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草语言

作者:冯斯·梅纳德

  城里下着大雨,卡斯伯想张口让雨滴滴进嘴里,润湿他那僵硬的喉舌。他在街道间穿梭,向后仰着头,瞪着满天的乌云,任由雨水落进他的嘴中,打着他的双眼。
  他要跑过呈斜坡的鲍尔大街,到玛尔广场去。到了那儿之后,他就会放慢自己这种奔命般的速度,变成一种漫游的步子,同时,还他是要尽量把头向后仰。然后他要向左拐,同时用眼睛的余光四下打量。路人们瞪着他,但他毫不理会,——因为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惊奇的凝视了。
  在城里的所有建筑中,他最喜欢玛尔广场左边的那条街,这条街狭窄、弯曲、街上到处是精巧的建筑,里边住着听人们忏悔的神父。每一所建筑物前部都有一扇大大的窗户,神父们按传统坐在窗户里,穿着他们那种特制的奢侈的圣衣。
  当他的姐姐不太忙的时候,她就会把自己那间屋的门打开,让他进来,给他一小杯热巧克力喝。他喝完之后,她就会拍拍他的脑袋,让他在没有觉得太冷前赴回家去。
  有一次,她让他出去的时候,他几乎撞上了一个忏悔者,那家伙比常人胖三倍,高了两倍。
  “这是什么,修女?你现在还招待小男孩吗?”这人的嗓音很深沉悦耳。
  “他是我兄弟,现在,如果你希望被赫罪最好道歉吧!”他以前从没见过他姐姐这么生气,而且很担心那个忏悔人不会道歉,那她又会怎么办。但那个大个子说,“对不起,小主人。我不是有意冒犯的。”卡斯伯认可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回头的时候,看到那个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内,门关紧了,接下来窗户变模糊了。他好奇了,就在四周徘徊不去。过了一会,他听到门后传出笑声,尖叫声,然后是啜泣声。然后他狂奔回家,再也不希望见到那个人了。

  他的家和这座城里两百五十所房子一样。他的祖父用了一生来挣得这个家,而且拒绝改动它的外表。他的祖父是一个很讲规章制度的人,把自己对舰队的责任看得很重,虽然他已经退休二十多年了;而正是舰队的军事规则规定城里的房屋不能有改动。实际上,人们做了细微的变动,而且城镇负责人也没有反对。但祖父却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
  甚至在房子内部,规则也比装饰更重要。标准的家俱,标准的设备,保持着鲜明的原始风味。走进这间房子,你简直不能说出你正处于哪个时代。
  唯一例外的是起居室中烟囱上挂着的一幅巨幅油画。画面上的一群人站在一片空地上,正兴致勃勃地交谈着,其中有的人面带笑容。有一个女子正跳起来接一个抛向她的大球,画面的左侧看得见一座巨大的建筑的金属墙面。别人家里都没有这样的油画,多年来它一直是卡斯伯心中不安和骄傲的原因,虽然这种骄傲显得很朦胧。
  这幅油画实际上是这个家庭长期的隐患。卡斯伯的父亲反对家里挂着这种动画,虽然他从来没在言语上表现出来。卡斯伯,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无法开口,他可以很清楚地理解父亲肩部的姿势和面部的表情表达了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感情。
  有时候,冲突是不明显的,但是当卡尔进入他们的生活的时候,矛盾就激化了。卡尔是弗莉卡的追求者,他千方百计地追求着她,用尽各种方法向她求婚。他看起来好象与她很般配,是一位善良的绅士。弗莉卡表现得很冷谈,但卡斯伯看得出她其实很感兴趣。
  然而,当卡尔最终获得了到这个家庭进餐的邀请的时候,他发现了这幅油画,同时作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企图把这幅画引入谈话内容。
  “赫尔·摩思,你这间起居室里的这幅艺术品真漂亮!”
  祖父的眼睛从汤盘上抬起,用一种非常干涩的语气说,“这不是艺术品。”
  “我不明白,”卡尔说。而弗莉卡一直用她的眼睛和下巴说着“闭嘴,请闭嘴。”
  “这是一艘船上传过来的现场录像,”卡斯伯的父亲说。“要经常维修,而且花费很大。”
  “我愿意承担的费用,”祖父说。
  “现场录像?但这画面几乎是静止的啊!”
  “他们的时间是纵向的,”卡斯伯的父亲说。“一秒差不多是我们的一年,而且时间差还在加大。他们上路有三十多年了,当然,是按地球时间来算的,是一次银河系外的探险。你看,我父亲的妻子就在上面,那就是她,要跳起来接球的那个。如果你再等一年,你就会看到球到了她手上。很奇妙。对吧?”
  “闭上你的嘴,”祖父说。他曾作过保安,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命令意味。
  但是卡斯伯的父亲在他当初选择成为维修工时就已经违抗过祖父了,他回答道:“我才不闭嘴呢,你那蠢婆娘已经死了,对你而言,她就象被淹死在北海里了一样。”
  祖父从他的位子上站了起来,白色的湖须籁籁发抖。如不是他身体的每个部份都显示出一种强烈的无法抑止的愤怒,他的样子是很滑稽的。卡斯伯的父亲也站了起来,把他的汤盘往墙角一摔,那盘子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汤水四浅,然后他大步走出了房间。
  “走吧,卡尔,”弗莉卡说道。“我不想再在这房子里见到你了。”
  卡尔站了起来,离开了这间屋子。卡斯伯也跟在他后面出去了,把他的母亲和姐姐留在餐桌边。
  那年轻人在走廊上停了下来,他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走到街上去了无疑是承认了一种失败。这时候他看到卡斯伯出来了,他仿佛舒了一口气。他在台阶的倒数第二排坐了下来,示意卡斯伯也在他身边坐下。
  男孩在第三排台阶上坐下,这样他和卡尔一样高。天已经变冷了,他残废的手掌在隐隐发疼。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掌轻轻地按摩扭曲的手指,以缓解那种疼痛。
  卡尔点燃了一根烟,一口一口地抽。“她是个奇怪的女孩。我指的是你姐姐。”他说。卡斯伯摇摇头。“得了,也许你比我更了解她,想想她会不会再对我发火?”卡斯伯又摆摇头“我想她也不会。”
  卡尔叹了口气。卡斯伯带着一种探究的神情看着他的脸。“干嘛?”卡尔说。然后他明白过来,把香烟递给他。卡斯伯小心地用左手接过来,放到唇间。他深抽一口,让烟充满他的肺部,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他再吸了一次,然后卡尔把烟拿走了。
  香烟发挥了它独到的魔力,他头脑中有什么东西放松了,他感到自己僵硬的舌头恢复了活力,现在他可以说话了,他的嘴里充满了烟草语言。他让自己开口说话,告诉了卡尔所有他想说的话。
  当然,结果是一样的,“啊嗯嗯一啊,嗯嗯,嗯嗯嗯,哀叹和狂喜,他能够说的一切的语言,但是卡尔听不懂,没人能够听懂,但卡斯伯自己知道那些发音的意思,这就够了。
  他看看卡尔,卡尔也看着他,在很认真地听着烟草语。卡斯伯激动了,又说了一句,忽然流下了眼泪。卡尔拍了拍他的肩。
  “嗨,好了,好了,”这几句话听上去就象烟草语,有发音,但没有内在含义。是卡尔的面部表情在说话,那一刻卡斯伯很喜欢卡尔。他用烟草语告诉了他他会成为弗莉卡的好丈夫,卡尔冲他微笑。想让他再抽一口烟,但卡斯伯摇了摇头。
  他们在这种和谐的宁静中等待着,但弗莉卡并没象他们俩预期的那样出来,最后卡尔站了起来。
  “我得回家了,”他说。“明天拂晓我们就要出海。告诉弗莉卡——对不起,卡斯伯。我的意思是说,我要离开将近一个星期。等我们再回来的时候我会再来看你,好不好?”
  卡斯伯点点头表示“好的。”
  “你知道……即使你不去上学,我也能教你写字。”卡尔提这个建议的时候显得很尴尬。卡斯伯微笑了,摇摇头表示“不。”
  “没关系,小家伙。如果你愿意学我会很乐意教你。”他揉了揉卡斯伯的头发,“进去吧,你要感冒了。”他走下街道,他的背影仿佛告诉在说:我爱她,但有时候太艰难了。

  星际飞船一周左右就会回航,呆上几天,让忏悔者们上岸离开,虽然这些人最需要的是忏悔,但城里也有饭馆,电影院,一个俱乐部,还有几个游戏厅。当卡斯伯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被禁止进入后两个场所,但是,据说残疾人在赌场上很走运,有时候他会被一些想娱乐一下的忏悔者们邀请参加,他喜欢那闪烁的灯光,还有令人昏眩的气味。
  有一次,一个长了两个肘部的女人把他带在身边,赢了一笔小财。然后她把他带到城里最豪华的饭店里去,他拼命地吃着美味的糕点,直到他的肚子差点给撑破。当那个女人去洗手间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侍者威胁卡斯伯,说要把他的所做所为告诉他父母。他那抖动的上唇和眨巴眨巴的眼睛显示了他有多么害怕这个残废的小男孩,于是卡斯伯做了一个阴邪的手势,用他那残废的手掌吓退了惊慌的侍者。
  他的一生都荒废了,他从没上过学,没工作过,没得到教养。这个站会给他衣食和住所,直到他死。这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咒语——这一点他不再怀疑。他十二岁了,但看上去只有九、十岁,虽然他内心有时感到更苍老,他一辈子都住在这个城里,除了他五岁的那一次,到一个农场去做了一趟短期的游览,但他并不喜欢一望无际的田地中生长着的植物。除此之外,这站里只有两个地方他没去:通往北方的海洋,那使他害怕;还有南方的沙漠,除了机哭没人去那儿。
  当星际飞船进入这个空间站的时候,它们就停在这个城的上空;在夜里,你可以看到它们远远地停在你头顶,那闪闪发光的形体仿佛是一个远远的玻璃玩具。太空舱离开船体登陆了,在城西南角落那个位置。
  当他们登陆时,城里的人们很欢迎那帮忏悔者。卡斯伯经常混在他们中间,一点不顾忌城里人对他的出现的憎恶。忏悔者们很高兴能见到新面孔,他经常被他们亲吻,被一些大个子在手上抛来抛去。他喜欢这样:这使他感到一种更鲜明的活力,不知为什么。

  卡尔和打渔船一起离开已经两天了,弗莉卡原谅了他,她在餐桌上放置了他的一套餐具,显示了她有多么想念他,没有外空来的飞船,于是她找不到人来向她忏悔。她和卡斯伯一起玩牌,严格地记上各自赢的分数。一年对于油画上的人们来说只是一秒,而油画上的那个人,如果她是祖父的妻子,那她就是祖母了。她显得令人吃惊地年轻,——但这些事让卡斯伯迷糊了,他宁愿不去想他们。
  他们在玩“杰克”,弗莉卡心不在焉,所以卡斯伯连赢了三局。他正玩得起劲,忏悔会的帕尔来敲门了。弗莉卡离开牌桌,让那年轻人进来,然后她们坐在一起。帕尔习惯了卡斯伯的存在,把他完全忽略了,似乎他并不在场。他并不介意帕尔的这种诚实的不感兴趣,那和多数人隐藏的轻蔑相比不算什么。
  “鬼老天又开始下雨了!”帕尔说。她的嘴很滥,这是众所周知的,卡斯伯喜欢帕尔来访,因为她与弗莉卡总喜欢放声大笑,而且谈天说地。她们让他听到谈话的内容,并且毫不介意,以为他听不懂,而且他又不可能告诉别人。
  “这种倒霉的雨天!冷死人了,我告诉你,明天有可能他妈的下雪呢!”帕尔说。
  “他们从来不让天下雪。如果实在太冷了,他们就调节一下太阳能输出量。”
  “我真他妈地希望下雪,哪怕一次也好。那和你从带子上看到的可完全不一样。”
  “你刚才还抱怨冷呢,想清楚一点吧,女孩。”
  “哈,别让我为难,弗莉。我那儿有一堆狗屎不如的忏悔者,现在我还头痛。”
  “如果你不给他们提供住宿,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嗨,只要聪明的家伙,对吗?你有时可以试一试,你太谨慎了,弗莉。另外,我有自己的条条款款,不会干那种事儿的。”
  “那么什么让你头痛了?”
  “那家伙。不是大个子,但很高,象蜘蛛一样灵活,很瘦。头转来转去动个不停,你懂的,对吧?眼睛很漂亮,虽然是紫色的,他进了屋子,我想他应该好对付,对吧?他看起来不象是良心受了什么谴责。于是我让他进来,我们谈话,他的眼睛湿了。我想,他妈的,他可能是才受到良心谴责不久,或者是比我想的更糟。于是我把他弄到床上,让他上钩,给他动了一番手脚,然后他说出了一点点小罪过,然后又是一点点。你知道的,‘我向我母亲撒了谎,她哭了’这一类的东西。然后他变安静了,我想得了,他没别的事儿了。
  “然后,真他妈的屁,他开始向后弯,象弓箭一样,还在尖叫,那叫声让我塞住了耳朵,那声音太大了,他又叫了,一掌打在我胸膛上,把我打得头昏脑胀,我坐在地上,想调匀呼吸,他还在叫,在床上扭来扭去,又说出了有史以来我听过的最大罪恶。我站了起来,弯下腰,他还在床上动来动去,我怕床会被他弄坏了,然后他开始说了。他平静了一点,我可以控制他了,我压在他上面,还是气喘吁吁地,我想我应该打开紧急开关,这时候他在我耳边说了我听过的最他妈荒诞的事儿。
  “他说,‘原谅我,老天,我对你犯下了大罪。在长夜最黑暗的一刻,我进了二副的秘室,调节了火焰温度,这样,它就能燃烧得更明亮了。这是出于爱而做的,我发誓。我爱我犯的罪。我恳求宽怒。’我也发誓。这些就是他说的话,他妈的一字不差。我把录音听了又听,我记得滚瓜烂熟。”
  弗莉卡双手抱臂,点着头,在卡斯伯看来,那意思就是“我怎么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你呢?”
  “这是什么意思?”
  “鬼才知道,弗莉。但我觉得非常、非常古老,你知道的,对吧?从有时间以来就有这种罪恶了,我们可理解不了。”
  “外空悬挂的那个古老的东西的灵魂是什么?”
  “嗨,你以为你能知道造化的奇妙吗?没人知道的。”
  “你那个忏悔者的心灵上带了二千年那么古老的罪过。”
  “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把录音交给当局了吗?”
  “对,但我在交之前复制了一份。这件事儿太荒诞了。我知道这是不合法的,我知道。没人这么干,对吧?”
  “他们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他们有时间就会去听听它,比如他妈的在明年。”

  两天后,中午左右,一艘星际飞船进入了轨道。当卡斯伯和弗莉卡到收音机里播放这条消息的时候,他们停下了玩“杰克”。她走进房间换上工作服,他直接到了着陆点。
  天气比平常热,天空开始变得清晰。卡斯伯不倦地跑到登陆的地方,一只太空舱从轨道下降,还有五十多只其他的,他注视着它着陆,过了一会,它一动不动,然后伸出轮子,滑向着陆地的尽头。当它再次停下时,门开了,大约五十个忏悔者走了出来。
  他们几乎个个奇形怪状,大约一打人左右与平常人类完全不同。城里人走上前欢迎他们,忏悔者们也兴高采烈地与他们打招呼。一些人要求立即忏悔,一些想去赌搏,一些想我床伴,但没有说出来。卡斯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他们微笑,这时他发明了一个奇特的人,她是个年轻女孩,比弗莉卡年轻几岁,这点很不寻常。她很矮,有一头金红色的头发,这让他想到自己的金红色头发。她欢快地四下张望。卡斯伯微笑着走近她。
  她注意到他,对他微笑了一下,说,“你好,我是奥瑞恩,你叫什么?”卡斯伯张开嘴指了指自己僵硬的舌头,正如他预料的一样,她没有厌恶地避开,而是从容自若地接受了他残疾的事实。
  “哦……你能带我去公园吗?我想看看真正的泥土上生长的植物。”
  他热切地点点头,用左手拉着她的右手。他带着她穿过街道,直到他们到了他最喜欢的一个公园。这公园很小巧,绿意盎然,奥瑞恩在小径上跪下,热切地呼吸着青草的气味。卡斯伯在草坪上手舞足蹈,那女孩一见大惊失色。“不!别那样……哦,没什么,这儿可以这么做。对了……”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这时她脸上显出奇特的笑容。然后,她在草地上躺下,伸展开四肢,看着天顶。卡斯伯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的脸。
  “能到外边来真好!虽然这不是一颗真正的行星,但却很象。就象在地球上一样,你还没到过地球,对吧?我也没有。我出生于沃夫·霍德,还没到过其他地方呢,——直到现在,这是我的第一次旅行,明白吗?”
  她举起了脖子上的一根颈链,那是金属制的圆柱形项链,一端有一个细小的碟状物,她坐了起来,把那碟状物转向他,然后又停了下来。
  “哦,等等,你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你肯定见了成千上万象我这样的初到者。”
  卡斯伯摇头表示否定。然后,他把握紧的左手伸开两次,又比了两个指头。
  “我是第十二个?”
  他又耐心地摇摇头,比了比“十二”又指了指自己。
  “哦,你十二岁,”他点点头。“那么,你见过多少初到者呢?”
  他举起一只指头指向她。
  “真的?好吗,那么,你想看看这东西吗?”他点点头笑,奥瑞恩打开了开关,碟子上显出很小的画面,大部分是黑黑的太空,四周是闪烁的星星。画面上色彩变化了,星星的形状模糊了。忽然黑色被一道黄光代替,如碎片散开。现在画面上是黄色和红色,螺旋形的展开,变得更完整。
  “这是外空间,”奥瑞恩说,“你看到它的时候感觉奇怪极了,就象刺穿了你的身体,然后就象你被倒挂着向下落,一直下落,——你想跳起来大笑,有时你感到你已经生活了成千年,老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她不说了,语言已无法表达,她四肢的姿势,她颤抖的微笑,她呼吸的节奏,显示出一个意思:“这是我体验过的最奇妙也是最恐怖的事儿。我再不想感受了,但我又等不及了。”
  那碟子上的影像还在变幻,红色和黄色的螺旋紧集成一个极子似的形状,螺旋变粗糙了。图像模糊了,黑色的太空又出现了。
  “我们旅行了近一周,但这部分被压缩了。但那没什么意思,千篇一律的。现在的图像正好是我们到达前的景色,要找到你们的太空站好难,它太小,人口又少,看到我们试了三次吗?现在,喏,我们到了。”
  碟子上显出一个黑色的蛋状体,以黄红两色为背景。在蛋状体的中间,发着眩目的一点光。离光点有一段距离是一层大气,顶端蓝色,中部绿色,顶下是灰色和褐色。
  “这就是你们太空站了。”奥瑞恩说。“它这么小,起初我简直不肯相信。船长说,一百万个太空站才有沃夫·霍德那么大。”
  卡斯伯注意到了录像的结尾部分。飞船到了大气周围的轨道,那大气层现在变得更大了,他无法理解可以存在大百万倍的球体,他确信奥瑞恩误解了船长的意思。
  录像结尾了。奥瑞恩咧开嘴笑了,说想到一个游戏厅玩玩。卡斯伯有了一个不同的念头,但他说不出来,他只能牵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前走。
  他领她穿过玛尔广场,走过弯曲的街道,直到他们到了弗莉卡的忏悔室。弗莉卡透过窗户看到了他们,示意他们到门边。
  “嗨!不,我不想上这儿!”奥瑞恩非常狂乱。卡斯伯拉紧了她的手,“不,我不想去那,我良心上没有任何负罪。”
  弗莉卡自己来开了门,“乐意为你服务,小姐。”
  “对不起,嬷嬷,但我不需要忏悔。这个小家伙自以为是,他不理解。”
  “他是我的兄弟卡斯伯。你是说你已经忏悔过了吗?”
  “不,我不需要任何忏悔。当你年轻时,想必你也没有多少罪过。我才十五岁呢,我没有良心上的负罪,我很走运。”
  “小姐,”弗莉卡说道,她焦虑地皱了皱眉。“忏悔并不象理发,你不能碰运气,特别是在你的第一次旅程中。”
  “但我良心上没有任何负罪!我没有任何症状,我告诉你,我是清白的!”
  她双肩的倾斜形态暗示了恐惧和否认。卡斯伯着急了,他焦虑地看着弗莉卡,想告诉她千万不能让奥瑞恩离开。
  “我相信你,小姐,但我的兄弟仍然为你焦虑。你为什么不进来让我们扫描一下,来证明你的清白呢?这只用花一分钟,另外,如果你一旦被扫描过了,忏悔就会变得容易多了。只需要一两分钟。”
  卡斯伯可以感到奥瑞恩的躇踌。弗莉卡说一旦被扫描了程序就简单了,但她说了谎,当然,那女孩不可能知道。最后她抑止了满心的恐惧,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走了进去。弗莉卡的态度温和友善,那女孩放松了一点。卡斯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下来。他有点害怕,但又不想抛下奥瑞思不管。他也压抑了自己的恐惧,决心留下来。
  弗莉卡领着奥瑞恩到了那张舒适的床上,她让奥瑞恩躺下来,调整了一下她太阳穴旁的导线和头上的冠状物。这女孩犹豫了,当弗莉卡接上限制线的时候,她大声反对。
  “马上就好了,”弗莉卡说。“这是规矩,我不会把你捆紧的,懂吗?只是松松地系上它们,就象这样。来吧,小姐,第一次是有点叫人害怕,但你并没有任何负罪,记得吗?我扫描的时候,你就从它们里边解脱出来了。好了吗?”
  奥瑞恩犹豫地点点头,卡斯伯用他完好的手掌拉住她的右手,温和地冲她微笑,弗莉卡看了看他,她的嘴唇闭了一下,她的眼睛告诉他:我不该让你呆在这儿,忏悔是私人的事儿,但我需要你来让她安静。
  “现在闭上双眼,别紧张,卡斯伯就站在你旁边。”
  奥瑞恩用力闭上双眼,紧咬着下唇。弗莉卡打开了她的仪器,主屏幕显示出一团混乱的线曲线,有着深浅不一的蓝色和绿色。弗莉卡用一种专家的眼光看了看。“看到了吧,一点都不痛,”她说,但现在轮到她暗自焦急了。卡斯伯不懂那些线条的含义,但对他而言,负罪应该显出深色调,就象传奇中地狱之火的黄色和红色一般,——有次他看到了一部描述死后罪人们折难的全息影片,那些景色从此活灵活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了。
  “你会很快地结束它,对吧?”
  “只花一点点时间,小姐。你感觉呢?”
  “好吧,……但……但是我觉得想哭。”
  “那没什么,每人都有这种感觉。如果你想哭就哭吧,你会觉得好受一点的。
  “但那不是一项罪恶,我没有任何罪恶,在旅程中我觉得很好,”
  “我知道。你难道一点奇怪的感觉都没有吗?”
  “没有,我告诉过你。”屏幕上显示出奇怪的线条,弯来弯去。它们闪烁着,忽明忽暗,奇怪的色译。弗莉卡拨了几个号码,按了一个按纽。卡斯伯睁大眼睛注视着。
  “告诉我,小姐,这样我才能结束这次检查:你有没有做过你感到尴尬的事儿?你自身的任何负罪感?你知道,我不会向任何人重复,所以,任何秘密我都会保守的。”
  奥瑞恩开始脸红了。“哦,……只有一次,在从一万到一万二千的过程中我本来应该警觉的,但我……我在最后三百的地方走神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警惕,那只没有什么意思,所以……”
  “当然,那只是件小事。并不是一项罪恶,如果你问我,每个人都在干这类事儿。”虽然她的语调温和仍旧,弗莉卡异常警觉地注视着屏幕。她在奥瑞嗯头上打开了一个金属半球,用一支手握住一根限制线的一端。卡斯伯理解了这个手势的意义,就用残疾的右手笨拙地握住了另一端。
  奥瑞恩喘了口气,她的双眼张开了,充满了泪水。“发生了什么?”她呼吸得越来越急促。“你对我于了什么?”
  “没什么,小姐。”弗莉卡收紧了那条线,卡斯伯想模仿她的动作,但那根线滑出了他的手掌。
  “别这样!停下来!”
  “恐怕你的良心上真的有一项负罪,小姐,我们就要把它找出来了。”
  “不!我什么都没干过!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奥瑞恩努力地想举起的手臂,但它们被限制线固定了。“把那导线拿走!把它们拿走!”
  “别反抗,小姐,别反抗,否则它会弄痛你的。”
  “不……”奥瑞恩的话哽咽住了,她的眼神呆滞,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她的腿仅仅被导线轻轻缚住,这时发抖了;她的脚后跟打着床垫。弗莉卡骂了一句,系牢了导线。卡斯伯想退开,但他的手被奥瑞恩抓得紧紧的,他觉得她快把他的指头扭断了。
  奥瑞恩开始尖叫着说出一些文字,时断时续,仿佛是从她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咒语。卡斯伯无法理解那些话,使他更为震惊的是,他甚至无法理解她的身体语言。她嚎叫着,仿佛正在被刀割着,她又开始尖叫了,她那条长裤的前端被尿液染湿了。
  弗莉卡惊慌地咒骂着,打开了紧急开关召唤医护人员。卡斯伯在绝望中从奥瑞恩的掌中拨出了自己的手掌,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去了,奥瑞恩的脸孔变成了非人类的面具,对他而言,这张面具无法理解。
  这时候他们听到她喊出一连串的话,这些话和她开始时喊的几乎一样毫无意义:
  “原谅我,哦,原谅我,我杀了我兄弟。在我们的时间消失前我夺走了他的生命,把他的生命注进了我的身体,虽然他倒处找它,但是我还是夺走了它!我杀了他,夺走了他的生命,我妨忌得发狂,我发誓!”
  她喊出最后几个字,然后就昏迷过去了,这次卡斯伯尖叫起来了,因为他从她松驰的四肢上看到了两个字:死亡。他把空气从肺部压缩出来,通过他那僵直的舌头,发出一种被扼住的哀嚎,他一次一次地嚎叫着,然后他把那只残疾的手掌放到了自己的眼睛上,蹲在那角落里。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听到人们涌进来,急促地交谈着,做出诊断,发出各式各样的命令。“恢复心脏起搏。”“给我氧气瓶。”“血压上升了。”“救护车马上就到。”过了一会,又有一些人进来了,然后,所有人都离开了。
  他不想把手从眼睛上移开,但这时候他的手腕被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被拉开了。弗莉卡紧紧地抱住他。
  “你表现得很勇敢,卡斯伯。别担心,她会活下来的,救护人员来得很及时。”
  卡斯伯虚弱地颤抖着。
  “如果你没有把她带到这儿来,那罪恶会杀了她的,”弗莉卡说道,仿佛她听到了他无法说出的话。“那会突然爆发,她就活不了了,你做得很对。”
  她为他拭到眼中的泪水,他们一起回家,这时,天空中又布满了乌云。
  接下来几天卡斯伯感到很奇怪:他的生命仿佛被重组了,他感到了一种过去他没有拥有的东西。他不再虚度光阴,现在他开始有目标了。清晨,他或者和弗莉卡一起,或者自己一个人到医院里去看奥瑞恩,每次一小时,那女孩毫无知觉,浑身插着各种导管和线,医生们告诉他她会活下来,他们的手掌也告诉了他医生们说的是真话。但他们也说他们发现她的病例很奇怪,很不常见。
  奥瑞恩的那艘飞船三天后返回了,它不会为等一个病了的乘客而耽搁,当奥瑞恩醒来时,她可以乘坐其他的船只。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卡斯伯告诉自己,但虽然他相信不会有问题,他仍然感到报歉。
  下午他通常和弗莉卡呆在一起,她向主管部门要求一段休息时间,得到了允许。她梳头发的方式显示出她告诉了他们一些很重要的事,卡斯伯猜想那也许同奥瑞恩身上那神奇怪的罪恶有关。
  弗莉卡又和他玩牌了,但她的注意力从来没有放在纸牌上。卡斯伯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等待着什么人,当卡尔最终同渔舰一同归来的时候,弗莉卡的放松是显而易见的。
  她到码头上去欢迎他的归来,卡斯伯陪她一起去。卡尔仿佛在航程中累坏了,但是当弗莉卡为他送上热情的一吻的时候,他的劳累一瞬间消逝无踪了。
  他坚持要到俱乐部里去请弗莉卡和卡斯伯吃一顿。弗莉卡看出来这对他意义重大,于是就接受了。卡斯伯虽然从不关心钱财的事儿,也知道她挣的钱比卡尔多几倍,因此按习惯应该由她付钱,但卡尔欢天喜地,也让每个人感到很高兴。他给卡斯伯买了一袋土豆片,卡斯伯为了土豆片不知道赌输了多少次。卡尔大笑着付了土豆片的钱,并把找剩的钱塞进卡斯伯手中,不管卡斯伯无言的抗议。于是卡斯伯决定,等奥瑞恩醒来,他就用这笔钱给她买一件礼物。
  他们在俱乐部外分了手,弗莉卡绞着手指,显示出他希望卡尔第二天能来拜访;但他那害羞的笑容仿佛在说,他上次来访的记忆尚没褪色,他不敢来。
  “那么……也许明天我会来看你。”她说。
  “我很高兴你能来。”
  弗莉卡与他吻别,然后走了。卡斯伯想跟上去,但被卡尔拉住了。他悄悄对他说,“她真的想见我吗?”
  卡斯伯裂开嘴笑了,用力点了点头。
  “那么,我明天早晨到你家里来,行吗?”
  卡斯伯又点点头。卡尔笑了,然后他摊开手指,表示有东西要送给卡斯伯,他打开一个皱巴巴的纸盒,把剩下的最后一支香烟递给他,卡斯伯紧忙去追他的姐姐,把香烟藏进了口袋里。他赶上她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卡尔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第二天早晨,他又去了医院看奥瑞恩。弗莉卡同他一起去,他们被告知她的情况好转了,昨夜她已经恢复了知觉,但仍然很脆弱,奥瑞恩正躺在床上,浑身还是插着横七竖八的管子,缠在导线里。他们同她呆了一会,但她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出现,她眼皮下眼睛的无意识移动仿佛在问:什么?什么?卡斯伯知道那是无意识的,但也知道那是好转的迹象。
  他觉得他们该走了,这时医院里的警铃响了,卡斯伯以为是火警,弗莉卡打开了门,他们到了走廊上,找着最近的出口。
  有一个低级安全人员在紧急出口处,他把门栓锁上,说,“请回去,每个人都得呆在里边。”
  弗莉卡被吓了一跳。“不是火警吗?”
  “不,不是火灾。安全部下了命令:城里的每个人都呆在室内。”
  “出了什么事儿?”
  “他们没告诉我,修女。但是密码一八八意味着外来威胁,我猜我们面临着外空袭击,现在,请你到屋子里去,行吗?”
  弗莉卡和卡斯伯退进了奥瑞恩的房间,坐了下来。他们你看我,我看看你,两人都目瞪口呆。“我不相信他的话,”弗莉卡说,“他这么说只是想把我们弄进这屋子。这种说法毫无道理。如果有外来袭击,我们应该看到或听到什么,……”但她的眼睛表示她也没有对自己的话确信。而且,他们能够听到外边一些细微的声音:城里每一个角落都回响着医院里的警铃声。
  卡斯伯走到窗前,医院建在离着陆地很近的地方,卡斯伯望过去,沿着那着陆地的狭长地带,他看到了乌云滚滚的地平线。这时候他看到天空中有一个斑点,起初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那东西很快地变大了,成了一艘飞艇的形状,他把那东西指给弗莉卡看,弗莉卡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有听说有飞艇要着陆了。那倒底是什么鬼东西?嗨,看!”
  着陆点的一头站着安全部队,那地方本来应该是城里人欢迎忏悔者的地方。
  “这简直疯了,”弗莉卡说,“他们要对那飞行器做什么?也许里边是一帮罪犯,安全部队想抓住他们,……”
  那太空舱不断变大,速度越来越快,但是没发出一点噪音,它静静地滑行了一段,在一百米开外停了下来。它看上去也不象一只太空舱,倒象一条北海中的鱼,长得如怪物一般,用金属铸成。
  在鱼腹的位置开了一个门,一个人影跳到地上。那是卡斯伯见过的最奇怪的忏悔者:硕大无比,比例失调。那忏悔者奔跑过空地,跑向医院,他走动的奇怪方式让卡斯伯想到了卡通人物。几秒钟后他就明白了:这个忏悔者的膝盖是后弯而不是前弯的。
  “天啊,”弗莉卡说,“这东西不是人类,哦上帝,这是一个外星人。”
  这生物仿佛是对人类形体的拙劣模仿,它的膝盖后弯,肩部呈巨大的半圆形,头象一颗子弹,每个部位都扁平而扭曲。它的皮肤是灰白色,穿着绿色的紧身衣。脚下有一双靴子,脚掌短小,有三个长指头。
  “我们在这儿不安全,”弗莉卡忽然说,“我们得去地下室。”
  卡斯伯摇头表示“不”。弗莉卡牵起他的手,把他从窗边拉开。“我们走吧,卡斯伯!这有危险!”
  但卡斯伯挣脱了她的手掌,他注视着那个外星人,他浑身发抖:他能理解它的身体语言,它说:帮帮我,疼死我了,帮帮我,哦,帮帮我!
  这时候保安人员赶上了那外星人,他们距医院只有十米左右。弗莉卡也好奇得忘了恐惧,不再试图拖走卡斯伯。
  一共有六个男女,每人手里拿着短棍。根据舰队法令,太空站上不准有人持有军械,这样来忏悔的人们才不会为安全担心。那外星人也没拿什么武器,但它几乎有平常人体格一倍那么大。卡斯伯知道它举手的意思,它很迷惑,而且那剧烈的痛疼快让它疯了。
  安全人员在它四周形成包围圈,他们的姿势带着一种不确定和绝望的勇敢。外星人突然爆发了,把它的手臂刺进了最近的那个安全人员的胸膛,外星人张嘴,发出巴松管一样的哀鸣声,一种妖异动听的声音。它的膝盖抖动着,叫喊着:疼,疼,帮帮我。
  卡斯伯忽然明白了这个外星人是一个忏悔者,它几乎被良心上的负重逼疯了。除非它能忏悔,得到宽恕,否则它会不停杀人。但其他人都不知道,其他人都不能象他那样理解这个外星人,他们眼中看到的是恶梦中的怪物,应该被毁灭的妖魔。
  他想向弗莉卡解释,但他的舌头就象一条僵硬的带子,他没办法表达自己。如果他曾用心学过写字,他就可以把它写下来,但这一生,他仿佛注定是个笨小子,现在要弥补已经太晚了。
  剩下的五个保安收紧了包围圈,想保卫医院的人口。外星人缓缓移向他们,象鸟儿一样一步一步地。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如果他们继续挡着它,他们就会送命吗?
  卡斯伯心中感到羞愧,他不得不干点什么,否则更多的人会死掉,那就是他的错。他得说话,不论如何。他在绝望中记起了卡尔的香烟,于是,他长长地吸了一口,让烟充满他的肺部,然后慢慢地吐出来。外面,外星人举起了一个女保安,把她扔到五米开外的墙上,另外四个冲了上去,结果全被它抛得四处都是,血肉模糊。
  弗莉卡惊恐万状地叫了出来,她抓住卡斯伯,把他拖出房间,他想告诉弗莉卡,但她听不懂他的烟草语。
  在屋子外面是一片混乱。保安在安全出口的另一头,被挤得动弹不得,他想保持秩序,但没成功。卡斯伯飞速地动着脑筋,多少年来的第一次,他头脑中没有了那个小小的法官来倾听他的想法,决定他的行为。他知道他该干什么,但没想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精确地在适当的时候把那只右手从弗莉卡的手中抽出来,然后沿着走廊跑下去,到了安全出口。他拨出了门栓,打开门。他听到弗莉卡刺耳的尖叫声,然后他走了出去,在拐角吸了最后一口香烟,然后转过拐角,慢慢走了出去。
  外星人在十五米开外,撞击着医院的大门,同时发出音乐般的哀鸣。安全人员躺在四周,卡斯伯知道他们都死了,但他努力使自己不去注意,他走上去迎接那外星人。
  在他身后,他听到弗莉卡的叫声和脚步声。他知道她甘冒任何风险救他;他只有几秒钟了。
  他用烟草语向那外星人说话,同时慢慢走近它,双手伸向前,努力使自己露出笑容。
  那子弹型的脑袋转向他,这外星人的身体依然在述说着疼痛,启面向他,忽然它用巨大的手掌握住他的腰,把他举了起来。卡斯伯突然想到它可能会杀了他,把他扔到墙上或者撕成碎片。但它没动他。外星人把他举得高高地,但是一动不动。卡斯伯又说了,用一种细细的噪音,这时候所有的烟草文字都涌进了他的脑袋。他向它保证它得到帮助,他姐姐会帮它消除罪恶。Hbuunnb,abbuunnbbab,bunnb,bunnb—bab.
  外星人轻轻把他放在地上,它的身体仍然叫喊着痛楚,它拉起卡斯伯残疾的右手,用一双蓝色的,人类的眼睛看着他。它开口说话,发出了一串音符。
  “卡斯伯……”弗莉卡在他后面叫。卡斯伯没有转头看她,他也轻轻地牵着外星人的手,向城里边走去。外星人跟着他,衣服上浅满了人类的鲜血,仿佛刚走出恶梦的魔鬼。
  卡斯伯估算了一下弗莉卡的位置,伸出他的左手,感到她的手拉住了他的。外星人看了她一眼,但没有任何反应。
  此时,卡斯伯看到了更多的安全人员。他望着弗莉卡,担心那外星人会惊慌,她也看着他。他不需要说烟草语了,这次她懂了。她把手环在嘴边,大声喊道:“靠后站!让我们过去!别过来!”
  安全人员停了下来,但没有散开,他们仍然会阻挡他们进城。
  她问:“卡斯伯,我们上哪儿?你知道吗?”他用力点点头。“哪儿?你把它带到哪儿去?它为什么跟着你?你对它做了什么?”她问了一串问题,卡斯伯想让她慢一点:只问关键的问题吧。
  “等等,等等,”弗莉卡咬着嘴唇平静了一下自己。“你说你知道我们要上哪儿。它告诉了你它想上哪儿吗?”没有。“那么是你决定的?”对。“你想带它上一个地方,那地方我也知道?”对,对。“我们家?”不!“一个公共场合?”不。
  她忽然明白了,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你想让我听它忏悔?”卡斯伯点点头,对。“卡斯伯,那太疯狂了。”她轻声说。那外星人仍然跟在卡斯伯身后,它的身形比那男孩高了两倍。卡斯伯叹息地摇了摇头。“你觉得它良心上有负罪?但——哦上帝,上帝,我懂了,你是对的,当然……”
  他们走近了安全部队,他们仍然挡着道。弗莉卡提高了噪门:“让我们过去,我要听它的忏悔。”
  “你疯了,”安全部队的军官说。“我们不会让你们进城的。
  “我们的太空站就是为了向外空游客提供服务而建的。这个生物到这来治愈它良心的创伤,根据舰队法令,我们不能拒绝它的忏悔。”
  “它不是人类,而且已经杀了六个人。”
  “如果你不让我们过去,它会杀了我和我弟弟,然后就轮到你们,看在上帝份上,想想吧!”
  卡斯伯感到慌乱了,他告诉了外星人它没事儿的,它正被带去忏悔。现在这巨大的身躯开始紧张的颤抖,握住他右手的指头也紧张地收紧了。
  最后,安全部队终于移到一边,让他们过去。他们在后边形成一个半圆包围圈,跟着他们。弗莉卡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说:“我需要十米粗链子,还有医护人员,快去弄来。”卡斯伯看到一个保安立刻接她的吩咐跑开了。
  不久他们就到了玛尔广场,经过了那些弯弯曲曲的街道。这过程中卡斯伯一直和外星人说话,试图让它放松。当安全人员让他们通过的时候它放松了很多,但现在它又开始在紧张了。
  最后他们到了弗莉卡的工作室。弗莉卡为他们开了门,卡斯伯走了进来,外星人弯下腰也跟进来。它看到了忏悔的器械,发出了一阵令人恐惧的音乐的叫声。它放开了卡斯伯的手,躺到床上,这张床是用来接待体格巨大的忏悔者的,所以只有它的腿伸出了床外一点。弗莉卡进来了。抱着一捆绳。她熟练地把绳索绕在外星人的身体上。她的头部姿势表明她不再害怕了:她的责任感占据了她的思想。
  那外星人被捆在那儿很不舒服,弗莉卡喘息着用一把锁锁住了那绳索,打开了仪器,她的手指摁着键钮,调整着探侧器,主屏幕上显示出扭曲的线团。
  “好了,”弗莉卡大声说,仿佛在对着一名看不见的听众说话,“你看到了吗?积累的罪恶。”卡斯伯忽然明白了她肯定接通了主管部门的监听设备。“我按程序办,只是不能和它进行口头交流,打开探测仪。”
  她把半圆形的罩子在外星人头部打开,它的五官扭曲了,用一种人类的眼神望着她,发出长笛般的喘息声。当她调整控制器的时候,它又发出这种声音。
  它发出第一声尖叫,卡斯伯觉得耳鼓被刀子割裂了一般痛疼,几乎使他听不到声音;后来就容易忍受多了。那外星人的骨胳开始扭曲,但却没有断裂。它撞击着床板,但钢架还是承受住了它的重量。过了一会,卡斯伯意识到自己懂得了它的那种痉挛,这比一般的姿势更易理解,它们形成了完全的句子:
  我向一个我认识的人撒了谎,这样我就得到了他的工作。开始是他告诉了我这个空缺,我非常后悔。
  这是一种人类的负罪,但在外星人的心灵上负荷着;而奥瑞恩的负罪,还有帕尔谈到的负罪,却是人类心灵上的外星人的负罪。
  外星人又忏悔了一项一项的罪恶,当它说出最后一项的时候,它昏迷了过去,闭上了双眼。
  “完成了。”弗莉卡的声音很嘶哑,但却很有力。“获得了解脱。”她停了一两秒,补充了一句:“我把绳子解开了。”
  然后,她飞快地解开那些绳索,卡斯伯也来帮她。香烟的效力已经过去了,现在他说不出话了。
  当他们解到一半的时候,外星人睁开了眼睛,把自己从绳索中解出来,它坐起来,拿起弗莉卡的手,用另一支手掌做了一个手势。卡斯伯无法理解,事实上,他再也无法破译外星人的身体语言了,它看上去就象一座雕塑。
  外星人放开弗莉卡的手,走了出去。弗莉卡和卡斯伯跟了出去。在外面有三十个安全人员,看上去很严肃。外星人踌躇了一下,推开手掌,垂着头,交替地抬起一支脚。
  安全部队留了一个口子,通向外面。过了一会儿,外星人停止了它的展示,看看四周。它温和地鸣叫了几声,象唱一首歌。然后它慢慢后退,走向着陆点。安全部队守在它后面,弗莉卡和卡斯伯跟在最后,不愿让那外星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它没有回头看他们;卡斯伯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它回头还是不希望它回头。没人阻挡那外星人走进自己的飞艇,门在它身后关闭了。然后那飞艇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漂浮起来,无声无息地急速滑入太空轨道。
  卡斯伯和弗莉卡被主管部门传去讯问。弗莉卡重复着她看到的一切,卡斯伯也受到盘问,这是令人极不愉快的过程,他的脖子因为长时间的点头、摇头开始疼痛。弗莉卡代他抗议,但盘问者们没有丝毫怜悯。
  过了很多一段时间,审问结束了。主管的女官员叹了一口气,关掉了录音器。
  “谢谢你们的合作,”她说,“请回到你们的住处吧。如果还有什么事,我们会再让你们到这儿的。”
  在盘诘的过程中,弗莉卡的怒火越集越多,最后她终于爆发出来了。
  “我不走。我现在想听听对我的问题的答案。”
  “你没被关起来算走运了,你们的行为危害了整个太空站,有些主管官员想要你们的脑袋。”
  “屁!”卡斯伯听到弗莉卡这么说大吃了一惊。弗莉卡的嘴一向很紧,从不象帕尔那样,“你知道我干的没错。如果是一个人类来到处杀人,你们屁都不敢放一个,对不对?这点我在学校里就被教育过了:‘我们要为飞船乘客服务,他们的权利高于我们。’”
  “这点我们无须再讨论。请回家去吧,你们熬得很辛苦,现在……”
  “回答我的问题,长官。你们从那生物那儿了解到了什么?你们在它不在飞艇上的时候肯定已经检查过了,后来肯定跟踪了它。它出了什么事儿?告诉我?或者是你的级别太低,他们不屑于对你说起?”
  女官员的嘴唇抿成曲线,显示了她极度的愤怒,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但是,让卡斯伯吃惊的是,她退步了。
  “来这儿的不是一艘飞船,那只是一只飞艇,但这点你们可能已经猜到了,那只飞船……有一万五千米长,看上去那样子是你们无法想象的,它无法或者是不愿回答我们的信号。它不时地发出各种EM频率的波,但我们不知道它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我们毫无反抗之力,这就是我们知道的一切。现在请你们回家去,保守这个秘密。人们已经开始惊慌了,而且,我们已经牺牲了六个人,这已经够多了。”
  女官员严肃的面具一下子滑下了,每个人都看得出她的脆弱和焦虑,弗莉卡垂下眼,没多说一句话就牵着卡斯伯走了。
  当他们到家后,就被家里人的大惊小怪给包围了。弗莉卡又说了一遍发生的事,但这次她拒绝再谈细节。她似乎接受了女官员的观点,她宁愿保持极度的沉默。最后她终于脱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卡斯伯成了关注的焦点,但他觉得这极度无趣。他被询问,但很快每个人都放弃了,因为他们不象女官员那样有耐心。最后他终于被放走了。他到冰箱里拿出果汁,用左手抓住罐子,用右手笨拙地扶着杯子。在起居室里他祖父和他父母正低声交谈。从这儿他可以看到那油画,在画中,祖母一直等待着,等待着,等待那个球落在她手上。突然间,他感到一种奇怪的震惊,他记起了过去那球并不在图画上,
  他跑进自己的房间,感到全身心的疲倦。他发现自己在哭泣,不是为了死去的那些保安而是为了那些活着的人们。他不理解,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开始试图读自己的身体语言,来理解他自己表达的意思。他望着镜中的自己,但也无法了解他所见到的。最后,他爬上床,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清晨,在太阳升起之前,安全人员就来把他和弗莉卡带走了。那太空舱又回来了,它们需要他们。

  这次共有三个外星人。他们几乎是一模一样:小大,形状,肤色。但卡斯伯能把它们分开;其中有两个正忍受着身体的巨大痛苦和恐惧,而第三个则象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他想,这也许就是昨天他帮过的那一个。外星人们站在太空舱门口,一动不动,直到它们看到了卡斯伯和他姐姐。然后它们就走上前来,被治愈了的那一个用音乐般的语言同他们说话。
  于是他们又按昨天的程序进行着,外星人和他们一起去了弗莉卡的工作室,先是第一个人被捆起来,忏悔,被赫免,然后是第二个。弗莉卡这次有点恐惧了,卡斯伯知道,她不再被自己的工作占据整个心神,她觉察到了整个事件的荒诞。
  但进展很顺利,最后都完成了。弗莉卡瘫倒在椅子上,浑身大汗。外星人比划着手势,说着没人能弄懂的语言,然后最初来的那个走向卡斯伯,拉起他残疾的手,走出了工作室。另外两个也跟了出来,接着是保安和弗莉卡。
  外星人们朝自己鱼形飞艇走去,然后放开了卡斯伯的手,那三个进了飞艇。“它们要走了,”弗莉卡用一种疲倦的语气说。“它们再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卡斯伯不知道,而这也使他受到了伤害。仿佛有什么极端重要的东西失去了,他静静地等着,同其他人一起等待着飞艇升空。
  但这时候,门又开了,一个外星人又走出来,它肩上背着一个口袋。它放下那包裹,打开它,拿出六个金属物体,大约有一米五左右高,把它们放在地上。这是六个模型;卡斯伯知道,这是那六个死去的保安的模型。
  那外星人又从包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木刻制品,深红色中带点金色。也许那是一种乐器,也许不是。那外星人绕过它制造的那些模型,把那木制品献给了弗莉卡。她静静地接受了。
  然后外星人把最后一样东西放进了卡斯伯手中。弗莉卡惊叹了一声。卡斯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毛发倒立的感觉。
  那是一个洋娃娃,有近一米高。一个苗条的年轻女孩,黑头发,穿着彩色长袍和高筒牛皮靴。她看上去完全是一个人类,摸起来很温暖。
  卡斯伯抬头看到外星人走进了太空舱,然后这条金属鱼腾空而起,消失在空中。

  当奥瑞恩终于复原的时候,弗莉卡和卡尔租了一条小船,带着她和卡斯伯去航海游远,在第一个夜晚,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北海静静地躺在他们四周,他们都坐到了甲板上,卡尔点了一根烟,给了卡斯伯一支。奥瑞恩吃了一惊:在她来的那个地方,这种行为被视为暴行。她壮着胆子她抽了一口,结果几乎把嗓子咳哑了。
  当奥瑞恩停止咳嗽的时候,弗莉卡说,“我不认为它们是外星人。”
  “你怎么知道呢?”卡尔说,“你看到它们的样子了,除了卡斯伯,没人再这样近地观察过它们。它们不是人们,你看到了它们的飞船……”
  “但我们都看到了这个,”她指了指卡斯伯的洋娃娃,那娃娃正在甲板上慢慢地跳舞。这个洋娃娃不仅仅是个模型,它会动,会四下打量,会跳舞。主管部门本来想把它从卡斯伯那儿夺走,但是洋娃娃总是躲着他们,最后,他们终于放弃了,现在,他上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卡尔,你相信它们能在那几小时的时间内制造出这种东西吗?如果这是可能的,你怎么解释它们长得和我们这么象?根据理智的测算,它们本来应该完全不同的,我们都见过长得奇奇怪怪的忏悔者……”
  “你觉得它们是人类,”奥瑞恩说,“但你说了它们不会说话。而且,那种……那几乎杀了我的罪恶也不是人类的罪恶。”
  “也许,也许不是。人类分布得这么广泛,也许在某处,他们已经把自己改造成了什么东西……新的,不同的生物,我想那就是我们看到的:被改造得如此彻底的人类,以致于我们不认识它们了。与世人相隔绝的人们时间一久,就会忘了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事实上我们不可能知道,那也仅仅只是我进行的推测。”
  “那么,这又是什么呢?”卡尔问。卡斯伯的洋娃娃还在甲板上跳着舞,黑色的头发迎风飘扬,它足尖踩着一种完善的韵律移动着。“一个玩具?或是雕像?”
  “主管部门害怕这是个间谍,用来收集信息。他们认为它会把数据输送回去,送到某个地方。但如果是那样又有什么呢?如果我们将取得联系,不管是同外星人还是同人类的一个分支,如果让它们多了解一点我们的情况,难道不行吗?”
  “我相信主管当局害怕它们会用了解到的信息来攻击我们。”
  “我知道。但来这儿的那个……它只是在被围攻的时候才杀了人。卡斯伯猜到了它来这儿的原因。这同其他忏悔者没两样:来被赫免它良心上的负罪,到它死的时候,它的灵魂也会在太空中分解,那些罪恶就在外空中漂浮,等待被下一个活着的人的灵魂接纳……”
  洋娃娃继续跳着舞,很明显是想取悦于弗莉卡。卡斯伯站起来,走到船头。洋娃娃跟在他后面,仍然跳着舞。卡斯伯抽着烟,吐出烟雾,洋娃娃绕着围,旋转着,微笑着,然后停下她的舞蹈。其他人都以他们喜欢的方式推测着,但卡斯伯知道她的目的何在,他知道有一天她会开口说话,那一天那些奇怪的生物就会回来。
  他吸了一口烟,他的舌头又放松了。他对洋娃娃轻轻哼唱着烟草语,在她舞蹈的过程中,她向他眨眨眼,示意他她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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