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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过深海之源么? 你在大洋之底散过步么? 有人向你显示过死亡之门么? 你知道世界有多大么?…… 我记得当寒秋面对我背诵出这段《圣经》上的“上主回答约伯”的段落时,我们正沐浴着冬日黄昏的阳光。坐在校园那棵最古老最深沉的白杨树下作推心置腹的长淡,我注意到他的脸色有点儿庄重与严肃,冷峻的眸子里闪烁着诡秘与自信的光芒,如同雪地上反射出的亮点一样耀眼。 我委实猜不透寒秋怎么会说出这段心血来潮的话,只知道他在毕业设计中选择的课题一直令他心烦意乱。我记得寒秋似乎和我说起过这个课题的内容,但我想我确实忘记了──那里面充斥了许多令人难以把握的专业词汇,虽然寒秋说,这还是最通俗的解释。 你一定要把这当成是自己的不力乃至过失么?我叹惋着问他。其实,我真的向来就认为不是他的错,实在是那道题的难度非他能力所及。在我看来,寒秋即便完成不了也不必太痛心疾首,因为他虽败犹荣──毕竟他已经竭尽了全力──除了献出自己的生命。 然而寒秋对我的慰辞始终抱以置若罔闻的态度,沉默了片刻后他便说出了上面的那段话.这话里头仿佛夹杂着几缕无耐,几缕感伤。(还有几缕顽强?)。随后,寒秋又突然幽幽地问我知不知道“宇宙为人而创造”的人类起源学说,我莫名其妙地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根据法国天文物理学家达马里和兰贝在1994中提出的观点,人类的一切现象完全不是存在主义哲学所想象的那样荒谬,人类的出现尤其不是偶然,整个大宇宙并非混沌盲日,相反正是为了创造生命,宇宙才被特别地有目的地塑造,冥冥之中众多常数组成的自然法则与生命的存在维系着一种特殊的关系。它们使得地球这颗新兴行星上的几百万个因素能自行结合,突破了可复制的有机分子由于偶然碰撞才自发性地出现的10的负3O次方的渺小概率,不断演化直至发展成为复杂的生物系统。可这个论断对寒秋又有什么更深刻的意义?与他不会有怎样的关联? 寒秋极为神圣地站起来开始在斜阳中踱起步子,仿佛要作出一个生死攸关的重大决策。 我不甘寂寞,他说,既然这个宇宙怀着某种目的创造了我。那我就不会是—个平庸无奇的只会靠朋友安慰度日的人。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人类只有通过一代代繁衍,才能保证亘古而来的生命长链的延续,我当然注定要成为其中的一环。创造这宇宙的上帝也曾被一只闪闪发亮的非凡之环所吸引并发出由衷的赞叹。 我听罢第一个是笑,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笑属于何种发自何处,寒秋的言谈举止使我以以看待痴人说梦的眼光瞧了他足有半晌,我觉得或许我该对他肃然起敬,但我丝毫不认为他胸中的志向会有真正的结果。其实他首要的目标是毕业设计的佼佼者,而对此我只能表以深深屿。因为凭我的经验看来,他为了力争上游所付出的努力实际已达到颠,从为没有周未与双休,也从来没有和哪个女孩子跳过舞约过,只是苦行僧一般一丝不荀地依照“课程交换,疲劳转移”的原则把那些与数学专业有关的课本翻来覆去地钻研,象一只精确的时钟忠实地记录下走过的每一步,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然而伴随他的几乎总是屡试屡败的不幸。 你真的认为你可以知道一切,描述一切,证明一切么?我歪着头问他,语气是明显的怀疑。 寒秋瞥着我,嗤之以鼻,哼,不可知论的卫道士。 不,我不是,我争辨说,我信仰可知论。但是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知晓一切真理。我们只能在一代代人的努力当中来接近真理,你是牛顿又怎样?是爱因斯坦怎样?就算是耶稣基督,也终究难知所有,也终究要被后面人类的精英所埋没。 寒秋没有理会,我可以完成它。我知道,我有这样的渴望,有这样的热情,这就足够了。 何必呢?我劝说寒秋,渴望可以无限,热情可以无限,但是悟性呢?──难道你还不相信人的悟性是有限的么?反正我相信,中学时代我的数学造诣多少次赐予我成功的荣耀,可终于有那么一天一道课题任我使尽浑身解数都找不到半点破解的蛛丝马迹。我捧着它去请教数学老师,他在那所大名鼎鼎的学校里鼎鼎大名。谁知他只琢磨了不到半小时使推题告败,我当时惊愕得合不拢嘴,他却出奇的平静,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一点灵感,那道题已经逾越了他的悟性范围,而且他学告诉我没必要大惊小怪,须知在现实生活里有许多问题都不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般简单明了,大抵境界越高,依赖悟性就越超越依赖勇毅,悟性不及纵然勉强也枉然无补。 悟性的故事我早已重复多次用来启蒙他但收效甚微,我肯定地告诉寒秋,你的成就其实已很不容易,何苦死死非盯着那个课题不可呢。凡尽力而为自当问心无愧,约伯就曾不问天高地厚向全能的上帝挑战,可最终还是屈服了,只要是人类就威力有限,不过我想也犯不着因此责备自己。是的,我没到过深海之源,我也没在大洋之底行过步,我没见过死亡之门,我更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可是这一切的实现与否和我的命运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难道我非要解决掉世界上无穷无尽的问题才算不枉此一生? 寒秋没有反驳,眼睛里映着残阳,他注视一远方一会儿,便话也不说头也不问地走了,只剩雪地上扬起的冰渣儿在他的身后打着旋,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又要去了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课题奋力拼杀了。──他总想要征服它。 我认为寒秋仍然无力回天,那简直是一定的,在未来的日子里,依然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实验室,图书馆,计算中心……,苦苦求索着一个根本无法得到的答案,尽管我多多少少觉得,无论是出于良心还是出于友谊,我都应该陪伴在他身边,至少直到他明白了自己的做法是多么地得不偿失,但事实上,我无暇顾及,第二天我便接到了导师千心万苦找来的项目而不得不投身于其中,在我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可到底随着时间淡漠了。 我一再担心受怕地惟恐听到坏消息,然而结果我万万没想到这次却是自己一开始就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不久传来的消息与我原本想象的完全背道面驰。两个月之后他功破了那道举世瞩目的难题,摇身一变成了大红大紫的人物,超越了以往所有的对手。他建立了两个数模方程用以描述全球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变化,吻合程度竟达99%,连国际权威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这仅仅是开端而已。后来凡是有世界性的设计项目,他都参与并始终占据着第一的位置。虽有嫉妒者围困万千重,他自岿然不动,他的名声与地位渐渐变得如日中天,头衔多得连我都记不往。我几次奇怪他为何突然如此顺利了,但终究没有因自己的失算怪罪他的意思。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为他是从那个人类起源学说里找到了丧失良久的悟性,如今这悟性正呵护自他走上光辉的远大前程,作为他的朋友,我暗暗为他高兴为他喝彩。 不过东山再起之后他一直没来找过我,我自然认为这是他忙得不可开交的缘故,所以我也就没有非常的必要去打扰他这个大忙人的工作。我深知寒秋为人处事的习惯,如果他认为必要,自然会来找我的,而我在未经“预约”的情况下去找他,只会无功而返。这样有意无意拖到了学期行将结束时,我才意外地收到了他寄到我信箱里的一封短笺;周末黄昏老地方见。 于是那一天,我如约来到学期前我们曾会面的那棵白杨树下,盛夏的天空没有一丝风儿,郁郁葱葱的枝叶沉沉地压在昔日那条掉了漆的长椅上方。 寒秋早已在那儿,可惜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眼前会是我的同窗好友,他的面容憔悴得可怕。浑浊的眼神灯盏里形同油将耗尽的早火,仿佛稍一眨眼,灯火将熄,生命将灭。 我大惊失色地问他,是否发生了什么突然的变故?寒秋却肯定地回答,不,是早已注定的。我一时间猜不透他的意思,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好默默地等待他的下文。寒秋呆呆地凝望着夕阳,好久才喃喃地说,好了,你确实知道我已经成功,为世界系上了准绳,为地球奠定了基石,成为芸芸众生中非凡的一环,可是……可是你不知道,这也将是昙花一现的一环,它最终不可能接到人类生生不息的长链上去! 我仿佛意识到什么,凄凄地问:你究竟怎么了?他歪着脑袋看着我;你一定没听说过Brain-Exploitation技术吧,它的全称是“局部大脑破层调制”,虽说人是万物之灵,但他们的大脑迄今为止仅十分之一被利用。好在有一个实验室发现了大脑皮层的功能分区,他们决心拓荒那些未被开发的区域……我甘愿接受了他们的实验。手术进行得很成功,我的左半脑的数学分析思维获得了近60%的开发,基威力你已经知道了;我完成了那道本来毫无头绪的难题。然而,尽管他们给我的帮助很大,但他们到底疏忽了一点;人类的大脑只有随着改造自然的进程才能得到真正的进化;任何企图超越自然规律的做法最终都将遭到惩罚。现在我的脑细胞已经不堪强迫思维而发生了衰退。它们走到了终点,它们将萎缩,将枯竭。这也就意味着我……你明白么,萧?他轻唤了我的名字之后,突然没有说下去,只用那奄奄一息的目光望着我。 我此时已是无比震惊,悲痛得几乎要哭。 你后悔么?我问。不,我不是那种人,寒秋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里嗡嗡作响,他说,你不必为我叹惋,别忘了,有多少人孜孜不倦一生都未必能有我这样的成就。毕竟我曾经辉煌过,这已足够。我心甘情愿不惜一切代价去获取我苦苦追求的东西…… 他的声音陡然轻了下去,一滴血色残阳溅落在他的眼睛里,一闪即逝,我还没来得及扶住他的肩,他已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周围一下子变得无声无息…… 远方的去层中竟然仿佛滚过了几声闷雷,隐隐地,我麻木地坐在寒秋身边,思索着他留在我这个世界里问题,我想,其实那道令我手足无措的数学题完不完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这个世界里总还有我可以凭借自己有限的力量与悟性去胜任的事情。──然而寒秋却没有看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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