明确表示,这是彼此的共同心愿,希望相互支持,密切配合。因此,当国际法庭审问裕仁两个亲信时,德田感到高兴。三天前,他收到了东久迩宫派专人送给他的揭发裕仁有关战争犯罪的材料,更是兴奋不己,如获至宝似的连看了三遍,越看越感到裕仁罪孽深重,被定为首要甲级战犯无疑。现在,当迪利比扬格向他说明来意时,他大吃一惊!
  “竟然让一个罪大恶极的战犯外出巡幸,真是岂有此理!”德田无比愤慨。
  他对麦克阿瑟还是那样一片真诚:“对裕仁天皇外出巡幸这件事,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是怎么看的?迪利比扬格同志!”
  迪利比扬格说:“让天皇巡幸这出戏,正是麦克阿瑟先生一手导演的。”
  “是他一手导演的?真是不可思议!”德田大惑不解,“他为什么要庇护自己的敌人?迪利比扬格同志!”
  “这是因为德田同志对他不了解。”迪利比扬格说,“他说有位日本政界元老曾经对他说过,要想用新的政治模式,也就是美国政治模式改造日本,要想稳定日本局势,要想有步骤地审判日本战犯,都得利用裕仁天皇的威望来贯彻执行。还说什么如果把天皇处死,会给日本带来严重的政治混乱,日本的极左思潮人物会联合日本共产党,发动一场分裂日本的游击战争。”
  “万万没有想到,麦克阿瑟先生竟然对裕仁天皇如此尊重和器重!”德田很生气,“他让天皇巡幸,是他庇护天皇的第一步。”
  旋即,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美国想利用天皇的威望控制日本。”
  “进而控制亚洲。”迪利比扬格补充一句。
  “那么,你说怎么办?迪利比亚扬格同志。”
  “我正为这件事与德田同志商量来的。我想,比较得力的措施,是把群众发动起来进行抵制。不知德田同志的意见怎样?”
  德田沉思着。
  他首先想到的是,如果不是麦克阿瑟提出释放一切政治犯,自己很可能还拖着病体在蹲监牢;进而又想到自己出狱后在《告日本人民书》中,在国际法庭成立的当天给麦克阿瑟的致敬信中说的那些对麦克阿瑟充满感激之情的称赞;想到麦克阿瑟带着鹿茸和人参去医院看望他,并由最高总司令部把他的全部医药费承担起来,疾病才基本痊愈等情况。自己能忘恩负义吗?能自食其言吗?
  他的思想在极大的矛盾中,在激烈的斗争中,左右摇晃了一会,最后定在应有的位置上。
  “好!我坚持原则。”德田大义凛然,“我马上与日本产业工会委员长菊地清五郎先生,与日本劳农大众党主席、日本工会总同盟首席顾问水谷长三郎先生,与自由党总裁鸠山一郎先生联系,争取明天在东京组织一次旨在反对裕仁天皇巡幸的游行示威!”
  裕仁继续驱车前进。他也感慨万千。他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日继承皇位,成为日本第一百二十四位天皇十八年来,只外出巡幸过一次。那一次,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这一次,他巡幸的地方,是麦克阿瑟指定的。那一次,巡幸队伍前呼后拥,有皇后、皇子、公主和近臣亲信随同;而今天,他孤孤单单,三名侍从官和两名御医随行,还是征得麦克阿瑟同意的。那一次,他驱车走到哪里,哪里的地方行政官和各界著名人士,以及千千万万的群众夹道欢迎;而这一次沿途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只有过往车辆和过往行人擦身而过。那一次,他是至高无上的统帅,威风凛凛到处作指示;而这一次,他威信扫地,只有作检讨和请罪的权力。
  他越想越伤感,也越想越悲痛。
  但是,他又有几分慰藉。他手下的历届枢密院议长、首相、陆军相、海军相、外务相、大藏相,以及在他手下出任过旅团长以上的军官,几乎全部被逮捕入狱。而他,居然还能自由自在地巡幸,岂不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么!
  他看出来了,麦克阿瑟在有意庇护他和利用他。利用?利用这个词很难听。利用,是麦克阿瑟用手段让他为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服务呀!继而又想到“废物利用”这个词,自己成了废物了?他很伤心。不过,裕仁想得很甜的还是麦克阿瑟的庇护。三个轴心国中的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被意大利游击队处死后,将他和情妇贝塔西的尸体,倒挂在米兰洛雷拉广场的一所汽车库的外边,暴尸数日,让人们唾骂和扔石头。德国元首希特勒在走投无路时,与作了他十二年的情妇的爱娃·勃劳恩正式举行婚礼之后,在德国总理府地下室饮弹自尽。而只有他还活在人间,还很有希望继续为天皇。于是,他又有几分庆幸。只要能保住一条命,继续让他当天皇,一切都可以不予计较。
  在裕仁思前想后中,巡幸的车队进入横滨市区。
  横滨,是日本的重要城市,当时的人口约二百万,对外贸易约占日本的四分之一。横滨港是东京港的外港,也是日本最大的海港之一,在太平洋战争末期,横滨多次遭受到同盟军飞机的轰炸,有半数房屋被炸毁。
  这时,有数万横滨市民、建筑工人和被解除武装的日本士兵在劳动着,有的在清除瓦砾,有的在填平弹坑,有的在废墟上重建高楼大厦。许多人见一群车队驶过来,放下手中的活计观看着。
  不一会儿,一辆车头上插着美国国旗的军用吉普车和载着近五十名美国士兵的卡车相向开过来。坐在吉普车驾驶室的一位年轻军官,从车窗口探出半个脑袋,向巡幸的车队挥手示意停车。待双方的车辆都停下了,坐在车里的人除了裕仁都下了车。这时,从吉普车里走下一位中年美国军官。菲勒士认识他,他名叫克洛德,是驻横滨的美军师长。菲勒士将克洛德介绍与王锡钧、谢尔科夫、藤田文德等人见面后,再由藤田文德介绍克洛德与裕仁见面。
  藤田说:“克洛德师长率领一支军队迎接陛下来了,请陛下下车。”
  裕仁从轿车里走下来,双手握着克洛德伸过来的右手:“谢谢,谢谢克洛德师长阁下!”
  克洛德说:“这里有好几万人在劳动,建议裕仁先生与大家见见面。”
  “可以,可以。”裕仁连连点头。
  克洛德高声喊道:“请正在干活的人都停止手中的活计,请过往行人也都止步,日本天皇裕仁先生与大家见面。”
  顿时,人们呼地一声,像潮水般地涌向裕仁。
  裕仁提高嗓子说:“大和民族的同胞们,横滨市的市民们!朕看望你们来了,朕向你们请罪来了!”
  他的话刚落,几万人都想接近天皇,一睹他的风采,争先恐后地拥挤过来。糟糕!天皇头上的礼帽被挤掉了,他左脚上的皮鞋也被踩掉了,要不是一个侍从官眼明手快,一把将裕仁抱住,他几乎会被挤翻在地。
  克洛德见此情景,赶忙指挥士兵们驱散围过来的群众,然后由一百多名美国兵将裕仁包围在一个直径约一丈的圈子里。
  藤田文德掏出自己的手帕,给裕仁擦去沾在左脚袜子上的脏东西,又将被踩掉的皮鞋擦干净,让裕仁倚靠在轿车的车窗旁,给他把皮鞋穿上。那顶礼帽,不仅被踩脏,而且已踩得变了形,无法戴了。
  “礼帽被踩坏了没什么!”裕仁微笑着,“请藤田君着人在横滨市买顶新的,还是要深灰色的。”
  克洛德着士兵搬来两张各可以坐四个人的长条木靠背椅,等士兵们将木椅并列一起放好,他与裕仁站上去,又有六名端着冲锋枪的士兵分别站在木椅的两头。
  克洛德喊道:“请大家肃静,倾听裕仁先生讲话!”
  裕仁正了正近视眼镜:“同胞们,市民们!朕对你们表示诚挚的慰问,表示沉痛的忏侮,并向你们请罪!”
  他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弧形:“这块地方为什么会成为废墟?日本为什么会出现粮食紧张局面?你们为什么食不饱腹还在清除废墟和在废墟上重建房子?都是因为朕和一批军国主义分子发动侵略战争造成的!朕有罪,朕向你们请罪!”他向群众深深一鞠躬。
  他想起麦克阿瑟说的请罪“态度要诚恳,要沉痛,要能感动人们”的话,居然流下几滴眼泪。他掏出手帕抹抹眼泪说:“朕深深地对不起同胞们和市民们,就是一刀飞过来,或一弹射过来把朕杀死,也是罪有应得!”
  一直鸦雀无声的人群里,这时有些人七嘴八舌地喊着:
  “能够当面谛听天皇陛下御音,我们感到无比荣幸!”
  “战争的责任不全在陛下身上!”
  “我们理解陛下,我们原谅陛下,我们同情陛下,我们拥护陛下!”
  “能够当面听到陛下的御音,就是饿死累死也无怨言!”
  接着有人喊:“天皇陛下万岁!”大家跟着呼喊起来。
  裕仁的声音更加激昂了:“尽管大家能原谅朕,但朕仍然心里很难过,很悲痛,我深深对不起同胞们和市民们!”
  他将去年八月颁布日本投降诏书前,在御文库地下室举行的一次御前会议上说过的一段话,又说了一遍:“朕一想到在各个战场上和日本本上上牺牲的将士,及其遗下的妻室儿女,悲痛就无法形容。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或则受伤致残,或则家产荡然,或则生活无着;一想到他们,朕就五内如焚!朕重申,一定尽一切力量给予他们以关照。”
  这时,人群里出现一阵骚动。
  一个名叫上村贞子的白发老太太,拉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妇女,这妇女拉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齐哭喊着:“请陛下给我们关照,请陛下给我们关照!”她们奋不顾身地冲破美国士兵的阻拦,来到裕仁跟前,扑通跪了下去。
  裕仁和克洛德都一惊。两人一看,这老幼三人都衣服破烂不堪,一个个面黄肌瘦,如同要饭的叫化子。
  贞子老太太痛哭着说:“我唯一的儿子田中赤诚战死在中国衡阳,害得我失去了儿子,害得我儿媳妇山田玉子守活寡,害得我孙子田中赤英没有父亲!我们在横滨的家,一套五间房子的家被炸毁,现在无家可归,一家三口每天晚上在横滨汽车站候车室过夜,在垃圾桶里拾烂菜叶子维持生活,恳求天皇给我们关照啊!”
  克洛德微偏着脑袋,像欣赏怪物似的欣赏这老幼三代人。他幸灾乐祸。
  裕仁很难堪,也很痛苦,他慌忙从长条木椅上走下来,把贞子祖孙三代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对她们深深一鞠躬:“朕对不起你们,是朕对不起你们!”
  贞子惶恐不安:“陛下是至高无上的神灵,陛下向我们敬礼,我们凡人受不起的,会受到神的惩罚蒙受灾难的!”她拉着儿媳和孙子又面对裕仁跪了下去。
  “受得起,受得起!不要迷信,不要迷信!”裕仁又将老幼三代人扶起来,说:“朕不是神灵,是普通凡人,是一个食人间烟火,结婚生儿育女,犯有许多过错的凡人。这一点,朕在今年一月一日的《人间宣言》里说得很清楚了。千万千万不要迷信。”
  他又向这老幼三人一鞠躬:“的的确确是朕害了你们,是朕对不起你们!”
  他拉着老大太一只手:“朕应该关照你们!只是由于朕发动侵略战争,目前日本国的经济十分困难,拿不出钱和物来关照你们。但是,朕坚信,有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和各驻日军事代表团的指导和帮助,有全日本国国民的化悲痛为力量,经济困难会得到克服的,我们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他从藤田文德手中接过一千日元,塞在老太太手里:“这一千元钱,虽然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你家的困难,也是朕的一份心意。”
  老太太很激动:“大恩大德,大恩大德!”拉着儿媳和孙子向裕仁连作三个揖才走。
  一千日元,虽然买不了多少东西,但总比没有好。于是,又有几百人嘴里喊着:“给我们关照,给我们关照!”向裕仁拥挤过去。
  克洛德慌了,赶忙指挥士兵们把裕仁推进小轿车,然后一齐驱车走了。
  半个小时之后,裕仁一行来到克洛德的师部驻地休息。克洛德当着裕仁的随同者们问裕仁来横滨有何感想。
  裕仁说:“首先,是感谢师长阁下的迎接。刚才,若没有阁下在场,很可能发生意外呢!第二点感想是很受教育,要永远吸取血的教训,万万不可再发动侵略战争。第三点,绝大多数日本人民是通情达理的,也是原谅朕的。”
  当克洛德说裕仁一路辛苦,要他下午在师部休息时,他说:“谢谢阁下的关心,但我不能休息,下午要去横滨海港访问,向海港工人作检讨和请罪。”
  下午三点左右,裕仁一行由克洛德等人陪同驱车来到横滨海港。正在忙着装卸货物的近二万名海港工人,就像对待超人的神一样,对裕仁表示崇高的敬意。当站在醒目处的裕仁对这场侵略战争给日本人民带来深重灾难表示沉痛的忏悔和请罪时,工人们杂乱地喊着:
  “陛下无罪,陛下别难过!”
  “有罪的是一批日本好战分子!”
  “是好战分子害了陛下!”
  “是好战分子害了日本人民!”
  裕仁显得很沉痛:“工人们能原谅朕,但朕不能原谅自己。”他又开始流眼泪了。
  忽然,从装在港口附近一座高楼上的两只扬声器里传来了令人感到突然、感到意外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请听众注意,请听众注意!我是日本劳动人民反对天皇巡幸游行示威大会宣传处的临时播音员河田丽子,负责作游行示威大会实况转播,请注意收听。”
  裕仁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克洛德气急败坏地叫道:“这是谁装的扬声器?赶快把它拆下来!”
  一个年轻人的激昂声音从高楼上传下来:“扬声器是我们装的!我们,就是日本共产党横滨地区委员会,日本劳农大众党横滨市委员会,日本自由党横滨市总支委员会,日本工会总同盟横滨分会和日本产业工人工会横滨分会。扬声器不能拆掉!装扬声器是我们的自由,驻横滨的美军无权干涉我们!”
  紧接着,从高楼上走下近五千名男男女女,他们中只有少数中年人,其余的都是二十至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反复高呼着四句口号走下楼来:“坚决反对天皇巡幸!”“天皇是罪行累累的战犯!”“天皇巡幸是蒙混过关!”“擦亮眼睛,识破天皇巡幸的阴谋!”
  裕仁脸色惨白,尴尬万分,恨上天无梯,入地无门。他心慌意乱,顾不得征求克洛德的意见,就向他乘坐的小轿车走去,准备离开这里。但是他却被谢尔科夫一把拉住了。
  “裕仁先生不要走!”谢尔科夫说得很策略,“听一听群众的呼声,以便采取对策,促使这次巡幸取得成功。”
  克洛德也一把拉住裕仁,正准备让他走,这时,扬声器里又传来了丽子的声音。克洛德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那就听一听吧!”
  丽子说:“现在,游行队伍正陆续进入会场,已入场的不少于四万人。下面,由刚从中国延安回到东京的日本共产党主席野坂参三先生教唱《团结就是力量》歌。”
  扬声器里传来野坂的声音:“印发给诸位学唱的《团结就是力量》这首歌,是我在中国延安学会唱的,根据眼下的政治斗争需要,我改动了几个字,就变成以下的歌词:‘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天皇制度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东西死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日本发出万丈光芒!’好,我教一句,大家跟着学唱一句。”
  日本劳动人民文化层次比较高,野坂只教唱三遍,就合唱得很整齐了。
  丽子说:“今天的游行示威大会场设在东京追滨机场。现在,游行者已到了六万余人。坐在主席台上的有野坂参三先生,日本共产党总书记德田球一先生,日本劳农大众党主席水谷长三郎先生,日本自由党总裁鸠山一郎先生,日本工人总同盟代理委员长工藤晃太郎先生,日本产业工人工会委员长菊地清五郎先生。下面,请日本劳动人民反对天皇巡幸游行示威大会执行主席鸠山一郎先生讲话!”
  鸠山的话言简意赅:“今天,我们六万五千日本劳动人民,受一种强烈的革命精神驱使,在这里举行集会,是为了反对天皇外出巡幸!众所周知,裕仁天皇是日本近十几年来的一切侵略战争的罪魁祸首,是双手沾满包括日本人民在内的亚洲人民和美国人民鲜血的战争贩子,是罪行累累的首要甲级战犯和刽子手。可是,日本币原喜重郎政府居然敢于冒天下大不韪,让天皇外出巡幸!对此,我们无法容忍!”
  裕仁听到这里,胆战心惊:“让朕回贵军师部吧,克洛德师长阁下!”
  “听一听,看他们说些什么!”克洛德见鸠山没有把矛头对准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感到欣慰。
  “应该听一听,应该听一听!”谢尔科夫和诺利克斯是另一种感情的欣慰。
  鸠山有意避开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我们对币原内阁表示最强烈的抗议!强烈要求币原内阁取消天皇的巡幸计划,让他立即返回东京!同时,我们恳求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干预这件事,并立即逮捕裕仁天皇,让他老老实实地接受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
  他最后说:“日本天皇制度是封建主义制度,是极端反动、极端野蛮、极端残酷的腐朽制度,我们恳求最高总司令部废除天皇制度,从而建立一个由日本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自由的新日本!我的讲话完了,谢谢!”
  “我们先去日本首相府递交抗议书,再去最高总司令部,然后派代表求见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菊地清五郎宣布,“反对天皇巡幸游行示威开始!”
  从两只扬声器里传来了游行者那雄壮的《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和有关口号声,虽然看不到游行队伍的阵势,但凭两只耳朵判断,其声势十分浩大。
  从楼上走下来的五千抗议群众和感化过来的大部分海港工人,也跟着高声歌唱《团结就是力量》,也跟着高呼口号,横滨与东京的脉搏在一起跳动!
  裕仁由克洛德保护,在仓惶中离开横滨海港。在返回克洛德师部驻地的路上,裕仁老是在想:麦克阿瑟还能支持自己继续巡幸吗?
  麦克阿瑟一时乱了方寸。
  他从最高总司令部所属国际间谍局的报告中,得知在追滨机场举行游行集会的情况,产生一种被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的感觉。接着,又先后收到苏联、菲律宾、澳大利亚和荷兰四国政府关于反对天皇巡幸的照会电报副本,更加焦急不安了。
  说是照会副本,因为四国照会是主送日本政府的,电报正本给了日本政府。四国的照会内容大抵相似,只是苏联的照会措词更为激烈而已:
  “裕仁天皇是日本侵略势力的总代表,让天皇外出巡幸,是践踏《波茨坦公告》,妄图为日本的侵略翻案,值得全世界爱好和平人民高度警惕的新动向!如果贵国政府还承认那段不堪回首的侵略历史,还承认《波茨坦公告》的尊严,就应该悬崖勒马,明智地取消天皇巡幸的错误计划!贵国政府何去何从,全世界人民将拭目以待。”
  麦克阿瑟拿起红蓝铅络,用红色的一头在苏联照会上的“践踏”和“翻案”下面各划上一道红杠。
  “是践踏《波茨坦公告》?是翻案?”他自言自语。进而,他又明白了照会是在指桑骂槐。
  他很窝火,对坐在他身旁刚看完四份照会副本的萨塞兰说:“什么践踏,什么翻案,什么新动向,都是小题大作,都是危言耸听!”
  游行示威队伍已浩浩荡荡进入东京千代田区。游行者沿途散发反对天皇巡幸的传单。看过传单的东京市民,从中受到启发,又见野坂参三、德田球一、水谷长太郎、鸠山一郎和工藤晃太郎、菊地清五郎等六人,肩并肩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也就纷纷加入游行队伍。快接近首相府时,队伍已扩大到二十万人。
  币原喜重郎慌慌张张,第二次给麦克阿瑟打电话,报告游行队伍快到首相府的情况和收到四国照会的情况,向他请示该怎么办?
  麦克阿瑟说:“首相阁下与我通第一次电话时我就说了,要冷静,要沉着。游行者向你递交抗议书,你以诚恳的态度亲自接过去,千万不能让矛盾激化。你可以向他们表示,一定向最高总司令部汇报,问题的解决会使他们满意的。至于四国照会,等于有人站在地球上骂太阳,可以置若罔闻,可以不加理睬!”
  他放下话筒,愤恨地对萨塞兰说:“德田球一忘恩负义,我看错了人!还有那个菊地清五郎,也是不识抬举!”
  萨塞兰说:“等会儿,德田球一会来见最高总司令,菊地清五郎也会来,你劝劝他们。”
  “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们已与我们没有共同语言。”麦克阿瑟的脸色胀得通红,“忘恩负义的人不是好朋友!”
  “他们要求会见最高总司令,你见不见?”萨塞兰问。
  “不见!就说我外出了。”麦克阿瑟说,“请你接见他们,同样态度要诚恳,同样可以表示将他们的要求向我报告,同样可以说问题的解决会使他们满意的话。”
  “裕仁先生的巡幸已严重受挫,还让他继续巡幸吗?”
  “我行我素,继续让他巡幸。”麦克阿瑟一意孤行,“你向裕仁先生巡幸的沿途美国驻军打招呼,要他们加强保卫和警戒。等会儿我与裕仁先生通话,我将告诉他,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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