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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廖铮作了个恶梦:在一个昏暗的洞穴里,一只巨大的甲虫在追赶她,利刀般的螯就在她背后几寸远的地方划来划去。她当然要拼命逃跑,但双脚软绵绵的,就象踩在空气上一样。而那巨大的甲虫也不一下子扑上来,同样也在后面笨重地挪动,象是要一点点吓死她,而不是吃掉她。 这个恶梦让她天不亮就醒了过来,而且再也没睡着。她躺在床上,想了想几天来的经历,觉得李万云和许洪峰师徒俩都为这个梦的形成作了“贡献”。她起床到院里活动身体。不知怎的,那恶梦留下的不详之感总是挥之不去。 早饭一过,联合考察队的车子就驶出科协大院,向崇山峻岭进发。车上除了李万云师徒三人和廖铮外,还有两位地质队员:彭凯和陆绍中。按计划,地探队仍在等待着他们尚在途中的仪器设备。 越野车是地质队新购进的装备。大概是车子性能良好的缘故,司机一边开一边唱着歌。彭凯、陆绍中两人和廖铮面对面地坐在车子中间贴壁布置的座位上。在他们中间,码放着两队的一些设备。后座上,孙晓莉象个学徒一样,看守着生态学小组带来的仪器设备。除了偶而看一看窗外,一直一言不发。前面坐着的李万云则望着车窗外远处迎面而来的山峰。许洪峰坐在老师身边,倾着上身同她讲着什么。李万云听得多,回答得少。 路上无事,廖铮开始向两位地质工作者讨教。 “你们两位都到过这个熔洞吗?” “到过,我进去过两次,他进去过三次。不过我们队也已经是第二梯队了。区地质队比我们进去得早。” 答话的是彭凯。他显得比较健谈,打开手提电脑,一边调阅资料,一边为廖铮介绍。 “发现熔洞的这座山当地人叫老爷岭。其实以前地矿勘探卫星对这座山作遥感测量时,就发现山的比重远小于正常值。那时,地质工作人员就推断山的内部一定有熔洞类结构。只是进不去。洞口是地震后采草药的山民最先发现的。区地质队进到这个洞口,因为没有液冷服,只深入到洞内几十米处的地方。你猜他们发现了什么?” 陆绍中接口道:“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 “对,声音,声音大的时候说话都听不太清。一听就是各种动物发出来的。在密封六千多万年的熔洞里发现生物,这还是从来没发现过的事。后来我们到那个洞里去的时候,也让那声音吵得受不了。不过洞口附近倒没发现什么生物,大概都在洞的深处。由于熔洞的特殊构造,形成拢音效果。来,你看。“彭凯指着电脑监视器上显示出的两幅图。 “这是熔洞的横剖面图和纵剖面图,经超声波探测作出的。喏,这是洞口处,也是熔洞岩壁最薄的地方。从这里向左或向右,都有通道伸向洞的深处。喏,上下几层。迷宫一样。在离洞口两百米远处汇合,形成一个宽平台结构,我们叫它前广场。目前那就是地质队考察得最远的地方。我们在前广场上建立了基地,搭起充气房子。图上显示,再往前还有一个宽平台结构,我们叫它后广场,后广场的面积远比前广场大。前后广场之间有四条通道相连。另外要注意的,就是熔洞内的地下水系。从前广场到后广场这一片,有发达的地下水。不过都是热泉,水温在五十度左右。这是本地的特点。人要掉下去,就是穿着液冷服也支持不了多久。” 廖铮仔细地看着那两幅图。换算着图上的比例尺。 “天呐,这个洞有多大?” “大概可以把腾冲县城装进去,老城区加新城区一起装进去。”陆绍中说。 “图上显示这洞里的路,怎么那么平滑,看上去象人工修的旅游线路。” “这只是概括分析图。洞里有许多生物都在发出声波,也包括次声波和超声波,干扰了声波探测。” 虽然据说洞里象蒸汽溶室一样闷热,但此时山风吹进半敞的车窗,还是非常舒服的。彭凯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感慨地说: “自打加入地探队以来,我进过的山洞足有一百多个,对洞穴很有感情。其实算起来,人类住在洞里的时间远远长于住在房子里的时间。洞是人们最早的家园!”彭凯忽然议论起类似哲学的问题。然后又想起什么,问廖铮:“噢,对了,你这次考察有没有特定任务?” “没有,自己管自己。主要是代表读者了解你们的考察工作。记录,宣传。” 听到这话,李万云回过头注意地看了看廖铮。 “那你也宣传宣传我们吧,我们的任务是考察熔洞的地质构造。”彭凯说得很主动。“熔洞探险历来内容丰富。” “好啊,”经过昨天李万云的冷遇,彭凯的邀请让她觉得很开心。“我就算第三考察队吧,随时给你们任何一方打下手。” “那太好了。来,我给你讲一些关于洞穴的基础知识,让你速成一下。从哪讲起……啊!你知道岩洞是怎样形成的吗?” “这也太浅显了吧。”一旁的陆绍中笑着说。 “不浅不浅,我真不知道洞是怎样形成的。”廖铮实话实说。 “好吧。洞穴有几种形成方式。一种由熔岩升成,岩浆流动时,外面的一层遇冷凝成壳,里面的还在流,流空了,形成管道,就是洞穴。一种是地质运动升成的,简单说就是地震形成的深层裂缝。还有一种是由海水或偏碱、偏酸性的地下水长期腐蚀形成。另外还有一些造岩生物,如海里的珊瑚虫,有孔虫(注一)等,死后留下的骨骼在形成岩礁时,也会留下内部洞穴。老爷岭熔洞恰好包含了全部四种洞穴形成方式。最初它是熔岩洞穴,几千万年前的一次地质大变动又让它与世隔绝,后来地下水又不停地冲刷,扩展洞穴内部空间。我们在洞内发现了类似有孔虫的生物。它们肯定也参与了洞体的构造过程。但以前发现的有孔虫只生存在海洋里,所以我们观察的是否准确,还需要李老师他们这些生物学专家来鉴定。 在彭凯向廖铮讲他的“洞经”时,许洪峰和李万云的交谈也不时传到廖铮耳中。 “清霖公司只是请您在广告里露个面,您什么话都不用说。”许洪峰很迫切地说着。 “什么话都不说,也等于是说话了。”由于廖铮的视野没有朝向那边,她看不到教授的表情,只能从她的话音里听到一丝疲惫的感觉。昨天面对熔洞结构图时的坚决和自信不知到了哪里。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那种补剂的疗效。他们为什么不找一个医学专家去作广告。” “您看这儿……”廖铮听到纸张唏唏娑娑的声音。 “去年一年,您的名字在国家一级报刊上出现过三十五次,二级报刊上一百零七次,省级报刊上一百五十五次。卫星电视一次,普通电视台三次。而且您是科学家,您在媒体上留下的都是美名,广告用语叫‘美誉度’。说实话,如果计算您的广告身价,您是我们生态所最大的一笔资产。” 李万云“卟哧”一声笑了。“干什么嘛?你要把老师卖了?” 偶然听到许洪峰这段话的廖铮也吓了一跳,原来现在人的名气已经可以用价格来衡量了,不知“廖铮”这两个字如今值多少钱。 “瞧您说的。您一心盼着改善科研条件,这次所里更新设备,清霖公司没少掏钱,他们是为什么呀?” “合同上写的不是无偿捐款吗?” “是无偿,可是下一笔呢?下一笔人家就不会再无偿了。”许洪峰紧追不舍。 好半天李万云那边都没有声音。廖铮仿佛能够感受到她的犹豫不决。 正在这时,廖铮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出手机一看:没有通话信息,小屏幕上只有一行字: “祝你成功,陈浩。” 陈浩和廖铮在通信和留言时从来不在落款上用简称,他们觉得,类似“浩”、“铮”之类的称呼太软棉棉的了,哪及真名实姓有气魄。屏幕上这个廖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在她的心里引出一团火,从小腹直升到头顶,让她觉得精力充沛。 熔洞的入口远在荒无人迹的地方。距目的地数百米处,汽车就不能再前进了。司机找到一处宽阔的地方停下来。大家下了车,将各种仪器或背上肩头,或拎在手里,由彭凯和陆绍中带领,往入口处走着。李万云虽然年纪最大,但双手也没有空着,各拎着一只工具箱。李万云的身材就是在纤弱的江南女子里也只算中等。但她尽管年近五旬,走起山路来仍象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地质工作者和生物学工作者是科学家中的体力劳动者,野外工作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相比之下,实验室和书斋倒是呆得不多。所以人人都是一副好体格。 廖铮很是公平,一只手帮生态学考察组拎了只小型切片机(注二),一只手为地探队拎了台水质量表。在杂志社一班文人同事中间,廖铮常炫耀自己运动员一般的健康体格。不过与眼前这些人相比,显然没有什么优势。 廖铮一边走,一边见缝插针地进行采访工作。作为半个记者,采访也是她主要的工作内容。她来到许洪峰身边。后者正扛着一台离心机(注三)。 “许洪峰,我想问个问题。当初你为什么选择生态学这个专业。我觉得你不太象是个坐下来搞研究的人。” “为什么?为了文凭呗。这个学科是冷门,往年研究生都招不满。报名的有一个录取一个。挤不上热门专业,就只好到这里来了。” 这时,他们与李万云相距并不远,但许洪峰显然不怕让后者听到这些话。 “一学起来觉得真没意思。生态学就象经济学里的宏观经济学,你要是不到省政府或者国务院工作,学懂这些知识一点用没有,反而让人觉得很丧气。” “很丧气?”廖铮奇怪地问。 “当然很丧气。你花了千辛万苦搞调查,写下篇论文,什么〈某地区酸雨对生态环境的危害〉、什么〈某地区水污染对生态环境的危害〉,有什么用!人家那些工厂该开工还是要开工。不开工,让你一个生态学家提供利润,提供就业机会?” “小心,前面是山体滑坡。”在前面带队的陆绍中提醒大家。十几天前的那场地震在老爷岭这一带引起多处山体滑坡。面前这处正好撩起了遮盖熔洞六千多万年的“面纱”。知道熔洞就在眼前,大家的心情振奋起来。只是这里不仅没有路,而且滑坡之后的碎石积成陡峭的一堆,非常难走。一行人相互扶助着向前走去。 “不过从大范围讲,整个生物学倒是很有潜力的。是二十一世纪的朝阳行业。有人分析,计算机之后的高科技经济增长点就是生物学领域。” “你理解的有潜力主要是指经济潜力喽?” “正是!”许洪峰仿佛故意提高音量,给前面走着的李万云听。“搞科研的考虑经济因素没什么不对的。就拿我们带来的这些电镜、切片机、分离机来说吧,上一代产品的体积大得只能摆在实验室里,现在可以直接带到考察第一线。可是钱呢?仪器的价格和体积成反比的!这次没有企业赞助,我们就拿不到这些设备。就还得象以前那样,前方后方来回跑。找到几个标本,跑回实验室,看出点名堂,再跑回第一线。” 许洪峰是廖铮这次考察中头一个接触的人,而且廖铮觉得他说得也在理,但她还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别人宣传自己想法的搭挡。她又与许洪峰聊了几句,就向前追赶彭凯他们了。 走过山体滑坡处,踏过没膝的野草,在他们面前,忽然出现了半个篮球场大小的一片空地。空地上支着一顶帆布帐篷。那是地质考察队建立的基地。两位地质队的工作人员正在那里守着。见到同事们来了,他们披着大衣,从帐篷里高兴地迎了出来。这里的夜间很冷,廖铮不知他们是否能睡得安稳。 “这样,女士优先,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儿。”彭凯说着,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先坐下来。他指的是让三个女同胞先到帐篷里去换衣服。 “来吧。”李万云向廖铮招了招手。这次李万云倒不那么太冷淡。廖铮低下头从矮矮的帐篷门走了进去。 大概由于里面有什么机关,不能迭放。所以液冷服就挂在帐篷里的合金衣架上。孙晓莉拿过一套,帮廖铮将液冷服从头上套下去,一边封结胸前的锁扣,一边告诉她注意事项。 “刚开始可能觉得有些憋气,因为它完全隔绝皮肤与空气的热交换。过一会儿就好了。这里是调节伐,觉得温度不适应可以扳动它。向上是升漫,向下是降温。来,套上鞋子。试着走几步。” 廖铮在帐篷里走了几步,又抬抬膝盖,弯弯腰,觉得并无不适,就象穿上一套运动休闲装。 “这是第三代产品,在关节处用了碳素纤维。我穿过第一代,就象太空服一样笨。”孙晓莉一边说一边穿上自己的那套。这还是相见以来,孙晓莉第一次主动说话。 那边,李万云也换上液冷服。看她们熟练的样子,就象套上一件平常的风衣。 “我觉得,你这次可能没有多少东西能写。”李万云一边整理着腰间的工具系带,一边对廖铮说:“平时我也看些文学作品。印象里,作家要在作品中写动物,最低也是脊椎动物亚门,而且 一般都是鸟纲、哺乳纲的动物。因为动物进化到这种水平,才能与人类有一定的情感交流,才能发生故事。偶而写到爬行类的恐龙,也是因为恐龙肢体巨大,而且当初灭绝得很有戏剧性。可这次,你恐怕不能从洞里找到比口索动物(注四)更高级的品种。” 李万云说得很快,廖铮不得不费力地听着,并且迅速在脑海中寻找有关物种分类方面的知识。到最后她也没有记起口索动物有哪些代表。但她却觉得,这位自然科学工作者对文学的这一点见解准确得惊人。 “没关系,如果是真正的科学爱好者,应该能对任何一种发现感兴趣。” 李万云停下手,注意地望了望她。 “怎么了,李老师。”廖铮问。 “没什么,晓莉啊,交给你一个任务,廖铮有什么问题,你要负责回答她。她的文章有几十万读者,希望她能把其中的科学知识写得准确。” 据说女人与男人相比有一个明显的优势,就是不会因为顾虑面子而不懂装懂。廖铮从来都坚持发扬这一优势,所以一听李万云给自己派了顾问,就想开口问一问口索动物是怎样低等的一类物种。还没等张嘴,外面就响起了彭凯洪亮的声音。 “快一点吧,梳妆打扮是没有用的,到洞里就是一头汗。” 三位女士走出帐篷。孙晓莉小声地问廖铮: “你这样到处跑,爱人没意见?” 两个人相距很近,所以廖铮听到她的问话后,又不自觉地看了看她的鱼尾纹。发现她可能不象昨天自己认为的那样,只有二十五六的年纪。 “我爱人也从事类似的职业,他支持我!” “哦……”孙晓莉若有所思地退到一旁,无论言语还是表情,都没有对廖铮的回答作出评论。 十几分钟后,六个人都换上了银光闪闪的液冷服。每个人又背上一个小型备用氧气瓶。李万云他们都是头一次进洞,只有听彭凯讲里面的厉害。彭凯告诉他们,这里面的氧含量比地平线低十个百分点,相当于七千五百米高空的氧含量。不同的是这里的气压并不低。氧气减少的比例由氮气补充。彭凯告诉新来者,要节省用氧。主要呼吸空气,感到憋气时再吸一口氧。 “李老师,您的身体真没问题?”彭凯不放心地问。廖铮知道,李万云年近五旬,很可能受不了长时间缺氧。 “真没问题。不然进洞去岂不为大家添麻烦。”李万云讲话没有什么文采,实话直说。 接着,他们又戴好对讲耳机。陆绍中把磁卡大小的频道调节器递给廖铮。告诉她上面的哪个频道能够与谁通话。 “那里面这样吵吗?”廖铮接过调节器,不禁有些吃惊。 “哈,不是,吵是吵一点,但不影响交谈。主要是进洞之后我们肯定会分开活动。经常需要联络。” 廖铮将它别在腰间。 这样一来,每个人看上去都象是宇航员了。 “比起李老师年轻时参加的考察,我们这就是高消费了。”许洪峰开着玩笑。廖铮觉得,没有他活跃气氛,不善言谈的李万云、孙晓莉师徒俩会把人闷死。 洞口就在帐篷不远处的一处山坡上,一堆乱石挡住不少视线,洞口在外面看来只有半扇门那样大。廖铮不由得感谢起天意来。采药的山民很容易就忽略这个洞口。 “你们又把它扩大了?”看了看洞口附近平整过的一片地,李万云问彭凯,语调里依然带着那种廖铮不明所以的忧虑感。 “只是清理了外面的乱石,不然大一点的设备送不进去。”由于是第一次合作,彭凯也不熟悉面前这位女学者的性格。 “来吧,这就是两个世界的交界线!”彭凯总能讲出一些有诗意的话。不过立刻就被李万云的一句话破坏了气氛。 “现在变成一个世界了!” 对于李万云的态度,廖铮忽然有些能理解了。她想起了美国科学家所作的生物圈二号实验。记得为了保证生物圈二号与周围环境的严密隔绝,科学家们采取了许多措施。而眼前这个封闭的岩洞,不正是一个天然的生物圈吗?李万云是不是在担心这个生物圈已经失去了天然的密闭条件? 他们向洞口走去。离那堆乱石几米远,孙晓莉忽然叫了一声。 “李老师,注意那儿。” 大家循着孙晓莉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洞口附近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上,俯着两个小小的生物。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生物,看上去就象螃蟹,但只有大一点的钮扣大小。它们一动不动地呆在阳光下。灰色的身体泛着一种岩石般的色彩。若不是有意去注意,这样小的东西肯定会被忽略过去。 李万云立刻来到近前,俯下身观察。廖铮听到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它们死了!” 注一:有孔虫,原生动物门肉足虫纲的一目,分布于海洋,死后沉积海底,形成岩石。其中最大的种类曾被南太平洋土著居民用作货币,又称货币虫。 注二:切片机,用来将标本切成不同厚度的薄片,在显微镜下观察。 注三:离心机,生物学实验装置。通过高速旋转,纯化作为标本的人体及动植物组织的细胞器、蛋白质、酶、核酸病毒等物质。供实验观察。 注四:口索动物,脊索动物门中最低级的一个亚门,仅在口腔部有一点脊索结构 ------------------ 作者郑军友情提供,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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