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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相当特别的会,叫“奇事会”,参加者的资格没有甚么限制,要由原来的会员介绍,然后,在当晚出席的会员之前,讲一件事。 用“讲一件事”,而不用“讲一个故事”,这是会章明文规定的。讲述者必须讲述其亲身经历之事实,而不得凭想象编造不可信之故事。 当然,所讲的事,一定要极其离奇,超乎知识范畴之外,近乎不可思议,而不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事。 在讲了这件事之后,再由所有听了这件事的会员,投票决定这个讲述者,是不是有资格参加“奇事会”……奇事会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会员,必须经历过一桩或超过一桩奇事之谓。 常常,讲述者本身,自以为经历十分曲折离奇,兴冲冲地讲述出来,但是却令得听的人呵欠连连,一点不感兴趣,当然在投票的时候,也被否决了。所以,奇事会的会员不是很多,只维持在二十位左右,每次聚会也不是所有会员都参加。 原振侠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是苏氏兄弟介绍的。苏耀西和苏耀东两人,在入会的时候,分别讲了“血咒”和“海异”的故事……不可思议的黑巫术,和微生物团结起来与高级生物人类争斗的经过,这两桩奇事,得到了全体会员的通过。 而原振侠在入会之时,讲的是冷自泉的恋爱故事,扑朔迷离的“宝狐”,也获得了一致通过。而且据说,奇事会成立以来,从没有那么多会员,那么用心地听完一个申请入会者讲述的。但“宝狐”的经过是这样迷人,自然可以吸引人的。 奇事会的会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义务和权利,只是定期聚会,听新申请者讲述奇事。由于会员的知识程度都相当高,所以倒也趣味盎然,原振侠几乎每次都参加,除非他有远行。 今天晚上的聚会,更使得原振侠有意料不到的惊喜。奇事会会员的聚会地点是不固定的,这一次,是在一个会员的郊外别墅中。约定的时间,大家都遵守(这是会章之一)。 主人用兴奋的语气宣布:“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别人物……我不称他为嘉宾,因为他应该是我们奇事会的当然会员。世上不会有人,一生之中遇到过的奇事,比他更多了!” 有一个会员咕哝了一句:“嗳,那是谁?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能有这种荣耀!他的名字是……” 那个名字被提出来之际,原振侠变换了一下坐着的姿势,想起和那位先生的几次短暂的会面。他想到,若是和这位先生经常会面,那倒是一桩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主人眉开眼笑,声音之中充满了兴奋:“正是他,就是这位先生!” 所有的会员……今晚出席的会员特多,所有人全来了,自然是主人特别通知了,有重大事件宣布的缘故……都兴奋起来,那位先生太富传奇性了,没有见过他的人,都想见他;见过他的人,还想再见他。 主人看了壁上的钟,向门口走去,一面走着,一面道:“他应该来了,他是最守时的,我们可以期待报时钟声和门铃声同时响……” 主人讲到这里,壁上的钟,响起了第一下声响,门铃果然也在这时响了起来。主人打开门,人人都向门口望去,坐着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站了起来。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那位先生带着笑容,步履轻捷走了进来。主人还没有介绍,他已经朗声道:“各位好,真对不起,我有事,立刻就要走!” 各人都静着,主人有点不知所措。原振侠苦笑:“你就像旋风一样,能一次和你讲十句话,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那位先生摊了摊手,向原振侠望来:“原医生,我们还是经常见面的。抱歉我不能久留,但是我带来了一位朋友,他的经历,一定可以满足奇事会每一个会员的要求!” 直到这时,各人才注意到另外有一个人,是和这位先生一起走进来的。那位先生的光芒太甚,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的人,自然而然地会被忽略。 那另外一个人,事实上,身形比那位先生还要高大,有着一头金发,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出头,是一个外表十分漂亮的白种美男子。 主人对于忽略了来客,有点不好意思。那位先生已经道:“如果各位承认我有资格介绍新会员的话,我介绍这位……”他指向那人:“莱恩上校。” 主人带头鼓掌,在掌声中,那位先生提高声音:“莱恩上校所经历的事,一定会引起各位极度的兴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苏氏兄弟早已听原振侠说过这位世上最富传奇性的人,一看见他讲完就要走,立时冲过去想阻住他。 苏氏兄弟的动作十分快,可是还是慢了一步。那位先生一面转身,一面挥手,动作敏捷得出奇,已经一阵风也似地向门外卷去,门也随即关上。 奇事会所有的会员,都有一种愕然之感,一时之间,又忽略了莱恩上校的存在。这使得这位身形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有点发窘,要故意咳嗽一下,来引起他人的注意。 主人有点不好意思,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莱恩上校?” 莱恩有礼貌地笑着:“是,和欧洲那条著名的河流一样。我祖先是日耳曼人,我现在是美国人,一个退了役的军人。刚才‥‥‥那位先生说,我的经历,或者会引起各位的兴趣……” 会员有的已经坐了下来,有的在浅酌着杯中的酒。主人道:“请坐,他说你的经历会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一定会的!” 任何人可以听得出,主人的语调不是十分热衷。莱恩却并不在意这一点,显得他对自己奇异的经历,十分有信心。 他坐了下来,先作了一个手势,来吸引各人的注意,然后才道:“本来,我去找卫先生,是因为我本身的经历十分奇特……” 会员中有一个性子急的,不礼貌地叫了起来:“别老说自己的经历奇特,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有奇特的经历,快说出来!” 莱恩看来是一个脾气相当好的人,他并没有生气,只是道:“请先听我作一点解释,是不是能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我倒不很在意。本来我想请卫先生,帮我解决这件怪事,可是他有别的重要的事在忙,他要到喜马拉雅山,去会见一些密宗喇嘛……” 莱恩一直未曾讲入正题,这使得相当多人都表示不耐烦了,连原振侠也叽咕了一句:“请把开场白尽量缩短!” 莱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告诉我,各位都是对奇事有经验的人,或许可以帮我解决一下。” 那性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天!你再不说是什么事,我看要用另外一种方法,来解决你了!” 这一次,莱恩皱了皱眉:“我认为一桩奇异的事,必定有它的来龙去脉,在叙述的时候,一定要十分详细,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一个被忽略了的细节,可能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性急,是于事无补的。” 虽然一大半人,都认为莱恩说话太啰唆了些,一点也没有军人的爽朗作风,但是这一番话,倒说得十分有理,很令人佩服。对待一切奇异而不可思议的事,的确要有这样认真的态度才行。所以,原振侠首先鼓起掌来,掌声倒也相当热烈。 莱恩上校感到十分高兴:“我是最近才退役的,在我的军人生涯中,我参加过越战……”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长长地叹了一声:“战争,真是人类行为中最丑恶的一环。” 那心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老天,我们这个会,快变成和平祈祷会了!” 莱恩只装没有听见。 原振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会员旁边,那是一个身形矮小、枯瘦、肤色黝黑、留着像刺猬一样短头发的人。原振侠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分。这小个子有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是那种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这是奇事会的一个老会员,原振侠只知道这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凭什么奇事,才得以入会的。由于他个子小,肤色黑,这个人的年龄,也是十分难以估计的,大约是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 听他的口音,英语之中,带有浓重的欧陆音,只有法国人或北欧人讲英语,才会有这种口音。所以推测起来,他可能是欧洲大陆长大的亚洲人。 (在这里,忽然详细地介绍这个“性急的会员”,是因为这个在这时看来,似乎和莱恩上校的出现毫无关系的人,在后来事情的发展上,却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事经常这样奇妙,看来是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不过一直要等这种关联由隐而现,才会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没有礼貌。原振侠恰好坐在他的身边,忍不住低声道:“先生,请让他讲下去,别打断他的话头!”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侠一眼。看起来,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气十分暴躁,闷哼了一声,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原振侠。对于他这种行动,原振侠除了感到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没有办法可想。 莱恩上校并没有注意这小小的风波,他在继续着:“在越战中,我领导一个情报工作组。大家都知道,越战是世界战争史上,最奇特的一场战争,简直在整个过程之中,没有好好地、正式地打过一场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这场战争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战役不同。” 莱恩上校续道:“所以,在越战中,情报工作就特别重要。本来,军队中是没有情报部队的编制,是在越战中才产生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战争最炽烈的时候──夏天。” 莱恩上校的语调沉缓,他的奇事已经开始,大客厅中也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 他吸了一口气,取了一支烟在手,却并不点燃,只是转动着:“我们的总部是在森林里,有着相当完善的设备。可是在那种环境下,这样捉迷藏式的战争之中,所有现代化的设备,几乎都用不上。参与战争的双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对方杀死就行了!” 在原振侠的身边那个人,这时又哼了一声:“原始方法杀人,和现代化杀人,都是杀人,其间并没有落后与进步之分!” 莱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这以前,可能并没有对这个人加以特别的注意,直到这时,才直视那人。其余的人,都唯恐他会和那人争吵起来,所以视线都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所以,两人当时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那人,当莱恩上校向他望来之际,偏转了脸,微昂着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显得相当无礼。 而莱恩上校一向他望过去,反应却十分令人惊讶,只见他看到了那人之后,身子陡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来一样。他终于并没有站起来,但是若不是他心中感到了极度的惊讶,他是不会有这样动作的。同时,他也现出了十分惊异的神情来,口唇颤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声音来。 这种情形,令得在场很多人都觉得突兀。连主人也觉察了,说了一句:“莱恩上校,你认识宋维先生?” 是不是认识一个人,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是或不是,应该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出来的。可是,主人随口这样一问,莱恩上校却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不……应该是不认识。宋维先生?宋维先生是中南半岛来的?” 那个人却并不回答,只是闷哼了一声。原振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来他是越南人,越南曾是法国殖民地,所以他说起英语来,才会有法国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维,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由于莱恩上校的神态有异,和宋维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原振侠在这时,对宋维这个人的兴趣,比对莱恩上校要讲的奇事更浓。 莱恩上校没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剎那间的犹豫,但随即恢复了正常。 他继续讲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从中午开始起,天色就很阴沉,雷声不断传来,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声,还是远方各处传来的炮声。我们总部所在处,是许多激烈战事的中心,随时可以遭到敌军的袭击。事实上,已有迹象显示,敌军正在对我们的总部,进行逐步的包围。 “我说的迹象,是我的部下,连日来,都曾在离开总部不到一公里的范围内,遭到伏击。越共杀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样化的,那天早上,巡逻队就又发现了四具尸体,是属于夜晚的一个巡逻小组的,这四个人看来都是中毒死的,身体上一点伤痕也没有。敌人擅长下毒,他们在树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会中毒。这四个人,是在什么样情形下中毒的,由于没有生还者,所以也无法知道其中的经过。” 他已经讲得十分详细了,可是讲到这里,还嫌不够详细似地,顿了一顿,才又道:“我说是中毒死的,只是我们当时的判断,可能他们另外有死因,也或许可能是被毒蛇咬了之后死去的。毒蛇咬囓的伤口,往往十分小,在战场中久了,尤其在丛林中生活久了,谁身上都有点小伤口,不是很容易判断哪一个小伤口是致命的。总之,这四个人是死了! “巡逻队把四具尸体带回来。长期处在这种暗杀式的战争之中,会使人的脾气变得十分坏。那天,当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时,作为指挥官,感到十分愤怒。而尤其令我在愤怒之中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极优秀的军官,他的名字是杰西,官衔是少校,一个十分漂亮的小伙子。 “请各位注意,后来发生的事,和这位杰西少校有关。” 一个会员道:“这不对了,他已经死了,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莱恩上校没有回答,宋维忽然冷笑一声:“或许他后来复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维是在讽刺,可是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口又掀动着,但又没有讲什么。 大厅之中,维持了短暂时间相当难堪的沉默,莱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来之时,夏天的气温高,湿度也高,十分闷热。天还没有黑,成群的毒蚊,就已经发出可怕的嗡嗡声,在等着吸血。所以虽然热,也没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湿透了,以致人人身上都发出难闻的气味。 “在这种环境中,连活人都难免发臭,死人自然更容易腐烂。所以,军中的习惯是,一有阵亡者,在身分弄明白之后,立时下葬,因为尸体实在无法作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保存。 “这四个阵亡者,包括杰西少校在内,自然也不例外。我作为长官,主持了葬礼,雷声一直不断,闪电连连,即使在白天,看来也极其惊人。一道一道的闪电,从天空直划下来。 “当我主持葬礼的时候,在我的身后,是一个老兵。我在念着‘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听到他在我身后,喃喃地说:‘天,这样的雷电,要是击中了尸体,是会引起尸变的!’ “我当时回头瞪了他一眼。战争胶着无进展,却每天看到同胞死亡,令人的脾气十分坏,我瞪那个老兵的眼光,自然不会友善,那老兵吓得不敢再说什么,我也就继续主持葬礼。”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然后,又望向苏氏兄弟,道:“雷电击中尸体,会引起尸变,这种说法在中国十分盛行,是不是?” 原振侠先答:“是的,也据说黑猫走过尸体,或是另一些和电有关的因素的刺激,就会引起尸变,好象连静电的刺激也有作用。” 主人插了一句:“雷电和生命之间,好象有着十分奇妙的联系,西方传说中的‘科学怪人’,不是也在雷电之夜产生的吗?” 莱恩上校又问:“请问,在中国传说中,尸变之后的情形是怎样的?” 原振侠本来想问:是不是包括了杰西少校在内的四具尸体,后来发生了尸变?但是莱恩比他先问了出来,他只好回答:“不一定,通常的情形是,尸体僵直地跳起来。只会跳,不会走,甚至只会向前跳……”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作手势。就在这时,在他旁边的宋维,陡然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音,跳了起来,身子挺直,双手伸向前,十指作钩状,脸上现出极诡异的神情,一跳一跳,跳向莱恩上校。 宋维的行动,可以说是突兀之极。他的那种跳动的动作,倒并不如何恐怖,他是在模仿中国传说中,尸变了的殭尸跳动的动作。可是在那一剎那间,人人都感到了悚然,那是由于宋维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那种难以形容的怪神情,再加上他直勾勾的眼光(看起来真像是死人一样),和喉际所发出来的那种呜咽低沉的怪声,却足以使任何人感到震栗。 当他跳到莱恩上校的面前之际,莱恩上校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像是怕他突然扑了过来,用他弯成钩状的手指,把自己掐死一样。 宋维一跳,跳到了莱恩的面前之后,又跳了一下,然后在双足不点地的情形之下,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跳回了原振侠旁边的座位。 他一来一去,只花了半分钟不到的时间。而在这半分钟之内,几乎人人目瞪口呆,看着他这种怪异突兀的动作。 宋维又坐了下来,看起来若无其事,道:“传说中,尸变后的尸体行动起来,就是我刚才示范的那样!” 很多人都吁了一口气……原来宋维是恶作剧! 原振侠却感到宋维的怪动作,不止是恶作剧那样简单,他立时又向莱恩看去。 莱恩的面色煞白,甚至连面上的肌肉,都在不断抽动。可见他心中,一定由于宋维刚才的动作,而感到极度的震撼和不安。 原振侠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僵硬的沉默,用说笑的口吻,希望调和一下气氛:“大抵是这样,很多鬼电影中出现的殭尸,全是这样行动的!” 莱恩上校沉默着,看来是正在想什么。主人提醒他:“上校,你的事,才叙述了一个开始!” 莱恩上校忙道:“是……是……军中的葬礼,实在是十分简单的。我们甚至没有棺木,只是替死者穿上整齐的军装,再把他们的私人物品,放在他们的身边,然后用军毯把尸体裹起来,就埋进土里去了。 “至于死者的私人物品,是经过选择的。凡是轻便的、易于携带的,或是估计有纪念性的物品,都不会陪葬。由部队保存,在适当的时候会缴上去,好让国防部在通知死者的家属时,把死者的物品,交给死者的家属。 “那天,在包裹死者的遗体之前,我曾想把杰西少校所戴的一只戒指除下来。我知道他十分喜爱那只戒指,那是他一次轰轰烈烈恋爱中的纪念品。” 莱恩上校又顿了一顿,强调了一句:“那并不是一只质地很名贵的戒指,只不过是普通的银质戒指。 “可是,可能是由于尸体已开始在郁闷的夏天中,开始发胀的缘故,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法子把这只戒指除下来,只好放弃了。 “当时,我想,或许他愿意让这只戒指陪着他。那戒指,是他有一次到西贡去度假之后,带回来的。” 宋维似乎不肯放过讥讽莱恩的机会,这时,他又喃喃地道:“哼哼,美国军官,迷上了风情万种的越南少女,一个现代的蝴蝶夫人故事!” 莱恩上校的语调相当低沉:“美国军官和越南少女之间,也可以发生真正爱情的!” 这一次,宋维居然没有反驳,只是作了一个不屑的、无可无不可的手势。 莱恩上校等了一会,看宋维不准备再说什么了,他才继续下去:“那只戒指上面,刻有一种十分奇特的图案,好象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条蛇,有可能刻的是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的故事。刻工相当粗糙,但可以肯定,那是手工制造……我把那枚戒指的一切,说得如此详细,只是为了说明一点……这只戒指,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再照样做一只,也不可能做得一模一样。 “杰西十分喜欢这只戒指,每当他抚摸这只戒指之际,他就会现出极其甜蜜的笑容来。我是他的朋友,所以对这只戒指,我再也熟悉不过,熟悉到了我自信,在任何场合之下,一看到它,就可以认出来的地步。”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只要宋维不出声打岔,别人都不会打断莱恩的叙述。原振侠听到这里,已经隐约地感到事情有点蹊跷了,莱恩一再叙述那枚戒指的形状,而那枚戒指,又无法自杰西的手指上除下来,那一定是随着杰西埋在地下了,他为什么还这样强调呢? 莱恩略停了一下,又叹了一声:“杰西本来,不多久又可以有假期……他牺牲了,自然再也没有机会。对了,那个越南少女,杰西有她的照片,我见过,真是一位美女,有着一半中国人的血统。照片上的她,看起来简直如同东方的仙女一样叫人着迷,长发、苗条,有着蜜色的柔软肌肤,一双黑眼睛之中,透露着极度的忧郁……” 莱恩的用词相当美,他的话,令人悠然神往。这时,忽然有一阵啜泣声传了出来。 原振侠是首先听到啜泣声的人,因为那声音就在他的身边传来。当他转过头去看时,看到那个行为怪诞的宋维先生,正在抹拭着眼泪。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到了极点,他还没有开口,已听得莱恩先发问:“宋维先生,你为什么哭泣?” 宋维转过头去,声音还有点哽咽,可是他却道:“哭泣?我为什么要哭泣?我是……鼻子有点不舒服!” 他这样说着,又故意用力吸了两下气,来掩饰他刚才的啜泣。 莱恩紧盯着他,又问:“宋维先生,你认识阮秀珍?”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这时,看他的情形,和刚才他和莱恩捣蛋时全然不同。看起来,他像是一个弱到不能再弱的弱者一样。他在一震之后,却又立即恢复了镇定,冷冷地道:“阮秀珍?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时候,在大厅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出来,事情有点不对头了。人人都感到,在莱恩和宋维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牵连。可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牵连呢?却又没有人说出来。 本来,对于莱恩的叙述,还有人认为太过啰唆,没有什么趣味。这时,也不禁被引起了兴趣。 莱恩在听了宋维的回答之后,“哦”了一声:“原来你不认识她。各位,阮秀珍,就是杰西所爱的那个越南少女的名字。” 这时,原振侠已不住地,在观察他身边的宋维的神情和反应。宋维刚才显得十分激动,可是这时,他却神色惘然,像是一切和他全然没有关系一样。那种情形,又令得原振侠感到了迷惑。 莱恩吸了一口气道:“从杰西的口中,我知道,他和阮小姐之间的恋情,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军官,和越南女人之间的性交易。阮小姐不是吧女,不是舞女,不是妓女,阮小姐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家庭,她的教育程度也相当高。她家开设一家杂货店,她准备出国深造,目的地是法国。阮秀珍……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有着相当程度的艺术天才,她和杰西少校,在偶然的情形之下相遇、相识……就算不是战乱时期,他们之间也必然会发生恋爱的。 “所以,当杰西牺牲了,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他远在田纳西州的父母会如何伤心。我想到,在西贡的阮秀珍,一定伤心欲绝,我已经准备,下个月我有假期,到西贡,先去找她,通知她这个不幸的消息。” 莱恩上校的语调,越来越是伤感。他并没有说得太多,可是已经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叫人相信美国情报军官杰西少校,和西贡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阮秀珍,是真正相爱着的。 莱恩沉默了片刻,又把话题扯回到葬礼上:“雷电一直不断,可是却又不下雨,天气闷热得不堪,每个人都全身是汗。当他们下葬时,一排士兵向天放鎗,向死者致敬。然后,包裹好了的尸体,被放进挖好的土坑中,土坑掘得相当深,足有一公尺,就在总部不远处。已有超过二十个牺牲者,葬在那里。 “我第一个用铲子,把泥土铲起来,拋进坑中,泥土渐渐盖过了尸体。等到填平之后,我们再把刻有死者军衔、姓名的一块牌子,平放在填平的土坑上。葬礼到这里,算是结束了,只有一个号兵,还在不断吹奏着哀曲。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所以,才回到了总部之后,我就开始喝酒。 “到天色渐黑时,就开始下雨,雨势极大,而且雷声更响,闪电也更骇人。这样的天气,正是越共展开攻击的好时机,所以我们更要小心戒备。果然,不到午夜时分,猛烈的炮火,就开始攻向我们。 “炮声和雷声不是很容易分辨得出,在那种情形下,我们完全没有法子反攻,只好守着阵地。我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在总部附近的壕沟中据守,有小股敌人,企图借着恶劣的天气掩护过来,全被击退。有几次,若不是闪电突然亮起,敌人的行踪因之暴露,他们几乎可以越过壕沟了。这真正生死一线的恶战,一直到天亮,雨势小了,敌人的进攻才停止。 “我们松了一口气,检查了一下,有五、六个人受了伤,没有死亡,这真是上上大吉了。我肯定敌人已暂时退却,就上了瞭望台……在总部四角,都有大约八公尺高的瞭望台,我登上其中一个,用望远镜观察,要弄清敌人是不是还在附近。 “在瞭望台上看出去,可以看得相当远。当我用心在留意,是不是有敌人行动的踪迹之际,我陡然呆住了! “我看到,在我们的坟地上,有着四个看来像是才被掘出来的土坑,土坑中积着不少水。随即,我发现……发现那四个土坑,就是……昨天葬了那四个死者的……其中有杰西少校在内。可是这时盖上去的土……全都翻在旁边,而且土坑之中,显而易见,昨天埋下去的尸体,已经……不在了!” 莱恩上校一路说着,声音一路发颤。显然当时,他看到了明明埋下了死者的土坑,忽然又被翻了开来,尸体不见了之际,心中是如何地震骇。 他不由自主喘着气:“当时,看到这种情形,我一开始是极度的震惊。但是接着,我却又感到了无比的愤怒,我陡然叫了起来。我的叫声一定十分骇人,以致在瞭望台下面的人也听到了,纷纷向瞭望台奔了过来。那时在我身后的,是一个中尉,我转过身来时,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惊骇地望着我。我向他大叫:快召集全体出击,把尸体弄回来!” 莱恩说到这里,气息更急促:“当时我想到的是,昨晚,敌人借着大雷雨掩饰,进攻了一个晚上,且曾攻到离我们的阵地极近处。那么,当然也到达过那个坟地,一定是他们把四具尸体弄走了!” 一个会员插了一句口:“是,这个推测,是最合理的了!”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当然,他们盗走尸体,不至于把他们吃掉,可是他们却会把尸体挂在竹竿上,竖在我们的阵地处,使我们军心涣散。这是十分可怕的行动,要是一个部队中,有一小部分人,忽然对死亡发生了恐惧,这种恐惧就会迅速传染,这个部队就会丧失斗志,一下子就会被消灭了。 “所以,我当时发出了命令,要把四具尸体抢回来,还是十分正确的,并不是由于对杰西少校的私人感情。中尉在接到了我的命令之后,呆了一呆。‘全体出击’他是听得懂的,什么叫‘把尸体弄回来’,我想他不明白。就在他一呆之间,我也冷静了下来,我更换了命令:‘召集军官开会!’他接了命令,奔下了瞭望台去。 “我再度拿起望远镜,去观察那坟地上的情形。那四个空了的土坑,看起来,像是被炸药炸开来一样,散开来的泥土,大部分已被雨冲走。所以可以料定,那是大雷雨开始不久之后发生的事。 “没有多久,十来个军官,一起上了瞭望台。我要他们观察坟地,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天!他们盗走了尸体!有的问:尸体对他们有什么用?我把我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人人面面相觑。若是真发生了这种事,那自然可怕之极,可是要把尸体弄回来,那又谈何容易!根本没法子知道,敌人躲在密林的什么地方,我们若是全力出击,敌人可以分股消灭我们,而且还可以趁机袭击总部,我们实在不能轻举妄动的!” 从莱恩上校的叙述中,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军事指挥官,尽管发生的事,令他感到了巨大的震惊,但是他迅即冷静了下来,理智地分析着对自己这方面有利或有害的形势,而不是冲动到去鲁莽行事。 他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口角:“其余军官都觉得不应该贸然出击,都主张把尸体被敌人盗走的事,告诉全体人员。那么,不论敌人用什么卑鄙的手段,我们这方面先有了心理准备,总好得多了。尽管我心中十分悲痛,可是也只好这样子。第二天天虽晴了,可是天气更热,当这个变故传达下去时,到处响起了咒骂声。可是咒骂也没有用,敌人躲起来,找也找不到。 “我先下令,把这四个空了的土坑,用泥土填满,我亲自主持。由于下了一夜的大雨,土坑附近也没有什么脚印等可供追寻。填平了土坑之后,心里好象好过了一些。这时候,例行巡逻的巡逻队来报告,他们在巡逻时,遇上了敌人,在一阵接触之后,打死了三个敌人,俘虏了一个,被俘的一个,看来是敌方的一个军官。”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向宋维望了过去。他的这种行动,令得在场所有的人心中全是一怔。为什么莱恩向宋维望去?难道宋维就是那个被俘的越共军官?那真是太凑巧了! 各人一起循着莱恩的目光,向宋维望去,宋维却恍若无觉,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仍然是一片惘然之色。看他的神情,像是莱恩在说些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而他只自顾自在沉思。 莱恩收回了他的目光,继续道:“我一听说有俘虏,自然十分高兴,立时回到了总部。部下把俘虏押了来,那是一个典型的越南人。虽然在越南作战了那么多年,可是对于东方人的脸谱,尤其是典型越南人,我还是不容易辨认,看起来,每个人几乎都是一样的。当时我就开始审问,这个俘虏的态度十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我的越南话相当流利,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定听得懂我的话的。他什么话也不肯说,自然……也吃了点苦头。 “战场上,能记得日内瓦有关战俘的公约的军人,不是很多。而且敌人对待我们的战俘,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难怪我们给他一点苦头吃。可是他真是十分倔强,仍然是一言不发。直到后来,我问到他们卑鄙地盗走了尸体时,这个俘虏才现出了极度讶异的神情来,一脸不屑的神色,发出冷笑声。” 莱恩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听得我一再逼问那四具尸体的下落,才开了口。他说:‘我们为解放祖国而进行神圣的战争,只想到如何把活着的敌人消灭,谁会去浪费时间对付已死的敌人?’ “我当时,相信了他的话,我还怀疑可能是其它部队干的事,他不知情,于是再审问下去。他却只是一味冷笑,像是昨晚进攻的事,他全都知道一样,看起来他的地位不算低。 “他的地位究竟有多高,我没有机会知道,因为前哨接到了敌人喊话通知,愿意将四名我方的俘虏来交换他。四名我方的俘虏全是军官,我见在他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来,就答应了交换。 “四具尸体,如果不是被越共的士兵盗走的,又到哪里去了呢?” 莱恩用这个问题,把他的叙述告一段落。 老实说,如果不是在莱恩的叙述中,有宋维在当场作怪地捣乱了几次的话,莱恩所说的事,实在不算是什么奇事。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一个会员立时道:“就算不是越共盗走了尸体,当晚的战斗十分激烈,双方都动用了重武器,是不是?” 莱恩点头:“是!” 那会员道:“这就是了,炮弹飞来飞去,恰好有一些落在坟地上,把坟炸了开来,尸体被炸成了粉碎,又被大雨冲走了,那算是什么奇事?” 另一个会员道:“只根据一个战俘的话,也靠不住,也有可能,根本是被越共盗走了的。” 有一个年轻的会员道:“莱恩先生,恐怕你讲的事,不合本会的入会标准!” 这个会员的话,显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所以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 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就表示申请入会者的申请被否决了。主人会讲几句委婉拒绝的话,好使申请者不至于太难堪。 主人已经准备讲话了,但或许是由于莱恩是那鼎鼎大名的先生带来的,所以他觉得措词方面比较困难些。一时之间,还未曾说出话来。 而就在这时候,宋维忽然道:“不必那么快下决定,他讲的事,还只是上半部。听他把下半部讲了之后,再说不迟。” 宋维的话,令得人人都觉得极度愕然。 几乎从莱恩上校一开始讲话之际,宋维的话、怪异的行动,大家都十分明显地对他表示不满了。而且,他讲的话如此奇特,他怎么知道莱恩的故事只讲了一半?莱恩讲了一个在战场上,四具被葬下去的尸体,在一个大雷雨之夜,经过一场攻防战之后,失踪的奇事。当他问了那个问题之后,应该是告一段落了,何以宋维知道还有下半部?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宋维的神情,像是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样。而莱恩上校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人都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吸气声,接着,他直视着宋维,问:“宋维先生,你肯定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 宋维连想也不想:“没有见过!” 莱恩问了一个人人都想问的问题:“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事还有下一半?” 宋维仍是连想也不想:“要是你要讲的事,就是那样平凡简单,那位大名鼎鼎的先生,怎么会特地介绍你来?你以为能见到这位先生是那么容易的吗?我心中有一桩奇事,想请他帮助,可是他根本没时间见我!” 宋维的解释,听来勉强可以算是合理,莱恩也想不到什么来反驳。大家的兴致更浓了,几乎没有人相信宋维的解释,但是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得出所以然来,是以大家都望向莱恩,希望他再讲下去。 莱恩望着宋维,神情仍是十分疑惑。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尸体不见的事,由于连日来都有战斗,大家都忘记了。而且也没有预料中的,敌人把尸体拿出来示众的情形发生。在战场上,活着的人,尚且随时可以失踪,死人失踪的事,当然更不会有甚么人再追查下去。只有我,因为杰西是我的好朋友,总觉得这件事有点怪。 “一个多月之后,我有了假期,离开了阵地,到西贡去度假。那时候的西贡,有着畸形的繁华,那种畸形的繁华,是世纪末式的。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这种情形是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的。 “到了西贡的第二天,我就根据杰西所讲的地址,去找他爱的那位越南少女。一路上,我盘算着,见到那位少女之后,该如何开口才好?我是自己驾驶着吉普车前去的,停车问了两次路,才找到那家杂货店。我一走进去,就有一个中年人,怒容满面向我迎上来。 “当时的西贡,所有的商人,对于美军,都大表欢迎,繁荣的市面,可以说全是由美军的消费而来的。那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敌意使我愕然间,他已经用十分粗暴的声音道:‘滚!我们这里,不接待美国人,滚,越快越好!’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一面呼喝着,一面还作出赶人的动作。我不想和他打架,只好随着他的动作后退,一直退到了店门口。 “到了店门口,我再向这家杂货店的招牌看了一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家。我站定,那中年人仍然声势汹汹,双手叉着腰。我耐着性子道:‘对不起,我来找一个人,一位小姐,阮秀珍小姐。’那中年人一听,双眼瞪得极大,青筋暴绽,样子更凶狠了,他大叫一声:‘滚!’ “这时,已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聚拢过来。 “我又好气又吃惊,忙又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阮秀珍小姐在不在?’我说的是标准的越南话,对方一定听得懂的,可是他的反应,奇特之极,竟然一个转身,就双手捧起一个大瓦罐,向我直摔过来! “我一跃避开,瓦罐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这时,我也不禁生气,那中年人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又捧了一只瓦罐在手,一面大声骂着,骂的话粗俗不堪,一面又叫着:‘别以为我不会杀你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越南人有反美的情绪,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看那中年人的情形,又不像是什么激烈的反美份子。我正准备向他理论之际,忽然有人在我身后,拉我的衣袖,同时,有一个十分动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先生,秀珍的爸爸生起气来,根本不讲理的,你快走吧!’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圆脸大眼,很淘气灵活的少女,就是她在对我说话。 “我忙问她:‘你认识秀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她!’那少女咬了咬下唇:‘我们找一个地方说话好不好?你看,秀珍的爸爸要冲出来了,我在下条街街口等你!’ “这时我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阮秀珍的父亲,他已拿着一条十分粗大的木棍,凶神恶煞般冲了出来。我知道事情一定有曲折,连忙跳上了车子。虽然立即发动了车子逃走,车头灯还是给那疯子的木棍打碎了! “我驾着车,到了下一条街,那少女已经在那里等我。我伸手拉她上了车,她道:‘我叫彩云,是秀珍的好朋友。’ “我有点惊魂甫定之感,只好道:‘彩云,你好,我叫莱恩。’出乎我意料之外,彩云抿着嘴,笑了一下,她笑起来……极其动人,我不由自主有点发怔地望着她。她道:‘是,我知道一定是你,杰西向秀珍说起过你,秀珍告诉了我。’ “我听得她提起了杰西,不禁长叹一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彩云显然是个很活泼爽朗的女孩子,她在不断说着话,她的话,令我呆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彩云在说着:‘秀珍和杰西私奔了,所以秀珍的爸爸恼怒到了极点,一见到美国人,尤其是美国军官,就要骂要打!’ “我真正呆住了,什么话?秀珍和杰西私奔了?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家伙,杰西只告诉我,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越南女孩子,并没有说,他原来已经和那女孩私奔了!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居然连我都瞒着,这未免太不够意思了。所以,我显得十分气愤:‘有这样的事?哼,我竟然不知道!’在讲了之后,我想起杰西已经阵亡了,心中又不禁一阵难过。 “彩云灵活的眼光一直在留意我,我难过的神情一定十分显着,她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笑嘻嘻地道:‘他们互相爱着对方,私奔是必然的事,你应替你的好朋友高兴才是,就像我替秀珍高兴一样!’ “我听了之后,更加难过,找了一个地方,停了车,握住她的双手,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她被我握住了双手,双颊现出一片红晕来,更加娇秀动人。我当时只是哀伤杰西的去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对一个陌生少女来说,实在是太唐突了一些!” 莱恩讲到这里,停了一会,现出十分向往的神情来。听他叙述的人,也都设想当时的情景……一个英俊高大的美国军官,一个美丽动人的越南少女,这情形,充满了异国情调。再加上是在战争的动乱时期,自然更增强浪漫的气息,分明又是杰西和阮秀珍相恋的翻版了。 莱恩向各人看了一眼,神情有点腼腆:“在动乱中,男女之间的感情,特别容易发展……和一般人想象不同,美军在越南,有很多值得记述的爱情故事,不只是酒吧舞厅中相遇,就开始性交易那么简单!” 各人都点头,有的还发出长长喟叹声。 莱恩沉声道:“当时……是在后来……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忘记彩云,我变得和杰西一样,东方女孩子,有莫名的吸引力……” 莱恩的声音中充满了回忆,没有人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后来发展成什么样,也没有人问他。 莱恩又停了一会,才道:“我当时握住了她的双手,她柔顺地任我握着,过了好一会,一定是相当久,她才道:‘你……想说什么?’ “我又叹了一声,才道:‘彩云,你别难过……或许,我们都应该替秀珍难过……’彩云睁大了眼,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神情望着我。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彩云,杰西阵亡了,我们怎样告诉秀珍才好?’ “彩云听得我这样说,先是怔了一怔。接着,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虽然我对她听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后这种反应,感到十分惊愕,但是,我还是觉得她的笑声动听之极。这……小女孩……这少女她十分大胆,一面笑,一面竟然伸手出来,在我的额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后,仍然笑着,跳下了车,向着附近的一片草地,奔了开去。 “我真是不知所措,那时……我穿着整齐的军官制服,草地上又有不少人,当然我想立即去追她,可是总觉得不怎么好。我也下了车,追了几步,大声叫着她……” 莱恩讲到这里,神情又甜蜜又忸怩,听他叙述的人,都现出会心微笑来。设想当时的情形,他的确是很尴尬的,他是一个服装整齐的军官,而彩云是一个俏皮活泼的少女,如果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追逐,的确会招来非议的。可是彩云在听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后,反应如此奇特,莱恩实在又非得追上去问个明白不可! 各人都望向莱恩,等他讲下去。原振侠向身边的宋维望了一下,宋维的神情十分迷惘,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一回事?他的下半部故事是爱情故事,不是奇事?” 宋维翻了翻眼,并没有回答。 莱恩在众人的注视下,神情更有点不好意思,他点了一支烟:“我看着她,她奔到了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向我望来。我尽量放慢脚步,走到了她的面前,还没有开口,她就道:‘其实你可以有很多话对我说,例如称赞我美丽,每一个男孩子,都是这样称赞我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只好道:‘你的确十分美丽……我从来未曾见过,像你那么动人美丽的女孩子。’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是啊,那你何必胡说八道,说什么杰西阵亡了?’我又呆了一呆,叹了一声,心想她不愿意接受这个悲惨的事实,以为我在胡说八道,我十分难过,可是又不能不说,我又道:‘是真的,杰西阵亡了,我亲手葬了他……’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声音自然很悲戚,而且,悲伤的神情也是无法掩饰的。彩云的神情更怪,她显然仍是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却又惊讶于我的悲伤。她呆了片刻,才道:‘别开玩笑了!’接着,她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杰西做了逃兵,你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才说他阵亡了,好免他受罚?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不必瞒我,我是秀珍和杰西的好朋友。’ “我听得她这样说,真是惊讶之极,忙道:‘逃兵?什么逃兵?’她叹了一声,摇着头,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而晃来晃去,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的长发。这一次,她却闪身避了开去,带着嗔意问:‘我怀疑你是不是杰西的好朋友?’ “我仍然不知道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少女,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摊开手,道:‘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杰西已经死了,为什么?’她咯咯笑着:‘杰西死了么?什么时候死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道:‘当然不是,他……死了有……’我心中计算了一下:‘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之前,他在一次巡逻任务中……没有回来。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三个队员已经死了……’我在讲到这里的时候,又十分的难过。 “可是彩云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却大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之甚,身子甚至因大笑而前仰后合。她……有着十分纤细的腰肢,当她笑得身子乱颤时……那情景真是十分动人的,而且,是充满了诱惑的。 “我一则生气,一方面也实在经不起她这种诱人的姿态,所以我一伸手,搂住了她的细腰,把她拉了过来,准备狠狠地责问她,为什么如此好笑?她一被我搂住,仍然在笑着,她的腰肢不但纤细,而且那么柔软,又在不断颤动,那真令得我……有点不克自持,我真想把她搂得更紧一点。 “可是她的话,却令我怔呆,她道:‘你这个人真可爱,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他们的好朋友。那天晚上杰西和秀珍私奔,是我到阮家去,把秀珍带出来,交到杰西手里的!’我已经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声音也开始发颤,我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好好记一记!’ “她举起手来,数着手指,她的手指修长而美丽,当她数手指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她的指尖上,轻吻了一下。在那一剎那间,她停止了动作,抬起眼来望向我,她的眼珠漆黑而明亮,当我和她目光相接触之际,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离不开这对眼睛了。” 莱恩的叙述,夹杂着越来越多彩云这个越南少女是如何美丽动人,他自己又如何逐渐对这个越南少女,逐步迷恋……绝不是什么“奇事”,可是听他这个当事人娓娓道来,倒也听得人趣味盎然。 莱恩的神情,看来十分沉醉于他和彩云的初遇。过了一会,他神情一变,现出骇然之情来,而且用力挥着手,像是想把什么东西挥去一样。 “彩云和我互相凝视着对方,过了片刻,她才继续去数手指,然后道:‘对了,是四十四天之前。我记起来了,是秀珍生日后的第三天。’各位,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听了彩云的话,是如何吃惊。四十四天!杰西在四十四天之前,在西贡和阮秀珍私奔!而他……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死去,我亲自将他埋葬的! “当时,我甚至由于过度的惊骇而站不稳,我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彩云自然一直以为我在说谎,所以并不如何惊骇,她在我身边也坐了下来。她的坐姿十分优美,一双修长的大腿并在一起,看起来,十足像丹麦的哥本哈根港口,那个美人鱼塑像一样。可是我却由于惊骇和心乱如麻,没有心情去恣意欣赏,我只是不断问自己:怎么会?怎么会? “过了很久,我才能问得出来:‘你能不能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对我说一下?’彩云眨着双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就道:‘可以。’” 以下,是彩云叙述她遇到莱恩上校之前四十四天所发生的事。当然,“奇事会”的会员,听到的,还是莱恩的覆述。 莱恩一直在叙述他的事,叙述之中,再加上他覆述彩云的话。在当时讲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转化为文字的叙述,很容易引起混乱。所以,把彩云的那一段叙述,不采取口述的方式,而直接记载下来。 这一段经过,在整个故事之中,占相当重要的地位,请各位留意。 彩云和阮秀珍是邻居,阮家开杂货铺,彩云家里开的是一家规模不十分大的布店。彩云父母早亡,店务由她的兄嫂主理。彩云和秀珍不但是邻居,而且是同学,两人感情好得不能一刻分开,而互相心中有什么秘密,也一定找对方来倾诉。 所以,当杰西和秀珍由偶遇而相爱,彩云是世上第一个知道有这段恋情的人。 那天晚上,秀珍约了彩云在河边散步。作为好朋友,彩云一下子就在秀珍异常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快乐的事情在。 两个少女年龄相若,各有各的美丽。秀珍的身形比较高挑,可是彩云的身形却比秀珍来得丰满玲珑。两人沿着河边,一面走一面讲话,秀珍是用一句“我认识了一个美军军官”作为开始的。 接下来,秀珍就向彩云详细讲述了他和杰西认识的经过,而以一句发着颤的“我……让他吻了我”作为结束。 (这一段秀珍和杰西相识,一个越南少女和一位异国军官一见钟情,少女献出了她的初吻的经过,要详细写来,倒是一个十分动人的爱情诗篇。但这是一个奇幻故事,细腻的情爱细节,只好割爱。) 秀珍在叙述之际,神情充满了甜蜜。彩云一听到她认识了一个美国军官,先是吓了一跳,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规劝秀珍。因为在连续几年的战争中,美军和越南女性之间的纠缠实在太多了,几乎成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贡的女性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其中悲剧之多,也数不胜数。 可是,等到秀珍讲完了之后,彩云从秀珍的神态和言语之中,已经可以肯定她整个人,都沉浸在爱河之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彩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了一句:“真代你高兴,祝你幸福。” 秀珍甜甜地笑了起来,灯光映在她俏丽的脸庞上,像是涂了蜜一样甜。 彩云心中十分羡慕:“爱情真的那么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么样的?” 秀珍掠着长发:“说不出来,我们看过那么多有关爱情的小说和电影,可是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形容,一点用处也没有!” 好朋友之间,不能不问一些细节,彩云问:“他吻了你?亲吻又是什么滋味?” 秀珍俏脸飞红,呆了半晌才道:“说不上来。” 彩云知道,秀珍爱上的那个军官叫杰西,是来西贡度假的,假期是一个月。他们认识,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们只能有两个星期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之中,彩云和秀珍很少见面,只是每当深夜,总听到阮伯骂秀珍夜归的声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门很大,骂起人来也很凶,彩云在替秀珍担心,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个美国人在谈恋爱,一定会发疯。 彩云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杰西之间的恋爱,越来越是灼热。一直到那天晚上,彩云已经睡了,可是窗子上发出声响,彩云打开窗子,秀珍在窗外,彩云忙伸手把她拉了进来。 秀珍一进来,就在彩云的床上,仰躺了下来,胸脯起伏着,不断喘着气,满面都是泪痕,可是神情却又快乐甜蜜无比。 彩云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声,也一直在流着泪。彩云紧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秀珍才道:“我给他了!” 彩云没有说什么,秀珍虽然在流泪,可是那是快乐和激动的眼泪。秀珍的口角,孕育着的笑容,可以证明这一点。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绝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我们……我们‥‥‥”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的俏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她的心跳,甚至隔着衣服,也可以看得出来。 彩云只是紧握着她的手,秀珍幽幽地叹了一声:“他已经回阵地去了,下次假期,才会来看我。彩云,身边没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样!” 彩云并没有问“你肯定他会来”这类的话,因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这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从此之后不再出现,秀珍也不会后悔。至少,她在这短暂的十四天中,得到了一生之中,从来未有过的快乐。 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从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数着日子,把她和杰西之间的一切讲给彩云听,给彩云看她和杰西一起拍的照片。他们互相交换了一只戒指,那只是普通的一只银质戒指,可是在秀珍的眼中,却比什么都要名贵。 算起来,杰西一直到半年之后,才会有假期,而战事进行得这样剧烈,美军阵亡的人数越来越多。彩云当然忍住了不会问出来,要是杰西阵亡了怎么办?可是她心中也很为这件事担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满了信心一样,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 过了三个多月,那天傍晚,彩云才从外面回来,在巷口,忽然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彩云回头一看,她一眼就认出叫住他的人是杰西。彩云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指着巷子:“秀珍没有一秒钟不在想你,你怎么不去找她?” 杰西苦着脸,神情多少有点怪异:“去过了,被一个人赶了出来,秀珍又不在!” 彩云笑了起来:“一定是阮伯了,他对西方人很有偏见,要是知道你和秀珍……” 她讲到这里,吐了吐舌头。 杰西苦涩地笑了一下:“请告诉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 彩云略有疑惑:“秀珍说你在半年之后才有假期,现在好象……只有几个月?” 杰西低下了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实在太想念她了,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离开的!” 彩云吃了一惊,一个军官,擅离职守,这种事是十分严重的罪行,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当时天气十分闷热,她不由自主冒着汗,说不出话来。 杰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紧,军队暂时不会找到我。等到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早已走远了,我准备和秀珍私奔。” 彩云更吃了一惊:“私奔?到哪里去?回美国?” 杰西昂起了头,就在这时,一阵骤雨,伴着雷声,洒了下来。彩云躲进了屋檐之下,杰西却只是昂着头在淋雨。过了一会,他才道:“美国是不能去的了,总有地方去的。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彩云十分感动:“这句话,秀珍不止说过一次了!” 杰西现出十分欣慰的笑容来:“我们是真正相爱的!” 彩云立时道:“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杰西没有再说什么,大踏步走了开去。彩云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时左右,秀珍骑着脚踏车回来,彩云拦住了她,告诉她杰西来了。 秀珍在听了之后,兴奋得全身发颤,立时又跳上车子走了。 秀珍在两小时之后,才又从窗中跳进了彩云的房间,第一句话就说:“他要和我私奔,彩云,你要帮我!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先拿到你这里来。今天晚上,他在码头等我,我要你陪我去!” 彩云又是兴奋,又是刺激,两个女孩子相拥着发抖。 到了晚上,秀珍只提着一只简单的行李袋,和彩云一起出发。她们还没有到码头,就雷电交加,雨势大得惊人。 当她们到达的时候,全身都湿了,雨花和河水在闪着黝暗的光芒。杰西早在岸边等着,秀珍奔向前去,彩云跟着来到河边,眼看着杰西扶着秀珍。 两人下了一艘看来十分破旧的小木船。 好朋友离去,使彩云感到十分伤感,尽管雨势大得使人眼睛睁不开,可是她还是在河边伫立着。借着一下又一下闪电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远去。 彩云的叙述到此为止,以下是彩云跟莱恩上校之间的一段对话,那是在彩云对莱恩说出了经过之后发生的。 彩云仍然用那种优美的姿势,坐在草地上:“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 她说着,用带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莱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诉我,杰西在四十七天之前,作战阵亡了!” 在听了彩云的叙述之后,莱恩整个人都呆住了!彩云的叙述,不可能是说谎,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直到此时,莱恩才意识到,杰西的尸体,在大雷雨中失踪,这件事绝不简单。 可是如果说杰西在死了之后,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复活了,来到西贡,和他所爱的女人私奔,这也未免太荒诞,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之间,他实在不知如何才好。把尸首在大雷雨夜失踪的事讲出来?讲了出来之后,又如何解释?彩云会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个杰西,实际上是已经死了三天的吗?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彩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谎被揭穿了的小孩子一样!” 莱恩喃喃地分辩:“我……我没有撒谎?” 彩云双手叉着腰,挺起胸来,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但是看来还是那样可爱。她道:“哼,还不承认?” 莱恩在那一剎那之间,有了决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谎……我不知道他和秀珍私奔了……军人擅离职守的罪名是很严重的!” 彩云笑了起来,莱恩控制着心中的惊惧:“杰西……他们到哪里去了,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彩云皱了皱眉:“他们走后十天,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他们那时,在接近寮国的一个小镇上。明信片上说,他们会逃到泰国去,到了泰国之后,再和我联络,可是一直到现在,还音讯全无。秀珍可能也写信告诉了阮伯和杰西之间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多少次,也只有你这个傻瓜,还会上门去找秀珍!” 莱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张明信片,只有秀珍一个人署名?” 彩云道:“不,他们一起签了名。” 莱恩一听,心跳加剧,口气发颤:“你说……那张明信片上,有着……杰西的亲笔签名?” 彩云答道:“是啊,或许不是,总之是两个人的名字。秀珍的签名我是认识的,另一个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杰西的签名。” 莱恩又有点失态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云的手背。彩云的手背丰腴滑腻,他一下子握住了之后,立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令得他又松开了手。彩云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神情,打量着她眼前这个高大英俊,但是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美国军官。她不明白何以自己面对他,反倒一点不紧张,只觉得十分自然舒畅,而这个军官,反倒紧张得讲话的声音都发颤。 这时,莱恩就用紧张发颤的声调问:“那明信片还在不在?能不能给我看看?” 彩云道:“当然可以!” 她说着,一跃而起,“啊呀”一声:“我该回家了,你‥‥‥最好别跟我来,我拿来给你看。你……晚上七时,在河边等我……在那幢有红屋顶房子的河边。” 她说着,连跑带跳地奔了开去。莱恩呆呆地望着她诱人的背影,心中乱成了一片。 他不相信彩云的话。虽然理智告诉他,彩云不会在说谎,虽然他知道,杰西的尸体不见了,他还是无法想象,杰西会在阵亡三日之后,在西贡出现。 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杰西的签名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实在禁不住,剧烈地着发抖! 到晚上七点,似乎像无限期那么长。他一早就在河边等着,当夕阳映得河水一片艳红之际,他看到彩云穿着传统的越南服装,轻盈地走了过来。他没有迎上去,只是站着,欣赏着彩云走过来时的娉婷步姿,传统的越南服装,把彩云细腰的柔软展现无遗。 彩云来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把一张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莱恩才向明信片看了一眼,就险险乎昏了过去!只要看一眼就够了,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杰西的签名,不会是别人! 在他定下神来之后,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应该是杰西死后……或者说,是杰西的尸体失踪后的第十天。 杰西没有死,还活着!莱恩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可是,杰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为他进行葬礼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时,莱恩的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彩云只是好奇地望着他。 当莱恩的目光,再度和彩云的目光接触之际,他倒下了一个决定。他有一个月的假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云,那就好好地利用这一个月的假期。把杰西的事拋诸脑后吧,这世上有着太多不可解释的奇事了! 莱恩在那一个月中,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这一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月,他和彩云之间的恋情,甚至使他考虑是不是也要做一个逃兵,去和彩云私奔! 莱恩讲到这里,又告了一个段落。 这时,莱恩的叙述,引起了奇事会会员很大的兴趣,纷纷讨论。有的道:“死了的人,在大雷雨之后复活了!这真是奇!” 有的道:“这种情形,不能说是尸变,从来也未曾听说过,殭尸是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去私奔的!” 也有的人提出了异议:“整件事中,死后的杰西再出现,只是那位叫彩云的越南女子的叙述,莱恩上校并没有见过他。当然,有一个签名,但是签名是可以模仿的!” 这种异议,立即遭到了驳斥:“事实是秀珍离开了家庭,而且,彩云捏造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什么目的呢?” 在众议纷纭之中,原振侠并没有发言,只是注意着身边的宋维。宋维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原振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叫他的是苏耀西:“振侠,你是医生,就你专业知识来判断,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可是实际上,也有不少死人复活的确切记载,那只是这个人事实上并没有死,却被当作了死人!” 莱恩上校现出了一种急欲辩护的神情来,原振侠不等他开口,就道:“当时,你判断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三个队员,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种‘假死’的情形呢?当时是不是有专业人员在?” 莱恩道:“当然有,军医证明他们已经死亡!”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事情发生在越南,东方有一些事,相当神秘,通常西方人是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东方,就有几种土药,可以使人的心脏处于麻痹状态,草率地检查,就像死了一样!” 莱恩大力摇着头:“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敌人也不会只把我们麻醉过去,而不杀害我们!”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关键就在这里,如果那四个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敌人造成的呢?” 莱恩陡然怔了一怔:“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原振侠举了一下手:“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杰西思念着他的爱人,想离开军队,男女之间刻骨的相思,有时是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低低叹了一口气:“所以杰西弄来了一种神秘的药物,使他自己看来像死了一样,可以藉此脱离军队。” 莱恩闷哼了一声:“医生,写《基度山恩仇记》的大仲马,想象力也不如你。” 原振侠道:“我只不过提供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解释而已!” 莱恩又问:“那么,某余三个人呢?” 原振侠道:“或许,是也想脱离军队的志同道合者?他们造成了‘假死’的状况,然后,趁着一个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标!” 原振侠讲到这里,在他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鼓掌的是宋维,可是却一脸讽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并不是同意原振侠的话。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发言的手势,宋维冷冷地道:“你忘记了一件事!这四个人,曾被紧紧捆扎起来,埋到了土中,至少有好几个小时!” 莱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们就失踪,也超过了七小时!” 原振侠微微抬起了头,这种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项经历,“天人”的故事。但这件事当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经不再存在了。他相当谨慎地道:“我刚才提到的那一类神秘的药物,有一些,可以使人处于动物的冬眠状态之中。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可在药性过去之后复苏。” 原振侠的话,并没有引起会员间的什么反应。大厅中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苏耀西先叫了起来:“振侠,算了吧,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实上,杰西并没有死,还能和他心爱的女子私奔,那还能有什么解释?” 苏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国的笔记小说中,有很多离魂的记载,一个人死了,可是在另一个地方,为了某种目的而出现。大多数是为了爱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被人揭穿。” 苏耀西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大多数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后,这个人就立刻会消失。” 所有的会员你望我,我望你,终于有几个忍不住而大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一面笑,一面道:“这更说不通了,灵魂应该是没有形体的。而且,杰西的尸体,也确实地失踪了!” 苏耀西的解释,立刻遭到了否定,他只好举起手来道:“我提议,莱恩先生告诉我们的事,已经够奇特了,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会员。” 苏耀西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议。主人向莱恩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站起来,因为他的入会申请已经获准了,他要进行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 而就在这时,那个行为举止怪异的宋维,忽然举高了手,道:“等一等!” 人人都向他望去,从各人的眼光中看来,他们对这位宋维先生究竟是什么来路,不甚了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带着询问的神色。 宋维在众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应该听莱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讲完,才作决定!” 他这句话,令得各人又是一呆。 刚才,他曾说,莱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这样。而今,莱恩已经十分详尽地把“下半部”的事也讲出来了,宋维又说该让他把故事讲完,这又是什么意思?就算莱恩的故事,真的没有讲完,宋维又怎么知道? 一时之间,每个人心中所想的疑问,全是相同的,各人望向宋维,又望向莱恩。只见莱恩的神情,充满了疑惑,他也盯着宋维。 过了好一会,莱恩才道:“宋维先生,在整件事中,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何以你好象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知道得十分详细?” 本来,还有一些人,认为莱恩和宋维之间,是原来就认识的。可是现在莱恩这样问,那又证明他是根本不认识宋维的了,所以各人的好奇心更甚。 宋维冷冷地道:“我有什么角色可以扮演的?整出戏,已经有两个男主角,两个女主角了,我还能扮演什么角色?” 他的话,乍听不是很容易明白,但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他是在说杰西和秀珍、莱恩和彩云这两对相恋的异国男女而言。他称之为“戏”,自然是针对莱恩问他“扮演什么角色”来说的。 在宋维作出了这样的回答之后,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维先生,如果你知道这件事情还有下文,那么,请你说下去吧!” 宋维冷笑着,摊开手,在他的神情上,有一股看来相当无赖的样子:“那又不是我经历的事,我怎么知道经过?我只是根据你的叙述,判断还有下文。上校,那在逻辑上,全然是两回事!” 别看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可是说起话来,词锋却十分锐利,令得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莱恩无法反驳。宋维又冷冷地说了一句:“快往下说吧,上校,大家都等着!” 莱恩上校仍然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了宋维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是的,应该再向下说下去。” 他讲了这一句之后,又停了片刻,神情变化不定,才又开口:“越战以后的情形如何,各位是知道的了,不必我再说什么。我和彩云之间的事,也不必再说……” 原振侠陡然插一句口说:“我想,很多人想知道,你们是不是……” 莱恩的言行,一直十分温文有礼,甚至宋维好几次对他不礼貌,他都没有失态。可是这时,原振侠由于天生情感丰富,又有点感怀于自己爱情上的失意,全无恶意地想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后来的发展如何,却惹得莱恩上校生了气。不等原振侠讲完,他就粗声道:“那是另外一桩事,和我要加入奇事会无关的,是不是?” 原振侠只不过普普通通地问了一句,却招来了这样的抢白,那令得他为之愕然。 莱恩陡然又提高了声音:“其实,能不能加入奇事会,对我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把整个事实的经过讲出来,只不过是介绍我来的那位先生说,各位全都有奇异的经过,或许可以使我的故事,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乎。莱恩的激动,很快就过去,他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低声道:“对不起!” 原振侠仍然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在意。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南战争,由于美军撤退,而迅速改变了形势,北越挥军南下。在美军撤退之后,北越军还没有进攻之前,我已经退役了。这场仗打下来,我实在不想再留在军队中。 “我在退役之后,回到了家乡,仍然一直在探听着杰西和秀珍的下落。可是自从寄出了那张明信片之后,这两个人,就像是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莱恩上校讲到了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彩云,我在第二次假期的时候,就和她结婚了。在美军撤离越南之前一个月,她已经到了美国。” 他算是回答了原振侠刚才的那个问题。令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何以那么普通的一个问题,而且又是有很好的结果的,会令得一直表现得风度极好的莱恩上校,忽然之间发起脾气来。 原振侠客气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莱恩停了一下,才又道:“大家也都知道,在北越占领了南越之后,大量难民从中南半岛逃出来。联合国方面,加强了专门处理中南半岛难民的机构,我申请加入。由于我曾在越南许多年,又精通越南话,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录用,又派到亚洲来。 “我现在的身分,是联合国驻亚洲的难民专员,专责处理中南半岛的难民问题。 “从越南、寮国和柬埔寨这三个国家,循各种道路逃出来的难民,数以十万计,处理起来极其困难。联合国方面,恳请泰国政府在边区设立难民营,暂时安置难民。那几个难民营……真是人类历史上的悲剧和耻辱……” 莱恩讲到这里,叹了一声,现出很难过的神情来。越南难民的情形,人人都知道,也都觉得莱恩称之为“人类的耻辱和悲剧“,是十分恰当的形容。 莱恩又道:“我经常需要巡视难民营,各地的都要去,尤其是泰寮边境的那几个。有一次,我在巡视一个大规模的难民营之际,忽然有人在一旁叫‘莱恩上校!莱恩上校!’听到有人叫我,我自然要去看一下。围在我身边的难民很多,都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可怜人,我想尽量给他们温暖,可是实在又无法一一照顾那么多人。我想,我的名字,难民全是知道的,叫我一下,或许是想受到一些什么特别的照顾,所以我望了一下之后,没有看到叫我的是什么人,又转回头来。 “而就在我转回头来之后,那女人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上校,还记得杰西吗?’一听到了杰西的名字,我整个人都为之震动! “我加入处理难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杰西。杰西当年,是逃到寮国去的,我在工作中,也不断在打听他的下落。因为他的生、死之谜,始终盘萦在我心中,一直令我心中不安。在一直没有结果,几乎绝望了之后,忽然有人叫了杰西的名字,我如何不震动,我忙转过身去。 “难民营中的情形,各位或许不是如何熟悉。每当有专员、官员来巡视的时候,难民会大批拥过来,各自提出各自的问题,要劳烦营中人员维持秩序,不让他们太接近巡视的官员。那时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正待越众而出,可是却被人粗暴地推回去。 “我连忙大声问:‘谁提到了杰西?’那个女人叫道:‘我,上校,莱恩上校,我!’我急急走了过去,推开了那管理人员。那女人向我伸出手来,我一握住了她的手,就知道她是谁了! “虽然她一样衣衫褴褛,神容憔悴,眉宇之间充满了痛苦,可是仍然掩不住她的清秀和俏丽。尽管她蓬头垢面,但是那种典型的瓜子脸,还是那么动人。我脱口叫她:‘秀珍?’她一定是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也或许是由于难民的生涯太凄苦,所以泪水立时涌了出来,连连点着头,哽咽得无法出声回答。 “在难民营里见到了阮秀珍,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当时,我心中也乱到了极点。见到了秀珍,我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可以有答案了。当时我就吩咐管理人员,把秀珍请到我的办公室里去。 “秀珍仍然不断流着泪,当她跟着管理人员走开去的时候,她突然把手中的孩子转向我,激动地道:‘上校,看看杰西的孩子!’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大约两岁多一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是我在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一般来说,西方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儿,外型上像亚洲人的多,可是这个孩子,却有七分像西方人,不但有着浅黄色的头发,而且有着和杰西一样灰碧色的眼珠,而且看来,活脱是杰西的影子! “这时,我心绪更乱,忙道:‘秀珍,你在办公室等我,我尽快来见你!’同时我又吩咐了管理人员,好好照顾她。 “虽然,对待难民,应该一视同仁,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偏私。可是,她却是秀珍,是我最好的朋友杰西的妻子!这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杰西就算是逃兵,但是他美国公民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秀珍是他的妻子,轻而易举可以取得美国籍,可以脱离难民生涯,到美国去定居。我思绪真是乱,当时,我竟没有立即问杰西怎样了,或许,在我心中,一直认为杰西早已经死了的缘故。”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现出了一种十分为难的神情来。 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上校,你遇到一个大难题了。你要证明秀珍是杰西的妻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杰西阵亡,是早已报告在案的!” 莱恩点了点头:“是的,国防部有杰西阵亡的记录,也早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我当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只要杰西还活着,又出现了,那就容易解决了。我能以当时长官的身分,改写报告,说杰西只是失踪,误当阵亡,那就没有问题了!” 主人“嗯”地一声:“关键在于杰西那时还是不是活着?在什么地方?” 莱恩上校道:“是,那天我的巡视工作自然草草结束。回到了办公室,秀珍的神情,仍然极其激动,那孩子,正在大口喝着牛奶。我一进去,就问:‘杰西现在在什么地方?’秀珍一面抹着泪,一面道:‘我不知道!’我听得她这样回答,发起急来:‘什么你不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秀珍啜泣着:‘我真是不知道,有人说,他……他在柬埔寨的丛林中,和一批柬埔寨人一起,在对抗越南军队。’” 在这里,要加插一段题外话,用极简单的方式,介绍一下发生在柬埔寨这个国家中的事情。 柬埔寨在越南的邻近,柬、越两国,历史上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战争。在越战时期,赤柬军控制了柬埔寨,实施十分残酷的统治,杀害了许多柬埔寨人。可是在北越军南下之后,越南军队进入,在异族统治的情形下,赤柬军又和被推翻了的西哈努克亲王联合起来,组成了抗越联军。 所谓抗越联军,其实力量十分薄弱,只是几股零星的部队,装备不良。在丛林地区和越南军队周旋,打游击。 阮秀珍这时所说,杰西可能在柬埔寨,和越南人作战,指的就是这种部队。 莱恩上校继续道:“我一听得秀珍这样说,吃一了惊:‘他怎么会拋下你,去打游击的?’这一句话,可能触及了秀珍的伤心处,她又泪如泉涌。我只好一面安慰她,一面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朋友彩云,现在是我的妻子,她在曼谷。’秀珍怔了一怔,喃喃地道:‘彩云……彩云……我好象是第二辈子做人了,她……是你的妻子?’我道:‘是啊,我来找你,给你爸爸赶出来,就是那次认识了彩云的。’ “当我向秀珍讲,我如何认识彩云的开始之际,只讲了几句,我就讲不下去了。因为,我那时去找秀珍,是要向她报告杰西的死讯的。可是杰西却……又出现,不但和秀珍私奔,而且,还有了孩子。可知这几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这……叫我如何说下去? “我没有再向下说,只是问:‘我需要知道杰西的下落,找到他,你们可以一起回美国去!’秀珍叹息了好久,才向我约略地说了她和杰西私奔之后的情形。 “原来他们在私奔之后,到了泰柬边境的一个小地方,住了下来。在开始的一年之中,两人过着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生活虽然原始和清苦,可是一对深切相爱的男女在一起,不知道可以有多么快乐,那真是一段神仙一样的日子。 “秀珍在叙述这段日子的生活之际,她带着泪痕的脸上,所现出的那种甜蜜回忆的神情,真叫人一见难忘。一年之后,他们有了小杰西。 “由于他们所住的地方,可以说是穷乡僻壤,他们过的生活,是最简单的生活,可是也其乐融融,对外界的事,几乎一点接触也没有。但是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毕竟是没有世外桃源这回事的。好景不常,在一次赤柬军的进攻之中,他们居住的地方,遭到骚扰。本来,问题也不大,可是当一小队赤柬军,发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一个美国人的时候,惊讶不已,就把他们一家人全都扣了起来。 “就在他们被扣留的当天晚上,杰西知道自己命运不妙。他估计,只要能逃脱看守,向泰国方向逃出几里,就可以没有危险了,所以他就决定逃亡。当晚,月黑风高,他们并没有经过什么困难,就逃脱了那一小队赤柬军的看守,开始逃亡。 “可是,黑夜之中,在丛林地区逃亡,他们轮流抱着孩子,在轮到秀珍抱孩子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失足滚下了一个斜坡,她听到杰西在斜坡上大声叫她,可是她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无法应声。 “等到她完全清醒过来时,挣扎着再上斜坡去,杰西已经不在了。秀珍当时的愁急,真是可想而知,她发狂一样奔回原来居住的地方去,那一小队赤柬军已经离开,居住在当地的一个老人告诉她,杰西被追上来的军队抓了回来,五花大绑,用绳子牵着带走了。秀珍一听,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可是自此之后,她和杰西就失散了,再也未能找到杰西。” 莱恩在讲述秀珍的遭遇时,语声越来越低沉。他讲得虽然简单,可是在战乱时期,一对热恋着的男女的悲惨遭遇,却自他的叙述之中,十分生动地表达了出来,听得人人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 “杰西被赤柬军掳走,秀珍心中的伤痛焦急,真是难以形容,快乐的日子结束了!” 莱恩停了片刻,续道:“从那天起,秀珍就带着孩子,在柬埔寨境内流浪。在那段时间内,她所身受的苦楚,随便讲上一两件,都会听得人流泪。她为了要有杰西的消息,什么都肯做‥‥‥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都只是为了要再见杰西一面……而赤柬军又是著名的残暴,所以她的遭遇……唉……她的遭遇,我真是不忍心说。我只能说,她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爱杰西,为了想再和杰西在一起,不论她做过什么,杰西若是能和她再见,一定会感激得痛哭!” 莱恩上校并没有详细讲述那一段时间内,阮秀珍为了寻找丈夫而发生的遭遇。原振侠也早已决定,如果莱恩要详细叙述的话,他一定要打断他的话头。 一个美丽的少妇,在这样的环境中,会遭到什么样的屈辱,会有什么样惨痛的遭遇,实在是随便想想,也可以想得出来的。那可以说,是超过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了,也唯有仗着内心对丈夫的深切爱意,她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支撑下来。莱恩上校的话,实在是很简洁有力的,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只为了要再见到杰西! 大厅中维持着沉默,想起了可怜的阮秀珍的遭遇,人人心中都十分同情。苏耀西首先打破沉默:“若是阮女士有需要任何帮助,我一定尽全力!” 苏耀西财力雄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这样应允,对阮秀珍的前途而言,自然大有助益,所以立时有人鼓起掌来。 在这时候,宋维又插了一句:“她需要的,不是金钱上的帮助!” 莱恩陡然问:“你认识秀珍?” 可是宋维对这个问题,却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的这种神态,又使得人人心中疑惑:这个宋维,在整件事中,究竟是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何以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他一定和整个事件有着关联,可是到目前为止,在已知的事实中,却又彷佛没有他的存在,这个人真可以说是怪异莫名! 莱恩又把这个问题问了一遍,宋维仍然一声不出,而且用双手掩住了脸。 莱恩没有再问下去,他继续道:“秀珍的努力,可以说没有白费,她探听到,杰西在被俘之后,并没有被赤柬军杀害,他丰富的军事才能救了他。当赤柬军发现了他有这方面的才能之后,对他还十分客气。可是虽然有了消息,却并没有用处,赤柬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连正式的编制也没有,形同大股的流寇,秀珍全然无法知道杰西究竟在哪里。 “过了不久,局势剧变,越南军队开了进来,大批难民涌向泰柬边境地区。秀珍随着难民群,还在不断打听杰西的消息。后来,在柬埔寨境内,实在待不下去了,就进入了难民营。 “当她看见我的时候,由于杰西给她看过我的照片,所以她认得出我来。当她叫了我的名字,我有了反应时,她简直是遇到了救星一样! “在办公室中,她向我约略说了经过,我就和泰国官员商量,泰国官员也十分合作……我看多半是由于我的身分,允许我把她带到曼谷去。当天晚上,我和秀珍以及小杰西……一起搭车到曼谷去,搭的是我专员的车子。在车中,我可以问她更多的问题。 “我问的问题,全是有关杰西的。 “因为杰西……是我亲手埋葬的。他在被埋葬之后,如何又失踪,可以继续活下去,这一点,我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 “自然,我没有把杰西阵亡的这件事说出来,我问得十分有技巧。我问:‘秀珍,你好好想一想,你在私奔之前,见到了杰西,他有什么异样?’秀珍连想也没有想,显然,那时的情景,在她的脑海中,不知道已回忆过几千百遍了。她道:‘和上次他来度假不同……他一见我,就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也紧拥着他。我爱他爱得那么深,我们两人紧拥着,我在发抖,他也在发抖……’ “我在这时,问了一句:‘你……有感到他的心跳?’秀珍并没有怀疑我为什么要这样问,立时回答:‘当然有,他心跳得厉害,他告诉我,他是逃出来的,他很害怕,怕得不得了,但一切为了我,只要见到我,他就快乐了。他要我和他一起逃走,我立即就答应,告诉他,天涯海角,我跟定了他。我们真希望就一直这样相拥着,不要分开……足足过了两小时……以后的事,彩云一定已经向你说过了。’ “我点头:‘是,彩云说你们一起上了一艘船,后来她还收到过你们寄来的明信片。告诉我,他……杰西……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我的意思是说,他完全没有什么异样之处?’我这样问,是想知道一个明明是死了被埋葬的人,怎么可能又活过来的。 “秀珍想了一想,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只要她回答,秀珍才道:‘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只是……他十分怕雷电。每当雷雨或是行雷闪电的时候,他会怕得发抖,一定要紧紧抱着我。我笑他,他说从小就是这样的,对行雷闪电,十分敏感。’各位,我认识了杰西很多年,他没有对雷电的恐惧,这一点我绝对可以肯定! “他不怕雷电,在越南,雷雨是很普通的事,要是怕打雷的话,我早就知道。可是秀珍却说他怕打雷,那,我当时就想,是不是和他在一个大雷雨之夜……发生了变化……有关呢? “各位请原谅我,尽管杰西在失踪之后,证明他还活着,可是他是我亲手葬下去的,我始终认为,这其中有不可解释的谜团在! “到曼谷的路程相当远,行车要好几小时,在那段时间内,我不断和秀珍谈着话。我发现那一段可怕的生活经历,对她有极严重的影响,形成她在心理上一种悲惨的麻木。有很多惨事,听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发冷颤,可是她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冷漠得像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最多在口角,泛起一种令人感到凄然欲绝的笑容…… “各位请不要笑我,秀珍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当一个这样美丽的女人,口角带着这种笑容时,会使看到的人心碎。尤其作为一个男人,就自然而然会想到,我要帮助她,我要保护她,我要令她快乐,我要使她尽量忘却那一段悲惨的日子! “唉!当时我也这样想,而且真心诚意地这样想,我心中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想帮助她。所以,当她的口角屡屡出现这种笑容之际,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轻轻碰着她的口角,好使她的笑容看来不那么凄楚。 “秀珍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用她那种焦虑、惶急的眼神望着我。我一直在问杰西的事,看起来,杰西除了怕雷电之外,别无异样,而且,孩子也很正常。 “对了,我很少提及孩子,孩子很正常,我只能这样说。很小,不懂事,在整个行车途程中,他大半时间睡着,只有一次醒了,吵着要吃奶…… “当孩子吵着要吃奶的时候,秀珍现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来,道:‘孩子可怜得很,没有食物,我只好一直喂他奶。’她的话听来虽然平淡,但是我自然听得出,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在内。我忙安慰她:‘不要紧,到了曼谷,要什么有什么!’她坐在我的身边,犹豫了一下,就解开衫钮……天,我连忙转过头去,可是已经有了那极短暂时间的一瞥,看到了她丰满挺秀得叫人难以相信,像是象牙雕成一样的胸脯! “当我转过脸去时,我只觉得全身都僵硬,心跳得几乎连司机都听到了。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紧张过,我耳际甚至发生轰鸣声……”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 宋维在这时候,用极低的声音,叽咕了一句话。他说得十分低,连在他身边的原振侠都没有听清楚。 莱恩上校的声调相当动人,措词也恰到好处。所以他的叙述很能引人入胜,把当时的情景形容得十分细腻。 原振侠沉声道:“上校,对好朋友的妻子,你也会这样子?” 一个年纪较大的会员,发出了责备:“上校,我不能不说,你的心灵不是很干净!” 莱恩苦涩地笑了一下:“何不干脆说卑鄙?” 那年老的会员道:“我正有此意。” 莱恩有点激动:“你错了,先生,我绝不承认自己卑鄙,甚至不承认自己的心灵上有什么不干净之处。任何男人,看到了如此美妙动人的女性胸脯,都会和我一样,有同样的反应,这是人的本能、天性!我又没有盯着她再看,当然更不会动手去触摸一下那看起来已是如此诱人的肌肤。先生,要克制自己做到这一点,不是容易的事!” 宋维在这时,又叽咕了一句。这一次,原振侠听到他在说甚么了,他在说:“是的,是的!” 一听得他这样说,原振侠就不禁怔了一怔。即使是没有什么推理能力的人,也能从这句话中,可以推断出,宋维一定是认识阮秀珍的! 莱恩正在叙述,他自己是如何被秀珍的美丽所吸引,莱恩的这种反应,甚至是接近不道德的,因为秀珍是他好朋友的妻子,可是宋维却由心底表示同意。如果他不是认识秀珍,至少见过秀珍,否则何以会这样? 原振侠立时想到,莱恩在“奇事会”出现,难然只是偶然,但是这次偶然的事情,却已和他叙述的事,发生了某种联系,事情一定还会扩大发展下去! 原振侠感到苏氏兄弟正向他望来,当他们视线接触之际,原振侠知道,他们这时心中所想的,和自己所想的一样……那个阮秀珍,究竟美丽到了什么程度?那实在很引人遐思。当时,她在经过了一段如此悲惨的日子后,才从难民营中出来,单是解开了衣衫哺乳,已足以令得莱恩上校如此失魂落魄!而且,莱恩的妻子彩云,照他自己所说,也是一个标准的东方美人。 在同一时间内,想起这个问题的人,纵使不是全体,也是大多数。所以一时之间,大厅之中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还是莱恩先打破沉默。他先叹了一声,用模糊不清的语调,自言自语似地道:“越南女性肌肤的柔腻,在西方男人的眼中,本来已是奇迹。可是在那一剎那间,我看到了奇迹中的奇迹!” 他还是在赞扬阮秀珍的美丽,但是接下来,他又恢复了叙事:“等到到了曼谷我的住所,仆人开了门,我带着秀珍进去,彩云从楼上下来,还未曾走完楼梯,她就看到了秀珍。她惊讶得尖叫起来,真的像是一团彩云一样,自楼梯上飞扬而下,和秀珍紧紧地相拥。彩云在和我结婚之后,日子甜蜜而幸福,那令得她变得略为丰满,和秀珍的苗条相比,更加显著。彩云和秀珍一起流着泪,彩云的泪,是为了旧友重逢的高兴而流的,秀珍的泪是为什么而流?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彩云拉着秀珍,又叫又跳,一面不断地问我:‘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我只答了一句:‘在巡视难民营的时候,秀珍认出了我。’我是不必多说什么的,彩云和秀珍既然是好朋友,秀珍自然会把自己一切经历说给彩云听。 “在这时候,我真想暗中告诉秀珍一下,有关她那段悲痛的日子中的一些事,特别是她为了要得到杰西的消息,怎样去供赤柬军蹂躏糟蹋的事,最好作一个保留,别讲给彩云听。 “当时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呢?因为我想到,彩云的生活一直很幸福,一个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即使是秀珍的好朋友,对于秀珍这种悲惨的遭遇,也是不容易理解的。非但不能理解,而且可能起反感! “可是我却找不到机会,对秀珍讲那几句话。彩云表现得极热情,一刻也不离开秀珍,她把她拉进浴室,吩咐仆人照顾小孩,又向我作了一个鬼脸:‘今晚我和秀珍睡,你自己设法吧!’当晚,我一个人,在一家小酒吧中,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醉意回家,在那一晚上,我不只是喝酒,也在好好地想。杰西的生死谜团,我无法解得开,这可以暂且放过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有两件事要做,一是肯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二是尽一切可能,寻找杰西。 “当我走进花园时,我看到了秀珍。她站在一大簇鲜花中间,穿着一件看来并不是很称身的长睡衣,赤着脚,凝视着花朵在发怔。一看到她,我也怔住了,各位一定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怔呆的。我先是呆立着,然后,身不由主地向她走了过去,一直来到了她的身边,怔怔地望着她。她的一头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看起来很苍白,但已经和在难民营时完全不同。她是那么的清丽,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女人,在经历过如此可怕的长时期折磨和摧残之后,怎么可以在体态和容颜上,还保持这样绝俗的清丽? “她向我望来,现出美妙动人的微笑:‘彩云还在睡,我先下来走走。’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自觉一身都是小酒吧中染来的烟酒味,根本不配和她站得太近。本来,这种感觉是毋须说出来的,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结结巴巴地,把我的感觉说了出来。 “她听了之后,凄然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世上最脏的女人,你……可知道我是带了多少种病进难民营的?难民营的驻营医生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同时有那么多种可怕的疾病的。我一直在想……要是杰西知道了我的经历,他是不是肯原谅我?’我当时不可遏抑地吼叫了起来:‘杰西要是对你稍有异言,那么他就是畜生,不是人!’ “秀珍激动地流着泪,靠在我的肩头上抽搐,我一动也不敢动地站着,直到她自己抬起头来。我问:‘你把一切都对彩云说了?’她默默地点着头,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希望自己担心的事不会出现,我缓慢地倒退着进了屋子。 “进了卧室,彩云还在酣睡,昨天晚上她和秀珍一定谈了整晚。我洗了澡,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一直到中午,我们才一起醒来。彩云坐了起来,望着我,道:‘秀珍有一段极可怕的经历,你知道不知道?’我含糊地应着,彩云皱着眉:‘你得帮她找最好的医生,她那……些病……未必全治愈了……还有‥‥‥你得找人来……把我们的屋子,进行彻底的消毒……我事先并不知道……’她又继续讲了一些,我根本没有听下去,只是那一剎那间,我觉得彩云忽然变成了陌生人了! “自然,一切全照彩云的意思办。医生证明难民营的营医很负责之后,我看彩云才松了一口气。秀珍和孩子住在我们家的客房,很快地,我就看出彩云和秀珍间,有了无形的隔膜,再好的朋友,由于身处环境的不同,友情也会渐渐生疏的。这个道理我很懂,也不能太责怪彩云。 “我在那一段时间中,尽量避免和秀珍相见,因为在不到半个月中,由于营养的正常,秀珍更是容光焕发,全身没有一处不散发出极度成熟女性的魅力。这种魅力,简直是无法抵挡的。有一次,连彩云也由衷地道:‘秀珍真是美丽极了,我带她去参加一些叙会,她风采夺目,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眼光。这样的一个美女,要不是她是杰西的妻子,我真无法把她留在家里!’ “对彩云的话,我不作任何反应。而另一方面,我的工作本来就很忙,再加上为了确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我还要各方面奔走。 “奔走的结果很令人沮丧。杰西的阵亡是早有记录的,如果没有孩子,事情还好办一点,可以说秀珍和杰西的婚姻,是阵亡之前的事。可是孩子只有两岁多,杰西阵亡已超过四年,这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事! “我又向有关方面解释,杰西的阵亡,只不过是一个误会。为了这件事,我上了六次华盛顿,直接和国防部高层接触。好不容易,我的解释被接纳了,国防部肯注销杰西的记录,只要我做到一件事……把杰西带来。 “国防部的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要证明杰西没有死,自然要令活着的杰西现身才是。可是,杰西如今在什么地方呢?我照实说,杰西可能在柬国境内,对抗越南军队,他不是以美国军人身分在这样做,只是以私人的身分在活动。 “国防部一听有这样的情形,倒大感兴趣。尤其是情报部门,我的一些老上级和同事一再向我询问详情,我实在无可奉告。一直到最近,有关人员介绍了在巴黎、北京和平壤之间轮流居住的,柬埔寨以前的国家元首,现在的该国抗越联盟首领,西哈努克亲王和我见面,我才有了进一步的消息。 “西哈努克亲王是一个相当平易近人的人,虽然在他当政时期,给人以花花公子的感觉,实际上,他是一个艺术家性格的人,有着太多的幻想。在残酷的斗争中,自然打不过赤柬军,由于越军的侵入,赤柬军才和他勉强又结了联盟的。”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听他讲述的人,都自然而然吁了一口气。上校的叙述真可以算是多姿多采的了,从死尸的失踪,到两段异国之恋。在他的叙述之中,人人都可以听出,他对秀珍的迷恋已极深,不管他如何能克制自己,看来如果发展下去,自我克制的堤防必然会崩溃。 这种恋情,本身已经是惊心动魄的。而忽然之间,他又讲起和一个流亡在外的“国家元首”见面的经过来,真正是变幻莫测!不知道他下一步,又会讲些什么? 莱恩喝了几口水,才又道:“西哈努克名义上是抗越联军的领导人,而且,正有安排,要使他进入赤柬军的一个游击基地,去鼓励士气。所以有关方面才安排我和他见面,希望能在他口中,得知一些有关杰西的消息。那次见面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他以前政治上的死对头,赤柬军的头目在。 “那两个赤柬军的头目,十分阴险,一提及是不是有外国人在军中,立时矢口否认。西哈努克却说,据他知道,的确有外国人在,至少有两个是西方人,还有……甚至有一小队,是非洲一个国家精选的有经验的军官。西哈努克提到这个北非洲国家时,并没有说出这个国家的国名,只说主动和他会晤,提议帮助他的军队的,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女将军。”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时,轮到原振侠失态了!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来。 黄绢!北非洲一个国家的女将军,那除了黄绢之外,不会有别人! 宋维是最早向原振侠投以奇讶眼光的人,莱恩被原振侠的惊呼打断了话头,呆了一呆,才道:“我真没有想到,我在这里叙述一件奇事,不但把我自己心中的恋情透露了出来,而且还引起了两位先生的反响。我只好说,世界实在太小了!” 原振侠分辩了一下:“我……和你的故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莱恩“哦”地一声,不置可否。 原振侠想进一步解释,但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只好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着。 莱恩停了半刻,道:“这个国家的目的,据亲王说,是想把他们的势力扩展到亚洲来,他们是从事一种并无把握的投资……投入一定数量的军火和人员,要是联合抗越行动成功了,他们自然可以得利。这是国际政治上的把戏,我随便提一提就算了。 “当我听到,在联合抗越部队中,真有可能有西方人时,我兴奋莫名。又回到了泰国,我对彩云说,我要去找杰西。 “当时,秀珍也在,秀珍用感激莫名的神情望着我。唉,任何男人,在她这种目光之下,是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的。而彩云听了之后,却大力反对。彩云的反对是有道理的,越南军队在柬埔寨实行残酷的军事统治,用精良的装备和超过十倍的兵力,在扫荡抗越联合部队。到柬埔寨去找杰西,是极其危险的事,彩云当然不希望我去冒这种险。 “在彩云激烈的反对之中,秀珍默然无言。当时,闹得很不开心,彩云赌气独自先睡了,我在花园中坐着。到凌晨,秀珍忽然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幽幽地叹着气,道:‘只要能找到杰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莱恩先生,你的眼光,女性的敏感,可以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如果你真是要,我可以给你!’ “我真的震动了,我一点不怪秀珍,只怪我自己,竟然在自己的眼光之中,流露出了自己对秀珍的欲望!我双手抱住了头,道:‘走开!走开!你迟一步走,我就……无法克制自己了!’秀珍默默无语,走了开去。我望着她诱人之极的背影,真想扑上去,把她按在草地上!我身子发抖,在她身后哑着声音道:‘你放心,不论什么人反对,我一定要去!’ “秀珍转过头来,用极感激的神情望着我,我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论彩云如何反对,我还是决定了要去找杰西。一则,杰西是我的好朋友,二则,我……也可以藉此离开秀珍,第三,把杰西找回来,秀珍是他的妻子,我就可以克制自己对秀珍的爱恋。虽然明知危险,可是我还是要去!” 莱恩急速地喘息着,闭上眼睛,身子靠向沙发的背。他的叙述,又告一段落了。 主人在隔了一会之后,道:“虽然危险,可是你还是度过去了。杰西……” 莱恩摇头:“不,我还没有去。我想在出发之前,听听有见识的人的意见,几经艰难,才见到了卫先生,卫先生又把我介绍给各位!” 主人十分感兴趣:“卫先生的意见怎样?” 莱恩苦笑了一下:“他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杰西当时,一定误被当作死亡。整件事,如果作简单的解释,就一无神秘之处,他说我的故事,反而在感情上很动人!” 主人“嗯”地一声:“确然在感情上极动人,原来你还没有去……当然,你认定杰西是死而复生的,这可以说是一件奇事。但是我们除了接纳你入会之外,我看没有什么人可以给你帮助。” 原振侠先向宋维望了一眼,宋维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振侠叹了一声:“上校,你提起过的那位女将军,和我很熟。如果她有部下在柬埔寨,是不是我和她先联络一下?你到那里去,也可以有点照顾。” 莱恩还未置可否,一个会员道:“等一等,上校的故事之中,照说,死了之后,经过埋葬,尸首又失踪的人应该是四个。除了杰西之外,还有三个……这三个人,是不是也复活了?如果他们也复活了,他们的下落又如何?” 这个会员的问题,立时引起了一阵附和的声音来,显然大家心中都有同样的疑问。 莱恩上校摇着头:“我不知道,其余那三个人,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杰西一样复活了。因为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我看……只怕没有人可以知道他们的下落了!” 莱恩上校的话才一住口,在原振侠身边的宋维,又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来。 由于当时,大家都留心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整个厅堂之中十分静。宋维发出的那一下古怪的声响,听来也十分刺耳。 莱恩看来已到了无可忍受的极限,他陡然站了起来,指着宋维,以极严厉和极不客气语气道:“我可以肯定,你在我叙述的事情中,担任了一个相当地位的角色。这种偷摸掩遮的行为是十分卑劣的,你知道些什么,不妨坦然讲出来!” 宋维本来是双手抱住了头的,在莱恩的指责下,他先是缓缓地放下手,然后,又慢慢抬起头来。当他抬起头来之际,他是面对着莱恩的,可是他的目光却又十分散乱,并不是望向莱恩。 他所发出的声音也十分低微,听来像是在喃喃自语:“是的,偷偷摸摸和掩掩遮遮的行径是最卑劣的,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他讲到这里,才陡然提高了声音,目光也直直盯注在莱恩的身上:“上校先生,那么,是不是可以问一问你,你那样急迫,想找到杰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各人听得宋维这样责问莱恩,都不禁怔了一怔,觉得他这样问是多余的。 杰西是莱恩的好朋友,又有着死后“复活”的奇事在他的身上发生,莱恩无论是为了帮助杰西、秀珍和杰西的孩子,或是为了要追究杰西死后复活的谜团,他都应该把杰西找出来。宋维这一问,岂不是十分多余? 可是,出乎各人意料之外的是,在宋维看来阴森和锐利的目光注视之下,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问题,却令得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 接着,他竟不敢和宋维的目光相接触,偏过了头去,发出的声音也极不自然:“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要把他找出来!” 宋维的声音变得十分尖利:“别掩饰,上校先生,还有真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说!” 莱恩又陡然震动了一下,剎那之间,他显然是由于心情的激动,而变得不可控制。他发出了一下吼叫声,陡然向宋维冲了过去! 他这种动作,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冲向宋维的目的是甚么。所以有两个人企图拉住他,可是他却将那两个会员用力推了开去,仍然疾冲向前。 宋维自然也知道莱恩来意不善,所以一下子站了起来。宋维的身形十分矮小,人又瘦,和高大挺拔的莱恩相比较,差了老大一截。 人人都可以看得出,宋维虽然在口舌词锋上,占了很大的便宜,但是真要凭气力打架,莱恩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他提起来,摔在地上!所以,坐在宋维旁边的原振侠,也立时站了起来,一横身,恰好在莱恩冲到宋维身前的时候,阻在两个人的中间。原振侠是学过空手道和柔道的,在西洋拳击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他一横身阻在两人之间,立时伸手,想阻住莱恩。 可是莱恩向前冲过来的势子实在太猛烈了,原振侠用力一推,非但未能把莱恩推开去,他自己反倒被莱恩撞得向后跌出了一步。而宋维就在他的身后,他一退,撞在宋维的身上。那一撞,令得宋维又撞到了他身后的椅子,连人带椅一起跌在地上。 莱恩还不肯甘休,反手一拨,想将原振侠推开去,再去对付宋维。原振侠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时,宋维一面站起身来,一面道:“上校,我们在战场上已经打得够多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打?” 这一句话,令得莱恩陡然静了下来。 不但是莱恩静了下来,所有的人,也都有一种愕然之感。宋维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没有人知道。只是他自莱恩开始叙述他的奇事之后,就不断地用怪异的言语,甚至怪异的行动来作穿插,使人隐约感到,他和莱恩所讲的那件事,是有着极大关联的,可是莱恩却又偏偏不认识他! 这已经使他看来极其神秘了。而如今,当莱恩声势汹汹冲过来,要和他打架之际,他又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更是令人诧异! (莱恩为什么因为一个听来十分普通的问题,而大动肝火,各人心中也有怀疑。但这时不可理解的事接踵而来,各人也没有闲暇去想这个问题了。) 宋维这一句话,是说他和莱恩上校在战场上打过仗的!那是在什么时候的事?当然不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甚至也不会是韩战,那么,就是越战了! 而莱恩上校所讲的奇事,就是在越战期间发生的! 在众人的错愕之中,宋维已经站了起来。每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连在他身前的原振侠,也转过头去望着他。 宋维的神情十分镇定,带着几分造作出来的冷漠:“各位一定从我的话中想到了,我曾是一个军官,越南军队中的军官。” 莱恩上校指着他:“你曾和我在战场上交过锋?” 宋维勉强笑了一下:“不止一次了,上校。我们曾搜集到你的详尽资料,所以,你刚才一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你,也知道你将要和我们讲些什么!” 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奇怪,我怎么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宋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始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森:“我看,一来是由于你们的情报工作欠佳,二来是由于这场仗,自始至终是你们在明,我们在暗的缘故。我领导部队,专门对付你的情报单位基地,前后一年多,你连对方的指挥官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可知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早已注定是要失败的!” 莱恩给宋维的话,讲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冷笑了一声:“军官先生,我看你现在,也不见得在为你军事上取得了胜利的国家效力!” 宋维苦涩地笑了一下,主人扬声道:“两位请别在政治的歧见上多发表意见,说话的时候,也请注意一下修辞。” 主人的话,当然是针对了宋维刚才所说,什么“帝国主义侵略战争”之类的话而说的。若是事情陷入了政治歧见的纷争之中,那是十分乏味的事,所以立时有不少会员大声附和。 莱恩吸了一口气,直盯着宋维:“军官先生,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宋维缓缓地摇着头:“别再这样叫我,我现在已经不是军官,只是一个……一个……可以说,只是一个流浪汉。为了‥‥‥为了……” 从他讲话的前后语气听来,他接下去应该讲的,自然是为了什么才会变成一个流浪汉的。可是他讲了两次“为了”之后,现出十分伤感的神情来,却没有再讲下去。 莱恩对他的敌意,是十分明显的:“宋维先生,对于你为甚么脱离了军籍,而成为一个流浪汉,我们没有兴趣……” 却不料,宋维陡然发出了一下十分尖锐的笑声来,道:“别人没有兴趣听,你会很有兴趣的。上校先生,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莱恩显然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只是不屑地耸了耸肩:“说些大家都有兴趣的事吧!” 这一次,宋维居然十分爽快,立时道:“好,这件事,大家一定感到有兴趣的。刚才莱恩上校提到的,在他阵地上,那个大雷雨之夜发生的进攻,是由我指挥作战的!” 宋维这句话一出口,人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而且,真的感到了极度的兴趣。 大雷雨之夜,越军进攻,美军坚守,其中的经过,大家都听莱恩说过了。 在整个越战而言,这场进攻,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场小战役。 可是,也就是在这场小战役之后,莱恩登上了瞭望台,发现日间被埋下去的四具尸体不见了。其中还包括了后来又出现了,和阮秀珍私奔的杰西在内。 所以,人人意识到,宋维必然会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述这件奇事。 在惊诧声之后,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莱恩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是进攻的指挥官?” 宋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莱恩的话,在停了一会之后,他自顾自道:“当天日间,天气是闷热异常,我就知道晚间一定会有一场大雷雨。雷雨可以令敌人的戒备松懈,有利于我军进攻。” 莱恩在这时,咕哝了一句:“趁黑夜、趁大雨进攻的伎俩,一点也不新鲜!” 宋维仍然不睬莱恩,继续讲着:“日间,我们听到敌军阵地上传来军号声……对不起,我习惯称美军为敌军,当时,事实上确然如此!” 他作了一下声明之后,没有人有什么异议。事实的确如此,从来也没有一场战争,像越战那样,交战的双方,充满了如此深刻怨毒的仇恨。那几乎是人类历史上最疯狂的一场战争! 宋维吸了一口气:“我们曾经在敌军的阵地附近,布置了许多陷阱,这是我们进行这场民族战争的特色。由于敌军有着压倒性的武器优势,我们虽然得到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支持,但是在武器装备上,还是不能和敌军相比。” 莱恩用极不耐烦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头:“别分析越战中双方武器的优劣了,说实在的事情吧!” 宋维冷冷地白了莱恩一眼:“事实证明,战争的胜败,决定在人,不是决定在武器。我们使用了一切可以杀伤敌人的办法,有一些,是十分原始的。” 莱恩又插言道:“十分野蛮的!” 宋维冷笑:“我看不出用削尖的竹子来致人于死,和用机鎗把人射死之间,有什么文明和野蛮的分别!” 原振侠摊着手:“两位,请别再以过去的敌对立场,来作这一类辩论,这是永远没有结果的事。我们是奇事会的会员,我们要听的,是奇异和不可思议的事!”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望定了莱恩。莱恩闷哼了一声,退开了几步,坐了下来,扬着头,看来他不准备再打断宋维的话了。 宋维在停了片刻之后才开口:“这些陷阱,我们自己都可以识别,但敌人一不小心就会中伏。陷阱之中,有一种,是把一种有着十分尖锐硬刺的野果子,浸在一种毒液之中,使得尖刺之上,染满了毒,这种尖刺,当一个人不小心踏上去时,可以刺穿普通的鞋底。而在丛林之中,地上有一些带刺的野果,那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事。这种陷阱,对于杀伤敌人的巡逻队,特别有效,因为敌军的巡逻队,只是注意有没有人伏击,绝想不到使他们进入死亡的陷阱,就在他们的脚下! “这种陷阱,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中伏者在中毒之后,通常都是在一小时左右,毒才发作。一发作就死,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当然脚底会有几个被尖刺刺出的小孔,但是谁会去留意一个死者的脚底呢?” 莱恩上校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喃喃地道:“卑鄙,真卑鄙!” 宋维只是略向莱恩望了一眼,并不理睬他,自顾自道:“当日,听到敌军阵地中吹起了哀号,我知道敌军中有人死亡,可是我又确知,我们未曾和敌人有过正面的接触,所以我知道敌军的死者,是中了埋伏的陷阱而死的。由于我们所设陷阱的种类十分多,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死者是中了那一类的陷阱而死。直到今天,听了莱恩上校的叙述,我才肯定,死者是踏中了有毒的刺果而死的,因为上校说他们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而其它的埋伏,可以令中伏的死者,死得十分可怖。” 宋维把一切说得十分详细,所有听的人,都屏住了气息。宋维的叙述,彷佛把听的人,都带进了当日越南战争的发生地点。闷热、泥泞、充满陷阱的丛林,敌对的双方,用尽了一切杀人的方法,要把对方杀死。从使用最先进的武器,到最原始的陷阱,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宋维又道:“那种毒药,是我家乡的一种偏方,用将近十种剧毒的动物和植物配制成功。我是越南北部人,我的家乡,接近寮国和中国的边境。正如各位刚才所说,在东方,有许多神秘的药物,可以致人于死,而现代医学却无法查出死因。这一类神秘药物,在我家乡都有秘密的配制合成的方法,绝不外传。那一带山区,一直十分神秘,有关蛊毒的事,在那里也特别多。 “各位,我之所以说得这样详细,只想说明一点,根据神秘配方配出来的毒药,根本是没有解药的。一旦毒药混进了血液之中,中毒的人非死不可,没有任何生存的机会。 “我既然肯定了杰西少校四个人,是中了那种我们家乡的,山地土语称为‘归归因根’的毒药而死的,他们真的是死了!” 各人听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耸动。 苏耀西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是,我知道这种毒药‘归归因根’的土语,解释出来是必死无疑的意思。” 宋维听得苏耀西这样说,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眼光望定了他,不断地眨着眼。 苏耀西解释了一下:“家父和一件相当怪异的事有过关联,这件事和巫术有关。所以我们兄弟,曾对各种神秘的咒语和药物都下过研究,知道这种剧毒的名称,也知道这种毒药的成分之一,是一种很小的壁虎。” 宋维凝视了苏耀西半晌,点了点头。 原振侠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苏耀西所讲的怪异的事,他是曾经亲身经历过的。这件事,已被记载在名为《血咒》的故事中。 宋维在点了点头之后,闷哼了一声:“毒药的配制,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和家乡保持联络,不断有毒药的供应,这使我在民族解放战争中,立了不少功劳。” 宋维在这样讲的时候,掩不住他心中感到胜利的神态。可是听到的人,却个个不寒而栗。他说的“立了不少功劳”,自然换句话说,是他用这种毒药杀了不少人。 一个会员道:“宋先生,你讲到现在,不过是肯定杰西少校和另外三个人死了。这上校早已说过了,似乎和奇事无关?” 宋维沉默了片刻,才道:“听到敌军的阵地中奏起了哀号,我当然高兴,曾派出了三个士兵,去侦察一下敌军死亡人数。三个人侦察回来,报告说死的敌人一共是四个。我当时听了,也没有在意,因为我已决定,天色一黑必有雷雨,我要布署趁机进攻。 “果然,到了晚上,雷声隆隆。我的部队,借着雷声和漆黑的天色掩护,从四面八方,接近敌军阵地。等到大雨开始时,我们已来到敌军阵地极近之处,莱恩上校,你说是不是?” 莱恩上校面颊抽搐了几下,点着头:“是,敌人离我们极近,近到了……几乎可以听到敌人的呼吸声。真是……” 他想起了当日激烈的战事,声音不禁有点异样。 宋维继续说:“我是总指挥,我把指挥所设在离敌军阵地极近处,这样才能鼓励部下奋勇进攻。我的指挥所,就在日间敌军埋下了四具尸体之处。” 宋维讲到这里,莱恩上校陡然震动了一下,眼睛睁得极大,盯着宋维。 宋维在那一剎那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甚至身子不住发起抖来。抖了好一会,他才吞了一口口水:“由于要发挥每一个人的战斗力,在我的身边,只有一个通讯兵。我伏在地上,大雨溅起来的泥浆,使我和那个通讯兵的全身,都成了一个泥人。我通过无线电对讲机,知道进攻的情形,虽然攻势很强,但是敌军也守得十分严密。我下令要在东翼打开一个缺口,就可以令敌军阵地瓦解,因为根据情报,东翼的守军比较弱。” 正在用心听着的莱恩上校,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 宋维向莱恩望去:“我的判断是不是正确?” 莱恩想了一想:“是,如果你集中力量攻东翼,那里的防守较弱,如果突破了东面……我的阵地可能守不住。” 他迟疑了一下:“可是当时,并没有对东翼特别地加大压力,为什么?是你的部下不听命令?” 宋维摇头:“不是,是我没有机会下这个命令!” 莱恩现出十分疑惑的神色来,因为宋维的话不是十分容易理解。在激烈的战斗之中,看到了敌人的弱点,有了进攻的方法,可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何以宋维会“没有机会下这个命令”呢?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等着宋维作进一步的解释。这时,也人人都可以注意到,宋维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甚至用双手掩住了脸片刻,才能够继续讲下去:“当时,我才转过脸去,要对在我身边的通讯兵下达命令,好通过他把命令传给我的部下。可是,我一转过头去,我就看到,我就看到……” 当他讲到这里时,或许是由于精神的过度紧张,他把每一句话都重复了两遍,而且在急速地喘着气。 喘了好一会,他才道:“我看到在大雷雨的冲刷下,地上有四处地方,出现了凹形。我知道就在下午,这里曾埋葬了四个死人,新掘过的土地,泥土虽然又铺了上去,总比原来的松软,给大雨一淋,凹陷下去,是十分正常的现象。可是……可是那四处凹陷下去的地方,却在裂开来,天!我看到了泥土裂开来,在大雷雨之下,我看到了四个人,自泥土之中,挣扎着,慢慢地,天!像是什么昆虫的蛹,在茧中要挣扎出来一样,硬是从泥土中挣扎了出来!” 宋维的语音越来越是尖利,当他讲到后来的时候,简直已是在尖叫一样。再加上他讲述的事情是如此之诡异,所以听得人人都起了一股寒意!莱恩上校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宋维转过身去,抓了一瓶酒在手,大口喝了几口,才吁了一口气:“当时,我心中是恐惧极了。在最初的一剎那,我想到的是死人复活,殭尸!但是多年和敌人斗争的经验,却又立即告诉我:我中计了,敌军在这里设下了埋伏,我中计了!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恰好又是连续的几下闪电。那四个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在闪电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动作。” 宋维又大口喝了两口酒:“我看到他们正在用力向脸上抓着。他们的头脸上,都包扎着布,他们双手用力抓着,想把包扎在头上的布抓开来!” 莱恩上校又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身子也把不住在发着颤,喃喃地道:“……杰西头上的布,是我亲手……包上去的!” 宋维继续道:“其中两个,已将布拋了开来。在闪电之中,看到他们的脸,毫无疑问,他们是死人……活人不可能有那么难看的脸色,也不会有那样的眼神。当他们四个人,全都把脸上的布扯开了之后,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我。我也留意到了,他们的手中并没有武器,我真正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作为一个革命军人,本来是绝不应该恐惧。我……不是怕死,我在战争之中,不知有多少次面临死亡,我一点也没有恐惧过。可是那时发生的事,却是超越了死亡的,根本是全然不可思议的可怖。我……可以不怕死,但是一想到死了之后,被埋在地下,却在大雷雨之夜,自泥土中挣扎出来,还要扯去包在头上的布……这却令人不寒而栗‥‥‥” 所有的人都十分静,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从杰西在三天后,还能在西贡出现,和他所爱的女孩子私奔这一点看来,死而复生,似乎并不可怕!” 宋维望了原振侠一眼:“当时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身上‥‥‥本来全是泥,可是由于雨实在大,一下子就把他们身上的泥,全都冲成了泥水,顺着他们的身子流下来。他们也开始蹒跚地向前走出来,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有人在我的身后抓住了我。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震惊本已如此之甚,再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我,我根本连想都来不及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腿旁拔出刀子来,反手就是一刀! “等到我一刀刺出之后,我才想起,我身边有通讯兵在!我转过头去看,那一刀,正好插进了那通讯兵的心口,是他!多半是他看到了四个死人从地下冒了起来,惊骇过度,所以抓住了我。我误杀了他,但这当然不能怪我的,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宋维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口角:“我也来不及拔出刀来,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时,那四个人越走越快,如果不是有闪电,大雨之中,我已经几乎看不到他们了。当闪电亮起来,我看到他们的背影,我大声呼叫着,喝令他们停下来。 “可是那时,雷声、鎗炮声、雨声交杂在一起,我的呼叫声,连我自己也听不见,那四个人还在向前走着。 “我在那时,忘记了自己还有指挥战斗的任务,我不应忘记的,可是在那种情形下,我简直已无法作主。我拔脚追了上去,我只记得,我每踏下一脚,溅起来的水花和泥浆,就打在我的脸上,我要不断昂起脸来,让大雨把我脸上的泥浆冲掉,才能勉力地向前看。雨越来越大,好几次,我都不知道那四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奔得已经够快的了,可是他们却像是比我更快。 “我一直向前追着,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我非要弄明白我看到的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不可!不然,我一定会真的疯掉! “一直追出了好远,来到了一条河边,当地的地形我十分熟稔,那正是我们要把敌人彻底消灭的地方。那条河的河水本来很浅,水流也不急,可是这时,由于雨实在太大,雨水汇集了起来,河水滚滚,水势极急,在闪电中看来,简直是汹涌之极。 “到了河边,我才发现那四个人,竟然毫不考虑地在涉水过河,河水浸到了他们的胸际,溅起老高的水花。我再大声叫唤,那时,我和他们相距不过十多公尺,他们仍然艰难地向前走着。我一面也踏进了水中,一面已拔鎗在手,向前射击。 “我是军队中著名的神鎗手,连射了三鎗,我相信已射中了其中的三个人。因为我看到有三个人身子一侧,立时被汹涌的河水卷走了。” 他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 莱恩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 宋维喘了几口气:“那三个人……我相信他们在中鎗之后,顺着河水,一直被冲到了大河中,自然连尸体也找不到了!” 莱恩语音艰涩:“你为什么不开第四鎗?” 宋维用力摇了一下头:“我……当时想,如果令得四个人全消失的话,那么,就再也没有人来向我解释那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会令我一辈子生活在一个谜团之中,会使我成为疯子!所以我一定留下一个活口,要他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且,那剩下的一个人,已经来到了河的中央,开始向前游出去,我也不容易瞄准他。我也跳进水中,他向前游得十分快,我追不上他,可是他游到了对岸之后,上了岸,却只是呆呆地站着不动。等我上了岸,我直接来到了他的面前。 “当时的情形,真是诡异极了。一个我眼看他从泥土中挣扎出来的人,这时却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这个人的身上,穿着敌军的军官服装,我当然不能没有戒备。我握鎗在手,来到了他面前,可是他却像是不知道我是他的敌人一样,只是站着,双眼发直望着我。我向他大声呼唤,他也不回答,在有闪电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事实上,那时我自己的脸色,只怕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我们这样对立着,过了几分钟,他才突然道:‘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我大声道:‘你被俘了!你已经是我的俘虏!’他像是对‘俘虏’这个词十分陌生,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我手中的鎗,指住了他的脸,他扬起手来,要把他面前的鎗拨开去之际,他才陡然震动了一下,视线停留在他手上所戴的一只银戒指上。 “同时,他像是欢欣莫名地叫了起来:‘我要到西贡去,秀珍在等着见我,我要到西贡去!’他叫着,竟然当我全然不存在一样,又向前疾奔了起来。我大叫着,在后面追,一面追,一面叫:‘告诉我,你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你在玩什么把戏?你不说,我有办法使你说出来的!’” 宋维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真是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就像当时,他在追杰西时大叫着一样。 虽然人人都知道,杰西在三天之后就到了西贡,并没有成为宋维的俘虏,可是这时听得他那样叫嚷,还是怵然。因为越共对待敌军俘虏所用的酷刑,是举世著名的,谁都可以想得出,如果杰西真的成了俘虏,宋维会用什么方法对付他! 宋维又喝了两口酒:“我在追上去的时候,至少有十个以上的机会可以杀死他,但是我的问题未有答案之前,我是不会向他射击的。他奔得十分快,我离他越来越远,当我想到,反正我追不上他,不如把他杀死算了时,他已经在我的射程之外。而没有多久,我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一直到天明,大雨停止,我虽然擅于追踪,但由于豪雨把一切留下的痕迹全冲走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再找到他过,一直……没有。” 宋维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莱恩喃喃地道:“各位,杰西和另外三个人,的确是复活了的。” 宋维苦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我不相信死人会复活,只是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直到今天,我才可以肯定他是死人,因为中了那种毒药的毒,必死无疑!” 宋维讲得这样肯定,更使众人感到诧异。四个死人,一起复活,其中三人又死于鎗下,只有一个离去,照宋维的叙述,离去的杰西少校,在开始的时候,根本像是不知道要做什么,直到看见了自己手上所戴的戒指,才想起了西贡和秀珍来! 那么,他自己是不是知道曾经死过,被埋在地下?何以他在几天之后,就完全和常人一样?他怕打雷,是不是由于他是在大雷雨之夜复活的?千百个疑问,归纳起来,其实只有一个:他如何会复活的? 众人交头接耳,自然无人有什么答案。就在这时,大家忽然听到莱恩提高了声音叫:“宋维先生,你准备到哪里去?” 给莱恩这样一叫,大家才注意到,原来宋维已趁大家不注意他的时候,走到了门口。这时,他已经把门推开了一些,看来是准备离去了。 他停止了推门的动作,,可是却并不转过身来:“我的叙述已经完毕了,我要走了!” 莱恩向他走了过去,到了他的身后,道:“不,我觉得你的故事,还没有完结。” 宋维陡地震动了一下,缩回了放在门柄上的手,便又垂了下来。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好一会,才道:“不,已经讲完了!” 莱恩却固执地道:“还没有,像你刚才指出我的故事还有下半部一样,你的故事,一定也有下半部!” 宋维仍然不转过身来,莱恩的声音听来更坚决:“何必隐瞒?有,就讲出来!” 宋维动作有点僵硬地转过身来,望了莱恩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往回走来,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奇事会的会员,互相望着,心中都讶异莫名。当莱恩责问宋维的时候,还有不少人以为他是无理取闹,可是宋维居然走了回来。由此可知,他的故事,真的是还有下半部的! 当宋维坐下来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宋维像是对“下半部”故事,十分难以启齿一样,口唇掀动了好几次,都没有发出声来。大家只好耐心等着,只有莱恩冷冷地道:“或许,是从秀珍讲起?” 宋维一听,身子又震动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念着:“秀珍,秀珍!” 当宋维这样低念着秀珍的名字之际,人人都可以听得出,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莱恩上校面上的肌肉不住地在抽搐,看来,有另一个人用这种充满了感情的声音,念着秀珍的名字,也会使他有说不出来的恼怒。 刚才,在他自己的叙述之中,谁都可以听得出来,他和阮秀珍之间,已经有了十分不寻常的感情,至少是他单方面,对秀珍有了不寻常的感情。但直到这时,几个观察力比较敏锐的人,才看出莱恩其实已经深爱上了阮秀珍,再也不是普通的不寻常感情了! 有几个看出了这一点的人,都不禁在心中这样问:阮秀珍究竟美丽到了什么程度?何以会令得莱恩上校不顾朋友之义,陷进了爱情的泥淖之中。 宋维在念了几遍之后,喉际又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音来。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倒相当平静:“那次进攻,因为我忽然去追赶那……四个人,而失去了指挥,结果进攻并没有成功。那个通讯兵死了,在战场上死一个人,自然不会有人追究,我也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只是自己不断设想着各种答案,但是却没有一个答案,是符合实际情形的。 “战争一直在继续着,我们很快就取得了胜利。在统一了祖国之后,我们又去援助邻国的革命事业……”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由于越南军队“援助邻国革命事业”,实际上是残酷之极的军事侵略,所以有不少人,都以小动作来表示对他这种说法的抗议,有的人挪动着身子,有的轻声咳嗽。 宋维也觉察了这一点,他解嘲似地道:“我已经是一个逃兵,我那样说,只不过是习惯而已,请各位原谅。” 表示抗议的人,都接受了他的解释,他才又道:“我被派到了柬埔寨,在那里,军事行动每天都有发生。虽然那件事,仍然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之中,但是既然没有答案,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直到有一天,我巡视营房,发现一小队士兵,正在轮流‥‥‥侮辱一个女人……” 他的声音有点颤哑,莱恩此时沉声道:“不必说得太详细了吧!” 宋维点了点头:“这种事,本来是十分常见的,作为指挥官,也眼开眼闭就算了。可是,那个女人……当时几乎是全裸的……我只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无法不看她……那些士兵一看到我,一哄而散。那女人坐了起来,她掠着散乱的头发,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并没有要掩遮她自己的意思。” 宋维的声音越来越是低哑,所有的人都要屏住了气息,才能听到他的话。 他顿了一顿:“这个女人,就是秀珍。的确,是应该讲得简单一些,因为一切全是那么卑鄙和凄惨……当时,我伸手拉了她起来,她颤声求我:‘长官,是不是可以帮我忙?我丈夫是一个美国人,他被军队捉去了,是不是可以帮我找到他?’她一面说着,一面弯腰在地上,拾起她的衣服来。唉!她在那时,身形诱人,我……我……” 宋维讲到这里,又停了很久。莱恩盯着他,眼中像是要冒出火来一样。 宋维最后叹了一声:“她……取出了一张照片来给我看,说:‘这就是我丈夫,长官,你有没有见过他?’我才向照片看了一眼,就整个人都怔住了!照片上的那个人,那个美国人,我是绝不会忘记的,在那个大雷雨之夜,从泥土中挣扎出来,我一直追着他,一直追到河边,和他面对面站着。当时每一下闪电,都可以使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脸。除非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不然,这个女人的丈夫,一定就是使我不断地做噩梦的那个人! “当时,我呆了许久,才问她:‘这是你的丈夫?他叫什么名字?’她道:‘他叫杰西,以前是美军的少校,不过他早已脱离军队了!’ “一听到杰西少校的名字,我更可以肯定了。因为当日,我们探听到,敌军阵地上葬下去的四个人之中,就有一个高级情报军官叫杰西的,就是他! “这时,我真是惊讶之极,反倒问她:‘他被军队抓走了?什么军队?’那女人哭着道:‘不知道,反正是军队。’我再问了她几句,发现她和她丈夫在一起,是我追不到杰西之后的事。我当然也极想把杰西找出来,以我的地位,如果他是被我们的军队捉走的,寻找起来,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就把那女人……秀珍留了下来,那时,她还有一个不到一周岁的孩子……” 莱恩上校一直用充满着敌意的眼光盯着宋维,宋维在一抬头,和他的目光接触之际,冷笑了一声:“是的,我承认,我把她留下来的目的,是因为她的美丽。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一个女人可以动人到这种程度。我并没有强迫她,她极其顺从,为了要知道她丈夫的下落…… “我想她早已没有了自己的存在,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了。” 原振侠感叹了一句:“女人伟大起来,可以令所有男人都愧煞。” 莱恩上校双手抱住了头,不再望向宋维。 宋维道:“遇上了秀珍这样的女人,只要有可能,谁都想把她……据为己有的,我又怎能例外?” 当宋维这样讲的时候,他反向莱恩望去,莱恩仍然双手抱着头。 宋维叹了一声:“我是高级军官,秀珍有求于我,我要她在我的身边,她当然不敢违抗。而且,我说什么,她没有不依从的,照说,我应该满足了,可是……可是不多久,我就发现,从她眼中看出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可能我是什么样子的,她都未曾留意过。她顺从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通过我,找到她的丈夫!她的整副心神,都放在寻找丈夫这件事上,而在她的心目之中,除了她丈夫之外,也根本没有第二个男人!” 一个年纪老迈的会员赞叹着:“一个遭遇如此悲惨的圣洁女人!” 这个会员的语声并不是很高,可是莱恩和宋维两人,却异口同声地,不由自主地道:“谢谢你称赞她!” 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人人都同情秀珍的遭遇。而且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莱恩和宋维的叙述,虽然在提到对秀珍的感情之际,还有点掩掩饰饰,但是两人实际上,都深爱着秀珍! 这真是十分奇异的爱情,男女之间的情爱,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循,但是像他们那样,也真的太奇特了一些。 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我发觉了这一点之后,我更加努力去寻找杰西少校的下落。我不管他是死还是活,或是死而复活的奇人,过往神明原谅我,我不是安着好心,我不是为了秀珍去找他的,我是为了自己,要把杰西少校找出来!” 他这样说法,有不少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明自了他意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凉气……宋维的意愿太可怕,实在也太卑鄙了! 原振侠用严厉的眼光望向他,可是宋维却十分坦然:“人总是自私的,我寻找杰西的目的,是要把他找出来,杀死!好让秀珍死了这条心,她就会注意到有我这个人存在……你们干什么用这样的眼光望着我?我敢说,莱恩上校要去找杰西,目的和我一样!” 莱恩陡然叫了起来:“你放屁!” 宋维连声冷笑:“你喜欢掩饰,我也不反对。我却是赤裸裸的,我要得到秀珍,就必须杀死杰西!” 宋维把自己的卑鄙意愿,如此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出来,令得众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他自己却像是豁了出去一样,全然不理会人家对他的看法如何,昂着脸,道:“一个多月后,我打听出来了,原来杰西不是被越南军队抓走,而是被赤柬军弄走的,而赤柬军如今正和我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又听说杰西已经加入柬国的抗越联盟,很得到重用,正在指挥抗越联盟的部队,和越南军队作战! “为了要把杰西找出来,我主动地请上级批准,把我指挥的部队,调到和抗越联盟军队活动最频繁的地区去。秀珍很乐意跟我去,她带着孩子,希望可以见到杰西。在大大小小多次战役之中,我们俘虏了不少抗越联盟的士兵,向他们盘问杰西的下落。有几个十分肯定地说,见过这个美国人,可是究竟他属于哪一个单位,却说不上来。 “各位自然都知道,柬国的所谓抗越联盟,实际上分成三派。有‘民主柬埔寨’,领导人是西哈努克亲王;有‘民族解放阵线’,领导人是宋双;有赤柬的波尔波特集团。兵力以赤柬为最多,可是在俘虏的口中得到的情报,杰西更可能是在宋双的部队中。所有的抗越军队都在丛林、山区采取游击战,令人难以捉摸……那情形,就像美军在越南和我们作战时,我们所采取的战略一样。 “我为了要把杰西找出来,布置了许多场进攻,甚至不顾危险,深入丛林追踪。杰西没有找到,倒受了上级不少嘉奖,真叫我啼笑皆非。秀珍本来认为,可以通过我找到她的丈夫,但是几个月下来,仍然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消息,我猜想她多半是等不及了,不耐烦了,所以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她已不在我的身边,她带着孩子走了。” 宋维讲到这里,声音伤感到了极点,停了片刻:“我下令整个部队去找她,可是她一定是一早就走的,有人看到她进入了山区。我甚至下令部队进山区去找她,可是我的副司令却趁机提出了强烈的反对,并且把我为了寻找一个女人,而把部队置于敌人攻击的危险范围内的决定,报告了上级。在我们的军队中,这种决定所犯的错误,是极其严重的。” 莱恩闷哼了一声:“在全世界任何军队之中,这种行动都是严重的错误!” 宋维苦笑了一下:“上级立即派了人来,解除了我的职务,并且要把我押解回金边,去受军法审判。就在押解到金边的途中,我逃走了。” 宋维扬起手来,双手有点发抖:“我在军队中,本来有极好的前途,可是为了秀珍,我却变成了逃兵,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 对于宋维对他自己的前途所作的抉择,各人都没有什么表示,那全然是他自己的事,他有权为自己的将来,作任何选择的。自然,越南军方会感到十分痛心,一个毕生从事战斗的职业军人,竟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疯狂,做了逃兵,而且绝不后悔。 宋维发出了几下自嘲似的冷笑声:“我逃脱了之后,仍然要去找秀珍。军方自然通缉我,可是我却有办法,不断地逃避追缉,寻找秀珍……但是我却再也没有找到她。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秀珍在难民营中遇到了莱恩上校,已经到了曼谷!” 莱恩怒视着宋维,尖声道:“你可不以再去骚扰她!” 没想到宋维这种职业军人,在这时,居然讲出了几句十分优雅的话来:“上校,你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一个充满爱情的人的行动?” 莱恩上校紧紧握着拳:“我不会允许你去接近她,绝对不允许!先生,你现在是什么身分?你出身于越南共产党,你身分神秘,怎么能在世界各地自由来去?” 莱恩声势汹汹地责问着,宋维却神态自若:“我可以告诉你,我有着正式的泰国护照。凭这,我可以到任何我喜欢的地方去,你阻止不了我的,上校先生!” 莱恩上校有点气急败坏:“就算你到了曼谷,秀珍也绝不会见你!” 宋维却肯定地道:“会的!” 莱恩大叫了起来:“绝不会!你是什么东西?你是越南军官,你占有她的时候,她正处在最悲惨的境地之中,你只不过是欺躏过她的许多男人中的一个!她连你是什么样子的都不记得,根本不会见你!” 宋维仍然道:“会的,因为我可以告诉她,杰西少校的最近状况!” 这句话一出口,莱恩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其余的人也全都诧异莫名。 本来,对于莱恩和宋维的争执,很多人都已经觉得不耐烦了。两个人为了秀珍而争执,虽然他们的内心之中,或者都充满了无可比拟的恋情,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可是,宋维却突然之间,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那是什么意思?他终于找到杰西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厅堂之中,一时之间又静了下来。莱恩的呼吸声十分急促:“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见到了杰西?你见到了他?” 宋维的笑容看来十分阴森,他却并不回答莱恩的问题。莱恩大声道:“说!” 宋维冷笑一声:“好神气!我是你的部下,你可以向我下命令?我根本什么都不必听你的,不必听任何人的!我之所以把经过讲出来,全然是因为这种种,在我心中压得实在太久了,我需要有听众,听我倾诉压抑在心头的感情。我知道了秀珍的下落,你以为我还会在这里再待下去吗?对不起,我要走了!” 他说着,站起身,向外走去,莱恩立时拦住了他的去路。宋维冷冷地道:“上校,在这里,你如果想动武,那是犯法的!” 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请你至少再说说,和杰西少校见面的经过!” 宋维想了一想:“好,我只能简单地说一说。我是在寻找秀珍的过程中,在一个游击队的临时基地之中见到他的!” 莱恩疾声道:“你说谎!” 宋维一摊双手:“好,是,我说谎!” 他看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根本不想和莱恩多辩。莱恩双手紧握着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宋维已冷笑着,绕过了他高大的身子,向外走去,莱恩一声大叫,转过身来,抓住了宋维的背心。 宋维发出了一下极愤怒的叫声,主人忙道:“上校,别动粗!宋维先生至少补充了你叙述中的不足之处,你们之间的争执,请不要在这里持续下去!” 莱恩咬紧牙关,慢慢松开了手指。当他松开抓住了宋维的手指之际,指节骨甚至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来,可知他心中是如何不愿意! 他一松开手,宋维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莱恩有点双眼发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宋维走了出去。一个会员安慰他道:“那位女士……秀珍,不会见他的!” 莱恩像是遭了雷击一样,震动了起来:“会的,只要他说有杰西的消息,秀珍就会见他,不但会见他,而且还会受他的要胁,做任何事……” 他讲到这里,陡然叫了起来:“天!我还在这里干什么?” 他叫了一句,拔脚向外便奔,“砰”地一下,撞倒了一张椅子,已经奔出门去了。 莱恩这种举动,倒也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既然知道宋维要到曼谷去见秀珍,自然要赶在前面去阻止宋维! 莱恩和宋维两人相继离去之后,各人议论纷纷。主人扬了扬手:“真没来由,这两个人……那么巧,会在这里相遇,世界真是太小了!” 有的感叹道:“说世界小,也很难说。要到柬埔寨的丛林之中去找杰西时,又会觉得世界实在太大了!” 主人道:“宋维先生曾遇到过杰西?这个人的死而复生,才是最神秘的事,可惜他未曾把见到杰西之后的事,详细说出来。” 在众人的议论之中,原振侠提出了一点:“各位,我们首先需要肯定一点:莱恩和宋维的叙述,是不是真实,有没有说谎的成分在内?” 在静了片刻之后,苏耀西首先道:“我认为他们两个人的话都是可信的,他们没有理由说谎。在今天之前,他们两人甚至没有见过面,而他们各自的叙述,却又如此合拍!”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那种被称为‘归归因根’的毒摇─”他望向苏耀西:“你有多少资料?” 苏耀西皱了皱眉:“不多,这种毒药的配制过程相当复杂,而且配方是严守秘密的……宋维显然知道这种毒药的成分,但是我想他绝不会告诉人。” 原振侠沉吟着:“问题也在这里,宋维说,中了毒的人,绝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肯定了他的话,整件事简直是不可解释的!死人复活?死人如果可以复活,而且复活之后,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的话,那么,人类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胁。想想看,人类如果可以免除死亡,那将是什么样的情形?” 大家都静了下来。 人类若是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胁,所有的人,死了都可以复活,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实在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 过了好一会,一个会员才开玩笑似地道:“那……么,地球上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很快,地球上就会挤不下。或许,这样反倒能激发人类到别的星球上去开拓新领域的决心!” 好些人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要明白整件事,究竟有什么奇特的因素在内,把杰西找出来,实在是十分重要的。” 苏耀西笑问:“你去找?我看还是让莱恩去找算了!” 原振侠摇着头:“你没有注意到,当宋维指责莱恩的时候,莱恩的神态多么怪异?莱恩未必像宋维那样,想把杰西杀死,可是他为了秀珍,已经有私心。我对他去找杰西的事,不是很乐观!” 主人问:“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议?” 原振侠呆了半晌。他之所以发起呆来,并不是他想到,自己要到柬埔寨的丛林山区之中,去寻找杰西,而是他想到,“北非洲的那个女将军”,既然在印支地区作政治上的投资,那么,是不是可以通过她,找到杰西,使杰西离开柬埔寨呢? 原振侠甚至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也故意自欺地逃避着,只想到“北非洲国家的一个女将军”,而不去想她的名字。 可是,一想到要和她联络,原振侠便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 他的这种心情,别人自然不知道。主人催了几次,他才带着惘然的神情道:“不知道,现在我不知道有什么提议,但是我会去设法。” 原振侠的回答,自然是令人失望的。主人摊了摊手:“那么,只好希望在下次的聚会上,你能有奇异的发现,提供给我们好了!” 原振侠仍是惘然地点着头。主人既然这样说,那就表示,”奇事会”的这次聚会,已经结束了。各人纷纷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原振侠和苏耀西一起离开,苏耀西感叹地道:“今晚听到的两个故事,其实只是一个,这件事,离奇之处,反倒不及它包括的男女之情曲折。那位阮秀珍女士,一定是罕见的女人!” 原振侠不置可否,在他的心目之中,天地之间的美人,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只有单独的一个。 苏耀西在上了车之后,仍然和坐在他身边的原振侠,在讨论着这件奇事:“中美洲海地的巫都教,我曾下过功夫研究。传说他们有驱使死人下田耕作的能力,可是根据我研究的结果,巫都是通过了一种强烈的麻醉药,使得人处在半冬眠的状态之中,只能听从简单的号令,从事机械性的劳作。那些人纵使不是死人,但是也是半死不活的了!” 原振侠“嗯”了一声:“是啊,那位先生,早年也曾经揭发过巫都教利用‘巫术’,驱使死人劳作的秘密,杰西显然与之大不相同。” 苏耀西一面驾着车,一面又道:“在中国,死人而能活动的例子……” 原振侠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别提出‘赶尸’的例子来,那更是大不相同。杰西在自泥土中挣扎出来之后,是一个真正的活人,能恋爱,能生活,能生孩子,一切和常人一样。而‘赶尸’中的死人,只不过是殭尸!” 苏耀西望了原振侠一眼:“什么事,都要从最简单的原理和现象追究起,才会有解释复杂现象的可能,你说是不是?” 听得苏耀西这样讲,原振侠把自己的思绪,从纤腰长发上收了回来,问:“你的意思是……” 苏耀西道:“如今我们接触到的问题,是人死了之后又复活。如果你连人死了之后,为什么还能在某种专业人员的带领之下走动,可以翻山越岭、千里迢迢不断走动,这种简单的现象都不能解释,自然无法进一步解释人死了之后,如何还可以再活转来,过着与常人无异的生活,这种复杂的现象!” 原振侠摇着头:“我认为两者之间是不同的!” 苏耀西却坚持着道:“怎么不同?都是人死了之后,又有活动!” 原振侠想了一想:“那只不过是现象上的相同。实际上,在‘赶尸’过程中,在行动的,始终是一个死人。而杰西少校,却是一个活人!” 苏耀西表示同意,他摇着头:“一个活人!一个明明应该是死人的人,但却是活人!”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是极其奇特神秘的一件事。人一直在恐惧死亡,对抗死亡,从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到希望通过种种行动,追求神仙式的长生,人类一直在作和死亡对抗的努力,杰西这个人,在他身上有那么奇异的经历,原振侠感到,真是非得把他找出来,好好地研究不可。 苏耀西把车子停在原振侠住所的门口,原振侠下了车,挥了挥手。当他回到住所之后,他站在电话前,站了好久,才拨了那个领事馆的电话,告诉听电话的职员他的名字,要领事馆和黄绢联络,叫黄绢打一个电话给他。 黄绢要找他容易,他要找黄绢难。谁知道这个女将军现在在什么地方?或许正在西西里,和黑手党头子开会,也或许正和着名的恐怖份子,在地中海见面! 放下了电话,原振侠在床上倒了下来,双手交叉着抱在脑后。 莱恩上校和宋维所叙述的事,原振侠又细细想了一遍。他觉得宋维十分可恶,他在寻找秀珍的过程中,终于能和杰西见面,经过情形如何,他一点也不肯说! 本来,宋维寻找杰西的目的,是想把杰西杀死,好让秀珍死了心,他就能把秀珍据为己有。那次见面,宋维是不是已经下了毒手?这或许就是他言词闪烁,不肯说出经过来的原因? 要是杰西已经死了……原振侠有点不敢想下去。杰西如果死了,那么,他死而复活的事,可能就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了! 原振侠对这件事特别有兴趣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是一个医生,医生毕生努力的,就是如何使人的生命在健康的状态下,得到尽可能的延长。所以,像杰西少校这样的奇异事件,对一个医生来说,具有无比的吸引力……突破死亡,在死亡之后重生,这种事,可以供进一步研究之处实在太多了。 原振侠甚至想到,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到中南半岛去。为了见一个曾经死过又复活了的奇人,冒险也是值得的! 他躺着,思绪十分乱,躺了一会,又起身听着音乐。正当马勒的交响曲奏到了高潮之际,电话响了起来,他连忙降低音乐的声响,拿起了电话来,一面已禁不住心跳起来,心中想,黄绢的电话来得好快! 可是,当他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之际,他却不禁怔了一怔。那是莱恩上校的声音:“原医生?” 原振侠怔了一怔之后,才道:“我以为你已经启程到曼谷去了!” 莱恩上校的声音相当急促:“是的,我已经在机场。意外地,我在机场又遇到了卫先生,他正赶着要到纽西兰去,我只和他匆匆交谈了十分钟。”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那和我有关吗?” 莱恩上校听得出原振侠语气中的冷淡,可能他要对原振侠讲的话,本来已经十分难以开口,再加上受到冷淡的对付,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说才好,支吾了好一会,才道:“原医生,卫先生对我说,你是最可以帮助我的人。他说,你对于奇异的现象,有一种锲而不舍的追究精神……”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想我做什么?不见得是要我帮你去对付宋维吧?” 莱恩忙道:“不,不,那我自己会对付!”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正因为我要对付宋维,所以我‥‥‥要逗留在曼谷……我只怕暂时不能到柬埔寨去。我……你不是说,北非洲的那位女将军……和你是相识……” 原振侠叹了一声:“是的,我正在试图和她联络,请她给我一点消息。” 莱恩上校又停了片刻,才道:“有消息说,西哈努克亲王会在短期内到曼谷来,东南亚五国讨论中南半岛问题,他会来出席。然后,会有一项秘密安排,安排他回到他的祖国,和他在那里打游击的部下会面,好让全世界知道,他是抗越联盟的领导人,有着实际的军事力量……” 原振侠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头:“上校,你究竟想说什么?请直截了当地说,别先绕上许多弯!” 上校的声音有点狼狈:“是,是!我的意思是,由于西哈努克亲王是国际上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他进入柬埔寨,各方面一定尽可能作最妥善的安排,而且行动一定十分秘密。就算秘密泄露,越南方面再凶悍,只怕也不敢公然杀害他。所以,跟随他一起进入柬埔寨,是最安全的一个办法。” 原振侠懒洋洋地“哦”了一声,他已经猜到莱恩上校的用意何在了。 本来,他不是没有兴趣,可是这时,他却有点鄙夷莱恩上校的为人,所以在对答上,一点也不起劲。 果然不出他所料,上校继续结结巴巴道:“本来,我是准备跟随着亲王一起去的,可是……可是为了秀珍……我必须留在曼谷……” 原振侠听了,真有忍无可忍之感,提高了声音:“你怕什么?怕秀珍被宋维诱拐私奔?上校,秀珍是你好朋友的妻子,你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把她的丈夫找出来!这甚至可以说是你的责任,你绝不能逃避!” 莱恩上校静了片刻,原振侠甚至可以想象他在频频抹汗的狼狈相。然后电话中传来了他微弱的声音:“可是,我不能……我绝不能让宋维去骚扰她,宋维是一头禽兽,一头没有人性的禽兽!”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阁下又是什么?一头有人性的禽兽,看来也好不了多少!” 莱恩陡然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我到了曼谷之后,是一定要做的……”他喘了几口气:“我打电话到曼谷,才知道秀珍已经带着孩子,离开了我的住所,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原振侠又不禁怔了一怔。他根本没有见过阮秀珍这个女人,只是在莱恩的叙述中认识她的,可是听到莱恩叙述的人,都十分赞佩她对丈夫的爱情,和同情她的遭遇,也都为她能在莱恩的家中暂时得到了安栖而感到安慰。可是为什么突然之间,又有了变化呢?对这个在生命历程之中,已经经过了那么多艰苦的女人,原振侠自然有他的同情心。 他在一怔之后,立即问:“怎么会?她……她和尊夫人不是好朋友吗?” 莱恩的声音听来异常干涩:“彩云……彩云她……真太岂有此理了……” 原振侠没有再追问下去,他隐约感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当然是由于彩云感到了她丈夫对秀珍的异样感情,而作出了行动,秀珍可能就是给她的好朋友赶出去的!女人之间的友情再深,哪怕亲如姐妹,但是一旦发生了爱情上的纠缠,那极少有例外可以容忍的。彩云和秀珍之间的友情,或许不容怀疑,但是当她感到,自己平静幸福的生活受到威胁之际,她自然也会采取女性惯用的自卫手段。 所以,在莱恩上校的苦笑声中,原振侠也陪着他苦笑了几声。 莱恩继续说:“你明白我的处境了?原医生,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帮我了!而且,事件的本身,你一定也会有兴趣的,是不是?” 原振侠没有立刻回答,莱恩又道:“唉!我当然不能勉强你做什么,可是看在事情本身太奇异的份上,如果你能够,请你在最短期间到曼谷来一次。我会安排你和亲王见面,我在曼谷的住址是……” 原振侠一直没有作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听着。可是在莱恩说出了他在曼谷的地址时,他却自然而然地拿起笔,把那个住址记了下来。 莱恩上校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原医生,能不能现在就给我答复?” 原振侠道:“对不起,不能,可是我一定认真考虑。” 莱恩上校长叹了一声:“飞机快起飞了,原医生,真希望能在曼谷见到你!” 原振侠仍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声“再见”,就放下了电话。这时,他的思绪十分紊乱,当他在听莱恩和宋维的叙述之际,他只觉得两人所说的事,不但奇诡,而且动人,可是他绝未曾想到,事态发展下去,自己会和这件事发生关联! 这时,当他想到这一点之际,他不禁感到世事变幻的奇妙。如果他答应了莱恩上校的要求,他不单和这件事发生关联,简直成了这件事的主要关键之一了。 他用力摇了摇头,心中想,当然不会到曼谷去,去干什么?整件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他又禁不住想,如果真是对整件事那么不关心,为什么又去和黄绢联络?难道自己的潜意识中,对黄绢的怀念是如此之甚,平时却矫情地压抑着,而一有可以和她联络的借口,压抑着的堤防就立即崩溃了? 原振侠对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或者是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有了答案,可是不愿或不敢承认? 就在他心情茫然之际,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原振侠先生?请你别挂上电话,等候与黄将军通话!” 原振侠又禁不住心跳了起来:“是!” 他紧紧地握着电话,像是生怕电话听筒会从他的手中滑跌下去一样。时间一点一点在过去,却一直听不到那边有声音,一直等了十分钟之久,他握住电话的手,手心已经冒出汗来了,他忍不住大声“喂”了几下,仍然是那个陌生声音回答他:“请继续等着,黄将军十分忙。” 原振侠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是的,黄将军是大人物,十分忙,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医生,自然只好等下去,谁叫他主动打电话去找她呢?以她这样的大人物,会回复他的电话,应该感到极度的荣幸了! 他自嘲地笑几下,又等了十分钟,才陡然紧张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黄绢的声音! 黄绢还不是直接在对他说话,而是在电话边对别人说着话。他听得黄绢在说:“就这么办,立即去办!”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就听到了黄绢的声音:“振侠?” 原振侠的声音有点不自然:“你好!” 黄绢的笑声传了过来:“找我,不见得只是向我问好吧?” 原振侠苦笑:“那又怎样呢?总要问一句好的!” 黄绢低叹了一声:“好,有什么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听说,你的国家在中南半岛上有秘密活动,支持对抗越南的柬埔寨抗越联盟?” 原振侠开门见山问了出来,黄绢沉静了相当久,才道:“我不明白,这是国际秘密,你不应该对这种事有兴趣的,我无法作任何答复。” 原振侠叹了一声,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实在太蠢了,黄绢当然无法作肯定答复的。要是她回答说是,她的回答,若是传了出去,就是国际上一宗巨大的纠纷,会引起国际关系上的混乱。首先,越南是受苏联支持的,这就会影响卡尔斯将军和苏联的关系。其次,是不是阿拉伯的回教集团,要插手东南亚事务了呢?只怕又会引起亚洲的回教国家,如印尼、大马的不满了! 原振侠忙纠正道:“对不起,我说得太含糊了,我的意思是,纯粹是私人事件,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通过你可以安排的任何途径,寻找一个如今在柬埔寨境内的美国人?” 黄绢的笑声,即使经过了上万公里的传送,听起来仍然是那么悦耳动听:“我看你拨错号码了,你要找的大概是联合国的难民组织!”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是认真的。这个美国人,本来是美军的一个少校情报官,由于一件相当怪异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离开了军队,后来,曾和赤柬军在一起。如今,据说是在指挥着抗越联盟的游击队,我想和这个人联络,所以才想到了你。” 黄绢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国际之间,其实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差别只在公开承认或公开否认而已。你说的事,我可以介绍一个人给你,他或许能提供帮助,这个人在曼谷。”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黄绢又道:“由于这个人的身分十分神秘,他不可能来见你,你必须去见他。” 原振侠考虑了极短的时间,就道:“能不能告诉我,到了曼谷之后和他联络的方法?” 黄绢略想了一想:“你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决定去,请告诉我,我会叫他去找你。” 原振侠没有再考虑的余地了,他迅速地转着念,最近,他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和医院方面商量一下,把假期提前应该没有问题,那么他…… 他道:“我决定去,就在这几天,多半会在……”他把莱恩上校的地址说了一遍:“在那里出现,你的人可以找到我。” 黄绢道:“祝你旅途愉快。不过,中南半岛上,现在的局势十分混乱,尤其在柬埔寨,可以说充满了危机。有什么人在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话,全世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救援的!” 在语调中听出了黄绢的关切,原振侠十分安慰。他回答道:“我不一定会到那些地方去。” 黄绢又静了片刻:“没有别的事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了,你多保重!” 黄绢在电话的那边,也传来了一下低叹声,接着,电话就挂上了。 原振侠放下电话之后,又呆了半晌。莱恩上校要安排他,跟着西哈努克亲王一起进柬埔寨去,黄绢也可以安排一个神秘人物帮助他。他知道,黄绢口中的“神秘人物”,自然是替黄绢工作的,卡尔斯将军的国度在中南半岛上的活动,多半由这个“神秘人物”在负责。 那么,自己是不是要进入危险的、大部分地区受着越南军队控制的柬埔寨去呢? 正如黄绢所说,陌生人到那里去,是一点保障也没有的,甚至比入蛮荒还要危险! 原振侠一时之间,无法作出决定。但有一点,他却可以决定的,那就是无论如何,可以先到了曼谷再说。 原振侠有了这样的决定之后,紊乱的思绪,自然也平静了许多。 第二天,他假期的提早得到了批准,当天中午,他就上了飞机。飞机抵达曼谷机场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一天的闷热,就在这时等待着散发,热气蒸腾,也就分外令人难耐。 步出了机场之外,他雇了一辆车,照着莱恩上校给他的地址,吩咐了司机。车行不多久,已经暮色四合,风吹上来,已经不再那么闷热,使人感到精神也为之一振。 大约半小时之后,车子已停在一幢相当古老的花园洋房之前。原振侠下了车,还未曾按铃,就听到了铁门内,传来了一阵犬吠声。接着,有两头狼狗扑了出来,隔着铁门,向原振侠吠叫着。 原振侠找到了门铃,按了几下,就听得对讲机中,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谁?” 原振侠问:“请问莱恩上校在吗?我是他约来的,原振侠医生!” 那女人的声音立时变得尖锐,而且不是十分好听:“他不在,我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原振侠先是怔了一怔,随即道:“那么,你是莱恩夫人?” 那女人的声音更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原振侠叹了一声:“彩云,你这样的态度,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原振侠料到了在对讲机中和他对话的女人,一定是彩云。而且,也猜到莱恩在回来之后,一定曾和她剧烈地争吵过。如今莱恩不在,当然是到处去寻找秀珍去了,彩云才会如此生气。所以原振侠才以十分诚恳的态度,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他说了这句之后,他听到对讲机静了一会,然后是一阵啜泣声。 原振侠又道:“我才下机,至少,可以让我进来坐一会?” 对讲机中传来一面啜泣着的声音:“好,你……可以自己进来。” 在这句话之后,铁门自动打开。原振侠向内走去,那两头狼狗一直围着他打转,吠叫着,一直到他走进了那幢房子为止。 房子是旧式的洋房,看来相当大,客厅的陈设简单大方而又舒适。 原振侠才走进客厅,就看到一个体型丰满的东方女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虽然她双眼红肿,而且还带着泪痕,神情也十分憔悴,但是还是掩不住她那种甜美。 那是一个典型的,一直生活在幸福生活中的美丽少妇。虽然丰满了些,但也绝不臃肿,反倒更显得她有成熟女性的美丽风韵。 她的眼睛十分大,也许是由于才流过泪的缘故,显得格外水灵。她打量着原振侠,原振侠礼貌地道:“请原谅我刚才叫了你的名字,我听过上校讲你们相恋的经过,十分感人!” 那美丽的少妇……她自然就是彩云,勉强笑了一下:“感人又有什么用?一下子一切都变了!” 原振侠无法再说什么,只好问:“上校他现在……” 彩云坐了下来,也示意原振侠请坐。她转过脸去,抹拭了一下眼泪:“他一回来,就和我大吵大闹,然后就离开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争吵的原因,是为了……秀珍?” 彩云震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因为我给了秀珍一笔钱,叫她离开我们。” 原振侠皱了皱眉,吸了一口气。站在彩云的立场而言,这样做实在是无可厚非的。因为那并不是她敏感,而是她的丈夫,真的对秀珍有极度的迷恋!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道:“我做错了吗?我难道不应该那样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谁也不能说你不能这样做,可是这样做是没有用处的!” 彩云仰起头来,彷佛这样子,泪珠就不容易滚下来一样。但实际上一点用处也没有,眼泪还是自她的眼睛中涌了出来。 她缓缓地道:“我知道事情不对了,可是不知道,已经严重到了那种地步!她是他好朋友的妻子!” 原振侠违心地道:“或许你太过敏感了,他对秀珍,只不过是同情!” 彩云惨然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说一定要找到秀珍,就算因此会失去我,他也要去做!” 原振侠感到无话可说,男女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一件最复杂的事,人类的科学文明再进步,可是在男女感情上,却仍然是一个死结。不论多么理智聪明的人,一到了这个死结中,就再也解不开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站了起来,他只好道:“对不起,打扰你了,我会去找他……彩云,你仍然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别太伤心。” 彩云的笑容更凄然:“有什么用?连自己的丈夫都移情别恋了!” 原振侠真的无话可说了,他几乎是跑一样离开了那屋子。当他来到铁门外之际,心中盘算着,要找莱恩的话,明天到他的办公室去,或许可以找得到,那就必须去找一家酒店住下来再说。 他提着小型的行李箱,向外走去。走不了几步,有一个身形瘦小的人,突然从阴暗之中,像鬼魅一样无声无息闪了出来,来到了他的身边,用听来十分嘶哑的声音道:“你来干什么?” 那人才一出现之际,原振侠也不禁怔呆了一下,但是他立即认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宋维!宋维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原振侠反问:“你找到莱恩上校没有?” 宋维闷哼了一声:“我找他干什么?我要找的是秀珍,秀珍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是不是?” 原振侠点了点头,宋维抬头向天,呆了片刻,才叹了一声:“一定是莱恩把她藏起来了!为了不让我见她。可是我一定要见到她,把我见过她丈夫的情形告诉她,虽然那很残酷,但我一定要告诉她!” 宋维在这样讲的时候,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振侠静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宋维最后那几句话,他有点不是很明白,他想问,可是又怕把宋维的话头打断。 宋维顿了一顿,续道:“我要告诉秀珍,根本不必再寻找杰西了!” 原振侠陡地吃了一惊,宋维曾讲过,他要找到杰西,把杰西杀死。原振侠也想到过,宋维是不是已把杰西杀死了?如今听得宋维这样说,自然心中吃惊:“你……害死了杰西?” 宋维桀桀地笑了起来。他本来看起来面目就十分阴森,这时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笑声又那么刺耳,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夜枭一样!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面怪声怪气地笑着,一面道:“害死了他?算起来,他是我害死的!” 原振侠略一侧身,放下了手中的手提箱,立时一伸手,抓住了宋维胸前的衣服。别看宋维身形瘦小,可是身手却十分灵活,力气也相当大。原振侠才一抓住他,他一扭手,一掌向原振侠的手腕切了下来。 原振侠连忙缩手,他已像是一头猫一样,向后跳了开去。原振侠忙向他逼过去,可是宋维的动作比他更快,一直在后退。 两人一逼一退,转眼之间就是十几步,原振侠已经知道要抓住他并不是容易的事了。也就在这时候,宋维冷笑道:“你没有法子再抓住我,别忘记,我是在战场上长大的,受过严格的各种形式搏斗的训练!” 原振侠厉声道:“你究竟把杰西怎么了?说!” 宋维仍在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好,你说不说都一样,我倒可以去告诉莱恩,叫莱恩转告秀珍,她不必再去找杰西。那么,他们两人都消除了心理上的障碍,可能很快就会成为快乐的一对!” 当原振侠这样讲的时候,宋维整个人都弓了起来,像一头蓄势待扑的猫一样,原振侠也在暗中作了准备。 宋维不等原振侠讲完,就尖叫了起来:“你敢!” 原振侠冷笑一声:“为什么不敢?秀珍和莱恩,我想总比秀珍和你来得合配些!” 宋维发出了一声怪叫,整个人向着原振侠扑了过来。原振侠早有准备,一侧身,避开了他的攻势,同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下子把他的手臂反扭了过来。 宋维发出了如同狼嗥一样的叫声来,一面用力挣扎,一面叫着:“你不知道杰西究竟怎么样了,你根本没有见过杰西!” 原振侠紧紧扭着他的手臂,想先把他制服,然后再逼他讲出杰西的情形来。可是宋维的挣扎越来越有力,他一定曾受过极严格的近身搏斗训练,所以虽然在劣势之下,也不容易把他制住。 原振侠感到了这一点,正想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抓过来时,宋维一声大叫,整个人顺势转了过来,抬膝向原振侠的小腹重重撞了一下。 原振侠被他这一撞,撞得跌退了一步,宋维已经一个倒翻筋斗,翻了出去,厉声道:“我会杀死你!你再逼我,我会杀死你!” 原振侠听出他并不是说说就算,可是却也没有被他的威胁吓倒。忍着痛,站直了身子,又向他逼了过去:“说,你究竟把杰西怎么了?” 宋维的喘息声,听来十分惊人,可知他的心情激动之极。这一次,原振侠向他逼来,他并没有退让,只是充满了戒备地站着。 原振侠走近他,两个人对峙着,陡然之间,宋维抢先发动,一声怪叫,一扬手,原振侠只看到他的手中有一道蓝殷殷的光芒闪了一下。那道光芒一下子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来势之快,迅疾无比!原振侠陡然吓了一跳,连忙将身子向后退去,只感到一股寒风伴着一种异样的腥味,在鼻端飘过。 而原振侠一退,宋维就跟着进逼,那股蓝殷殷的光芒,简直就像是魔鬼附体一样,在他的眼前,飞快急速地盘旋。原振侠退了又退,直到有机会狠狠踢出了一脚,将正在疯狂进攻的宋维逼退了一步,他才看清楚,宋维的手里握着一柄半弯形的小刀。那柄小刀只有十来公分长,虽然在黑暗之中,可是却闪着蓝殷殷的光芒,不但一眼就给人以极端锋锐之感,而且那光芒还显得十分诡异和丑恶,令人心悸! 原振侠略喘了口气,想起刚才自己竭力闪避这柄小刀追击的情形,不禁冒出了冷汗来。 而宋维在退开了一步之后,又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再挥舞着刀,扑了上来。 这时,原振侠注意到他握刀的方式十分特别,整个刀柄握在手中,刀锋是从中指和食指中露出来的。这样握着刀,刀简直就像是他拳头的一部分! 原振侠的手中并没有武器,他仍然只好退避着,找寻还手的机会。这一次,宋维攻击得更凌厉,每攻出一刀,都逼得原振侠要后退。在原振侠眼前飞舞的刀光是如此急速,原振侠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如何退法。所以,当他发觉自己已经退到了一条死巷子中的时候,他已经全然无法可施了! 那条巷子相当狭窄,一进入了巷子,原振侠连左右闪避都不能够,只好向后退。而巷子的尽头处是一幅高墙,那时,距离他只不过十公尺左右,也就是说,他至多再能躲避十来下攻击,就后退无路了! 原振侠明知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可是除了继续后退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小巷子十分阴暗,要不是那柄小刀上,一直在闪着那种诡异的蓝色光芒,和小刀刀锋在急速划过空气之际,带起了尖锐的划空声,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能继续避得开了。 在黑暗之中,宋维的面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可是他双眼之中,却闪耀着凶狠莫名的光芒。 原振侠真正感到,自己是处在极度危险的境地之中了!宋维是一头野兽,他从小所受的训练,便是不择手段地杀人,所以他才能在越南的军队之中,担任高级军官的职位。 对这样一个毕生从事杀人事业的人来说,他的心灵深处,就算还有一点人性,但在如今这种狂性大发的情形之下,自然也荡然无存了! 原振侠退了又退,一直退到了墙边。在那几次退避之中,他已扯下了自己的外套,挥舞著作为武器,去抵挡宋维的进攻。 可是宋维掌中的小刀锋利之极,每当刀锋划过之际,衣服便被一片一片削下来。转眼之间,原振侠手中的衣服,就已经只剩下一片小布片,全然没有了防御的作用。 这时候,原振侠的背已经紧贴住了高墙,再也无法后退半步了! 宋维的手中握着刀,刀尖离原振侠的身子不到三十公分,宋维发出了桀桀的怪笑声:“你还能躲吗?我定要杀了你!” 原振侠紧张得连回答都不敢,他甚至不敢望宋维的脸,只是盯着他握刀的手。那样他才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设法避开他的攻击。 宋维的话才一说完,手中的利刀,已经像毒蛇的蛇信一样,向原振侠刺过来! 原振侠已经无法后退,他只好拚着略受点伤,先将宋维手中的刀夺了下来,到时再作反攻。从宋维握刀的方法来看,要把刀自他手上夺下来,自然相当困难,精于搏击的原振侠明白,唯一的方法是紧握着他的手腕,令他五指松开来,他掌心中的利刀,也会自然而然落到地上! 而要这样做的话,原振侠就不可避免地,会在手臂上挨上一刀! 一切来得如此迅疾,原振侠心念电转,绝对无法再作进一步考虑。宋维一攻到,他就一翻手,去抓宋维的手腕,眼看宋维手中利刀的刀光,已快刺向原振侠的手臂了,陡然黑暗中有人尖叫:“刀有毒!” 这一下警告,当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降临,原振侠心中陡地一动,硬生生一转身,放弃了原来的攻势。宋维手中的小刀,”唰”地一声,就在他胸前掠过。原振侠在极度危急之下,避开了这一刀,可是宋维立即一回手,反手又攻了过来! 这一下,原振侠却万万避不过去了! 但是也就在此际,“呼”地一下响,一条极细的细鞭子自墙头上卷了下来,一下子就缠住了宋维的手腕。鞭子向上一提,把宋维握刀的手向上扬了起来! 宋维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但是他这下怪叫声,只叫出了一半。因为原振侠一看到这种情形,早已一拳挥出,重重击在他的下颚之上。 这一拳,是原振侠在搏击一开始,就一直处于退避的劣势之后打出来的。刚才退避时蓄定的力道,全在这一拳之中发挥了出来,所以这一拳的力度极大,打得宋维整个人都向后仰跌了出去。 宋维一退,一条人影自巷子一边的墙上跃下。那跃下的人厉声道:“你还敢公开露面,你可知道越南国防部出了多大的赏格,要缉捕你归案?” 宋维在一跌退之后,立时站定。本来看他的情形,像是还要进攻的,但是一听得那人这样说,身子震动了一下,停立着不动。 那人又道:“你知道泰国政府不敢得罪越南,你的身分在泰国一暴露,会有什么下场,你自己想一想!” 宋维发出了一下闷哼声,他的动作快绝,闷哼声犹在耳际,他已经一转身,向外直奔出去。原振侠还想向前追去,却被那人一下子拉住了手臂。 那人沉声道:“别追!” 原振侠道:“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他!” 那拉住了原振侠的人摇着头:“我不以为你能在他口中问出什么来。这个人,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有数的危险人物之一,可以离他远一点,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宋维早已奔出了巷子,隐没在黑暗之中了。原振侠定了定神,知道追不上了。他想打量那个救了他的人,可是巷子中相当阴暗,根本看不真切,只看出他的个子相当高。 原振侠还没有开口,那人已道:“黄将军要我到曼谷来找你,很庆幸,我来得正及时。我到的时候,看到你正和宋维在搏斗,原医生,作为一个医生,你的身手真是一流的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知道那人就是黄绢口中的那个“神秘人物”。想起刚才的处境,生死系于一线,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谢谢你,及时赶到!” 那人道:“他那柄小刀上,染有剧毒。那种毒药,连我也不知道如何配制,只知道是越南北部,他出身的那一个族中的秘密。” 原振侠失声道:“归归因根!” 那人顿了一顿:“对,这就是那种毒药的名称,只要一和血液接触,必死无疑。你刚才的动作,或许可以成功,但是只要一被有毒的刀刺破了皮肤,世上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挽救你的生命了!” 虽然曼谷的气候相当热,可是这时,原振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喃喃地道:“多亏你当时及时提醒了我!” 那人在原振侠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救了你的,还是你自己。要不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中改变动作,我的警告有什么用?” 原振侠连这个人的面容是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可是心中对那人,却已有了极度的好感。这种好感,不单是由于实际上,那人等于是救了他的生命,而更由于那人在做了之后,一点也没有居功的意思。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由衷地道:“你说得太客气了!” 那人爽朗地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中,两人已经走出了小巷子。就着路灯的光芒,原振侠向那人打量了一下,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人看来十分年轻,可是却又给人以一种十分老练的感觉。他当然是东方人,脸部的线条十分硬朗英俊,目光坚定而充满了自信。 原振侠一面望着他,一面向他伸出手来:“原振侠!” 那人也伸出手来,和原振侠相握着:“久仰久仰,人家都叫我青龙。我真正的名字是查猜连因,那是一个苗人的名字,我是一个苗人。”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一下:“血统很混杂,我的外祖父甚至是一个摆夷人。” 原振侠“啊”地一声:“其实,你是一个十分漂亮的亚洲人。” 青龙笑着,带着原振侠向前走,来到了一辆小车子前,和原振侠一起上了车。转了两个弯,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把刚才原振侠留在路上的手提箱抓了起来,继续向前驶着。 他一面驾驶,一面道:“黄将军说,你要到柬埔寨去找一个美国人?” 原振侠点头:“准备这样做。” 青龙皱着眉:“这应该是美国国防部的事情,为什么要你去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个人在记录上早已阵亡了,所以国防部没有兴趣。” 青龙了解地点头:“嗯,这种事,在战场上是常有发生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个人的一切,恐怕不是常见的,有点特别。” 青龙扬了扬眉,原振侠想了一想:“事情说起来很长,但既然需要你帮助,我会把一切详情告诉你,只要你有空听!” 青龙呵呵笑着:“我没有事,你只管说!” 原振侠于是开始向青龙讲述杰西的故事。 原振侠讲得十分详细,青龙在某些环节上有反应。当原振侠讲到一半时,青龙已带着他进入了一间小屋子,给他调了一大杯相当清凉而又醇厚的酒。 青龙反应最强烈的一句话是:“如果杰西是中了同‘归归因根’的毒,那么,他一定是死了的,不可能是休克、假死或受了极度的麻醉。” 他也有别的反应:“呵呵,那位阮秀珍女士……”他的神情在这时,变得十分怪异,没有再说下去。 他对宋维的评论是:“宋维在军队中的地位十分巩固,有升到极高职位的可能。想不到他竟会那么浪漫,为了一个女人而拋弃了大好前程。” 青龙对莱恩上校没有什么好评:“哼,这种美国人,娶了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子,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还想再进一步!他自以为什么人?” 而他对杰西死而复生这一件事,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叹了一声:“世上……人类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原振侠已经把一切的经过全都告诉了他。 他想了一想:“你跟西哈努克一起去,当然安全一点。可是我想,先得肯定杰西是不是还活着,在什么地方,这才进去。如果他根本已不在世上……又……死了,你何必去涉险?” 青龙的话十分理智,原振侠对他的好感,又增进了一层,点了点头:“可是,有什么法子,可以知道杰西是不是还活着呢?” 青龙思索了一下:“如果我早知事情有这样的曲折,倒真不应该放走宋维……不过不要紧,在曼谷,哪怕宋维可以化身为一条四脚蛇,我也可以把他找出来!” 他说着,突然取起了一根竹子削成的牙签来,随手挥了出去。牙签飞出,恰好穿进了一条由屋角处爬出来的四脚蛇的脖子。 原振侠看到他突然之间,露了这样一手绝技,不禁喝了一声采。 青龙有点不好意思笑着:“人要在特殊的环境下生存,总得有一点特殊的本领才是。你不妨暂时住在我这里,明天,你去找莱恩,我去找宋维。” 原振侠有点忧虑:“宋维的态度十分暧昧,他甚至不否定他已杀了杰西!” 青龙笑了起来:“像宋维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典型的人渣。只要对他自己有利,他会说谎,会做任何稍有廉耻的人都不肯做的事……” 他讲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声:“想不到的是,为了秀珍,他竟然可以不顾一切。而且,他已经占有了秀珍一个时期……男女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复杂而不可思议了!” 青龙的语调之中,像是有着无限的感慨,这种感慨,正刺中了原振侠的心事,他也不禁跟着叹了一声。他看到青龙的神情十分怅惘,多半也有着难以放得下的心事之故。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青龙开始喝酒,一杯又一杯。 原振侠陪他喝了一会,由于疲倦,在一张长沙发中倒了下来,不久就睡着了。等他一觉睡醒,看到青龙还在喝酒,而且举止怪异。 青龙这种怪异的神情,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当原振侠向他叙述一切经过之际,青龙在发表他的意见时,提到阮秀珍时,也曾现出过这样的神情来。 这时,原振侠看到一大瓶烈酒,几乎已全被他喝完了。而这个在狭巷之中对付宋维时,身手如此矫捷,看来十足是一个传奇人物的年轻人,此际不但神情怪异,而且还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哀来。 原振侠本来想叫他,可是一转念间,却仍然躺着不动。他看到青龙又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抹着自口角处流下来的酒,喃喃地道:“原来你的名字是阮秀珍!你竟然连真姓名也不肯告诉我!”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陡然吃了一惊……青龙是认识阮秀珍的! 他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惊愕,因为从青龙的情形看来,他不单止认识阮秀珍,而且一定和她在情爱上,有着相当深切的纠缠。不然,何以他在喃喃自语之际,现出那么痛苦的神情来? 果然,青龙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又自言自语起来:“也难怪你,当时……你根本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觉得了,你‥‥‥把你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无数的恶魔……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我说要把你救出来,你说不要,你宁愿在地狱之中,你不觉得在受苦,你根本已没有任何知觉,只想找回你的丈夫!” 酒后青龙的语声有点含糊不清,可是字字句句,原振侠还是听得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也明白青龙既然在中南半岛上负有秘密任务,自然曾长期在那地区活动,那么,他曾遇到过在那里流浪,要找寻丈夫的秀珍,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原振侠觉得,自己假装睡着,去听人家酒后的自言自语,不是一桩有道德的事。所以他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坐起身来。 青龙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视线停留在杯子上,但他显然知道原振侠已坐了起来。他缓缓地道:“原医生,或许你不知道,我早就曾找过杰西,但没有结果。” 原振侠不出声,等他继续讲下去。 青龙长叹一声:“我是为了秀珍去找杰西的。我杀了两个越南兵,把污秽不堪的秀珍救了出来,当时,我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给了她一点粮食,叫她离开。她叫我帮她找寻她的丈夫……” 青龙讲到这里,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青龙虽然在纵声大笑,可是他的笑声之中,却充满了痛苦。然后,他陡然停止了笑声,一副伤心人别有怀抱的神情。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在这件事中,他遇到的人,几乎全都和阮秀珍有着纠缠不清的关联。这使他心中隐隐感到好奇,这个阮秀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美女? 青龙呆了片刻:“她多少有点知道我的身分,所以她以为我不肯帮她忙,是由于她没有给我什么好处。当晚,我露宿在一条小河边,她就跳进河中,不断地洗着澡。等她洗完了澡,湿淋淋的长发,贴在她的身上,又站到我面前时,我真正呆住了!在月色下看起来,她是那么美丽,那么诱人,那么……” 看他的神情,像是没有适当的形容词可以形容秀珍的美丽一样。 他又呆了一会:“照说,她的遭遇是如此凄惨,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全身都散发着一股圣洁的光辉。她的那种美丽,使得稍有人性的人,都不会去蹂躏她。当她把她美丽的胴体,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剎间,我已经决定要好好爱她,而不是乘她有难时,去占她的便宜!” 原振侠叹了一声,青龙这个神秘人物,尽管他的一生之中,充满了冒险,但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却也格外浪漫动人。 青龙继续道:“当我用一张毯子裹住她的身体之时,她在发着抖,用她那双充满了凄迷眼神的大眼睛望着我,求我帮她找回她的丈夫。我想向她表示我的爱意,把她带离柬埔寨,可是不知怎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住点头,表示答应她的要求。她见我答应,凄迷地笑着,很有点惊讶于我碰也不碰她。当晚,她靠着我,睡得很甜,在熟睡中,长睫毛不时抖动,我看了她一夜,几乎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 他说到这里,自嘲似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多么纯情,是不是?像是少年人的初恋……事实上,的确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不管她的身体,曾受过什么样的蹂躏,但是我知道,她的灵魂比白玉更纯洁。 “第二天,她在附近人家抱回了她的孩子,我把她送到难民营去,叫她在那里等候我的消息,然后,我开始去找她的丈夫。我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我问过,她只是凄然地望着我,她的身体都已不再属于她自己,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青龙停了下来,又大口喝着酒。 原振侠等了一会,才道:“你有没有找到杰西?” 青龙缓缓摇着头:“没有,我真的已尽了力。虽然我的潜意识中,根本不想找到她的丈夫,但我真是尽了力。由于游击队的行踪十分飘忽,虽然也有几百个人是受我控制的,但相互之间并没有联系,只是知道确然有这样一个美国人在。过了一段日子之后,我再到难民营去,她已经不在了。” 青龙望着窗外,晨曦已经映出一片朦胧:“直到你对我讲了起来,我才知道她原来也在曼谷,而且和莱恩上校、宋维都有牵连。这世界真小,是不是?” 原振侠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才好,同时,他也感到十分失望。 本来,他是想通过青龙找到杰西的。可是连青龙自己去找过,都未曾找到,又怎能帮助他? 青龙像是看出了原振侠的心意,站了起来,挺了挺身子:“不要紧,宋维既然见过他,只要找到宋维,多少可以有点头绪的,我这就去找宋维!” 他说着,就向外面走了出去。原振侠忙道:“你喝了那么多酒……” 青龙呵呵笑着:“这一点酒,算得了什么?我曾经连醉过半个月,人事不省,黄将军几乎没派人来把我五马分尸处死!” 他说着,已经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原振侠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苦涩。他自然可以体会到青龙的心情,这个生活上充满了传奇性的青年人,正在被爱情的蛊所折磨。他和宋维、莱恩上校三个人,性格、背景、学识、人格完全不同,但是受情爱折磨的情形,却并无二致! 原振侠想起自己和黄绢之间的事,心情沉郁,自然而然拿起酒瓶来,也大口喝着酒。然后,缓缓转着酒杯,发怔看着,感到生命在逝去,那么空虚地流走,那么无可奈何地想抓到一些什么,可是却又根本没有可供依靠、可供攀援之处!他等到天色大明,找到了一些食物,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也离开了青龙的住所。 要找莱恩上校并不难,到难民专员公署去一打听,就知道上校搬进了单身人员的宿舍之中。原振侠找上门去,敲了好一阵子门,才有人来应门。门一打开,原振侠看到了莱恩上校,不禁大吃一惊,莱恩本来是一个相当神气的美男子,可是这时,却完全走了样! 门才一打开,原振侠闻到的就是一股刺鼻的酒气。然后,是衣衫不整的莱恩,双眼布满红丝,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轻微地颤动着,看来松弛而疲倦。他打开门之后,连在门外的是谁都懒得看,粗声道:“我在休假期间,别来找我!” 原振侠苦笑:“上校,是我!” 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定睛向原振侠望来,一下子搂住了原振侠的肩头,声音呜咽:“我还没有找到她,我还没有找到她!彩云把她赶走了!为了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 原振侠沉声:“彩云是你的妻子!” 莱恩任性地叫了起来:“她不再是我的妻子,我们夫妇关系完了!” 原振侠推着他进了房间,本来是设备相当好的一个居住单位,可是却凌乱不堪。莱恩上校颓然坐了下来,原振侠道:“我已经来了,你的安排怎么样了?” 莱恩低着头,把双手插在头发之中,半晌不抬起头来,喃喃地道:“我总得先找到了秀珍再说!” 原振侠道:“她手头有钱,生活不成问题。或许,她根本不想见你,她的心中只有她的丈夫杰西,你们这些人,全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原振侠自然知道,对心境如此不佳的莱恩讲这样的话,相当残忍。可是他看到莱恩这种自暴自弃的情形,还是说了出来。 莱恩用手掩住了脸:“安排亲王回国的会议,今天下午召开,我……应该去出席的。” 说到这里,他渐渐挺直了身子,虽然还是一片惘然的神情,但神情看来振作了一些。他问:“刚才你说‘你们’……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原振侠道:“至少还有宋维……看来,见过秀珍的人,都会爱上她!” 莱恩苦笑:“希望你能是例外!” 原振侠挥了挥手,他当然知道自己不会,他心中只有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莱恩站了起来:“男女之间的缘分,真是不可测度的。我因为秀珍的关系而认识彩云,又因为秀珍的关系而离开彩云。这种变化,事前谁能料得到?” 原振侠摇头:“别去感叹悲欢离合了,下午的会我是不是也要参加?” 莱恩上校走进了浴室,十分钟之后出来,看起来已经有点精神奕奕的样子:“当然要,你作为亲王的随行人员。你的真正身分不会有人知道,假充的身分是《时代周刊》的记者。亲王会喜欢有人报导他的英勇事迹,进入了柬埔寨之后,你的安全……世上没有人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这我明白!” 莱恩叹了一声:“希望你能够见到杰西……我真不明白,杰西其实大可以离开柬埔寨的,他为什么一直留在那边,而任由秀珍吃那么深的苦?” 这个问题,除了杰西之外,当然没有别人可以代答。原振侠只想到,宋维曾隐约地说起过,杰西像是不愿意和秀珍见面,这又是另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照说,杰西和秀珍之间的爱情,是不应该会有变化的,他心中充满了疑问。 莱恩要他帮助整理一下下午会议中要用的文件,在文件中,原振侠接触到了柬埔寨在动乱中的许多悲惨的事……当然,单是从文件中接触这些惨事,和他日后亲历其境,亲眼看到那些惨事相比较,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可是当时,他只是看看文件,也已经遍体生寒! 在柬埔寨发生的惨事,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惨剧之一。惨剧倒也不是由越南军队一手造成,夺取了政权的赤柬军,曾把金边原来的数十万居民,一起赶出城市去。这几十万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离开城市,进入森林旷野,甚至连食物也没有,单在森林之中,就因为疾病和饥饿而死亡过半。在这其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和泪,单是看看文件上的记载,也使人震慑。一个有四百万人口的国家,在连年的人祸之下,死亡的人数接近一半! 在那个本来是和平宁静的国度之中,可以说没有一个家庭是完整的了! 等到越南军队入侵,情况自然更糟糕。真难以想象,何以人类竟然可以忍受那么多的苦难? 到了下午,莱恩和原振侠一起参加了安排行程的会议,会议是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举行的,参加的人数不是太多。原振侠被安排在一个角落处,他见到了西哈努克亲王,给原振侠的印象是,亲王像一个艺术家多于像一个政治家。亲王不断地说着“我的国家,我的民众”,语调之中充汉了忧患。柬国三方面的代表都有参加,其中有一个代表,对原振侠的身分提出了质疑。 质问原振侠的代表,是赤柬军方面的。莱恩替原振侠辩护,结果还是亲王的一句话解决了问题:“原先生听说和我们秘密结盟,给了我们很大帮助的一个友好国家有关,他又代表了一份世界性的杂志,我看可以让他参加。” 原振侠的身分被确定了下来,这时,要进行更核心问题的讨论。连莱恩也被请出来,只是说出发前,自然会通知他们。 离开了会场之后,原振侠和莱恩分手,回到了青龙的住所。他才一进门,就看到青龙一脚踏在一张凳子上,瞪着在他对面的一个人。那个人满面怒容,看起来像是一头野兽,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正发出吼声:“不论你怎么威胁我,我都不会说出什么!” 青龙向原振侠挥了挥手,眼光仍然盯着宋维:“你不怕被抓回去,很好!” 宋维冷笑:“我早对你说过,你吓不倒我的。” 青龙直了直身子:“如果我把阮秀珍的下落,和你换我要知道的事呢?” 青龙说来很轻描淡写,说话的时候,还抬头望向天花板,一副不在乎的神气。 原振侠却可以知道,他在提到阮秀珍的名字之际,不知道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令得他的声音不会发抖。 宋维一听得青龙这样说,陡然震动了一下,以极度疑惑的眼光望定了青龙,厉声道:“你骗人,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青龙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把搁在凳子上的脚放了下来,顺手抓起一瓶酒,把瓶嘴对着口,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酒。 宋维叫了起来:“你……你要是知道,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只要让我见到她,你要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嗥叫一样,声音可怕之极。青龙冷冷地回答:“先把我们要知道的告诉我!” 宋维在房间中团团乱转,神态狞恶,好几次咬牙切齿,像是要向青龙扑过来。 青龙的右手玩弄着几根竹子削成的牙签,盯着他:“你不想眼睛瞎掉,就别乱来!” 宋维陡然一咬牙:“好,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骗我,我一定不放过你!” 当宋维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更是可怕之极。原振侠不禁替青龙担心,因为他知道,青龙其实是不知道秀珍在什么地方的。秀珍拿了彩云给她的钱,可能早已离开曼谷了! 而秀珍自然不会不知道彩云为何要她离开。在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之后,又被最好的朋友遗弃,她内心所受的打击之大,只怕还在她肉体所经历的打击之上! 原振侠一面想着,一面向青龙看去。青龙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已经开始了他的问题:“杰西是不是还活着?说!” 宋维喉际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响:“是,活着,我没有下手杀他!” 青龙疾声问:“你是为了要杀他而去找他的,很难相信像你这种人,既然怀着杀人的目的,而又会改变主意!” 宋维怒道:“我何必杀他?他根本是一个死人,我为什么要杀一个死人?” 青龙和原振侠两人陡地一怔,一时之间,实在不明白宋维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宋维说杰西是一个“死人”! 这种说法,非但令他们大惑不解,而且根本不知道如何进一步发问! 两人呆了片刻,才又异口同声地问:“你说什么?我一点不明白。” 宋维翻了翻眼:“他活着,可是是一个死人!” 青龙陡地咒骂了起来,他是用什么语言在咒骂的,原振侠根本听不懂,可能是他家乡苗人的语言,可是从他的神情,却可以肯定他是在狠狠地咒骂。原振侠也要竭力抑制着自己,才能使自己不骂人。宋维的话实在太岂有此理了,什么叫作“他活着,可是是一个死人”?死人怎么能活?活着的就不是死人! 在青龙的咒骂声中,原振侠忍着怒意:“请你作进一步的说明!” 宋维却又叫了起来:“先告诉我秀珍在哪里!” 青龙陡地扬起拳来,向宋维击出,宋维连人带椅向后一仰,避了开去。青龙一拳击空,身子已跳了起来,宋维厉声道:“要打架,还是要谈判?” 青龙扬起的拳,停在半空:“你若不把事情详细说出来,我叫你一辈子不知道她在哪里!” 宋维咻咻地喘着,人还在地上没起来,看来真像是一头野兽一样。 原振侠也走了过去,盯着宋维,宋维的态度软化了一些:“等我讲完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她在哪里!” 青龙用力一挥手:“当然,可是你得详细地说!” 宋维慢慢地站起身子来,又扶直了椅子,再度坐下,并且自顾自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口喝着。 原振侠和青龙两人倒并不催他,因为刚才宋维所说的话,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他们根本无法接受,也无法消化的地步! 宋维喝了好几口酒之后,才开始说话:“自从失去了她之后,我才感到,我的生命之中,是不能没有这个女人的。没有了她,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就算把武元甲的职位给我,也没有意义!” 原振侠心中干涩地想:宋维这句话,倒说得十分简洁有力。他在越南军队中,已经是一个中级军官,而且前途无限。武元甲是越南武装部队的总司令,他连最高目标都不希罕了,由此可知阮秀珍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没有遇见秀珍之前,我从来只知道革命、战争,认为那才是人生。在有了秀珍之后,我知道那一切全是狗屁,唯有秀珍才能给我快乐的人生!我只想到了一个问题:秀珍根本半点也不爱我,我已经可以感到如此的欢愉快乐,知道了人生的真谛,如果她爱我的话,那么,将全世界来换她,我也不会换!我只要有她,更要令她爱我!” 青龙的面肉抽搐了几下,他是极度鄙视宋维的为人的,可是宋维的那一番话,令得他心中十分感触,可能大有同感! 宋维的喉间由于情绪的激动,而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来。他继续着:“可是秀珍却是有丈夫的,要使她爱我,至少是要令她没有丈夫,这是我需要攻破的第一个据点。所以,我离开了军队,去找杰西。 “要找寻杰西,并不是容易的事,虽然我以前是负责情报方面的军官,知道确然有西方人在游击队中活动,其中有来自法国雇佣兵团中的亡命之徒,也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可是在崇山峻岭之中去找游击队,有精良配备的军队也未能成功……如果那么容易找的话,所有游击队早就被消灭了。我们的部队……我是说我以前所在的部队,甚至经常使用毒气武器,游击队的活动也一直未被遏止过! “可是,我有坚强的信念。对秀珍的迷恋,使我产生无比的力量和勇气,支持着我去做几乎不可能的事! “当然,我长期在军队之中,丰富的作战经验,也使我自己有信心可以成功。一座丛林又一座丛林、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地去寻找,在很多情形之下,我还要奋勇去杀害落了单的越南军士,如果旁边有人的话,我手下更绝不容情。在旁边的可能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但是谁知道呢?可能她就是游击队的联络人,她会把我的行动汇报给游击队知道,我就有可能接近他们,成为他们的同路人。” 宋维一面讲,一面用力在扳拗他的手指。显然那一个时期的经历绝不愉快,可是他却非要这样做不可,那已经成为他生活的唯一目标了。 青龙在这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声:“是了,传说之中,有一个独行的越南军的克星,那就是你了?” 宋维显然不把青龙的那句话,当作是恭维话,他身子颤动了一下,声音变得低不可闻:“在那段时期中,我……双手沾满了我同胞的血,我杀害了数以百计的……以前的战友。” 青龙闷哼了一声:“你的双手之上,沾满了各种各样人的鲜血!” 宋维陡然叫了起来:“沾满敌人的鲜血,和沾满自己战友的鲜血,绝不相同!” 青龙的声音更冷峻:“你早就不是他们的战友了,你若是落在他们手里,我保证有超过三十种酷刑,会在你身上实施!” 宋维又喝了一大口酒,停了片刻,又道:“不到三个月,我已经被游击队视若同路人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的来历,对我还是很有避忌,只是在暗中观察,并不公开和我接头。直到有一次,我把一个排的越南巡逻部队全部消灭,才有一个游击组织把我带进了他们的基地,可是我却拒绝加入他们。 “我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杰西并不在那个游击队之中。 “我仍然在柬埔寨的崇山峻岭和丛林之中,做我的‘独行杀手’。渐渐地,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的人更多了,我变成了游击队崇敬的人物。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游击队的基地之中,我见到了杰西! “我是见过杰西的,记得吗?在那个进攻的大雷雨之夜,我曾亲眼看到他自泥浆之中,缓缓地挣扎着破土而出,扯开裹在他身上的布条。当时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所以,我再次见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那股游击队人数相当多,超过三百人,政治上是属于民柬的,但是有几个小队长却是赤柬的。反正有共同的反对目标,暂时民柬和赤柬,在战斗的环境中,倒也可以兼容。杰西的地位非常特殊,他不是领导人,但地位相当高。 “当我一看到他的时候,我兴奋得不能控制地眼泪直流。我直走到他的面前,他胡子满面,神色苍白,也向我望来。 “他自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立时对他说:‘杰西少校,你好吗?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的!’他的神态相当冷淡,只是说:‘是吗?’我提出了要求,要和他单独谈谈,他对我的要求,一点兴趣也没有,自顾自走了开去。我追了上去,在他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话,他才震动着转过身来,答应了和我单独谈话。 “我在他身后所说的那句话是:‘杰西少校,我是受了一个人的委托来找你的,这个人……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她的名字是阮秀珍。’ “他一听我提及了秀珍的名字,面色更是苍白,而且立刻有汗珠自他的脸上渗出来,可见秀珍的名字对他有着极重大的震撼。游击队的基地在一个山坳中,他一言不发地带着我向前走,一直来到了一个极其险秘的山洞中,他才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不发一言。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和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没有说秀珍是他的妻子,因为我不愿意这样说。我的心中认定了秀珍是我的女人,任何男人如果再碰她,我就会把他杀掉,我不认为杰西是她的丈夫!” 宋维在叙述之中,在说当时的经过之际,会忽然夹杂着当时他心中的想法。这时他讲到秀珍是他的女人,不准旁人再碰她时,样子狞恶之极。 青龙发出了一下闷哼声,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逼他再讲下去。 宋维瞪视着青龙,直到青龙又重复了一次保证,一定在他讲完之后,把秀珍的下落告诉他,他才又讲下去:“他听得我这样说,才抬起头来,木然地问:‘她……她怎么样了?’他那种看来并不关心的神态,令我十分恼怒。虽然我认定了秀珍是我的,但我也不能忍受别人对她那样冷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把她奉为女神!我就告诉他,秀珍一直在找他,为了找他,秀珍的遭遇,是一个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悲惨的境地! “我甚至一点也不向他保留,告诉他秀珍为了得到他的消息,不惜一天晚上去陪十个以上的官兵睡觉!我以为他听了之后,一定会伤心欲绝,甚至起来和我打架的了!” 宋维讲到这里,原振侠留意到了青龙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指节骨凸起,发出格格的声响来。看来,宋维要是再说下去的话,青龙倒会忍不住和他打架了。所以他忙道:“行了,关于秀珍悲惨的遭遇,你不必说得太详细了!” 宋维怔了一怔,先望向原振侠,再望向青龙。当他望向青龙之际,他的神情陡然变得极其疑惑:“青龙,你……见过秀珍?” 青龙没有回答,转过脸去。宋维吼了起来:“你常在柬国境内出没,你……你是不是见过秀珍?” 原振侠怒道:“你只管说你的事!他有没有见过秀珍,关你什么事?” 宋维更怒:“当然关我的事!他要是见过秀珍,他就绝不会告诉我秀珍的下落!或者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他自己不会先找秀珍?” 原振侠怔了一怔,想不到宋维会有这样的想法。而青龙一直没有转过脸来,看起来竟像是默认了一样! 原振侠忙道:“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见了她就会神魂颠倒!” 宋维理直气壮:“当然是,你没看到莱恩上校?莱恩的妻子不美丽吗?可是和秀珍一比,又算得了什么?青龙,你有没有见过她?” 青龙作了回答,他的声音是僵硬的,听起来,不像是出自一个活生生的人之口:“不,我没有见过她!” 宋维又迟疑了一下,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来是相信了青龙的话。原振侠却知道青龙是在撒谎,他只好心里苦笑。 宋维这才又说下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说,杰西都十分木然。到后来,我忍不住骂他:‘你是不是人?看起来你对她一点也不关心!’杰西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他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我当时就骂他:‘你真的不是人!’他愕然笑着:‘请你别误会,我说我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人,不是指道德人格上所称的人,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简直诡异之极,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我自然还不知道他曾被证明死亡,由莱恩上校把他葬下去这件事,只知道他曾在泥土之中挣扎冒上来的情形……这种情形,也有可能是一种准备突袭的埋伏。所以,当时杰西对我讲的话,我是一直到了在奇事会的聚会之中,听莱恩讲述了经过之后,才真正明白了的。” 原振侠急着问:“杰西说了些什么?” 宋维道:“他说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人,我当时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又道:‘我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能算人的,对不对?通常,人,总是指活人而言的,可是我却是一个死人!’那个山洞,又隐秘又幽暗,我胆子虽然大,听得他讲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来,也不禁遍体生寒,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当时真像是傻瓜一样,我竟然道:‘我曾看着你在大雷雨中,和另外三个人,一起从泥土中挣扎出来……当时,你看起来像是新下葬的死人一样,真是可怕‥‥‥’他不等我讲完,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颤声问:‘我真是一个死人,不是我自己的感觉?我真是个死人?’他这样问,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唉!” 原振侠用力挥着手,打断了宋维的话头:“你越说我越不懂,太混乱了,请你说得有条理一点!” 宋维吸了一口气:“我完全根据当时的情形来说的,当时杰西就是那么说!” 青龙一直没有出声,而且也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原振侠想用眼色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也做不到,只好任由宋维讲下去。 宋维道:“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忽然生起气来:‘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你讲这些干什么?’我只好苦笑:‘我根本完全不懂你的话,全然无法明白你说了些什么,你可是觉得自己心灰意懒,做人了无生趣?’他却又叫道:‘不!我根本是个死人!’我自然无法接受他这种说法,他却又详细向我问起,那天大雷雨之夜我目击的情形来,我唯有详细地讲给他听。 “他在听了之后,脸色灰败,不住喃喃地道:‘那我真是一个死人!’他重复了好几十遍,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山洞外走去,当我不再存在一样。我心想不管你装神弄鬼,说自己是死是活,我先把你杀了再说。我取出了随身所带的小刀来,在这样情形之下,我只要刀一出手,他是万无生机的!” 原振侠曾经见过宋维的那柄喂毒的小刀,他自己就几乎丧生在那柄刀下,所以听到这里,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宋维搓了一下手:“我刀已快出手了,他忽然站定了身子,我还以为他发觉我要在他的背后下毒手,吃了一惊。可是他并不转过身来,只是道:‘如果你能再见到……秀珍……告诉她不必再找我了,我早已死了……不……别告诉她我早已死了,要是让她知道我根本是一个死人,那会使她生活在恐惧中‥‥‥请你告诉她,我根本不再爱她,叫她不必来找我!’ “我一听得他这样讲,心中狂喜,连忙提出了要求:‘口说无凭,你是不是可以写一封信给她,由我来转交,我一定会交到她手上的!’他犹豫了一下,居然答应了。我心中高兴莫名,这真比杀了他更好,我连忙收起了小刀,走到他身边。 “他自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本小记事本来,用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铅笔,在小记事本的一页上写了一行字,把那张写有字的纸扯下来给了我,就自顾自走出山洞去了。 “我一看他写的字,连半秒钟也没有耽搁,就离开了那地方,早半秒钟可以找到秀珍也是好的。可是我一直在找着,却再也没有法子找到秀珍,只打听到有人把她和孩子送进了难民营。我也一个个难民营去查访过,可是不得要领,直到最近,才从莱恩的口中知道了她的下落。可是,等我赶到曼谷来,她又不知所踪了!” 宋维讲到这里,转到了青龙的面前,用哀求的神色望定了青龙:“我要讲的,全都讲完了。她在哪里,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这时,青龙心中怎么想,原振侠自然不知道。原振侠自己,心中只是苦笑……宋维的叙述,简直是无法理解的,何以杰西会觉得自己是个死人?真是越听越胡涂。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了他没有被宋维所杀而已。 青龙直到这时,才略略地抬了抬头:“杰西所写的那张字条呢?” 宋维忙后退了一步:“那……我是要给秀珍看的!” 青龙道:“先给我看一看,证明你所说的是真话!” 宋维犹豫着,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入怀,看来是从贴肉处,取出了一只金属的小盒子来,打开,又从小盒子中,取出一只透明的硬胶夹子来。在夹子之中,有着一张小小的纸片。 他不肯把硬胶夹子给别人,青龙和原振侠只好就着他的手,去看那纸片上的字。字是用铅笔写下的,倒还清楚,想来是由于小心保管的缘故。 上面写的是:“秀珍,我已不再爱你,人生的变幻太大,你不要再找我、再想我。 杰西” 短短的一两句话,可是语意的决绝,却跃然纸上。难怪宋维得到了之后,如获至宝,因为他有希望可以获得秀珍的爱情了。 青龙一看之下,也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没有用的,只要杰西还在,秀珍不会改变她对杰西的爱意!” 宋维怒道:“那不是你的事,秀珍在哪里?” 青龙缓缓地道:“她……到清迈去了。” 宋维不信:“你怎么知道?” 青龙站了起来,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我比你神通广大得多!” 宋维闷哼一声:“在清迈找不到她,要你好看!” 他当真半秒钟也不耽搁,那句话是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说的。话说完,人已走出去了。 在宋维离开了之后,屋子中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然后,原振侠才挪动了一下身子:“秀珍她……真的是在清迈?” 青龙的头部看来像是十分沉重一样,缓缓地摇了摇头。原振侠吞咽了一口口水,想起了宋维凶悍的样子,失声问:“那你怎么这样对宋维说?” 青龙茫然:“从曼谷到清迈,再加上他在清迈找秀珍的时间,至少要三五天。谁知道三五天之后是怎么样的,先把他打发了再说吧!” 原振侠默然。青龙是这样一个充满了传奇性的人物,可是和一般电影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不同,他内心深处,实在有着说不出来的寂寥。这种心情,原振侠自然知道,是由于他对阮秀珍的恋情而来的。 在原振侠沉默的注视之下,青龙却笑了起来:“宋维说得对,我当然不知道她的下落,我要是知道了她的下落,自己不会去找她?宋维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想见到秀珍的愿望实在太热切了,明知我在说谎,他也愿意去试一试。这……就像人们争着去购买中奖机会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奖券一样。” 原振侠叹了一声:“要是他发觉了受骗……” 青龙潇洒地一挥手:“放心,我会有办法对付他。杰西还活着,这一点已肯定了!” 青龙说着,用询问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而且有了显著可以找到他的线索,我当然要去。” 青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祝你成功!”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我的任务已结束了,是不是要我向黄将军,报告我们相见的经过和你的行踪?”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地道:“她会关心么?” 青龙问:“你说什么?” 原振侠黯然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和你,或许是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致命伤……人类在对待异性的态度上有感情,并不像其它的生物一样,追求异性的目的,只是为了繁殖下一代。” 青龙苦涩地道:“是,爱情不知在人类历史上制造了多少悲剧,看起来还在一直制造下去。” 原振侠向青龙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青龙和原振侠握着手,可是意态落索,只是道:“如果你有了杰西死而复生的谜底,我倒也想知道一下。” 原振侠道:“当然,我能回到曼谷的话,会再来找你!” 正当原振侠这样说的时候,青龙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着他。 原振侠明白青龙的眼光异特,是因为他将会去经历的各种危险,所以他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活着回曼谷来的话。” 青龙有点震动,原振侠这种对面临极度凶险,若无其事的态度,令他感动……他是真的勇敢呢?还是不知道他将会遇到的危险?青龙觉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一下:“进入柬埔寨境内之后,甚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比进入南极大陆、蛮荒的亚马逊河上游‥‥‥还要危险!” 原振侠很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青龙有点疑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涉险,事情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应该去的人是莱恩上校!”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你对我不了解,我的性格之中,有着极度的执拗。一件事情,如果可以经过探索而得知真相,那我就会尽我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青龙“啊”地一声,他自然需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这或许就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原动力?”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并不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青龙由衷地说:“一个绝不普通的普通人!” 两人一面笑着,一面又用力握着手。这两个出身背景、生活环境、教育、习惯全然不同的人心中都明白,自此之后,他们会是好朋友。 原振侠在和青龙分手之后,又和莱恩上校会晤。他并没有和莱恩多说什么,只是商量着出发的日期,和进入柬埔寨境内之后,他就要立即开始自由行动的细节。莱恩上校尽一切可能帮助他,甚至和美国的情报机构联络,使原振侠得到了一个背囊……在这个看来和普通背囊并无什么不同的背囊之中,有着可供在危险的境地下自救的最佳设备。其中包括了一柄小型的自动步鎗、若干烈性炸药、急救药物、浓缩成为药片状的食物等等。 预定的出发日期在两天之后,这两天之中,原振侠在曼谷是全然无事可做的,他住在一间高级酒店之中。当他和莱恩分手之后,他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在他出发去见杰西之前,是不是有可能和秀珍见一面呢? 和秀珍见面,说起来是没有作用的……纯粹是为了好奇,想看一看这个能令和她接触过的男性,个个都为她如此神魂颠倒的女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美女? 可是,秀珍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莱恩、宋维和青龙都不知道,他能用什么方法去把她找出来?原振侠想到的是,只要秀珍还在曼谷或还在泰国,那就可以登报寻人。 他找了几份报纸,一看之下,不禁哑然。报上已有了寻找秀珍的启事,大幅的,显然是莱恩上校刊登的;还有小幅的,说明“杰西有要函转交,请速联络”,那自然是宋维刊登的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再去刊登一则寻人启事,自然不会有用。 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找到秀珍,想和青龙去商量一下,青龙的住所锁着,并没有人,原振侠只好漫无目的地在曼谷游荡着。晚上,和莱恩在酒吧见面,莱恩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不断地重复着:“彩云说她没有做错什么,哼!她把秀珍赶走了,这就是错,这种错误是不能原谅的,我也绝不打算原谅她!” 出发的时刻来到了。 一切都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进行,一架没有标志的直升机,在泰柬边境起飞,机上除了西哈努克亲王之外,还有六个人。原振侠背着那个背囊,挤在直升机的机舱之中。 在开始起飞的时候,机舱中还有人说话。亲王的话最多,谈到了当年,他在金边主持电影展览的情形时,兴致勃勃。 但是,在直升机越过了边界之后,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有的双手抱着头,有的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下面连绵的山岭和丛林,有河流蜿蜒流过,那已是柬埔寨的土地,人类近代史上遭受苦难最多的土地之一。亲王双手合十,嘴唇在微微颤动,看来是为他祖国的土地遭到了如此悲惨的命运而在哀痛。 其余的人,看得出在为未来的不可测的命运而紧张。在越南军队的占领之下,他们这一行人冒险进入,可以发生任何意料不到的事! 直升机飞得相当低,机师的驾驶技术简直无懈可击,只在密密的丛林上向前飞着。不一会,越过了一道宽阔的河流,河流上的渡船上传来了鎗声,直升机的高度提高,机师警告着:“渡河的越南军队发现了我们,请所有人保持镇定!” 在小小的直升机舱之中,所谓“保持镇定”,只是屏住呼吸而已。直升机又飞到丛林的上空,然后,盘旋着,在转过了一个山岭之后,在山中的一个小盆地中降落下来。 那小盆地已有很多人在等着,列着队。直升机一降落,就有人迎了上来,向亲王行礼,然后,显然是新竖起来的旗杆上,升起了柬国的国旗。亲王一面和列队的人双手合十还礼,随行的摄影记者,就等不及地摄影。 原振侠知道,这一切全是安排好了的,目的是要有影片或照片,证明亲王确曾到过柬埔寨而已。至多半小时之后,亲王就会离去,完成了他的任务。 但是他却不同,对他来说,进入了柬国的国境,那只不过是刚刚开始。他要开始漫长的寻找,直到找到了死而复生的杰西少校为止。 所以,他没有多耽搁,在亲王和他的随从忙于活动之际,他已经悄然进入了附近的一簇密林之中。他到了林中,吁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将要做的事,心中不禁有点彷徨。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慢慢自密林深处走出来。原振侠一见,就脱口叫了起来:“青龙,你也来了!” 青龙并不说话,一挥手,就带着原振侠向前走去。半小时之后,当原振侠又听到了直升机的“轧轧”声之际,抬起头来,却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已身在一个密林之中,向上看去,只看到密密的树枝和树叶。 在这样的密林之中,透进来的阳光,全是零碎的一个个小圆点,落在攀满藤萝的古老粗大的树上,和地上积聚的落叶上,形成奇妙而诡异的图案。 原振侠跟着青龙,踏着厚厚的落叶,一直向前走着。直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青龙还是不开口,原振侠才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青龙翻了翻眼睛,一副不愿意开口的样子,又向前走出了十来步,才道:“安全的地方。”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是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他是在……宋维曾表示过,他在磅士卑省南部的一个山区游击队中,那个山,叫暹拉萨山。” 青龙低叹了一声:“不论你要去做什么,你必须保持安全,死人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他一伸手,拉住了青龙,不让他再向前走:“安全当然重要,可是我必须找到那个人。要安全,在曼谷更好,何必进来?” 青龙眨着眼:“当你不顾一切要来的时候,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保护你。在这里,你还是一切听我安排的好!” 原振侠苦笑,这时,丛林中已经十分黑暗,可是青龙的双眼却闪闪生光,看起来如同野兽一样。原振侠知道青龙的话是对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青龙有着比他高一百倍的生存和适应能力!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可是我还是要用最快的方法,见到杰西。” 青龙现出十分悲哀的神情来:“我们……会找到杰西,不但你想见他,连我也想见他。我要问他一个问题,这问题……” 他苦笑着,没有再说下去。 原振侠不知道他想问杰西什么,想了一会,才道:“你想问他的事,和你自己有关联,是不是?” 青龙忽然如同夜枭也似地笑了起来:“和我有关?是的,和我有关!” 他的笑声听来令人不寒而栗。自然,等到后来,原振侠就知道,何以他会忽然之间,发出这样可怕的笑声的原因了。 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已经穿出了密林,来到了一条小河边的一个村庄上。那村庄已看不到什么房子,只有几堵被火熏黑了的泥墙还挺立着。 青龙先令原振侠伏下别动,然后,他像是一头野兔子一样,向前奔去,奔到了一堵泥墙之后,伏了下来,再招手令原振侠过去。当原振侠也来到了泥墙之后时,看到他把手掌紧贴在泥墙上,喃喃地道:“越南兵是白天来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想问他怎么知道,话还没有说出口,青龙已经道:“被火烧过的泥墙还是热的。”接着,他又喃喃道:“不知道又杀了多少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地直起身子来,向泥墙的外面看去。月色虽然黯淡,可是原振侠还是可以把前面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剎那之间,他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那股寒意,令得他的身子把不住发起抖来。 前面是一片空地,那可能是原来村子中的空地,这时,满地都是灰烬,而在一大堆灰烬之上,横七竖八的有二十来具烧焦了的尸体。可能是用来生火堆的材料不够多,所以并未能把尸体都焚化,所以形象就格外可怖……有的尸体的皮肉被烧去了,露出了白骨;有的尸体蜷缩成了一团;有的尸体一看就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有的尸体头部被烧成了骷髅,可是身体却还完整…… 那些尸体,当然就是小村中原来的村民。他们可能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小河边上,在河边肥沃的土地上勤劳地耕种,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如今,却全变成了焦黑的尸体。 从尸体的形态上,可以看得出他们在被烧死之前,经过多少痛苦的挣扎和哀号! 原振侠真是无法遏制自己心头的震惊和激动,他不住地发着抖。 青龙的双眼睁得极大,但是他的声音却很平静:“这是越南兵对付平民的方法,活活烧死!他们是被刺刀赶进火堆去的,不烧死,就被刺刀戳死。还有,活埋也是越南兵惯用的方法。” 原振侠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声响来。 就在这时,远处陡然传来了一阵犬吠声,接着,又有一阵鎗声传了过来。青龙一伸手按下了原振侠的头:“越南兵还没有走远,他们正在杀野狗。” 原振侠忙和他一起蹲下,青龙面上的肌肉抽搐着:“那是最凶恶的北越兵,他们一见到柬埔寨人就杀……他们……” 青龙的喉际,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令他再也说不下去。 原振侠勉力使自己镇定:“越南兵?” 青龙点头:“是,只有他们才吃狗肉,所以,杀了野狗烧来吃。” 原振侠低声问:“那我们……” 青龙转过身,背靠着泥墙坐了下来:“在这里先等一会,烧过了村子,他们暂时不会来搜查。” 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但说到这里,忽然发起颤来:“我宁愿被野狗咬死,也不愿意落在越南兵的手里!” 青龙的声音令原振侠听得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是真正进入了一个人间地狱之中! 他曾在地图上了解过,从他降落在柬埔寨的地点,到宋维见到杰西的磅士卑省南部,有大约三百多公里的旅程。这一段旅程,可以说每一步都充满了比死亡更可怖的陷阱!如果他也落入了越南兵的手中……原振侠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战。对那些杀人已杀得红了眼、已变成了嗜杀狂魔的越南兵,现代文明的法规还能有什么用处? 他也转过身,坐了下来。鎗声在响了一阵之后就静了下来,但是犬吠声却越来越近。 不一会,犬吠声已来到了离他们极近处,就在那满是尸体的空地之上。在犬吠声中,还夹杂着听来令人全身发颤的咀嚼声──那是野狗的咀嚼,野狗在嚼吃着人,嚼吃着烧焦了的人的尸体! 原振侠要竭力忍着,才能使自己不呕吐。由于那种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许多柄利锉,在锉刮着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一样,叫人头皮发炸,身上起着一层又一层的肉疙瘩。原振侠正全力在和这种感觉对抗,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青龙已经陡然紧张起来,不再坐着,而采取了一种奇异的方式蹲在地上,同时把背上的卡宾鎗握在手中。 等到原振侠有了警觉之际,青龙已开始了行动,他手中的卡宾鎗的鎗柄,重重敲在一只已扑过泥墙来的野狗头上。而原振侠一抬头,看到的是第一只野狗白森森的牙齿,和鲜红色的长舌。他和那只野狗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致可以闻到自狗嘴中,喷出来的那股中人欲呕的腐尸臭味! 他连忙将身子向后翻去,青龙又一鎗柄,打在那条野狗的鼻子上,打得野狗发出了一下惨嗥,滚跌了下来。可是这时,另外又有三、四条野狗,自泥墙的那一边疾窜了过来! 原振侠的动作,已经算是快疾的了,可是在他未来得及从那小背包中取出鎗械来之前,他还是要不断狼狈后退。 追扑上来的野狗至少有七、八头之多,原振侠根本没有看清楚青龙如何对付野狗的机会,这时他已取鎗在手,毫不考虑地就扳动了扳机。 一阵鎗声过去,七、八头野狗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原振侠才定了定神,而青龙已经像鬼魂一样,扑了过来,又惊又怒:“你开鎗?你……” 其余冲过来的野狗,一起在已死的狗身上咬啃……这本是狼的天性,在这群野狗身上,充分地发挥了出来。原振侠还未曾领会过来青龙突然惊呼是什么意思,已看到青龙一面挥着手,一面飞也似向前奔了出去。原振侠绝想不到,一个人可以奔得如此之快。青龙一面奔,一面还在叫:“快逃!笨蛋,快逃,越南兵就快来了!” 当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整个人如同兔子一样,跃上了一个小土丘,消失在土丘的另一边。 原振侠这才陡然吃了一惊,也向前奔去。他奔出了没有多久,不远处已经有密集的鎗声传了过来,一想到落在越南兵手中的后果,原振侠自然而然地拚命向前奔着。当他也奔上了那个小土丘之际,他实在支持不住了,滚跌进了一大丛灌木之中。这时,他已经可以看到一小队越南士兵,跳过了那堵墙,吆喝着向前追来。 原振侠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有人在拉他,身不由主向小土丘下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了一个池塘的边上。那是一个死水池塘,塘水中长满了藻类的植物,所以,塘水看来是一种浓稠的暗绿色。 这时,原振侠才来得及看清楚,拉着他滚下来的就是青龙之际,青龙已将一根竹管,塞进他的手中,再拉着他,几乎连一停都不停,就滚进了池塘之中。当他们两人滚进池塘时,池塘面上浮满了的浮萍散了开来,但随着他们沉进了塘水之中,浮萍重又聚拢了来,看起来就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原振侠一进了水中,脑中一片混沌,他紧闭着眼睛,也闭着气,知道这是自己历险过程中的第一次生死关头。等到他几乎难以再回气之际,他才想起青龙给了他一根竹管,他忙把竹管咬在口中,缓慢而小心地使竹管的另一端伸出水面少许,以供呼吸空气。塘水并不深,原振侠感到自己的下半身,几乎陷进了污泥之中。 这时,他的神智已经略为清醒了一些。他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水塘,塘底的污泥之中,由于积年累月水草的沉积,有着许多沼气。他要是一动,气体向上升,水面就会冒起水泡,那么,接踵而来的越南兵,就会知道有人藏在发绿的塘水中了。 在水中,原振侠隐约听到了一些人声,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的鎗声。鎗可能是向着池塘漫无目的发射的,他感到了水的震动,而且,由于鎗击溅起的水花,就在离他不远处,如同骤雨一般地洒下来。 原振侠这时,才感到了真正的惊怖,那水塘并不大,在盲目的射击之下,子弹射中他们的机会实在太大了!泡在这样的脏水之中,就算子弹只擦破一点表皮,怕也会立时发炎化脓,伤口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变成无可救药的坏疽! 当他感到了极度惊恐之际,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可是他的身子只是微微震动了一下,就立即感到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背,不让他有任何动作。 原振侠的心跳剧烈,他知道,青龙就在他的身边,在警告着他,绝不能动! 这时,原振侠也知道,青龙作为一个能在中南半岛中活动的传奇性人物,绝不简单。如果不是他赶了来和自己会合的话,自己这时候,不成为越南士兵的俘虏,也早已成为旷野上的弃尸了!他更知道,听他人的叙述是一回事,自己的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 当他在听宋维讲述他如何历尽艰难,才见到杰西少校时,他虽然知道其间的历程绝不简单,但是也难以想象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死神搏斗的那种危险! 原振侠也想到,当阮秀珍带着一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寻找她的丈夫之际,虽然单听叙述,已经令人不寒而栗,但秀珍实际身受的痛苦,又岂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表达于万一的? 身在污水之中,他呼吸艰难,思绪紊乱,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没有多久之后,他又感到手上、脸上传来了异样的刺痛,那种刺痛简直是无可忍受的,为了控制着不动,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地发着抖。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青龙的手松了开来,原振侠迫不及待地挺直了身子,把头冒出了水面,深深地吸着气。可是他仍无法睁开眼来,当他勉强抹去糊在眼上的水藻时,他才看到了青龙。 青龙就在他的身边,双眼瞇成了一道缝,在四面看着。原振侠看到他头发上、脸上全是污绿色的球藻,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青龙的整个脸上,还布满了一条条五花斑驳、蠕蠕而动的东西,那些东西一条叠着一条,看起来可怖之极! 原振侠陡然一怔,脸上剧烈的刺痛,令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脸上摸去。触手所及,是冰冷滑腻令人忍不住要呕吐的感觉。同时,他也看到,自己手背上,也布满了那种一条一条蠕动的东西。 他实在忍不住,陡然叫了起来。青龙喘着气,拉着他,踏着塘底的污泥,一步一步向塘边走去。当他们终于离开了水塘之后,原振侠就尝试着,想把紧紧吸在他脸上、手上的那些五色斑驳、又肥大又丑恶的中南半岛上特有的吸血水蛭拉下来。 可是那些水蛭吸得如此之紧,原振侠把其中的一条拉成了两截,剩下的那半截,仍然紧吸在他肌肤之上。这种情形,简直是令人疯狂的!原振侠的动作也有点反常起来,他奔向一株树,把自己的身子在树上用力擦着。青龙赶了过来,一言不发,陡然挥拳,打在原振侠的下颚上。 那一拳的力量相当大,令得原振侠一个踉跄,失跌在地,他用干涩的声音叫:“这……算是人间吗?” 青龙的声音同样干涩,可是却有着异样的镇定:“比起落在越南人手里来,简直是天堂了!” 原振侠急速地喘着气。青龙已在迅速地搜集枯枝,又自衣衫中取出一个油布包来,解开,取出了火柴,点燃了枯枝。 他把燃着了的枯枝,向脸上、手上吸满了的水蛭烧去。肥大的、吸饱了鲜血的水蛭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在火炙之下,丑恶的身子才开始蜷曲,一条一条跌了下来。 原振侠也跟着做。每一条水蛭落下来之后,皮肤上是一个深红色的血印,看起来,如同被无数个吸血鬼咬囓过一样。 等到他们消除完身上最后一条水蛭之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互望着。 原振侠尽量想使自己保持镇定,不住地告诉自己:我曾经冒过险,曾经经历过大风雪,曾经……我一定可以挺得过去!可是他内心深处,却实实在在知道自己以前的冒险,比起目前的处境来,真正不算什么。所以他的身子,仍然把不住在发抖:“青龙,你……又救了我一次!” 青龙苦笑了一下,一面把燃着的枯枝踏熄,他并不望向原振侠:“以后,除非是万不得已,千万别开鎗,你应该学会使用别的武器。”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喉际发出了一下奇异的声响。青龙又道:“越南士兵,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自小在战场上、在鎗炮声中长大的。他们精于辨认每一种不同型号的武器所发出的声响,你使用的鎗械,是他们没有的新式武器,他们一听就听出来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如今的环境之中,实在像一个白痴。他十分诚恳地道:“对不起,真对不起。” 青龙盯着他:“如果你想退缩,我倒有一条比较安全的小径,可以把你送到泰国边界去。” 原振侠又吞了一口口水。在有了刚才那样可怕的经历之后,地球上任何角落的生活,比起来都舒服得像天堂一样了! 而且,再向前去,还不知道有多少凶险在等着他,他真的可以考虑退缩。 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在他的性格之中,有一份异样的执拗。这种执拗,平时绝看不出来,在平时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甚至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也是迷惘的、不知所措的。但是一旦当他性格中的那股拗劲发作之际,那就绝不会有什么力量,可以使他回头! 所以,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不,我还是要向前去。如果你不想去,我只好尽力自己照顾自己了!” 青龙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抓了一下头发,一抓之下,抓下了一把球藻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站了起来,青龙抬头看了看天,向前指了一指,又向前走去。 当晚,他们一直走到天亮,才又见到了一个被焚烧过的村子,找到一间坍了一大半的茅屋,相约每人轮流睡两小时。原振侠一躺下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像是全都散开来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和青龙已渐渐接近了游击队活动的地区。当他们终于和一支游击队见了面时,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 这七天之中,自然有许多可以详细记述的事,例如他们两人合力对付了一整排的越南兵。 当他们遇上第一支游击队的时候,就是把那一排越南兵的武器,作为礼物送给游击队的。 在这七天之中,原振侠也迅速学会了如何在密林和沼泽之中生存,学会了如何去适应滂沱大雨,和躲避各种各样的毒蛇毒虫。他也发现,情报机构给他的“应急用品”,几乎全是没有用的。要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生存,最重要的是生存的意志,一种人与生俱来,但在文明生活中已逐渐淡忘了的、原始的、狂野的求生本能! 由于和整个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些经历就略过不提了。要说一说的是,这次经历,使得原振侠的生命历程中,添了新的一页,那经历令得他更机智、更坚强、更成熟! 他们在游击队的基地之中,受到了热烈的招待。当晚,甚至还有男女游击队员,为他们而围绕着火堆,进行了传统的舞蹈。 他们并没有耽搁,一直向前走,三天之后,已经进入了磅士卑省,那一带全是崇山峻岭。虽然越南军队,曾对山上的游击队发动了好多次猛烈的进攻,但是游击队熟悉地形,越南军队讨不了好处,除了进行严密的封锁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军事行动,所以他们的行程也容易了不少。 那一天晚上,月色出奇地好,青龙选定了过夜的地点,两人仍然采取一个睡觉,一个保持清醒的方法来休息。 在熄灭了的篝火之旁,原振侠双手抱膝,回想起这十天来的种种经历,多少次的险死还生。虽然前途如何,犹未可测,但是他对自己毅然决定不退出,感到十分骄傲。青龙闭着眼躺着,突然道:“你一直没有问我,见了杰西之后想问什么?” 原振侠淡然一笑:“那是你想问的问题,我何必问?” 青龙幽幽地长叹了一声。这十天来,原振侠对青龙的了解,自然增进了不知多少,他可以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比青龙更坚强、有着更强的斗志的人,几乎任何恶劣的环境,都不能令他屈服。这样的一个人,和这种幽幽的叹息声,本来是绝不能联在一起的。但是那一下充满了无奈、惘然和空虚的叹息声,却又偏偏是他所发出来的! 原振侠向他看去,看到青龙虽然闭着眼,但是眼皮却在颤动着,这说明他还在急速地转着念头。原振侠顺口问了一句:“想到什么了?” 青龙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又叹了一声。 在叹了一声之后,青龙睁开眼来,眼神一片迷惘:“我想起了秀珍。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莱恩上校找到她了?还是宋维找到她了?” 原振侠没有出声。当一个男人在思念他心底深处的女人之际,旁人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青龙的声音听来干涩:“我……唉,我要去问杰西的是,何以秀珍是他的妻子,而且又那么爱他,为了和他重聚,不知经历了多少……苦痛,而他会竟然表示不愿和秀珍重聚!”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这的确是不容易明白的一件事,照你们的情形来看,秀珍简直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何以杰西会不肯再见她?” 青龙陡然叫了起来,他突如其来的叫喊,把原振侠吓了老大一跳。他叫着:“杰西如果不要她,我要!我愿意以我所有的力量去爱她!” 原振侠想挥手令得他镇定一些,可是青龙的话才一出口,一边不远处,就传来了阴恻的声音:“只怕轮不到你吧!” 这一句话突然自阴暗中传来,真令得青龙和原振侠两人大吃一惊。青龙立时一跃而起,原振侠转向声音传来处,估计距离不会超过五公尺! 那发话的人,是什么时候来得离他们如此之近的?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在各种各样的经历之中,已经养成了极度的警觉,就算有一头田鼠来到了那么近,他也应该可以觉察到的。可是如今,是一个人在距离那么近处!这个人要是有恶意的话…… 原振侠想到了这里,不禁冒起一股寒意! 而随着那句话,只见一个瘦削的人影,自阴暗之中闪了出来。那人两目阴森,在月色下看来,更见可怖,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一面走出来,一面盯着青龙,冷笑着:“我早就该知道你见过她的,果然不错!” 青龙急促地喘着气:“是又怎样?” 宋维直来到面前才站定:“你把我骗到清迈去,以为我会从此找不到你?” 青龙已迅速镇定了下来:“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相反地,料定你会追来。嘿嘿!你只顾来找我,忘记会便宜了莱恩上校!” 宋维现出十分凶狠的神情,咬牙切齿地道:“不,我不会便宜他!” 由于宋维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是如此的凶狠,原振侠失声道:“你……” 宋维陡然向原振侠望来,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你以为那美国人是什么好东西?只有你这种白痴,才会给他利用!他要你深入险地来见他的朋友,他自己安然留在曼谷享福!” 原振侠坦然道:“我是自愿的!” 宋维如同夜枭一样笑了起来:“你们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两天之前,我设法把他的行踪告诉了越南军队,希望他以联合国难民专员的身分,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振侠和青龙互望了一眼,宋维有点得意洋洋:“要他到柬埔寨来,再容易也没有,我只不过暗示了一下,我知道秀珍在柬埔寨,我要去找她,他连想都没想,就跟了来了。” 他讲到这里,又向原振侠指了一指:“你还不认为被利用了?莱恩为了秀珍,就亲自来,可是找杰西,他却要你来!” 原振侠在那时,心头真的感到了一股悲哀,很有点鄙视莱恩上校的为人,一时之间,心绪惘然。他望着宋维,望着青龙,心中暗叹着:男女之间的缘分,本来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但是再奇,也奇不过这三个男人和阮秀珍之间的缘分了。 宋维本来是越南的高级军官,为了秀珍,拋弃了一切。莱恩不但身分高,而且有着一个人人欣羡的美满家庭,但是也为了秀珍,而拋弃了一切。青龙对秀珍的迷恋,倒可以理解,但是看他的情形,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深藏在心底,叫他面对着秀珍的话,只怕他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而秀珍,又不是什么圣洁的仙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且曾有过极可怕的经历! 男女之间的缘分纠缠,还有比他们之间更加奇特的吗? 在原振侠思索时,宋维又笑了起来:“莱恩就算不死,只怕也要有好久不能再自由,我算是已经铲除了他。青龙,轮到你了!” 他在这样说时,身子微微弓了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青龙看起来像是十分不经意,可是他的眼神却在告诉人,他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任何剧烈的搏斗!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们争什么?秀珍根本不把你们放在心上。她心目中,只有她的丈夫,你们再争,也没有用处!” 宋维面肉抽搐:“先争了再说!” 原振侠怒道:“你把全世界男人全杀了也没有用,甚至把杰西杀了也没有用。秀珍根本不会要你,绝不会!”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再也想不到,那么凶狠的一个人,自己几句话会令得他陡然崩溃。他在一震之下,突然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嗥叫:“那我该怎么办?那我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原振侠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宋维是这样剽悍的一个人,可是这时哭得像是一个无助的儿童一样。想起刚才青龙的长叹声,加上宋维如今的样子,原振侠心中不禁问了好几遍:情是何物! 青龙对宋维显然连半分同情也没有,在宋维嗥叫的时候,他冷冷地道:“你最好死去!” 宋维像是未曾听到诅咒一样,双手掩着脸,抽抽噎噎,痛哭不已。 青龙神情厌恶,站了起来,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们走吧,在这里多待一分钟,我怕会忍不住要呕吐了!” 原振侠对宋维的态度略有不同。他虽然憎恨宋维的为人,而且几乎死在他有毒的小刀之下,但是他倒看出,至少宋维对秀珍的爱恋十分真心。他向青龙摇了摇头,来到了宋维的面前,宋维陡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抬起了头,满面泪痕地望定了他。 原振侠低叹一声:“如果你真爱一个人,就不一定要得到她!” 宋维颤抖着:“我如果得不到,为什么要爱她?” 原振侠沉声:“得不到也可以爱,你想想,若是硬要秀珍和你在一起,她怎会快乐?” 原振侠话讲到一半,宋维已经道:“和一个那么爱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青龙在一旁,已经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和这种人多讲什么,留点气力赶路吧!” 原振侠本来是想劝宋维几句的,可是看起来也劝无可劝,只好作罢。青龙已急急向前走去,原振侠跟了上去。整夜,他们都在默默赶路,而每次回头,都可以看到宋维阴魂不散似地跟在后面……接下来的三、四天都是如此,虽然相互之间绝少讲话,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结伴而行一样。 几天下来,原振侠发现宋维适应环境的能力,还在青龙之上! 宋维可以在看来全是荒草的大地上,挖掘出烤熟了之后甜香四溢的野薯来,也可以在看起来只有稀薄泥浆的小河中,抓起又大又肥的泥鳅来。他熟悉地形,知道各种各样的快捷方式,而且精通当地不同种族的人所操的各种语言。 在那几天中,他们之间极少讲话,可是连青龙也不能不承认,有宋维在一起,他们的行程更顺利得多。宋维对越南军队的行踪,更是熟悉之极,他甚至听到了零星的鎗声,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番号的越南军队,有多少人,以及指挥官指挥作战的习惯等等。 那天傍晚时分,他们在一个隐蔽处停了下来,宋维一路上都在采摘一种不知名的山果,已有了相当数量。他先生着了一堆火,等火熄了,再把那种山果放进这炽热的余烬之中煨着,呆呆地望着那堆灰烬。 原振侠走近他,由衷地道:“越南军队失去了你,实在是一种损失。” 宋维口角牵动了一下,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并没有出声。原振侠又道:“如果抗越的柬军能够得到你的话,那比一万人还有用!” 宋维苦笑着:“谢谢你的夸奖。越南军方正出钜额的赏格,要捉我归案,柬埔寨人也不会相信一个越南人的。我是逃兵,但不是叛徒。”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并没有要劝你背叛的意思……” 他才讲到这里,宋维陡然叫了起来:“别动!谁都别动,青龙,你也别动!” 青龙这时,正在几步之外蹲在地上,宋维一叫,他陡地转过头来。原振侠看到他面上的肌肉陡然抽动了一下,在原振侠还未曾知道发生什么事之间,只见青龙一撮唇,已把他长咬在口中的、竹子削成的、十分尖锐的一枝牙签向前直射了出去。 原振侠见过他射出这种牙签的劲力和准度,若是说,青龙一射出这种牙签,可以把三公尺之内的人眼睛射瞎,原振侠绝不怀疑。 而这时,牙签显然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空地。原振侠忙看过去,只见有一条颜色十分奇特的小蛇,正自草丛中缓缓游出来。那条小蛇,只不过筷子般大小,色彩是一种浅浅的金黄色,似乎还有一点深棕色的斑纹,不容易看得真切。 可是它的头部,却形成一种大得惊人的三角形,一望而知是含有剧毒的毒蛇! 那条金黄色的毒蛇在地上游走,势子不算是十分快。比较起来,青龙射出的牙签,势子快速绝伦,一下子就射向它的蛇头部分。 牙签一射中了那条小蛇,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在至多十分之一秒之内发生的……来得如此之快,以致原振侠在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到事情发生之后,才确切知道,自然连叫喊一声之类的反应也来不及。 当时,他只是看到,牙签一射上去,就有黄色光芒一闪,那条小蛇已不见了踪影。紧接着,青龙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呼叫声,听来令人毛发直竖。等到原振侠向青龙看去时,只见那条小蛇挂在青龙的口边,看来像是它被牙签射中,就立即窜了起来,一下子就咬中了青龙的腮边,离口角不远处。 青龙仍然蹲着,他神情之惊惶,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 原振侠直到此际,才发出了“啊”的一声。而宋维就在这时,一跃向前,一伸手,捉住了那条小蛇的七寸,令得蛇口张开,又细又长的森森白牙,也就离开了青龙的脸颊。在青龙的脸颊上,有着两排七、八个小孔,也未见有什么血流出来,青龙的身子在剧烈发着抖。 小蛇被宋维捉住了七寸之后,蛇口张得老大,但是无法咬中宋维的手。它的身子反卷了过来,紧缠住了宋维的手腕。 宋维的声音之中,也充满了惊怖:“叫你别动,你逞什么能!” 青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老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有……救?” 宋维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原振侠一见这样情形,忙道:“别急,我有抗毒蛇的血清!” 中南半岛的山岭,是著名的毒蛇出没地区,所以原振侠的救急包中,有着抗毒蛇血清。他一面解下背包,为了争取时间,把背包抖开,让里面的东西全都跌出来。他一手抓起了一盒血清,一手已抓起了注射器,同时,凑近口去,想将青龙伤口中的血液吸出来……毒蛇的毒液要和血液混合了之后,才发生毒性。所以,急救被毒蛇咬的人,用口去吸伤口,是不会有害的,除非那人的肠胃之中有着伤口。 可是,原振侠才一凑近去,青龙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一伸手,就把他推了开去。 青龙的那一推,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令得原振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原振侠又惊又怒:“青龙,你……” 青龙急速地喘着气:“我一个人已够了,你看看清楚,那不是蛇!你的血清也没有用,那……那是……最毒的……东西,那……” 他讲到这里,双眼向上翻,显然喉际的肌肉已经僵硬,再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发出来的,只是一种可怕之极的“呵呵”声。 原振侠虽然听到了他的话,可是还是不顾一切,把注射针的尖端插进了盛载血清的小瓶之中。可是还未等他把血清抽进注射器之中,宋维已经道:“迟了!” 原振侠陡然一怔,向青龙看去,青龙人已经蜷缩成一团。原振侠连忙把他的头托起来,只看了一眼,就不禁抽了一口凉气。青龙已经死了! 他是一个医生,自然有一眼就判断一个人是死是活的能力。这时,他判断青龙已经死了,可是他实在无法相信那是事实! 从小蛇闪电也似窜起来咬中了青龙,到这时,其间真的连一分钟也不到,什么毒蛇的毒性,竟然如此之强烈?(虽然青龙临死之际,曾说那不是毒蛇,但这时在极度的惊骇之下,原振侠根本来不及想到那一点。) 他不是热带毒蛇的专家,但作为一个医生,在各种毒药方面的常识,自然极其丰富。他可以列举出十几种,在不到一分钟就致人于死的毒药名称来,但那全是人工的制造品。他从来也不知道,天然的毒性,也有这样剧烈的! 他呆了一呆,望向青龙的眼睛。青龙的双眼还睁得极大,眼中却已没有光采,而且瞳孔涣散,直透着死亡之气。 他再伸手按向青龙的手腕,已经没有了脉搏。他把青龙的身子放下来,用力在青龙的心口敲着,按着,再贴耳去听,心脏根本已经停止了跳动。 在他忙乱了约莫三五分钟之后,才听到宋维在一旁道:“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肯听我的话不动,我有六成把握,可以捉到‘黄色死神’。就算捉不到,被咬的也是我,可是他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原振侠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宋维仍然紧握着那蛇的七寸处。这时,他才看到,那“蛇”的蛇身两旁,他在一瞥之间,以为是棕色的花纹处,原来是许多小的脚,看来怪异莫名。 原振侠这时,才想起青龙临死前的话来,他软弱无力地问:“这……不是蛇?” 宋维摇着头:“不是蛇!” 原振侠实在无法遏制心头的激动,陡然叫了起来:“那是甚么?” 宋维仍然摇着头:“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再详尽的热带毒蛇谱中,也没有它的记载,而且它又有脚。我们的传说,它是死亡的代表,是黄色的死神。这东西极罕见,我连这次,也不过是第四次看到。这是无价之宝,配制‘归归因根’这种毒药,一定要它的毒液才行。” 原振侠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不知名的毒物,别说这时,是在荒山野岭之中,只怕在设备齐全的医院之中,也不能挽救青龙的生命! 他又转头向青龙看去,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已死了的青龙,脸色看来可怖之极。原振侠在这些日子来,和青龙之间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真不能相信,几分钟之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丧失了生命! 而令得这样机智、勇敢、非凡的一个传奇人物丧失了生命的,只是某种生来就有毒液的爬虫类低等生物! 青龙死得真是太不值得了! 原振侠难过得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双手紧紧地握着拳。 宋维道:“给我一只瓶子,我不能一直这样握着它!” 原振侠不理会他,宋维愤然拾起一只瓶子来,用牙咬开盖子,把瓶中的药丸全倒了出来,然后把那条蛇塞进去,盖上了盖子,才吁了一口气。 原振侠站起来:“把那东西给我,我要带回去化验研究!” 宋维陡然一闪身:“不行,这东西对我比你更有用,我不会给你!” 原振侠闷哼一声,一方面由于伤感,一方面由于厌恶,他没有再坚持,只是转过身去,怔怔地望着青龙的尸体,俯身把他的眼皮拉了下来。 宋维冷冷地道:“不想他的尸体喂狗,就得在离去之前把他埋掉!” 接着,他又冷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医生,我以为医生和军人一样,是见惯了死人的!” 原振侠道:“他是朋友!” 宋维继续冷笑:“朋友也好,敌人也好,死了的,就全是死人!” 原振侠难过地自语:“不知道他有什么亲人?” 当原振侠在这样自己问自己之际,他心中实在是伤感之极! 青龙是他通过了黄绢的关系认识的,而如果不是他决定了要到曼谷来,青龙也根本不会来到这里,丧生在毒蛇之口。青龙的死,和他有极直接的关系! 宋维在一边,语调仍是十分冷漠:“你别难过了,要到这里来,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看起来,他得不到秀珍,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也没有什么!” 当他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干涩之极,显然说的是别人,但道的却是他自己的心境。 原振侠没有理会他,自背囊之中取出了一条薄薄的小毯子,把青龙的尸体裹了起来,折下了一根树枝,然后在地上掘起来。土地虽然不是十分坚硬,但是树枝却显然不是挖掘泥土的工具,掘了一会,只掘出了一个浅坑,已经累得他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宋维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两件工具,是他新做成的。那是用一根粗大的竹子对半剖开,一端削得相当尖锐,就像是一柄利铲一样。他递给了原振侠一柄,原振侠一言不发,接了过来。 两人一起动手,工具又比较称手,不必多久,就掘好了一个可以放下尸体的坑。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青龙的尸体放进了坑中,又把掘出来的土填了下去。 填好之后,原振侠想把那对剖开的竹子,插在地上,作一个标志。宋维摇头道:“不必了,在这一大片土地上,不知死了多少人,没有人会来凭吊死人的。有了记号,反倒会使人把他掘出来!” 原振侠只好苦笑着,拋开了竹片。宋维拉过了一些枯草,盖在掘过的新土之上,抹了抹汗,道:“我看很快就会有大雷雨,你要在这里淋雨,还是到前面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经宋维一提,原振侠才注意到,天色浓黑得可怕,而他在挖掘土坑之际,会流那么多汗,也是由于天气十分郁闷所致。而天际也不时有闪电传来,看来非找个避雨的地方不可了。 他默默地把地上的东西又收拾进背包之中,在青龙的坟前,又站了片刻,叹了几口气,转头向宋维望去。宋维冷冷地道:“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只剩下了你和我两个人,想不到吧!” 原振侠听了,只好苦笑。 他自然早已设想过身在柬埔寨时的种种困境,但是确实未曾想到过,自己竟然会和宋维在一起!虽然比起青龙来,宋维是更好的向导,但是宋维这个人,却是原振侠绝不愿与之相处的。所以,他一听到宋维这样说,就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宋维冷笑了一声:“你可以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但是我还是要再去见杰西一次!” 原振侠没好气地问:“为什么?” 宋维抬头向天,这时,恰好有一道闪电疾打下来,映在他的脸上。令原振侠惊讶的是,他脸上神情之茫然,是前所未见的。 过了半晌,他才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活着,除了思念秀珍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事可做。一个人思念……多么无聊,不如我去找杰西,或许是为了可以和他一起,有一个共同的话题?” 原振侠不理会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宋维跟在原振侠的身边,却滔滔不绝地,向原振侠讲起有关他和秀珍在一起的一切来。原振侠在开始时,好几次喝阻他,可是宋维却全然不理,自顾自讲下去。 到后来,原振侠也不禁听出了神。宋维的叙述能力十分强,讲得又不厌其详,有时(大多数时)他的叙述,在有关秀珍的时候,简直粗鄙得令人吃惊,可是听来却也相当动人。 他真的对这个他所怀念的女人思恋异常,就这样讲着,似乎也可以使他感到极度的满足。原振侠是医生,自然可以知道,宋维的心理状态极不正常。这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发展下去,可以导致极可怕的行为,例如把他所爱的女人杀死,然后把尸体秘密藏起来之类。这种事,在记载上不是没有发生过。 在不到半小时之后,闪电更频密,雷声隆隆。宋维停止了讲述,加快脚步,原振侠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不一会,进了一个小山洞之中。 他们才一进入小山洞不久,雷声更急,雨哗哗地直淋下来。雨势之大,真是惊人,自小山洞口看出去,每次闪电一亮,分外耀目。地上的积水,像是有无数条小银蛇在乱窜一样,而远处传来的水声,更是震耳欲聋。 宋维却全然不顾雨的大小,在黑暗的山洞之中,他仍然不断讲述着他和秀珍之间的事,而且不断重复着:“这个女人是我的,要是得不到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给我也没有用!” 当他讲到了不知第几百遍之际,原振侠早已靠在岩石上睡着了。在朦胧之中,他还听得宋维在讲着:“当她的眼睛望着你的时候,永远带着泪花,水汪汪的,叫人看了有莫名的兴奋,一面要爱怜她,一面又想尽力蹂躏她……” 原振侠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当他骤然醒过来之际,是被宋维推醒的。宋维压低了声音:“有人来了,小心!” 雨虽然停了,可是雷声、闪电还在持续着,远近的水声也还没有停息。在这样的环境中,原振侠根本不可能觉察到有人走近来的声音,可是每次闪电亮起,当原振侠可以看到宋维时,都可以看到宋维的神情十分紧张,竖起耳朵向外听着。 原振侠也紧张了起来:“越南兵?” 宋维摇了摇头,又贴地听了听:“不像,来的……好象只有一个人。”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来的只是一个人,那不难对付,他也用心倾听起来。过了不一会,他也听到有人走近来的声音了,那人的脚步缓慢而沉重,有时要隔好久,才听到他一下脚步声。极其诡异,令人有毛发直竖之感。 宋维的声音疑惑之极:“怎么会?怎么会只有一个?在这样情形下,谁会一个人在赶路?”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把他那柄小刀取了出来,身子向洞口移动。到了洞口时,才转过头来:“既然只有一个人,我就可以对付得了,你先在这里别动!” 原振侠答应了一声,看到宋维无声无息地向洞外窜了出去。而那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仍然在持续着,有几下显然是那人重重地踏践了积水,所以有积水溅起来的声音。原振侠也移动着身子,到了山洞口,他也想看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外面十分黑暗,只有每当闪电亮起的一剎那间,才能看到东西。就在一次闪电之际,他看到了有一个人正摇摇晃晃向前走来,看不清他的脸。同时,他看到宋维一下子跃向那人,也就在这时,一切又回复黑暗,可是在黑暗之中,却传来了一下宋维惊怖绝伦的尖叫声! 那一下尖叫声来得如此突然,原振侠整个人都为之僵呆,他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是一下闪电,可以令他看清,那走过来的人站定了不动,宋维在那人的面前也僵立着不动,原振侠只来得及看清宋维的神情可怖之极! 宋维的手中还握着刀,在闪电亮起之际,他手中的刀,发出可怕的暗蓝色的光采来。可是他却如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盯着他面前的那个人,现出惊怖绝伦的神情来。 闪电一下就过去,原振侠无法知道宋维何以那么惊恐。他在迅速定了定神之后,连忙向前走去,他才走出了两三步,闪电又亮了起来,就在那一剎那间,他又能看清楚眼前的情形。而正是那一剎那间,他也怔住了,而且,不由自主地,也发出了一下惊怖之极的尖叫声来! 就在那一剎那间,他看清了在宋维面前的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本来他是不应该感到这样惊怖的,可是在一见之后,恐惧感却自他身体的每一处涌了出来! 那个人是青龙!是死了之后,他亲手埋葬下去的青龙! 他绝不怀疑自己曾亲手埋葬了青龙尸体一事,可是这时,青龙却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全身透湿,显然曾淋过大雨! 一个死人,竟然淋着雨走过来了! 原振侠实在无法不令自己发出尖叫声,但是在一下尖叫之后,不知道多少杂沓的念头,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时,手握有毒尖刀的宋维,离青龙极近,原振侠首先叫了出来:“宋维,后退!” 这时他已知道宋维何以呆若木鸡的原因,他生怕宋维在惊骇之余,会一刀把青龙刺死! 原振侠此际的思绪还是十分紊乱,他所想到的事,杂乱无章。大雷雨之夜,死了被埋葬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眼前…… 这一切,迅速而自然地使他联想起,另一个大雷雨之夜,宋维在美军阵地之旁,指挥进攻时看到的情景……四个被埋在土下的人,挣扎着站了起来,这四个人,宋维当时就开鎗杀了其中三个,只有一个逃脱,那就是他要寻找的杰西少校。 如今,又是被埋葬了的死人出现在眼前。原振侠绝不想他再死在刀下,所以他第一要务,就是要令宋维后退,别轻举妄动! 在他一声大喝之下,宋维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一连几个踉跄,向后退来,退到了原振侠的身边。 这时,恰好有一连串的闪电,使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青龙正向着他们,一步一步逼近来。原振侠的身子把不住发抖,但是,他还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用沙哑的声音叫了出来:“青龙,是你!” 原振侠一叫,青龙向前来的势子缓了一缓,在一片浓黑之中,听到了青龙干涩无比的声音传了过来:“天,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了?” 已经死了的、被埋葬了的青龙,不但会向前走来,而且会开口讲话! 宋维陡然叫起来:“你已经死了!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别作祟!” 青龙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死了?怎么会,我怎么会已经死了?” 原振侠陡然想了起来,眼前青龙的情形,和杰西少校是一样的,他死了,可是又活转来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心头的恐惧全部消失,代之以极度的好奇。他忙向前走去,来到了青龙的近前,一伸手,就抓住青龙的手腕。 青龙的手腕在微微发颤:“原,他说什么?说……我已经死了?” 原振侠忙道:“来,到那个山洞里去再说!” 宋维则尖叫着:“你疯了,他是一个死人……尸变,大雷雨之夜的尸变,走尸……他……” 原振侠大喝一声:“住嘴!” 他一面呼喝着,一面和青龙向山洞中走去,当他们经过宋维的身边时,宋维连滚带爬地躲了开去。进了山洞之后,原振侠把一支手电筒竖直,放在地上,仔细看着青龙。 青龙除神情迷惘之外,脸色是一种可怕的苍白。但是原振侠已作了迅速的检查,他有脉搏,有呼吸,无论如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绝不能说他是个死人。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青龙,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青龙的神情更迷惘,指着原振侠,迟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喝了太多的酒?” 原振侠用力摇头,指向他的颊边:“不!你这里,被一种剧毒的黄色小蛇咬了一口……” 在青龙的颊边,被咬的地方,伤口还在,看起来相当可怖。原振侠这样一说,青龙整个人震动了一下,面色变得更难看。 他显然已想起什么事来了,牙齿打着颤:“黄色死神,我‥‥‥被黄色死神咬中了……我……自然……已经死了,我是一个死人!” 他最后一句话,是用极难听的声音嘶叫出来的。 原振侠忙道:“不,不!你看你,好好地,怎么会是一个死人?” 青龙急速地吞咽着口水,喉结凸起,上下移动着:“没有人被黄色死神咬中了,还能活着的!” 原振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决定一切照直说:“是,你在被蛇咬中之后,不到一分钟就死了,我和宋维将你埋葬。可是你现在不是死人,你还活着!” 青龙双眼睁得极大,声音也可怖之极:“我是死人,我死了,我是死人,我……” 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处于一种极度的狂乱之中。原振侠一面大喝着,一面用力一个耳光向他打了过去:“你不是死人,你根本未曾死过!” 青龙被原振侠打得后退了一步,脸上立时现出五个血红的指印。但是他显然已经因为这一掴,而变得镇定了许多,只是急速地喘着气。 原振侠挥着手,也喘着气:“听着!你的情形和杰西一样,你们根本没有死,只是被认为死了!” 当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他心中还是一点概念也没有的。 但是就在那一剎那间,他陡然脑际如闪电也似,闪起了一个概念来。那突如其来的概念,令他兴奋得几乎讲话也无法连贯:“你……你和杰西,都中了那种蛇的毒。中毒了之后,你们其实并没有死,只是看起来像死了一样。天!这简直是医学上的奇迹,是人的生命中的奇迹,人的假死现象,可以如此逼真……你听我说,你没死,只是看起来和死了一样,在若干时间之后,你自然又活转了来!” 青龙怔怔地听着,在洞口,突然传来了宋维的声音:“医生,那只是你的假设!黄色死神还在瓶中,你可愿给他咬一口,来证实你的假设?” 宋维一直在洞口,不敢进来,直到这时才说了那几句话。原振侠陡然一怔,思路又紊乱了起来,但是他既然已有了这样的概念,自然也可以在紊乱之中,迅速理出一个头绪来。 他道:“或许,要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之下,才能令假死的现象解除。譬如说……大雷雨……在适当的时间之中,有大雷雨,就能解除假死的现象。” 青龙嗫嚅着:“你是医生,你连一个人是真死还是假死也分不出来?我已经死了,你可以说我死了又复活,不能说我没有死过!”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我说过,这是生命的一种奇迹。所谓死亡,用来判断的标准是心脏停止跳动、脑部停止活动,但是这种死亡的现象,真能表示人的生命已远离身体了吗?至少有你和杰西两个例子,可以证明那种现象不算是死亡,只是中了某种毒药之后,引起的一种反应,在大雷雨之夜,你们会‥‥‥” 宋维尖声打断了原振侠的话:“会变成活尸!” 原振侠怒视着宋维,宋维冷冷地道:“有什么不同?活人和活尸,也只不过是名称上的分别!” 原振侠十分严肃地道:“不,和普通人一样,完全正常,和我们一样,是活着的人!” 原振侠是盯着青龙说出那两句话来的。这时候,他已经了解到,在生命之中,经过了这样奇异历程的人,会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极度的恐惧感,在心中感到自己是一个死人。当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死”过时,可以和常人一样地生活,但一旦知道了之后,心理上的恐惧,会使他们以为自己是一个死人! 杰西的情形就是那样。当杰西的假死现象,在大雷雨之夜得到解除之后,他在意识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定是身受奇异经历的人,在那时的一种现象。刚才青龙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曾有过什么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要等到提醒了才知道。 杰西在当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潜意识之中,记得他爱着秀珍,所以,在潜意识的支配下,他到了西贡,和秀珍私奔。 在和秀珍私奔之后,他生活得完全和常人一样,直到他遇到了宋维,才知道自己曾经“死亡”……本来,这件事,他可能只是隐约地感到,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一旦获得了证实,他心理就负担不起这种压力。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忽然忆起了“死亡”的经历,所造成的结果,自然也是一样的。 当一个人在心底深处,认定了自己是一个死人之际,他除了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之外,实在也没有什么别的行动,可以采取的了! 原振侠感到自己在这件不可理解的怪事之中,设想已越来越多。所以他十分兴奋,他望向青龙,要使青龙恢复对自己的信心! 青龙的神情很迷惘,喃喃地道:“有这个可能吗?有可能一个人根本没有死,看起来像死人一样?心脏停止了跳动,人怎能不死呢?” 原振侠立时道:“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你自己就是例子,你曾经看起来完全像死人,甚至任何人都会把你埋葬,可是实际上你没有死,你还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到真正死了为止。心脏停止跳动,血液停止循环,脑部没有了氧,人何以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只是假死,这是一个奇特之极的现象,可以深入研究!” 原振侠讲到这里,转向宋维:“极有可能,中了‘归归因根’毒的人,都不是真死,只不过被当作死人埋葬了,没有机会醒过来,就变成真的死亡了!” 宋维摇着头:“你的假设,你自己也不会相信!” 原振侠疾声问:“那你如何解释人怎会死而复活?” 宋维仍然摇着头:“我又不是科学家,为什么要我来解释?” 原振侠挥着手:“你说过,黄色死神的毒液是配制‘归归因根’主要的原料。我相信这种毒液之中,一定有着目前医药界还不知道的一种成分,这种成分,能使人看来如同死亡一样。” 宋维冷笑:“然后,在大雷雨之夜复苏?医生,你不觉得听来像神话?” 原振侠冷静地回答:“很多神话,到后来都证明是事实,只不过在事实真相未明之际,才被当作神话。古今中外的记载中,有不少人死了之后又活转来的情形,大多数和大雷雨有关,我相信那一定也是这种成分在起作用!” 宋维一副不愿再讨论下去的样子,原振侠断然道:“那条毒蛇,可能蕴藏着人类目前还未曾知道的生命奥秘,你不能据为己有!” 宋维翻着眼,不加理睬。原振侠还想说什么,青龙突然道:“对了,如果能够让杰西知道这一切,他就会不再以为自己是个死人!” 原振侠一听得青龙这样讲,大是兴奋:“先说你自己,你觉得怎样?” 青龙道:“我很好,我和死……和我被蛇咬之前,没有甚么不同。虽然在感觉上十分怪异,但是我愿意接受你的假设,那会使我好过些。” 原振侠高兴地搓着手,青龙又道:“大雷雨显然起着一定的作用,我是想补充你的假设……大雷雨会使空气中的臭氧成分增加,能使土壤中含氮量增加,大雷雨是可以使整个空气和土地起化学变化的!” 原振侠连声道:“对,对!自然,大雷雨的时候,极可能还有不为人所知的化学变化进行着。这种化学变化,和导致人假死的成分发生作用,假死的现象就解除了!” 青龙连连点着头,宋维陡然哈哈大笑起来:“未知数又增加了一个,方程式越来越难解了!” 原振侠心中十分生气,他不知如何对付这个无赖才好。青龙却冷笑了一声:“宋维,当杰西明白了他自己不是死人之后,他就会恢复信心,重新和秀珍在一起,你完全绝望了!” 青龙这时,已完全恢复了正常,所讲的话,也恰到好处地把宋维激成了狂怒,宋维一声怪吼,向他直扑了过来。青龙早有准备,身子一闪,就避开了他的一扑,宋维收不住势子,整个人向洞壁的岩石上撞了过去。当他撞向岩石之际,突然传出了一下并不是太强烈的玻璃破裂声,紧接着,宋维身子向上一挺,尖叫了起来:“黄色死神!” 随着他的尖叫,一条金黄色的小蛇,极快地自他的衣襟之中疾窜了出来,窜向洞口,不等任何人来得及有反应,就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原振侠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宋维把名称叫作“黄色死神”的毒蛇,放进一只玻璃瓶中,由于这种毒蛇,极其珍罕难得,所以他把玻璃瓶藏在身上。而刚才,当他因为收势不住而撞向洞壁时,把玻璃瓶撞破了。 玻璃瓶撞破之后,毒蛇自然得到自由。它在宋维的身上咬了一口之后,就窜逃了出来,逃走了! 事情是在一剎那之间发生的,连青龙也绝未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他不自禁地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原振侠向宋维望去,宋维在大口喘着气,望向原振侠,声音发着抖:“我不会死,是不是?我……就算死了,也会活回来?” 他刚才还一点都不相信原振侠的假设,但这时,却用求救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来到了他的面前,宋维一伸手,用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厉声叫:“告诉我,我不会死!” 原振侠震慑于世事的瞬息万变:“如果我的假设不错,你‥‥‥只会假死,而在大雷雨之中,你假死的现象会解除!” 宋维尖声叫着:“大雷雨,天,快打雷,快下雨,快来大雷雨……” 他不叫,原振侠倒也不注意,他一叫,原振侠才觉察到,久已没有什么雷声了,天际的闪电,似乎也停止了。 宋维还在不断叫着,叫声令人毛发直竖。但是他还没有叫了多久,喉际一阵“咯咯”声,头向旁一侧,整个人就倒了下来。 青龙又惊叫了一声:“我当时的情形,就……就是这样子?” 原振侠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检查着宋维……脉搏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脏不再跳动,身体在渐渐地冷却,宋维已经是一个百分之一百的死人。 尽管有青龙的例子在前,原振侠仍然无法不说,宋维已经是一个死人。 原振侠缓缓直起身来。青龙俯身,以他的经验去检查宋维,然后抬起头来:“你说这是一种假死的现象?” 原振侠苦笑:“我……不知道,但是若干小时之前,你的情形和他完全一样!” 青龙“飕”地吸了一口气:“那……我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原振侠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如今发生的情形,简直不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说得明白的。在人类的语言之中,活就是活,死就是死,而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一个明明是死人,而又会活过来的人。人类语言之中,无法形容这种情形的原因也十分简单,因为人类的生活之中,根本没有这种情形发生过! 可是如今,这种情形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原振侠是一个医生,一个毕生从事研究人类生命奥秘的专家,而这时,原振侠似乎不得不承认,他对人类生命的奥秘,所知实在不多。 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惧的一种现象,莫过于死亡。如今发生的事实,至少可以使医学上对死亡另下定义。而原振侠也可以从已发生的事中,归纳出一个从未为人发现过的公式来,这个公式是: 在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前一个某种情形,所知的是中了“黄色死神”的剧毒;而后一个“某种情形”,则是大雷雨。 大雷雨是不是能令已经死亡的……或者只是人体产生某种变化,并不能称为死亡的宋维活过来呢?原振侠真希望大雷雨赶快降临! 青龙蜷缩在山洞的一角,一动也不动,显然他的思绪同样紊乱,想的是和原振侠同一个问题。原振侠走到了山洞外面,他不禁怔了一怔,外面的地面上仍然有着积水,有不少积水汇成了小小的水流,在向低洼地方流窜着。可是天空上,乌云正在迅速散开,月明星稀,只有在极远的天边,才有一点微弱的闪电还在持续闪动。 天晴了! 原振侠希望有大雷雨,可是天晴了! 他呆立了一回,又回到了山洞之中,青龙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原振侠来到了宋维的面前,看到他的眼睁得极大,僵凝的神情之中,充满了恐惧。原振侠一面把宋维的眼皮抚了下来,一面再就他医生的专业知识,对宋维作了检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多余的,全世界任何医生都会同意,宋维已经死了,生命已离他而去,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当原振侠在这样做的时候,青龙的身子发着抖,声音也发着颤:“我……也曾这样?” 原振侠沉声答:“是!” 青龙又颤声道:“那我……真是……死过,我曾经是一个死人!”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显得十分恐惧。尽管他是一个十分坚强勇敢的人,可是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人人如此,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想了一想,才道:“古今中外,有许多人死了之后又复活的记载,最显著的一件,可以说是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复活了。” 青龙震动了一下:“当时……不知道有没有大雷雨?” 原振侠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地道:“中国笔记之中,更记载着很多死而复活的事例,倒有很多是和雷雨有关的。” 青龙苦涩地道:“甚至西洋小说和电影中的科学怪人,也是在大雷雨之中,获得了生命的!” 原振侠尽量想使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在中国古代的笔记之中,死而复生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曾置身在‘阴曹地府’之中,照样有城郭人物,热闹得很,也有机会见到已经死了的亲人,你刚才有没有这种经历?” 青龙瞪了原振侠一眼:“开什么玩笑!”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并不是开玩笑。青龙这才道出:“没有。” 青龙在顿了一顿之后,才又道:“我就像是喝了过量的酒,或是中了麻醉药一样,一下子就完全没有了知觉。直到又醒‥‥‥又活过来。” 原振侠又道:“近代有不少医学界的人士,搜集死而复生的人的经历。当然,这些人的‘死亡’时间,大都极短。有一个不可解释的现象是,这些死而复生的人,经历大体相同。” 青龙闷闷地道:“我知道,有好几本书专门记述着这种现象。他们大都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十分光亮的光环,有的甚至听到了音乐声。可是对不起,我无法提供这样的经历。” 原振侠道:“那自然是由于令你看来像死亡的原因,和所有的人都不同之故。” 青龙闷哼了一声,和原振侠两人一起向宋维看去,宋维一点没有复活的迹象。 青龙道:“天晴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青龙又道:“或许,我们应该把他埋起来。” 把一个自己希望复活而且极有可能复活的人,埋到土下去,这听起来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事。但既然前有杰西,后有青龙,都是被埋到了土中之后,又在大雷雨之中复活的,那么青龙的提议自然也有道理。 原振侠点了点头,和青龙一起抬着宋维出去。大雨之后,泥土十分松软,要挖掘一个坑,亦不是太困难的事。 掘好了坑之后,原振侠和青龙又犹豫了一下,才把宋维放进坑去,又把泥土掩上。 然后,他们两人都不说话,又回到了山洞之中。原振侠不知道青龙有没有睡过,他自己朦朦胧胧睡了一会,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一睁开眼来,阳光耀目,竟然是一个罕见的大晴天。 他连忙走出山洞去,看到青龙怔怔地站在土堆边上,昨晚掘起来的泥土,在阳光下,表面的一层已经干得发白了。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喃喃地道:“照天气的情形看来,短期内不会有大雷雨!” 原振侠抬头,看到了万里无云的碧天,烈日当空,他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我们总要等候下去!” 青龙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意原振侠的说法,而他们也真的等候下去,一连等了三天。 三天都是晴天,他们几乎未曾离开过那个下面埋着宋维的土堆半步。 可是那个土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绝不见土堆翻动,宋维自土中冒出来。而且,三天烈日曝晒的结果,土堆上的土早已变硬了。 他们两人互望着,青龙喃喃地道:“三天了,看起来还不像会下大雷雨。我实在无法相信,人在埋在地下三天之后还能复活!”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掘起来看看?” 看来青龙也正有这个意思,立时点头,而且开始行动。他们掩埋上去的土,本就不是十分结实,要掘开来是轻而易举之事。土块才一被翻开,一股中人欲呕的腐臭味就扑鼻而来,令得他们必须用布把口鼻扎了起来。 等到他们看到了宋维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住了。热带气候使尸体特别容易腐烂,宋维的身体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看起来可怖之极!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向后退出了几步。在那一剎那间,他们两人想到的问题,全是一致的,是以他们的神情也同样骇然。他们所想到的是,如果宋维以这种腐烂变了形的尸体复活,那实在是可怖之极的事情! 在退开了之后,他们都急速地喘着气。然后,青龙首先道:“他……绝不会再活了,就算再有大雷雨,他也不会再活了!” 原振侠的心中十分乱,他又想到,他的“公式”,似乎还应该加一个未知数进去,变成这样: 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内,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把未知数代进这个“公式”去,那就是:中了“黄色死神”的剧毒,在不超过十二小时之内,在大雷雨之下,可以复活。,真正死了,再也不能复活了! 原振侠站立着不动,青龙叹声道:“如果不是那场大雷雨,我这时……也和他一样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古人说,生死由天,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青龙陡然冲动起来,把掘起来的土又一起掩了上去,一面叫着:“你已经死了,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原振侠并没有阻止他的行动,宋维不会再活过来,这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他们在天黑之前离开,继续前进。 在他们继续前进的道路上,到了第三天,天际又乌云密布,不到天黑,就昏暗如晦。当他们冲进一个可以避雨的小茅寮之际,雷声连珠似地响起,大雨倾盆,又是一场大雷雨来临了。 两人都不出声,过了很久,青龙才道:“宋维还是不会活过来的!”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是的,不会再活,时间过了太久了。生命无法再在他的身体之上重现……他死了。” 青龙的面肉忽然抽搐了几下,那自然是他想到了,如果生命忽然在一个腐烂了的身体中重现,那将会是一个如何可怖的情形?而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察看着他自己身子的各部分。他那种举动,看在原振侠的眼中,有毛发悚然之感。 青龙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的轻声来,过了好久,才道:“现在……我知道杰西少校,为什么把自己隐藏在那么可怕的地方,而不愿意回复他美国公民的身分,去和他那动人的妻子团圆了!” 原振侠抿着嘴,没有说什么,他早已估计到,那是杰西在明白了自己的遭遇之后,心理上一种极度的恐惧所造成的变态。这种心理的变态,像杰西那样,还算是轻微的,要是严重起来,可以达成真正的死亡! 原振侠没有表示他心中所想的意见。青龙又长叹了一声:“杰西认为他自己是死人……如果他确知自己是死人,那倒也好了。最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是介乎死人和活人之间的一种存在、一个怪物、一个新科学怪人。” 青龙讲到后来,声音变得十分尖厉,即使是雷声和雨声,也掩不住他那种凄厉的语音,听起来给人以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原振侠忍不住问:“你呢?现在,你心里怎么想,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 青龙呆了好一会,才缓缓地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你别胡思乱想了!你好好地活着,只不过遇到了一次意外罢了!” 青龙漠然道:“我就是弄不清这一点,是由于意外我才能活着?如果没有那场大雷雨……” 他的语调越来越是漠然,原振侠不禁叹了一口气。青龙是他见过的人之中,性格坚强到少有的人物,尚且在心理上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压力,难怪杰西会变得失常。他也想到,在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如何消除他心理上的压力? 那场大雷雨下得并不很久,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青龙和原振侠也没有进一步讨论什么。 雨停后,他们继续前进,在大多数的情形下,两人之间也保持着沉默,原振侠只是在想,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在过去的三天之中,他们曾和几股游击队接触过,也确实知道了在一股规模相当大的抗越游击队之中,确然有一个白种人在。所以,和杰西见面,已不是虚无飘渺的事,而是可以达到的目标了。 终于,在又过了两天之后的黄昏时分,当他们正在丛林中的小路之中,觅途前进之际,陡然听到了“飕飕”两声,有两枝镖枪带着雪亮锋锐的枪头,自树上飞射而下,交叉插在他们的面前,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连忙站定,只见陡然之间,自树上跃下来、自草丛中冒出来,以及在想象不到的隐蔽之处,突然之间出现至少有二、三十个人之多。这些人的手中,有的抓着十分原始的武器……一种半弯形的利刀,也有人持着新型的冲锋鎗。 青龙立时高举只手,急速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和身分。一个年轻人越众而出,问:“你们是来找少校的?可是少校说过,他不见任何外人!” 原振侠沉声道:“他不见别人可以,必须见我们!” 由于原振侠说得十分坚决,那游击队领袖侧着头向他望来。原振侠又道:“你只消去告诉他,只有我们才可以告诉他,他是什么!” 那年轻的首领一脸疑惑,把原振侠的话,重复了一遍,道:“是不是那样说?” 原振侠点头:“对,你去对他说说,他一定会见我们,我们可以等!” 首领又迟疑了一下,才挥了挥手,他自己带着几个人先向前走去,其余的人围着原振侠和青龙向前走。不一会,就走进了一个山坳之中。 一进入那个山坳,就可以看到山坳中,聚居着不少人,甚至有老弱妇女,都住在十分简陋的、临时建成的寮屋之中。 两人在游击队员的看守之下,进入了一间比较宽敞的寮屋,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听得外面的游击队员不断有立正、敬礼的声音。接着,门推开,一个身形高大,而且也颇为英俊,可是神情却显得极度忧郁的白种男人,先在门口呆了一呆,然后,慢慢走了进来,目光在原振侠和青龙身上盘旋着。 那白种男人一走进来,原振侠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那当然就是杰西少校!这时杰西少校所过的生活,当然不会如意,他胡子满腮,神情忧郁,而且瘦削,但是这自掩不了他那种英俊的神采,他实在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 可以想象,当他生活正常的时候,穿起崭新的军官制服时,风采是如何动人。阮秀珍会对他爱得那么深,是可以想象的事。 三个人都互相打量着,不出声。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了杰西少校,原振侠的心中,实在是感慨万千。而青龙则盯视着杰西少校,这个和他有过相同遭遇的人,像是想在他的身上,看出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来。 所以,三个人之中,还是杰西少校最先开口。他摊了摊手,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十分焦切的神情,他一开口就问:“你们知道我是什么?” 一般来说,问题应该是“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可是杰西却忽略去了那个“人”字。 青龙的口唇掀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原振侠却用十分肯定的声音道:“是,你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 杰西现出了极可哀的神色来:“或许你们不知道……” 原振侠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完全知道,我们是莱恩上校的好朋友,也认识彩云,更和宋维长时间在一起。所以对你的一切,我们都再清楚也没有!” 杰西少校苍白的脸变得更苍白,口唇剧烈地抖动着:“那么,你们已经知道,我是一个死人了?”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是呜咽的,他又道:“如果我真是一个死人……那倒好了!” 杰西这时的情形,和原振侠所料想的完全一样,所以原振侠也并不感到什么意外,他一指青龙:“这位朋友,和你有过同样的经历!” 杰西一震,望向青龙。原振侠又道:“是我把他埋葬的,然后,在大雷雨之夜,他从土中冒出来,你能说他是死人吗?他是一个正常的活人。杰西先生,我相信你到任何设备齐全的医院之中去检验……” 原振侠本来想说,不论在什么样严格的检查之下,他都会是一个正常的人。可是杰西只听到了一半,陡然尖叫了起来,他的叫声之中充满了恐惧:“不,不!我不要接受任何检查,我不要像科学怪人一样给人解剖,我不要,我不要!” 杰西毫无疑问是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因为他一面叫着,一面已转过身,向外疾冲了出去!这一点,倒是原振侠没有想到的,他连忙扑过去,在他的身后把他拦腰抱住,急道:“好,不检查,不检查!” 杰西喘着气,转过身来:“我知道你们的来意,要劝我回美国去。你们要知道,我是一个有死亡记录的人,万一又出现了,我能避免检查吗?”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杰西说的是事实,而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他怕检查出来的结果,他自己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一点,是原振侠以前所未曾想到的。那不单是心理上的问题了,事实上,真的有可能,在彻底的检查下,查出他不知是甚么来! 原振侠向青龙望去,青龙也现出骇然之极的神色来:“我也不会接受任何检查,不会……因为我怕知道……真正的结果!” 杰西连声道:“是!是!” 原振侠按着杰西,令他坐下来,然后,详详细细地向杰西讲述自己的假设和“公式”,杰西十分用心地倾听着他的话。 等到原振侠讲完,杰西急速地摇着头:“这一切,只不过是你的假设!” 原振侠还想解释一下,可是杰西接着又道:“事实上,我和他……”他指着青龙:“都曾死过,你总不能否定这一点。” 原振侠沉声道:“那只是一种看来像死亡的现象!” 青龙在这时,插了一句口:“既然看来像死亡,就是死亡!” 原振侠对这一点,倒也无法反驳。杰西的声音听来十分哀伤:“现在你知道我们的真正问题是什么了?我们曾死过,后来又……活了。虽然我们现在看来和常人一样,但是我们的身体组织发生了什么变化,谁也不知道!” 原振侠仍然坚持着:“详细的检查……” 他的话才讲了一半,青龙和杰西已一起尖叫了起来:“我不要做实验室中的白老鼠!” 他们的叫声之中,充满了异样的恐惧,令得原振侠也不禁肃然,无法不同情他们。 他们使用了“白老鼠”这样的字眼。的确,有过他们这样奇异经历的人,一定会成为研究的对象,全世界的医学界人士的目光,都会集中在他们的身上! 虽然,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至于把他们弄成一小块一小块来研究,但是抽他们的血和骨髓,以至他们的肌肉和皮肤,甚至取得他们的骨骼,是难免的了。当然,他们还会接受各种光线的照射,各种仪器的测试,他们将再无自由可言,他们绝无法再过正常的生活,他们只是“白老鼠”,不折不扣的实验品! 原振侠完全可以了解他们的心情,可是作为一个医生,这两个人,对他来说,是解开生命奥秘之谜的唯一例子,活生生研究的实例。若是就这样放过他们,那是人类科学上的极大损失!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凝视着青龙,又凝视着杰西。 而青龙和杰西两人,又不约而同,尖声叫了起来:“你为甚么看着我们?你为什么用这样古怪的眼光看着我们?你……” 说到这里,两人一起喘起气来,但他们还是叫着:“你‥‥‥你心中是不是在想,怎样研究我们,怎样把我们当实验品?”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是的,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或许可以解释人类生命之谜!” 杰西又怒又惊:“让人类的生命继续成谜好了,为什么要解开它?” 青龙也叫道:“别把我们看得那么伟大,我只是我,可不愿为人类作牺牲!” 他说到这里,直指着原振侠:“我会留在这里,和杰西在一起,再也不会和知道我底细的人在一起。就算你把我的秘密宣扬出去,也不会有人可以找得到我!” 青龙在这样叫着的时候,面肉扭曲到可怕的程度,不但显示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也显示了他的决心。原振侠在这些日子来,很了解青龙的性格,知道再对他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了。于是,他转向杰西:“杰西先生,你呢?你可知道秀珍是多么爱你?她和你们的孩子,难道你一点不想念他们?” 原振侠的话,令得杰西整个人都震动了起来。 原振侠又道:“你可知道秀珍为了寻找你,经了多大的苦楚?如果你还是人,就不该躲着她,拿出勇气来,回复你自己的身分,去见她!” 原振侠的话说得极诚恳,也十分有震撼力。可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他的话才一出口,杰西就陡然大声狂笑了起来。 杰西一面笑着,一面重复着原振侠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还是人!如果我还是人!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人!” 原振侠陡然提高了声音:“就算你根本不是人,你也应该‥‥‥” 原振侠是面对着杰西在讲话的,而且他必须劝服杰西,所以全神贯注在杰西的身上。自然,他绝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会有意外发生的。所以,当他突然感到脑后一下重击之际,他在昏过去之前,脑际只是闪过了青龙的名字,知道那一击是来自青龙的,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他又有了知觉之际,后脑上还传来一阵阵刺痛。他先是感到有无数雨点洒向他,然后,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发现他自己正在野外的一株大树下。雨势相当大,那株大树全然不足以避雨,他被雨一淋,清醒了许多,四面看看,想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处凸出的山崖,就奔了过去,才奔了一步,在他的身上,就跌下了一样东西来。他低头一看,那是一个油纸包。 原振侠不知那是什么,立时拾了起来,奔到了那山崖之下,才喘了一口气,想起了昏迷不醒之前的事。虽然眼前一个人都没有,可是他还是叫了起来:“青龙!杰西!” 他叫了几声,一点回音也没有,定了定神,把手中那个油纸包拆了开来,里面是写满了字的纸张。当他把纸上写的看完之后,他不禁呆了半晌,那是一封信,是青龙和杰西联名写给他的。 以下,就是青龙和杰西联名给原振侠的信: 原,当我发现你的话有可能打动杰西的时候,我出手把你打昏了过去。我必须这样做,杰西的动摇也只不过是一时间的事,如果他真的听了你的话,他一定会后悔不已。 当你醒来,看到这封信时,你已经在至少一百里之外。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又利用了麻醉药,使你继续昏迷,然后,尽可能把你送到遥远的地方去。当我们挑出最可靠的人送你出去,算准了在你醒过来之前离去的同时,我们正向相反的方向前进,所以离你更远。你根本不必尝试来找我们,不但找不到,而且我们又吩咐下来,再有人来找我们的,一定是越南人的奸细,所有的游击队员,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来找我们的人,唯有这样的安排,我们才是安全的。 我们不愿听从你的意见的理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但由于你没有我们同样的经历,所以其实也无法知道,我们心理上的恐惧是如何之甚。杰西为什么会怕大雷雨,就是因为不知道在再一次大雷雨中,我们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在我们的身上,已经发生过一次变化,我们不想明白原因。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好在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情形下“活”下去。朋友,我们永别了。杰西说他也爱秀珍,但是他实在无法再和秀珍在一起,无法作为一个正常人再活下去。愿你千万不要有与我们同样可怕的经历,千万不要。 信末,是青龙和杰西两人的签名。 原振侠看了这封信后,呆了好久,以致大雨是在什么时候停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杰西和青龙两人,如果下定了决心要躲起来的话,那么,真的不会再有什么人可以找到他们了。 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怅然,过了好久,才镇定了下来,辨别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发现那是三天前经过的,就在宋维埋骨的不远处。 他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到宋维埋葬的地方,去看一看! 他认定了方向,几小时后,就找到了那个山洞。他用一根粗树枝掘开了泥土,宋维的尸体更加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宋维并没有复活,真正死了。原振侠忍住了恶心,又将他埋了起来,然后,他开始回程,向泰国的边界进发。 他又经历了十来天可怕的旅程,只有他一个人。幸好他在宋维和青龙那里,学会了如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求生的方法,如果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话,他早已消失在丛林、山地或是沼泽之中了。 在这十多天中,他一直在想着发生在杰西和青龙身上的事,而心中也迷惑得难以解得开谜团。他理解到,青龙和杰西的恐惧,未必只是心理上的毛病,可能在生理上,他们也感到有点与以前不同之处,只不过他们没有讲出来而已。 所以,也大有可能,在经过了死亡/复活的过程之后,他们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人,和普通人有着根本不同的另一种人,这也正是他们感到恐惧的根源! 当他终于越过了边界,又进入泰国境内之时,他倒也有死里逃生的复活之感。 两天之后,原振侠到了曼谷,他在途中,已经知道了莱恩上校的大新闻。莱恩上校被宋维所骗,不顾一切地进入柬埔寨境内去找秀珍,不到三天就被逮捕。他的联合国难民专员的身分救了他,越南军队把他驱逐了出来,他自然受到了谴责。 原振侠一到曼谷,就到莱恩的住所去,可是他没有见到莱恩,只见到了彩云。而且,屋子中一片凌乱,显然是已准备搬迁。 彩云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很憔悴,但依然不失是一个美人胚子。她并没有哭,只是淡然告诉原振侠:“我和他离婚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在哪里?” 彩云撇了撇嘴:“不知道,他自动辞职,说是要尽他的余年,去找秀珍。”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么,秀珍又在哪里?” 彩云缓缓摇着头道:“不知道,她像是消失了一样,我看莱恩找不到她。其实,我也很想再见见她……问问她……如何才可以令得男人……对她这样神魂颠倒?” 彩云说到后来,眼睛又不禁红了起来。原振侠再长叹一声:“其实……任何女人都不会有这样的秘诀……那只不过是缘分,奇妙的缘分!” 彩云的声音更伤感:“缘分?我不相信。难道我和莱恩之间,没有缘分?” 原振侠摊着双手:“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这问题有答案,缘分也称不上奇妙了。” 彩云默然半晌,才道:“你见到了杰西没有?他怎么样了?他的事……” 原振侠只好含糊地应着:“见到了,他的事,根本是误会。而且,秀珍也不见得那么迷人,杰西对她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彩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彷佛有报了仇似的痛快。原振侠告辞之后,连走了几家酒吧,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莱恩。 莱恩上校的样子,变得几乎认不出来,十足是一个就会醉死在下级酒吧中的酒鬼。他甚至认不出原振侠来,口中只是满嘴地念着:“秀珍,秀珍……” 原振侠望着他,难过地摇着头,他陪了莱恩几天,莱恩一直没有从酒精的麻醉之中醒过来。一直到莱恩在美国的亲人赶到,把他送到了医院之后的第三天,莱恩才算是醒了过来。 在医院的病床上,莱恩双眼失神,问:“见到秀珍没有?她……她……”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莱恩先生,你可以尽你一切力量去找秀珍,告诉她,杰西已经……死了。如果你爱秀珍,可以毫无顾忌向她示爱!” 莱恩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兴奋得全身发抖,而原振侠已不愿再和他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原振侠并不介意自己说了一个谎,因为他知道,杰西是再也不会在人前出现的了。莱恩既然这样迷恋着秀珍,让他找到秀珍之后,去发展他的爱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并没有在曼谷再逗留,就回到了家中。那一段经历,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 不多久之后,原振侠参加了一个有世界各地来的医学权威参加的座谈会,座谈会的主题,环绕着人类生命的奥秘。在座谈会快结束的时候,才轮到原振侠这个并非权威的医生发言。 原振侠的发言才一开始,就引起了极其剧烈的反应,有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发怒。因为原振侠一开始就道:“现代医学上,对于一个人死亡的定义,有修正的必要。在被确认为死亡的情形之下,有的人其实并没有死,在某种情形下,可能复生!” 座中有人尖叫:“请举例说明,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死人会复生?” 原振侠答:“至少有一种情形,是可以肯定的!” 在众人的呼叫嘈杂声中,原振侠大声叫了出来:“这种情形是大雷雨!” 座中的轰笑声,简直是震耳欲聋的。原振侠涨红了脸,大声疾呼:“别笑!我们对人类生命的奥秘,所知实在太少。对大雷雨,各位又知道多少?大雷雨会造成什么变化,有人能讲得出来吗?我的经历是……” 原振侠没有机会讲出他的经历,因为轰笑声把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一个看来十分有资格的长者,来到他的身边,拍着他的肩:“小伙子,你还是改行当幻想家吧,那比较适合!” 原振侠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无法说服那些医学权威的。虽然人类的医学水准还那么低,别说各种癌症了,连简单的伤风感冒,也还没有确实的医治方法,可是医学权威是那么自满,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致力于查究“黄色死神”的来历。 可是,原振侠问了许多热带毒蛇专家,他们都连听也未曾听说过,在小宝图书馆如此丰富的藏书之中,也找不到这种毒蛇的记录。当然,在宋维的家乡,一定有人知道的,但宋维说过,那是他们一族最高的秘密,他没有法子探究得到的。 原振侠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那个公式,虽然是他的假设,但至少有两个例子,是证明他的公式可以成立的: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个特定时间内,在某种环境之中,可以复活。 三个未知数!人类生命的奥秘实在太复杂了,三个未知数,算是什么呢?原振侠只好叹息。 若干日之后,原振侠忽然接到黄绢打来的电话。黄绢在电话中,用相当恼怒的声音责问他:“你把我的人怎么了?我要他帮助你,你们是一起进入柬埔寨的,他怎么失踪了?” 原振侠用苦涩的声音回答:“他……你说的是青龙?他遭到了一点意外……” 黄绢的声音仍然愤怒:“什么意外?他是我们在中南半岛最好的人,他现在在哪里?” 原振侠叹了一声:“不知道,我想……不会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 黄绢停了半晌,才道:“说真的,原,你那次到柬国去,目的是什么?” 原振侠声音之中,充满了茫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黄绢又沉默了片刻,才突然挂断了电话。 说起长途电话,除了黄绢以外,还有一个人,更不断地打电话给原振侠,那是莱恩。 莱恩的电话,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我还没有找到秀珍,还没有……” 接着,就是一阵近乎呜咽的、痛苦莫名的声音。 秀珍到哪里去了呢?原振侠也不时想着。可是他知道,一个人要消失到再也不和熟人相见,绝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世界如此之大,要躲起来,真是太容易了,杰西和青龙不是也等于在世上消失了吗? 原振侠略感遗憾的是,虽然在各个不同人的叙述之中,他对这位阮秀珍女士,知道得十分多,可是他却始终未曾见过她。自然,他也无法知道,秀珍和那些迷恋她的男人之间的缘分,是怎么一回事? (完) post by a.l.f 炽天使书城收集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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