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魔降临


  夜魔又再降临基加利。
  位于非洲中部的小国卢旺达,正爆发大规模内战,首都基加利已进入无政府状态,入夜之后更如同死城!
  内田梦子紧握着一柄图西族遗下的手枪,敏捷地穿过两条小巷,朝一幢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奔去。
  只要再走几步,便可抵达由一批叛军控制的医院。
  这场由卢旺达两大族裔,胡图族与图西族爆发的血腥内战,已持续一星期,导致二万人在暴乱中死亡!
  死的除了双方的族人外,还包括甘多名修女与传教士。
  梦子永远也不会忘记,西班牙籍修女依洛莉,在挤满孤儿的病房中,向她讲过的说话。
  “修道院内孤儿,极需要这批药物,”依洛莉修女扬起手中。
  一张纸条道:“那名叛军队长答应我,会将医院中一部份药物拿出来,这群无辜的小孩终于得救了!”
  梦子是比利时红十宇会中唯一的日本人,亦是会中第一名派驻卢旺达进行人道援助工作的女性。
  跟梦子谈得最投契的,就是年青的依洛莉修女。
  那天清晨,梦子目送依洛莉修女乘坐吉普车,离开修道院时,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望着那辆在黄沙中消失的吉普车,默默地送上祝福。
  傍晚时分,梦子正在替一名遭图西族人毒打的胡图族女孩洗刷伤口,发现在病房门外,呆立着另一位修女维仙尼亚。
  “三十分钟前,依洛莉修女被人发现毙在基加利市立医院后巷——”仙尼亚修女还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_梦子如今置身的,正是依洛莉修女当日陈尸之地!
  内田梦子胆敢勇闯虎穴,只是出于一腔热血。
  依洛莉修女就是在这条黑暗的后巷内,遭十多名武装分子追杀的!梦子环顾着四周,一股寒意从心中直透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翻过一堵墙。把身子埋在一堆纸皮箱的后面。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全是运载药物用的纸箱。
  突然传来一阵恶臭!
  梦子正想后退几步,却已被一件物体绊倒。
  她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具腐尸!
  尸体已经发胀,在炎热的天气下,正传出阵阵中人欲呕的异味!
  梦子早已习惯看尸体,但一具正有千百条蛆虫从鼻孔涌出的尸体,还是令竭力镇静的她惊叫起来!
  就在这恐怖时刻,远处又突传来一扇铁门打开的声音!梦子咬紧牙关,绝不让自己再次惊叫,否则就可能变作下一具躺在这里的腐尸!
  她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间哼一声道。“你昨天在法国大使馆抢来的那箱红酒,还喝剩多少瓶?”另一个人有气无力的答道:“全喝光了,长面包则还有几条!”说罢,就用力将一件物体掷向梦子藏身的角落!
  她想闪避已经太迟了!压在她身上的并非法国面包,而是另一具尸体——上具被子弹射得似个蜂窝的男子尸体!
  他的双眼突出,刚巧盯着给压住的内田梦子。
  梦子立即屏住呼吸,但仍然嗅到一股属于死神的气味!
  其实像如今压在她身上的尸体,在首都基加利的大街小巷里,至少躺着上万具!
  由于市立医院已被叛军占据,他们已开始将存放在殓房中的尸体抛出街外,把殓房改作冷藏食物和药物的地方。
  占据市立医院的叛军,正式名称是“卢旺达爱国阵线”,成员全部是图西族人。在往日由死对头胡图族人控制的政权眼中,自然被视为叛乱组织了。
  内田梦子在两个大纸箱的夹缝中,发现那两名叛军成员嘴角叨着香烟,手执自动机枪,看来是借弃尸为名,躲到后巷开小差为实。
  天!他们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但是……但是一股黑色的稠浓物体,正由门牙全被打脱的男尸口中流出来,沿着伤痕累累的面颊,流到梦子的胸前。
  死不瞑目的男尸盯着梦子,好像她就是害死自己的人!
  这短短的十秒,对内田梦子来说,就访似十日、十年、十个世纪!地球此刻已经停止转动,时间早就凝住了!
  她闭上眼睛,忍受着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
  她不断的警告自己:“梦子,你绝不能轻举妄动,外面是两名杀人不眨眼的叛军,一定要坚持下去!”
  那两名叛军体格魁梧,有着典型尼罗河图西族土著的特征。早在十五世纪,他们的祖先已从埃塞俄比亚迁徙至卢旺达,并向胡图族人实施封建统治,因而种下两大族人五百年来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
  这几百年来,图西族一直统治着卢旺达和另一地区布隆迪,直至十九世纪,由于比利时在中非建立了强大的殖民帝国,卢旺达和布隆迪终成为比利时殖民地。
  一九六二年,卢旺达宣布独立,占有八成人口,兼且长期被受压迫的胡图族人,用暴力手段夺取了由欧洲殖民统治者一手扶植的图西族政权,结果导致大批图西族人逃难到布隆迪去。从此,胡图族控制卢旺达,图西族则控制邻国布隆迪,因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卢旺达和布隆迪两个国家,已被公认为非洲局势最紧张的地区之一。两国之内均存在反政府组织,经常互相杀戮,民不聊生。
  局势看似复杂,其实颇易理解。A国内有少数B国人搞事,而B国内亦有A国人在搞事。两大族裔多年的血海深仇,埋下的复仇炸弹终于在上星期爆发!
  A国和B国的总统——不,是卢旺达和布隆迪两国的总统,飞往坦桑尼亚参加高峰会议,企图想结束血腥冲突,可惜两人一同乘机返回卢旺达首都基加利之际,竟在机场上空神秘失事,机毁人亡!
  内田梦子当晚正在机场附近一间诊所里,替学童注射防疫针。突然听到一声隆然巨响,她和那群天真活泼又好奇的学童望向窗外,只见一团火球从半空堕落田野,冒起的烟直冲天际!
  在那一刹间,梦子并未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在腥风血雨下的基加利,又有什么是不可以发生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那团从天而降的火球油然而生。
  梦子望着那群可怜又无辜的孩子,知道暴风雨快来临了那团火球会不会是上帝的天火?把人间一切罪恶和仇恨全烧掉,使这片美好的大地,在火焰下重生?再没有战争,再没有极权的政府……
  当内田梦子返回修道院的时候,依洛莉修女正在花园的那口井打水。“梦子,你回来了,太好了!”依洛莉修女开心得连水桶也碰跌在地上,飞奔过来拥抱着梦子道:“感谢上帝,你安全回来了!我还担心飞机堕落你刚才工作的诊所。两位总统乘坐的专机,一小时前在首都机场降落时,被两枚火箭击中!”
  内田梦子轻叹一声,望着满脸愁容的依洛莉修女道:“放心吧!无论局势变得多坏,我也不信叛军敢来找修道院麻烦。”
  就在梦子说到这里的时候,黑的夜空之上,掠过几架军用直升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引擎声!
  梦子抬头望向天际,思绪一片混乱。
  卢旺达总统哈比亚利马纳,与布隆迪总统恩塔里亚米拉所乘的专机失事,很明显是一桩政治暗杀!
  维仙尼亚修女从屋内奔出来,一边喘气一边道:“方济各会一名传教士刚才致电给我,总统府大队护卫绑架了几名内阁要员,并枪毙了……”她看来已被吓至惊慌过度。依洛莉修女握着她的手,竭力地安慰道:“慢慢说,慢慢说,上帝永远与我们一起的。”
  维仙尼亚修女深深吸一口气道:“他们枪毙了三名联合国军事观察员!”
  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内田梦子望着正在低头祈祷的两位修女,心中亦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这三名联合国军事观察员,极可能就是一星期前来修道院访问那几位。“梦子,有没有想过离开基加利?”其中一位德国籍的观察员问她:“据我们观察所得,这国家随时会爆发流血政变,你该为自己打算一下。”“多谢你的关心,”梦子一边替病童包扎伤口,一边回答说:“我们绝对不会离开,因为这正是卢旺达人民最需要帮助的时刻。”说罢,又将药水喂给另一病童服食。
  德国籍观察员轻轻一点头,打量着梦子,微笑回答道:“这大半年来,我走遍世界不少遭受战火蹂躏的地区,波斯尼亚的萨拉热窝,还有阿尔及利亚的阿尔及尔……你是第一个我遇上最勇敢的日本女性!”
  联合国军事观察员眼中最勇敢的日本女性,如今正被两具胡图族人腐尸压住,呼吸着从尸体中散发出来的尸臭。
  突然,远处传来几下强烈的爆炸!躲在殓房后巷开小差的两名图西族叛军,一听到爆炸声,便立即提起自动机枪,朝建筑物的另一边冲去!
  接下来是连串密集的枪声,看来图西族正与胡图族互相驳火,一场惨烈的巷战文告展开了!
  对于梦子来说,这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用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腐尸,再次紧握着手枪,向着医院的后门奔去。谁知她走到墙角时,整个人就呆住了!那扇大铁门前面,至少站着十名以上的守卫!别说是她这名弱质女流,就算自己是名受过严格训练的特种部队成员,亦无法在那十多名叛军的监视下,穿过一扇大铁门,潜进殓房去盗走大批药物的!
  冷冷的月色洒在墙角的梦子身上。她抬头望向快被一片乌云遮蔽的月光,心想:“我绝不能空手回去的!修道院里的每一个病童都极需要这些药物,梦子,你绝不能让他们白白枉死的!”她打量着四周环境,发现身旁是一条巨大的水渠……水渠已经长满铁锈,如果她沿着水渠攀上二楼,从那扇打开的窗子爬进去,便可以走落地下的殓房!梦子下意识地用力抓一抓水渠,谁知两颗大螺丝已从上面掉了下来,跌在后巷旁边一排大战桶的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后悔已经太迟了,外面密集的枪声并未盖住她弄出的声响!紧接下来的,是脚步声!是叛军朝她藏身这墙角走来的脚步声!夹杂在脚步声里的,更是自动机枪上膛的声音!梦子握着一柄只有六发子弹的左轮,她还可以做什么?忽然间,一样东西擦过她的肩头……擦过梦子肩头的,是一头大老鼠!一头嘴中仍衔着半只人耳,靠吃死尸生存的巨型老鼠!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竟可以手快到抓着头沿着水渠向上攀的大老鼠,猛力将它抛出墙角之外!大老鼠一碰到血渍斑斑的地面,已立即窜进梦子刚才藏身的的死尸堆中!就快转过墙角的脚步声,亦在同一时间停下来,只听见一把声音说:“该死的老鼠!你没有看见那头老鼠多巨型!”当脚步声又再响起时,另一把声道:“别行得那么近,会传染的……街头随处是腐烂的尸体,听说疫症不但已经出现,而且迅速蔓延,你还敢乱动那些老鼠?咖啡弄好了,趁热喝吧!”
  内田梦子万万想不到,她这条命竟是由一头食尸鼠所救回的,可是,她已经无可选择,除了硬着头皮,照原定计划……
  沿着水渠攀上二楼外,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
  她在墙角多站了一会,肯定守卫着殓房后门的叛军没有折返,才把手枪塞到腰际,然后小心翼翼的,沿着长满铁锈的水渠向上攀。幸好自己身形娇小玲珑,那截看上去快折断的水渠,仍能支持自己的重量。这幢医院的外墙,弹痕累累,有些地方连钢筋亦露出来了。
  梦子在那扇门打开的窗口外窥视,发现里面原来是医院的洗手间。就在她的身子跨过窗口的刹那间,两名叛军正呷着咖啡,巡到她脚下的墙角!只要她的动作慢一秒,就必定会被下面的人发现!她的心还暗忖:“好险!”
  梦子从腰际拔出手枪,走到洗手间的门前,轻轻地拉开一条夹缝。外面的走廊上,躺满了大批的伤兵,也许是深夜时分,大部份人都已经熟睡,只剩下三两名伤兵躲在一角,在幽暗的灯光下玩扑克。
  梦子轻轻把洗手间的门掩上,正盘算如何穿过外面那条躺满伤兵的走廊之际,映入眼帘的,竟是一袭挂在墙上的白袍,医生穿的白袍!但更令她惊喜的是那一个口罩!
  自己是日本人,很容易会给叛军认出的。但她闻说有几名红十字会的女医生及护士,仍然被叛军挟持,强迫在首都基加利的几个主要据点负责急救工作。梦子心想:“难保在市立医院中,亦有被挟持的亚洲女医生的?”
  当梦子穿起白袍,戴上口罩,走出洗手间的时候,额前的冷汗已像黄豆般大。她穿过两边均摆满帆布床的走廊,朝尽头的楼梯走去,那种感觉仿似穿过挤满魔鬼的地狱一样。耳边不断传来痛苦的呻吟,又或者突如其来的惨叫声!那一条短短的走廊,此刻就好像自动会向前伸延似的。梦子越是想走到尽头;就越是走不到!
  突然,背后传来一把声音:“你,站在那里!”梦子整个人呆住了!一股寒意直透她的全身,比坠下一池冰水还要冷!根本不用回头,亦知道死神向自己走近了!她把手慢慢伸进怀内,紧握着腰际手枪,继续向前走!
  “你听不见我的命令吗?”那把声音续道:“你再走前半步,我立即轰掉你的脑袋!”一切都完了!自己实在太天真了!她有什么资格,潜进被叛军盘据的市立医院,盗走贮存在殓房中的一批药物?
  她将会给全医院的伤兵轮奸,然后被人在太阳穴加上一枪,再弃尸在后巷,就像依洛莉修女的下场一样……她没有回头,只是闭上眼睛,让脑海中出现他的影子。
  当他从恶梦中醒来的时候,北美洲的晨光正好洒在那张双人床上,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感觉。
  他用睡衣的袖拭去额前冷汗,转头望向床头柜上的结婚照。“她的处境一定极之危险……”她凝视着照片中的新娘道:“梦子,你听到我呼唤吗?”
  一对新人的结婚照,是在加拿大温哥华的伊莉莎白公园中拍摄的。新娘子是才貌双全的日青脑科专家内田梦子,幸运的新郎则是华裔县棺葬事家,考古学权威解剑。
  解,一个颇特别的姓。以剑为名,则有着:“解剑拜仇”的意思,也就是指解下兵器,向仇敌揖拜,希望化干戈为玉帛的求和表现。解剑,顾名思义,正是位沉默寡言,与世无争的学者。
  也许由于这种近乎孤僻的性格,根本就和梦子格格不入,当天参加婚礼的嘉宾,早已在背后开出盘口,赌一赌解剑和梦子的婚姻能维持多久?晨光射在相框的玻璃上,泛起刺目的反光。解剑拿起照片,轻抚着里面穿上雪白婚纱的妻子,徐徐的走近阳台。
  打开阳台的落地长窗,迎面吹来是一阵温柔的海风。
  脚下的菲莎河,在朝阳下美丽依然。大批的木材浮在金光闪闪的河水上,视着积雪未融的远山,看了能不叫人心醉?可是,眼前的美景,对于解剑来说,已再没有丝毫吸引。每天起床,解剑的脑海中,永远是一片空白……
  他也曾把这种怪感觉向朋友提起过,发觉很多人亦有类似可怕的经历。一觉醒来,又或者忽然惊醒,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拼命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究竟是仍然在梦中,还是已闯进别人梦境?又或者是置身另一个空间,另一个年代,甚至另一个……另一个星球?
  解剑已经记不起,这种感觉是何时开始的?自从和梦子结婚之后,这种怪异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当解剑把这种怪感觉向一位朋友提起时,那人竟哈哈大笑起来。“每朝醒来,都能忘记昨日所发生的事,实在太好了!”
  在西门菲莎大学教授传理学的朋友道:“解剑,是上天赐你的异能啊!说是失忆未免太严重,但若能把昨天一切都能抹掉,让一切重新开始,是一种福气呀!”
  那位朋友讲得一点也没有错,对解剑来说,每天的确是一个新的开始。回忆就像如今洒在阳台地上的树影,全是零落的片段。每天清晨,解剑总要呆站在这里十多分钟,才能像玩砌图游戏般,把自己的生命慢慢拼好,还原……
  如果不是刚才那个恶梦,令他惊醒起来望见床头柜上的结婚照,他一定不会醒起梦子,他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如今极可能陷于险境……“基加利……卢旺达的首都……”解剑像梦呓般自言自语:“非洲……”
  他突然急促转身,奔向床前的那具小型电视,刚巧看到早晨新闻报道:“非洲小国卢旺达的局势急转直下,比利时和法国已展开撤侨行动,联合国和平部队仍有二千五百名士兵留驻该国。”新闻报道员说罢,已紧接上尸骸遍地的新闻片。解剑盯着荧光幕,好像要在战火连天的画面中寻找自己的妻子……“十名联合国比利时士兵,在总理府邸保护女总理维林吉伊马纳时遭枪杀,而女总理亦已被处决。联合国安理会与美国总统克林顿,均强烈谴责这宗暴力谋杀……”新闻报道员的旁白,仍然继续念下去,但解剑就只是呆望着,那一个一个用鲜血拼成的镜头,希望梦子立即可以回到自己的身边!
  一切的回忆都在刹那间拾回了!三个月前这个房间,同样的清晨,窗外飘着鹅毛雪,电视里播着圣诞歌曲。梦子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道:“我已经决定了……”
  雪仍是静静的下着。解剑手中是一封从非洲乌干达寄来的信,信封上印着国际红十字会的标志。
  信是写给内田梦子的,写信的人是小林康治,也就是梦子在东京大学医学院的脑科教授。小林教授是国际红十字会驻乌干达特使,在信中提到卢旺达目前的情况,并恳求,向在比利时红十字会主持救援工作的梦子,尽快考虑参加圣巴斯修道院的重建计划。
  解剑读罢小林教授的亲笔信,轻轻的拥着梦子,望着窗外的初雪,道:“那地方太危险了。”梦子在解剑的颊上送上一吻,”
  幽幽地答道:“剑,别忘记我曾在纽约生活过三年半,今天的卢旺达,未必会比午夜的布里克林区恐怖吧?”解剑把梦子拥在怀内,十分孩子气的道:“我怕有一天会失去你!”梦子温柔地推开他,走到衣物中间,拿出一批衣服道:“怎么忽然会变成文艺腔的?”
  梦子说这句话时,是背着解剑说的。做丈夫的可没有看到妻子的神情。假如解剑当天发现梦子眼角的泪水,就不会认为她只是在说笑。梦子低下头,扮作专心放好行李箱中的衣物,可是她此刻的心情,其实是极矛盾。她害怕有一天会失去解剑!是永远的失去!永远!
  这并非那种世间上任何一个女性与生俱来的妒忌心,而是埋藏在她心底的,永远不会有人发现的秘密,正影响着她此刻的思想。假如那日真的来临,梦子将如何面对?
  “梦子……”解剑递给梦子最喜欢的一个发夹,道:“我知你一定会带它同去的。”早已偷偷拭干泪水的梦子,慢慢的把头转过来,接过解剑手中的发夹,露出坚定不屈的神情说:“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接下来是深深的一吻。两唇分开的时候,下过一夜的细雪刚好停了。
  从温哥华列治文市的家,驾车往国际机场,只需要廿多分钟。解剑一边驾着车,一边对梦子说:“待你从卢旺达归来,我们就可以回日本,到横滨探爸爸妈妈。”
  “好,让我们再次在山下公园散步,然后走上冰川丸的餐厅品尝爸爸的名菜‘内田龙虾’!”梦子望向转晴的蓝天,想起自己的故乡横滨,还有她与解剑曾经度过的快乐日子,不禁哼起歌来。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词……”解剑把车驶进温哥华国际机场的露天停车场:“我记起了,是‘津轻海峡冬景色’!一首动听的歌,一个最爱的人——”别时容易,解剑仰望一飞冲天的七四七客机,傻兮兮的,脑海中仍浮现出梦子踏进禁区前,向他扮的鬼脸……
  “快点完成你的悬棺葬论文。假如我从非洲回来,发现你还未写好,当心我宰了你!”梦子高声叫道。
  解剑一边挥手一边道:“那岂不是把我当成了你爸爸刀下的龙虾?于万要在多伦多机场打电话回家!”
  傍晚时分,解剑接到梦子从多伦多机场打来的电话,谓飞机误点,往葡萄牙里斯本的航机午夜才能开出。
  当梦子登上那头横越大西洋的铁铸巨鸟时,又再致电给正在灯下写论文的解剑,好让丈夫可以放心安睡。
  越过大西洋,梦子抵达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又要继续转机,飞往埃及首都开罗,而比利时红十字会其他志愿人员,就在这里集合,再乘一架DC十型专机,直航乌干达首都恩德培。
  由于解剑要回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作研究报告,当梦子抵达里斯本后,就改用图文传真,直到离开乌干达为止。
  可是,当梦子离开乌干达后,就随即失去联络……
  当解剑从恶梦中惊醒时,他的爱妻梦子已失去联络整整五天!他曾致电给乌干达的小林康治教授,可惜小林教授亦和自己一样,未能联络到身陷杀戮战场上的梦子。
  小林教授在电话中,安慰心急如焚的解剑道:“不用担心,卢旺达市内仍有大批联合国和平部队维持秩序,况且梦子智勇双全,她必定会吉人天相的。”
  解剑谢过小林教授,放下电话苦笑道:“你的说话拿来骗三岁小孩也还可以。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就凭联合国和平部队,就可以阻止这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内战?”他的县棺葬研究报告,无论如何是没办法继续写下去了的。他已经几天没有回大学,就只懂呆坐在家中,盯着案头的电话和传真机,希望在一秒之后,拿起听筒就会听到梦子的声音,又或者从传真机中输出一页写着梦子清秀笔迹的便条。
  昨夜,电话铃声终于响起,直觉告诉他,定是梦子打来的电话!解剑一手执起听筒,高声叫道:“梦子,你在哪里?”谁知传来是一阵恐怖之极的笑声:“你的妻子根好,她是我们军队中最乖的军妓!”解剑像疯了般,向着听筒嚷着:“你敢动我妻子一根头发,我会割下你们全部叛军的人头!”突然,一种稠浓的液体正从听筒中涌出来!是血!鲜血!一股鲜血随着恐怖的笑声,流入解剑的耳中!接着,更可怕的异象出现了!他执住的听筒突然变得软绵绵,左摇右摆——天!它竟然变作一条蛇!
  那条由听筒变成的蛇,狠狠的缠住解剑的左手,而且不断的长出尖刺!迅速从蛇身长出来的尖刺,立即再刺进解剑的手臂,痛得他大叫起来!从他手臂流出的鲜血,亦变成一种异样的深绿色,发出极其难闻的血腥味!
  解剑竭力想扯断缠着左手的妖蛇,但发觉蛇身已渐渐开始与手臂的肌肉结合!臂上的血管突然变得像蛇一样,在皮肤之下疯狂摆动,并发出毒蛇吐舌时的声音!
  整个电话听筒已和解剑的左臂连成一体,对方恐怖的声音此刻又再响起:“我们会把你妻子丰满的乳房割下来,替在战火中枉死的孤儿哺乳!哈哈哈!”
  声音是从解剑的拳头内发出的……他张开左手的手掌,掌心是一个非洲土著的人头!他的脸上涂满七色的油彩,双目大似铜锣,正在狂笑的口内,牙齿参差不齐,呼出恶臭!人头是从掌中长出来的……他挂满兽骨的颈际,已连着解剑掌心的肌肉!莫非他是个胡图族或图西族巫师?
  解剑右手一伸,猛力想抓住巫师的头发狂扯,要将这妖巫头颅扯落地上!谁知妖巫张开血盆大口,突长出四颗獠牙,朝解剑的手指噬去!他右手一缩,长在左掌之上,像网球大小的妖巫头颅,已用极快的速度缩回掌心,但发出的狂笑则仍然不绝于耳!
  解剑实在不能再忍受了!他冲进厨房,找出柄利刀,歇斯底里大叫一声,就朝早已化成一条妖蛇的左臂砍去!
  银光一闪,化作妖蛇的左臂应声落地,一股绿色的怪血像喷泉般从断臂涌出,溅满解剑一脸。
  就在这个时候,可怕的笑声,亦随着消失在夜空的妖蛇,再已听不见……“别想走——”解剑声嘶力竭地,朝漆黑的夜空高叫:“你胆敢伤害我妻子,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头顶天花板那一个破洞,很奇怪,转眼间突然又消失了!
  解剑接着发现自己躺在大床上。刚才难道是个恶梦?
  解剑呆望着刚被妖蛇飞天而撞破的天花板,如今竟是一片惨白,哪里有个破洞?他不敢低头,甚至要用极大的勇气,才敢把右手移近左边的断臂!怎么?整截左臂还在?
  解剑把视线投向地下。米黄色地毯上,哪里有什么深色的怪血?他再把视线移到左手之上,发觉清晨的阳光正照在左手背!根本没有巫师,没有妖蛇,没有怪血!
  恶梦!全是一场恶梦!也就是这场恶梦,把他吓得满头冷汗!电视上关于卢旺达内战的新闻,早已报道完毕,天气报告员已开始预报加拿大各地天气。呆上荧光幕前,孤立无援的解剑,如今还可以做什么?除了立即飞到卢旺达,在连天烽火中救出最爱的人之外,就只有等待……
  他徐徐的走进浴室,希望来一个冷水浴,可以把心急如焚的自己冷静下来。忽然,他听到天气报告员停止了预报,接着是一段特别新闻。解剑的心突然一沉……
  “我们刚收到最新消息,”新闻报道员手上拿着一则电讯,道:“一名比利时红十字会人员,遭‘卢旺达爱国阵线’处决——新闻报道员说到这里,顿了顿。解剑根本不用冷水浴,整个人已冷了半截!他提起电视机的遥控器,把音量推到极限!“不会的……”他自言自语道。
  “死者据闻是名女性……”解剑听到这句时,眼前突然一黑,就倒在床边一张安乐椅上!眼前天旋地转……
  一切都完了!整个宇宙也在这刹那间终结了!
  “……联合国维持和平部队,看来未能有效阻止两个敌对派系之间的斗争,卢旺达的和平曙光,恐怕已越来越黯淡。”当荧光幕再次出现天气预报地图时,解剑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他在人去楼空的斗室中高呼:“梦子!你没有死!我知道你仍活着!”说罢,就一拳击向落地全身镜!
  镜子裂开时,鲜血飞溅在镜上面,然后沿着碎裂的全身镜,流到米黄色地毡上!从拳头传来的阵阵剧痛,令解剑明白到,自己已非在恶梦之中,而确是置身血淋淋的现实里!他望向那面给他一拳打裂的全身镜,里面有好几十个自己!“梦子!梦子……”解剑的右拳已被镜子的碎片割伤,但比起听到梦子被杀的消息,撕心裂肺的已非拳头上的痛楚,而是解剑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
  “在卢旺达进行人道救援工作的女性,断不会只得一个。”
  解剑盯着镜中几十个的自己道:“报道又没有说明是日本人!”
  他,手抓起床头柜上的一串钥匙,并用力打开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护照!他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把另外几袭胡乱塞进行李袋,就走下楼梯,穿过厨房,到达屋后的车房。
  他按下遥控器,开动车房的卷门,就立即发动引擎!卷门只是向上卷得一半,解剑已驾着车冲了出去!
  他在烈治文的主要干线第三路上风驰电掣,早作出最坏打算,准备应付随时出现的警车!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被人跟踪!
  人是一种极之奇怪的生物。与生俱来的第六感,很多时候在特殊情况下提醒你,阁下正被跟踪!
  从倒后镜里,解剑看到一辆黑色大房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尾随着他!解剑心中暗忖:“在整条第三路上,就只有我在超速驾驶,它为什么要紧贴着我?”
  解剑听不到警号,也看不见司机将红色闪灯置于车顶,证明车中亦非便衣警探。那么对方究竟是什么人,要跟自己同样超速驾驶?黑色房车和自己车子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近。他再次望向倒后镜,发现黑色房车竟是——那是一辆灵车!
  解剑到现在才看清楚,跟踪自己的并非一辆普通的黑色房车,而是一辆灵车!黑漆漆的挡风玻璃后面,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为什么要驾一辆灵车来跟踪他?
  解剑踏下油门,令车子的速度加快,但灵车亦相继加速尾随着他,仿似从地狱回来讨命的冤魂!他越是想抛离灵车,灵车就越是紧贴他!一股神秘的磁力正在发挥作用,令他永远都不能摆脱对方!
  鲜血从他握着驾驶盘的五指间渗出,解剑强忍着剧痛,竭力警告自己冷静,别去理会跟踪的神秘灵车,因为远在卢旺达的梦子,正等着他来营救!他绝对不能在此时出事,否则今生今世就再没有机会见到梦子!
  解剑耳畔突传来警号!是警号!他此刻的心情,正如被打翻的五味架。既不想有警车追上来,又希望它能吓跑那辆令人不寒而漂的黑色灵车。从车旁的镜子中,解剑发现响起警号的警车,正企图越过黑色灵车,而夹在他的车子和警车之间的灵车,却突然减慢速度!解剑的车略为把灵车抛后,就发觉它是在故意挡着警车的去路,令对方不能追上来!
  神秘黑色灵车的动机,真是耐人寻味。初时对自己穷追不舍,如今等到一辆警车出现,却又忽然帮起忙来,挡着警车的去路?驾车警员不停的响号,不断想找机会越过灵车,但它却偏偏和警车作对,永远阻住对方前进!
  解剑猛力踏下油门,已把灵车和警车抛后一段距离。就在这个时候,他从倒后镜中,发觉灵车又再加速,好像再想追上来的样子!原来解剑猜错了!灵车加速后,随尾的警车亦随即加速,谁知灵车突然又减起速来!由于神秘的黑色灵车突然再次减速,令得尾随着的警车猛力撞向灵车尾部!奇怪的是,灵车不但没有加速或闪避,反而继续与警车作对,令警车的车头多次撞向自己车尾!“驾驶灵车的司机,算是朋友还是敌人?”解剑一边望向倒后镜,一边朝着温哥华国际机场的方向飞驰:“它为什么要跟踪我?又为何要帮我摆脱那辆警车?”
  灵车不断阻警车前进,令解剑的车子已远远抛离他们。当后面两辆车子在倒后镜中迅速变小时,他忽然听到刺耳的急促刹掣声!解剑从倒后镜中,发现黑色灵车突然转弯,身几乎打横搁在公路上!穷追不舍的警车来不及利掣,整辆车子立即朝前面的灵车撞去!
  强大的冲力把灵车猛力推向前,但它却仍然挡住警车的去路,依旧横搁在警车的车头!接下来又是另一次的刹掣声!
  解剑已驶进四处绿草如茵的机场范围!他再次望向倒后镜时,发觉灵车与警车又再经过一轮碰撞,两辆车子分别在公路上作出三百十六度的急转!接下来传来一声隆然巨响,两辆车子再猛力互撼,然后反弹到公路的两旁!
  公路上的交通情况极之混乱!解剑趁此机会,再次踏下油门,朝机场前面的露天停车场驶去!
  耳畔传来密集的警号!解剑望向倒后镜,发觉神秘的黑色灵车,和检控自己超速驾驶的警车,早已消失在视线内。正当他松一口气,再加速驶向停车场时,前面突然出现一个急弯!
  他连忙扭转驾驶盘,可惜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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