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个大麻子


  我说的全是打趣话:“陈大小姐带着灵猴,在苗疆神出鬼没,看来比女野人更野,可以推测到这位大小姐的性格,野至于极点,如果她竟然是你母亲,你们母女两人,可没有半分相似。”
  白素过了一会,才有反应:“不好笑。”
  我伸了伸舌头,也没有再说下去。
  这些,都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可以说是几千块碎片之中的一小块——要拼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是一小片也不能少的,所以也有必要记述出来。
  在发现了女野人红绫之后,我就发现白素对她有异样的关心,可是找不出原因来。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麻木不灵。当然,这种麻木,后来由一位医生朋友,原振侠医生向我分析过:“你是一个感觉极灵敏的人,自然不应该出现这种麻木不灵的情形,而竟然出现了,那是由于你的脑部活动,长期以来,都不断要把一件事忘掉——这本来是做不到的事,但是你有过人的脑活动能量,再加上你惊人的意志力,你竟然做到了,把那件事忘记了,把那件事从你的记忆之中剔除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在一旁听原振侠分析的白素不服气:“这样说来,他不是麻木,反倒是他有本事了。”
  原振侠笑:“我只是从医学的观点来分析,绝不涉及私人感情。”
  白素淡然一笑,并没有再说甚么。
  这些,自然又是以后的事了。
  知道了陈大小姐在白老大离开苗疆之后,仍然留在苗疆,而且十分活跃,在裸裸人和苗人的心目之中,成了天上的仙女,我们都十分兴奋,尽一切能力去追寻陈大小姐的数据——自然,和当年事情有关的各色人等。我们都十分留意,这才有了和那位大麻子见面的一段经历。
  这个大麻子的出现,是一大突破,使我们知道了许多许多白老大的川西活动的事实,也知道了陈二小姐、三堂主的一些事,更重要的是,连独目天王的下落,也有了可供追查的线索。
  我们初见这个大麻子的时候,确然吃了一惊,因为他那一脸的麻子,密密麻麻,一个坑套一个坑,使他整张脸,看来像是经过特技化妆师的精心处理,用来拍恐怖片一样。
  自从公元一七九三年,英国的医学家琴纳发明了牛痘疫苗之后,经历了两百年的斗争,人类基本上已经战胜了天花病,使得“天花”这种疾病,几乎已经绝迹。所以,现在,绝少看到麻脸的人了。
  但是在天花病毒肆虐时,麻脸的人很多,随时可见——他们都是天花病的幸存者,有更多的人,死于天花这种恶疾。
  天花甚至影响了人类的历史,像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清朝康熙皇帝,之所以能登上皇位,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曾出过天花,有了免疫力,不会当不了几天皇帝就出天花死去——那时候,死一个皇帝,劳民伤财,十分麻烦。结果,康熙所创造的政绩,十分辉煌。
  那大麻子的脸容,十分可怖,礼貌上我们又不能盯着他看,所以我和白素的神情,都有点古怪。
  大麻子显然习惯了他人的这种神情,所以他并不在乎,一面笑,一面把头上戴着的一顶软帽,掀了下来。他一脱帽子,我们更是吓了一大跳,原来他整个头顶,一根头发也无,而且和他的脸一样,全是一个叠一个的麻坑。
  大麻子自我介绍:“出痘子那年,我五岁,已经当是死的了,我被扔在山坑里,一场大雨,把我冲进了一道山溪,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别看我这一脸一头一身的大麻子,倒着实过了许多年快活过神仙的日子。”
  这大麻子所言非虚,他大难不死之后,给他遇上了异人,学会了一身武功,他是从小就死过来的人,自然再不在乎死亡,勇武绝伦,参加了哥老会之后,遇事肯拚,从不落后,很快就攀升上去,成了哥老会中的重要人物。
  袍哥大爷的生活,自然远在一般普通人之上了。
  在哥老会之中,他虽然不是“新爷”,是经过辛苦的,但在不到十年之间,能够在“工口”当上了“理堂东阁大爷”,也着实不简单了。
  (“新爷”——一步登天的会员,入会就是龙头老大,是百年难逢的异数。当年白老大入川,独闯哥老会的总坛,就是要求自己作“新爷”,但结果没有成功。近代袍哥史之中,只有抗战期间,上海大亨杜月笙入川,被奉为“一步登天大龙头”,是新爷的典型。)
  (“工口”是云,贵、川三省的哥老会的秘密称谓。)
  (“理堂东阁大爷”是哥老会总坛内八堂中排位第四位置的堂主。内八堂的排名,在以后有需要时,才逐一介绍,没有需要,就不赘了。)
  也就是说,大麻子“归标”(加入哥老会)不到十年,就坐上了云贵川三省哥老会总坛内八堂之中的第四把交椅,这份奋斗史,如果详细写出来,自然十分惊天动地——每一个江湖人物,都有他们惊心动魄的故事的。
  我们是怎么能有缘见到这个大麻子的呢?
  (一直只称他为“大麻子”,并无不敬之意,只是由于他自己也这样叫自己,原来的名字是甚么,早已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在《探险》中,有一段情节,是陈大帅把一个金贩子叫到了偏厅,问金贩子在金沙江遇见到大小姐的经过,那金贩子是个多口之人,曾几次说白老大和大小姐,真是好一对伴侣。
  当时,和大帅一起在偏厅中,有五个哥老会的大爷。
  后来,我们有幸见到其中之一,这才知道了有关金贩子的那一段经历。
  那位哥老会大爷,当时在内八堂之中,排名第七,称为“执掌尚书大爷”。
  在谈话之后,我们曾请他去和白老大叙旧,他却大惊失色,想起当年白老大独闯总坛,连场血战的情形,居然犹有余悸,自认见了白老大害怕,不敢去见他,由此可知当年白老大的神威,何等之甚。
  我曾想把这一番话告诉白老大,因为那是对白老大最高的赞誉,可是白素却反对,怕会触及那三年苗疆的隐秘,弄巧成拙。
  就是这位袍哥大爷,忽然派人送了一封信来,提及当年内八堂之中,居然还有一位,健在人间,问我们可有兴趣见见他。
  这对我们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连忙回信,极想见那位袍哥大爷的热忱。当时,我们也不知自己可以见到甚么人,更想不到竟然可得到那么多的数据。
  回了信不几天,大麻子就不请自来,他也不必介绍自己,单是那一口川音,我们已知道他是甚么人了。而且,在看了他的尊容之后,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立时知道他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因为我们都记得,白老大有一次,在酒后说往事,说到他在哥老会总坛受了重伤,是由于他兵行险着,硬挡了一个大麻子的三掌,那大麻子讲义气,见白老大硬接了他三掌,就保着他离开的。
  那个大麻子,自然就是这个大麻子了。
  大麻子的个子并不高,可是十分结实,由于他的脸容严重畸型,所以也无法看出他的真正年龄,但是想来,至少也在八十左右了。
  然而,他的健康状况一定十分好,那天是大阴天,我们开门的时候,眼看就要下大雨了,有许多蜻蜓,在飞来飞去,他见了我们之后,说了—句:“好多巴螂子。”
  一面说,他顺手一抓,摊开手来,就有一只蜻蜓,被他抓在手中。
  而一声“巴螂子”,也说明了他是川西人,那里的土语,管蜻蜓叫“巴螂子”。
  我们寒暄了几句,他指着白素,笑得极欢,大声问:“老爷子好吗?在不在家里?”
  白素苦笑:“家父身体倒还好,只是不知道他在世界哪一个角落。”
  白素所说的是实情,白老大在那一段时间中,行踪飘忽之极,只有他找我们,我们再也找不到他。大麻子一听,面有失望之色,但随即又上下打量白素,看他的样子,像是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他看了半晌,一面大口喝酒,一面咂着舌:“白老大真了不起,当年接了我三掌,居然能够生下那么标致的女娃儿,真行……”
  他这种话,不知是甚么逻辑,叫人不知如何搭腔才好。
  白素趁机道:“当年你老的三掌,也下得太重了些,把家父打成了重伤。”
  大麻子又喝了一口酒,接着,长叹一声:“现在,回头来看,一切争斗,都儿戏之至,想来白老大若在,也必有同感。”
  大麻子顿了一顿,才又十分感慨地道:“当时,好几十只眼睛望着我,我下手能轻吗?他一个人连下了六场,把我们的六大高手,打得溃不成军,出言又高傲之极,当时人人眼中都会喷出火来,看得出他要闯出总坛,比登天更难,他是伶俐人,用言语逼住了各人,要硬接我三掌,人人都盼他就死在这三掌之下,我少用半分全力,就会开刑堂审我。”
  白素低叹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当时的情形。
  大麻子放下酒杯,伸出双手,先是掌心向下,然后,倏然翻过掌来,伸向我们的面前。
  他自己盯着自己的手掌,问:“看出甚么名堂没有?”
  在他一摊开手掌之后,我和白素就吃了一惊,他的手掌又平又扁,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牛扒一样,绝不像是人的手掌。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掌心,红色和青蓝色混杂着,看来怪异之极。
  我和白素,都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自然一看就都知道原因。我首先失声道:“这……你竟然红沙掌、黑沙掌双练,这……不是近百年来罕见的事?”
  大麻子一听,居然不亢不卑,回答了一句:“你倒真识货。”
  可是他一脸的麻子,却显示了他心中极度的高兴和自豪,那一脸重重叠叠的麻坑,简直粒粒生辉。
  接着,他道:“我这种掌法,阴阳互淆,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在此之前,没有人接得我三掌还可以生还的。当时,令尊若不是出言太狂,我敬惜他是一位人物,也不会答应他的所请。”
  我和白素都大感兴趣,齐声道:“当时白老大说了些甚么来?”
  大麻子并没有立即回答,我和白素互望着,心中作了种种的猜测。已知数据是,白老大在哥老会的总坛之上,已经作了六场苦战,显然他连胜了六场,而且,哥老会方面,一定败得相当惨,和白老大动手的六个高手,可能都受了重创。
  白老大既然有心要以一人之力,克服群雄,要当哥老会的一步登天大龙头,自然不能太手下留情。可是,白老大却犯了一个错——把袍哥大爷估计错了。哥老会是个历史悠久、势力庞大、根深蒂固的帮会组织,有它自成一套的传统,和江湖上的小帮小会,大不相同。
  在其它的小帮会,白老大若是大展神威,又运用口才,说服帮众,归他领导之后会有新的发展,自然可以一举而成功。但同样的方法,放在哥老会,却行不通了。
  白老大虽然连伤六位高手,可是哥老会中,人才济济,再上来二三十个高手,和白老大车轮战,就算个个打不过白老大,到头来,累也把白老大累死。
  白老大自然是在连创六人之后,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绝无可能达到目的,只要能全身而退,已是上上大吉了。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兵行险着。
  处在那么凶险的情形下,还要口出狂言,单是这份气概,也令人悠然神往了。
  大麻子好一会没说话,只是不住缓缓地摇着头,沉醉在对昔日腥风血雨的回忆之中。
  过了好一会,他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又长叹一声:“他走了之后,我们内八堂,外八堂,所有的兄弟,都一致公认,他不是人,不是天神,就是恶魔。”
  白素缓缓地道:“他当然是人,智勇双全——虽然,他闯哥老会总坛,这件事并不算得聪明。”
  大麻子忽然笑了一下:“不过他命大福大,我看着他因祸得福。”
  他说到这里,瞅着白素,神情有点古里古怪——他的脸容本就异于常人,忽然有这种神情,看了令人不舒服之极,我和白素,不约而同,变换了一下坐姿。
  我一时之间,猜不透他何以忽然有了这样的神情,只是心急想知道白老大在总坛的情形,就催他说下去。
  大麻子又伸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我最初以为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练腿功的方式,他有极强的掌力,当他拍打大腿的时候,就运用自己的掌力,去刺激锻炼大腿上的肌肉,使大腿肌肉变得坚强,用现代运动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促使肌肉产生或增强在剎那间的爆发力。
  这种爆发力,乃运动员进行快速动作所必需,所以,大麻子不但掌法了得,腿法也上乘,堪称是武术界中难得的一流高手。
  大麻子道:“白老大连伤了六人之后,由于他下手重,以武会友的气氛已荡然无存,大伙都红了限,家伙全操了出来,铁头娘子一双柳叶刀,舞起两团银光,奔向白老大,口中发出怪叫声——”
  大麻子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忽然问:“知道铁头娘子叫的是甚么?”
  这一问,真把我问倒了,我连“铁头娘子”这个名字,也闻所未闻一—“铁头”和“娘子”两个词并在一起,是多么怪异的组合。我只能猜出她是女性,多半是内八堂外八堂的人物,谁能知道她舞动双刀杀向白老大时,叫嚷的是甚么?
  我正想说这算是甚么问题时,白素已笑道:“她叫的是:“要是能让你直着出去,我们就别打滚龙了。”是不是?”(“打滚龙”——混日子。)
  大麻子瞪大了眼睛,望着白素,单看他的神情,也可以知道白素说对了。
  大麻子惊讶的神情,一下子就消退,他笑了起来:“自然,令尊把他当年的威风,全向你说了。”
  白素苦笑了一下:“大叔错了,他没有说过,他只是告诉我江湖上厉害人物的名字、武功、行事作风,像麻大叔你,他一再告诫,见了你,绝不能随便动手,而铁头娘子舞刀向前时,叫的必然是这两句话。”
  白素的这一番话,大麻子听了,自然相当受用,他呵呵笑了起来:“铁头娘子的那一双柳叶刀,出了名的一出鞘,不见血不收,狠辣无比,她一出手,所有人就知道,今天的事,决不能善了,可是接下来的变化,却是人人都意料不到。”
  他说到这里,斜眼看着白素:“你说令尊没有对你说过,我不相信。”
  白素十分诚恳:“真是没说过,请告诉我们当时发生的事。”
  大麻子又停了一会,才道:“令尊的身手,真是出神入化,当时只见他非但不避,反倒向两团耀目的刀花,直欺了过去——”
  白老大直欺向铁头娘子舞起的两团刀花,总坛中各人反应不同,有的惊惶到屏住了气息,有的大声酣呼,气氛已到了狂热,似乎每个人都已全副心神投人了一场又—场的剧斗之中,再没有人是旁观者了。
  剎那之间,刀光消失,在场的人,占了十之八九,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三五下叹息声,自不同的方位发出来——那是武术高手,在电光石火之间,看出了发生变化的经过,绝大多数人,当然只看到了变化之后的结果。
  众人看到的是,白老大只用了一只手,就抓住了铁头娘子的一双手腕。手腕被白老大铁钳也似的手指抓住了,自然也舞不出刀花来了。
  铁头娘子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岁上下,肤色黝黑,可是绝不粗糙,眉目姣好,身形娇小,是一个标准的黑里俏。她的手腕也细细巧巧,要不然,白老大也不能凭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双腕。
  白老大其时正当盛年,虽然经过了这场剧斗,但仍然神采飞扬,而且一出手就制住了铁头娘子,更是顾盼生豪。
  铁头娘子在用力挣扎,一张俏脸,黑里透红,狼狈之至。
  白老大一声长笑:“瓜女,听说你这一双刀,出鞘必然见血,这次怕要破例了。”
  白老大称铁头娘子为“瓜女”,其实并无恶意,那是四川西部,对姑娘家亲昵的称呼,和北方话的“丫头”相近。他比铁头娘子年长,自然可以这样叫,可是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之中,忽然冒出了这样的称呼来,听来自然十分刺耳。
  铁头娘子的性子极烈,白老大话才住口,她就“呸”地一声,叫:“铲铲。”
  在土话之中,那表示强烈的否定。
  白老大显然已料到铁头娘子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他答得更快:“那就只好对不起了。”
  他一面说,一面倏然松手,铁头娘子觉得腕上一轻,正待发招,可是白老大在抓住她的手腕时,紧扣着她的脉门,令她血液运转不畅顺,所以一时之间,发不出力来。
  而白老大已利用了这一剎那,双手齐出,在刀背上轻轻一拨,铁头娘子手中的双刀,交叉划向她自己的手臂,在她的手臂之上,划出了两道口子,鲜血立时涔涔而下。白老大后退一步,笑道:“已经见血,可以还刀入鞘了。”
  铁头娘子呆立在当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及至她定过神来,大喝一声,再想冲向白老大时,大麻子已大踏步走向白老大,双掌互击,发出铿然之声,铁头娘子自然不能去夹攻白老大,脸涨得通红,像是炭火一样。
  这时,已没有人再去注意铁头娘子,人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大麻子和白老大的身上。
  白老大的视线,停在大麻子的双掌之上,大麻子自己连击三掌,一翻手,掌心向上,让白老大看到他的掌心。
  白老大喝采:“好,先让人看清了这双掌的掌力,光明磊落,好汉子。”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大麻子受到了白老大的喝采,意义自然更加不同,于是麻脸上大有得色,他扬声道:“你该知道我双掌上的功夫,小心了。”
  白老大一听,哈哈大笑:“我说你是一条好汉子,并没有说你掌力了得。”
  大麻子脸色一沉:“现在由得你吹牛,等待会儿,再下话告口,就没有用了。”
  “下话告口”就是求饶的意思。白老大又一声长笑:“告口?实话实说,你打我三掌,用吃奶的气力,我白某人不避不让——”
  白老大才讲到这里,所有的人都已哗然,若不是刚才确曾见识过白老大的本领,必然当他是个疯子。大麻子的掌力,四川第一,威名远播,白老大竟敢硬接三掌,岂不是老寿星割脖子,活得不耐烦了。
  大麻子不怒反笑,一时之间,竟呛住了说不出话来。可是白老大还有更呛人的话:“接你三掌,要是我皱一皱眉头,也就算我栽了,任凭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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