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



                作者:倪匡
             第一部:借尸还魂
  湖水很蓝。也很平静。那是一个小湖,在一片丘陵地带之中,丘陵光秃,看来很丑恶,所以更衬托出湖水的秀丽,湖的一边,满是浮萍,在几片大浮萍上,有几只才脱了长尾的小青蛙,在跳跳去。湖边有很多人,那是一个假日,有人在湖边野餐,也有人在湖边嬉戏,一个年轻的教师,带着十几个学生,作郊外旅行。
  十一二岁的孩子,几乎毫无例外地都喜欢捉一些小生物回去饲养,那年轻教师带领的十几个学生,恰恰全是这个年龄,他们纷纷踏进了湖水之中,胆子大的,还来到湖水齐腰深,弯着身,摸着湖泥中的鱼儿。
  他们嬉笑着,互相泼着水,有的捉到了青蛙,有的网到了蝌蚪。其中一个学生,胆子最大,他不停地向前走着,等到湖水来到了他胸前的时候,他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向下沉了下去。他立时大声叫嚷了起来,他叫了两声,整个人都沉到湖中去了!湖边的所有人都慌乱起来,那年轻教师连忙跳进湖中,他是游泳的能手,游到了那孩子出事的地点,潜进水中,将孩子救了起来。
  那孩子已经灌饱了湖水,被救到岸上之后,经过了一阵人工呼吸,吐出了水,醒了过来。
  旅行当然中止,有人借出了车辆,由那位教师送学生到医院去,在医院中经过了医生的检查,认为孩子除了受惊之外,并没有什么,于是,教师陪伴着孩子回到了家中。
  那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
  那位年轻的教师,现在,坐在我的对面,向我讲述着当日所发生的事,我耐着性子听。
  其实,我的心中已经很不耐烦了。
  我并不认识那位教师,而他之所以能来见我,是因为小郭的一个电话,小郭在电话中告诉我,说是有一个人,有一个荒诞得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故事,要讲给我听,他问我有没有兴趣。
  如果真有荒诞透顶的故事,我一定有兴趣洗耳恭听,而且,我还希望故事越是荒诞越好。
  于是,那位年轻教师就来了,他先自我介绍,他今年二十四岁,名字是江建,职业是教师。
  我在才一见到他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上,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忧虑神色,还以为一可以听到一个很古怪的故事。
  可是,他讲了半小时,就只讲了他如何在那小湖之中将一位遇到意外的学生救了出来。
  那实在算不得什么荒诞的故事,甚至于不能算是故事那只是件十分普通的事,如果它的结局,是那个孩子竟然不治身死,那位教师可能引起听者的一阵唏嘘。那也不算是什么大新闻,无知孩子童,嘻水丧命的事,常可以在报上见到。
  他一面说,一面还望定了我,像是迫切地希望我曾有什么热烈的反应。但是我却已老实不客气地,呵欠连连。当他讲了一个段落之后,我又打了一个呵欠:“那很好,你将他救起来了!”
  这纯粹是一句礼貌上的敷衍话,而他也似乎看出了我对他的叙述,没有多大的兴趣,所以他急忙道:“可是,怪事就来了。”
  我勉强忍住了一个呵欠:“请说。”
  他直了直身子:“我将王振源——这就是那个学生的名字——救了起来之后。本来已没有什么事了,可是,可是——”
  我懒详洋地道:“你应该说到怪事了。”
  “是的!是的!”对于我不客气的催促,这位年轻的教师多少有点尴尬,他连声答应着,然后道:“在这几天中,我发现王振源变了。”“变了”我多少有点兴趣了,“变得怎样?”“他变得,唉,我说不上来,但是我是他老式,我教了他三年,我可以察觉到他的变化,我觉得他好象,好象不是王振源。”
  我皱着眉,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但是他却忽然大声了起来。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那表示他讲的话,是在鼓足了勇气之下,讲出来的,他道:“卫先生,你相信借尸还魂这样的事么?”我呆了一呆,在那刹那间,我几乎失声轰笑!(一九八六年按,卫斯理的见识,不断进步,二十年之前他听到借尸还魂会笑,现在听便不会笑,而且可以肯定真有那样的事。)但是我却并没有笑,因为我想到,我刚才还在嫌江建所讲的一切太乏味,现在,他忽然提及“借尸还魂”那样惊险刺激,神秘怪诞兼而有之的事情来,我正应该表示欢迎才是,如何可以去笑他?但是,我还是要花很大的力量,才能使我自己不笑出声来。
  因为,无论如何,“借尸还魂”这样的事,经过一个年轻教师的口,用那样郑重的态度说出来,总是滑稽的事情。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我自然听过的,世界各国都有样的传说,但大都发生在很久以,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学生——”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江建已经急不及待地道:“是的,王振源,他已不再是王振源,我的意思,他在我从湖水中救上来时,已经死了,而我救活的,却是另一个人,虽然那人是王振源。”他讲得十分混乱,但我却用心听着。这的确是一件十分乱的事,不可能用正常的语言,将之清楚他说出来。我想了一想,才又道:“我明白了,你救活了王振源但他已变成了另一个人,是有另一个人的灵魂,进入了他的肉体之内,你是不是想那样说?”
  “可以说是!”“请你肯定答复我!”我也提高了声音。江建叹了一声:“我实在很难肯定!”
  我有点发怒:“那有什么难肯定的,如果有他人的灵魂,进入他的肉体之中,那么,他就不会以为自己是王振源,他会讲另一个人的话,他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现在是不是这样?”
  江建摇着头:“不是!”
  借尸还魂;是江建提出来的,而如果真有借尸还魂那样的事,那么情形就该如我所说的那样。虽然,我也根本未曾见过借尸还魂那样的事(谁见过?),但是一切传说中的借尸还魂,就是那样子的,但江建又说不是!
  我瞪大了眼,望定了他,他搔着头:“卫先生,请你替我想一想,我该怎样说才好……嗯……我该说,他忽然是他自己,忽然不是。”
  “什么意思?”
  “我……举一个例子来说,那天上国文课,我叫他背一段课文,他正在背着,可是才背了几句,忽然,他用另一种声音讲起话来。”
  我听到这里,不禁有一种毛发直竖,遍体生寒的感觉,那的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忙问道:“他说什么?”
  “我不知道,”江建忙加以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他的声音很大,好像是在和人吵架,讲的是我听不懂的一种方言,我的学生中,有一个是湖南人,据他说,那是湖南上语,他只听得他的祖父说过那种话。”我呆了半晌,才道:“可有第二个例子?”“有的,他在英文听写的时候,突然写出了极其流利的英文来,卫先生,我将他的练习簿带来了,请你看看。”
  江建拿出了一本卷成一卷的练习簿,我急不及待地接了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着。
  第一页和第二页,全是很幼稚的笔迹,但是第三页上,有五行,却是流利圆熟之极的英文字,如果不是一个常写英文的人,断然难以写得出那样好的英文字。而在那五行字之后,又是十分幼稚的笔迹了。
  我看了半晌,肯定两者之间的字虽然不同,但是使用的,却是同样的笔,同样的墨水。
  我抬起头来:“可以那是人家代他写的。”
  江建摇着头:“不可能,英文听写,是在课室中进行的,我当时也没有注意,到家中改簿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几行文字,正是我当时念的,就算早有人代写,代写的人,又怎知道我会念什么?”
  江建的话十分有理,有人代写这一点,可以说不成立。
  我又呆了半晌:“你问过王……王振源?”
  “我问过他,我问他这几行字,是怎么一回事,他也答不上来。”
  “还有什么怪事?”我又问。
  “在学校中没有了,但是我访问过他的家长,他的母亲说,有一次,半夜,王振源忽然大叫了起来,讲的话,他们全听不懂。但是他们以为王振源是在讲梦话,所以未曾在意,还有一次——”江建讲到这里,面色变了一变。我忙道:“怎么样?”江建道:“还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他忽然对一碟皮蛋,大感兴趣,吃了整整一盘,而在这以前,他从来不吃。而最近的一次是,他忽然翻阅起他父亲书架上的一本清人笔记来,看得津津有味。”
  江建看到我不出声,他又道:“这是我目前得到的一些资料。”
  我皱着眉:“这件事的确很怪,一个人在受到了惊恐之后,和以前会有不同,但是也决不会不同到忽然会说另一种话,写另一种字。”
  “那是什么缘故?卫先生,你有答案?”
  我呆了片刻,才道:“没有,我至少得先去认识一下那位小朋友。”
  我站了起来:“好,我们现在就去。”
  江建的故事,的确是够荒诞的了,照他的叙述来看,“借尸还魂”这个名词,显然是不恰当的,因为王振源的本身还存在,而只不过是另有一个“灵魂”——(假定有灵魂),随时在他的身上出现。
  那应该叫什么呢?似乎应该叫“鬼上身”,像一些灵媒自称可以做到的那样。
  自然,现在来猜测,是没有用的,我必须先见到了王振源再说。
  半小时之后,我们已在王振源的家中了。
  王振源的家庭,是一个典型的小康之家,他们住在一幢大厦中的一个单元,父亲有一份固定的职业,相当不错的收入,母亲是一个很慈祥的中年妇人,而王振源,是他们的独子。
  我们去的时候,王振源的母亲,正和另外三位太太在打牌,看到了江建,王太太便站了起来,客气地道:“江老师。”
  江建忙道:“振源呢?”
  “他在房间里,做功课,这位是……”王太太望着我。
  “我是江老师的同事。”我撒了个谎。
  “两位请到他的房间去,”王太太替我们打开了房门,房门一打开,我们二个人全呆了一呆。
  我看到一个孩子,很瘦削、伏在一张桌上,正在聚精会神会神地做着一件事,他是在看一本书,那本书很厚、很大,是一本大英百科全书。
  那样年纪的孩子,看大英百科全书,不是没有,但也足令得我们呆上一呆了!
  王太太道:“这孩子,近来很用功!”
  她提高了声音叫道:“振源,江老师来了!”
  她连叫了两声,那孩子才突然转过头来,而那时,我也已来到了他的书桌之旁,到了他的书桌之旁,我更加惊讶了。
  因为我发现他在看的,是大英百科全书中,有关法律的那一部分。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不应该对那一部分感到兴趣,但是王振源却显然是十分用心地在看着,因为在其中一段之下,他还特地加上了红线,而他的手中,也正拿着一支红笔。
  老实说,那一连串英文的法律名词,我都未必看得懂,可是王振源……当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时,王振源已经站起来,叫道:“江老师!”江建点了点头:“你只管坐着,你近来觉得怎样,不妨老实和老师说。”
  “很有兴趣?”王振源睁大了眼睛,显然不知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向江建使了个眼色:“王同学,你对法律问题,是不是很有兴趣?”
  这时候,我已看清,在王振源用红笔划出的那一段文字是解释谋杀案的证据方面的问题。王振源的眼睛睁得更大,看他的情形,像是对我的问题全然不知所对。我又指着那本书:“这是你刚在看的书?”王振源摇头:“不,这是爸爸的书。”我再指着他手中的红笔:“可是你正在看,而且,你还笔划着丝!”王振源摇着头,像是他完全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王太太在一旁道:“这孩子近几天,老拿他爸爸的书来问他看什么,他又不出声。”我向王太太笑了一下:“少年人的求知欲强,王太太,你自己去打牌吧,别让那三位太太久等。”王太太早想退出,所以我一说,她忙道:“两位老师请随便坐!”一面说着,一面已走了出去。我将房门关上,直视着王振源:“当那天跌进水时,你有什么感觉?”王振源听了我的话,脸上现出了一种奇异的神情来。最怪异的事情就在那时发生了。
  当我第二次那样问工振源之时,王振源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粗厉,他的嗓门也变得相当大,他道:“我当时想到,那不是意外,是谋杀!”
  而令得我遍体生寒的是,他说的那句话,所用的语言,是湘西一带的山地方言,如果不是我对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研究的话,我也不一定听得懂。
  江建的脸色变了,他忙问道:“他说什么?他刚才说的是什么?”
  我好一会出不了声,因为我的心中,实在人惊骇了。
  我只是定定地望着王振源,看王振源的样子,在那片刻之间,充满了怨恨,他面上的肌肉,在不断抽搐着,双眼之中,射出怨毒之极的光芒。
  江建也被王振源的神态吓呆了,他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和我一样地瞪视着王振源。
  就在我和江建两人,目瞪口呆之际,王振源突然又用同样的土话骂了一句难听之极的粗语,那种粗语,无法宣诸文字。
  接着,情形便改变了。
  只见王振源脸上的神情,突然变了,他变得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带着对他老师的恭敬。
  江建想说什么,但是他还没有开口,我便己向他作了一个手势,令他不要出声,而我则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王振源呆了一呆:“我?我没有说什么啊!”
  我用那种山地的方言逼问:“你说那是谋杀,不是意外,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种方言,就得相当生硬,如果王振源会说那种方言,那么他一定应该懂得我在说些什么的,可是他却只是眨着眼,用一种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望着我。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王振源显然听不懂我的话,但是,他刚才明明讲过那种语言!
  我呆了半晌,向江建使了一个眼色:“江老师,我们应该走了!”江建的神色骇异,但是他对我的提议,没有反对,我们一起站起,王振源有礼貌地送我们出来,王太太在牌桌旁欠了欠身。
  当我们来到街上的时候,江建已急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
  我皱着眉:“不可思议,像是另一个人的灵魂,进入了他的体内,不时发作,那时,王振源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江老师,你相信灵魂?”江建呆了一呆,自然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但是江建立即反问我:“刚才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
  我低着头,向前走着,江建跟在我的身边,我道:“他刚才用一种很偏僻的方言,说他掉进水中去,不是意外,是谋杀!”
  江建呆了一呆:“谁会谋杀他?那纯粹是一件意外,我亲眼目睹!”
  我摇着头;“我想,王振源用那种语言讲出来的意外,是指另一个人,在这个湖中,一定有另一个人淹死过。”
  江建站定了身了:“你的意思是,有一个人,被人谋杀了,死在湖水中,而在王振源跌进湖水中去的时候……”
  我道:“我的设想是那样。”
  江建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异样:“你的设想……请原谅我,那太像包公奇案中的故事了,例如乌盆计那一类的故事。”
  我也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你有什么别的解释?”
            第二部:十六年前的事
  江建答不上来,坐了片刻,他才道:“哪样,我想请一个心理医生,好好地对王振源检查一下。”
  我立即反对:“那样,对孩子不好,我看我们还是分头去进行的好。我,到警局去追寻那小湖有没有淹死人的记录,而你,我供给你一架录音机,将王振源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拣出其中他用那种方言所说的话,来研究事实的真相。”
  江建点了点头:“好,就这样。”
  我们一起回到了我的家中,我将一架录音机,给了江建,那架录音机,有无线电录音设备,将一个小型的录音器放在王振源的身上,那么,不论王振源走到何处,只要在七里的范围之内,他讲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我记录下来。
  江建和我分手的时候,我约定他五天之后再见面,我相信在五天之中,我们一定可以录得王振源所讲的很多怪语言了江建带着录音机离去,我休息了一会,便到警局去查看档案记录,警方人员很合作,替我查看历年来淹死人的记录,每年淹死的人可真不少,可是,一路查下去,没有一宗发生在那个小湖中!等警方人员查完的时候,我的心头,充满疑惑,道:“不会吧,应该有一个人是死在那湖中的,唔,他是一个男人,湖南人,大约……三四十岁。”
  所谓“大约三四十岁”,这句话连我自己,也一点把握都没有。
  而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我听得王振源说那种方言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粗,那种声音,听来像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人所发出来的。
  那位警官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如果你发现了一宗谋杀犯罪,应到调查科去报告,而不是到我这一部门来。”
  我实在没有法子向那位警官多解释什么,我只好忙道:“再麻烦你,请你查一查失踪的名单,看看是不是有一个和我所说的人相似的?”
  警官道:“你说得实在太笼统了!”我苦笑着,我根本没有法子作进一步的描述,因为我全然不知道那个附上了王振源身上的灵魂,以前的躯体是什么样子的。
  而且,灵魂附体,也还只是我的虚幻的假设,天下是不是真有那样的事,那也只有天晓得了!
  我摇着头:“请你找一找,勉为其难!”
  那警官摇了摇头,但是他还是将我所说的那些,写在一张卡纸上,交给几个专理失踪者的档案人员,去查这个人。我耐着性子等着,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三小时,才有三四分档案卡,递到了我的面前。
  但是,那三四个人,显然不是我要找的人,他们之中,两个是妇人,一个是老翁,另一个年纪倒差不多,也是男人,但却是在一次飞机失事中,被列为失踪者,他们四个倒全是湖南人。但是湖南的地方很大,他们中没有一个是湘西人氏。我叹了一声,向那位警官再三道谢,离开了警局,驱车到那小湖边上去。那小湖的确很优美,湖边有不少人在野餐,湖水很清,也有不少人在荡舟。
  我忽然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我想,加累我潜水下去,不知道可能发现什么?
  可是我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如果潜水下去,而能够发现一个灵魂在水中荡漾的话,那未免太滑稽了!
  在天黑的时候,我才回到家中,接下来的几天中,江建并没有和我联络,一直到约好了的第五大黄昏时分,他才来了。
  他携着一卷录音带,一见我,就道:“我已整理了一下,在这五天内,他用那种听不懂的话,所讲的话,加起来约莫可以听半小时,好像大多数话,都是重复的,我全剪接起来了!”
  我忙将江建带到了我的书房,将录音带放在录音机上,在刹那间,我的心情着实紧张,因为我将听到一些话,而这些话,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说的,而且,说这些话的人,应该是早已死去的1
  录晋带转动着,我先听到了一连串难听的骂人话,江建睁大了眼睛,我道:“这个人在骂人,他好像是在骂一个女人,用的词句,只怕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侮辱了,他一定极恨这女人!”
  录音带继续转动,我听到了几句比较有条理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在干些什么,你和那贼种,想害我!”接下来,又是一连串骂人话,江建所谓“大多数是重复”的,就是那些刻毒的骂人话了。然后,忽然又是一声大叫:“贼婊子,你终究起了杀心,真可恨,我竟迟了一步下手,贼婊子,那戒指是我一年的工资买的。”我和江建互望了一眼,我将那几句话,传译给江建听,江建紧皱着眉头。
  接着,那人似乎又和一个人在讲话了,他叫嚷着:
  “什么,只值那么一点?”
  但是,接下来,又是一连串骂人话,忽然,我直跳了起来,因为我听到了一句极重要的话!
  那句话是:“你们那么黑心,这家店该遭大火烧,狗入的,我记得你们这家,花花金铺!”
  这句话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个店名:花花金铺。
  那人一定是一个脾气十分暴烈的人,因为他动不动就骂人,而听未,像是他用一年的工资,去买了一枚戒指,送给了一个女人,结果,那女人将这枚戒指还给了他,而他到金铺去退回那戒指,可能由于金铺杀价,他就大骂了起来。
  而那家金馆,叫花花金铺。
  我已经有了第一条线索了,兴奋地继续听下去。
  但是那又是一些很没有意义的话,大多数是在骂人,感叹他的倒霉,那人一定是一个生活极不如意的人(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的话),他的牢骚也特别多。
  我一直等到耐着性于听完,江建心急地问我:“你找到了什么?”
  我道:“他曾在一间金铺中,买过一只戒指,那间金铺,叫花花金铺。”
  江建也兴奋了起来:“那太好了,我们可以到那家金铺去查一查!”
  我拿起了电话簿来,因为我未曾听说过那家金铺的名字,那一定是一家规模很小的金铺。然而即使规模小,我想也能在电话薄中找到它的。
  我用心翻查着,可是,我仔细地找了两遍,却仍然找不到那间“花花金铺”。
  江建接着我来找,我看他一连找了好几遍,也是一无所获,我记起我的父执之中,有一个正是珠宝金行的老前辈,我想他一定会知道那间金铺的,所以我连忙打了一个电话给他。
  他在听了我的问题之后,笑了起来:“还好你问到了我,要是你问到别人,只怕没有人知道了,你要打听这间金铺作什么?”
  我忙道:“有一些事,它在哪里?”
  这位老长辈用教训的口吻道:“听说你一天到晚,都在弄些稀奇古怪的事,那样……嗯……不务正业,实在不好,你该好好做一番事业了!”
  我的心中暗叹了一声,但是我还是很有耐心地听着,等他一讲完,我就连声答应,然后立即问道:“请你告诉我,那家金铺,在什么地方!”
  这位老人一教训开了头,就不肯收科,他在电话中又足足唠叨了我十五分钟之久,才想起了我的问题,道:“花花金铺么?以前,开设在龙如巷。”
  “现在呢?”
  “什么现在,早就没有了,哈。让我算算……十六年,在十六年前,一场大火将它烧了个清光,好像说有人放火,但也没有抓到什么人。”
  我再也想不到,我会得到那样的一个答案!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么,金铺的主人呢?”
  “不知道,那是一个小金铺,老板好像是湖南人——”
  我忙道:“对的,一定是湖南人!”
  那位老人家呆了片刻:“你怎么知道?”
  我唯恐他又将问题岔开去,所以忙道:“你别管了,你快告诉我,那老板怎么了?”“那老板后来,听说穷愁潦倒,在龙如巷中,摆了一个小摊于,卖些假干什么的,我也不详细。”
  我苦笑了一下:“谢谢你,改天来拜望你。”
  我放下了电话,望着江建:“你听到了,那间金铺,在十六年之前被火烧毁了,我想,放火的一定就是那个人!”
  江建叹了一声,“如果真是有那样一个人的话。”
  我的神情一定非常严肃,因为我自己感到面部肌肉的僵硬,我道:“一定有那个人的,如果没有花花金铺,又如果花花金铺现在还在,那么我或许还会怀疑,但是现在我却一点也不怀疑!”
  江建点着头:“是啊,王振源今年对十二岁,怎可能在他的口中,讲出在十六年前已经毁于火灾,根本无人知道的一家小金铺的名字来?”
  他同意了我的话,但是他的神情,仍然很迷惘。
  江建道:“照那样说来,那人也不是最近淹死在湖中的。”“可能。”
  “鬼——如果说真有鬼,难道能存在那么久,而又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我站了起来,我井没有回答江建的问题,因为我们对于鬼魂,所知实在大少。绝大部分的人,以“科学”的观点,否定鬼魂(灵魂)的存在。而其实,否定一样物事的存在,而又未能解释许多怪异现象,是最不科学的观点!
  一直到现在为止,对于人死后的精神、灵魂等等问题,还没有系统的科学研究。就算有人在研究,也被排斥在科学的领域之外,而被称为“玄学”,在那样的情形下,我有什么办法回答江建的问题?
  所以,我来回踱了几步之后道:“这件事,我请你暂时保守秘密。不要对任何人谈起,更不要告诉王振源免得他害怕。”
  江建道:“是。那么,录音是不是要继续?”
  “当然要,我们还希望获得更多的线索,而且,还要尽可能观察王振源的行动!”
  江建又和我讨论了一些事项,告辞离去。白素在江建离去之后,走进书房来,道:“你们在讨论一些什么啊,我好像听得有人在不断骂人!”
  我便将发生在王振源身上的事,和白素讲了一遍。
  白素是女人,女人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而且坚信着某一些被认为不可信的事。
  当白素在听完了我的叙述之后,她立即下了判断:“毫无疑问的事是鬼上身,我小时候,见过那样的例子。”
  如果在平时,听得她那样说。我一定会讥讽她几句,但这时,我却并不说什么,只是望着她,鼓励她继续向下说去。
  白素道:“我看到的那次,是我父亲的一个手下,他本来好端端地在吸着水烟,忽然大叫大嚷起来,说的全是另一个人的话,说是他被一伙上匪杀了,弃在一个山洞中,而被上身的那人,昨天到过那个山洞。父亲用狗血喷在他的身上,才止住了他的胡说,也立即派人到那山洞中去察看
  我打断了她的话头,道:“看到了尸体?”“没有,什么也没有找到,那人的尸体,可能早叫饿狼拖走了,但是,他的鬼魂,却留在山洞中,有人走进山侗,就附在人的身上!”
  我呆了一呆,白素所叙述的那种事,其实一点也不新鲜,几乎在每一个古老的乡村中,都可以找到相类似的传说,我小时候,也听到过不少。
  这种情形,和我现在见到的王振源的情形很相似。
  白素又道:“那可怜的孩子,根据古老的传说,只要用狗血淋头,就可以驱走鬼魂了!”
  我苦笑着:“现在,只怕很难做到这一点,我发觉人越来越自欺了,明明有那么多不可能解释的现象在,却偏偏
  不去解释它,总而言之曰迷信,曰不科学,以致那些现象,永远得不到解释!”
  白素道:“那你现在准备怎样?”“我?我想到龙如巷去看看,希望我还能找到那金铺的老板,也希望他能提供我一些,有关当年去买戒指的那人的消息。”“希望太微了!”白素说。“是的,但是到现在为止,线索只有这一点。”
  白素没有反对,我离开了家。
  龙如巷是一条小巷子,两旁的建筑物也很残旧,在不远处,有一个建筑地盘,准备兴建高达二十层的大夏,正在打桩。
  打桩的声音,震耳欲聋,每一个打桩声,都令得龙如巷两旁的房子,产生剧烈的震荡,像是它们可能随时倒下来。
  我走进巷于,两面观看着,巷中虽然有不少店铺,但是却没有一家是金铺,巷子并不长,我很快就走到了巷子的另一端。
  而当我到了巷子的另一端之后,我高兴得几乎大声叫了起来!
            第三部 过去了的大明星
  我看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在他的面前,是一只破旧的滕箱子。藤箱子打开着,里面是一些玉镯、玉耳环之类的东西。
  那老翁坐在凳上不动,双眼一点神采也没有。
  我心中暗忖,这老翁,是不是当年花花金铺的主人呢?
  我打量了他一会,未到了他圃的,他总算觉出我来了,抬起头向我望了一眼,但是他立即发现,我不会是他的顾客,所以又低下头去。
  而我在他低下头去之时,蹲了下来,在他的藤箱中,顺下捡了两件玉制品,问道:“这两件东西,实多少钱?”
  那老者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目光望着我:“如果你有心买,二十元吧。”
  一听得他开口,我更加高兴,因为在他的口音中,我听出了浓重的湘西口音,我笑了笑,将二十元交在他的手中:“原来我们是同乡!”
  老翁听到了我的话,陡地呆了一呆,才道:“是啊,我们的同乡很少!”
  我皱着眉:“我在找一个同乡,多年之前,他是在这里开设金铺的,后来,听说他的金铺被火烧毁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的话还未曾讲完,那老翁就激动了起来。
  他抓住了我的手:“你要找的是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舒了一口气,我竟找到了以前花花金铺的个人,现在,我希望他能记得当年来买戒指的那个人。
  我道:“噢,原来就是你,我想问一件事,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你可能不记得了,有一个我们的同乡,人很粗鲁,动不动就破口骂人——”
  那老翁用心听着,他仰着头,皱着眉,以致他看来更老了许多。
  我略停了停:“你可能想不起了,但是那人曾扬言,说你用低价收回卖给他的戒指,他诅咒你的金铺被火烧。”
  我才讲到这里,那老翁的身于,已不由自上,剧烈地发起抖来,他的喉问发出“咯咯”的声响,身于摇摇欲倒,我连忙扶住了他。
  在那刹间,我心中大是欢喜]
  因为看那老翁的这种情形,他分明记得我所说的那个人。
  我扶住了他,他的身子仍不断在发着抖,他扬起手来,喉间不断发出“咯咯”的声响。
  看他的情形,像是他正拼命想说些什么,但是却由于心情激动,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连忙伸手,在他的背后,重重拍了一下。
  那一拍,令得他吐出了一口浓痰,他接着吸了一口气,骂道:“是那个王八蛋!”
  我忙问:“你想起来了?”
  那老翁点着头道:“怎会忘记?金铺一定就是他放火烧掉的,只不过没有抓到他,他……实在是一只畜牲!”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知道,那老翁对这人既然有着如此深切的仇恨,那不必我再问下去,他也一定会滔滔不绝,将那人的事情讲出来的。
  果然,他喘着气:“先生,你应该知道牛大角,或者你不知道,你年纪还轻。…
  我呆了一呆:“牛大角?那人的名字叫牛大角?”“不是,他是牛大角手下的军师,官兵剿山,牛大角死在机枪下,他却逃了出来。”
  我有点明白了,那个牛大角,一定是湘西山区的土匪,而那个人,原来是土匪出身,但他做过军师,也可能是知识分子。
  我忙又问:“他叫什么名宁?他念过书?”“哼,听说还放过洋,牛大角被官兵剿死,他带者一大批金银珠宝逃走,后来又将造孽钱用完了,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穷愁潦倒,在一艘外洋船上做事,这畜牲,他穷心未退色心又起,居然追求大明星殷殷。”
  我陡地一震,殷殷的确是大明星,或者说:“曾是大明星。”她红透半边天的时候,是在二十年前,现在,几乎己没有什么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那老翁继续道:“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法道,他和殷殷还同居过一阵。”
  “那么,”我问:“他向你买那枚戒指,就是送给那位大明星的了?”
  “我也不清楚,但是,他想兑回那戒指的时候,却对我大骂殷殷,他自然被殷殷赶了出来,那畜生我一直帮忙他,怎知他却放了一把火,烧了我的金铺!”
  那老翁说到这里,身子又发起抖来。
  我只好安慰他:“也不一定是他放的火——”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非但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反倒令得那老翁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一定是他,一定是这畜牲!”
  他说看,又剧烈地咳起来。
  我心中暗叹着气,同时也感到十分抱歉,那老翁现在的日子虽然过得苦,但是也很平静,但是,我却勾起了他的痛楚。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老翁双手紧紧地握着拳:“他叫年振强。”
  我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老翁摇了摇头,咬牙切齿:“自从金铺被他放火之后,我就未曾再见过他。”
  我站了起来,我不忍心再看那老翁那种切齿痛恨,但
  对于这个人以后的事,我知道得比那老翁更清楚,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死在一个小湖之中,而且,可能是被人谋杀。
  本来,一件谋杀案,在经过了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再被一点一滴地揭发出来,也不算是一件什么特别大不了的怪事。
  可是,从我知道有年振强这个人起,整件事情,充满了怪诞莫名的气氛,因为,我是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口中,知道这件事的,那十二岁的孩子,只不过曾跌进湖水中去而已。
  一件已发生了近二十年的案子,要去追查,自然十分困难,凶手也可能早已死了,如果单单是谋杀案,我可能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了解年振强这个人,对于发生在那十二岁的小孩,王振源身上的怪异莫名的事,有极大的关系。所以我非查清楚不可!
  我继续向前走去,在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中,我从各方面打听曾是大明星殷殷的地址。
  那倒并不必化大多的功夫,因为殷殷过去,究竟是大红特红的明星。
  而且,在查到了结果之后,也颇出我的意料之外,殷殷并没有穷途潦倒,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一个在报界服务了近三十年的朋友告诉我,殷殷现在在一个高级住宅区居住,很少露面,过着和她以前当大明星时,完全相反的平淡生活。
  她那种日子,已经过十多年,所以难怪社会己早将她遗忘了。
  那位朋友查出了殷殷的地址,我决定第二天,去按址造访,当晚,我和江建又通了一个电话,将我的调查所得,告诉了他。
  江建的声音,有点发颤,他道:“那么,真是有鬼魂的了?”
  我想了几秒钟,才道:“照目前的事实看来,的确有,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拜访那位殷殷女士?”
  我想,江建一定是乐于和我一起去的,但是,出乎我的意科之外,江建竞一口拒绝,甚至连考虑也没有考虑,便道:“我不去。”
  我一时之间,想不透他为什么回绝得如此之快,而江建自己,似乎也感到回绝得太突兀了,以是他忙又解释道:“我要多加注意王振源,所以……我才不想去了,你一个人也足可胜任。”
  我没有再说什么,而在那一刹间,我忽然感到,江建似乎正在掩饰着什么。
  但是我又立即抛开了这个想法,因为那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江建是在找寻理由,特地不去见殷殷,那只有一个可能,他认识殷殷,那当然不可能,所以江建自然也不必掩饰什么。
  我放下了电话,当天晚上,我直到深夜才睡,我翻阅了许多有关鬼魂记录的书籍。
  我对于鬼魂的研究,一向兴趣浓厚,所以有关这方面的书籍,我着实收藏得不少。
  我读到了一则记载,是记载着一个英国乡村的农夫,有一次,忽然用希腊文写出了一首长达七十四行的诗,被懂得希腊文的神父看到了,神父大为惊奇。
  但是那农人不会希腊文,后来,经过那神父的努力,发现那农人用希腊文写下的那首诗,几乎和一位己故希腊诗人,十分近似,于是神父便认定,是那位希腊诗人的鬼魂,附着在那农人的身上,所以才会有那样情形出现。
  但是,何以灵魂会远渡重洋,去附在那农人的身上,写下了这样的一首诗,却也没有进一步的解释。
  这件事,倒和我如今遇到的事,有很多相同之处,我也可能永远找不到解释。
  但是我至少也可以将这件事记载下来,我相信人类总有一天,会有能力,解释“鬼魂”之谜的。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等我吃完早餐,已经是下午一时,而我驾着车,来到殷殷的那所巨宅门外时,又是三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那是一幢很华丽的花园洋房,大铁门旁,挂着一块铜牌,上面刻着“殷寓”两个字,我才一下车,便听到了一阵犬吠声。
  我来到门前,按着门铃,犬吠声更剧烈,我从铁门中打量着修剪整齐的花园,看到两条大狼狗,直冲了出来,大狼狗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女仆。
  那中年女仆来到了铁门前,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绝没有半丝欢迎来客的意思。
  她的声音,也是平板而冷淡的,她问道:“找谁?”
  我不得不装出笑脸来:“我是报社来的,想拜访一下殷殷女士。”
  那女仆立即摇头道:“我们小姐不见客!”
  她只讲了一句话,便立时转过身去,显得绝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忙大声叫了起来,我一叫,那女仆未曾转过身来,倒是那两头狼狗,突然反扑了过来,直立着,前爪搭在铁门上,对我猎猎而吠。
  我退了一步,大声道:“你们小姐不见别人,一定会见我的,我是特别的,绝不是来骚扰她,只不过来向她问几个问题!”
  我叫得十分大声,那女仆一定是听到了的,可是她却仍然继续向前走着。
  我又叫道:“你去告诉你的主人,我是某某先生,介绍来的。”
  我说的“某某先生”,就是那位报界的朋友,据他说,殷殷在未曾大红特红之时,他曾为殷殷出了不少力,所以抬出他的名头来,然后能见到那位过去的大明星。
  我也不知道那位女仆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叫声,因为她径自走进了屋中,我只好等在门口,那两头狼狗,仍然对我吠叫着。
  还好,我等了大约五分钟,那女仆又走了回来,她叱退了那两头狼狗,打开了铁门,小姐请你进去,但是她的精神不很好,不希望你逗留大久!”
  我忙闪身而进:“我明白,至多不会超过十分钟,谢谢你!”
  那女仆牵着两头狼狗,向前走去,我跟在后面,踏上了石级,走进了客厅,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正坐在一张沙发上,她向我略点了点头:“请坐,某先生好么?好久不见他了!”
  我在她的斜对面,坐了下来,那中年妇人,自然就是多年前的大明星了。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她才又问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我信口雌黄,道:“我正在撰写一本有关电影发展的书,殷殷小姐是红透半边大的大明星,所以我想未请教几个问题。”
  这是一个任何拍过电影的人,都感到兴趣的事,所以殷殷笑了笑,道:“请问。”
  我胡乱想了一些问题,殷殷听得很用心,也都回答了我,我假装用心地在一本笔记本上,记了下来。
  十分钟之后,我又装着不经意地,问出了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道:“殷小姐,有一个人,叫年振强,他曾和你很……接近,关于这个人,你——”
  我已经尽力不显露我是专为这个问题而来的了,可是,我的话还未曾讲完,殷殷的面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她站起身来:“对不起,我的身体不很好,医生要我多多休息,所以……”
  她总算十分客气,未曾直接下逐客令。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实在是非走不可的了!
  但是,我来到这里,一点也未曾得到我所要知道的事,怎肯离去?
  我迅速地转着念,一面仍然站了起来,然后,我才道:“殷小姐,我提起年振强这个人来,是因为我知道一件事,和他有关,而且牵涉了你在内。”
  殷殷冷笑地道:“我不感兴趣。”我忙道:”是!可是我听说,年振强的一个亲人,正准备聘请律师来告你1”
  那全是我胡诌出来的。
  我之所以要那样胡诌,是因为我想到,殷殷目前的生活,丰裕而平淡,过那样生活的人,一定十分怕麻烦,于是我就故意编造一些能令她感到麻烦的事,以便引起她将更多有关年振强的事告诉我。
  我那样讲了之后,殷殷果然皱了皱眉:“有那样的事?…
  我忙道:“是的,那个人说,年振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笔巨款,放在你这里。”
  这一点,也是我的猜想。
  但是这一个猜想,倒不是我在刹那间想出来,而是早在心中,有所怀疑的事。
  因为殷殷过去,虽然曾是大明星,可是她却受着一家公司的合约控制,收入有限,支出浩大。而她现在的日子却过得十分好,那一定是她曾有过一笔十分可观的意外收入,这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我在那老翁的口中,知道年振强来到这个城市时,是带着上匪头子的一批财富而来的,而这笔钱,显然后来,不在年振强的身上。
  原因之三,更加明显了,年振强决不是什么英俊小生,虽然他的知识程度可能相当高,但是他的行动、出言却绝不会使女人喜欢他。
  而年振强居然曾和殷殷那样的大明星同居过,那不问可知,殷殷喜欢的,是他的钱。
  有以上那三点原因,所以我才大着胆于那样讲。而在我那句话一出口之后,我知道,我的估计,不会离事实太远!
             第四部:揭破一件谋杀案
  因为我看到,殷殷的面色,在刹那之间,变得极其难看,她甚至于立时转过头去,不敢望我,而且她的话,也变得十分生硬。
  她道:“哪有这样的事!…
  我又进一步逼问道:“殷小姐,你也是湖南人吧,你知道不知道,年振强原未是湘西大上匪牛大角的车师,他是带了牛大角的钱逃走的,我看那个亲人,多半是假托的,实际上是年振强以前的土匪同党。”
  殷殷听了我的话之后,身子又震了一下。
  我又道:“如果那人循法律途径来解决,倒还没有什么,因为他不会有证据,“怕只怕他土匪的贼性不改,那多少有一点麻烦!”
  殷殷突然望定了我:“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你认识那个人?”
  我倒料不到殷殷忽然会那样问我,但是我还是立即回答道:“我是新闻记者啊,殷小姐。”
  殷殷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现出十分疲倦的神态来,挥了挥手。
  而我就算再想知道多一点,也是无法再多逗留下去的了所以我只好道:“我告辞了。”
  殷殷又望了我片刻,才道:“卫先生,想不想赚一些外快?”
  我呆了一呆,忙道:“你的意思是——”
  殷殷道:“那人——你所说的那人,你有没有法子,将他打发掉?”
  我吃了一惊,“打发掉”这三个字,可以包括很多意思在内,甚至包括谋杀!
  所以我一时之间,出不了声,过了片刻,我才道:“殷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殷殷勉强笑了一笑,道:“我怕麻烦,而年振强……已经死了,我根本不想见到那人,你该明白了?”
  我在那刹那问,心头怦怦乱跳了起来。
  自殷殷的口中,终于讲出和年振强有关的事来了,那就是年振强已经死了,般殷知道他已经死了,这一点,实在相当重要。
  因为直到如今为止,别人似乎只知道年振强不知所终,大约只有我和江建网人,才是肯定知道年振强已经死了的人。
  因为,年振强的“灵魂”,附在王振源的身上。
  我当时便“哦”地一声:“原来年振强已经死了,我还想去寻访他哩!”
  殷殷有些焦躁地道:“他早已死了!我委托你之打发那个人,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只要他不来麻烦我,我就给你报酬!”
  那个人,根本是我胡诌出未的。可是殷殷却立即相信,不但相信,而且,还立即要托我这个陌生人,去打发那个人!
  由此可知,她的心中十分焦急,而这种焦急,是由于她的心虚!
  她为什么会那样心虚呢?自然,最大的可能是,年振强真是有一笔钱在她的手上,而她也知道年振强这笔钱的来源。
  可是,我立即又想到,如果真是那样,她也不必那么心虚的。因为她既然曾和年振强同居,关系密切,那么,年振强的钱,也就是她的钱了,何必心虚?
  我一步一步想下去,想到了这里,我的心头,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
  而殷殷显然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她还等着我的答复,我好一会不出声,她才又道:“我的报酬很丰厚,至少等于你一年的薪水!”
  可是,我接下来的一句,却是和她所讲的一切,全然不相干的,我突然问道:“殷小姐,年振强是怎么死的?”
  我早已料到,我这个问题,会令得殷殷大受震动的,可是我却料不到,她受的震动,会如此之甚!
  她陡地退了两步,身子一软,倒在沙发上,她的神色,变得极其苍白,她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过了好一会,她才挣扎出了一句话:“那……我怎知道?”
  我叹了声:“殷小组,你虽然说不知道,可是你的神态却告诉我,你知道的!”
  殷殷的身子抖得更剧烈,她尖声叫道:“胡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冷冷地道:“殷小姐、谋杀是没有法律追究期限的,虽然事情过了很多年,但是追究起来——”
  殷殷不等我讲完,就尖叫了起来:“你替我滚!”
  我道:“好的,我走,可是我却会到警局去。”
  殷殷一听到“警局”两字,立时又软了下来,她忙道:“那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是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杀了年振强?”
  我毫不掩饰地道:“是的。…
  殷殷已回复了镇定,她道:“你当然不会有证据,根本无稽之极!”
  我想不到殷殷的态度,忽然之间,会变得那样镇定,但是,那却证明了我的猜想是对的。她,的确是谋杀了年振强!
  而她现在之所以如此镇定,自然是因为她明知我决不可能有什么证据的缘故。
  我冷笑着:“殷小姐,你说得对,我不会有证据,警方可能对于我的投诉,根本不理,但是有一件事,你却非知道不可!”
  我说得十分严重,所以令得殷殷立即向我问道:“是什么事?”
  我先道,“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所以我才知道世上有年振强这个人的!”
  然后,我便将王振源如何跌进那个小湖之中,在他救了起来之后,忽然说起湘西的土语来,以及做出一些很奇怪的举动的整件事,告诉殷殷。
  我说得很详细,也说得很缓慢。
  在我开始说的时候,殷殷在不安地走来走去,而当我讲到后来时,殷殷坐倒在沙发上,不断地抹着汗,她看来像是在十分钟之内,老了十年。
  我讲完了之后,她的口唇发着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望着我,我真怕她突然昏了过去!
  她呆了好一会,忽然用一种异样的声音,笑了起来,她一面笑着,一面道:“现在科学如此昌明,卫先生,你还要用鬼故事来吓我!”
  我笑着:“殷小姐,第一、现在的科学还未曾昌高到确实证明鬼的不存在。第二、鬼故事是吓不倒人的,除非那人做过亏心事!”
  殷殷仍然在冒着汗,她不断抹着汗,但忽然转了话题:“我明白了,你刚才所说,什么是土匪中有人要找年振强的那笔钱,全是谎言!”
  我略感到一些狼狈,但是当我想到,多年前的谋杀案突然被揭发,殷殷一定比我更狼狈时,我也就泰然自若了,我道:“是的,但是现在这件事,却一点不假。”
  殷殷一点也不肯放松我:“你已说了一次谎,我怎知道你不会说二次慌!”
  这个外表端壮的中年妇人,竟然如此狡猾,那不禁使我的心中,十分愤怒。我立时冷笑着:“殷小姐,我想你当年行事,一定十分机密,只怕没有什么人知道年振强是在那小湖中淹死的,我知道你的心中,现在一定极其吃惊,你害怕年振强的灵魂——”
  我才讲到这里,殷殷便立时尖声叫了起来,“滚,滚,你替我滚出去!”
  她的尖叫声,引来了那女佣,和一个男仆。
  殷殷喘着气,指着我:“将他赶出去,以后再也不准他进屋子来!”
  那男仆立时捋拳捋臂,向我走近来。
  我冷冷地打量了那男仆一眼,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动手,我来这里的目的已达。虽然殷殷还没有承认她谋杀年振强,可是事情再清楚也没有,她承认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就算她在我的面前认了,在法庭上一样可以反悔,而我则提不出任何证据来。再说,杀人自然犯罪,但是年振强那样的歹人,死了又算什么?
  所以我不打算再逗留下去,我向那男仆笑了笑:“不必动手,我走了!”
  天下就有那种人,我自己说要走了,那家伙竟然以为我好欺侮,伸手向我的肩头上椎来,这一推,推得我无名火起,一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摔,将他摔得向后,跌出了好几尺去!
  他倒在地上,一时之间爬不起身来,我已大踏步地向外走了出去。
  找出了门口,上了车,这件事,在查访年振强这个人上,可以说已告一段落,因为我无法再继续向下查究下去,我已知道年振强死了,是被以前的大明星殷殷在那湖中谋杀的。
  如果有足够的证据,那么这自然是一件轰动的大新闻。
  可是,我却什么证据也没有。
  当我驾着车离去之际,我也知道,殷殷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试想,她杀了一个人,在十年之后,那人的“灵魂”,突然附在一个小童的身上,她绝不可能对.这件事无动于衷。
  而我和江建两人要做的事,自然不再是调查年振强这个人,而是要研究年振强的“灵魂”,如果会在湖水之中“存在”如此之久,又如何会“附”在王振源的身上,那是一件怪事,我们的研究,可能一点结果也没有,但还是非研究不可。
  我驾车照着江建给我的地址去找他,他还没有回来,他的房东,请我等一等。我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江建就回来。
  江建像是想不到我会来找他,所以看到了我,略怔了一怔。
  他将我带进了他的房间之中,急急忙忙地道:“你去看了殷殷,结果怎样?”
  我沉声道:“年振强的确是被谋杀的,而凶手就是殷殷,年振强好像还有一笔钱,自然,那笔钱也落在殷殷的手中了!”
  江建显得很兴奋,他在房间中走来走去:“原来是那样,她自己承认了?”
  “她没有承认,但是我可以肯定!”
  我将我和殷殷谈话的经过,从头至尾,向江建讲了一遍,江建用心地听着:“卫先生,你果然了不起,十多年的悬案,被你解决了!”
  我皱了皱眉:“江老师,这件悬案,我一点兴趣也没有重要的只不过是我们证明了有年振强这个人,而且他的确是死在湖水中的。”
  江建道:“是的,已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情形?”我说,“我们还得进一步研究!”
  江建呆了半晌:“可是我们从何研究起?我们简直什么也捉摸不到!”
  我道:“自然从王振源着手,他今天还有个奇特的表现?”
  江建摇头道:“没有,他已完全正常了,而且,一天没有用那种怪言语说话。”
  听得江建那样说,我真感到十分失望,因为如果年振强的“灵魂”消失了的话,那么我可以研究的资料,更加少得可怜了!
  我只好道:“请你继续留意王振源的情形,我准备多搜集一些资料,到英国去走一遭,那里有一个学会,是专门研究鬼魂的。”
  江建答应着,我们又闲谈了一会,我就告辞离去。现在,除了等待再进一步的资料来供我研究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了。
  我等了三天。
  在这三天中,我每天都和江建通电话,但是江建的回答只是:王振源并没有异样表现。
  我越来越是失望,因为根据现有的那些资料,除了可以确实证明年振强的“灵魂”曾附在王振源的身上之外,无从作进一步研究。
  我趁夜晚的空闲时间,着手写一篇有关整件事的记述,准备送到一本灵魂学杂志上去发表。可是到了第四天早上,事情突然有了意外的发展。
  那大早上,我一打开报纸,就看到一项大标题:红星殷殷在香闺暴毙!
  另外还有两行十分夺目的副题:医官证实死于极度恐怖,男女仆人频闻呼鬼之声。
  我急急地去看新闻内容:“十多年前,风靡一代的红星殷殷,息影多年,深居简出,昨晚午夜,被发现死于居所。在死前,男女仆人,均曾听到她连声尖呼,然后声音寂然,仆人曾隔门相询,答以无事,但女仆在凌晨时分,又听到惨叫声,破门而入,殷殷已奄奄一息,临死之前,犹频频呼鬼!”
  接下来,便是记者访问男女仆人的记录,和那男女仆人的照片。
  连我也在新闻之中,因为那男仆显然记得我,他向记者说出,有一个姓卫的怪访客,在三天之前,曾经来访,结果是给他主人下令赶出。
  我看完了整版新闻,不禁呆住了作声不得。
  年振强的鬼魂,竟去杀了殷殷,报了仇!
  那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但却又是活生生的事实,令人无法不相信!
  我呆了好一会,又看了其他几张报纸,记载的都大同小异,我立时又想到,电台上可能有访问那男女仆人的录音,所以我忙扭着了收音机。
  我守在收音机旁,等了大半小时,果然有访问的录音播放,先是记者访问医官:“请问死者是因为什么原因致死的?”“初步检查,是受了极度的惊恐,引致心脏病发作而死的,详细的结果,还要等进一步剖验。”“医官先生,你认为是不是可能,她是被一个鬼魂吓死的?”
  医官的回答是:“请原谅,那不是我的工作范围。”
  接着,又访问那女仆,那女仆的声音,所来很尖利,她道:“我们听到她的尖叫声,好像她看到了……什么,后来,我们隔着门问她,她说是做噩梦,后来又听得她惨叫,我们撞了进去,她已经身子发抖,只会说,鬼啊,鬼啊,医生来了,不知怎样,就死了。”
  记者问:“你相信有鬼/
  女仆的声音更尖:“不管有没有,我今天就要搬走了。”
  那男仆所讲的,和女仆讲的差不了多少。
  然后,记者又访问一位警官,问及是不是有谋杀的迹象,那警官说:“现场一点也没有挣扎纠缠的痕迹,但是有一扇门开着,而且,发现两头狼狗,在事先被人毒死,这是可疑之处。”
  “是不是凶手扮鬼来行凶呢?”
  “可能,但是我们至今为止,还不能断定那是什么性质的案件,有可能是蓄意谋杀,也有可能是鼠辈摸入屋行窃,被事主发觉。”
  “医官说,死者是死于自然原因的。”
  那警官说:“使人受到极大的惊恐,而导致死亡,虽然不必使用任何凶器,但是在法律上,也当作谋杀!”
  记者又追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有人令得死者感到极度的恐惧?”
  警官对这个问题,想了片刻,并没有正面回答:“那是我们的推测,事实上,一个人是绝少可能自己吓自己,吓到那一地步的。”
  记者仍然追问不休:“警官先生,你认为死者在临死之前,频频说着‘鬼’字是什么意思!”
  警官答道:“人在极度的惊恐中,很容易胡言乱语。记者先生,你不见得认为死者是被鬼吓死的吧!”
  那记者多少有点狼狈,他连忙道:“谢谢你接受我的访问。”
  那一次访问,就在那样的情形下结束了。
  接下来,便是记者对死者殷殷居住的房子,内部和外部情形的描述,他描述得十分详细,并且从那扇打开了的窗子望下去,说是就在窗于的旁边,有着一条水管,如果由那水管攀上来,可以到达死者的卧室。
  我听到这里,便熄了收音机。
  因为我知道鬼魂是不必爬什么水管的,鬼魂甚至不必弄开窗子,就可以飘然进屋——虽然我未曾见过鬼魂,但是至少所有有关鬼魂的传说,都是那样的。
  我苦笑了一下,那一定是一件无头案子,鬼魂吓死了一个人,警方再能干,又有什么办法查得出来?
               第五部:谁是凶手
  我呆了半晌,拨了一个电话到江建的学校,找到了江建,我第一句话就问道:“你看过今天的报纸了?那件凶案,你有什么意见?”
  “我想那真是年振强的鬼魂干的。”
  “你也相信鬼魂了。”
  “除了承认鬼魂的存在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解释!”
  我苦笑着:“王振源怎么了?有没有什么奇特的新表现?”
  “没有,他好像完全恢复正常了。”
  在江建那里,我问不出什么,于是,我和他说着再见,放下了电话。
  本来,这件事情,可以说已经过去了,年振强的鬼魂,绝下会来找我,因为那可以说是一件和我无关的事。而且,年振强的灵魂,似乎也已经远离开王振源,我也不必再为这孩子担心什么。
  可是,我总感到整件事,还有一些疑点。
  然而我却只是感到这一点,一点也说不出究竟我是在怀疑什么。
  直到第二大,我的怀疑更浓。
  第二天的报上,仍然是这件奇异死亡的消息,消息报
  导了死者的经济情形,死者竟一无所有,只剩下极少数的现款。
  但是那女佣,却力证死者有巨量的现款,和大量的首饰,放在她卧室的一个秘密保险柜之中,当警方人员打开那保险柜之际,却是空的。
  于是,就有人揣测,死者是由于经济拮据而自杀的,而警方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看完了那些新闻,掩上了报纸,我的脑中思绪十分乱,有许多许多想法,在我脑中团团打着转,我已经想到了一些,但是却捕捉不到头绪。
  我开始怀疑起那是不是真是鬼魂的行为。
  鬼魂去报仇,会将保险箱中的一切全带走?自然下会!
  而我根本不考虑死者经济拮据这一点,因为在她死前,我曾去见过她。我对于自己的观察力,多少还有一点信心,我一点也看不出她有何经济桔据之处。
  那么,这件事是人干的。
  我多少有点头绪,而且,我也突然想到了我最早起了怀疑的一点,那是因为太巧了,年振强的鬼魂为什么不迟不早,恰好在我拜访了死者,肯定年振强是死在殷殷之手之后,才去找殷殷报仇?
  而且,我又立即想起了我怀疑的第二点,年振强鬼魂的存在,是要通过另一个人的身体而表现出来的,就算承认了鬼魂的存在,也不可能有年振强形象的出现,既然没有年振强形象的出现,何以殷殷会叫嚷有“鬼”呢?殷殷一定曾看到了什么,她看到的,自然是年振强所以才会吓成那样。警方说卧室中一点没有挣扎的痕迹,而保险箱中的东西却不见了,自然是殷殷一看到了年振强,心中发虚,自愿献出来的。而年振强早已死了,即使承认鬼魂的存在,他的鬼魂也不可能形成一个形象,出现在殷殷面前。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本来是坐着的,但是却直跳了起来。
  我找到问题的焦点了!那便是:有人知道了殷殷心理上的弱点,所以扮成了年振强,出现在殷殷的面前。而那人的目的,当然是:那一大笔现款和首饰。这个人,不但知道殷殷心理上的弱点,知道殷殷曾经杀过年振强,而且还知道年振强有一笔可观的钱财,留在殷殷那里!当我想到了这一点时,我整个人僵立着,因为适合这个条件的人,似乎就是我!我知道年振强有钱留在殷殷处,知道殷殷杀了年振强我最可能成为假扮年振强,吓死了殷殷的人。但是我却可以肯定我自己未曾做过,我甚至绝不怀疑我有可能在梦病中做过那样的事。那么,除了我之外,还有什么人呢,江建!我突然想起了江建的名字,我知道的,他也全知道,是我,就一定是他!我又坐了下来,再度感到紊乱,江建,整件事,全部从他那里来的,如果不是他告诉我有那件奇事,我根本不会认识王振源,也不知道世上有年振强这个人!
  而且,我也想起,当我想和江建一起去见殷殷时,他的神态十分特别,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去见殷殷?
  我井没有想了多久,就有了头绪。
  江建现在在学校,但是我却赶到他的家中去,我匆匆出了门,来到他家门、按了铃,他的房东认识我,开门让我进去。
  我表示我是和江建约好了的,在他的房间中等他。可是房东却道:“江老师一定忘记了,他这两天,都锁住了房门!”
  我心中一动:“他以前是不锁的?”
  “是啊,从来不锁,”房东回答:“我可以替他打扫房间。”
  我取出了一串钥匙来:“不要紧,他记得房间是锁着的,所以他给了我钥匙。”
  江建自然没有给我任何钥匙,但是我却有三柄百合匙,要打开江建房门的那种锁,实在太容易了。
  房东也没有疑心,我轻而易举,用百合匙打开了房门,走了进去,我将门关上,江建的房间很凌乱,他宁愿不要房东收拾房间,而要将门锁上,自然有原因,那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就是在他的房间中,突然多了一些不想被人家看到的东西。
  我开始在他的房间中搜索起来,不到十分钟,我就在衣橱的下面,拉出了一只沉重的箱子,一打开那只箱子,当我提起了上面的几件衣服之后,我不由自主,吸进了一口气。
  箱子里全是钞票,而且,全是大额的钞票。
  看来,当年年振强带来的财富,真还不少,经过了那么多年的花用,还有那么多余下来!
  我又在箱了中找到了一包首饰,然后,我合上箱盖,将箱子放在原来的地方。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江建,告诉他,我在他的家中等他,有一点要事和他商量,请他立时回来。
  江建在半小时之后,冲进了房间来,他的面色十分别难看,瞪着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笑了笑:“打开门,我自然进来了!”
  他迅速地向衣橱看了一眼,我又道:“不必看了,我已经搜出了一切,只不过我又照原来的情形放好了它,江建,你是年振强的什么人?”
  我那个问题,是如此突兀,令得江建的脸,在刹那之间,成了死灰色,他身于发着抖,道:“你……你怎么知道的?”“那是我的猜想。”我回答。
  那的确是我的猜想,而且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实我的猜想,我只不过是怀疑而已。
  我怀疑江建和年振强有关系的起点,是因为他不肯和我一起去见殷殷。而当我发现了那一箱钞票之际。我更知道了扮成了年振强去吓殷殷的就是他。
  那就引起了我进一步的恩疑,殷殷竟然被他假扮的年振强吓死,那他一定扮得十分之像,而如果他不是熟悉年振强的话,怎可能扮得像年振强?在我来说,我就不知道年振强是什么样子!
  所以,我才突然那样问了江建一句,而江建的反问,已表示我的猜测没有错!
  江建的面色,变得十分苍白,他的身于,也在微微发着抖,他无助地垂着手,口唇哆索着,可是却又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望了一会:“慢慢来,别急,将你要说的话,慢慢说中来。”
  江建的脸色,由白而红,他突然胀红了脸叫:“我没有杀死她,她是自己吓死的,那完全不关我的事!”
  我摇了摇头:“你对我那样说,一点用处也没有,法官和陪审员是不是会接受你那样的解释,大有疑问。”
  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你……要将我交给警局?你……不会吧。”
  我摊开双手:“还有什么办法?”
  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摇着:“她是一个杀人凶手,她是谋财害命的凶手,你知道,那是你告诉我的。”
  我点了点头:“是——”
  可是我根本没有再说下去的机会,他又急急地道:“而我只不过假扮了被她害死的人,去索回被她谋去的财物,她一见了我,就自愿将所有的财物都给我,她自己打开保险箱,然后,我离去,她死了,那样,难道我也有罪?”
  我对法律不是十分在行,江建的那种情形,是不是有罪,我自然难以回答。
  我呆了半晌,又将问题回到最初的时候来:“你是年振强的什么?”
  江建颓然坐了下来,他低着头,用沉缓的声音道,“他是我的叔叔。”
  我望着他,在听到了他那样的回答之后,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极度的愤怒,那种怒意,任何人发觉白己被人玩弄之后,都会产生。
  江建是年振强的侄子,那么,他自然也是湘西人,他完全懂得那种土语,可是他却装得完全听不懂得那种话,来戏弄我!
  我更进一步想到,自始至终,整件事,都是他安排的圈套!
  我恶狠狠地盯看他:“江建,你是一个卑劣的骗徒,大卑劣了!”
  江建不敢抬起头来,他头压得更低:“请原谅我,我只不过想明白我叔叔究竟是怎样死的,当时,我实在太年幼了。”
  我厉声道:“什么意思?”
  江建道:“当我叔叔和那女明星同居的时候,我也寄居在她家里。”
  江建道:“有一天,他们出去时,说是到那个小湖去玩,可是我叔叔却没有回来,她只告诉我,我叔叔已在湖中淹死了!”
  我难过得讲不出后来,我自然不是为了年振强的死而难过,我是难过我自己,竟如此轻而易举,就被人愚弄了一大场。
  整件事,全是江建的圈套!
  江建总算再抬起头来,向我望了一眼,但是他一看到我满面怒容的样子,立时又低下头去。
  他继续道:“当晚,她就将我赶了出来。除了叔叔之外,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我只好去做小叫化子,后来总算有人肯收留我做学徒,我自己再奋发读书,总算未曾被社会吞没。”
  我仍然不出声,江建苦笑道:“像我那样的情形,在我长大了之后,我想调查我叔叔当年的死因,不是自然而然的事么?”
  我冷冷地道:“说下去!”
  江建叹了一声:“我久闻你的大名,我又没有钱去请私家侦探调查这件事,而且,事情相隔得太久远了,普通人未必调查得出,我想,只有利用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才能引起你调查的兴趣!”
  我冷冷地道:“于是,你就制造了王振源跌进湖水去的那个故事。”“不,不,王振源真是跌进了湖水之中,我在将他救了起来之后,才突然有了灵感,我知道当年我叔叔淹死的小湖,就是那一个,所以我才教王振源做一些古怪的行动,叫他讲几句那种难懂的土语,假作是灵魂附体,要你去调查这件事。”
  我感到了一阵昏眩!
  原来王振源的怪异举动,自他口中讲出来的湘西土语,全是江建教他的!
  而我却还一本正经,在研究灵魂的存在,已经写好了大纲,准备写一篇详详细细的文章,送到一个专门研究灵魂存在与否的杂志上去发表!
  大约由于我的面色十分难看,所以江建双手摇着,好像想阻挡我去打他一样。
  过了好一分,我才道,“那么,那卷录音带上的话,也全是你自己说的了。”
  “是……的,我只记得叔叔本来很有钱,可是他的钱,突然间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天他怒气冲冲回来,大骂那金铺,又大骂那个女人,我恰好走到他的身边,他还重重打了我一巴掌,所以我记得十分清楚。”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突然一转身,重重击在一张书桌上,令得桌面的东西,全都震得跳了起来,江建吓得瞪大了眼,我道:“江建,你利用我去调查年振强的死因,既然知道了结果,为什么不报警?”
  江建结结巴巴地道:“报警没有用,因为事情过去太久了,我在你那里,确实知道了我叔叔是被谋杀的,化了三天时间准备,化装成我叔叔的模样,半夜偷进了她的卧房之中,她一看到,就几乎昏了过去!”
  我冷笑着,江建急急忙忙地为他自己辩白;“我就问她,吞没了的钱在哪里,她自动打开保险箱,将一切都搬了出来,还求我饶她,我根本没有再做什么,带着钱就走,直到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她已经死了,她是被自己当年的亏心事吓死的!”
  我又是半晌不出声。
  我有理由相信江建的话,殷殷不是江建杀死的,因为当男女仆人冲进房去的时候,殷殷还没有断气,她还在不断地叫着:“鬼!鬼!鬼!”
  后来,自然是因为她惊恐过度,心脏不胜负荷,所以才死了。
  江建的话,也不无道理,殷殷如果不是当年做了亏心事,她不会死。
  年振强是一个土匪头,他死有余辜,殷殷是一个谋杀犯,也死不足惜。
  江建可说无辜,虽然他从头至尾在利用我,但是他如果被控谋杀的话,那么他这一生就完结了。
  我在他的房间中,踱来踱去。
  江建一直望着我,我心中固然恨他,但是却也个想毁了他。
  江建看到我不出声,他苦笑了一下:“卫先生,如果你一定要将我交给警方,那么,我对你还有一个要求,请你在法庭上,将你的调查所得,殷殷当年是如何谋杀年振强的事讲出来。”
  我道:“就算我讲了出来。你一样有罪!”
  江建苦笑着:“那总比较好些,事实上,我的罪名只不过私自入屋而已,如果不是她杀了年振强,看到假扮的年振强,何必害怕?”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那笔钱,你准备要来,作什么用途?”
  江建黯然道:“本来,我准备用那笔钱,来建造一所贫民中学,因为我绝不能忘记我自己读中学时,那种困苦的情形。现在,自然不能达到这目的了。”
  我叹了一声,在那刹间,我改变了主意,我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好。去实现你的志愿吧,我们算是从来也不相识的好了!”
  江建陡地抬起头来,望住了我,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而我连望也不向他多望一眼,拉开门,就向外走去,我出了那幢屋子,急速地向前走着。
  我之所以突然改变了主意,道理实在很简单,正如江建所言,他在法律上所难以洗脱的罪,其实只是私自入屋而已。
  至于一个狡猾的杀人犯,因为他的出现而吓死。那岂是他的的责任?那狡猾的杀人犯,已经活得太久了!
  而还有一点很主要的,是我深信江建真的会用那笔钱去建造一所贫民中学,这总也是一件好事。是不?
  阳光照射着我的眼,使我的眼睛,有些刺痛,我低着头,向前疾走着。
  整件事,好像是一个侦探故事,而并没有什么科学幻想成分,面对于灵魂的存在与否,一点结论也没有,实在抱歉得很。
  但是,记述这个故事,也不是全无意义的
  这个故事和大多数与鬼有关的事相类,以发现鬼作祟为开始,但是在经过了深入的调查之后,却发现作祟的不是鬼,而是人。
  正因为那一类的事很多,所以有很多人就认为,鬼是不存在的,根本没有灵魂,就算有鬼魂,鬼魂也不能做出任何事来等等。
  这种结论,自然不对,除非所有有关鬼魂的事,都经查明由人作怪,那才可以得出如此的结论,可是事实上,并不如此,有很多有名的鬼魂活动的记载,都证明并不是人在作怪,而的的确确,是由一种不知何来,无影无踪的力量造成,这种力量,由于人类对之还一无所知,称之曰“鬼魂”,不亦宜乎?
  对于鬼魂的传说,古、今、中、外,都盛传不衰,如果实际并不存在,而能被传说如此之久,那倒也真是一件怪事了。
  或者有人问,既然你坚信“鬼魂”的存在,那么,为什么不写一个鬼魂的故事,而写了一个侦探故事呢?我只好苦笑,因为人类科学太浅薄了,浅薄到了对“鬼魂”可称一无所知的地步,浅薄到了想幻想一下,“鬼魂”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最起码根据也没有!
  但是,见过鬼的人却着实不少,包括我自己在内,其中有些是不可靠的,有些是可靠的,有机会时,当选择其中可靠的几则,记述出来,颇有趣味。当然,那是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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