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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才刚刚开始了一天,她已经几经坎坷。其中最糟糕的莫过于这一次了。即使如此,她也绝没有丝毫的后悔。 然而,她却感到了一阵恐慌。 汽车在凌晨三点钟到达了目的地。罗西下车后,站在62号站台门口迟迟不前,她双手紧紧地按在皮包上,观察着里面的情形。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物中走来走去,川流不息。许多人拖着皮箱,肩扛着纸箱匆匆忙忙地赶路,另一些人有的双手勾住脖子,有的搭着女朋友的肩膀或者搂在男朋友的腰上,不急不慢地在站台里面漫步。这时一位先生向一个带着孩子刚下汽车的女人飞跑过去,一把将她用力抱起,在原地转起圈儿来。那女人双脚离开了地面,在他的怀抱中既兴奋又害怕地使劲儿挣扎着,想钻进人群里面,同时发出阵阵刺耳的尖叫声,在拥挤而混乱的长途汽车站里听上去就像是有人扔下了一枚炸弹。 距罗西不远的地方有一排电子游戏机,那里坐着一群头戴棒球帽并把帽檐拉到脑后的孩子们,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现在已经是深夜。“再玩一次!太空军校!再玩一次!太空军校!” 她从那些玩电子游戏机的孩子身边经过,慢慢地走进了长途汽车站。她知道现在天还太黑,这种时刻待在外面可能会遭到强奸或者谋杀,然后被塞进距离最近的那只垃圾筒里。她往周围看了看,有两位警察正从自动扶梯上向楼下走来,其中一位手里飞快地旋转着警棍,另一位毫无幽默感地咧着嘴傻笑。这情景使她联想起被她扔在800英里以外的那个人。他也经常咧着嘴笑,但是从他那双不停转动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丝毫笑意。 如果这些警察在长途汽车站里转来转去,为的是逐一赶走像她一样没有车票的人,那时她该怎么办? 假如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她也能够应付得了。她把目光从自动扶梯上转移开,向一间亭子间走去。里面有几排带扶手的塑料硬椅,十几位旅游者坐在那里观看着扶手上的投币电视。罗西的目光追寻着那两位警察,直到看见他们走出了站台,才松了一口气。最多再过两三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他们就会赶她出去。在这之前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待在这里。这里有灯光,还有人群。_她在一把电视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在相隔两个坐位远的地方,有一位身穿褪色纯棉衬衫、手拿背包的女孩儿在打瞌睡;。她的眼睛在涂着紫色眼影膏的眼睑下面不停地翻动着,嘴唇下面垂悬着银色的唾液。她的右手背上用蓝色印刷字体纹了几个字:我爱我的甜心。罗西心想,宝贝儿,你的甜心在哪里?她看了看空白的屏幕,又看了看不远处墙壁上的红色报时器,那上面写着一行笔迹潦草的小字;让我把爱滋病传染给你们。她迅速掉转目光,惟恐看得太久那些字会灼伤她的视网膜。远处墙壁上的时钟指向早晨三点十六分。 再过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那时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她一边想,一边等待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消逝。 她在头一天晚上六点多钟汽车中途作暂短休息时吃过一只吉士汉堡,喝了杯柠檬水,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她感到俄极了。她在电视扶手椅上一直坐到时钟指向四点时,终于决定吃点儿东西。在往售票处附近那间吧台走的路上,她发现有许多人躺在地上,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食品袋睡得正酣。 罗西一边喝着咖啡和果汁,吃着东西,一边思忖着,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担心被警察赶出去。这些躺在地上睡觉的人跟她一样都不是中途转车的旅行者,而是一些露宿街头之无家可归的人。罗西为他们感到难过,同时也暗暗感到一丝宽慰:如果明天晚上真的无处可去,她知道在什么地方过夜了。 假如他来到这里,他会去什么地方寻找自己?又会怎样寻找她? 这个问题似乎太愚蠢。他找不到她,绝对找不到她。但是她仍然感到有二只冰冷的手指顺着她的脊椎骨划动。 食物使她强壮和清醒,她顿时感到好得多了。她慢慢地品味着咖啡,直到男招待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才结了账,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在回去的路上,她看到距汽车租赁站不远处有一个小隔间,门上挂着蓝白两色的环状标志灯,上面写着一圈字:旅行救援处。我恰恰就是迄今为止最需要人们救援的一名旅行者。她丝毫不带幽默感地想到。 她举步向闪闪发光的标志灯走去。小隔间里面坐着一位中年人,他头发稀疏,鼻子上顶着一副角质架眼镜,正在低着头专心地看报纸。她往里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真想进去吗?天哪,进去后跟他说些什么?说她除了身上的衣眼和一只皮包,外加一张信用卡,什么也没有带就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吗? 她的理智毫无同情心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难道不能这么说吗?既然你有勇气离开他,为什么没有勇气接受这一事实呢? 她知道在凌晨四点钟跟一个陌生人谈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是件很困难的事。她无法确定要不要跟他谈。很可能他会让她走开,告诉她说他的工作只是帮助乘客寻找丢失的车票,广播寻人启事这一类事情云云。 她毅然向旅行救援处走去。她明白自己必须跟这位长着几根稀疏的头发、戴着角质架眼镜的陌生人谈一谈,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一个常识;除了跟他谈谈以外,她确实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了。在今后一段日子里,很可能她还需要告诉更多的人,她在紧紧关闭着的房间里生活了十四年,现在终于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却发现她连任何一种该死的生活本领和谋生技能都不具备,她需要人们的救援,需要陌生人的善意帮助。 这一切并非我的过错,难道不是吗?她想。她的头脑冷静得令她感到震惊。 她走入隔间,心慌意乱地把那只皮包放在柜台上,用手紧紧地攥住了它,满怀恐惧和希望地看着那位戴着角质眼镜,低着头专心看报的男人。透过他稀疏的头发,她能够看见他的脑袋上有几颗雀斑,她在等待他抬起头来。她用眼睛的余光向周围打量了一下,发现地板上也睡着两个人,肯定他们的遭遇和我一样。无家可归。那位先生显然被那份报纸深深地吸引住了。那是一份希腊文或者俄文报纸。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页,上面有一幅足球队员激烈争抢的照片。他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可以打扰一下吗?”她小声说道,那人抬起了头。 但愿他的目光是善意的,她突然这样想到。即使他帮不了什么大忙,但愿他看我一眼也好,看看这位除了一只旧皮包,再也没有东西可供抓住的女人。 他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果然很善良。那对厚厚的镜片后面有一双暗淡模糊但却充满善意的眼睛。 “对不起,我能请求帮助吗?”她问。 旅行救援处的志愿工作者介绍说,他名叫彼得·斯洛维克。他专心致志地听完了她的讲述。她尽可能详细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她有一种想法,如果你坚持维护自己的骄傲和自尊,你将无法得到人们的善意帮助。她惟一无法告诉他的是,自己已经孤立无援,对于整个世界毫无准备,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充分理解她目前所处的这种糟糕境况。就在十八个小时以前,她对整个世界的了解还仅仅来自电视节目以及她丈夫带回家来的报纸。 “我理解,你是因为一时冲动而离家出走的。”斯洛维克先生说,“你在汽车上时难道就一点儿也没有考虑过以后干些什么,住在哪里吗?” “我还以为我能找到一所女子旅馆。”她说,“现在还能找到这种地方吗?” “是的,据我了解至少还有三个,但是你连其中最便宜的也住不起。那种旅馆是专门为有钱人准备的,她们有时到城里来住上一个星期,访亲伺友,同时逛逛商店,就住在那种女子旅馆里。” “那么,”她说,“青年联谊会怎么样?” 斯洛维克先生摇摇头,说:“因为毒品泛滥,早在1990年就被关闭了。” 她感到一阵恐慌,想起了那些怀抱食品袋,终日睡在地上的人们。这类事儿太常见了。 “你有什么办法吗?” 他用圆珠笔顶着下嘴唇,呆板的面孔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她。他毕竟看她了,还对她说了话,而且没有让她走开。她想,当然,他也没有让我弯下腰来,好离近了跟我谈谈。 斯洛维克先生似乎得出了结论。他解开聚酯面料的外套,从内兜中掏出一张名片,在印着姓名和旅行救援者标志的一面用印刷字体小心翼翼地写上地址,然后翻到空白的一面,用大得可笑的字体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他的签字使她想起中学历史老师曾经在课堂上说过,约翰·汉考克在独立宣言上用很大的字体签名,是为了让乔治王不用戴眼镜便能够看清楚上面写了些什么。 “你能看清我写的地址吗?”他说,把名片递给她。 “是的,”她说,“杜汉大街251号。” “好的。把这张名片放进皮包里,千万别弄丢了。到了那里以后,人们会问你要的。我送你去的这个地方叫做姐妹之家,它是受虐待女子的避难所。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去处。从你的经历来看,你是有资格住进那里的。” “我能在那里住多久?” 他耸了耸肩:“这要取决于姐妹之家的具体情况。” 这就是我的现实,她想,我只不过是许多具体情况中的一种而已。 他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因为他笑了。笑容暴露出他那不算可爱,但却坦诚相见的一口雪白的牙齿。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显得有点不自然和缺乏自信。“麦克兰登女士,假如事情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你的丈夫虐待你,那么你的状况已经在你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彻底改变了。” “对,我也这样想。即使尝试失败,也不至于无路可走。” 他好像吃了一惊:“噢,你绝对不会无路可走的。” “什么事都会发生。”她冲着两个在地板上睡觉的无家可归者扬了扬头,其中一个脸上盖着肮脏的橘黄色帽子,他用它遮挡住无情的灯光。 斯洛维克看了看他们,又转过了头。“你不至于落到他们这一。”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听上去十分确信。“去市里的汽车就在大门外,出门往左拐就能看见。你坐那辆带有橘黄色线条的汽车,从橘黄色设栏处等候上车。清楚了吗?” “清楚了。” “票价是一元,司机不愿意找钱,所以最好准备一些零钱。” “我有一大把零钱。” “太好了。在迪波路和埃特路之间的路口下车,然后沿着埃特路走两个街区……也许三个,我记不清了。走到杜汉大街向左转,大约再走四个距离很短的街区,这时你能看到一座庞大的白色建筑物。这栋建筑看上去已经很旧,也可能正在粉刷。我说的这些你能记住吗?” “能。” “还有一件事,你现在就待在这里,天亮之前哪儿也别去,也不要在外面等候去市内的汽车。” “我哪儿也不会去的。”她说。 她在大陆快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大约两三个小时,当汽车抵达终点站,她终于走下了那辆有橘黄色线条的汽车时,便立刻迷路了。罗西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她后来才明白,一定是在埃特路转弯时搞错了方向,但事情的发展比她预料的要糟糕得多,她几乎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转了三个多小时了。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区,却没有找到杜汉大街。她的脚疼极了,后背也在刺痛,而且她感到头痛欲裂。这里当然找不到斯洛维克先生,人们要么根本不看她一眼,要么就用怀疑的。甚至极端蔑视的神色注视着她。 下车后不久,她路过了一个叫做维尼酒吧的肮脏而神秘的地方,这里窗帘紧闭,啤酒广告灯也还没有亮起来,门外有一层栅栏门。当她二十分钟后回到这里时(这里的房子看起来一模一样,直到看见栅栏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这条路上走了两遍),窗帘仍然紧闭着,但啤酒广告灯已经亮了起来,栅栏门也打开了。一个穿工作眼的男人手拿着半瓶啤酒,站在门廊上。她看了看表,还不到早晨六点半。 罗西低下头,从眼角看着他,使劲儿接紧胳膊下面的皮包,加快了步伐。她猜想门廊里的这个男人一定知道杜汉大街怎么走,但她不打算问他。他看起来像一个喜欢紧紧地挨着女人谈话的那种男人。 “嗨,宝贝儿,嗨,宝贝儿!”当她走过维尼酒吧时听见那人的说话声很像是机器人发出的声音。虽然她不想看他,但还是忍不住用恐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的发际很低,苍白的皮肤上长着像是疤痕的一块暇疵,深红色的克罗斯比胡须上面沾着一点儿啤酒沫。“嗨,宝贝儿接着干你还算过得去相当不错实际上很漂亮你觉得怎样嗨那婊子你觉得怎么样?” 她经过他身旁时,尽量使自己保持均匀的步伐,就像一位穆斯林妇女去市场时一样深深地低着头,强迫自己不要以任何方式引起他的注意,千万别让他跟上了自己。 “嗨宝贝儿让我们四个人全都下来你觉得怎么样让我们躺下来干了那婊子接着干接着干。” 转过弯以后,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平息了那颗由于惊慌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时她才开始有点儿想家,现在酒吧里的那个男人以及迷失方向带给她的恐惧中又掺进了一丝乡愁。真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房子看上去都是如此地相似?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孤独,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确信过一切都在变得更加糟糕。她似乎再也逃不出这场噩梦,也许这只是她不幸生活的一幕序曲。她甚至开始想象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壮汉大街,旅行救援处那位名叫斯洛维克的家伙看起来挺不锗,实际上只不过是个性虐待狂,擅长拿迷路的人取乐,让他们更加找不着方向。 她的表走到八点半时,酷热的太阳早已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气温在现在这个季节显然过于热了一些。她走近一位身穿居家服的胖女人身边,她正站在车行道上,用缓慢而机械的动作往拖车上装空垃圾罐。 罗西摘掉了太阳镜:“对不起,打扰一下。” 那女人立刻转过身来:“什么事儿?” “我找杜汉大街251号,”罗西说,“一个叫做姐妹之家的地方。我虽然有地址,但是我想……” “什么,那个同性恋福利会?你问错人了,小妞儿。我对这种鸟事儿没有一点儿兴趣。给我走开。”说完,她转身回到拖车旁,缓慢地、仪式般地继续推动着那些哗啦做响的垃圾罐,她的臀部随着身体的动作在家居服下面轻轻地摆动。每当迈出一步时,她都要朝人行道上看一眼。“你没听见吗?趁我还没喊警察,你赶紧给我滚开。” 那最后的一声使她感到就像被人在敏感部位上使劲儿掐了一把似的。罗西戴上太阳镜,匆忙走开了。找警察?多谢,不必费心了。她不需要和警察发生任何联系。当罗西离开那位胖女人一段距离以后,感觉好受多了。至少她现在已经弄清楚那个姐妹之家实际上是存在的,有人又把它叫做同性恋福利会,这是朝正确方向迈出的第一步。 她又往前走了两个街区,来到一间家庭零售商店,店外挂着一只自行车圈和一块写着“微波鲜肉卷”的广告牌。她走进去,拿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卷,它使她想起了妈妈。她问柜台后面的老人,去杜汉大街怎么走。” “你绕远了” “啊,有多远?” “两英里左右。你跟我过来一下。” 他把消瘦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带她走到门口。“在相隔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有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那里是德波大街。” “噢,真的吗?”她不能确定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真的,夫人。你看见那个停业的电影院了吗?” “看见了” “你从那里往右拐才能到杜汉大街。至少得走十六到十八个街区,够你走一阵的。你最好还是坐汽车。” “我猜也是。”罗西说,虽然她知道自己不会坐车。她的零钱已经花光了,如果司机磨磨蹭蹭地给她找一大堆零钱,她会急哭的。 她正处于疲劳和混乱的状态之下,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位老人本来会乐于换给她一美元零钱的。 “你现在要去哪里?” “艾特路。” 他被激怒了:“女士!你明明知道怎么走。却来问我!”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走,”她说,尽管这位老人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恶意,她已经快要抑制不住眼泪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转了好几个小时了,我累极了,而且 “好啦,就这样吧,别给自己找麻烦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艾特路那一站下车,杜汉大街就在两三个街区远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嘛。你知道门牌号码吗?” 她点了点头。 “好吧,你瞧,问题都解决了。” “谢谢你。” 他用长着大骨节的手从后裤兜掏出一条揉得皱皱巴巴、但十分干净的手绢,递给了她。“擦擦脸上的泪水,”他说,“你真像是水坝塌方了。” 她漫步在德波大街上,很少注意到嗡嗡开过的汽车,每走过一两个街区的汽车站,她都要坐在车站的长条椅上休息一会儿。虽然害怕迷路所引起的头疼已经消失,但是脚上和背后的疼痛却加剧了。她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到艾特大街,向右刚一转弯,便遇到了一位孕妇。她问,从这条路能不能走到杜汉大街。 “快走开。”年轻的孕妇说,她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迫使罗西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罗西说。 “对不起,还对什么不起,谁让你跟我说话?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走开!”她猛推了罗西一把,几乎使她摔倒。她感到自己的脸上挂着一副既惊讶又愚蠢的表情。直到她走远,罗西才转过身继续赶路。 她在艾特路上越走越慢。大街两边布满了小商店,还有干净的住宅、花房和文具店,人行道旁盛开着鲜花。她已经累到了极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当她看到杜汉大街时,顿时感到欢欣鼓舞。但这种高兴仅仅维持了几秒钟。斯洛维克先生说过要在这里转弯,但是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他到底说的是向左转还是向右转,她试着向右转弯,发现右边的门牌号码从450号开始向上增加。 “走错了。”她嘟哝着,又掉转身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十分钟后,她已经站在了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筑面前。它的确是需要粉刷一下了。这栋建筑有三层楼高,前边是一大片精心维护的草坪。窗帘关闭着,走廊上放着十几把藤椅,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并没有任何姐妹之家的标志。但是通向走廊左边的台阶上写着251号。她把皮包挂在肩上,沿着石板路慢慢地走上了台阶。 他们会把你打发走的,一个声音在悄悄地对她说。你要想尽快返回汽车站,就得在每一段路上做一个标记。 门铃上贴着一块电工胶带,锁孔中塞满了铁丝。大门的左边是一个崭新的电子锁,内部对答器上面写着几个字:来访者请按此开关。 罗西接了一下对答器的开关。整个早晨,她在来这里的路上已经排练过无数次,到了以后该说些什么,怎样介绍自己。但是当她真的站在了这里,脑子里却变得空空如也。她只能在按了开关之后静静地等待,时间像停滞不动似地缓慢而凝重。当她刚伸出手准备再按一次时,对答器里传出一个女人微弱而冷漠的声音。 “能为您效劳吗?” 维尼酒吧里那个长着黑红色克罗斯比胡须的男人使她惶恐,路口的一位孕妇使她吃惊,但没人能使她哭泣。可是这栋建筑里传出的声音却使她热泪盈眶,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我想是的。”罗西一边说,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擦擦眼泪。“请原谅,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地方可以投奔,我不认识任何人。但我必须找个住处。如果我不能留在这里,能让我进来一下吗,哪怕就喝一杯水,歇口气儿也行?” 一阵沉默。当罗西再一次伸手要按对答器时,那女人向是谁介绍她来的。 “是长途汽车站旅行救援处的一位名叫戴维·斯洛维克的先生。”她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我记错了。是彼得。他叫彼得,不是戴维。” “你有他的名片吗?”那微弱的声音问道。 “有。” “请出示一下。” 她打开皮包在里面摸索起来,感觉到好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她眼睛又开始发酸,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终于摸到了名片,它其实就压在一包面巾纸下面。 “我找到了。”她说,“需要插在显示槽上吗?” “不用。”那声音说,“你的头顶上有一架摄像机。” 她抬起头看了看,顿时目瞪口呆。门上果真有一架摄像机,用黑色的圆眼睛向下监视着她。 “请把名片反面放在镜头上,不要放错了。” 她照她的话做了,她想到,难怪斯洛维克签名时字写得这么大。 “没有问题了,我现在就给你开门。” “谢谢你。”罗西说着,用面巾纸擦了擦眼泪。但是一点儿都不管用。她哭得比任何一次都厉害,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当晚,当诺曼·丹尼尔斯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时,已经在考虑着怎么才能找到那个坏女人。他想,我需要采取一次突然行动,一次小小的行动就足够了。他老婆去见安娜·史蒂文森了。 到现在为止。罗西感到了一种奇怪的、但是令她喜悦的冷静,一种只出现在熟悉的梦中的冷静。她半信半疑地觉得自己正在梦境之中。 她很晚才吃早餐,或应该叫做提前吃午餐,之后被带到楼下的一间卧室里,她在那里一直昏睡了六个多小时。在去安娜的书房之前,她又吃了一顿饭,有烤鸡、土豆泥和豌豆。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心里感到有些内疚,因为她无法摆脱一种身在梦境、吃的是永远都吃不饱的食物的幻觉。她用一杯有果肉的果冻结束了这顿饭。她感到桌上的其他女人都在用一种好奇的、充满善意的目光观察着她。她们虽然一直在谈话,罗西却听不懂她们谈的是什么。当她听到有人说起靛蓝女孩组合时,忽然想起自己在奥斯汀有限公司等候诺曼回家时曾经见过这个合唱组。 当她开始吃果冻甜点的时候,一个女人开始播放一支小理查德的舞曲,另外两个人摆动着屁股,跳起了爵士舞。餐厅里响起了一阵掌声和笑声。罗西毫无兴致地看着,很想知道她们究竟是不是一群同性恋者。饭后,当罗西提出帮她们清理饭桌时,却被谢绝了。 “得了,你不用干了。”其中一个女人说。罗西想,她的名字大概叫康苏洛,她的左眼和脸颊之间有一道难看的疤痕。“安娜想见见你。” “谁是安娜?” “安娜·史蒂文森。”康苏洛一边说着,一边带罗西来到厨房外面的小客厅里,“她是我们的老板。” “她长什么模样?”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康苏洛打开一间用储藏室改成的房间,停在了门外。 房间里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张罗西所见过的最混乱的桌子。桌后坐着一位略显矮胖的女人,她有着无可争辩的美貌,白色短发经过了精心的梳理,身着严肃的短外套和黑色无袖套头衫。罗西怯懦地走近了那面桌子,她几乎可以肯定她要对她说些什么:既然你已经吃饱睡足了,现在该回到大街上去了。她告诉自己,如果她真的这样说,千万不要和她争辩,也不要请求她收留自己,这里毕竟是她们的地方,至少她已经吃了两顿饱饭,也还不至于在汽车站的地上过夜。她的钱还够找一家便宜旅馆或者汽车旅馆住上几夜。将来的事情也许会更加糟糕。 她提醒自己一切将会是这样的。但是那女人爽快的举止和深蓝色的眼睛,那双多年来见到过成千上万像罗西这种女人的眼睛仍然对她构成了一种威胁。 “请坐。”安娜邀请她,当罗西在惟一空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以后,安娜介绍了她自己,然后便问她的姓名。 “我想我的姓名应该是罗西·丹尼尔斯,但是我已经恢复使用婚前姓名。即罗西·麦克兰登。也许这名字不合法,但我再也不想用我丈夫的姓了。他殴打我,所以我离开了他。”她意识到她的话会给别人一种印象,好像他刚打了她一下,她便出走了。“我们结婚很多年了,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离开他。” “这种事发生多久了?” “十四年了。”罗西发觉自己不敢正视安娜·史蒂文森那双咄咄逼人的深蓝色眼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在袖子里面紧握着,指甲泛着白光。 她想,现在她该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才清醒过来。也许她会认为我有喜欢挨打的病态心理,她即使不这么问,也一定会这么想。 那女人没有问她其中的原因,只是问她离开多久了。 她发现这个问题需要费一番脑筋。她现在并不在标准时间的位置上。汽车上的长途跋涉以及中午那一觉已经打乱了她内心对时间的概念。她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儿,回答说:“大约三十六个小时。” “嗯。”罗西不停地希望安娜会把表格递过来让她填写,或者她自己替她填写。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桌面探究地看着她,心里感到烦躁不安。“现在跟我谈一谈,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罗西深吸了一口气,从床单上的血迹开始讲起。她不想给安娜造成一种她很懒惰或者头脑不大正常的印象,仅仅因为懒得换床单就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她很害怕,不知自己说的这些会使人产生怎样的想法。她无法解释那滴血迹在她心中引起的感受。这时愤怒像一位老朋友那样静静地钻进了她的内心深处。她只是平淡地说,她用了很大的劲儿摇那把摇椅,几乎把它弄破了。 “告诉我,你决定要出走以后都做了些什么?” 罗西告诉她关于信用卡的事,她十分肯定诺曼对她所做的一切会产生预感,所以一定会打电话或者回家。她告诉她自己用信用卡取出了多少钱,最后又是怎样来到了这座距离诺曼十分遥远的城市。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中途停顿了几次,考虑着下面该说什么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滔滔不绝地一直说到当天早上迷路的过程,之后,她便结束了谈话,将彼得·斯洛维克的名片递了过去。安娜只看了一眼,便还给了她。 “你跟斯洛维克先生熟吗?”罗西问道。 安娜笑了。在罗西看来,这问题令她不愉快。“哦,是的,他是我的一位朋友,一位多年的老朋友,的确如此。他也是你这种人的朋友。” “不管怎样,我终于来到这里了,”罗西说,“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但至少我已经做了这么多。” 一丝诡秘的微笑浮现在安娜·史蒂文森的嘴角上。“是不错,而且干得非常出色。” 她所有的勇气几乎在过去三十六个小时里被消耗光了,她收集起最后的一点勇气问道,她能不能在姐妹之家过夜。 “如果你真正需要的话,可以在这里住不止一夜。”安娜回答她,“严格地说,这是一个避难所,一所私人捐赠的临时栖息地。你可以住八个星期,这个期限也是可以随时变更的。姐妹之家的制度非常灵活。”她下意识地炫耀着。 “请原谅,你刚才说的是八个星期吗?” 擦净你的耳朵,年轻的女士,我说的是八天。你认为我们会让你这种人在这儿住八个星期吗?放聪明点儿! 安娜并没有这样说。她点了点头:“当然,只有极少数人需要在这儿住这么久,这正是我们的骄傲。另外,你得付费,费用很合理。”她又诡秘地笑了笑,“你应该知道,住宿条件很一般,楼上大多数房间都改成了宿舍。共有三十张床位,有一张正好空着,因此你才有可能留下来。你今天暂时住在一位常驻顾问的房间里。我们一共有三位顾问。 “需要经过什么人批准吗?”罗西低语道,“要把我的姓名向委员会报告吗?” “我就是委员会。”安娜回答她,“姐妹之家是我父母创立的,所以留谁住宿由我决定。” “这太好了。”罗西轻轻地说。 “的确如此。”安娜在桌子上乱翻着,搬开了一些文件,终于在计算机后边找见了她要找的那样东西。她冲着罗西摆了摆印有姐妹之家字样的信纸:“看见了吗?请你看一遍,然后签上名。内容是你同意每天付16美元住宿费。这是承诺书。我希望你能预付一半费用。” “可以,我还有点儿钱。史蒂文森夫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对于委员会来说,我是史蒂文森女士,但是对于你来说,我就是安娜。”她看着罗西在那张纸的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你不需要感谢我和彼得·斯洛维克先生,这是天意,就是以大写字母P打头的那个天意。是上帝把你带到了这里。正如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我真的很相信。我见过太多的妇女,她们失魂落魄地来到这里,心满意足地离去。城市里有二十多人负责把她们介绍给我。彼得是其中一位,但是把你带到他那里的力量,罗西……那种力量来自天堂。” “以大写字母P打头的那个天意?” “完全正确。”安娜看了看罗西的签名,把纸放在右边的书架上。罗西确信这张纸条到不了明天晚上就会消失在乱纸堆中。 “现在,”安娜带着刚刚结束了枯燥乏味的工作_即将开始一项有趣内容的口吻说,“你会干什么?” “干什么?”罗西反问道。她忽然感到一阵昏厥。她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是的,你会做什么工作?例如,速记技巧之类?” “我……”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她曾经在奥布雷威利中学选修过速记Ⅰ和速记Ⅲ的课程,两门功课都得了优秀。可是近几年她的基本功都忘光了。她摇了摇头:“我不行。我曾经学过速记,但是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还会其他的秘书工作吗?” 她摇摇头,热泪刺痛了眼眶。她把它们强压了回去,手指甲又开始变成苍白色。 “誊印技术怎么样,也许你会打字?” “不会。 “懂不懂数学,会计,或者银行业务?” “不懂!” 安娜·史蒂文森偶然看见纸上有根铅笔,便拿起来,将带橡皮的一一头顶在雪白干净的牙齿上。“你会做女招待吗?” 罗西绝望之余想说可以,但她想到女招待们每天举着大托盘,尽力保持着平衡……她想起了自己受伤的后背和肾脏。 “不能。”她耳语般地说道。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写字台和它旁边的这个女人变得模糊不清。“暂时还不行,也许,再过一两个月,我的后背……现在它还不够坚强。”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撒谎。 安娜·史蒂文森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不安。’你到底会什么技能,无论哪种都行?” “我会!”她被逼到了愤怒的边缘,用嘶哑的嗓子喊着,再也无法压低自己的嗓门。“我真的会!我会打扫房间、洗盘子、铺床、清洁地板,会做两个人的饭,会每周跟我丈夫睡一次觉,我还会让人用拳头猛击头部,这是我的另外一门技能。附近有没有体育场馆需要为拳击手找一名陪练?” 她已经涕泪交加了。她紧握的欢手擦着脸上的泪痕,就像她结婚以来一直在做的那样,边擦边等待安娜将她赶走,让另外一个不这么愚蠢的家伙占据那张空床。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左手背。她低下头,看到安娜·史蒂文森伸出手递给她一盒面巾纸。难以置信的是,安娜·史蒂文森在对她微笑。 “我认为你不一定非做别人的拳击陪练。”她说。“失别着急,你的情况我正在考虑,一般总是这样。拿着,先擦干眼泪再说。” 当罗西擦眼泪时,安娜告诉她关于白石旅馆的情况。姐妹之家与这家旅馆有着长期的合作关系。某公司拥有这家旅馆,而安娜那位有钱的父亲正好是那个公司的董事会成员,因此许多妇女在白石旅馆里尝到了带薪工作的乐趣。安娜告诉她,她必须在背伤允许的范围内努力工作,假如她的生理状况在二十一天内得不到改善,她必须去医院接受全面检查。 “同时,你将有一位熟悉规则的伙伴,她是长住此地的顾问。她将教会你一切,并且为你负责。例如,假如你偷了东西,她会替你受到惩罚,而不是你自己……你不会偷东西吧?” 罗西摇摇头:“我只偷过我丈夫的信用卡,仅此而已。而且我只用过一次。如果你们能证明我在撒谎,可以。随时让我走开。” “你可以在白石旅馆一直工作到有了更适合的工作为止。你肯定会有机会的……这是天意,还记得吗?” “以大写字母产打头的那个天意吗?” “正是。我们只要求你尽最大努力做好白石旅馆的工作,以便为那些比你晚来的人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罗西点点头:“千万别砸了大家的饭碗。” “正是这个意思。你能在这儿工作太好了,罗西·麦克兰登。”安娜站起身来,向她伸出了双手,那姿势中带有她早已在安娜身上感觉到的某种下意识的骄傲感。罗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接受了她伸出的双手。现在她们的双手在乱糟糟的桌面上紧紧握住了。“我还有三件事要告诉你,因为这很重要,所以请你一定静下心来仔细听好。行吗?” “行。”罗西说。她为安娜·史蒂文森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迷住了。 “首先,拿信用卡并不能证明你是小偷。那些钱既是他的,也是你的。第二,继续使用婚前姓名并不违法,那名字终生都属于你自己。第三、只要你想得到自由,你随时都拥有它。” 她停顿了一下,用她那双非凡的蓝眼睛从她们紧握着的双手上方看着她。 “明白了吗?只要你想要,你随时都拥有自由,这种自由使你从他的控制中,他的思想以及他的影响下彻底解放出来。你想要这种自由吗?” “想要。”罗西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我对自由的需要超过了世上的一切。” 安娜·史蒂文森弯腰在罗西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同时使劲儿握了一下她的手。“你终于来到了该来的地方。亲爱的,欢迎回家。” 五月初,春天真的来临了。这是一个将年轻人的幻想催化成爱情的季节,它毫无疑问是个奇妙的、能够诞生伟大激情的季节。但是诺曼·丹尼尔斯心里却塞满了与它毫不相关的事情。他需要的是一次短暂的休息,现在机会来了。等待的时间太久了,足足等待了他妈的三个星期,但是现在终于还是被他等到了。“ 他是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身穿红色开领短袖和灰色华达呢休闲裤,坐在距妻子工作的旅馆800英里以外的一条公园长凳上。她正在那所旅馆里给别人换床单。他的手里捏着一个绿色荧光网球,当他捏那只网球时,前臂的肌肉有节奏地绷紧,松开。 街对面又走过来一位先生,从人行道的一侧往公园里张望。他对长凳上的男人点了点头,便朝这边走来。这时一只飞盘飘了过来,他蹲下去躲避时,又有一条德国牧羊狗从身边跑过、直奔那只飞盘而去,他停住了脚步。这位先生比第一位年轻,也比他瘦小一些。他长着一副英俊得不大可靠的面孔,留着艾罗富林·克罗斯比式胡须。他在右手捏网球的大块头身边停住,不十分肯定地看着他。 “兄弟,有事吗?”手拿网球的人问道。 “请问你是丹尼尔斯先生吗?” 手拿网球的人点头承认了。 留着文罗富林·克罗斯比胡须的人指着得对面那座新盖的高层建筑说:“那座楼里的人说我能在这里找到你。他说你能帮我。” “是莫里中尉吗?” “对,是叫这名字。” “你有什么事?” “你知道。”留着艾罗富林·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说。 “兄弟,也许我能帮你,也许不能。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这乳臭未干的家伙,无论成还是不成,你得先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说出来听听。”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开个价吧。”他闷闷不乐地说。 “哦,”手拿网球的人说,“这可是重罪,而且可能还不止如此。他们在你的钱包里找着了我的东西,对吗?” “对,那张该死的信用卡。那是我在垃圾箱里拣到的,活见鬼,还他妈的是个警察的,我可真够走运的。” “坐下说吧。”丹尼尔斯和蔼可亲地说。他正要在长凳右边坐下来,丹尼尔斯叉摇摇头不耐烦地说。“坐到那边去。”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退回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丹尼尔斯的左边。随着丹尼尔斯右手捏球的节奏越来越快。他胳膊内侧粗壮的深蓝色静脉血管像一只水蛇般蜿蜒曲折地蠕动着。 飞盘又飘过来了。两个男人注视着那条德国牧羊狗紧随其后地追逐那只飞盘,它迈着长腿疾驰而过的样子很像是一匹骏马。 “这条狗真漂亮。”丹尼尔斯说,“牧羊狗都非常漂亮。我一直很喜欢这种狗。你呢?” “当然了,它的确很漂亮。”留克罗斯比胡须的男人说,实际上他认为这狗很丑陋,而且假如你给它机会的话,它会立即把你撕个粉碎。 “我们得好好谈谈。”拿网球的丹尼尔斯说,“兄弟,事实上我觉得在你年轻的生命中这将会是一次很重要的谈话。你准备好了吗?”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费力地咽下堵在嗓子眼里的东西,第八百遍地后悔自己没有扔掉那张该死的信用卡。为什么不扔掉它?为什么要变成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他知道为什么。首先因为他存有侥幸心理,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他能想出一个使用那张信用卡的办法来的;其次因为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这里毕竟是美国,是机遇的天堂;最后也是最真实的原因,就是他把它塞进钱包里的一大堆名片中以后便将它彻底忘光了。可卡因就有这种作用,你不停地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跑。 警察在对他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的目光中有一种……饥饿感。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立即感到自己就像寓言故事里那三只小猪中的一只,坐在太坏狼的身旁。 “听我说,“兄弟,我们最好挑明了说。我从来没有用过你的信用卡。他们怎么跟你说的我管不着。我他妈的真的一次都没用过。”。 “你当然没用过。”警察似笑非笑地说,“你搞不到我的密码,那是用电话号码改的,我的电话号码没有登记……所有警察的电话号码都是不登记的。我敢肯定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对吗?我打赌你已经试遍了所有的办法。” “没有!”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说,“我没有试过!”他当然试过了。他先用信用卡上的街区号码和邮政编码组成各种组合。在全城所有的取款机上足足试了个够,手指都按疼了,仍然毫无结果。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个白痴在玩一台全世界最吝啬的老虎机。 “你想想,当我们在电脑上查询商业银行取款机时,我们会发现什么?”警察问,“难道我们不会发现我的信用卡无数次地进入取消、重试状态吗?如果我说得不对,我请你吃牛排。兄弟,你怎么想?”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了。他的感觉简直糟透了。这时,那警察还在没完没了地玩弄那只网球,无数次地重复着捏紧和松开的动作。他毛骨悚然地想到,他怎么还不停下来。 “你叫雷蒙·桑德斯,”丹尼尔斯警察说,“你的罪名排列起来比我的胳膊还长,盗窃、欺骗,服用麻醉剂、卖淫。除了殴打、袭击那一类罪名以外,几乎所有的罪名你都占全了。我没有冤枉你吧?你这个同性恋的家伙,喜欢挨打吗?就算你长得跟施瓦辛格一样英俊,也照样是条孬种。” 雷蒙·桑德斯一言不发。这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 “我并不一定非要揍你或者踢你,甚至咬你一顿。”丹尼尔斯警察略带沉思地说,眼睛若即若离地看着那条德国牧羊狗,现在它的嘴里叼着那只飞碟正一路小跑地往这边奔来。“你认为怎么样?” 雷蒙仍然沉默不语。他想装出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但沮丧的心情已经开始动摇他的神经系统,他的心脏就像一辆正在离开站台奔向旷野的火车,跳动得更加剧烈起来。他不停地偷看那位身穿红色开领短袖的家伙,越来越不喜欢他所看到的一切。那家伙的右前臂已经完全放松,血管粗大而充血。鼓起的肌肉就像是一卷刚出炉的新鲜面包。 丹尼尔斯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转过脸,对着这位小个子微笑,如果不看他的眼睛,那神情真像是在笑。他的眼睛里空无一物,看上去很像两只崭新的硬币。 “小英雄,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你可以留着我的钱想干吗就干吗。只要你给我帮个忙,你就彻底自由了。这主意怎么样?” 雷蒙现在正在考虑着什么也不说,尽快地离开这里。但是这并不由他决定。警察已经不再拖延了。他在等待回答。 “好极了,”雷蒙说,希望这回答能让他满意。“简直太妙了,谢谢你给了我一点儿时间。” “好啊,雷蒙,也许我喜欢你。”丹尼尔斯警察说着,做了一件令这位前海军陆战队队员目瞪口呆的事,一件雷蒙从他那钱迷心窍的脑子里永远想不出来的举动。丹尼尔斯将左手放在雷蒙的两腿之间,用力地摩擦起来,当着上帝,当着游乐场上那么多的孩子,以及所有那些不愿意看见此举的人!丹尼尔斯的手沿着顺时针方向,围绕着那一小块肉体上下左右地滑动。自从九岁时雷蒙被父亲的两位密友——比尔叔叔和卡洛叔叔轮流施行了性虐待以后,那个部位就始终左右着他的一生。下面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对他来说却是绝无仅有的:他的小家伙居然硬起来了。 “对啊,也许我喜欢你,也许我特别喜欢你,你这身穿闪光裤。尖头鞋的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为什么不呢?”丹尼尔斯警察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在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身上使劲儿摩擦着。他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时不时地捏一把,使雷蒙几乎透不过气来。“这有多好啊,雷蒙,你最好相信我喜欢你,因为这次他们真的盯住你了,因重罪逮捕你。但是你知道有什么麻烦吗?里冯威尔和布鲁斯特那两位抓过你的警察今天早晨在警察局里大笑,他们在笑你。这倒没什么,可是我觉得他们笑的是我,这可不行。我不喜欢别人笑我,一般来说我绝对不吃这一套。可是今天早上我忍了。今夭下午我成了你最好的朋友。就算你拿了我那张该死的信用卡,我也要替你搞掉那条特别严重的贩毒罪名。你猜猜为什么?” 飞盘又一次飞来,德国牧羊狗仍然紧追不舍。这一次雷蒙·桑德斯几乎没有看见。他在警察的手心里坚挺得像一只道钉,惊恐得就像猫爪里的一只老鼠。 这一次警察的手捏得更加起劲儿了,雷蒙发出一声嘶哑的狂叫。他那咖啡牛奶皮似的面孔上布满了汗珠,细细的克罗斯比胡须像大雨过后的一只死蚯蚓。 “雷蒙,你猜得出来吗?” “不行。”雷蒙说。 “因为拿走信用卡的人恰恰是我老婆。”丹尼尔斯说,“这就是里冯威尔和布鲁斯特嘲笑我的原因。这就是我的推论。她拿走了我的信用卡,用它取出了几百美元,那是我挣的钱;这张信用卡现在却拿在一个叫做雷蒙的乳臭未干的家伙手里。难怪他们要笑我。” 雷蒙想说,求求你别害我,只要你不伤害我,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他使劲儿地说着,却连一个音符也发不出来。他的宝贝儿在缩小,一直缩小到像一只内藏式活塞。 大个子警察向雷蒙弯下腰,离得那么近,雷蒙甚至能够清楚地闻到他呼出的烟味和苏格兰威士忌味儿。 “既然我都跟你分享了,你也得跟我分享。”摩擦停止了,他粗壮的手指穿过薄薄的棉麻裤绕在雷蒙的睾丸上。他那直挺挺的阴茎清清楚楚地暴露在警察的手上,它看上去就像在棒球公园的礼品摊上能买到的一种玩具蝙蝠。雷蒙感受到那只手的力量。 “雷蒙,你应该跟我分享好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 雷蒙毫无知觉地摇着头。他觉得好像自己的身体上被人安装了一个热水器,他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水蒸气。 丹尼尔斯伸开拿着网球的右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然后突然合上手,恶毒地一使劲儿,只听到极其短促的一声,噗,球破了。 “我还能用左手做一次,”丹尼尔斯说,“你相信吗?” 雷蒙想说相信,但发觉自己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点了点头。 “你得记住。” 雷蒙又点了点头。 “现在听好,雷蒙,要你告诉我航是什么。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一个长着道钉的公牛屁股,根本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儿,也可能你年轻时还想过干你的亲妈,不过每次只是在你的想象中做那种事。你回家后发现,你的那位曾经发誓要爱你、尊重你,还他妈的顺从你的可爱的妻子,却拿着你的信用卡跑了,你会怎么想?你发现她用那张卡付了该死的旅行费,然后她把它塞进长途汽车站的垃圾箱里,好让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找到,你会有什么感觉?” “感觉不太好。”雷蒙低声说,”“我打赌那种感觉并不好,请你不要伤害我,警官先生,求你不要……” 丹尼尔斯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攥得直到手腕上的青筋像吉他弦一样突起。一阵痛苦的巨浪像液态铅一般沉重地卷入了雷蒙的腹部,他试图尖叫,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到类似马的喷气声。 “感觉不太好?”丹尼尔斯对着他的脸轻轻说。他的鼻子里往外喷着醉醺醺的、有烟味的热气。“你所能做到的就是这些吗?你他妈的真是个榆木脑袋!不过,这种回答也不能算是完全不对。” 那只拳头松开了,只是松开了一点点。雷蒙的腹部极度痛苦,但他的阴茎依然坚挺如初。他猜想那是因为警察的手限制了那里面血液的流动。 “他们就在那里嘲笑我,”警察用下巴冲着街对面那座新盖的警察商店指了指,“他们就这么笑我,对呀,结实魁梧的诺曼·丹尼尔斯,你猜怎么着,他老婆离家出走了……不过她走以前还从容不迫地拿走了一些她想要拿的东西。” 丹尼尔斯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声,那是一种只有在动物园里才能听到的动静,又使劲捏了一把雷蒙的睾丸。疼痛已使雷蒙不堪忍受,他弯下腰,在两只膝盖之间呕吐起来。丹尼尔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专心注视着露天体育馆的上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 “如果让他们围着你跳舞,嘲笑的人难道会更多吗叩他问道,“他们在政府办公大楼里能像在警察局里一样放声大笑吗?恐怕不行吧。” 他转过身,看着雷蒙的眼睛笑了。他的笑容使雷蒙直想尖叫。 “有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警察说,“如果你撒谎,我就扯掉你的阴囊,让你吃下去。” 丹尼尔斯又开始捏他的两腿分叉处,雷蒙的眼前一片发黑。他竭力挣扎着才没有倒下。假如他晕倒在地,那警察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杀了他。 “听懂我的话了吗?” “听懂了!”雷蒙哭泣着,“是的!听懂了!” “你在长途汽车站看见她往垃圾箱里扔信用卡,这些事我都知道。我想知道在这之后她去哪儿了?” 雷蒙差点儿因为感到宽慰而又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幸运,他凑巧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他曾经跟在那女人后面,想知道她是否回过头看见了自己,五分钟以后,当他把绿色塑料信用卡塞进钱包以后,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头上戴着红色饰物,很容易被他的目光捕捉到。 “她去了售票窗口!”雷蒙在将要被黑暗无情地吞没之前终于喊出了声音。 这一努力得到的回报便是被更加野蛮地捏了一把。雷蒙感到阴囊已经被撕破,伤口处流淌着浅色的液体,而且燃烧起来了。 “我知道她到售票窗口去了!”丹尼尔斯对他一半冷笑,一半尖叫着,“如果她没有乘汽车去别的什么地方,她去长途汽车站还能干些什么?难道对你这种人进行社会调查吗?哪个售票窗口,这才是我想知道的,他妈的哪个窗口,几点钟?” 哦,感谢上帝,感谢耶稣和圣母玛丽亚,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他全都知道。 “大陆快运!”他喊道,“我在十点半时看见她在大陆快运售票窗口”。 “大陆快运?你敢肯定吗?” 雷蒙·桑德斯没有回答。他已经倒在了长条椅上。他的一只胳膊茸拉在地上,细长的手指伸展着,面色苍白,脸颊上泛着两团紫色。一对年轻人从这里走过,看了看躺在长凳上的人,又看了看丹尼尔斯,他的手早已从雷蒙的两腿中间拿开了。 丹尼尔斯朝那一对年轻人咧嘴笑着说:“别担心,他的癫痫病发作了。”他停了一下,让自己笑得更充分一些,“我会照顾他的。我是一名警察。” 他们加快了步伐,再也没有回头。 丹尼尔斯把手放在雷蒙的肩头,那个部位的骨头摸上去就像鸟的翅膀一样弱不禁风。“你这个大男孩儿。”他边说边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长条椅上好像是坐着的样子。雷蒙脑袋低垂,活像断了主茎的花朵,刚刚被扶正,又往后面倒下去,喉咙里还发出微弱的呼噜声。丹尼尔斯又一次将他抱起来,这一次雷蒙在长条椅上坐稳了。 丹尼尔斯坐在他身边,看那条德国牧羊狗欢快地追逐飞盘。他太羡慕那些狗了。真的,它们没有责任,不需要工作,至少在这个国家里不需要,它们的吃住都由人来提供,甚至当生命结束时,它们也用不着担心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关于这一点他曾在奥布莱威利问过欧布朗神父,他回答说,宠物没有灵魂,它们的死亡只是像独立日那天的烟花一样一闪即逝。 雷蒙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哼哼声,那是一个正在噩梦之中的男人发出的声音。 丹尼尔斯仍然在想,你得到的便是你所拥有的。人还是满足现状一些才好。下一辈子他如果能托生成一只德国牧羊狗就算很幸运了,什么也不用干,只需要在公园里追逐一会儿飞盘,在回家的路上伸长脑袋,从后窗玻璃往外张望,另外还有一顿美味的普雷拉狗食在家等着它享用。可是现在不行,这一生是办不到了。这一生他还是个人类,有着人类的烦恼。 至少他还算是一个人类,不至于像他的这位小朋友一样混得如此凄惨。 大陆快运。雷蒙十点半时看见她在售票窗口,她在那儿等不了多久。他用生命担保,她因为害怕他,所以不会在那儿待很久,一定会找一辆在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之间出站的汽车离开。她很可能以某个大城市为目标,消失在其中。 “你不能这么做。”丹尼尔斯说。他看到德国牧羊狗腾空跳了起来,用雪白的长牙齿去够那只飞盘。不,她不能这么做。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办得到,其实她完全弄错了。他周末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主要通过打电话来解决问题。他只能这么做,因为公司商店里有好多事需要处理。他即将遭遇一次惨重的失败,这纯粹是他个人的失败。不过没关系。他准备尽快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罗丝身上,不久她会后悔她所做的一切的。她会后悔一辈子。这样的一段人生将会是既短暂又极其—— “极其充实。”他大声地说,一点儿不错,正是这个词。 他站起身,轻快地穿过马路,向对面的警察局走去,对长凳上那位低着头,双手交叉放在两腿之间,仍然处于昏迷之中的年轻人看都没有再看一眼。在二级探员诺曼·丹尼尔斯的心里,雷蒙早已不存在了。丹尼尔斯正在考虑有关他妻子的一切事情,他们需要谈到的所有内容。一旦他抓住了她,他们得谈谈。他得跟这个承诺说要爱。要尊重、要顺从,最终却把她丈夫的信用卡放进自己皮包中的妻子把这一切都谈开,谈谈该怎么处置她。 他们要挨得紧紧地谈一谈。 她正在铺另外一张床。这一次不会有任何麻烦。这完全是另一个城市、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张床,而且,这是一张她从来没有睡过。也永远不会睡在上面的床。自从她离开800英里以外的那套房间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事情正在逐渐变得好起来。她十分确定,连对她最不利的背部的伤痛也已经好得多了。说实话,尽管肾脏的剧烈疼痛仍使她不愉快,但是她今天已经打扫了十八套客房。当她刚来白石旅馆时,打扫十套客房就要晕倒,打扫十四套客房就得请波尔帮忙。罗西发现,在短短四个星期里,尤其是在肾脏和胃部没有遭到痛打的这四个星期里。一个人的精神和外观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她站在门口,脑袋伸出门外,往走廊两侧看了看。走廊里除了几只客房服务专用的早餐托盘、波尔停放在走廊尽头的那辆手推车以及她自己停放在624房间门外的手推车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罗西将手推车上那一摞新鲜干净的衣服抬起一角,底下露出了一根香蕉。她拿起香蕉,走到624房间窗口,那里有一把堆满东西的椅子,她坐下来开始慢慢地剥皮。在五月中旬这个下着小雨的宁静的下午,她坐在窗前吃着香蕉,惬意地欣赏着湖面的景色。窗外的湖水像镜子般闪闪发光。她的心头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深厚的感情,那是一种感激之情。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还不是很完美,但比起她四月中旬初次来到姐妹之家那天,站在门廊里看着内部通话器和密码锁时所想象的未来生活画面要好得多。在那一刻里,她对未来的想象只有黑暗和苦难。她的肾脏和脚上都有伤。她知道自己并不想在白石旅馆当一辈子房间服务员,但是……香蕉的味道真不错,椅子坐上去也极其舒服。这种时候她真不情愿拿这份工作跟任何人交换。在离开诺曼的这几个星期里,罗西变得对任何一种小小的欢乐都极为敏感,例如临睡前阅读半个小时的书报杂志,洗餐具时和同事们聊聊电影和电视节目,或者干活时休息五分钟,坐下来吃根香蕉等等。 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些什么事也会有无比奇妙的感觉,总之再也不会有突发的痛苦事件了。例如,当打扫到只剩下最后两间客房时,她就和波尔一同乘服务员电梯下楼,从后门走出旅馆,来到大街上。她已经能够很容易地辨认带有橘黄色、红色和蓝色线条的市内公共汽车。在去汽车站的路上,她们会突然决定去热茶餐馆喝一杯咖啡。这虽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是它们能给人带来淳朴的欢乐。世界应该是美好的。她猜想自己小时候一定感受过这些美好的事物,只是长大以后忘记罢了。现在她要重新学习,这种课程多么美好!她并不指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现在她所拥有的已经足够了……而且,她并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只有等她离开姐妹之家才能知道。她有一种感觉,她一定会找一个房间,搬出去自己住。 一个身影从敞开的旅馆门廊里掠过,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把剩下的半根香蕉藏在哪里,波尔已经伸进了脑袋。“宝贝儿,不许偷看!”罗西跳了起来,咯咯地笑。 “波尔,别再这样了!我简直要犯心脏病了。” “啊哦,别人不会因为你坐在那儿吃香蕉就解雇你。”波尔说,“你还剩下几间?只剩下22号和20号了,对吗?” “对。” “需要我帮忙吗?” “哦,不用了……” “没关系,”波尔说,“真的。咱们俩一起干,顶多十五分钟就能干完。怎么样?” “可以。”罗西感激地说,“收工以后咱们一起去热茶餐馆,我请客,要两份馅饼和热咖啡,你觉得怎么样?” 波尔露齿一笑:“最好要点儿奶油巧克力。听我的,没错。” 日子过得很快,四个星期的好日子悠哉游哉地过去了。奉献,获取。 那天晚上,当她两只手放在脑袋下面,静静地躺在床上遥望夜空时,听见左侧大约相隔两三张床的地方有人在低声抽泣。她想,她近来变得快乐起来是因为这里没有诺曼。然而她感觉到,令她快乐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 不止于此,她想着,闭上了眼睛。到现在为止,我得到的已经太多了。工作、吃饭和睡觉,这是一种多么淳朴的生活……而且没有诺曼·丹尼尔斯。 她的思绪开始飘浮,知觉渐渐离她而去,卡洛莱·金又开始在她的头脑中唱起了多个夜晚送她进入梦乡的催眠曲:我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我自己……难道你们不相信……我不是一个普通人啊…… 这时天完全黑下来了,又是一个夜晚降临了。她已经对这种没有噩梦的日子变得越来越习以为常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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