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片刻之后,那东西就飞出了光束。
  “晓莉,你眼睛好,看清是什么吗?”李万云问。
  “滇雀。”
  “看准了是滇雀?”许洪峰惊魂未定地走过来。刚才那一吓,差点让他扔掉手里的冷光灯。
  还没等孙晓莉回答,伴随着一声啼叫,那个小东西又从黑暗中飞出来,直扑许洪峰而去。许洪峰因为有了准备,连忙闪到一旁。在他后面就是帐篷,小东西一头撞到帐篷上,跌落在岩石上。孙晓莉手里的冷光灯也照了过去。灯光下,廖铮看到那的确是一只小鸟,比一般的麻雀大一些,背上有蓝绿相间的羽毛。小鸟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李万云小心地把它捧起来,拿到眼前观察。
  “是洞里土生土长的?”廖铮问。李万云摇摇头。
  “不是,否则它不会不适应这里的黑暗环境。瞧,它的眼睛发育得很正常。一定是洞口打开后从外面飞进来的。”
  “天哪,不知道它多长时间没有看到光明了!”鸟儿刚才那种飞蛾投火般举动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滇雀有自己的超声波定位系统,一定是洞内紊乱的声波干扰了它的定位。”孙晓莉也凑过来观察。
  “也就是说,两个生物圈里的生命,换到另一边就无法存活。”廖铮问。
  “不一定就无法存活,”李万云将死鸟放到标本箱中,小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这里的微生物不知能不能分解它”。然后才继续回答廖铮刚才的问题:
  “——但只有适应能力强的物种才能存活下来。六千万年前洞口封闭也是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恐怕只有几天,被封闭的各物种中肯定有一大批因为不适应而灭绝。比如,我们从洞口到这里一直都没发现大型物种。”
  “剩下的都是适应能力强的物种?”廖铮不不厌其烦地问。
  “在当时可以说是这样,但在今天又不同了。这个洞穴里的物种目前的适应能力恐怕都不会很强,因为洞穴里的自然环境六千多万年没有剧烈的改变。进洞前我向彭凯请教过,他说这里甚至没有四季变化,一年到头的气温和湿度几乎都是恒定的。这样的环境下无法诞生适应力很强的物种。”
  李万云拉了拉液冷服的肩头,接着又感慨地说:
  ”适应能力是生命的法宝。就拿眼前的情况来说吧。为什么这里的动物都有这样强的发声能力?因为这里没有光线,动物无法捕捉光信息。自从洞外那两个小生物开始,我们一路上看到的生物都是一付岩石般的冷色。当初它们的祖先被封闭在洞里时,一定也是五颜六色的,有各种各样的保护色(注一)、警戒色(注二)、还有作为识别通讯的体表颜色。但在这个黑暗世界里,一切体表颜色都退化掉了,反到强化了发音功能。来,你看……”
  说着,她拉着廖铮走到五六米开外的地方,在那里,一个十公分左右扇贝一样的灰色动物趴在岩石上,“喀啦、喀啦”的声音从它身上发了出来。
  “我想你一定觉得,这里动物发出的声音都很陌生,很难听吧。那是因为一般人熟悉的动物声音,除了蝉是通过膜翅牵引发声的以外,基本上都是通过喉部的发音器官发出的,所以称为‘叫声’。这里的生物非常低级,还没有进化到拥有声带、鸣管的程度,你看这种动物,大概是多板纲的软体动物,它是靠几片甲壳相互磨擦发音的。除此之外,还有能刮擦外物发音,能以前后翅磨擦发音的。这些声音与声带发出的声音比,本来很单调很原始,但在这里,通过六千万年的演化,它们竟然可以用这些低级的发音方式发出如此复杂的声音。这些声音一定是用来传递信息的。这里没有光线,生物就发展出如此复杂的声音信息系统作为补偿。”

  难得李万云心情这样好,廖铮耐心听着,她知道学者们谈话都有点象授课,要讲得原原本本。而且她也逐渐能感受到李万云那冷漠外表下的激情所在。这种激情很少有人能够理解,甚至很少有谁能爱听她这样地讲。所以李万云平时的冷漠大概也是某种“适应行为”。要理解李万云的内心,必须得了解李万云的研究,了解李万云平时面对的那些资料和仪器。有谁能作到这一点?她的先生?

  当廖铮发现自己走神时,孙晓莉正好走过来,插了一句:
  “要是魏教授还在就好了,他是动物行为学(注三)专家,一定能很快辨别出这些声音包含的信息。”
  廖铮心里暗笑,这师徒俩说话都不分场合。虽然她不知道这个魏教授是什么人,但明显是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的名字。果然,李万云不说话了。看她的口形,应该是叹了口气,但叹气声被裹在异种贝类难听的“嘎嘎”声中,一点都听不出来。
  “好吧,开始按计划工作吧。”李万云迅速驱散刚才心头的片刻乌云。“廖铮啊,你如果有时间,请帮助许洪峰进行他的任务,他的任务很重要,他要去寻找新的自养者(注四)。这也是我们此行的主要目标。”
  廖铮应了一声,和许洪峰一起,带着一盏冷光灯和一些必要的工具向黑暗中进发。
  “你的任务是什么?”廖铮问道。李万云刚才的解释她一下子没有听明白。
  “找初级生产者。就是一个生态系统里,最早把自然界里的能量转变为生物能的物种。在我们那个世界里不用说了,初级生产者就是植物,但在这个没有光线的是方,初级生产者是什么,还很难说。研究捕食者之间的关系需要很长时间。找到初级生产者是比较简单的事情。”
  “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
  “一个很重要的课题,李老师认为它很有意思,一旦搞清楚将是生物学上的重大突破。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有意思。除非它有商业价值。”这时他们离开帐篷已经有相当的距离了。
  “可是,照我的了解,生态学研究成果恐怕很难有商业价值吧。”
  “很难?根本就是不可能,这种学问就是和钱过不去的人搞出来的。只有政府部门需要它的成果,今天让这个行业停产,明天让那个行业限产。不过生态学研究少不了以生物学研究作基础,所以我可以搞自己的副业。找新的药用物种。”
  “药用物种?”
  “对,药用物种。如今医药界对单纯的化学制剂越来越没有信心。有点实力的医药企业都在寻找还没有被发现的药用物种,盼着从山沟里、大海深处或者眼前这样的洞子里碰到那么个新物种,能提练出新药,能防癌,能治艾滋病什么的。总之就象赌博一样。但这一辈子只要赌中一回……”

  许洪峰把右手握着的取样杆在灯光里晃了几晃,没往下说,大概是陷入憧憬之中,更可能是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在“赌中一回”后该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听说现在诺贝尔奖金的额度已经很大了,真要拿一个生物学奖,不也算是有经济效益吗?”廖铮打趣道。
  “诺贝尔奖金确实值几个钱,可是在我们这样的国情下,真拿到了诺贝尔奖,又有多少是自己的!”
  廖铮逐渐明白了许洪峰的一些想法。看来当初他请自己加入考察队,基本上是心血来潮,拉廖铮这样一个半商半文的人士来。以图激发些商机火花。这样的情况廖铮已经遇到过不止一次。许多人把她当作走南闯北,神通广大之辈,托付她作许多商业上的事。但进这个洞里一看,发现可能根本就没有商业价值。许洪峰不仅自己有些泄气,对廖铮也不如刚见时那样热心。倒是李万云和孙晓莉越来越能与这个对科学并不算外行的外行接近。
  “我们要找的初级生产者在什么地方?”廖铮问。她已经全身心地投入这次考察中。
  “应该在水里。我们出发前作过推测:洞里的生命既然可以不靠阳光生存,必然是从地热中提取并转化热量。从已知物种推测,只有一些厌氧菌(注五)能作到这一点。支撑这个熔洞所有生命的大概是几种古生物学家还没发现的厌氧菌,或者是一些古代厌氧菌的变体。”尽管满脑子商业构思,提到专业问题上来,许洪峰还不算生疏。
  这时,他们已经绕过前广场的平台,走到一个伸向水池内的桥形构造上。许洪峰高擎灯具,用光束在水面上扫来扫去。
  “是什么形态的生物?”廖铮也帮着他观察。
  “不清楚,应该是在混浊的水质里。来,你拿一下灯。”说着,许洪峰将灯交给廖铮,然后向水面伸出取样杆。
  “用过这东西吗?”
  “没有。”
  “将这个套杆拉下来,伸向目标,用勺部舀起样本,然后推上套杆,样本就留在勺的内部。”许洪峰一边说,一边示范。然后又把舀到勺内的水倒掉。因为他看到那只是一勺清水。
  “取样是生态学研究的基本功之一,必须学的。怪呀,水流这样急,留不住什么东西,不可能形成生物层。不知道彭凯他们那里有没有关于水深的测量资料,如果水层足够深,可能会发现分层现象。或许我们要找的初级生产者在最下部,紧贴地热供应面的地方。”许洪峰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
  “如果是在水层深处,又是什么东西把它们固定的能量带到水面上来,让那些象贝类似的动物使用?鱼类?”
  许洪峰摇了摇头。“你看了这么半天,这里可有鱼类?”
  正说着,水面翻起一股小水花。如果是在外界的水面上,这样酒杯大小的水花很难引起注意。两个人立刻盯着水花,只见两只小小的须子伸出来,接着,一个虾子大小,模样也很相似的小东西在水面上翻了个身,又沉了下去。
  此时,他们与帐篷已经相隔很远,中间是大片黑暗,没有一点对比物。远处那束冷光束就象在虚空中飘荡一样。廖铮头一次看到这种怪异的情景。以前她只下过修建的有形有状的人工洞穴。
  他们贴着水边,又向前走去。廖铮手里的冷光灯一直扫射着水面。一路上,不时有几种虾子大小的动物翻上水面。
  “唉,你看这个!”廖铮手指着两个人前进的路上几个贝壳形生物。它们大多只有几公分的直径。几近透明的伪足从背上的壳中伸出来,在四外晃着。
  “我在洞里见过很多次这种东西,你看它们象什么?”
  许洪峰用灯光照射着它们。它们对灯光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在那里悠哉游哉地变换着身体的形状。
  “象是,象是……”许洪峰情不自禁地用夹着取样杆的手搔了搔头皮,好在那取样杆看似长大,其实只有百十克的分量。
  “应该是一种分布很广的古生物遗孑物种(注六),但我想不起来了。我对古生物学不熟悉。”
  “啊,没关系,一会儿我问我的孙老师去。”廖铮笑着说。
  “孙晓莉?可以,她是个活词典!”
  廖铮从许洪峰的话里听出一种酸味。
  “怎么……”
  “想当初她报考研究生时,将讲义上的每一个实验都背下来……没什么,无非是两种不同的治学方法。只是李老师喜欢这样的学生,按照他们那代人的价值观,那叫埋头苦干。将来我如果有自己的公司,可以聘她来收集科技情报。”
  廖铮觉得,如果几年后她真的从一家什么公司里看到许洪峰,那一点不奇怪。反到是如果他还呆在一家科研院所,倒是件怪事。她好奇地俯下身去,用手指头按住一只那小家伙伸出来的伪足(注七)……

  那只伪足突然断开,异种贝类将全身缩到壳内,僵在地上。由于断裂发生的很突然,吓得廖铮立刻缩回了手。那只小小的断肢在岩面上跳动到了几下,不动了。
  “哈!你找到了一个能够肢体再生的物种。”许洪峰说。廖铮明白过来。自然界里不少生物都可以在遇到危险时,为逃生而丢弃部分肢体,以后则慢慢生出。廖铮站起来,决定不再打扰那个小东西。两个人又向前走去。
  这个前广场的内部形状大概很像一个运动场,转了一圈之后,他们又回到帐篷跟前。李万云师徒俩此时都在帐篷里。一股股热气在周围荡漾,让廖铮觉得很憋气。
  她挑开帐篷的软门,只见孙晓莉正伏身在工作台上,一双眼睛注视着监视器,在兰色指示灯的照耀下,她那张全神惯注的脸显示出平时少有的魅力,廖铮暗叹道,可惜不会有哪个男人在实验室里注意一个异性的魅力。那边,李万云正在对照两张X光片。
  “没有,岸边水表一带什么都没有。”许洪峰将取样杆放在工作台边。
  “来,你们看看我们的检测成果。”李万云放下X光片,有些兴奋地说:“在洞口外的两个动物标本里,我们发现了游离态的硫颗粒,一定是富集作用(注八)的结果,这说明……”

  正在这里,李万云的对讲机里传来彭凯焦急的声音,
  “是李老师吗?”
  “是我,怎么?”
  “请你们派人来,陆绍中受伤了。”
  “什么伤。”李万云急促地问。
  “不清楚,象是受到了电击!”
  “嗵!嘶嘶……倏……嗵!”一连串响声从帐篷外传进来,吓得众人赶紧冲到外面,举目四望。外面仍旧是一片漆黑,他们听到的仍旧是异种生物们的怪声怪调,只是这次听起来,尤其象庆祝胜利的礼炮声。
  注一:保护色,某些动物在进化中形成的与栖息环境相适应的色彩,有利于避免受到敌害攻击,或猎捕食物。
  注二:警戒色,某些动物在进化中形成的鲜艳色彩和斑纹,使敌害易于识别,并因警吓而退走。
  注三:动物行为学,生态学的一个分科,研究动物在自然条件下的各种行为,包括个体行为和社会行为,即动物对外界环境和内在环境的变化的所有反应过程。
  注四:自养者,直接将无机物转化为有机物供给自身需要的物种,包括绿色植物、光合细菌与化能合成细菌。
  注五:厌氧菌,必须在无分子氧或还原性的环境下才能生存的微生物。
  注六:遗孓物种,在地质年代里曾经大量存在,如今仅少量存活的物种。又被称为活化石。
  注七:伪足,细胞质临时性或半永久性的向外伸出部分。
  注八:富集作用,某种化学成份通过物种之间的捕食关系,在食物链末端的物种那里形成比较高的浓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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