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行人互相扶助,离开了渲嚣鼎沸的后广场。他们在洞里艰难地走着。由于氧气逐渐消耗,他们不得不节省吸氧。直到憋得头晕眼花才戴上氧气口罩吸一口。这时大家都不愿想一个简单的问题:这里到洞外还有多远?他们能不能支撑到那里?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计划可言,只有努力向洞口方向进发。争取尽早与援救者汇合。

  孙晓莉不停在咳嗽着。虽然大家轮番给她提供氧气,但她不忍心多消耗别人的氧气,有时便在空气中吸上一两口。她的过敏症越来越厉害。
  这时,他们已经失掉了两只冷光灯,唯一的一只握在打头的廖铮手里。青兰色的光线似乎正在黑暗的重压下呻吟。此时大概是傍晚时分,或许在垂直距离一千米以内,就有晚霞洒下的辉煌。但此时此地他们只能忍受黑暗的戏弄。有那么片刻,廖铮忽然觉得自己要是能演化成这黑暗世界中某个物种里的一分子,感受是不是就会全然不同。瞧这些生命在黑暗里生活得多自在。

  突然,这只灯的光线又一次被巨大的、虚空般的黑暗吞蚀了。
  他们走出了一个小洞口,挤在一处平台结构上,茫然地望着眼前幕布一样的黑暗。由于疲劳、伤痛和缺氧的缘故,他们的反应正在变得象这里的种群那样慢。
  廖铮第一个清醒过来,她用冷光灯自身边的岩壁向远处一点点照过去……
  唯一的这只冷光灯将它那算不上强烈的光线送给这个数千万年都只存在于黑暗中的地方。这是一个安静的巨大洞腔。光线远远照不到它的尽头。彭凯的超声波地图上没有这个地方。
  他们已经很久未遇到这样安静的环境,一时不知是福是祸,是不是有个更大的集群式怪物在黑暗里等着大家。
  廖铮长吐了一口气,忽然,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变舒畅了许多。她又试着吸了口气。
  “这里的空气很好,氧气很充足。”廖铮兴奋地把这个喜讯告诉给大家。每个人都拨开氧气口罩,深深地吸着舒畅干燥的空气。
  “没法测量。”彭凯翻了翻他的百宝箱,不知有什么找不到了,失望地说。
  “我们的肺就可以测量!”廖铮说道。“这里的氧含量高于熔洞内任何一个地方。”
  这里空气很好,但地面却不象前、后两个广场那样平坦。他们扶着突出的岩石,一点一点地向前走着。每走一步,安全感就加深一层。
  终于,他们找到了一处十几平米的空地。这里不仅没有石笋和水痕,甚至连小动物都没有。
  彭凯将陆绍中扶到一旁,一起坐下来。他立刻觉得浑身就象要往四面八方散开一样,酸、麻、痛、胀一同袭来。由于要搀扶陆绍中,还要带必要的装备,他的体力消耗最大,好半天才缓过来。他打开笔记本电脑。
  “我看,我们只能在这里扎营,等待求援。”彭凯指了指监视器上的剖面图。说:
  “我们这里到洞口足有八百多米。没有足够的氧气,我们到不了那。”
  “我同意。”李万云点了点头。
  “可是,如果有孔虫再淹到这里……”许洪峰心有余悸。
  “有孔虫并没有那样高的智慧,也没有那样高的行动速度。洞口开放对于洞内生物来说是个巨大的灾变。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天了,它们才完成其反应。那个通水洞只是碰巧在我们观察时打通了。它们的行为说不上智慧,只是本能反应。”李万云很是自信。虽然这里的进化过程异于他处,但什么等级的生命最多能形成什么等级的智慧,李万云知道得一清二楚。除非有孔虫们真的成了精。
  彭凯的耳机里传来刘茂琪的声音。
  “我们已经发现了你们的方位。请你们坚持在那里,救援队伍大概需要两个小时到达。除了氧气,你们还需要什么?”
  “嗯,一套液冷服,食品,大家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体力上坚持不了太久。还有,紫外线灯……”说到这里,彭凯停下来,注视着李万云。因为他已经开始打破他们之间临时协议。
  在彭凯与刘茂琪对话时,李万云也一直望着他。直到彭凯用目光向她征询,才说:
  “这些都是必须的吗?我是说,可不可以把带进洞里的器具减到最低标准?”
  谁也没有回答她。
  “还有人员,能不能减到最少。大批人员长时期在洞内活动,会破坏这里的大气成份。不知道有哪些物种会遭秧。”
  “李老师,”彭凯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您作为一个生态学家,有些想法我们能够理解。但我要提醒您,您的心理是矛盾的!如果按您的想法,要保护这个熔洞的生态平衡不被破坏,那只有一种作法:封闭熔洞,谁也不要进来作科学考察!”
  廖铮坐到李万云身边,拉着她的一只的手,大难面前,人们之间没有什么距离。廖铮觉得自己应该作些协调工作。
  “李老师,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有许多作法是迫不得以。人的生命毕竟有最高的价值。我想我们都能够从这里获得教训。即使万一我们不慎毁掉了这个小世界,我们也会加倍珍惜外面的大世界!”
  李万云不再说什么了。一滴泪水滚出她的眼眶。
  “怎么,你们有没有决定。”耳机里,刘茂琪的声音还在催促。
  “有,你们现在能够通过无线电定位吗?”
  “完全能。”
  “那就请不要再启动超声波探测。”
  “什么?那样我们找不到具体的路径,会使救援队走弯路,拖延救援时间。我们没什么,你们……”
  彭凯看了看周围的人。
  “没关系,这里没有人有生命危险,救援迟一些可以等。但是反复启用超声波探测,会破坏洞内物种的生理机能,后果不堪设想。”
  “好吧。随时通话!”
    刘茂琪的声音一停下来,周围竟是一片寂静。好半天都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有许多事情要思考和回味。
  “肯定与这个有关。”这时的许洪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一片岩壁前,借着微光观察着那面岩壁。那上面有一层苔藓般的东西。许洪峰四面看了一圈,光线所到之处,岩壁上到处都是这种苔藓状生物。
  “是藻类?”廖铮提着灯来到许洪峰身边,一起望着那片片灰色的东西。
  “不象,大概是一种真菌。”坐在李万云身边的孙晓莉远远地望过来,作着判断。廖铮十分相信这位生物学的活词典。
  “它们释放氧气?”
  “看样子,老天爷特意安排了这些真菌来搭救咱们。”彭凯欣喜地说。
  “不是这样,这个地方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使在这么个处境下,李万云那张爱得罪人的嘴依旧没有改变。
  “这只是熔洞生态系统的组成部分。这些真菌大概能够将二氧化硫还原,调节空气中的氧含量。进洞前我就有过疑问:这个熔洞如何保持它的氧含量,当时我以为一定有些不易发现的微小换气口,就象空调一样。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个生物圈,它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些真菌的功能就象亚马逊和西伯利亚的大森林。而且整个熔洞内一定有不止一处这样的结构。”
  “看样子它们还吸收声波。”彭凯继续调看着笔记本电脑里的资料,监视器的幽光照射着他的脸。
  “几次进行的超声波探测都没有发现这个洞腔,声波探测的结构图上,这里的内径被大大缩小。看上去只是一段普通洞隧。”
  终于可以有片刻喘息了。这里不仅空气清爽干燥。而且动物交响乐也不再演奏。紧张的神经一旦放松,人人都有一种虚脱般的感觉。此时他们除了静待救援队来到外,别无事情可作。廖铮觉得需要说些话来支撑起自己和大家的精神。
  “李老师,您的身体怎么样?”
  “还行,应该没有内伤。”
  “李老师,还记得您在进洞前说的话吗?文学家不会去描写低级生物。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反例。那是一部科幻电影。讲的是人和虫子之间的战争。不是真虫子,是虫形的外星人。不过习性与虫子没什么两样。这部影片里的战争给人的感觉真正是冷酷无情。当时我就很惊讶,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后来听了您的话才有些顿悟:人和虫子这样的低等生物之间差异太大,根本不可能交流,建立象人和家畜那样的关系。从进化的角度,有孔虫是不是比昆虫更低级?”
  “原生动物,动物界最低级的一门。”孙晓莉在一旁说道。
  “所以,也许人类与它之间只能这样相处。”
  “这不是有孔虫一个物种对我们发动的反攻。”李万云摇摇头。“是整个熔洞生物圈面对灾变的自然反应。六千多万年来,这个生物圈已经成为一个有机体。你也可以把它本身当作一个生命来看待。而我们,我们带进来的仪器设备,实验药品都是异类,就象致病细菌钻到了人肚子里,身体的免疫系统自然会反攻一样。我们进洞后发生的一切:电击、硫酸破坏、水淹,其实都是这个生物圈的本能反应。具体由哪一种生物来实施并不重要。”
  “您为什么说是反攻?不是进攻。我们并没有惹到它们,是它们在向我们进攻。”彭凯显然对李万云的多愁善感不以为然。
  “从我们进洞的头一天,我们就触犯了它们。”
  “抱歉,我不再与您争论了,您在为原生动物的‘利益’辩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还要为保全咱们这些高等人类的生命多努努力。”
  说着,彭凯又低下头,操纵起他笔记本电脑。
  这时候,许洪峰一直在那面岩壁前转来转去。忽然他大叫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
  “太棒了!机遇只垂青有准备的人。这是绝妙的静音材料!只要证明它能够大批量培养,并且没有毒性!它就有巨大的商业价值。那些在大城市噪音污染下生活的人们一定会喜爱它。”
  在刚才那一段时间里,二十五六岁的许洪峰第一次想到了死亡。当时他那破损的液冷服已经接近崩溃。他不知道单凭求生意志,自己能不能在蒸汽浴室般的熔洞里走一里多路。此时死亡的威胁被这里的富氧大气一举吹走。许洪峰的商业头脑又闯了回来。
  李万云很少见地主动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许洪峰,你和那些生物公司的关系我也知道一些。你如果有什么商业上的想法,我没有权力阻止你,但希望你一定保证一点:不要打扰这里的生命。比如你可以通过基因分析的方式,在外面培养你所说的这种静音材料,但一定不要在这里搞开采,甚至过于浪费的大规模取样也不应该。这一段洞穴之所以这样安静,之所以放出氧气,一定在这个生态系统内有它不可替代的意义。就象我们人身上的一个腺体,体积微小,但不可缺少。我这样要求过分吗?”

  “好吧,谁叫您是我老师呢!”
  耳机里,刘茂琪的声音已经有了洞壁的回响。
  “大彭,第七号标牌,已经完全看不清了。”刘茂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彭凯在那里苦苦地回忆着,第七号标牌钉在哪里?是怎样一个岔口?
  忽然,廖铮觉得这个标牌的号数相当熟悉。她想起来了。把背后自己的数码相机递了过去。
  “进洞后我拍过第七号标牌。本来是留下作资料的。”
  彭凯接过相机,将它联接在电脑上。
  一旁,李万云和孙晓莉坐在一起。昏暗中廖铮看不清她们的表情,只能听到她们的窃窃私私自语。
  “李老师,问您一个问题。”
  “说吧,老师的任务就是回答学生问题。”
  “您有没有心爱的人?”
  廖铮吓了一跳。旋即释然。经过这场危险后,人们之间的关系进了许多。内向腼腆的孙晓莉也可以当着几个大男人问这样私秘的问题。
  “有啊,”李万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你可以从系办公室的墙上看到他的照片。”
  “魏老师!”一旁的许洪峰大叫一声。
  “魏老师。”李万云的声音里仿佛有一丝娇羞,或者是一丝愁怅。
  “当时我也是这样喊他的,二十年前他就是我的指导教师。那时我比晓莉现在还小一些。”
  许洪峰离开他抱有极大兴趣的岩壁,凑到李万云面前。
  “李老师,您到现在还不结婚,是不是还想着魏老师?”
  “是啊。”李万云非常坦诚。“我们曾经到过谈婚论嫁的程度。那时他快五十了。还从来没谈过恋爱,不过那不是他性格上有什么问题。是……”
  李万云看了看两个年轻弟子,好象觉得他们理解不了能有什么因素让一个优秀学者被迫晚婚到五十岁,就把这个问题滑过去了。
  “他是个开朗的人,很有生活情趣,也热爱他的事业。当时刚恢复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只是为考大学而考大学,哪懂什么专业、学科分类,生物系和建筑系在我眼里也没有什么区别,都只代表着一张大学文凭。后来,我遇到了魏老师,他是我国最早的生态学家之一。我这一生中命运主动给我的礼物并不多,这是最好的一件。魏老师教会我对生命的爱,不光对人类,还包括对大自然中所有生命的爱。我从来没有在身边的任何人那里接触到这样博大的爱。我从他那里学到的不光有知识,还有许多行为准则,而且是一生无法再改变的准则。这些准则没有写在任何一本书里,只有一代代人靠亲身示范往下传。”
  李万云长出一口气,陶醉在过去的时光中。
  “我对他说过,如果我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情,这一生我只和他在一起生活。”
  “可魏老先生已经牺牲十年了!”许洪峰的语气里大有婉惜之意。无论从哪方面讲,李万云都是一个很出色的女性。
  “时代不同了,现在的恋爱原则是‘不求天长地久,但求一时拥有’。何况您遇到的又是这种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许洪峰显得非常关心。廖铮觉得他此时既可笑又可爱。
  “可是我已经拥有到了现在,为什么不能永远拥有下去呢?”李万云竟然和小自己整整一代的许洪峰平静地讨论起这个问题。
  “您?拥有?”
  “我想拥有的,是我对他的爱,并不是他对我的爱,他走不走又有什么关系呢?”
  廖铮默默地转到人群的另一面,防御着可能从那里爬过来的有孔虫。她准备出洞之后好好地采访一下当事人,这里面一定有动人心弦的故事,李万云性格中某种圣徒般的成份也有了源头。只是此时她不能破坏回忆的气氛。
  “你呐,小莉。你来到学校以后,我一直没有问过你的个人问题。不是我不关心,而是我觉得你好象是有过什么创伤。将心比心,我一直不敢触动你的伤口。”李万云问。
  “其实没什么,那事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漫散的光线中,廖铮看到孙晓莉靠在老师的肩膀上。仿佛是一对母女。
  “那是高中时候的事。在我们那个山沟里,高中时找对象很正常,一旦上不成大学,不赶快成婚,就好象要错过什么任务。尤其是女孩子。那时有一个男生……”
  大概终于是顾忌到周围的男人,孙晓莉还是吞下半句话。
  “后来,他先考上了大学,我就回家里开的小厂干活。我家条件好,他家条件差。我一直给他寄生活费。当时就有不错的朋友对我说,你这样没有什么结果的。他一个大学生,能和你有共同语言?我不信。后来他读完了大专,在城里分配了工作。就和我断了关系。他还是不错的,没通过中间人,亲自和我说……而且他把我寄给他的钱凑在一起还给我。他说他懂得尊严。就好象,就好象我要用钱收买他……”

  说到这里,孙晓莉再也无法平静下去,语气中饱含着深深的痛楚和委曲。
  “其实李老师,我并不象您希望的那样,是热爱科学事业的人。我其实没有多少事业心。后来重新读补习班,读大学就是为了赌气,大学怎么了?那么难上?读出来就可以居高临下地对待别人?我要读得比他好,让他根本无法相比。后来在您的指导下研究生态学,很多成份是为了寻找寄托。我是真怕了男人,和大自然里那些可爱的生命相比,男人一点都不能给我安全感。”
  许洪峰大概觉得这个时候呆在那里很尴尬,便起身退回到岩壁那里,继续构思他的商业规划。廖铮这才发觉自己竟和两个单身女人相处了这么久。而且自己的“鱼尾纹观龄术”大概也差火候。听这师徒两人对话,孙晓莉大概总有三十岁了。

  “后来不一样了,我真地为您敬业精神感动。以前科学家的形象在我心里只是概念,现在有了真正的榜样。世界上贤妻良母很多,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不算什么,再说我也不是那块料。我希望在您的指导下多作些科研工作。一生中能有些有意义的回忆,这就是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也许换一位导师,我就没这些想法了。大概当初魏老师对您的影响也是这样的吧。”
  毕竟在大山里度过了青春岁月,孙晓莉话一说得多了,一点知识分子的语言特点都没有,完全是一个纯朴的山村姑娘。廖铮很是感动,尤其是最后一句话,颇有点薪尽火传的意味。她知道,并没有多少人这样看待科学,把它当成如此悲壮的事情。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着。在他们现存的器具里,大概有十几个计时工具。既有单独的手表,也有电脑等各种仪器设备上配置的计时器。但谁也不想去看。这里就象一个安静的休息室。
  终于,这个世界里最缺乏的一种东西——光明,出现在远处的洞穴里。由于洞径曲曲弯弯,远处的冷光灯忽明忽暗,最后终于笔直地指向他们,象是要驱散他们周围的一切凶险。
  这时,彭凯收起了笔记本电脑,来到李万云身边。
  “抱歉,李老师。我理解您的心情,只是以前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单是纯粹的观察活动,就会对环境带来这样大的影响。所以我一直很紧张。处置不当之处请您原谅。”
  “没什么,”李万云握了握他的手。“我的心里也一直很矛盾,不过现在不了,有些事我已经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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