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其时

[英]约翰·温德汉姆/著 蔡玉娘/译


  《恰逢其时》以四维空间的理论为依据,描写一对情人相隔五十年后,由于科学实验的巧合,重新见面;男的保持着五十年前的容貌和举止,女的则变成一个离不开轮椅的瘫痪老人。故事揭示了这样一种科学想像:倘若运动速度能比光速快一百倍,那末就会使一百年以前的事物再现。这是许多人感兴趣的问题。
   
         ☆        ☆        ☆
   
  屋子向阳的那一面,被太阳晒得炽热。多尔德尔森夫人坐在开着的落地长窗里边,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这样她的头就可以躲在阴影里,而让太阳舒服地晒着她身体的其它部位。然后她把头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娴静地观望着周围的一切。
  周围的风景对她来说是永恒的。
  平坦草坪的那一边,雪松像往常那样挺立。她想,它那伸向四边的枝条,肯定比她童年时伸出的更远了。但这也难说,因为那个时候,这棵树就已经很大了,而现在看起来也很大。再远一点,绕着院子的树篱,也像往常那样整洁干净。通向小灌木林的大门,两侧还是修剪成雄鸡状的灌木。说起来也很有意思,虽然尾巴上的羽毛已经随着它的年龄掉光了,但它们却仍然做立在那里。
  灌木丛前方的花坛还是像往常那样美丽——或者,也许比以往更鲜艳夺目。有些人还可能会感到那些争先吐艳的花朵会比平时更加刺眼,然而它们却依然可爱。树篱外面的小灌木林跟以前略有不同。小树多了,一些大树砍掉了。在枝叶间的空隙里,粉红色的屋顶隐约可见;不过那里从前并没人居住。要不是这些微小的变化,一个人也许暂时想不起他差不多已经过了一生。
  懒洋洋的下午,树上的鸟儿停止歌唱,蜜蜂嗡嗡地奔忙,树叶轻轻地飘动,网球场上砰砰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记分声不时传来。也许这是五、六十年来一个普普通通的阳光充足的下午。
  多尔德尔森夫人看着周围的情景,不禁笑了起来。她热爱这里的一切。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喜欢这个地方,现在她更爱它了。
  她在这间屋子里出生长大。结婚后虽然离开了一段时间,但在她爸爸去世以后,又回到这里。她在这里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带大,而自己又在这里变老……。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几年,她差点失去这幢房子——但并没有,她现在仍然呆在这里……。
  是哈罗德,她那聪敏而又可爱的儿子,使她有可能一直住在这里。……当时,她已经明显地无力把房子维持下去。当她不得不把房子卖掉的时候,哈罗德说服了他的公司把房子买下来。他告诉他妈妈,他们公司也像其它的买主一样,感兴趣的是房屋的地址,而不是房子本身。这所房子本身已经没有多大价值了,但它所处的位置却很合适。作为出售的一个条件,向阳的四间被改成一个单元,作为她终身居住的地方。其它的房间被改成宿舍,供二十多个在北边马棚附近的办公室和实验室里工作的年轻人居住。她知道,这座老房子总有一天要被推倒,因为她看到过公司的计划。但是现在,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这座房子和房子南边、西边的花园暂时都不会遭到破坏。哈罗德曾经肯定地告诉她,在十五年至二十年的时间里,房子和花园都不会被征用——比她预想需要的时间长得多。
  多尔德尔森夫人静静地想着:即使离开这个地方,也没有什么真正的遗憾。已经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了,现在不得不靠轮椅行动,成了别人的累赘。她甚至好像感到她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好像她已经成了阴曹地府一个新去的人。整个事情都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首先是进入了一个难以理解的地方;接着又变得这样复杂,使人们也不想理解。她想,难怪老人们总是对事物迷恋不舍,固守着把他们和他们习惯的环境相联的事物。
  哈罗德是个可爱的孩子。为了他,多尔德尔森夫人尽力克制自己,不使自己显得过于固执——但常常难以做到……
  比如,今天午饭时,他对今天下午要进行的实验显得异常激动。他实在忍不住要说,尽管他知道他所谈的事情他母亲一无所知。多尔德尔森夫人只知道儿子谈的又是关于四维空间的问题;她点点头,但并不想进一步了解。上次他们也谈论过这个问题。她说她年轻时只有三维空间,不知怎么这种发展在世界上竟能增加成四维空间。这使哈罗德开始研究一篇关于数学家世界观的论文。通过研究,就能发现多元多维空间的存在。甚至与时间相关的时空存在也像是属于多元多维的一种。哈罗德试着用哲学来进行解释——但就在那一时刻,他母亲就再也听不懂了。他越讲越玄。他母亲认为,她年轻时的哲学、数学和玄学都是分开研究的,——现在他们似乎已经不可理解地综合在一块。因此,这次她静静地听着,不时发出轻轻的赞许声,一直听到最后。讲完后,哈罗德苦笑了一下,对母亲如此耐心地听他讲述感到十分亲切。他来到桌子旁边,拉着母亲的手,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颊;而她则预祝他下午的神秘实验获得成功。接着,詹妮走进来收拾桌子,把多尔德尔森夫人又往窗户近处推了推……。
  下午的温暖使人困倦,多尔德尔森夫人半睡半梦,回到了五十年前这样的一个下午。当时她也是坐在这个窗户的前面——当然那时还没有想到用这把轮椅——等待着阿瑟。她忐忑不安地等着阿瑟,可阿瑟一直没有来……。
  事情的结果非常奇怪。如果那天阿瑟真的来了,她一定会和他结婚,那么她现在的两个孩子哈德罗和辛西娅也就不会存在。当然,她也会有孩子,但不会是哈罗德和辛西娅。一个人的存在多么奇怪、多么偶然啊!仅仅通过对一个男人说“不”,对另一个说“是”,一个女人就可以使一个潜在的杀人凶手存在……。现在他们多么愚蠢——想把一切都隐藏起来,让生活变得安全舒适;然而在这背后,在每一个人的过去,伸延着一条靠机会连接的道路,它是由女人们说的“不”或“是”决定的,好像她们被幻想蛊惑了一样。
  奇怪的是多少年来她没有再想到阿瑟,而现在却又突然想起他来。
  多尔德尔森夫人曾经确信那天下午阿瑟是一定会来向她求婚的。那是在她认识克林·多尔德尔森之前。她一定会同意,并一定会嫁给他。
  但是,阿瑟从那次走了以后,就一直没再回来。他没有给她写信,也没有向她解释过什么。她无从探悉其中的原因。直到大约十几天以后,她从阿瑟母亲那里收到一张有些缺乏感情的便条,告诉她阿瑟病了,医生建议把他送到国外去。但从那以后,沓无音讯——直到过了两年多,有一天她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女孩子的那种自尊心,使她感到心灵受到了伤害,有一段时间她非常生气。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不是最好的结局呢?——他的孩子会像哈罗德和辛西娅那样聪敏和善吗?会对她那么亲吗?
  如此大量的偶然性……所有他们现在谈论的那些遗传基因一类的事情……
  网球场上击球的声音渐渐地停了。打球的人们已经散去,也许是回去于他们那神秘的工作。蜜蜂仍在花丛中嗡嗡地忙碌;六七只蝴蝶也在花间飞舞,尽管它们飞得并不艺术。温度逐渐上升,远处树木的枝叶闪闪发光。下午的困乏劲儿使人难以忍受。多尔德尔森夫人感到睡意昏沉。她把头靠在后边,好像听到什么地方有种嗡嗡声,比蜜蜂嗡嗡的调子还高,但并没有高到烦人的地步。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几码远之外,从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由于她坐着,她谁也没有看见。那声音来得非常突然,好像有人刚刚从草地上走出来踏到小路上一样——然而任何人经过草地她都应该看见……与此同时,又传来了愉快感人的男中音的歌唱声,但声音本身并不响亮。这声音也来得非常突然。歌词中间只能隐约听到:

             人人都在做,都在做……

  突然,歌声中断了,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多尔德尔森夫人睁大了眼睛——确实睁得很大。她用纤细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她回忆着刚才听到的歌声;她越发确信她熟悉那个声音——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一场痴梦,她自己对自己说……就在她睡着之前几分钟,她还一直想到他……多么愚蠢!
  然而奇怪的是这并不像梦境。一切是那么真实清晰,那么合情合理。她手指下面椅子的扶手还是那样坚固。
  她脑子里浮现出另一种想法。她已经死了。因此它并不像一般的梦。她一定是坐在太阳底下时静静地死了。医生曾经说过,那种情况很可能预想不到地突然发生。现在或许是已经发生了!她一时感到相当轻松——并不是她对死亡感到恐惧,而是眼前有一种磨难之感。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并没有什么痛苦,简直就像睡觉一样。她对此却又突然感到幸福;她相当兴奋……虽然她仍然奇怪的是她还把手紧贴在椅子上面。
  不一会儿,小路上的石子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那脚步声又出现了。一种迷人的声音说道:
  “真怪!太奇怪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多尔德尔森夫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管怎样,那声音毫无疑问。
  停了一下,脚步声换了方向,好像有些犹豫。接着又折了回来,但是很慢,有些踌躇。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啊!他看起来这么年轻。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揪了一下。
  那个年轻人穿着有条纹的运动夹克,白色法兰绒的裤子,脖子上围着一条丝领带,系着有彩色带子的草帽向后倾斜着,露出了他的前额。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左胳臂下挟着一付网球拍。
  多尔德尔森夫人起先只能看到他的侧面,没有看得非常清楚。他好像迷了路似的,嘴微微张着,两眼盯着远处粉红房子那里的树林。
  “阿瑟!”多尔德尔森夫人轻轻地说道。
  青年人吃了一惊。网球拍从他的胳膊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想把拍子抬起来,于是就摘掉帽子,同时借此使自己冷静一下。但他根本没能做到,当他又站直的时候,他两颊排红,仍然显得局促不安。
  他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老妇人。她的膝盖上盖着一条毛毡,两只纤纤细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他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向整个房间看去,更加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惊恐、然后,他又把视线移到老妇人身上。她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可能是谁——然而在她的眼神里,有某种模模糊糊的东西并不陌生。
  多尔德尔森夫人低头望着自己的右手。她端详了一番,好像它使她有些吃惊,接着,她又抬起头来,看着阿瑟的眼睛。
  “你不认识我了吗?阿瑟!”她平静地问道。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悲伤的情调。阿瑟认为那是失望和责备的口气。但他尽力克制自己。
  “我——恐怕我不认识你,”阿瑟承认说。“你看我——呃你——呃——”他的咽喉像被什么堵了似的,接着他不顾一切地说道,“你也许是塞尔玛的——基尔德尔小姐的——姑妈吧?”
  有好大一会儿,她死死地盯着他。他不理解她为什么那样。后来,她告诉他说:“不,我不是塞尔玛的姑妈。”
  阿瑟又一次瞅着她背后的房间。这一次,他迷惑地摇了摇头。
  “一切都不一样了——不,好像有一半不一样,”他悲哀地说。“我想,我不会找错地方吧。”他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去,再一次观察花园。“不,这肯定不是那个花园了。”他对自己肯定地说。“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不再单单感到惊奇;他好像全身都在颤抖。他那困惑的眼睛又转到她的身上。
  “我真不明白——请告诉我你怎么认识我的?”他问。
  他那不断增加的苦闷使她深感不安,而且也使她谨慎起来。
  “我认得你,阿瑟。你知道,我们以前见过。”
  “是吗?我不记得了。真对不起。”
  “看来你有些不舒服,阿瑟。把那把椅子拉过来,坐下休息一会儿。”
  “谢谢您。嗯,您是……”
  “多尔德尔森夫人。”她告诉他。
  “谢谢您,多尔德尔森夫人。”他皱了皱眉,竭力追忆这个名字。
  她看着他把椅子拉过来。每一个举动都很熟悉,甚至那漂亮的头发也好像见过——每当他弯腰时总有一绺头发散落到前额上。他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皱着眉凝视花园的远方。
  多尔德尔森夫人也静静地坐着。她的困惑并不亚于阿瑟,尽管她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显然,她已经死了的想法非常愚蠢。她跟平常完全一样,仍然坐在轮椅里,仍然感到背上的疼痛,仍然能够抓住椅子的扶手抚摸它们。这绝不是一场梦——一切都太明显、大实在、大真实,决不是梦中的事情。她太敏感了——倘若年轻人不是阿瑟,那他又会是谁呢?
  难道这单单是一种幻觉吗?——还是她思想上的错觉,把阿瑟的相貌完全安在了另一个年轻人身上?
  她扫了他一眼。不,那是不可能的。刚才叫他阿瑟他已经答应了。无疑他就是阿瑟——而且,他穿的也是阿瑟的运动服——现在这种样式的运动衣已经不时兴了,而且好多年她都没看见过年青人戴草帽了。
  是一种鬼魂?但不可能——他实实在在地在那儿;他坐下时椅子还发出了响声;他的鞋踏得石子路咋咋作响。另外,有谁听说一个鬼魂以陷入困惑的年轻人的形式出现呢?而且这个年轻人刮胡子时把脸都刮破了……
  阿瑟扭过头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我原想塞尔玛会在这儿,”他告诉她。“她说她要在这儿的。请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呢?”
  真像一个受惊的孩子,她想。她想安慰他,不再让他害怕。但是,她想不出说什么好。
  因此她只说道:
  “塞尔玛离这儿并不远。”
  “我一定要找到她。她能够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着,站了起来。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温和地让他坐下。
  “等一会儿。”她说。“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使你那么不安?”
  “这个,”他说,一边挥动着他的手,指着周围的每一样东西。“全都不一样了——但又都和原来的相像——然而又不一样。我觉得好像——好像我有点疯了似的。”
  她呆呆地盯着他,然后摇摇头。
  “我想你并没有疯。告诉我,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是到这里来打网球的——但说真的,是来看塞尔玛的。”他把自己的话修正了一下。“那时一切都很好——跟平常一样。我骑车到这里来,把车子靠在路口的那棵大冷杉树上。我沿着小路走进来,接着,就在我刚刚走到屋子拐角的时候,一切都好像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奇异的变化?”多尔德尔森夫人问。“什么发生了变化?”
  “噢,差不多每一样东西。太阳好像在天上晃动。那些树似乎一下子就变大了,和以前大不一样。那边花坛里的花,颜色也大有变化。从前满墙都是长春藤,现在只长了半墙——看起来似乎成了另外一个品种。另外,那边有了房子。可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灌木林的那边就只有一片旷野。甚至小路上的石子也比我想像的更黄了一些。至于这个房间……它确实是原来的同一个房间。我认得那张书桌、壁炉——还有那两幅画,可是纸都不大一样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那个——但它又不是新的。请告诉我塞尔玛在什么地方?我要她解释一下,我一定是有点神经病了。”
  多尔德尔森夫人紧紧地握住阿瑟的手。
  “不!”她肯定地说。“不管怎么样,我肯定事情都不像你想的那样。”
  “那又是什么呢?”他突然停下来,侧耳倾听。声音越来越响。“那是什么呢?”他不安地问道。
  多尔德尔森夫人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没什么。”她说,好像在安慰一个孩子。“没什么事,阿瑟。”’
  她觉得随着响声的增大阿瑟越来越显得紧张。在不到1000英尺的上空,那声音正好从他们头顶掠过:喷气机呼啸着,机后震荡的空气发出隆隆的响声,然后渐渐地在空中消失。
  阿瑟看着它,直到它在空中消逝。当他把头转向她的时候,他的脸色苍白,惊骇不已。他用一种古怪的声调问道:
  “那,那是什么东西?”
  她非常平静,也好像要强迫他安静下来似地说道:
  “只不过是一架飞机呀!阿瑟。这东西真有些烦人。”
  阿瑟凝视着飞机消逝的天空,摇了摇头。
  “但我以前看见过飞机,也听到过它的声音。跟这个可不一样。它的声音就跟摩托车差不多,只是稍微大一点。可刚才那声音那么可怕!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很忧郁。
  多尔德尔森夫人好像刚要回答,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她回忆起哈罗德谈到的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情况,想起不同平面不同速度和时间也不同的说法……。凭着直观的感觉,她知道——不,“知道”这个词大肯定了,——应该说她观察到;但她观察的时候,却陷入了迷津。惶惑中,她又看了看那个年轻人。他仍然很紧张,微微地颤抖着。他还在怀疑自己是否失去了理智。她知道必须消除那种情况。没有什么慈善的办法——但怎样才能使他尽量少受些打击呢?
  “阿瑟,”她突然说。
  阿瑟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她。
  考虑了一会儿,她故意提高了嗓门:
  “在那个柜橱里,有一瓶白兰地。请把它拿来——带两个杯子。”她命令似地说。
  他服从了,梦游般走到柜子那里去。把酒取来后,她给他斟了三分之一杯的白兰地,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点。
  “喝吧!”她告诉他。他有些犹豫。“喝吧!”她命令说。“你受了惊,喝点对你有好处。我想和你谈谈,但我不能在你给惊成半傻子的时候来谈。”
  他喝了一口,咳嗽了一下,然后又坐了下来。
  “把它喝光。”她坚定地对他说。于是他把酒喝完了。她即刻问道: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他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有说。多尔德尔森夫人轻轻地吸了口气,改用柔和的声音问道:
  “阿瑟,告诉我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几?”他惊愕地说。“怎么啦?!今天是星期五。今天是——呃——6月27日。”
  “那——年份呢?阿瑟,今年是哪一年?”
  他转过头来,面对面地望着她。
  “我不是真的疯了,你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是谁,也清楚现在在哪里——我想……是这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而不是我变了。我可以告诉你——”
  “阿瑟,我让你告诉我的是今年的年份。”她的声音里又有了命令的语气。
  他说话的时候两眼紧紧地盯着她。
  “当然是1913年。”他说。
  多尔德尔森夫人把视线移回草坪和花坛上。她微微地点了点头。是那一年——那天也是星期五;奇怪的是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很可能也是6月27日……但肯定是1913年夏季的一个星期五,是他没有来的那一天……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瑟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唤醒。他的声音焦急而不安。
  “为什么——为什么你问我那个——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问我年份?”
  他紧锁双眉,眼神忧郁不安。他看来还非常年轻。多尔德尔森夫人为他感到心里痛楚。她把瘦弱的手又放到他那强壮的手上。
  “我——我想我知道,”他颤抖着说。“那是——我不知道怎样——但是你不会问我那个问题,除非……可是发生的事情十分奇怪,是不是?看来现在不是1913年了——那就是你的意思吗?可是那些树的变化……那架飞机……”他停下来,怔怔地望着她。“你一定要告诉我……请告诉我,……我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我在什么地方?——这又是什么地方?
  “啊,我可怜的孩子……”她喃喃地说。
  “噢,请……”
  《泰晤士报》放在她旁边的椅子里,上面的文字游戏只做了一半。她无精打彩地把它捡起来。接着把它卷起递给他。他的手颤抖着,把报纸接了过来。
  “伦敦,星期一,7月三日,”他读着报纸。然后以怀疑的表情低声念道:“1963年。”
  他放下手中的报纸,用探求的眼光望着她。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谁也没说话。阿瑟渐渐地改变了表情。他紧皱着眉头,好像非常痛苦。接着又不安地看看周围,眼睛转来转去,像是要寻找逃走的去路。最后他又把眼睛移到她的身上。然后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的时候,双眼充满了创伤和恐惧。
  “噢,不——不!……你不是……你决不可能是……你——你告诉我……你是多尔德尔森夫人,不是吗?你说你是……你不可能——你不可能是塞尔玛。”
  多尔德尔森夫人沉默着。他们互相对视着。阿瑟哭丧着脸,如同小孩一样。
  “噢,上帝啊上帝!”他捂着脸,痛哭起来。
  有一会儿,多尔德尔森夫人闭上了眼睛。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又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她伤心地望着阿瑟那颤动着的双肩,伸出她那消瘦的青筋突起的左手,温柔地抚摸着他那漂亮的头发。
  她的右手摸到旁边桌子上按铃的按钮,用手指按了下去。
  听到走动的声音,她睁开了眼睛。虽然百叶窗把屋子弄得很暗,但是照进屋子里的光线足以使她看清站在床边的哈罗德。
  “我没有把您吵醒的意思,妈妈。”哈罗德说。
  “你并没有吵醒我,哈罗德。我正在作梦,但是我并没有”睡着。坐下,亲爱的。我想和你谈谈。”
  “妈妈,你不该让自己太累了。你知道,你刚才又有点犯病了。”
  “是的,但是,我觉得闷在肚里更难受,还是把事情弄清楚好些。时间不会长的。”
  “好吧,妈妈。”他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下来,握着母亲的手。在昏暗里,她望着他的脸。
  “那是你干的,是不是,哈罗德。是你那种实验把可怜的阿瑟带到这里来的吧?”
  “那是件偶然的事,妈妈。”
  “给我讲讲。”
  “我们正在做实验。只是一个初步的实验。我们知道它在理论上是可行的。我们可以证明,如果我们能——噢,亲爱的妈妈,那是很难用语言解释的——如果我们能扭转一个空间,让它自身折叠起来,那么在正常的状态下,互相分离的两个点就必定恰巧吻合……我恐怕那还不怎么清楚。
  “没关系,亲爱的,接着讲吧!”
  “当我们装好我们那个场畸变发动机的时候,我们试着把它调到恰恰能使相距50年的两点合到一起的地方。想想看,如果把一长条上面有两个记号的纸折叠起来,就可以使那两点重合起来。”
  “是吗?”
  “机器可以随意调整。我们原可以选10年或100年的,但我们正好选了50年。并且结果几乎没有任何误差,妈妈,可以说是非常准确。50年当中只有4天的误差。这使我们异常惊讶。我们现在该做的是查出造成这个误差的根源,但是你如果让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保证——”
  “是的,亲爱的,我肯定那是相当奇妙的。但发生了什么事呢?”
  “噢,对不起。那——正如我说过的,那是一个偶然的事件。我们只把那东西开了三四秒钟——他肯定正好在那时走进了吻合区。这种机会极少,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当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但我们事先不可能知道……”
  “不,你们是不可能知道。可后来呢?”
  “说真的,后来什么事都没有。詹妮听到铃声赶来,发现你昏了过去,而那个小伙子——阿瑟——也垮了,她便立刻派人找我;直到那时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女孩子帮着把你扶到床上。索尔医生也赶来给你作了检查。然后他又给那个阿瑟注射了一种镇静剂。那家伙确实也需要它——因为当他准备和他的美丽的姑娘打网球的时候,出现了那种事确实难以忍受。
  “当他稍微安静下来之后,他告诉我们他是谁,从哪里来的。有件事还涉及到你呢!说也奇怪,我们第一次实验就偶然得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证据。
  “但是,那可怜的家伙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去。他显得非常苦恼——的确,是件相当痛苦的事情。索尔医生想把他控制住,使他恢复正常。但是无济于事——而且他醒过来的时候,也好不了多少。
  “我们不知道是否能把他送回去。所谓‘向前转移’,粗略地讲,它可以被看成是自然发展的无限加速。而所谓的‘向后转移’的概念,你只要一考虑就充满了最使人困惑的含意。争论本来很多,但索尔医生却使它得到解决。他说只要有合适的机会,那家伙有权再试一次,而且我们有责任和义务设法解除我们给他造成的痛苦。此外,我们如果不那样做,我们当然要向人们说明我们是怎么样把这个语无伦次的大傻瓜弄来的,就是说,过去的50年进程。
  “我们还要向那个阿瑟说清楚,我们不能肯定这个实验倒过来会同样成功——而且不管怎样,这里还有4天的误差,所以再好也不可能十分精确。我想,他并没有真正明白那个意思。这个可怜的家伙处于痛苦的状态;他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任何一个机会——以便离开这个地方。但他几乎是有来无回。
  “所以,我们决定冒险——毕竟,如果实验失败,他也许会——反正,他什么也不知道——或者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发动机仍然处在我们已调好的位置上。我们安排了一个人照管它,把阿瑟带到你屋子旁边的小路上,让他对准原来的路线。
  “‘现在往前走’我们告诉他。‘就像刚才事情发生时你走的那样。’我们发出打开机器的信号,他便开始走了。也许是因为索尔医生麻醉剂的作用,或者别有它因,他感到昏昏沉沉,但他尽力控制住自己,蹒跚地向前走去。真是个笨头笨脑的家伙!他好像半哭半唱,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努力唱道:
  ‘做……’
  “然后他就不见了——全部消失了。”哈罗德停了一会儿,接着又悔恨地补充了一句。“现在我们获得的所有证据并不十分有说服力——一付网球拍,很新,但式样却过时了;还有一顶草帽,前面也说过了。”
  多尔德尔森夫人静静地躺着。哈罗德接着说:“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妈妈,我们只能进行实验。”
  “当然你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亲爱的。而且你获得了成功。你虽然不能消除你们已经做过的事情,但这不是你们的过错……。不,我刚才是在想,如果你们早几分钟——或晚几分钟,打开你们的机器,那又可能发生什么事呢!我想也许此事就不会发生……你也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
  哈罗德有些不安地看着母亲。
  “你是什么意思呢,妈妈?”
  “没有什么,亲爱的。正如你所说,那是一次偶然的事件。——至少我认为那是一次偶然的事件——尽管许多重要的事情看来是偶然的事件,而人们有时却怀疑它们并没有真正被记住……”
  哈罗德望着母亲,想弄清她讲的话的意思。于是他问道:
  “但是什么使你认为我们在把他弄回去这方面是成功的呢,妈妈?”
  “哦,我知道你们成功了,亲爱的。有一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我在报纸上读到阿瑟·沃林·巴特利中尉荣获优秀军官勋章——大概正是1915年11月的事。
  “另外一件事,我刚刚收到你姐姐的一封信。”
  “辛西娅?这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来信说,她要来看我们。她准备再次结婚。也想把那个年轻人带来——嗯,我想,他不会这样年轻的——带来给我们见见。”
  “那很好,但我看不出……”
  “辛西娅说你可能会发现他很有意思。据说他是个物理学家。”
  “但是——”
  多尔德尔森夫人没有注意儿子的插话,继续说:
  “辛西娅告诉我,他叫巴特利——而且是肯尼亚·内罗毕的优秀军官阿瑟·沃林·巴特利上校的儿子。”
  “你的意思是,他是阿瑟的儿子?”
  “看来是这样,亲爱的。很奇怪是不是?”多尔德尔森夫人思考了一下,补充说:“我必须说,如果把这些事写出来,它们肯定有时看来被写得离奇古怪,你认为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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