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失心疯


  白素听了,并没有接腔,她在等黄蝉自己作进一步的解释。
  黄蝉道:“事情其实正投卫先生之所好——那座神木居,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他的好奇吗?”
  白素微笑:“显然还不够。”
  黄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取出了那两张裸体的修道男女相片来。
  白素看了相片之后的反应,和我一样,不必覆述了,接著,黄蝉又告诉白素:“那不是真人,只是两尊木雕像——”白素也笑,表示不信。
  黄蝉趁机提出:“请卫先生去一看就明白,白姐自然也一起去。”
  白素意动:“在哪里?”
  黄蝉道:“在国家最高机密总部的密室之中。”
  白素摇头:“他不会去,他也不会相信那不是真人,他会以为那是你的花样。”
  黄蝉叹了一声:“我还有一些资料——”
  白素不等地说完,就道:“他也不会看。上次,若不是他误以为资料是小郭集来的,他也不会看。”
  黄蝉又呆了半晌,才道:“白姐,求你,让他看一看这些资料。”
  白素当时的观感是,黄蝉在提出这样的要求时,是有无可抗拒的魅力,所以道:”我一个人只怕不中用,除非你肯和我一起去见他。”
  白素的话,令黄蝉喜出望外之至,她双手高举,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于是,就有了白素带黄蝉来见我的那一段经过。
  那么,宋自然呢?
  白素在黄蝉的带领之下,到了神木居。当她看到宋自然的时候,她不禁大吃一惊。宋自然本来,虽然不如他姐姐那样肥胖,但是也身形健硕,很是强壮。可是此际,却惟悻得不像样子,一身酒臭(喝醉酒,或终日在醉乡中的人,绝不如诗词中所描写的那样飘逸),头发蓬松,需邋遢,十足是天桥底下的流浪汉。
  白素和黄蝉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他却连看也不看白素一眼,视线死死地盯在黄蝉的身上,身子先是发抖,他抓著酒瓶,狂灌了几口,又用力摇著头,叫了起来:”我又看到芳子了,这幻觉真好,我可以看到芳子,又看到芳子了。”
  显然是他在酒后,时时发生幻觉,看到了黄蝉,所以这时,黄蝉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以为那是幻觉。
  黄蝉也望著宋自然,俏脸之上,神情复杂之至,有很多的惘然和无奈,也有几分爱怜。
  白素在一旁,看了这等情形,才知道宋自然的情形,比她想像之中,要严重得多,她虽然曾经历过许多不可思议的历程,但却也未曾有过处理这种场面的经验,所以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这时,黄蝉开了口——声音听来很是平淡:“不是你的幻觉,是我真的来了。”
  宋自然听了黄蝉的话,反应奇怪之至。他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大摇其头,惨然而笑,笑容难看之极:“你每次都这样说,可是当我想触摸你,你就不见了,这次我不中计了,宁愿你在我眼前多逗留一会。”
  宋自然的话说得很清楚,听来也很有条理,全然不像是烂醉的人。
  可是白素听了之后,只感到了一股寒意,自顶至踵而生——宋自然的情形,已经绝不是单相思那样简单,他的精神状态,根本是处在病态之中。那是一种虚妄幻想症。他幻觉感到黄蝉出现,甚至还可以和幻觉中的黄蝉作语言上的沟通,那正是妄想症患者的主要症状。
  而这一切,全是由黄蝉造成的。
  白素这时,想起了我对这一类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评语,她重重地顿了一下脚,以表示她心中的不满。
  宋自然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黄蝉的身上,根本没有注意白素的存在。
  黄蝉向白素望来,目光凄迷,竟大有请求白素原谅她的意思。白素心中一软,只好低叹了一声。
  黄蝉向宋自然道:“我没有骗你,你过来,我们可以握手。”
  她说著,就伸出手去,宋自然神情紧张之至,犹豫了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去。他的手在剧烈发著抖,等到他的指尖碰到黄蝉的手时,他全身如遭电极,而且大叫了一声,缩回手去,连退了好几步,大口喘气。
  黄蝉不知如何才好,向白素望来,白素叹了一声:“我来得太迟了,他已经神经失常了。”
  黄蝉连声道:“我立刻召医生。”
  白素叹了一声:“你们太过分了。”
  黄蝉苦笑:“白姐,他神经太脆弱了。”
  宋自然侧著头,用心在听黄蝉的话,大是惘然。黄蝉柔声道:“宋先生,等一会有人来陪你到医院去——”
  宋自然立时道:“你叫我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只求你常在我眼前出现,我不会再想触摸你。”
  黄蝉一面点头,一面长叹了一声,神情更是无奈。
  我听白素说到这里,又惊又怒,失声道:“这小子失心疯了。”
  白素苦笑:“正是这个病。”
  我骇然道:“这┅┅他现在┅┅在医院?”
  白素点头:“是,黄蝉保证他可以得到最好的医治和疗养待遇。”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连叹了好几口气。白素道:“我去请教过专家。据说,宋自然这种情形,并不严重,治愈的机会很大。而且,在治愈之后,多数会把发病的原因忘记,形成局部的失忆——这对宋自然来说,反而是好事。”
  我喃喃地道:“但愿如此。”
  等白素说完了宋自然的情况,我也已经摆弄好了观看微型资料的仪器,把白素手中盒内的资料放了进去,和白素一起观看。
  才看了一点点,我和白素两人,就面面相觑,感到口乾舌燥。
  因为资料的内容,匪夷所思之极,我和白素,都算是想像力丰富的人,可是也感到一阵接一阵的晕眩,有忽然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之感。
  等到看完,我和白素都好一会不出声,我取了一瓶酒,就著瓶口喝酒,白素也喝,直到一瓶酒喝完,我们两人才各自长吁一声,两人互望,都在用眼色询问对方:“该怎么样?”
  我们看那些资料,算是看得快,也看了超过四小时。资料的内容很是复杂,我把它简化之后,再整理一下,应长则长,应短则短,务使各位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明白资料的内容。
  我先从资料之中记载约两个将军的对话讲起。
  那不过是几十年之前的事,这个城市被包围,守军在考虑了形势之后投降,成了降军。降军被命令放下武器,出城接受改编,降军之将,和胜军的司令员,以及双方的高级将领会晤。
  在那种情形下,胜利者自然意气风发,降军将领,强颜欢笑,气氛很是异样。
  胜军司令员在酒过三巡之后,忽然问:“这城是一座古城,名胜古迹极多,若是攻城战一开始,炮火无眼,难免有损毁,贵军放弃作战,保存民族遗产,功不可没,值得称许。”
  降军将领听了这样的话,尽管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要连声说“是”,哪敢从牙缝中迸半个“不”字?昔日一样是手握兵符,统率大军,如今启城投降,虽说有“保存民族遗产”之功,但那甜酸苦辣的滋味,也就只有自家心中才知道了。
  (要说明的是,在资料的整理和归纳的过程中,我把可以集中的一些资料,都集中在一起,使整件事比较容易了解。)
  (这次聚会中的一些对话.就引用了不少资料,对了解整件事,很是重要。)
  (发生在后来的一些事,也是一样——和神木居无关的一些,全叫我删去了,那是一些很闷人的记载,看起来也很吃力。)
  降将军的脸上肌肉挤出不自然的笑容,咳嗽了几声,开口道:“本城——”
  他一开口,才说了两个字,便觉得不妥当。几天之前,他镇守这个城市,自然开口“保卫本城”,闭口“本城决不可失”。可是现在他已把整座城市拱手送给了敌军,这城市和他可再也没有关系了,再称“本城”,是不是很合适?但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出什么适合的称呼来,一口气憋不过来,又引起一阵呛咳,却也恰好掩饰了他的窘态。
  幸好胜军之将作风粗犷,都不是什么咬文嚼字的人——也没有听出什么不对来,只望著他,等他介绍本城的名胜风光。
  降将军咳了好一会,才涨红了脸,连声致歉,这才道:“古城之中——胜迹处处,最奇怪的.当推‘神木居’和那两株‘神木’了。”
  说到“神木居”和“神木”,降将军的脸上,有了自信,他又重复强调:“那真是怪得不能再怪的怪异。”
  他在一句话之中,连用了三个“怪”字,再加上他是当了许多年将军的人,声音宏亮,人人都听得到他的话,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想听他说究竟是什么“怪事”。
  在降军这方面的军官,长驻这个城市,自然深知“神木居”和“神木”怪在何处,但是胜军这方面,却一无所知,个个兴趣盎然。降军方面,也没有人出声,以免打扰了对方听怪事的雅兴。
  一时之间.整个宴会厅中,真可以称得上是鸦雀无声。降将军的神情,更和刚才的窘态,大不相同,他清了清喉咙,正准备把那“怪事”说出来。
  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在他身边不远处,就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叫著降将军的号,道:“友军全是唯物论者,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以反封建反迷信为己任,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似乎不宜宣扬,不知钧座以为然否?”
  降将军循声看去,只见正在侃侃而谈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师长。这个平日见了他,立正报告之后,身子挺直如棺材板的少将师长,如今竟然来不及地向胜军讨好卖乖,当众教训起他来了!
  降将军的脸涨得血红,真想冲过去,用力煽那师长两个耳光。可是他的身分,哪里还允许他有昔日这样的威风,所以他按著桌子,全身发抖,令得桌上的杯碗,互相碰撞,发出一阵声响来。
  胜军这方面,似乎很欣赏那师长的话,都笑嘻嘻地望著降将军,看他如何应付。
  降将军想在他部下之中,寻找帮助,可是人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使他在刹那之间,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性的丑恶。
  若是在古典小说之中,像降将军这样的处境,就会“大叫一声,吐血三斗而亡”了。可惜事实上,发生这种情形的机会少之又少。
  降将军不知如何应付,那师长洋洋自得,场面自然尴尬之至,过了好一会,还是胜军的一个参谋长,肚子中算是有点墨水的替降将军解了围,他道:“民间传说之中,有精美,也有糟粕,必须去芜存菁,那神木居的传说,究竟怪到什么程度?”
  降将军缓过一口气来,幸然道:“不是传说怪,是有得看的,实实在在的事,历代多有君主,亲临观看。”
  这句话一入胜军之耳,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连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声,此起彼伏。
  降将军连尽三杯,才道:“据说,神木居建于元代,全幢屋子,皆用各种珍贵木料建成——”
  降将军接著,就介绍了有关“神木居”的沿革——这一些,在黄蝉给我的第一部分资料之中都有。降将军的介绍,当然没有那么详细,可是也够引人入胜的了。
  接著,降将军略停了一停,想是在思索,应该如何说,才不致变成宣扬迷信。
  他道:“在神木居的前庭,有两株巨大的白楠树,不知从何处移植而来,被称为‘神木’,这神木之中,各有神仙居住,据说是一男一女。”
  降将军说到这里,胜将军这个唯物论者,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唱了一句歌词,声音倒也雄壮,他唱的是:“从来也没有神仙皇帝——”
  降将军被堵得无法说下去,胜军的那个参谋长却连问:“树中有神仙居住?可是树中有洞,洞中有人?”
  降将军支吾了半晌,才道:“不知真正情形如何,但都说只要在树前静心,就能听到仙音,有缘者,甚至还能见到仙容。”
  参谋长皱著眉:“这就空泛得很了,什么叫作‘有缘’?有没有人有过这个‘缘’?”
  胜军的参谋长,对这个传说,竟然那么有兴趣,倒很出乎降将军的意料之外。
  降将军叹了一口气:“为了这传说,我曾驻神木居三年,但未能成为有缘之人,倒是有一遭,最高统帅——”
  他“最高统帅”四字一出口,就自知失言,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不知如何才好——他的“最高统帅”,是胜军方面才宣布了的“首号战犯”,这失言之责,是再也推却不了的了。
  胜军司令立时闷哼了一声,神情难看,倒是参谋长不在意,挥了挥手:“请说下去,他怎么了?他有缘见到了仙容?”
  参谋长用一个“他”字,轻巧地代表了“最高统帅”或“头号战犯”,这给了降将军很大的灵感,他连声道:“是┅┅是┅┅他在神木居住了三天,每晚在树前潜心默祷,最后,像是┅┅像是┅┅相信了┅┅树中有仙┅┅”
  胜军方面,好几个人叫了起来:“什么叫‘好像’?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降将军苦笑:“他┅┅行事高深莫测,我只记得那天,我整晚随侍在侧,到天色微明之前,有短暂的时间,天色漆黑,我忽然听得他失声道:‘当真如此,已无可挽回了么?’我以为┅┅他是在向我说话,这句话无头无脑,也不好回答——伴君如伴虎,说错了话,会有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
  参谋长道:“听起来,他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
  (这个参谋长在整件事中,起的作用相当大。)
  (后来才知道,参谋长何以对这个城市的怪事如此有兴趣,因为那时,已决定他为这个城市的新统治者,胜军司令还要率部征战,很快就要离开的。)
  降将军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正支吾间,胜军的司令员已大不耐烦,一叠声道:“这种事,说怪,全是人作出来的,哪里可以相信!”
  他说著,一挥手,叫著降将军的名字:“阁下准备一下,要进京去。”
  降将军哪里还敢说下去,连声道:“是┅┅是,随时听命进京。”
  在宴会中的有关讨论,到此为止,一切经过,是参谋长在事后记述下来的。
  胜军的参谋长文武双全,是一名儒将。他不但记述了宴会上发生的事,而且还记述著:“是以宴会之后,虽然已是深夜,但还是专程造访了降将军。”
  降将军在其时,已经完全被隔离,和他的部下分开,独居一室,正在前途茫茫,不知如何自处之际,胜军的参谋长忽然单独来访,不免使他又惊又喜,受宠若惊,不过他绝想不到,参谋长是和他来讨论“神木”的怪异传说的。
  投降将军诚惶诚恐地请参谋长坐下,又取出了珍藏的美酒奉上。
  参谋长先说了一些门面话,诸如“各位出路,中央必有安排”等安慰的语句,然后话锋一转:“上级已有命令,这座城市,由我治理,阁下在城中驻防多年,必有心得可以教我。”
  投降将军面有惭色:“我专攻军务,这地方上的事,也不甚了了。”
  参谋长笑,索性开门见山:“我想问问这神木居的事,特别是你当时侍从┅┅他在树前等神仙显灵的事。”
  降将军一听,起先还有点不明白,但随即恍然大悟:做了皇帝想成仙。人的欲望并无止境,唯物论者和唯心论者,并无二致。
  降将军来了兴致:“参座,在这里说,不如移步到神木居去说,不是更活灵活现么?”
  这一提议,立时得到了参谋长的同意:“我已派了一个特别连守护这古迹,这就去。”
  参谋长可能是早已得知这个城市之中,有“神木居”这个异迹的——这一点,在他的记载之中,虽没有明言,但是在他的行动之中可以确定。若不是他早已对神木居大有兴趣,怎会和一个降将军夤夜到神木居去深谈?
  参谋长连警卫也不带,就和降将军一起到了神木居,这是参谋长第一次来到神木居,在资料之中,他对神木居和当时的情形,作了详细的记述,虽然说不上文采斐然,但倒也生动。
  他说,那是一个无月无星的黑夜,黑暗如同浓漆一般,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到了神木居附近,只见半空之中,像是有许多若隐若现的亮点,看起来像是有一大群萤火虫在飞舞,然而当时又不是萤火虫出没的季节。
  直到来得近了,才看清那是植在屋前空地上的两株大树,那两株树,每株足有三人合抱,怕有三四十公尺高,枝干交错,树叶婆娑,蔚为奇观。
  那当然就是神木居前庭的两棵大白楠树,也就是所称为“神木”的了。
  白楠树的叶子不大,叶子反面呈白色,虽在黑暗之中,一阵风过,拂动了叶子,叶背的白点,就有微光闪烁。所以形成了点点星光。
  单是这一奇景,已令得参谋长赞叹不已。降将军道:“屋子虽有好几百年,但仍完好之至,想是有了树神护佑之说,再胆大妄为的人,也不敢破坏之故。”
  参谋长没有什么表示,两人下了车,警卫的士兵迎上来,认得参谋长这员虎将,立时敬礼放行,参谋长在前,降将军在后,进入前庭,面南站定,降将军指著两株大树:“男左女右,当日,他站在左面那株大树之前┅┅那次,夫人也来了,但是她却不信有这等事,所以只观赏了一会,就离去了。”
  参谋长来到左边那株大树前,抬头看去,天空全被树荫遮住。在黑暗之中看来,大树就像是形状怪异莫名的异种生物。
  降将军见了这等情形,心中一动,小心地问:“参座是不是也想潜心和树神┅┅”
  他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因为以对方的身分,实在不可能来膜拜鬼神的。
  参谋长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只是道:“说说当时的情形。”
  降将军道:“那天晚上,也是和今夜一样,天色漆黑,我忽然听得他那样说,吃了一惊,接著他又连问几声:‘当真是气数如此?’随著长叹了一声,就转身进入了屋子中——从那情形来看,他像是接受了什么启示。”
  参谋长冷冷地道:“怕是树神告诉他,必然众叛亲离,兵败如山倒。”
  降将军没敢搭腔,过了一会,才道:“他当夜┅┅就部署了大撤退,倒是真的。”
  参谋长突然高声呼喝,一队士兵奔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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