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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的话: 大卫·赫尔是在中国的科幻杂志上培养起来的美国作家。其作品绝大多数以中文在我刊首发。 特别是他有关臭氧层破坏的科幻小说《天幕坠落》,为他在中国赢得了广泛声誉。 《威尔的成长》这篇作品,去年获得雨果奖提名。小说写的是一个小孩在特殊环境中的另类成长故事,其实这篇作品也见证了大卫·赫尔本人创作业绩的增长。 需要说明的是,“成长”这个词用在这里,已经不是通常的习用意义了。一种病态荒诞的环境下的成长必然也是扭曲变态的。而作者冷静到有些冷酷的笔调,更增加了作品怪异的荒谬感。 (怡雯) 他们将他从家中带走,因为他在幼儿园闯了大祸。 法院的人告诉他父亲,杰米死了,但不仅仅是杰米死了。如果只是一件凶杀案,那么警车就会穿城直接把他载到贝尔维尤少儿精神病院去,而不是载着他北行,经过波基普希,来到四周围着高墙的哈尔登联邦学校。 不对,确切地说,他并不是故意杀害杰米。在他看来,卡瑞姆、阿布勒尔和达尔文都更是罪有应得的小霸王,但他最终的选择却是将杰米推下窗去。 “不对。”他告诉鲍尔斯博士。说话时他嘴里还包着麦片糊——麦片糊是他最爱吃的零食,从生下来一直吃到现在。威尔刚满5岁。 “哪里不对,威尔?你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 “他不对,我是说杰米。你要知道,不对。” “杰米怎么不对?我有点糊涂了。” 威尔摊开双手,想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字眼却像小鱼儿从他的手指间溜走似的无从把握,又像他弄来圣诞节享用的黏糊糊的绿色小食品从他的嘴边滑走。他脑子里的意思过于深沉,不知如何说出来。他想告诉博士,自从杰米来后,幼儿园因他而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但也并不是说像你猜想的杰米在幼儿园的走廊上、操场上横行霸道。杰米这小子可狡猾了,他从不亲自出面,而是借其他男孩的手干坏事。然而,威尔却感觉得出是谁在操纵这一切……这家伙只是瞟阿布勒尔一眼,一句话也没说,阿布勒尔就平白无故地去狠揍小班的孩子……有时他怂恿卡瑞姆,使他懵懵懂懂地去把莎娜的裙子撩到头顶,又把她的短裤往下扯到膝盖,弄得那小女孩哭哭啼啼,摇摇晃晃地跑去告状……或者他轻轻地戳一下达尔文就跑开了,几小时后便会发现在玩堆沙游戏的弗里德和温诺拉气呼呼地红着眼睛。 杰米可真坏。他做了好多坏事,可是谁也没有亲眼看见他坏在哪里——孩子们、老师们、他的父母和别的大人都没有看见过。他们都认为杰米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孩子,可能还有点内向,因为他来自一个有心理障碍的家庭,而且又是新搬来的,人生地不熟。只有威尔看出了真相——这是他的天赋,他的特异功能,他能洞若观火,看穿事物的核心,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天赋甚至并不表现在威尔发现杰米是一个“恶毒的社会肇事者”——杰米死后医生检查他的心理档案时,威尔偷听到医生用这个术语形容杰米——其实,威尔对杰米是什么人并不关心。他所知道的是,杰米到来之前幼儿园一切正常,挺好玩的,孩子们相互也处得不错。可是杰米一来,就老出岔子,干扰这里干扰那里,搅乱了幼儿园的正常秩序,再也不好玩了。这是需要改善的状况。 交谈解决不了问题,正告也于事无补,打架、消极抵抗、逃避也统统没用。对付杰米只有一个办法,威尔凭直觉知道是什么办法。这又是他的天赋。 “杰米是个坏孩子,”他嘟嘟哝哝地竭力解释,嘴里塞满了麦片糊,“他不听话。他满不在乎。他长着一双鱼眼睛。” 威尔在话里大体上表达出了这样一个意思:杰米能看穿你,可对他来说你却仿佛不存在似的。杰米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在内心和一些关键的地方不是人。他有人的躯体,但躯体深处却蛰伏着非人的东西,这就是出岔子的原因。 “要知道,”威尔接着说,绞尽脑汁想说出他的直觉来,“杰米不对劲。就好像……这个,”突然他灵机一动,跑到玩具架前,拿来一张棋盘给博士。棋盘上布满形状各异的孔,孔里塞着相应形状的塑料棋子。只见他拿起一只三角形棋子,用力塞进一个正方形孔里,迅速将孔挤得紧紧的。“瞧!”威尔大叫,“这就是杰米。” “这个三角形吗?”鲍尔斯博士不解地问道。 “嗯,嗯!他给陷住了,也把我们都陷住了。” 威尔说着又跑回玩具架,拿了一把塑料榔头。他对准三角形棋子,使出全身力气敲去,将棋子直端端地敲出方形孔,飞到屋角。 “瞧,”他回想起当时窗口的情形,粲然一笑,“是我修复了他。” 哈尔登联邦学校不同于其它任何学校。这儿没有一个老师,一个大人,只有机器人看护;也没有任何课程,规章制度,必修课,选修课,考试和成绩单;没有数、理、化以及社会学科等分科很细的课程。学校的全部课程只有猜谜游戏解惑:室内游戏、室外游戏,个人游戏,集体游戏,体力游戏,智力游戏,猜字谜游戏,棋盘游戏,计算机游戏,七巧板游戏,技能游戏,运气游戏,纯智力游戏,万年古游戏,昨天才发明的新游戏——强手棋扑克牌象棋跳棋足球捉迷藏麻将牌画连城游戏桥牌游戏跳房子游戏曲棍球——数不清的游戏,玩不尽的游戏。 威尔来到这所学校的第一天第一个小时起就爱上了它,当时从警车上下来一位机器人护送他穿过一道道巨大的门,沿着大理石走廊来到他的新房间。屋里,他的床上放着一张纸条,欢迎他来到哈尔登学校,并且了提个问题: 只用4条直线,笔不离纸,也不回到任何一条线上,你能将这9个点连接起来吗? · · · · · · · · · 他当然能够,而且几秒钟就完成了,这是对无所不在的监视摄像机证明,录取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而对他本人来说,只觉得这儿将有好玩的,的确很好玩的东西,好玩得可以忘记他自己和其他孩子,好玩得不想离开校园。只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家人朋友,也不能直接跟他们通话了。 总而言之,威尔被直接带到了天堂,至少对孩子来说是天堂,尤其对威尔和像他一样的孩子来说更是天堂,因为他们迷恋游戏,玩游戏甚至不是为了胜负,而仅仅是为了体验探索其中的奥妙:寻找游戏规律,也纯粹是为了好玩。他们玩游戏入迷了,从黎明玩到傍晚又玩到深夜,平时玩周末也玩,饭前玩饭后玩吃饭期间也玩,一个人玩两个人玩三个人玩几百人聚在一起也玩,独自玩分组玩,面对面地玩在计算机网上玩,彼此对玩与机器人玩,用棋盘玩棋子玩纸牌玩球玩阴茎玩打记号玩一无所有也玩。 玩的东西太多了,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使人忘掉了哈尔登的异常之处,使人只看到学校的表面,而从不问个为什么,甚至忘掉这里没有大人,只有机器人,没有一个年龄超过12岁的孩子。 至少在自己长大之前是这样的。 威尔满10岁的时候,对12岁还纯粹是个抽象的概念。就是在他满11岁时,下一个生日似乎依然远在天边。然而,6个月后的9月8日似乎就近在咫尺了。 人人都知道他们在学校里做些什么,再简单不过了:他们的工作就是玩,这是玩的过程。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呆在哈尔登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关于全体学生,校园里盛传一个神话,这个神话里充满了宗教般的激情,那就是他们是特选的精英,从小就被选进这片希望之地。可没人能解释挑选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头天夜里满12岁的孩子还睡过的那些空荡荡的房间让人感到茫然。 威尔渐渐长大了,有一点是他必须知道的—— 有多少孩子从这里毕业了? 多少孩子没能毕业? 威尔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样。他睡在一间陌生屋子里的一张陌生床上,穿着陌生的衣服。 肮脏的灰色墙上挂着一只破烂的金属镜子。他照镜子,发现一张陌生的面孔正注视着自己,是一个金发碧眼瘦鼻惨白嘴唇的陌生人。他是个白人。 那人的手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你的名字是艾里克·史密斯。你因放火烧你的养父养母而被送进金斯县少年工读学校。这里出了问题,等你去解决。 纸条被揉成了碎屑。 这时候,房门砰的一声撞开了,冲进来四个男孩,清一色粗糙的褐色涤纶服装。其中两人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臂,另外两人朝着他的腹部和脸一阵暴打,然后将他扔在水泥地板上,扬长而去。他倒在血泊中,血混杂着呕吐秽物和被打掉的牙齿。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房门又打开了,进来一位身穿社会服务局橄榄色制服的胖子。胖子抓着威尔的头发,将他的头从水泥地板上提起来,用手指掰开他的一只眼睛。 “欢迎来到金斯县,威尔,我的孩子。这就是你的家。不过我还是要介绍一下自己,我名叫华伦·克拉普,是你的学监,或者干脆叫我先生吧。我想让你知道我读过了你的档案,你对那些想受惠于你的人所做的一切我都了解。你还记得他们吗?反正你做了。另外,不用说,是我叫了那几个孩子来让你舒服舒服的,看来,他们干得挺不错的。有什么问题吗,孩子?没有,我想没有。” 克拉普学监松开手,威尔的头砰的一声碰回到地板上。学监把嘴凑近威尔的耳朵,轻声说: “去把身上洗了。第一节课半小时后就要开始了,我可不想迟到。” 金斯县少年工读学校有4座灰不溜秋的楼房,建在一座光秃秃的四方院落周围。里面住着1500名孩子,年龄从10岁到18岁不等,男孩子住在北翼和西翼,女孩子住在南翼和东翼。尽管名义上这是一所学校,但实际上徒有虚名已数十年了。这里更像一座监狱,虽然每一位孩子——每一位囚犯——每天都必须上课。 威尔垂着头,紧闭着嘴。他活了下来。头几周的生活恐怖如地狱,他之所以熬过来了,是因为他对曾握在他手里的那张纸条记忆犹新。那不是一场梦。他没有被遗忘,他没有被打入地狱,他没有失败。他肩负一项使命,但要由他自己去发现是什么使命。 威尔让这个地方特有的节奏进入他的大脑。首先,他摒弃任何有意识的分析或沉思,然后让自己的特异功能吸进这个丑恶地方无处不在的游戏规则,并且在他的大脑深处,在那个超越智慧理性意识的奇特空间进行梳理。 随后,他去求见玛琴特校长。 女校长高高个子,身材笔直,神情冷峻。头发从前额梳到后面,从中分开,整齐如几何形状。一身退色的橄榄色制服,连皱折也整整齐齐的。然而,她的眼睛深处却有几分疲乏,几分倦怠,似乎在暗示着,某种个性深深地丧失在里面了,或许这是她10年前或20年前或30年前,在受到自己亲身经历和社会服务局的腐蚀之前,在磨去棱角之前,在学乖之前曾经当过教师的精神吧。她冷冷地打量着威尔,她的脸如同横在他们俩之间那张金属办公桌一样毫无表情。 “给你两分钟时间解释你求见我的原因。” “求求您,夫人——”威尔感到自己的脸在抽搐,眼睛噙满泪水,声音哽塞。他必须直抵她的内心,必须释放出她昔日的人性来。 “求求您,夫人——我想学习,但我又不能。你愿意帮助我吗?好吗?” 这哀求凄凄切切,催人泪下。确切地说,它却如一颗子弹穿过厚厚地裹住玛琴特校长灵魂的陈年迷雾,穿过不信任的屏障,直达她的心灵。威尔看见了效果,看出了他的话对她产生了作用,尽管她故作冷漠。“并不只是我一个人,夫人,”他恳切地说下去,“还有其他人。 和我一样的人,想学习的孩子们,想有所作为的孩子们。可我们却不能学习。至少在这儿不能。它们不让我们学习。” “它们?这是什么意思——它们?” “您要知道,夫人,是指制度,指目前的状况。这是一座监狱,但可以恢复成一所学校,恢复到以前的状况。这是迟早能办到的,只要有您的帮助。” 她是不是眼泪盈眶了?威尔不敢再仔细看她。 “太晚了。” “不晚,夫人,真的不晚。改革任何时候都不会晚。” “可是我——我不知道从哪里着手呀。” “您也许不知道,夫人,但我知道。” 一年时间就将金斯县少年工读学校从一个沦落的服刑机构改造成一所比它昔日还要闻名的学校,6名学生获得奖学金,全校阅读水平比该州各校平均水平高出两级,数学成绩在该城各校名列榜首。而正是威尔在怀疑恐惧的痛苦时期勾勒出来的规则带来了这一系列的变革。 他们雷厉风行,全力以赴。要知道,改革可不能从容不迫,悠悠缓缓。玛琴特校长是这场改革的主心骨,她建立了一个权力机构,引进一批异想天开、思想自由的新人,而对于拒绝改革的顽固派,无论他们多么恪尽职守,都无情地抛弃。她成了走火入魔的女人,生活在对金斯县未来的憧憬中,大刀阔斧地解构行政官僚体制,建立一个个由学生和教师组成的自我管理小组,奖励创新,冷落因循,摒弃发号施令,推行交流谈心,让人人都参与。教育董事会开始调查她的所作所为,然而,此时学校已初见实实在在的成效,并且向调查委员会展示了成果,于是学校免受干扰,继续改革。 威尔一直呆在幕后,小心翼翼地与玛琴特校长保持隐蔽关系,他与她的见面都是在纪律整顿会、咨询会或补课的公开场合。没有一个人怀疑他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说,在金斯县没有一个人怀疑。 然而,威尔在学校第二年的一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另一个地方了,睡的床铺是金丝绒的,而不是他习以为常的破棉絮,沐浴在柔和的彩色灯光里,而不是受到炫目的日光灯的照射。墙上有一面镜子,威尔走上前去,久久地凝视着镜子里那黑黑的相貌。他自己的面孔恢复了。 “干得好,孩子。” 他没有听见房门打开。来客是一位中年男子,花白头发,身穿卡迪根式毛线开衫,灯芯绒裤子,一只手握着没有点燃的烟斗,另一只手伸出来。威尔迟疑地伸手去握。 “这么说来,我通过了吗?” “以优异成绩。” “我有点糊涂了。” 客人格格地笑了:“顺便介绍一下,我是弗罗斯特博士,阿农·弗罗斯特。可以说是你下几学期的指导顾问。” “下几学期?” “是做功课的时间了,威尔。让我向你解释一下吧。” 地下哈尔登由绵延数公里的回廊走道、宿舍、教室以及讲演厅组成,全都坐落在校园的地下深处。学生都类似威尔:从地上哈尔登学校毕业,经过血与火的考验———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学习项目。这里除了机器人导师和人工智能外,还有教职工,课程不是威尔在金斯县所熟悉的普通常识,而是要详尽全面得多:混沌与有序理论、组织结构、领导艺术、动态系统诸原则、高级气候分析、黑格尔哲学、自然结构与人工结构的微观及宏观剖析、比较社会学与人类学、循环模式哲学、后达尔文进化论、量子力学与亚原子物理学。当然,他们仍然要玩游戏——那毕竟是掌握关键的过程。学习有小课,有大课,有讨论会,写论文,还有讨论小组。然而,唯一缺少的是考试与成绩。 “这有什么关系呢?”弗罗斯特博士说,“你不是得到就是失去,不是通过就是失败。就这么简单,威尔。所有这一切——”只见他挥舞烟斗,似乎要将整个地下哈尔登收入囊中,“从根本上来说,是多余的。” 说着博士用烟斗把敲了敲前额。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博士。” 博士没有直接回答威尔。“21世纪对人类来说是一个恐怖的世纪,”他说,口吻带着职业性的夸张,这已在威尔的意料之中,“我们这个世界太复杂,只凭常识是无法了解的。几百年来,也许几千年来,也许自从亚里士多德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的。然而,到了这个世纪我们的无知才对我们整个人类造成极大威胁,到了这个世纪我们才发现我们这个星球以及我们人类自身真正面临灭顶之灾的可能。注意,这不是因为邪恶,这是因为无知。逻辑、推理、演绎、因果关系,我们凭借这些古老的思维工具获得了迄今为止的成就,可是对于我们现在面临的全球性挑战,它们却显得束手无策。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一种理解整体、不拘泥于局部的方式,一种正确的方式,因为我们不能错了。” 弗罗斯特博士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威尔。 “所以就选中我吗?” “那当然。还有类似你这样的人。我们对你的气质不了解,或者说不怎么了解,但我们希望进化会产生一种能适应我们环境变化的变异人,可以叫做新型人。这种人能够凭直觉而不是经验教训做出正确决定。这是一种新人,一种结构型人,善于洞穿事物的本质,不拘细节,能够进行四维思维,而不是线形,或者三维思维。就这些。我们给你机会,小伙子。”博士为他的双关语忍不住笑了,“你的机会是抓住未来,不受过去的束缚。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威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醒来,发现一切又变了,是他满18岁的第二天。他那瘦长的身躯是他自己的,可他的脸又是别人的了。他呆在一间单调却实用的小单间里。穿旧的劳动布工作服折叠好,放在床边一把椅子上,一双磨破的靴子整齐地摆在地板上。 他的手里有一张纸条,写着: 你的名字是迪特·玛尔。你受雇于国际采矿公司,当一名机器操作工。你还是矿工联合工会地方1122分会的正式会员。这里当前正在发生劳工行动,没有向外界宣布。这里出了问题,等你去解决。 纸条在他手里化为碎末。 威尔慢慢地穿上衣服,离开灰蒙蒙一大片蜂窝式楼房——一连数英里全是楼房,从崎岖不平的地面拔起,犹如阴森森的墓碑群,不用说这是工厂城,他找路来到矿井大门。全副武装的门卫检查他的身份证,并且搜身。然后,他排在矿工中间,从矿井口坐上高速电梯,下井数千米,来到他们正在开采的页岩矿脉。这是一座食物矿。科罗拉多、亚利桑那、新墨西哥以及俄克拉何马州等地相当一部分居民靠从这里采来的岩石提取热能生存。七个月来,采矿能力还不到15%。人们在挨饿。 “他妈的。”托德·法韦特骂道。他和威尔将巨大的电动锤安到位,然后躲到爆炸保护挡板后面,大锤便开始咆哮着打隧道,碎片飞溅。“天呀,每小时才30美元,还不够养活我的婴儿。如果他们饿得受不了,就让他们也下地狱,和我们一道挖他们的饭吧。” 说得有道理。每次下班,威尔都累得要死,虽然戴有防噪音装置,耳朵却仿佛给震聋似的,浑身给岩石碎片扎烂了,每一块肌肉都火辣辣的痛,从头到脚沾满了岩屑尘埃,尽管使用呼吸器依然从肺部吐出一口口黑痰来。然而,矿工必须付出如此可怕的身体代价并非问题的关键——千百年来矿工都对忍受苦难怀有一种奇特的职业性骄傲——还有别的原因,于是威尔屡次抛弃任何苦思冥想,让客观事实无须经过阐释直接沉入大脑,只凭直觉进行消化、评估和加工,没有偏见、逻辑、理论的制约,甚至不受他在地下哈尔登所学知识的制约——诚如罗斯特博士所言,这与他的特异功能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日光如同一缕来自天堂的光照射进来。威尔与组上同事们洗完淋浴,然后加入疲惫不堪的矿工行列,向矿井口走去。矿井口左边有一座停放公司经理们小车的停车场,停满了豪华轿车。只见一辆漂亮的银灰色罗尔思·罗伊斯轿车发动机启动,缓缓地升上空中。突然,一枚地对空导弹风驰电掣般从西边呼啸而来,击中轿车。顿时,火花飞舞,残骸坠落地面,微风送来一股股烧焦的人肉脂肪臭味,威尔身边的矿工们欢呼雀跃。 “活该,”托德·法韦特对威尔说,汽笛声在远方颤抖,他们在保安的严密监视下穿过一道道大门,“咱们每小时才挣30美元,可那些婊子养的却开着豹牌轿车。这些日子最低工资究竟是多少?天呀,要是再少5美元,我们就只好靠偷为生了。” 尽管钱是每次工会会议上的唯一话题,尽管正在进行的劳资谈判的内容全是关于什么加班费呀,有害作业劳保费呀,危险条件补偿呀,然而钱却不是问题的症结。不,威尔洞见驱使整个局势的,是看不见说不出却左右着劳资对抗的什么势力,是一种巨大的异化感。矿工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因为强大的管理体系剥夺了自己命运的自主权,在这个管理体系的眼中,他们好则是笨蛋,坏则是祸水。于是,矿工们变成社会边缘人,与世分离,弄不清楚他们作为人与他们为之卖命的人以及他们养活的城市居民之间是什么关系。因此,需要对现行的社会契约动大手术。7月份,威尔被大伙推选为工会代表,6周后,他成为谈判代表。 防弹玻璃将谈判双方隔开,谈判桌的一方坐着公司经理和他们的律师,另一方坐着工会代表和他们的律师。谈判断断续续地进行,双方互不让步,互不妥协。虽然威尔通过数月的政治外交斡旋,打下了解决问题的基础,此时他却依然感到紧张,不停地咽口水。随即,他站起来,有意识地望一望谈判一方,又望一望另一方,内心的犹豫立刻消逝。他将手里的会议日程表撕得粉碎,纸屑纷纷落到地上。 “先生们,”威尔首先招呼经理们,“这样谈判毫无意义。工资并不是问题的要害,你们无论如何也提不出建设性的方案来。公司股票跌到18个月来的最低点,你们的流动资金已经接近零,而且你们的信贷限额已经超过。即使你们愿意增加工资,哪怕一个百分点,你们也拿不出来。另一方面——”威尔对自己的矿工代表们说,“另一方面,我们的养老基金充足。 因此,我建议矿工联合会收购公司27%的股票,每股出价36.8元,比目前的行情高5元多,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 威尔正要说下去,就被一片叫嚷声打断了,于是他耐心地等待。一位副总裁向他舞着一只苍白的食指说:“这样一来,就把我们淘汰出局了,对吗,威尔?不过,相信我吧,我们会在让你们进入公司大门之前,先让公司倒闭的。” 防弹玻璃靠近威尔的这一边,工会代表们缓缓地点着头。“走着瞧吧,柯沃尔,”一名代表对副总裁反唇相讥,“如果没有该死的金保护伞,你将会是第一个从窗口爬出去的人。” 威尔举起手来。“我说过这不是工资问题,也不是复仇问题。我们并不需要一种付出沉重代价的胜利。我们希望双方都是赢家,是一种合作伙伴关系。让人人都有机会成为公司的股东,从而将自己的命运与公司的兴衰紧紧地连在一起,共同参与公司的发展。董事会做出的决定只能是一个开始。先生们,你们不会被淘汰出局的,但要获得成功,我们都必须另辟蹊径。我们必须换一种角度思考问题。我们必须临机应变,敢于冒风险。我没有很多现成的答案,也许连几个答案也没有,可以说几乎没有答案。不过,作为第一步,我们可以建立多职能的监督小组,打破公司官僚等级制,从总经理到普通工人,都将报酬与劳动挂钩,允许一线的雇员独立制定生产目标,尊重他们对什么是可行什么是不可行的判断。管理人员必须深入生产现场,尝一尝淌进我们从地下挖出的每一磅岩石的汗水与泪水的滋味。也许我太理想化了,也许我太天真了,但我并不这样看。我认为只要我们坦诚对话,并将达成的协议付诸于实践,我们就能做到。先生们,你们有什么意见?” 威尔的目光慢慢地从谈判一方移到另一方。 “你们明白我的话吗?8个月内生产不就达到了额定能力的109%吗,生产成本降低了22%吗,股票每元上涨了30分吗?更不用说基本上消灭了生产事故以及消极怠工现象了。另外,也将结束丹佛和俄克拉何马两座城市的粮食风潮。” 弗罗斯特博士红光满面:“干得真棒,小伙子。太棒了。” 威尔耸了耸肩,对导师的赞美感到不好意思。这倒不是出于谦虚,而是因为他的成就不过是他的天赋,他的遗传基因,他的内在属性使一切水到渠成,并不是他刻意追求的结果。 “下一步做什么呢,博士,是学习,还是另有任务?” 这次他在地心哈尔登醒来,这座校园位于地上哈尔登和地下哈尔登下面,比它们小得多,全校只有十来个学生。 “你毕业了,威尔。从现在起,你可以走自己的路了。” “如果我想洗手不干呢?” “那我们会失望的,但我们不会阻挡你。不过,如果现在你不与我们志同道合,那么你对这个项目就没有丝毫价值了。” “这正合我的心意。我已经21岁了,博士,自从5岁起,我就一直在哈尔登。我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也是我的基因造就的。可是我究竟是谁?我不知道,我需要弄清楚。““那就干吧。”弗罗斯特博士将烟袋把指向空中,“我们为你敞开大门,威尔。”他眨着眼睛,“而且窗口还有一盏灯。” 威尔这才记起他站在外面,恢复了自己的真实面孔。一股刺骨的寒风凛冽如刀,刮过大厦林立的女王街,阳光消隐,瘴气弥漫。他感到呼吸困难,立刻打开呼吸器,加入到千篇一律穿着带微孔的保护服装,戴着空气过滤器的人群中去。他招呼一辆人力车,将他拉到曼哈顿去。车夫一连跑好几英里,速度不减,居然还有精神打开话匣子,真是不可思议。 “你对民主党的看法如何?觉得他们有机会吗?” “我不知道。” “他们当然有机会。该死的共和党人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该变一变了。” “我看不出两党之间有什么差别来。” “差别?他妈的肯定有差别。请原谅我说话粗鲁,先生,可你是从哪个星球来的?” 威尔强装笑脸:“但愿就是这个星球。” 然而,他感到困惑。他在切尔西宾馆租了一个房间,头几周基本上呆在屋里,在700多个电视频道之间漫游,慢慢地适应这个他久别的世界。不,有什么不对劲。日日夜夜充斥在无线电波与光纤电缆上的数千名评论员、节目主持人和专家学者无一例外地在谈论着错误的东西、表面的现象与趋势,没有一次接近事情的真相,把握住时代的本质。看吧,巴西与丹麦之间这轮裁减武器谈判是很有趣,却没有人看出冲突的根源在于哥本哈根与巴西利亚之间的贸易不平衡;看吧,关心优惠贷款利率——目前是26%——固然是有益的,但却没有人意识到不断恶化的通货膨胀与澳大利亚大堡礁的消失以及欧洲上空臭氧层洞之间的联系。威尔一眼看出的联系却无人问津,仿佛他说的是一种不同的语言,用的是他个人的特殊词汇,除他自己之外谁也无法破译似的。 甚至连玛利亚也不理解。她是一名博士生,天生丽质,一头鬈发乌黑油亮,美貌聪慧。威尔是在一天下午与姑娘邂逅相遇的,当时他从一家咖啡店漫步到另一家咖啡店,努力让自己融合到现实生活中去。他俩在人群中一接触,就仿若一股电流将彼此接通。一个月内,威尔便搬到姑娘在第四西街的公寓房去住,可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他俩就开始吵嘴了。 “我不知你这个人究竟怎么啦,威尔?”玛利亚说着便从小床上坐起来,面对着他,“我谈正经事,你却答非所问。” “我并不是有意的。但实际上事情并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简单”。 “简单?那么,你说说看,墨西哥市的豆腐价格与迈阿密骚乱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真的,威尔,我很想知道。“然而,他却无法解释,无法大声说出来,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因为从理性的角度,从逻辑推理演绎归纳的角度,从理论或常识的角度,他并不知道自己。 所以,他只好保持沉默。姑娘的指尖在他的脸颊上抚摩的沙沙声似乎在诉说他俩之间的鸿沟。“那么,威尔,”她耳语道,“我们怎么办?” 答案他是有的,不过这次他还是缄默不语——他毕竟懂得事情的过程,而且还能从没有答案中洞见答案。这是他的另一种特异功能。第二天清晨,威尔便收拾行李,乘一辆经过波基普希北行的公共汽车。中午他就到了家,他有工作要做。 几天后,他又变成了另一个人。 首先,他是人才资源学专家哈里。华莱士,负责处理《幸运》杂志列出的100家大公司卷入与爱尔兰和佛罗里达州权势集团的不正当交易。不幸的是,这些交易鼓励巴尔的摩和加拉加斯的工厂大量排放污染环境的废物,同时却受到这100家大公司买通的地方法规的保护。接下来他是菲尔·斯金格,再接下来他是大卫·阿勃比,再接下来他是弗里德·塔伊,是比尔.史密斯,是杰克·斯金格。到头来威尔究竟变成多少人,扮演了多少角色,遇到多少难题,提出了多少解决方案,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有些任务是分配给他的,有些则是他自己选择的,有一条纽带将所有这些任务系在一起,那就是愈来愈多的问题,无论表面上范围多么狭小,本质上都呈全球性特征,并且只能放在全球范围内来解决。已退休十多年的弗罗斯特博士当年的话不幸言中了——21世纪对人类来说是一个恐怖的世纪,悉尼一只蝴蝶翅膀拍一下,蒙特利尔真的就会龙卷风大作;佛罗里达州拉雷多市一个校董会的选举结果必然会诱发莫桑比克种族屠杀。随着时间的推移,威尔开始担心:他的一切努力,还有像他一样从地上哈尔登到地下哈尔登,再到地心哈尔登训练出来的少数精英的一切努力——该项目设法物色到的几种新型人典型——面对一个有如全球技术文明一样迷宫般复杂的系统,是不足以拯救人类自已的。 这时候,他恍然大悟,原来弗罗斯特博士误导了他。他根本就没有毕业,仅仅是让他进行独立学习而已。 威尔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张亮铮铮的办公桌,这是一间正规办公室,四周墙上几乎挂满了政治家的照片。他从袖口伸出一双手来,手很丰满,指甲经过精心修整。威尔觉得不必照镜子看自己长的是什么面孔,甚至不必趁夹在手指间的纸条化为碎屑之前瞟一眼——他完全知道他是谁。然而,他还是看了一眼纸条。 这里出了问题,总统先生。等您来解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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