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深思


  白素在问了他是不是平地院长之后,他也没有响应,仍然盯着了陈名富,在他身边的廉正风代答:“正是平地院长。”
  白素皱着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再说甚么才好,显然她也想不到何以会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位人物来。
  这时候廉正风的神情更是洋洋自得,他的这种神情给了我灵感,使我可以肯定他必然弄了甚么玄虚,捉弄了我们,所以才有这种神情。
  他进来之后,只是介绍了平地青雄,要有古怪的话,当然就出在介绍上。
  突然之间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便道:“平地院长戴了面具,不单是为了遮掩脸面,而且也是为了遮掩真正的身份吧!”
  此话一出,不但廉正风得意的神情消失,平地青雄也把视线离开了陈名富,转到我的身上。
  他目光灼灼瞪视着我,我也回望着他,他忽然一伸手,取下了面具来。
  虽然人人都知道,英俊小生不会戴着面具见人,戴面具的人脸上总有些不寻常之处。然而当他取下面具,同时又很快的将头伸向前,直来到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明白何以陈名富两次都说是看到了“鬼脸”的原因。
  因为一看到了这张脸,视线实在无法离开,也就不会去留意脸之外的任何东西了!
  我并没有后退,只是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盯着那张脸,在想: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人的脸才会变成这样子?
  如今我看到的那张严重变了形的脸,显然不是天生,而是经过了可怕的变故而造成的。
  确知陈名富和典希微所说那样,这张脸没有鼻子,在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洞,看来很深,里面还有一些不知名物体在掀动。而在鼻子的四周,全是重重叠叠的疤痕,有的很厚,坟起一大块,有的凹进去,形成一个深坑,完全没有人脸原来的样子。
  我甚至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开口,而一开口说的话连我自己听了也觉得不得体至于极点。
  我说的是:“你双眼居然可以保持完整,真是奇迹。”
  那张鬼脸牵动了一下,口部(是另一个洞)变大,露出了一口牙齿,同时发出声音:“还有牙齿,也是奇迹。”
  白素在一旁柔声道:“生命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存,这才是真正的奇迹。”
  陈名富一面深呼吸,一面走了过来。他和除下了面具的平地青雄又互相盯视了一会,才道:“火车顶上一别,不觉超过了半个世纪,别来……”
  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本来当然是应该说照例的问候话“别来无恙否”,可是对着这样的一张脸,这句话也就无法问得出口了。
  陈名富只好苦笑,而在平地青雄那张受过严重伤害的脸上,也完全无法看出有甚么表情,但是还是可以感到他在听了陈名富的话后,很是激动。
  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可以明白:平地青雄就是当年的游救国!
  廉正风一上来不介绍说他就是游救国,当然是故弄玄虚。
  一时之间人人心中的疑问是:游救国怎么会变成了平地青雄的呢?
  故事在人的名字土,变得很复杂──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游救国又变成了平地青雄,那么应该还有原来的平地青雄,又去了甚么地方?
  陈名富变成游救国,有一个梦幻一般的美丽故事。游救国变成了平地青雄,当然也有故事,然而可以想象,这故事的经过一定不会愉快,也不会美丽──这一站当然是从他那受严重伤害的脸联想出来的结论。
  然而不管故事是多么的不愉快,平地青雄总应该告诉我们才是。我性子急,张口想问,却被白素拉了拉手制止。
  这时候平地青雄(游救国)在回答陈名富的话,他道:“超过半个世纪……阁下又如何?”
  他一开口,声音转来虽然古怪,可是语调却平和之极,像是这半个世纪来,陈名富生活如何,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不过是随便问一问而已。
  陈名富本来整个人像是绷紧了的弓弦一样──他既然认出了眼前的平地青雄就是游救国,他冒充了人家的名字、身份,不知道人家准备如何找他算帐,心情自然紧张。而平地青雄说了那句话之后,人人都可以感到他根本没有算帐的意思,所以陈名富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他走向前来,神情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年来,假冒了你的名字和身份,过得很好……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陈名富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继续道:“已经没有了的,也没有办法了,还在的、有的,都可以还给你。”
  平地青雄抬头看看天花板,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虽然难听,可是也可以听出并无恶意,他道:“你欠我甚么?甚么也不欠!名字,身份算甚么!我又拿甚么去还平地青雄?”
  他说到这里,伸手指向陈名富的胸口:“你是你,我是我,不管你我叫甚么名字,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他的这两番话,听来像是很深奥,可是实在很简单。也就只有大彻大悟、看透了世情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从这些话中,当然可以肯定他不再计较陈名富冒充他身份的事情了。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何以游救国一下子就原谅了陈名富,白素的推论相当骇人。
  她道:“那几天我们在等鬼脸出现,没有等到,我想实际上他就在我们的身边,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而已,所以陈名富讲的一切他都听到了,在明白了一切经过之后,当然没有理由再责怪陈名富,因为陈名富除了冒充他的名字之外,实在没有做过甚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白素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又十分感慨:“陈名富不但没有做甚么坏事,而且对某些人来说,还做了很好的好事。卢振中在临死之前得到了满足,而就算真正的游救国完整无损地来到,他和卢喜鹊是不是能够成为一对恩爱夫妻,也很难说──世界上由始至终都恩爱不渝的夫妻不是很多!”
  我非常同意白素的说法,而且事实上游救国经过了可怕的变故之后,如果他出现在卢振中和卢喜鹊的面前,不把他们两父女吓死才怪!
  却说当时陈名富听得平地青雄(游救国)这样说,一时之间神情激动无比,以致于说不出话来,他走前一步,向游救国跪下叩头,游救国并没有让开,由得陈名富叩了三个头,才伸手把陈名富拉了起来,道:“受了你这三个头,任何事情,一笔勾销!”
  陈名富站起来,大大地吁了一口气,神情无比轻松,显然几十年来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已经放下。
  由此可知这半个世纪来,虽然他顶着游救国的名字,好象拥有了人间的一切,可是心中实在不很好过,直到这时候,他的心灵才真正得到了解放。
  陈名富欢欣莫名,随即又很伤感:“要是喜鹊知道会有现在这种情形就好了!唉!她在去世之前,还放心不下──我心头的大石,就是她心头的大石啊!”
  小郭过去扶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都集中在廉正风的身上。
  这时候只剩下两个问题了:一,游救国何以会变成了日本人平地青雄?二,他们两人究竟在大蓄水湖搞了甚么鬼?
  本来第一个问题应该问游救国,可是看到游救国这种模样,可以肯定他一定有过十分惨痛的经历,不便直接问他。我们都以为廉正风一定知道其中经过,所以希望由他来说。
  却不料廉正风双手乱摇:“别问我,我也甚么都不知道──我一直只知道他是平地青雄,不知道他原来是中国人,还居然叫游救国!”
  我们听得廉正风这样说,就缓缓地转移视线,转向游救国。
  游救国抬头向天,并不和我们的视线接触。
  我想开口催他,白素已经道:“我想我们想知道的经过,一定不愉快之极,如果当事人不想说的话,应该有这个权利。”
  白素这以退为进的方法十分有效。游救国低下头来,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不说,事实上我还有一些问题要请教卫先生和卫夫人,只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
  我立刻打蛇随棍上:“当然从火车顶上发生意外说起。”
  游救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虽然已经没有人形,可是还是可以看出在那一剎问他心头感到的痛苦,由此可知当时发生的意外是如何可怕。
  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却相当平静,他道:“后来查明白,是隧道顶部有一部份由于建筑时期偷工减料,所以有一大块水泥松了下来。火车向前疾驶,在火车顶上的人撞在那块水泥上,开始的一些都成了碎块,当时我只觉得一股大力撞了上来,人就向下摔,当时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也无法确切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人就昏了过去……”
  游救国开始叙述他遇事的经过,他叙述的方法十分特别,显然在事后他做过详细的调查,所以他在说的时候,很多处都用了事后知道究竟之后的解释。
  他当时感到脸上一阵剧痛,是由于他从火车顶上被撞下来的时候,身子打了一个转,脸向隧道壁,而由于惯性定律,他的身子还保持看相当快疾的速度向前移动,在他的脸撞上了隧道壁的情形下,等于他的脸在粗糙之极的水泥壁上摩擦,凸出的鼻子首先不知去向,而脸上当然也立刻血肉模糊。他估计自己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当时他的头部可能略向后仰,所以脑壳得以没有受损,而且连一双眼睛也保存了下来。
  当他昏过去之后,当然掉了下来,人还在隧道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有了知觉,他摸到自己脸上是烂糟糟的一片,而身边全是尸体,他整个人也像腌进了血浆和肉浆混合的大缸中一样。
  游救国在说到这一段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太详细说他当时身体上感到的痛苦──其实不必说也可以想象那种痛苦的程度。
  他倒是加以解释,道:“地狱其实就在人间。往后的日子里,随便我怎样设想,也想不出地狱和我的遭遇比较,有甚么可怕之处。而再后来,我又在很多人身上证明了这一点;真正的地狱,就在人间,而且是人自己建造的。”
  当时他的这番话,后面的一半还不是很容易明白,要听他说下去才了解。
  游救国用尽了气力,才能使自己抬起头来,努力挣扎,抹去了眼睛上已经干了的厚厚的血块──在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失去了鼻子,奇怪的是居然可以透气。
  他看到了亮光,那是隧道出口处传来的光,他先是向前爬,等到不知道爬过了多少残缺不全的身体之后,才能够慢慢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手脚身体都没有受伤,他奔出隧道之后,张口大叫,随着他的叫声,喷出了大股鲜血,他一吃惊,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同时再度昏厥。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黑夜。他受创极重的脸上阵阵剧痛,他好不容易生了一堆火,烧了草灰,和着泥土,涂在脸上。
  后来他经过长时期的思索,始终不明白自己在这样痛苦的情形下,为何不干脆选择死亡,而要忍受那样的苦楚,挣扎求生。
  他最初思考的结果,认为那是人有求生的本能,所以他才会如此。可是世界上偏偏又有不少人,所受的痛苦不及他的千分之一,或者甚至于根本没有痛苦,却踊跃用各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从那种情形来看,“人有求生的本能”这种说法似乎不能成立,至少有太多的例外。
  从这一点开始,他深入研究、探索人的本性,越是研究越是发现人的本性虚无飘渺、难以捉摸至于极点。由本性决定的人类行为,有的有强烈的共通点,有的却又截然不同。
  他归纳了一些共通点──这比较容易,而不同的本性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无法归纳、计算、举例。
  他也发现一个人的本性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复合组织,别说研究全人类的本性了,就算研究单一的一个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游救国在叙述他的遭遇时,忽然就人类本性大发议论,听得我们莫名其妙。当时由于看他说得十分认真,所以不好打断他的话头,心中实在相当不耐烦。后来才知道他的这种思考,十分重要──至少是这个故事重要情节的有关部份,所以我顺序记述。
  人的生命很奇怪,有时候受尽折磨和苦难,一样可以活下来;有时候莫名其妙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却突然死亡。
  游救国在当时,实在没有活下来的理由,可是他却偏偏没有死。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不辨方向,只要不处于昏迷状态,就一直挣扎移动身体,毫无目的地移动,有的时候爬、滚,有的时候脚高脚低向前走。
  他经过的地方,都没有人,有的村庄,显然才经过战火,房屋毁坏不堪,到处都是尸体。游救国身上的衣服早已发出难闻之极的臭味,所以在看到有一具尸体,衣服还很完整,他就脱去了身上的衣服,扒下尸体的衣服换上,继续前进。
  事后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回忆在那段日子里他究竟想过些甚么。他怀疑那时候他的脑部是不是还有活动,他最后认为当时脑部完全停止活动,只有身体还有动作。而脑部自动停止活动,是为了保护生命的延续──在这样情形下,只要稍为有一些思想,人就会活不下去!唯有甚么都不想,才能活下去。这情形就像人的身体在遭到不能忍受的痛苦时,人就会昏过去一样。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来到了一条河边,他趴在河边,把整个头浸在水里,喝了很多水,才抬起头来,脸上的泥土被水浸得脱落,在河水的倒映中,他先是看到了一团烂肉,接着他发现如此可怕的东西是一张人脸,再接着才知道这是自己的脸。
  他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昏了过去。
  这一次昏迷,等到再醒过来的候,还没有睁开眼,他就感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十分不同,绝对不是在河边。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是躺在床上,而且四周围有人在,那些人在低声说话,游救国定了定神,听出那些人说的是日本话。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游救国忽然之间变成了平地青雄,虽然是极度的偶然,可是也有其一定的必然。如果游救国不是精通日本文字和语言,他也无法成为平地青雄。
  游救国的父亲游道圣是日本留学生,游救国从小就受日文训练,所以当时陈名富不会说日本话,卢振中感到十分奇怪。
  游救国当时听得在身边的人说的是有关医药方面的话,他立刻知道自己在医院中。
  直到这时候,他的脑部活动才渐渐开始,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他挣扎着发出了一些声音,然后抬起手向脸上摸去,碰到的是包扎在脸上的纱布。
  也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好几个人在叫:“少佐醒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在床边的不但有医护人员,而且还有军阶很高的将官。
  所有人望向他的神情,使他知道他们是在望着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而且都为这个重要人物醒过来而高兴。
  不用多久,游救国就知道自己确然是一个重要人物──当然他不是一下子就知道的,而是在这家战地医院经过了三个月的治疗之后,一点一滴,渐渐地掌握数据,才弄清楚日本皇军把他当成了甚么人的。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平地青雄,军阶是少佐。而他之所以被误认,是由于他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所穿的衣服属于平地青雄,而且在裤子的皮带暗格之中,还藏有平地青雄的身份证明文件。
  游救国知道自己第二次绝处逢生──在那个尸横遍野的村庄里,他换了一具尸体的衣服,那具尸体才是平地青雄。
  开始游救国觉得奇怪,因为衣服并不是军装,而是平民的服装,后来他渐渐在人家对他的谈话中,知道平地青雄少佐隶属于特种情报部队,平时以便服进行特务活动。
  (不过游救国始终没有弄明白平地青雄是如何死在那个村庄的,他只好假设是平地青雄的特务身份被发现,被当地的民众或者是游击队打死的。)后来他更知道,平地青雄受军部的重视,是因为平地青雄的父亲,原来是一家医院的院长,奉召加入军队之后,是中将医官,在部队地位很高。
  再后来,他更知道,平地青雄之所以能够成为特种情报部队的军官的原因之一,是他曾经受过严格的忍术训练。
  后来游救国假装自己对过去的一切都因为受伤而没有了记忆,最高忍术高手因为他是”为国受伤”,又重新训练他,把忍术中有些绝不轻易传授的绝技倾囊相授,游救国因此还承受了最高高手的衣钵。在忍术中地位极高,远在廉正风之上,所以他来有所行动,廉正风才倾力帮忙。
  游救国能够使所有人并不怀疑他的身份,当然是基于两个原因。
  第一,他脸上所受的伤极之严重,使人一看到之后先是感到恐怖,然后就是同情,认为受了这样的重伤之后还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所以没有人会对有一张如此可怕的脸的人,再深究甚么。既然他被送进医院来的时候,身份已经被定为平地青雄,所有的人就都不怀疑。
  这“所有的人”包括了平地青雄的父亲、同袍和忍术方面的高手在内,都从来没有怀疑过。
  而游救国又利用了面部受伤的机会,假装失去了记忆,使得所有的人,都争着向他说平地青雄以前的事情,以帮助他“恢复记忆”,所以不需要多久,他就了解平地青雄过往的一切,用平地青雄的身份生活,更加没有问题。
  第二个原因,是巧合中的巧合──游道圣当年留学,是在日本的四国,所以学的日语带有特殊的四国口音,所以游救国的日本话也是如此。而平地青雄父亲的医院,设在四国,平地青雄在四国长大,当然学会了当地语言的腔调,所以游救国一开口说话,凡是原来熟悉平地青雄的人,都毫无保留地相信眼前的人,是毁容之后的平地青雄。
  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会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曲折。
  在医院经过了初步治疗之后,游救国被送回日本去,先是在东京的大医院,后来在平地青雄父亲和忍术高手的坚持下,回到四国的平地医院休养。
  这段日子,不但他的身份起了不可思议的改变,他的思想观念更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变化的开始是在战地医院中,他的伤造成的后果十分可怕,可是实际上伤势并不是很严重,获救之后不几天,他就可以离开病床,甚至可以帮手照顾其它的伤者。
  战地医院中的伤者,当然全是战争中受伤的军官和士兵,第一天接触这些受伤的官兵,游救国就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在受伤之后,认为自己的遭遇悲惨之极,进入了人间地狱。而在接触到了其它的伤者之后,他才知道,地狱虽然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而且就在人间,可是真的像传说一样,分成十八层!
  他的情形,只不过是在第一层、或者是第二层而已,遭遇比他悲惨、可怕的还有十六七层之多!
  游救国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举了一些例子,说的全是受重伤官兵的惨状,有些严重的根本整个人都已经支离破碎,可是偏偏还活着,无分日夜发出痛苦的号叫。
  游救国所举的例子,恕我不一一重述,因为那是令人绝不愉快的画面,和陈名富、卢喜鹊相见的欢畅情形截然不同。令人高兴的事情不妨详细说,令人恶心的事情,可以简略就简略,想来大家都会同意。
  而这种人间地狱的景象,给游救国心理上带来巨大的冲击,使他开始深思。
  当时他想到的还只是为甚么会有那么多悲惨的情景出现,人为甚么不能好好的、平安的活着,而要受到那么多人为的、可以避免的苦难。
  这种苦难完全是人类本身制造出来的,并非是自然的生、老、病、死亡。
  如果自然的生老病死就足以使当时身为王子的释迦牟尼感到生命的无奈,而进行深思,那么人为的苦难就应该更能发人深思,从而找出避免的方法,使人类的生活之中,不再有活生生的地狱存在,就算活得不快乐,至少也要不痛苦。
  他没有多久,就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他认为人类的苦难由许多原因造成,而其中占很大部份的苦难是来自战争。
  至少他就切身体验到战争带来的悲惨和痛苦是如何之甚,不单是在战地医院,当他到了四国的平地医院之后,平地医院也接纳了许多伤兵,在伤员的呻吟中,他的这种体会,一天比一天深切。
  游救国在叙述的过程中,详细的举了很多受伤官兵如何痛苦、可怕的例子,我和温宝裕红绫都总算耐着性子听他形容,他可以花上半小时来说一个头部受伤的军官,炮弹把他的头部下半部整个炸去了的情形,听得人不寒而栗。
  他举这些例子还可以忍受,可是他忽然之间长篇大论说起这种情形如何引发他深思的因由来,而且看来准备把他的思路历程详细道来,这就有些难以忍受。
  或许他会通过这种切身体验,发为深思,结果可能创造出一门宗教来,但是他的思路历程,听起来难免沉闷。
  所以我一连两次有了不耐烦的动作。
  游救国像是并没有发觉,仍然自顾自在说着。廉正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白素呎了一口气,反手握住了我的手,示意我要耐心听游救国说下去。
  白素这时候的神情十分严肃。游救国已经毁容,无法看到他表情如何,可是从他的眼神中也可以看出他对自己正在说的话感到十分重要。
  所以我总算没有第三次动作,耐着性子听下去。
  游救国感到战争是许多苦难的罪魁祸首,由战争衍生出来的悲剧不可胜数,岂止是受伤的官兵而已。
  战争给人类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照常理来说,人类应该对战争这种行为深恶痛绝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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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自百草园,晓霜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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