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如果基克斯找得到我,他早就该找到我了呀。那我在离开宾卡市前就应该被抓了。他也可以趁我睡着时抓住我;就算他怕被人看见,应该也会派一些眠者跟踪我吧!
  距离珊迦那次惊险的死里逃生已经八天了,此刻她独坐在一棵橡树的技社间。不一会儿太阳就要西沉入海上刮起的暴风雨里了。
  一整个下午,珊迦始终望着那团团堆叠的云和撕无裂海的雷通,电光正火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跟着日间交易者离开鲁西欧以来的这段日于;惊心动魄的画面一幕幕重视眼前。她身上的护甲曾保护着她在逃亡中全身而退,但这会儿反倒使她成了闪电偏爱的目标;再加上这棵孤伶伶地耸立在山丘上的老橡树,更是让她无所遁形——此处根本不宜久留,更别妄想藏身在这儿了。
  珊迦盘算着。一旦暴风雨朝这儿扑来,她就要另外再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静静等候克撒找到她。基克斯满身都是金属和暴露在外的线路,应该不至于在这雨暴雷狂的时候追来吧。
  “他并不知道我们到了这里。那时若不是找到我心中的火花,他也认不出我来的。”
  是啊,火花。离开宾卡市的第一天,她头痛欲裂。不单头痛,她的背、她的颈、她的下颚以至全身各处也都疼痛不已。该是那场恐怖遭遇的后遗症吧。宇宙间必定有千百种更加丑陋、卑鄙的魔兽,也必定有更加危险的魔法,但是没有一个像基克斯般,满溢着穷凶极恶的气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人类有个词!强暴。每一个世界、每一种语言都有这个字眼。对册迎来说,“基克斯”这三个字就代表非瑞克西亚语里的“强暴”。
  珊迦已洗净了皮肤上的伤口,珊迦还是努力地想洗净皮肤上的伤口,像是为她无法清洗干净她的心做弥补。她已经预习好了一大篇向克撒坦承一切的告白。风势更强了,摧扰着老橡树的枝干,但此时珊迦心里最大的恐惧,莫过于基克斯在找到她之前,已经先找到了克撒……或者瑞特比。
  克撒一定能顾好他自己的,珊迦现在只能这么想了。基克斯曾告诉她:“是我创造了那对兄弟;连你也是我创造的。”她告诉自己不能相信基克斯说的话,一丝一毫都不能。若她相信克撒的心智没被他人控制,她就该对他接受地向他单挑的这件事有信心才是。不过即使珊迦对自己和克撒有再大的信心,当她想到独自一人在小屋、完全不知怀疑为何物的的瑞特比,她的信心就完全崩溃了。一旦基克斯开始烧杀掳掠、毁坏一切,瑞特比只怕是在劫难逃。
  那些关于瑞特比的面容的记忆曾把她从基克斯的拘禁中解救出来,但是,其中某些部分却也泄露了小屋的位置,基克斯很可能会因此而找到克撒。
  “基克斯不会注意到的,”她对着橡树喃喃地说,“非瑞克西亚人是没有想象力的。”
  暴雨终于来了,强大的风势夹带着骤雨,使得珊迦在瞬间变成了全身湿透的落汤鸡。克撒的护甲说来奇怪,它可以保护着她穿过烈焰不被灼伤、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也不致窒息,可是在此时却不能保护她不被雨水浸湿。珊迦稍稍向下爬了一两步,踩在较低的树枝上,然后直直地落在地上。忽然间,有种幻觉袭向她。她依稀在山脚下纠结的荆棘丛中看见一处她可以栖身的避难所。
  不管她藏在什么地方,克撒一定会找到她的。他说过:她的心会引领他,把他带到时空交界。如果他在暴风雨平息前出现,一定会听到他埋怨这恼人的雨的。虽然天气并不能影响他,但克撒就是个不喜欢惊奇的人。他当然也不会喜欢珊迦的那篇忏悔似的告白。
  暴风雨继续向南方进逼,面积不断扩大。人夜了,雨持续地下着,天上没有半颗星星。珊迦躲在荆棘丛中,努力地保持清醒,但那实在太难了:她在鲁西欧的时候睡得就很少了,为了那些尖叫的蜘蛛,她几乎不敢合眼。相较之下这荆棘丛显得安全、友善待多了;雨声规律的节奏,宛如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珊迦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恍惚中听到有人呼唤着她的名字。那是克撒!
  “我在这里!”她呼唤着。
  雨已经停了,围绕在她身旁的枝叶上仍留有许多水珠,滴滴答答落了下来。稀疏的星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筛落出克撒走下山丘的高大身影。
  “来,我们回家吧!”他的声音充满了愉悦。珊迦告诉自己,该趁着现下克撒心情好的时候向他忏悔的。“没有行李吗?”他翘着头看着她空着的肩头和双手。“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吗?怎么没有帮他带点食物回去呢?”克撒总是当瑞特比没名字似的,直接用“他”代替。
  “克撒,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是想说鲁西欧的问题吗?那里是不是在闹饥荒?”
  “也不完全是。我那时来不及多拿点补给品。发生了~件意外”别担心了,反正我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先到小屋再谈这些吧。“
  他握住珊迦的手腕,珊迦还来不及反对,两人已经进入了时空交界。他们的旅程总是这样快如风驰电掣。穿过一片虚无,他们已经回到了欧蓝山脊。这地方还是令人糊里糊涂的就迷失了方向。克撒在距离小屋还有数百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让珊迦喘息一会儿,在见到瑞特比前重新整理一下她的神智。
  显然珊迦的神经还无法重新就定位,因为她急着想确定那小屋是安然无恙的。克撒已经走远了,她回过神来,奔跑着赶上他。
  “克撒,我们真的必须谈谈。问题很严重。你——瑞特比——你弟弟——还有蜘蛛——”她那些反复预习了不知多少遍的词句,仿佛都遗落在时空交界中了。
  “我都仔细想过了,接下来这九天,我可以把我们三个人的工作都做完。我会把他帮我们做的神器分散出去,还有你的我的都一起,再把另一批也组合起来。时间会以另一种方式进行,我将会过得较快些。那是不错的练习,人总得先学爬再学走,按部就班的来。珊迦,蜘蛛并不能真正让这场战争终止的,它们只能在我把非瑞克西亚解决得一干二净之前,尽量多争取一些时间而已。”
  虽然克撒已经渐渐平复,不再着魔似的为扭转他弟弟的命运而疯狂,但他还是不住口地谈论著那些让时间倒转、回到遥远过去的想法。他想要回到索蓝人的时代,和他们一同在最后一役中对抗非瑞克西亚人。他认为索蓝人可能知道敌人真正的家在哪里。虽然克撒口里没说,珊迦相信:其实他非常想一路跟着索蓝入到非瑞克西亚的第一世界去;他要彻底歼灭非瑞克西亚人,而不是流放他们。
  基克斯曾说:索蓝人在等候着。那恶魔可能是从珊迦的记忆中挖掘出索蓝这个名字的,或是在战争中由米斯拉那里知道的。可以确定的是基克斯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到要紧的部分。克撒需要知道在宾卡市中神庙底的墓穴中,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遇上了——我找到那个了——我——”珊迦还是说不出来。难道那恶魔在她身上留了点什么,让她明明能思考可是却不能表达了吗?不是不可能。基克斯甚至把“恐惧”添加了无助和沮丧这两种滋味。她并不知道红光的威力有多大,但她整整在墓穴中迷失了一个下午;而当瑞特比来救她时,令人难以相信地,她正朝向非瑞克西亚行去。
  “珊迦?”克撒停下脚步。他转身注视着她,认真听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必须回到宾卡市。”
  “不行。根本不能去了,任何眠者出现过的地方都不列入考虑。
  当然,你和“他”必须找个地方去,我这次工作的时候不要有任何人在旁边。我可以等待。我会一直等到朦胧之月升起。珊迦,未来是我们无法预知的,这一点我非常确定;唯有过去才是永恒,也唯有现在给予我们抉择的机会。我的抉择是将未来的九天给予你和他,你们将永远拥有它们。告诉我你们希望去哪里,天亮时我就把你们俩送到吧!“
  九天。难道就心绪不宁地再躲个九天?那可是胆小鬼的作法!
  珊迦真的很想提起勇气。“我一定要告诉他。”都是谎言。她又失败了一次。珊迦暗自担心:向瑞特比坦白说出一切只怕也是这么困难。
  “好的,我们会决定好要去哪里的。”
  前来欢迎他们时,瑞特比就像任何一个充满热忱、心情又终于放松的青年般滔滔不绝,毕竟他已经独处太久了。当克撒宣布他要重新整理工作室,好进行未来九天的工作时,瑞特比一连向珊迦丢了好几个询问的眼神,但珊迦硬是装作没看见。
  “你告诉克撒了!”当只剩他和珊迦两人时他大叫了起来。“好了,现在都得听他的了!告诉我,你有没有把我做的那些神器放在亚佛神的神坛上?”
  “放了一个。”珊迦回答的很老买。“那时神庙里有许多眠者,打扮成席拉塔教徒的模样。然而席拉塔教徒全都死在墓穴里了,好几年前他们就已灭亡了,瑞特比。如果还有席拉塔教徒存活着,他们也该穿得像赤纹军的伊芬人一样才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他们会和非瑞克西亚人同一阵线的。”她又想起了基克斯——。可是现在不是告诉瑞特比的好时机,他和克撒都正在气头上。“我把你做的碎石蜘蛛,还有音爆蜘蛛,都放在烁油味道很浓的地方。可是我没有去赤纹军的军营。”
  瑞特比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大声咒骂起来:“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可不想希望亚佛神的圣殿倒下——至少不要在赤纹军的军营还耸立得好好的时候!”他摇着头,转身背过她去,说道:“当情况不够理想的时候,你应该再多等一等的。亚佛神保佑,你到底对克撒说了些什么?”
  珊迦的罪恶感和挣扎、焦虑忽然间都消失了,“我什么也没跟他说!”她放声大叫。
  “那你也不用那么大声!”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该做什么!”
  他们分立在长桌的两头,一副箭拔弩张的样子,一点重聚的热情与喜悦都没有。瑞特比看来已经不怎么像他了:咬紧了牙关,下颚仍不住颤抖着,一双哀切的眼神通视着对桌的珊迦。而她也觉得自己快要瘫痪了。退却,或者爆发;依照她从非瑞克西亚得来的天性,以及在克撒那里调教成的个性,若受到逼迫时,就只有这两种解决方式。可是现在,她发现两种都不管用了。
  门就在她身后,珊迦扭头跑了出去,门还敞开着,没有任何追来的脚步声。她在黑暗中伫立良久,和自己的良知角力。她房里的灯已渐渐熄灭了。微微的星光下,她一步步走回门口,却看见桌边有个黑影,原来瑞特比头枕着手,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蹑手蹑脚从他身边爬过,就像她曾经蹑手蹑脚爬向宾卡市的墓穴一般。她的床是一张用绳子编成的网,稍碰一下就会吱吱嘎嘎地响。她没上床,就这么蟋缩在她的藏宝箱边,静静地睡了。
  珊迦醒时,看见瑞特比大咧咧地在床上趴睡着。克撒站在门廊上,朝阳金色的光辉洒落在他身后。
  “准备好要我送你们去哪儿了吗?”他问道。
  克撒从不到她房间来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许会以为珊迦是因为想把床让给瑞特比,所以才睡在墙角的。他们什么也没准备,瑞特比根本还不想起床。从他睁开眼那一刻起,他就端着一副桀骜不驯的臭脸。珊迦期盼着他说点缓和气氛的话,结果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决定吧。”说完与克撒擦身而过,向井边走去。
  “你不需要送我们到任何地方去。”珊迦边说边把自己抽筋的腿用力伸直。她双脚发麻,觉得靴子里像有千万根又烫又尖的针在戳着她。
  “我不希望你们待在这里妨碍我工作。”
  “我们会走的。”
  “那还在这儿闲晃什么!我要开始工作了!”
  当珊迦收拾行装时,瑞特比站得远远的。她收拾了一大包的金币和银币,反正不管到哪儿都用得着它们;她也装了一些钢板——也许他们只会走到边界上最近的邻国。她还放了些做旅行面包用的面粉。她想起挂在屋橡上的那把猪引该带吗?旅途中不打些野味而只以旅行面包里腹固然很难熬,可是带着这把猪弓,在城市中却很可能会招来麻烦。珊迦终究还是没把猎弓带走,倒是又多塞了些钱币在腰间的钱包里。然后她在井边找到一脸温色的瑞特比。
  克撒似乎没注意到珊迦和瑞特比之间异样的沉默;当然也可能是他根本就不在乎。有半年没回工作室了,他也等不及要在一头栽进创作之前,先重温一下浮球升起的样子。
  白云镶嵌着初升的旭日,天空一片湛蓝,它们预告着今天绝佳的天气。浮球载着两人,在铺满了野花的平原上空渐渐升高。当着如此美丽的自然风光,教人想保持心情阴沉也难;可是珊迦和瑞特比偏偏做到了。一阵西北方的气流吹来,托起浮球,向山峰东南方的寇佛芮亚飞去。那块不毛之地引不起珊迦一点兴趣,一个值得去的据点都没有;可是基于两人都不想开口讨论该去哪里,所以他们还是飘到了寇佛芮亚。
  已经过了中午,丰美的草原渐渐在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恶地。
  “我们现在去哪儿?”瑞特比问。这算是他今天说出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你看我们像是去哪儿?”
  “像哪儿都不去。”
  “没错,就是哪儿都不去‘。对我来说’哪儿都不去‘就已经不错了。”
  “快把浮球降下去!珊迦,你疯了吗?你在伊芬宾卡着了邪,弄得你痴痴癫癫。我不要和你待在这上头!”
  珊迦将浮球降落在一片长着杂草丛的干硬土地上,当浮球坠地碎成粉末时,他俩都没说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瑞特比拂去脸上残留的白色粉末,责问珊迦,“一定不只是眠者的缘故;眠者吓不了你的。瞧你那一脸惊恐的样子!我真的想不出谁有能耐让你吓成这样!”
  “吓我的事可多了。有时候,克撒会吓着我;你也会。时空交界、恶魔都会吓着我的。”珊迦把身边的叶子拔了一把下来,一边扯碎着、一边想着。你就去猜吧,你可以猜得中吗?
  “是不是有恶魔藏身在亚佛神的神庙里?在墓穴里、跟死去的席拉塔教徒在一起?难道是非瑞克西亚的恶魔吗?”
  瑞特比猜谜的能力真不是盖的。
  “不是的话也没别的了。”
  “亚佛神保佑!你和克撒没有在别处发现恶魔吧?”
  “我没有。”
  “为什么会是伊芬宾卡呢?如果非瑞克西亚的恶魔想进入多明纳里亚,为什么又去伊芬宾卡呢?我们族人一向小心;当我们的祖先离开阿基夫时,他们就没想过要回头。他们定居在偏僻荒凉的高曼尼北岸,远离外界纷争;虽然很穷,但我们并不在意。我们不去打扰别人,别人也从不打扰我们。我们甚至连一支军队也没有——也许这就是我们惹上席拉塔教徒和赤纹军的原因吧。可是,为什么非瑞克西亚也对我们有兴趣?我真的想不透;你说呢?”
  “我跟你说过了啊,恶魔把我吓坏了。我什么也没有问就……就走了。”她又随手拔了一把草。珊迦真的很想说出一切,可是心里空荡荡的,一句都说不出来。
  “你买了我那天,我就说过你是个不擅说谎的人;你或许真的有三千岁了,可是连我八岁的小弟撒谎的技术都比你高明呢。尽管如此,他的谎话还是瞒不过我,因为他做过的我以前也都做过。不过,至于恶魔,我就请不透了。”
  珊迦把撕碎的叶子乱洒在地上,凝视着瑞特比,“是基克斯。我在圣殿里嗅到眠者的气味,于是我循着气味走,边走边种下你和克撒做的蜘蛛。在黑暗中,我不小心掉入一条又大又老旧。直往地底的通道——那还只是其中一条而已,然后就看见了基克斯。”
  “可是你明明说过基克斯早就死在六重天了啊!”
  “是七重天。照理说他应该已经被剥去皮肤,活在痛苦的折磨中、永世不得翻身了。我们以前都学过:任谁也别想活着走出七重天。”
  “所以这又是一个非瑞克西亚的谎言呷?你很确定那是基克斯,而不是别的恶魔?”
  “没错。你两样都说对了。”
  “那他有没有伤害你?”
  瑞特比总冷不防问出一些令珊迦害怕的问题。“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
  “那你为什么情绪这么不稳呢?为什么要想‘哪儿都不去’呢?
  除非……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克撒脑子还算清楚,了解我的能耐,所以决定把你留在我这个平凡的普通人身边,他自己去追基克斯——“
  “我没跟他说。”她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你……没说?你在亚佛神的神庙找到一个非瑞克西亚恶魔,竟然会没告诉他?”
  她羞渐地别过头去。
  “当然啦,”瑞特比叹了口气,“他一定会把你骂得拘血淋头,就像我刚才那样。其实这件事错不在你呀;你这样子还真像我小弟呢。
  错的是基克斯。他控制了米斯拉,可惜米斯拉知道得太晚。真奇怪。
  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就为了那两颗现在是克撒眼睛的石头。可是我猜他们俩都没听过那些石头的歌声。“
  珊迦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难道都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你听得见它们的歌声呢?”
  “错。我不是听见‘它们’的歌声;我只听过米斯拉那一颗弱能石唱歌而已,至于强能石是不是也会唱歌,我不太确定。不过我的确非常想知道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了,基克斯向你提过石头的事吗?”
  “对。他说那些石头也是他创造的;后来他还说了些关于你的事。”不只你;还有克撒呢。珊迦在心里加了一句。
  瑞特比惊讶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他可能从我的记忆里找到了你的名字。我已经相当小心了,不让他从我这里挖掘地太深、太多,可是我碰到了麻烦,很严重的麻烦!”珊迦把双手紧紧交提在背后,却仍然制不住颤抖。“他控制了我,老鼠。我一步步走向走道去。我知道我正走向非瑞克西亚,而且马上就要完蛋了。忽然间,我想到了你;我想到的就只有你。”
  “我?”
  “你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个‘普通人’;我……”珊迦的脸庞泛起红云。她觉得全身发烫,又窘又急;不过她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下去。
  “是因为想着你,我才回得来。可是那时基克斯正在我的心智中,他可能输到了你的名字,然后编了一个故事骗我。他说的那些也许都是假的——应该是假的。他提到的事中只有一件我没听说过:他说米斯拉知道一些索蓝的事。”
  珊迦脸上的潮红已渐渐褪去,可是瑞特比的脸还是惨白得吓人。
  “告诉我基克斯说了什么?关于我、关于米斯拉,还有素蓝的事。
  也许我可以告诉你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他说你和我终究会相遇,还说那都是他安排好的。”
  “那关于索蓝呢,他又是怎么说的?”
  “当我说克撒一定会替索蓝人完成心愿,终结非瑞克西亚时,基克斯大笑了起来。他说索蓝人的确等待克撒很久了,不过那可是为了拿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他指的一定是克撒的双眼,因为那时我心里正想到它们——仅存的两颗索蓝动力石。基克斯愈笑愈大声了。接下来我只记得:当我想起了你,就停下脚步了。他所说关于你和我的话都不是真的,他说米斯拉是在非瑞克西亚被完化的,即使是他的身躯血肉也都进了槽中。我过去也是其中之一。我们全部都长得很相似,身上又一点伤疤都不可能有……瑞特比,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谁!”
  “说谎。”他说得太过小声,珊迦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所以愣了一下。“他说谎。弱能石其实是一种记忆,大部分是米斯拉的记忆。不过我也曾被一些索蓝的记忆打中过;克撒的也有过。虽然都没有那么强。米斯拉真是号人物,我很庆幸没有在他活的时候见过他,不然一定早被他宰了。至于索蓝和克撒的部分嘛,已经像褪色的画一样记不清楚了。但是,只要你是米斯拉的话——不管你哪个部分是他,弱能石都能从你身上辨认出他来,就算你是非瑞克西亚人也一样。如果被基克斯碰上,我必死无疑。弱能石不喜欢非瑞克西亚人,尤其是基克斯。”
  “难道说,克撒那颗眼睛也不喜欢我?”
  瑞特比摇摇头,“很抱歉,事实如此。它有时能了解你;但是有时克撒也会不信任你,那很可能就是弱能石在作怪了。”
  “弱能石也有自己的意见?”
  “应该说是‘影响力’。它会试着影响人的行为。”
  珊迦回想起每次她和瑞特比退到墙壁另一边她的天地里时,克撒看着他们的那种眼神。“我们两个老是玩得太疯了。”
  瑞特比的心陡然一震,脸刷地胀红了起来。“我可不是米斯拉;我有我自己的意见。”
  “从米斯拉和弱能石那儿,你知道了什么关于索蓝与非瑞克西亚的事呢?”珊迦问瑞特比,这时他居然连耳根都红透了。
  “他们盲目地痛恨彼此,不留半点宽容的余地。但是老实说,就我对那场战争的了解,他们根本没什么不同。索蓝人就如同非瑞克西亚人一样,两方都不是凡人。米斯拉也只不过是受了弱能石的利用。克撒之所以认定:索蓝人牺牲自己才保全了多明纳里亚,恐怕也是受了强能石的影响,其实那并非事实。如果我的世界里没有索蓝入和非瑞克西亚人的话,一定会美好得多。”
  他们信步走着,离刚才藏行囊的地方已经相当远了。珊边试着循原路走回去。“希望有一天,克撒穿越时间的能力,就像他穿越空间的能力那么律。我真的好想回到喀洛斯去亲眼看看当时的情形。
  我听过的每件事都像罩了一层纱。“
  瑞特比纠正她喀洛斯的发音,他说这个名字应该只有两个音节,而且重音落在第一音节,读作‘夸罗’才对。
  “我可是听过克撒这么念的喔,伺况还是他命名的呢!”她反驳着。
  “我猜三千年前是那么念的吧,但是语言都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你也晓得,祖先们是三百年前离开阿基夫的。”
  珊迦停下脚步一会儿。“最初的伊芬人从哪里来,似乎没有记载。我想这也是你们的谜团之一吧。”
  “谜团之—……没错。不过我父亲曾提起:我们的语言几乎就是阿基夫语,而在席拉塔教徒烧毁书籍之前,最古老的书就是用阿基夫文写成的。还有,看地图就知道,伊芬宾卡离阿基夫非常的远,和你在地图上所能飞行的最远距离几乎一样远。”
  “那喀洛斯——或者说‘今罗’呢?”她生硬地学着瑞特比的发音,“它还在阿基夫吗?”
  “它不在阿基夫里面。从来不在。不过在三百年前,人们还知道它在哪里。就像古文明之战一样,它是不会被遗忘的。我猜在冰河时期过去后,气候回暖,阿基夫的国王以及他们的邻国都曾派人到克尔山脉,确定废墟是否仍旧是废墟。”
  “克撒没说过这些。我还以为喀洛斯早已随着亚格斯消失了呢。”
  “你看过画着泰瑞西亚遗迹的地图吗?”
  珊迦耸耸肩。没有。其实,她那些讲述古文明之战的书里是有一些地图,只是她以为它们都是不正确的,所以压根没去注意过。
  “我们必须飞越伤逝海才能到那儿去。我们不太可能在九天内就回来。”瑞特比微笑着,一脸的诡计。不浪费,不奢求。如果关于远祖的伊芬族人这部分,基克斯没说谎的话,那么他们应该已经全毁灭了。
  “现在去的话,我们必须度过两个寒冷的白昼、还有两个比白昼更冷的夜晚,才能到达阿基夫、在那儿降落;而且回来时还会更辛苦。
  你真的要去吗?还是我们现在回去,告诉克撒我在宾卡市看到基克斯的事吧。“
  “他不会想要见到我们的。”
  结果,在伤逝海上的这趟航行既不有趣也不舒适:他们在高曼尼南方海岸的小村庄里,买了一些毯子和一张油帆布。做买卖的渔夫拿着册达付的银币,说她一定是疯子;他们启程之后不久,也不得不同意;但是也来不及了。风太强了,他们被一股狂流一路吹着跑,一直到他们已经看见陆地了,却还是陷在气流中。这两天两夜里,他们唯一的活动,就是躲在毯子里紧紧地窝着。
  “你不是应该空出一只手来控制一下状况吗?”瑞特比咆哮着。
  那还是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俩扭着身子,努力地把毯子完全裹住脚。
  “控制什么?调整浮球的方向吗?”她吼回去,“我们不就是来被风吹的?”
  “你在海上飞行过几次?”
  “一次而已,还是失误造成的。”
  “当我没问。”
  第三天早晨,悲惨的航行终于结束了。脚下的陆地广阔得看不到边际。珊迦开始降落,把手伸出浮球外进行测量。当他们坠落地面时,她的手已经冻得发白了。
  她等待手上的冰慢慢解冻,问道:“好了,去喀洛斯要走哪条路?”
  “这是哪里?”
  “你不是在看地图吗?”
  “亚佛神保佑!珊迦,实际状况长的和地图上画的又不一样!”
  他们找到一片绿洲,那里站着一位牧羊的青年,这个地方人迹罕至,但他看到这两个陌生人时,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他说着一种他俩听不懂的话,但是认得出来其中有喀洛斯这个字,而且他用的是三音节的古老发音。他嘎啦嘎啦地讲了一大串话,然后指向东南方。
  他们又听出了“克撒”和“米斯拉”。珊迦给了这个年轻人一块镶银的玛瑙,交换他身上所有的食物。他吹着口哨,大踏步地走开了。
  “你觉得他刚才说了什么?”他们走回到方才藏行囊的峡谷时,珊迦问瑞特比,“——除了我们是傻瓜、白痴之外。”
  “大概是在咒骂克撒和米斯拉吧!”还没说完,浮球漂了过来,他们又缓缓升空。
  “你有没有注意到,每件事都虚无的要命。即使在伊芬宾卡,离亚格斯已经够远了,可是即使你穿过荒野、在废墟中找到冰河时期和战争之前的自己,一切还是虚无。据祖先们带到宾卡市的书上记载,他们还住在阿基夫的时候,一直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他们盖不出像废墟原样的建筑物了。人不够,石材不够,金属不够,知识、技术也不够。你看,克撒总是谈论著索蓝谜一样的过去,我父亲读的书又都谈论到克撒和米斯拉之谜;全部都是关于喀洛斯的。不管新的或古老的,反正所有的事都在那里结束。喀洛斯,它是个召唤着黑暗的名字。”
  浮球搭上了一阵轻风,珊迦把方向调整好。“在伊芬宾卡的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老是想这些事情?你们国家里的每个人都很会说故事吗?”瑞特比苦涩地笑着,“不,只有我父亲是那样的;而我是他教的。他和我的祖父、外祖父都是学者。我最早的记忆就是他们三个在争执,为了一千年前死掉的古人。我觉得很羞耻。我讨厌那些历史教训,只要不当学者,叫我做什么都行。后来席拉塔教徒人来了。
  亚佛神保佑,那时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已经过世了。我父亲必须养活我们,于是我们搬到乡间,他努力学习农事,就像在研究编年史那么认真。但他还是忘不了宾卡。他过不像没有学生可教、没人与他争辩的日子。我母亲叫我坐在父亲脚边听讲,否则就要挨打。我一向很听她的话。“
  珊迦凝视着瑞特比,他正望着地平线,眼神迷离,双拳紧握。每当想起失去的一切时他总是这样。克撒已经把米斯拉埋葬在执迷层里了,珊迦自己的生命中又没有珍贵的回忆,现在她望着瑞特比,试着想象他的悲痛,她只觉得又羡又妒。
  风势很稳,天空中没有云,月色很美。他们在午夜时才降落。日出前吃完早餐,再次升空。正午时分,他们看到南边有一个大湖的倒影,但是整个下午过去,他们的脚下还是只有克尔山脊的小丘陵。没有村落,没有道路,连一小片亮晶晶的绿洲也没有。
  瑞特比闭上眼睛,双手交叉握着。
  “现在怎么办?”珊迦问。
  “我正在祈求神给我一点指引。”
  “嘿!我还以为你认得这里呢!”
  “我认得啊!多少认得一点。这里的景观比米斯拉最后一次来时变了很多,不过如果看到的话,我应该认得出那些山脉。”
  “你知道,我们真是蠢材。我们在喀洛斯最多只能留一天——那还得现在就找到才行。”
  “找找看有没有一座马鞍状的山,前面还有三个比较小的山峰。”
  “马鞍状——”珊迦喃喃地念着,然后将她的手放低,让浮球下降一些,以便看清楚地上的景物。
  夕阳西下,群山的影子遮盖了一半的地面,景物变得斑驳不清,可是他们要找的那座山还是没出现。气温降低,气流开始靠不住了,珊迦寻找着可以停下来过夜的地点。她看到一小块平地,看起来比周围亮,形状像个箭头,就这儿吧。
  “我们降落在这里过夜吧。”她对瑞特比说,随即把浮球引出气流,向下坠落。
  他回了一句话,可是珊迦没听清楚。降落时遇到一阵怪风,似乎不想让他们停在那片箭头上。浮球坠地时,珊迦觉得自己像赢了一场赤手空拳的肉搏战。
  瑞特比忽然跳了起来。“亚佛神回答了!”他大叫着,冲向箭尖附近的一块大石,它较瑞特比高一些。光阴显然带走了它的青春,石头上螺旋状排列的刻痕,经过长期的风化,已经模糊难辨;可是会在这样的地方找到这样的五头,那一定是神迹了。
  瑞特比把珊迦举起来,“我们找到路了!你确定不继续前进吗?”
  她想了一下,挣脱了瑞特比,“我确定。”她用指尖探触着那些刻痕,其实还是可以辨认出一个大概:各有不同的弧度和角度,有平行的沟纹,也有浮雕的图案。“我不希望第一眼看到喀洛斯时是在月光下。”
  “不错的观点。那儿幽灵太多了,”瑞特比附和着,却叹了口气,“我们就快亲眼看到它了。七千年了。我父亲……”他摇着头走开。
  珊迦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沙漠中温度下降得很快,星光初露之前,他们已是饥寒交迫了。
  珊边拿了一些旅行面包和发绿的羊奶乳酪出来。向牧羊人买来的古怪食物,也只剩这一点儿了。乳酪的怪味仿佛一直黏在她的上颚,她的胃也在抗议。瑞特比睿智地选择了旅行面包,吃完就睡着了。珊迦看着星空和那块风化的大石,幻想着水——多得不得了的水。
  黎明时分,浮球里充满了乳酪的怪味道,那是因为珊迦刚打了一个饱嗝。瑞特比展现了良好的风度,一点都没有抱怨。
  那真是个考验意志力的早晨。气流把浮球吹得远离了山脉,当瑞特比又发现了一块倾记的大石时,珊迦正想放弃努力、漂回沙漠了。这块大石似乎指向一个山谷,于是他们在那儿暂停。可是转眼间他们又出发了,因为循着山谷往右看,在遥远的前方,出现了一座马鞍状的山,上头还有三个小山峰的影子!
  有米斯拉的回忆带路,这回他们轻易地穿越了那些连绵曲折的山峰,到了一片裂陷下去的盆底高原——那个充撒命名为喀洛斯的地方,神秘之心。珊迦可以攀上更高的气流而飞越过喀洛斯上方的,可是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没那么做,反而沿着裂谷前进。不过瑞特比也没问。
  七千年了,战争的伤口犹在:两边的峭壁上都有爆炸留下的斑痕、谷底满布屋舍大小的碎石块;到处都是战争投射出的阴影,而不是太阳。
  “那就是他们过去躲避的地方。”瑞特比指着一个几乎被遮蔽的洞穴说。
  “没想到竟然这么大。”
  “是现在的东西都变小了。你嗅出什么了吗?”
  “时间,”她是认真的。时间感充斥着每一处,高原、裂谷、索蓝、克撒及米斯拉。可是她感受不到非瑞克西亚。
  “你确定?”
  “我想也够了,证实基克斯的话是谎言也就够了。”
  珊迦向洞口走去,瑞特比落在后方检视着地上各种吸引他目光的东西。他在珊迦入洞口前跑步赶上她。“好像也没留下什么了,我一直以为可以发现什么的。”
  “瑞特比,克撒和我已经比‘永远’还老了,可是喀洛斯比我们更老。”
  洞里太黑,她的眼睛需要一点时间适应。瑞特比找到他要的过去了:满地的梯子和凿子。他拿起一柄木相,在手里掂了掂;虽然木色已经泛黑,倒还算相当坚固结实。
  “米斯拉说不定用过这个。”
  “是在你梦里吧。”珊迦掩不住她心里的失望。
  喀洛斯巨大而古老,但是却像缺少空气的世界般死寂。无论瑞特比找到多少被遗弃的工具或锅于盘子,这个地方完全不能满足珊迦对索蓝十瑞克西亚、还有那两兄弟的憧憬。
  “我们走了好吗?”她说。此时天色还早,瑞特比刚又发现一块破碎的衣角。
  “走?可是我们还没看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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