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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四八年——东汉桓帝建和二年的秋季。似乎比往年来的要早一些。刚交秋分,就已经落叶纷纷,稍有寒意了。那时的洛阳还是一座相当宏伟壮观的城市,只是平城门、玄武门一带,由于几年来迭遭帝崩①,朝廷无心修缮,门楼上的朱漆耐不住北风的侵蚀,剥落了许多。 ①公元144一146年,相继死去顺帝刘保、冲帝刘炳、质帝刘缵。 这天清晨起,中都狱里就格外忙乱起来。狱吏和牢子们跑来跑去,好不容易才将那长年不关的大铜门拴上。 在一间单身监房里,李固正端坐在板凳上闭目省愈,根本不去理会外面的忙乱事。近来,听说大将军梁冀一家又接连封了五个列侯,气焰愈发嚣张。他已不作活着出去、辩明诏狱之想了。 死,对他来说,早已不是什么恐怖的玩意了。像他那样投身政治的人,对于死的时间早已没有选择的自由。倒是内心深处的历史责任感,还像秋虫似地,不时在耳边卿卿叫着:“壮志未酬,于心不甘!”然而身陷囹圄,叫也无用。时间一长,也就淡漠了。 中午时分,那个姓邵的狱官打开木栅,走到李固身后轻声喊:“太尉。” “是送饭来了么?” “不,今天是您的大喜呀。” “怎么?”他猛回头怒声叫道:“连冬至都等不及了么?朝廷常典,一废至此!” “您别误会。”狱官笑着叉手而立。“勃海王调、河内赵承等数十人钦锁诣阙通诉,奏太尉冤枉。皇上隆恩宽宏,赦太尉出狱哩!” “这是真的吗?” “我是何等人,怎敢戏弄太尉?”狱官又在李固耳边轻声道:“这事今早就在京城传开了。我这里因大将军府来人,折腾到现在才告诉您,请您海涵。” 李固这才叹口气,站起身。他理理衣冠,朝宫廷方向磕了头,谢了恩。心想,到底是凶是吉,出去再说。关了将近一年,他觉得浑身无力。 “太尉,”姓邵的不自然地笑道:“这里还有您剩下的碎银子……” “送你作酒资吧。还有那行李也存在这儿,也许,我还用得着。” 出了监房,狱官又将他拦住。 “还有什么话说?” “大将军传话,您不能从玄武门出去。我看,您还是从后面走吧。” “哼!”李固一拂袖,涨红了脸想抗辩几句,可想想跟狱官也没什么说头,只得从后门走了出来。 来到街上,看到酒肆饭庄,却才觉得肚中饥虫在蠕动,他摸摸怀中,分文无有,只得拖着虚弱的身子慢步回家。乍一出狱,两眼被阳光刺得酸痛,走路难免有些跌跌撞撞,恰好被人撞了一下,吓得他赶紧抱住一根廊柱喘息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锦衣家丁拥着一乘轿子冲过街头。不一会儿,一个老妇人抢天呼地地追上来,口中不住地喊:“救命呐,青天白日抢人啦!”她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那伙锦衣家丁却已沓无踪影了,她便索性坐在尘埃里嚎啕大哭起来。 “请问,这是……”他向身边的店家打听。 那人瞪了他一眼:“听你说话也似洛阳口音,要不我还真以为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呐!新近,这等事哪一日没有几起?公侯多,要的良人也就多呗。” “如今越发不成话了!”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忿忿地说:“李太尉在日,哪有这等事!” “快不要说李太尉了。”店家道:“书生做事,只怕越弄越坏呢,如今连他自己的脑袋都不保了!” “听说太尉要出狱呢。” “出狱?出狱又能……哼!”店家将头摇得货郎鼓一般,走进店去。 李固顿时感到一股热血冲到脸上。好在他现已变了形,没人认识他,便赶紧低了头,急急地赶路。 李固刚踏上府门,许夫人和长女文姬便掀开二门竹帘冲了上来。她们已在那里企望多时了。许夫人看到李固两眼深凹,颧骨高耸,面色铁青,胡须乱张的那副落魄相,不禁抽泣起来。 李固一脸怒气,瞧着妻女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许氏诧异地问:“孩儿们带轿子去了多时,没接着你吗?” 他待要说明,见文姬眼圈红了,转而强笑道:“那狱官说我今日大喜,我还以为他诓骗我咧。原来文姬也回来了,难得全家团聚,确是大喜!” 许氏也破颜笑道:“是呀,多少年了,像今儿这么齐全,还不常有呢。想想还真不如小康人家,无忧无虑,安享天伦之乐。从今后,再也不要做官了吧。”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李固哼了一声,步入后庭。心想:真真妇人之见!丈夫处世,岂可因噎废食? 文姬微微蹙起眉尖,白了妈妈一眼,口中喃喃地说:“做官不做官,早就身不由己啦!” “嗯?”李固侧头看着文姬。这个女儿,是他最喜欢最贴心的人。早年每放外任,他总爱带着男儿打扮的文姬。记得永和三年他出任荆州刺史,那时荆州南阳一带民变蜂起。他初到任就要发兵征剿,文姬劝道:“向来荆州是个富足地方,虽遇小灾荒,也不至于酿成民变,其中或有缘故。轻易发兵,恐怕不能治得根本。”于是,父女一同微服查访,果然查得南阳太守高赐等人苛政暴敛,贪得无厌,激起民变。他便一面派官员抚慰境内百姓,一面向高赐追赃,平息了民怨,感动得民变首领夏密自缚来降,不到半年,州内清平安定。谁知那高赐等人暗地里用重金贿赂大将军梁冀,梁冀派快马送信为高赐说情。文姬又献计道:“不如立即将高赐斩首,藉没家产充公,推说大将军信已来迟了。大将军若要借机报复,就此不作官也就罢了。”从此李固对于女儿,竟是敬重多于喜爱,直到身陷牢狱,还常常为她不是男儿而捻须叹息。 这时文姬又说出一番道理来:“孩儿想,梁冀断然不会就此罢休,爹爹也绝对不肯迁就。偏偏京师百姓对爹爹希望极大——这就把您推上风口啦。不过,孩儿以为妈妈说得也有道理,还是在家静观为好。” 李固只是默默地不住点头。趁沐浴更衣的机会,他又将这利害关系仔细回味一番,一个等待时机的计划形成了。为了造成梁冀们的麻痹,他打算忍受一些人的误解和指责,来换取时间,以便日后施展他的政治抱负。舍此,他李固一生还图什么呢? 这时,三个儿子和门生工成都已到家,全家欢天喜地,互相问候欢叙。一会儿,酒席也摆好了。王成说:“夫人命请细乐班子,现已到了,是否就奏起来?”李固正要答话,家人又报道:“有几位官人拜候。” 他沉思了一会儿,忙说:“快回话,李固虽蒙恩赦,还需在家修愈,区区苦衷,祈请见谅。今后不论故交好友,一概不见!”转身又对王成嘱咐道:“今后切记不可招摇,乐班子也退了吧。” 原来那时,多有上门求学的风气,早几年慕名前来李固门下求学的多达七十余人。这王成本是随姐姐来京师投亲的,谁知姐姐竟被梁冀门客掳去做了“自卖人”,因此流落街头,被李固收留做了门生。到了李固入狱,门生也顷刻散尽,唯剩这王成誓死不去,情愿留下来跑腿做家人。患难中,李固对他也格外青眼相看,在狱时还经常指点他的学业。 一时家人又来报道:大鸿肿杜乔在前门破口大骂,另一批客人被挡在门外。许夫人劝道:“杜叔荣这一年来不避嫌疑,时常照应家里。你如今将他挡在门外,我们脸面往哪搁?” 李固迟疑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杜叔荣一班义士日后自然明白我的苦心。至于那帮阿谀奉承的随风客,我正要借他们的嘴去发牢骚呢。”于是再也不理睬,只顾闷了头吃饭。 饭桌上只剩下咀嚼的声音,谁也不愿再多话。文姬几次想逗个笑话,却也打不起精神来。 吃茶时,到底他的大儿忍不住,说:“爹爹未免太过虑了,其实京师百姓今日都在弹冠相庆。方才一岔,忘记禀告了:玄武大街集聚了上万人,尽是京城官吏百姓,都等着看父亲出狱呢。有人还摆了香案,真是盛况空前。” 三子李燮才十三岁,很是聪明伶俐,拍着手说:“真是的,人多得就像过元宵节一样,乌压压的望下见头。要不是大哥和王大叔在前面吆喝开路,咱们的轿子都过不去呢。” 李固瞪大两眼,端着的茶杯也停在空中,问:“这话当真么?” 玉成站起来说:“是的。市里百姓听说太尉出狱,都额首庆贺,口称万岁。这几年来,宦官外戚当道,动不动就封侯食邑,还不是苦了百姓,连中等人家都免不了兼并破产之苦呢。人们知道太尉坚守‘权去外戚、政归国家’①的宗旨,虽则太尉仕途艰险,百姓们还是寄……” 言犹未尽,李固手中的茶杯“当”的一声落在地上,人也跌倒在椅中。 顿时,文姬大声哭叫,许氏责骂不绝,王成等人不知所措,上下乱成了一团。 过了一会儿,李固才喘着气,摇摇手说:“莫怪他们,你们……歇去吧!” 入夜,白练似的月光倾泻下来,给偌大的公府越发增添了凄清、肃穆的气氛。 吃饭时的失态,使他感到了惭愧。他在年轻时就很能克制自己,经常挑着行李步行千里求师,为了学得真实学问,还一直隐姓埋名,甚至进了大学院里后,一般同业的学生都不知他就是司徒李部的儿子。为什么到了老年反倒容易冲动了?其实,这也难怪。若是早知道玄武门的情形,为什么还要将杜乔挡在门外呢?又有谁能想到,他精心设下的计划在一瞬间完全被打破了呢?世上有许多事是后悔不来的。人群涌上街头明明是对他寄予巨大希望,却偏偏使他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已经来临。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奇事么? 他睡不着,便披着棉袍慢慢踱入后园。园内众花早已调敝,唯有一丛丛秋菊正枝叶挺拔,在轻霜中傲然怒放。他微微叹口气,找来木瓢依次给菊花烧点水。暗想,花草尚且能独立寒秋,而人却每每经不起一点风霜,实在可悲可叹!仰头看看天上,弯月在白纱般的云雾里穿行、一天星头烟灿晶亮。只见斗牛已浸入紫微之分,他不禁失声叹道:“汉家三百年国运,衰微之兆已经显露啦。” 月光下,他那清瘦的面孔越发显得苍老,两行清泪突然悄悄地爬出来,在月光映照下闪着惨淡的光。他愤然拂袖一抹,随后匆匆入房抱出一张古琴来。 此时,拨着琴弦,他的头微微侧在一旁,胸脯却在急速地歉张。激越、愤怒的声浪从他手指上向园内散开去、散开去……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的仕途一生总是同宦党外戚在纠缠?他与这些家伙们并无私人成见,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得以走上太尉的位置罢? 他深恨自己,身居太尉的职位,在一些根本大计上竟然如此软弱无能。他更恨自己这双被人们誉为“博览古今,穷神知变”的眼睛,竟然看不出胡广、赵诫之流如此偷生怕死!但是责怪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宁死不屈的人本来就是难得的啊。即便是自己,除了拼死一搏的决心之外,又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呢?最可恨梁氏一党把持朝政,胁迫群臣,荼毒百姓,欺君罔上。“皇上……皇上啊!”他不禁对天呼唤,仿佛被腻不久的质帝就在面前。 质帝刘缵登基时只有八岁。那时,一连崩了两个皇帝,政局混乱。李固为国家计,心里根本不赞成立他;无奈梁太后和她弟弟梁冀一手把持着,群臣不敢违抗,才立了这个幼主。后来发现,质帝虽然年幼,却很聪明,有一次竟当着群臣的面,眼睛瞪着骄横无忌梁冀说!“这人叫做‘跋扈将军’好啦!”说得众官大惊失色。 李固曾多次规劝质帝多加小心,无奈质帝毕竟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宫廷倾轧的危险,更不会用心提防梁太后和梁冀们的阴谋毒计。果然,这年六月,梁冀买通了质帝的侍从,用鸩水煮饼给质帝吃,等李固赶到,质帝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告诉李固:“吃了煮饼,心里难受,喝点水也许还能活。”这时,梁冀在旁制止说:“喝水要吐,不能喝。”话音刚落,质帝就死了。李固急呼御医前来检查,梁冀知道李固已经生疑,便恨恨然拂袖离去。 此时,李固虽然心中明白,除了扑在御榻前号啕痛哭,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也算是国家最大的不幸了。国库需藏挖空不算,又要增派多少赋税。偏偏每死一个皇帝,梁氏家族的权势又加添三分。立嗣大事已成了梁氏的专利权,每立一个皇帝,梁冀都有一份功劳,财势也像滚雪球一般越发壮大起来。他们把废立皇帝当作一本万利的生意来做,这奥妙已是国人尽知的了。 这种情况怎能不叫李固忧心如焚?他能袖手作壁上观么? 他知道,要除掉这一霸,必须立一个年长有德。 ①公元133年,全国山崩、地震不绝,李固首次对策时提出这个主张。头脑清醒的皇帝。他坚信只有皇上才能搬开这块巨石……然而,要立清河王刘蒜的主张早在策立质帝的时候,就被梁冀挡了回来,如之奈何呢? 那天晚间,李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里,大鸿胪杜乔已经等候多时了,看着他又黑又瘦的面孔,杜乔焦急地说:“李公!如今国事艰难,您更应保重。国人都巴望,有李公在,就有希望在,您切不可将性命浪掷!这些天您没日没夜地跟那班腐朽们论,能谈出什么来?真不如……” 李固摇摇手:“你我势孤力单,难图大事。众多公卿久食汉禄,必有忠信,岂能把他们撇在一边?再说,近日我和众人接谈,可知大家的心情还是一样的。” “哼哼,要说一样,那是保住高官厚禄的心情一样。他们除了空发议论,唉声叹气,还能放出什么高论来?” 李固将手背在身后,在庭堂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目光又停在一幅《细柳营书》的条幅上。那字迹虽经过三百多年,看上去却有新墨欲滴的感觉,确实是件珍品。 “李公!您知道蠡吾侯①已经进京了么?”见李固点头,杜乔忙说:“梁冀嫁妹如此急不可待,心怀鬼胎。我看您也应学绛侯故事,把清河王请进京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事不宜迟,为何迟疑不决?” ①即桓帝刘志。 “叔荣,你一腔热血,我心里清楚。可今日之事,与周亚夫故事可不一样哪。我虽官居太尉之职,手中却无周亚夫的实权。梁冀这个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一旦激起兵变,岂不是害了清河王?”他的目光忽然严峻起来:“你我在此国难当头之际,都应克己待人,尽力与朝臣们系手合力。我决心己定,此次决不妥协!”说罢用力将一支象牙挠头掰断。 正说着,家人来报:“司徒胡广、司空赵诫来拜。”李固急忙出去迎接,一面叮嘱杜乔:“他们二位正气尚存,你切不可造次。” 赵诫是个稍有富态的中年人,虽出身中等家庭,仕途倒一帆风顺,新近由刺史擢升司空,正是雄心勃勃,有所作为的时候。近来见李固四处奔走,朝野都在议论清河工如何如何,内心也有所动。他进门便说:“胡老说,太尉几天来很是辛苦,因此唤学生同来劳慰。”说毕又起身拱手道:“关于策立么,学生管见……” 李固忙道:“愿闻高见?杜叔荣是肝胆之人,直说无妨。” “是呵是呵!”胡广拖着沙哑的嗓子应道。他虽已七十高龄,又是四朝元老,但仍逊言恭色,从不自以为是。他家有继母在堂,朝夕省视,从不怠慢,并且熟谙典章,办事周全老到,在士大大中很有一些清名。 “不敢。太尉忧虑的,是国柞三绝,朝政不稳。而今百官心中自有贤明君主在,为何不召公卿聚会,广求群议,共扶明主,振刷朝纲?一旦圣人出,纲纪立,那就谁也不好抗命了。” “是呵是呵!上应天心,下合众望嘛。”胡广也道。 李固没有反应,只是望着烛花呆呆地出神。赵诫的办法,他何尝没有想过?只是梁冀新近又害了几个言官,弄得朝上更没几个敢说话的人了。何况现在大家都知道蠢吾侯已进京,万一,会上没人说真话,岂不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吗? “太尉,”赵诫又急急地道:“学生这次由青州来,看到豪绅巨富兼并之风更盛了。这些人大都有宦官重臣做后台,鱼肉乡里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百姓苦不堪言,强者铤而走险,横行州郡;弱者卖儿鬻女,饿死道旁,真真惨不忍睹!倘若国家再不得明主,亡国之日已经不远了!”说罢,竟失声唏嘘起来。 杜乔哼了一声,忍不住站起身:“这些道理太尉还不知道吗?你只说说,若是公卿聚会,有多少人敢说话吧!” “是呵是呵!如今宦官外戚当道,朝纲不振,国运民心一蹶不起罗。”胡广应道。话音刚落,忽然觉得他的亲家、中常侍丁肃那副鹰隼般的嘴脸在他眼前一跳,不禁脸红起来,好在谁也没有在意。他想起这门亲事虽则不美,然而毕竟是必要的——就像他也竭力举荐天下名士一样。值此动荡之秋,多一条路就少一分险呵。 “你是说赵某不敢直言么?”赵诫涨红了脸忿忿回道:“当年八使案察天下,所举犯官尽是重臣外戚。有人请顺帝不必追究,李太尉挺身据理力争,赵某也是响应之人。就是那一次,大将军的叔父才倒了台。”他平日见李固十分推崇杜乔,心中就有几分不快,正好趁机发泄出来。不过他到底有涵养,只是挑衅地看看杜乔,那意思分明是:“你杜乔那时候在哪里?” “罢哟,罢哟!”胡广慌忙劝解。 李固也起身摆手道:“各位都是国家股肽,国难当头,不必为芥蒂小事所缠扰。赵公高见,各位以为可行吗?” 赵诫正在火头上,脱口又道:“如今虽说朝纲不振,然而士大夫都以太尉高风为楷模。太尉鲆直一生,两次遭‘飞章’①陷害,一次被贬,但仍志不改初,一如当年出山策对时的风格,真是德高望重,海内钦佩。今日有太尉率某等据理策立,倘若百官还是不肯说话,真真白食汉家俸禄、猪狗不如!”说毕,又转过脸去看看胡广。 “是呵,是呵!” 李固心想,事至今日,也没有别的什么好招数。朝中公卿经过几天奔走,虽说害怕梁冀,大都心里还明白。再说,梁氏已将蠢吾侯刘志迎入京师,一旦造成事实,那就一切都落空了。况且,即便众官都不开口,自己就可以沉默么?便道:“各位既然以为可行,依照三公通论的旧典,不妨以我三人名义致函梁大将军,建议公卿聚会,共议所立。” 李固这话,不过是要将二人拴紧,那赵诫却求之不得。他巴望赶紧建立拥戴天子的功勋,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也好,也好。”胡广左右权衡了好半天,终于说道:“大将军每每自比周勃、霍光,不妨多多褒美几句。” 一直忙到了鸡叫,三人才将信写好。看着胡广战战兢兢、赵诫豪爽洒脱地签了名,李固这才略感有些轻松。在他看来,只要众议一成,梁氏也就只得附从,总不至于失信于天下——故此也有些悠哉悠哉起来。 那杜乔本是心直口快,见赵诫如此大义凛然,果敢爽直,顿时疑团尽释,慌忙赔礼。赵诫全不介意,一笑置之,引起众人哈哈一笑。 李固这才想起,从早晨忙到现在还粒米未进,早就饥肠辘辘了。一时兴起,命人摆上酒菜。 这时胡广从袖中抽出一个字轴来,双手捧到李固面前道:“太尉高风,学生五内感佩,恭录了太尉赠黄世英的名句②,尚祈笑纳。”众人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晓晓者易缺,佼佼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字写得典雅雍容、遭劲俊逸。那轴子装潢也极精巧,众人交口称赞。没容李固细品其中滋味,胡广一招手,一个家人又从阶下捧一个食盒上来。胡广解释道:“这是小女今晨送给内子的寿礼,名‘百乌朝凤’,出自宫中御厨之手。学生每思太尉连日操劳,寝食不安,一点趣物,不成敬意。”大家慌忙将那盒“百鸟朝凤”放至桌中央。 李固暗想,怪道朝野交口争颂胡伯始,确实有人所不及的好处,真个八面玲珑。“天下中庸有胡公”③啊。一时高兴,也顾不上多想,满斟一杯,举过头顶,大声说:“质帝在天之灵庇佑!”想起质帝惨遭毒手。心中一酸,泪水已滚了下来。哽咽着道:“列位明鉴李固硬直一生,虽屡遭挫折,并没有结党。今天一聚,共谋大计,国之兴衰,在此一举!”说罢一饮而尽。 崇德殿前四只铜鼎香烟袅袅,殿内议案一色排开。众官僚们身着朝服,鱼贯入殿。梁冀自居首位,以下顺次是三公、列侯、九卿和享受二千石以上的各色大臣。 若说“议”,这班朝臣们谁人不知清河王刘蒜与皇族血缘最近,而且正当盛年,又有德行操守,是最合适不过的。可是各自心中都有一盘小九九——朝野纷传,蠢吾侯刘志与梁冀妹妹的婚事提前了,蠢吾侯本人已经等在京城,梁冀分明是要立蠢吾侯无疑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众人还在推三却四,哼哼卿卿,谁也没有真正提出个人来。有的故作深恩熟虑之态,有的干脆装聋作哑。那崇德殁虽大,空气却像石块一般冰冷,使人感到呼吸艰难;那时间虽还在流逝,却一分一秒都像一年一季似的难挨! 李固心中如同油煎一般。他本来想,自己身居三公之位,不便多说;并且几天奔走,听到了许多忠愤激烈的言谈,这些慷慨之士一定会见义勇为,及时提出自己的主张。可是眼前的情况出乎意料,竟没有一个人说话,再拖下来,若有人将蠢吾侯顶出来。岂不糟糕?况且那梁冀虽不说话,一双狼似的凶眼却在睃来睃去,睃得许多人不敢正视了。为了打破僵局,他便将议策立的重大意义说了一番,为国家推举贤明君主,不可以小人之心附趋权贵等等;同时以目示意杜乔。 那杜乔早已按捺不住,立时将清河王的种种好处摆将出来。随后李固、赵诫等人也说明了自己的主见。那胡广照例“是呵”一番,而且特别说明,此次公卿聚会,是同梁大将军共同议定的,大家尽可以畅述己见,以臣工唱喝之心倡立明主。 梁冀虽说有心立蠢吾侯,却也自知没有什么道理。接到李固等人书信,他本不愿召开朝会。只因一方面信中着实替他戴了几顶高帽子,另一方面偏偏有几个门客献计说“蠢吾侯与大将军有亲,不如让那些朝臣们望风献媚,也好堵天下人之口”。梁冀生 ①飞章:即今日的“诬告信”。 ②即李固写结黄琼的信中的一段话。 ③当时士人中有“万事万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的说法。性鲁莽,并无多少心机,此时见众口一词,无言可答,也只好忍气吞声了。 众官僚见梁冀并不开口,脸上也无异常反应,一时似乎大局已定。他们疑疑惑惑了一阵之后,就纷纷发言,争先恐后地表白自己衷心拥戴清河王的愚忠。更有几个生怕日后清河王登极会遭猜疑,拼命歌功颂德一番,有两个竟手舞足蹈,即席作赋,很是热闹。 “邀天之福!”李固心中暗暗祈祷。这晚,他回家倒头便睡。多少天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这晚梁冀,回府后心情烦躁,像一根鱼刺在喉,吐不出,咽不下,着实不舒服。这时他才发觉中了李固他们的圈套,正想杀个把门客来出气,中常侍曹腾求见来了。 这曹腾生得浓眉大眼,脸圆体胖,只是下颔溜光,嗓音尖细。出于阉人的本性,他的馅媚和狡猾总是像钻在死人肚子里的白鳝一样。在他看来,梁太后摄政,不如说是梁冀擅权。连崩三个皇帝,一半是梁冀弄鬼,一半也是无意,这江山日后说不定会姓梁呢。更何况李固从早年对策起就屡次怂恿皇上斥遣黄门宦官,他们早就跟李固结下了不解之仇。进得门来,他对梁冀阴笑着说:“大将军有今日,恐怕就不会有明日了。” “嗯?” “你累世有椒房之宠,才有今日的显荣;若是立了清河,就失去了这一条。再说,你的门客多,招怨也多。谁都知道清河王严明,掌了权政,只怕您祸事不远了!……为大将军长保富贵之计,只有立蠢吾侯,现在还来得及。” 梁冀心里骂道:“混账滑头!”嘴里却说:“正要请教,立蠢吾侯,可……可有道理?”这梁冀生来便有口吃的毛病。为这,也不知杀了多少医生。后来不知哪位酸儒考出周勃、霍光也是结巴,才算罢休。 曹腾诡秘地一笑:“有大将军的威风,便有道理在。” 这晚,他们谈到三更。 ……第二天,梁冀下令重会公卿。 崇德殿周围,兵列戟张,气象森严。梁冀气势汹汹,带剑人殿,高声大叫:“太后有旨!令我立蠢吾侯,众卿有何话……话说?” 众公卿一听“重令”,心中早已有数。此刻只有两腿筛糠的份儿,谁还能说出半句来?那些昨日表态快的只顾懊悔不迭,那些口齿不清的却在暗中庆幸。杜乔刚说一句“昨日已定……”,台阶下曹腾领着一帮人立时喧嚣鼓噪起来。 曹腾大叫:“大后懿旨,言之不恭者斩。” 那赵诫闻言,一颗心像劈空里一只手将它抓去了似的,一派慷慨之词早已化作一身冷汗,流到爪哇国莫名沟里去了。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可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胡广哪里见过这阵仗?心中只是暗暗叫苦,面如死灰,哆嗦着说:“是呵,是呵……” 梁冀又将眼睛瞪在李固身上,一些稍有良心的大臣也将期望的眼光集中到李固身上。李固见此情状,心中明白,国之兴衰,在此一举,舍生取义,正在此时。看着这帮临阵退缩、见危求脱的丑类,他真要脱口骂出:“衣冠败类!”然而他忍住了,思忖着用什么办法挽回这个局面。 空气在凝固中燃烧…… 他将目光从那行尸走肉的世界里劈过,如同漆黑夜空里闪过一道电光:人人低下脸,不敢与他的目光相碰。胡广几次向他递去眼色,分明暗示他不必认真,不可固执,“晓晓者易缺,伎伎者易污呵。”无奈李固不理,只得将头低下,再也不敢抬起。 李固竭力想使自己冷静下来,可扭歪的脸却不听话,肌肉还一个劲地突突跳着。他的感官告诉他,此时再争也无用了,他的理智却在喊:然而不能不说! 他从心底深叹一声,沉痛他说:“我等食汉禄、受国恩,宗祀大事怎能当作儿戏?” 杜乔大叫:“这是裹胁群臣!” 曹腾对梁冀尖声喊:“大鸿沪杜乔出言不逊,臣请剑斩之!” 梁冀喝道:“乱棍夹、夹出去!” 李固不理,自顾说:“适才……” 曹腾对梁冀一眨眼,梁冀拍案厉声宣布: “罂会!” 李固冷笑几声,既然拂袖退席。众官连头也不敢抬。李固见众人如此怯儒,不禁对天长叹:“国乎!国乎!” 当晚,李固便接到太后懿旨,被罢免了。他还不死心,又上表太后,重申己见,梁氏更加恨之入骨。一年之后,梁冀再次诬告李固;于是下狱…… 一生坎坷磋陀倒也罢了,李固没有料到,一天的变化也能如此之剧!刚出狱时,他还打算暂时销声匿迹,等待皇帝一旦清醒,便可再行计议,澄清政事,实现他的抱负。可他怎能料到,京都百姓竟对他抱有这么大的热望?对此,他感到了安慰,更感到了悔恨。 那么,下一步呢,就从容地去死么?他已是五十四岁的人了,死不足惜。问题是,不是太便宜梁冀了么? 此时此刻,梁冀那个凶残暴戾的嘴脸,胡广和赵诫那种萎缩屈从的面目,出狱时那老妇人抢天号地的神态,都在他眼前跳动……他热血翻涌,手指在琴弦上越拨越急,被早霜染白了的须眉,在秋菊和残月间激烈地晃动。 一个大合手,铮地一声,子弦断了。 “哎呀!” 李固回头,见文姬立在廊下。她一手扶廊柱,一手轻轻拭去眼泪,在月色朦胧中,婀娜的身影显得格外修长。 “夜深了,你还不睡么?”他说。 “孩儿站这儿已有一个时辰了。” 他看看文姬清秀的面容,明亮的眸子,心里翻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痛苦念头,随即又把含着的一口唾沫咽了下去,淡淡地说:“睡去吧。” 文姬惺慢地跪下,哽咽着说:“孩儿虽系女流,也想为父亲分忧呢!” “孩儿明白,今日玄武门一事,梁冀正好有了把柄,咱家大祸临头了!”说着,她泪流满面地抱住李固的双膝。 李固将她扶起,望着她微微摆动的裙据,木然地叹口气,又抬头看看已经偏西的残月,只得承认:“也许看不见月圆了。” 文姬愤然叫道:“李氏不能绝!” 李固沉吟不语。他何尝没想过?在狱中就曾多次考虑。梁氏毒死质帝、裹胁群臣的罪行,只有他最清楚,他不能愧对历史,一死之后,若能留下一个儿子,不仅李氏胤嗣得继,一旦皇上察知他的冤情,此子便可继承遗志……但是,梁冀的党羽密布,覆巢之下能容得一个完雏吗? “孩儿之见:三弟尚未成年,较易于避人耳目,应设法保护他。” 李固仍然沉默无言。保住小儿子,可是将他托给谁呢?亲近的必受注意,不能托;不亲的不可信,也不能托。他微微摇头了。 “孩儿这次进京,乡下都知道要接三弟去儿家小住。孩儿今晨就出城回去,将三弟藏入暖轿,日后托付王成,埋名隐姓投奔异乡,也许还可存李氏一脉。父亲一生理想,孩儿尽知,令三弟牢牢记住,将来必然继承父亲未竟之志。”文姬一口气把主意说完,肩上似卸下一座大山,靠在柱上喘息着,等着父亲的裁决。见父亲只不吱声,她又急道:“爹爹!孩儿听说。看檐下之冰便可知天下寒,看今日民心也可知梁氏末日不远。大家绑在一处,死也是白死!爹爹可以不为子嗣计,难道也不为国家着想么?” “这,”他叹口气道:“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只怕梁冀一党心狠手毒,门客奸细极多。当年汝南袁着因为表奏梁冀不法,梁冀便四处搜捕;袁着诈称病故,藏在棺材里想逃走,还被他查到了。你能回乡,别人就不会起疑心吗?” “这个,孩儿已想过。此去乡里,盗匪极多,官军素来束手无策。父亲听到孩儿消息,便是计成之时。”略顿一顿,又坚定地补充道:“孩儿决心以无用之躯,换取三弟日后成功,也不辜负父亲教养一生。此次能再见爹爹一面,死亦无憾!” 他明白,依照汉律:犯官被诛,凡出阁女子罪不旁及,文姬本来可以不死的。看到她这样从容定计,决心赴难,心中更觉酸痛难忍,不禁两泪泉涌般进将出来。 文姬将父亲扶到椅上,整整衣裙,然后磕了四个头,轻声说:“妈妈面前,烦爹爹代言一声,还有大弟二弟。”说罢,毅然转身出去了。 李固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呆呆地坐在那里。 后来王成果然感李固父女大义,带李燮乘船东下,到了徐州地区,将李燮改名送到酒店做佣人,自己仕街上卖卦算命,历尽艰辛。梁冀被诛后,李燮才得以出头——这是后话。 就在同一个夜里。 大将军府内炬火通明。这座府邪几年来扩充数倍,如今更见壮观了。 二堂内,门客们个个憋住了呼吸,偶然走动的侍女如同一团团彩云在廊柱间飘来飘去,偌大的庭堂竟死一般地沉寂,只听见梁冀粗重的喘息。 本来建和皇帝赦李固出狱,梁冀就忿忿不乐,回家听得玄武门闹事就更加暴跳如雷。若不是那门客赶紧报道李固在家杜门谢客的话,梁冀早已一剑将他穿透了。 恰好这天有下番献贡皇上的珍宝“金蛇玉龙”一对,送来请他过目,他竟手执金蛇将龙头敲得粉碎。 席间,佐肴的歌舞中有一曲新编的《桃李春睡》舞。因触到“李”字,他立时大怒,命将跳舞的“自卖绝响·李固之死人”各割掉一只耳朵。后来见她们跪了一地动也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这才略为满意,用鼻子嗯了一声:“每人赏、赏绢一匹,放她们回……回家去。” 曹腾已在一边看了多时,见梁冀大气稍平,便趋上前去。近来他颇得梁冀欢心,门客们有难事也都乐意请曹腾来解说。 “又给我带……带什么废话来?” “岂敢。”曹腾馅笑着,故意慢腾腾他说:“今日玄武门一带集聚市民歹徒不下万人,欢呼皇上赦李固出狱,声称李固无罪,还要求陛下,要求陛下……” “要干——什么?” “大将军赦臣死罪!——他们说,请陛下斩大将军之头,以为祸国殃民者戒。” “啊——”梁冀从榻上跳下,用手托住曹腾那溜光的下巴:“皇、皇上怎么——说?” “大将军息怒。皇上还不知道呢,曹腾将它留中了。”说着,从袖中摸出廷尉的奏折来。他本来还想卖点关子,看着梁冀瞪圆的环眼,恨不得他一口将那鬼胎吐出来。于是凑前一步说道:“曹腾以为这正是李固结党惑众、阴谋滋事的铁证。此风若不迅速剪服,恐怕对大将军也有些不利。” “宰掉他!” “这容易。不过,此风来头不小,不可轻视。近来青徐一带盗贼蜂起,人心惶惶,稍有不慎,亦可酿成大乱。臣为大将军计,不若借用李固之人望安抚民心,待风潮平息,再杀不迟。” “依你……你怎么办?” “软硬兼施。软,臣见李固杜门谢客,似有回心之意。大将军可诈称两家联姻,许保奏李固官复原职。硬,先令杜乔自尽,陈尸街头,再令胡广、赵诫出面维持……” “嗯。不过这玄武门一事,倒确、确与李固无干,是我传、传话令他从后街走、走的。” “这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就去……去吧。”说罢,梁冀打了一个哈欠。立时过来两个侍女扶他躺下,捶揉起来。 曹腾又嘀咕一阵也退下去了,怀里揣着大将军送他的一条金蛇。在他身后,响起了一派细细的竿乐声。 清晨,李固还是脸色灰白地坐在堂上。但此刻,他内心已渐平和,古来多少忠傥刚正者为国尽节的故事,使他振奋起来。 一家人都已明白死期不会远了。死这东西也奇怪,一旦准备好它的临近,就像催眠的药剂一样,反倒能使人心安理得。连许夫人也止住了啼哭,正忙着将所有家人。丫环给资遣散。也有誓死不愿离去的,便留了下来。 “你怕么?”他问他的大儿。 “开始有一点,现在不啦。” 他点点头,“你们,是早了点。生,是人人想要的;义,却是不可背弃的。如果二者不能同时得到。古人怎么说?” “那就舍生取义。爹爹,您平日的教诲,孩儿都记在心上啦。” 李固点头,不再说话。此刻一家人等待的,好像不是死,是一种崇高的义务,巨大的光荣。 中午时分,满街里响起了杂沓的马蹄声。李固递个眼色,许氏会意,立刻回房准备去了。他捻着胡须自语道:“来了。” 好一会儿,家人报道:“中常侍曹腾求见。” 李固尚未答话,前面熙熙攘攘吵了起来。原来曹腾径自走了进来,一进房,便拱起双手:“子坚兄,曹腾特来贺喜!” “固身为犯官,何喜之有?”他只得让座。心想:且看他卖什么药吧? “子坚兄过谦了,嘿嘿!昨日洛阳街头万民攒动,足见老兄身系众望,非等闲可比。将来书之青史,万古传扬,宁不喜乎?” “哼,天下事出固之意料十常八九。况且昨日大将军令我从后街出狱,洛阳街头出了何事确实与固无涉,还望常侍明鉴!” “嘿嘿嘿,一句玩笑,不必介意。不过学生此来。确是为阁下贺喜。大将军常对学生言说,往日与阁下因许多误会,累年论战,大家都觉无味。今大将军深知阁下确是海内人望,德高学深,愿以千金许配令郎,永结秦晋之好。另外——”曹腾凑到李固耳边尖声说:“大将军还将保奏阁下官复原职,日后不失封侯。未知尊意如何?” 李固懒得同他说,沉默了一会儿。 “自然,阁下为了表明诚意,不妨表奏……” “表奏什么?” “曹腾听说,弘农人宰宣想上言大将军有周公之功,今既封其诸子,则其妻也应封为邑君。如阁下杲有美意,不妨先声夺人,其实……” 是怎样一笔令人恶心的交易!李固实在想不出,今生今世居然受到这种奸佞的这般污辱!此时,他才真正感到自己一生是个悲剧。他脸色泛白,浑身颤抖,竟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这时一个家人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享道:“刚才进城的商人们传说,西门外皿口林有一辆李府的轿车,车中一位年轻妇人被刺死,零星衣物散了一地,怕是大小姐遭了歹徒!” 李固明白,这就是文姬让他等的消息。不过,为何这样快,是文姬担心迟了他父亲就听不见,死亦不能瞑目吗? 泪水无声地爬过他苍白的脸,顺着胡须,沾湿了前胸。他想起文姬幼时曾声言自己将来要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不料竟应在这上面!他将眼睛闭上。再也不去理睬曹腾。 这曹腾坐的尴尬,只得起身告辞。临出门,他想了想,又折回来补一句:“杜乔听说不好,望阁下留意。” 原来这天上午,曹腾是先害了杜乔才去李府的。这曹腾做常侍以来,经他手处死的大臣已早不下数十,可他没料到在杜乔面前讨了没趣。 这天上午,他闯进杜乔的宅子,传梁太后的旨意令杜乔自尽,扔下一条白绢威胁道:“早从宜,全家妻小还得苟全。” “杜乔生来磊落,自阉尚且不会,何况自杀?就是自杀,别人也不会相信!” “你敢蔑视太后懿旨!”他尖起嗓子喊道。 “我死于奸贼之手,来生尚可报仇;死于自尽,祖宗也都含羞。哈哈哈!” 曹腾又羞又恼,便下令用白绢套在杜乔颈上,拴在马后。待拖到中都狱,早已气绝了。曹腾将尸体停在玄武门路口,令人四处高叫:“有敢临近者,罪诛全家!”一面又派人传大将军令,请胡广、赵诫前来“监护”…… 再说李固听得一声“杜乔不好”,两眼早已直了。果然一会儿有人报道杜乔已停尸示众了,更由无声的悲泣变成号啕痛哭。 “叔荣兄!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他捶胸顿足,一面号啕着,一面踉踉跄跄冲出门去。 一家人都跟在他后头。 满城百姓昨日还沉浸在太尉出狱的庆慰里,今天听说太尉哭尸去了,立时全城轰动起来,更有一些人加入那痛哭的行列,队伍浩浩荡荡,越来越大,直奔玄武门而去。 胡广、赵诫二人明明知道这“监护”的侮辱太大。却又不敢不来。胡广虽说新近补了李固的缺,又因立新帝封了安乐乡侯,可他也自知谁也没有把他当作太尉看。大将军可以命令太尉,太尉还值钱么?反正事已至此,他俩就如卖淫的娼妓一样,既已失身一次,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他们刚下轿子,便远远看见李固的队伍,想回避又不敢走开,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 “李公!……”他们拱着手,满面羞惭地一边招呼,一边偷看他的脸色。 “二位还有面目立于人世吗?”李固一面推开他们,一面径自走去。 “是呵,是呵!”胡广莫名其妙地道。 “李公!还是……莫要临近的好。”赵诫用手指指梁冀的告示,将他拦住。 “原来,……哈哈哈!滚开!”李固头也不回地走过去,人流立即将他俩冲到一边去了。 杜乔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两拳紫握,双眼瞪圆。看得出来死前曾有过一番挣扎和怒骂。 李固跪在尸体旁边,两手轻轻地把他被拖碎的丝衣理平,将尸身上的泥土拍净,又用长袖将他嘴角鼻孔流出的血迹擦掉。 “杜公临死时有什么话吗?”他问看守校尉。 一个校尉将杜乔临死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说得好,骂得好!”李固突然拍手放声大笑起来,整个广场都被这撕人肺腑的笑声撼动了。 他理齐了衣服,扶正了帽子,向尸体拜了几拜,口中历数杜乔生平往事。当说到众官慑于梁冀淫威,竟然不以社稷生民为重,屈从奸贼,以求苟全,唯有杜乔挺身而出、坚守本义时,他流着泪站直身,大声说:“足下用自己的行为证实了自己的誓言,不愧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生以理全,死与义合,古代圣贤所追求的,你做到了!你的一死,可为百世楷模,令苟且从逆之徒愧死!可笑那梁冀凶残,竟然连叫你自尽的本领都没有,哈哈……”说罢又仰天大笑。 围观的市民百姓们无不应声落泪。胡广和赵诫龟缩在一边,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听到李固赞颂杜乔,痛驾梁冀和苟且偷生之徒,突然也相对掩面大哭起来。一个看守校尉当场脱下盔甲,跑回家里去了。 人,越聚越多,把玄武门到平城门一带围得水泄不通。号哭、怒骂之声,随着愈刮愈猛的秋风在洛阳上空回旋,震撼宫门。 恰好这天下午,梁冀由北郊围猎回来,被挡在街上。他听说李固竟敢聚众哭尸,当场令家丁斩杀数十百姓,驱车冲进人围。 “李固,你竟敢、敢如……如此猖獗嘛!”梁冀喊。 李固正是火上加油,分外激愤。他冲到车前,指荷梁冀破口大骂:“……你这祸国殃民的奸贼!你以为天下敢言之士也能杀绝吗!” 血与泪的交流早已使百姓们愤怒起来,“揍死他!”有人喊。“剥他的皮!”有的人已卷起袖子。 梁冀本来凭着一时火气冲了进来。此时陷入人群重围之中,见李固如此模样,已有几分慌乱了。他以手指着李固:“你,你、你……”只是说不出来。 李固骂得兴起,猛转过身,奋力扶起杜乔尸体,让他直挺挺地靠在自己胸前,指着梁冀喊:“我要再替杜叔荣骂几句:你这死有余辜的下流胚!我等着你!日后你死,鞭尸剔肉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你明为拥戴天子,实则篡权夺位,质帝在天之灵也要生吃你这万世不赦的恶鬼!” 梁冀吓得筋骨瘫软,目瞪口呆。听见“质帝”二字,更是一口痰涌在喉头,撞倒在车上,家丁们死命将他抢回。 洛阳街头,这日行人久久不散。不知谁们低低哼起了一首流传在京城的歌谣,众人高声和唱,最后形成了冲天大潮一般的歌声: 直如弦那直如弦,死道边那死道边; 曲如钩那曲如钩,反封候那反封侯! 这一夜,天黑得墨漆一般。掌灯时节,又是一阵沉雷滚过,愈下愈急的雨滴敲在瓦顶上,竟同催人上阵的战鼓一般响亮。 李府的庭堂里,到处烛火通明,如同白昼。 李固靠在正中的榻上,“哈哈!哈哈哈!”笑个不停。 “爹爹这几年怕也没这么高兴过。”儿子有些骇然地说。 “几年?我一生也没做过如此畅快的事!哈哈哈!”从玄武门回来,他一直就这样笑着,实在累得不行了,就倚在榻上喘息一会儿。他是多么的痛快呀!这前所未有的冲动使他进入一个新的境界,只有现在他才感到自己并不孤立。昨天他还希望皇上有朝一日醒悟过来,清除奸贼,重振纲纪;现在他觉得他有信心,有力量。和杜乔这样的人在一起,和那么愤激的百姓们在一起,天道人心足以使乱臣贼子丧胆落魄,无疾而死。而他是胜利者。 “您还是用一点饭吧,今夜雨大,他们一时怕还来不了呢。”许夫人说。 “用大杯斟酒来!”李固叫道。此刻,他俨然是位凯旋的将军。死,无疑是将军身上无比光荣的勋章。 “将大门打开,不必再关了!”他又说道。他不知道,家人们也没有告诉他:大门早就关不上了,门内外站满了京都的百姓,就在那雨丝织成的水帘下窃窃私语:“太尉怕是疯了吧?”他高兴哩。 喝过几杯之后,他面色微红,更加兴致勃发,又令人将古琴搬出。他将琴放在腿上,抚琴凝想一会儿,唱道: 植桑为用兮取其直,丈夫立世兮不惧死, 固身虽殁兮义己得,后之良史兮岂有私! 屋内,喝着,唱着,笑着;屋外,看着,听着,哭着。 二鼓时分,门外喧嚷起来。 只见曹腾带校尉们杀气腾腾地走进来,李固将琴一推,问:“来取头吗?” 曹腾冷笑道:“事至今日,曹腾无能为力了。” 李固哈哈大笑:“你不日死于万民之手李固确也无能为力!” 曹腾尖起嗓子对校尉喊道:“太后懿旨:李固籍没全家,一应财物,汝军自取。” “慢!”李固喝道。“取经带来!”一个家人将他事先准备好的紫色缓带替他佩好。他正色对校尉们说:“我本位列三公之首,今虽已除官,却是死于职守,汝军公干,不得无理。来吧!” ……玄武门示众的尸体又多了李固一具。他的头虽砍去了,尸身却挺然不倒,一直在玄武门前坐了十二天。那缓带也陪着他在秋风中飞舞,像一只紫色的蝴蝶。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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