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埃蒂安·巴托里的遗孀


  安泰基特大夫的到来不仅在拉居兹市,而且在整个达尔马提亚省都引起了轰动。各家报纸轮番登载了这艘双桅游艇抵达格拉沃萨港的消息。记者们争相采访,将其当作猎物,想制造出一系列诱人的新闻。“莎娃蕾娜”号的主人既不能避开种种荣誉,也无法逃脱名望带来的麻烦。他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变成了传奇人物。人们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只能极大程度地刺激公众的好奇心。而且,自然地,愈是不知,想象的空间就愈加广阔深远,以至于那些想象最丰富的人倒成了消息灵通人士。
  为了满足读者的渴望,记者们都急忙赶到格拉沃萨——有些人甚至登上了游艇。他们没能见到那位为舆论所热切关注的人。大夫明令,概不见客。就连船长纳尔索斯对所有来访者作出的答复也老是那么几句:
  “这位大夫是从哪儿来的?”
  “从他喜欢的地方。”
  “他要到哪儿去?”
  “到适合他去的地方。”
  “可他到底是谁?”
  “没人知道。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比提问的人知道得多!”
  给读者提供的情况竟是这样的简短!结果人们的想象力就如同天马行空,无羁无绊,在幻想的世界中尽情驰骋。安泰基特大夫的故事本来已被那些一筹莫展的专栏编辑们胡编乱造一气,现在,他又变成了人们希望他成为的各种人物。有人说他是海盗头子,另一些人说,他是某个非洲大国的国王,他微服巡游为的是了解民情,增长见识。这些人认定他是个流亡政治家,那些人又确认他是被一场革命驱逐出国,随即以哲人和好奇者的身份周游世界。随便人们怎么想。他的医生头衔,愿意承认的人们也有不同看法:一些人认为他是位名医,曾悬壶济世,起死回生;另一些人的看法是,他是个有名的江湖郎中,拿不出行医证书和文凭来。
  无论怎样,他没有非法行医,格拉沃萨和拉居兹的医生们就无法追究他。安泰基特大夫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谨慎。每当有人慕名求医,他总是避而不见。
  此时,“莎娃蕾娜”号的主人没有上岸找房居住,也没有下榻城中的旅店。在到达格拉沃萨的头两天里,他至多只到过拉居兹城外,他只是在附近散了几次步,有两三次还带上了伯斯卡德。小伙子聪明伶俐,深得大夫赏识。
  大夫没有去拉居兹城,有一天,伯斯卡德却代他去了。他肩负着某项秘密的使命——也许是要打探什么情报——这个勇敢的小伙子回来后,大夫向他提了一连串的问题。
  “这么说,那人就住在斯特拉顿大街?”
  “是的,大夫先生。那是城里最漂亮的一条街。他住在一所公馆里,不远处有个广场,那儿有供外国人参观的古代威尼斯共和国的执行官。他家里仆从如云,车迎马送,真是百万富翁过的日子啊!”
  “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还是另外几个人?”伯斯卡德答道:“他们住在同一个区,可他们的房子却藏在那些往上拐的、窄窄的、弯弯曲曲的胡同深处——说实话,这些胡同简直就是些阶梯——它们一直通向那些简陋的住房。”
  “他们家的住所怎么样?”
  “他们的住所又简陋,又窄小,外面看来一副凄凉相,尽管我猜想它里面应该收拾得干干净净。大夫先生,我总觉得这房子里住的是些贫穷但有志气的人。”
  “那位夫人呢?”
  “我没看到她,有人告诉我说,她几乎从不走出玛丽内拉胡同。”
  “她儿子呢?”
  “他嘛,我倒看见了,大夫先生,当时他正好回家。”
  “你觉得他怎样?……”
  “他看起来一副顾虑重重、忧心忡忡的样子!听说这个年轻人受过苦!……这看得出来!”
  “可你也一样,伯斯卡德,你也受过苦,但却让人看不出来!”
  “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痛苦是两回事儿。大夫先生,所以说我才能掩藏住痛苦——还整天乐哈哈的哩!”
  大夫已经用“你”来称呼伯斯卡德了——这是后者所要求得到的优待——马提夫很快也会享受到这一待遇。说真的,大力士实在大魁梧了,以至于人们很难这么快就同他你我相称。
  大夫在得到回答以后,就不再到格拉沃萨码头散步了。他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事情,但却不想亲往拉居兹城办这件事,因为他乘“莎娃蕾娜”号抵达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所以他呆在船上静等。他所等待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五月二十九日,将近早晨十一点,格拉沃萨港口。大夫戴上眼镜,观察一番,然后下令备船。他上了小船,在防波堤靠了岸,好像有人正在那儿等着他。
  “是他!”大夫自言自语道:“是他……我认得他。他变化再大,我也认得!”
  这是位老人,尽管只有七十多岁,但已年老体衰。他满头银发,弯腰舵背。他的神情阴沉而忧伤。大概因为经常流泪,他的目光呆滞无神。他站在堤岸上,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小船离开游艇,驶向码头。
  大夫装作没有看见他,更不想去与他相认。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但他刚走了几步,这老人就向他迎了上去,向他脱帽致意,谦恭地问。
  “是安泰基特大夫吗?”
  “是我。”医生看着这个可怜的人,答道。当他直视着这位老人时,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然后他又问:
  “您是谁,朋友?找我有何贵干?”
  “我叫鲍立克,”老人说:“我是巴托里夫人的家仆。她派我来找您,她想见见您……”
  “巴托里夫人?”大夫重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就是那位为爱国事业而捐躯的匈牙利人的遗孀吗?……”
  “正是,”老头答道:“尽管您从未见过她,但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您是安泰基特大夫!”
  老仆说话时,一直低垂着双眼。大夫仔细听着他的话,思忖着在这些话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然后,他又问道。
  “巴托里夫人想做什么呢?”
  “您应该知道这个原因。她很想与您会面,大夫先生。”
  “我会去拜访她的。”
  “她更愿意到您船上来。”
  “为什么?”
  “这次会面应该秘密进行,这很重要。”
  “秘密?对谁是秘密?”
  “对她儿子!不能让皮埃尔先生知道巴托里夫人见您的事儿。”
  这个回答显然让大夫暗暗吃了一惊,但他在鲍立克面前却不露声色。
  “我宁愿到府上去拜访巴托里夫人,”大夫继续说道,“难道我不能趁她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去吗?”
  “可以的,大夫先生,要是您同意明天就去的话。皮埃尔·巴托里今晚要动身到扎拉去,一天之内他回不来。”
  “皮埃尔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工程师,但至今他还没能找到份工作。唉!他和他母亲过的日子可真是苦啊!”
  “过得苦!……”安泰基特大夫问道:“难道巴托里夫人没有收入吗?……”
  他住了口。老人早已低垂下头,胸腔里发出阵阵呜咽。
  “大夫先生,”他终于说道,“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了。在巴托里夫人见到您时,你应该知道什么,她都会告诉您。”
  大夫竭力克制住自己,不流露出激动情绪。
  “巴托里夫人住在哪里?”他问。
  “在拉居兹市,斯特拉顿街,玛丽内拉胡同十七号。”
  “我可以在明天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去见巴托里夫人吗?”
  “可以,先生。我会带您去见她的。”
  “告诉巴托里夫人,在约定的时间,我一定前去拜访她。”
  “我代夫人向您表示感谢!”老人答道。
  尔后,他犹豫了片刻,又说:
  “您可能以为,夫人会有求于您。”
  “什么时候?”大夫忙问。
  “不是这回事。”鲍立克答道。
  然后,他谦卑地掬了一躬,踏上了从格拉沃兹通往拉居兹的归途。
  显然,老仆的最后几句话使安泰基特大夫有些吃惊。他静立堤上,望着鲍立克远去。回到船上,他给伯斯卡德和马提夫放了假,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想独自一人度过这天的最后几个小时。
  伯斯卡德和马提夫利用这个机会跑进城里。他们无所事事,东游西逛,还兴致勃勃地走进几个集市的艺棚里去看热闹。身手敏捷的小丑伯斯卡德想去给那个笨拙的演员作个示范,大力士马提夫又想去登台较量一番。但一想到他们有幸成为“莎娃蕾娜”号的成员,就甘当普通观众,看到精彩处也爽快地喝彩。
  第二天将近正午时分,大夫让人把自己送上了岸。他把小船打发回去,然后就朝着由格拉沃萨港通往拉居兹的大路走去——这是条美丽的林荫道,从海岸婉延而上,两公里长的道路上浓荫蔽日,路旁散落着座座别墅。
  这条路此时还冷冷清清。几小时后,就会有船员来来往往,有三五成群的人散步或骑马遛达,会是一片热闹景象。
  大夫一边想着自己同巴托里夫人的会面,一边沿着一条小道赶路。他很快就到了一道石砌矮墙边。石墙紧连着拉居兹城堡的三道围墙。城墙的暗门开着,穿过三重围墙,便直通市内。
  斯特拉顿街是条漂亮的石板路,它从石砌矮墙往前延伸,穿过市区,直通普洛斯郊外。它沿着山脚展开,山丘上的房屋层层叠叠,鳞次栉比。街的尽头矗立着威尼斯共和国的执行官。这是座十五世纪的美丽建筑,宫内有庭院,有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廊柱和半圆拱形的窗户。窗上细长的小圆柱使人回想起托斯卡纳式建筑的最辉煌的时代。
  大夫不需要一直走到广场。鲍立克昨夜给他指明的玛丽内拉胡同,位于斯特拉顿大街的左侧中段。他的脚步稍稍放慢,朝大街右侧的一幢公馆瞥了一眼,公馆由花岗石砌成,富丽堂皇的正门与两旁的建筑呈直角排列。院门敞开着,可以看见主人装备华丽的马车,马车夫已端坐车上,仆人则等候在为一条雅致走廊所遮掩的台阶下。
  几乎是在同时,一个人上了马车,马匹疾速驶过庭院,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这人就是三天以前,在格拉沃萨码头同大夫搭话的那位:特里埃斯特的老银行家西拉斯·多龙塔。
  大夫想避开他,赶忙后退几步,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斯特拉顿街远处,他才重新上路。
  “这两个人居然生活在同一座城里!”他喃喃自语道:“这可是纯属巧合,并非我的意愿。”
  这些通往斯特拉顿的小胡同的路面坑坑洼洼,它们是多么窄小、陡峭、破旧啊!这使人联想起众多激流冲击汇集在一条大河河岸的情景。胡同两旁的房子重重叠叠,相互间伸手可及——为了能透口气,所以修得一幢高过一幢。要是街面的房子上所开的那些洞还能叫做窗户和天窗的话,开窗便可与邻人四目相接。这些房屋依山而上,直至山顶。此地有两座山丘遥遥相对,山顶上分别雄踞着曼瑟托堡和桑·洛朗佐堡,没有一辆车马能上得去。不用说大雨滂沱的日子,就是平时,胡同也算得上是条沟壑——只不过没有急流冲刷而已。胡同里坡坡坎坎,凸凹不平,所以必须修成平台和台阶,才能通行。这些简陋的房屋与斯特拉顿大街那些富丽堂皇的公馆和大厦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
  大夫到了玛丽内拉胡同口,开始攀登这些没完没了的石阶。要走到十七号门前,还得像这样跨过六十多级台阶。
  到了目的地后,一扇房门立即打开,老鲍立克正等候着大夫。他一言不发,把他领到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却没什么家俱的客厅里。
  大夫坐了下来,表面上丝毫也看不出他到此有何激动——即使是在巴托里夫人进来时也是如此。她说:
  “您就是安泰基特大夫吗?”
  “是的,夫人。”大夫起身作答。
  “我本不想劳驾您跑到这么高这么远的地方来!”巴托里夫人接着说。
  “是我执意要来拜访您的,夫人。请相信我会尽全力为您效劳。”
  “先生,”巴托里夫人又说:“我昨天才得知您已到达格拉沃萨。我随即就派了鲍立克去找您,想请您见见我。”
  “夫人,有话请尽管说吧,我听您讲。”
  “我出去了。”老人说。
  “不,请留下来,鲍立克!”巴托里夫人答道:“作为我们家唯一的朋友,我要告诉安泰基特大夫的话,您全都知道!”
  巴托里夫人坐了下来,大夫坐在她对面,老仆站在窗口。
  埃蒂安·巴托里的遗孀有六十多岁了。尽管上了年纪,动作迟缓,但她的身板儿还是直直的。她满头白发,脸上满布皱纹,表明她曾饱经风霜和忧患,但依然能让人感到她刚毅坚强,不减当年。她丈夫曾以献身祖国为己任,为了这一信念,他放弃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同桑道夫和扎特马尔一起,共商大计并英勇捐躯。现在,在巴托里夫人身上,还可以看出,她曾是他勇敢的伴侣和知己,是他志同道合的伙伴。
  “先生,”她声调激动,难以掩饰:“既然您是安泰基特大夫,那您就有恩于我,我应该给您讲讲十五年前,发生在特里埃斯特的那些事情……”
  “夫人,正因为我是安泰基特大夫,所以请您不必再提起这段让您伤心欲碎的往事吧!这些我都知道,而且我还可以略作补充——正因为我是安泰基特大夫,所以自从那个令人难忘的一八六七年六月三十日以来您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全知道。”
  “请告诉我,先生,”巴托里夫人接言道:“您是出于什么动机要来关心我的生活呢?”
  “这种关心嘛,夫人,对于一个毫不犹豫为祖国独立而献身的马尔扎志士的遗孀,是每个有良心的人都应当给予的。”
  “那么,您认识埃蒂安·巴托里教授吗?”夫人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道。
  “我认识他,夫人,我热爱他,并且尊敬他的全家。”
  “他为了祖国曾甘洒一腔热血,您也是这个国家的人吗?”
  “我不是任何国家的人,夫人。”
  “那您是谁?”
  “一个死人,还没进坟墓的死人!”安泰基特大夫冷冷地答道。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巴托里夫人和鲍立克都不禁一颤。但大夫马上又接着说道:
  “然而夫人,我请您不要告诉我的那段往事,却应该由我来告诉您。如果说有些事情您早已知晓,那么还有另一些事不为您所知。这些事,现在应该让您知道了。”
  “好的,先生,我听您说。”巴托里夫人答道。
  “夫人,”安泰基特大夫继续讲道,“十五年前,有三位高贵的匈牙利人,成了策划一桩起义行动的首领,其目的是为了还匈牙利以独立。他们是: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埃蒂安·巴托里教授和拉迪斯拉·扎特马尔伯爵。三位朋友长期以来志同道合,生死与共。”
  “一八六七年六月二十八日,就在即将发出起义信号的前夜——这场起义将席卷匈牙利全国乃至德兰西瓦尼亚——匈牙利警察闯进了位于特里埃斯特的扎特马尔伯爵家,当时正在里面的三位起义领袖桑道夫伯爵和他的两个同伴被捕,当天夜里,他们就被押解到毕西诺城堡囚禁起来。几星期后,他们被判处了死刑。
  “一个名叫萨卡尼的年轻会计在扎特马尔府上同时被捕,他完全没有参预策划起义,所以马上就被宣布与起义没有牵连,并在此案了结后获释。
  “就在执行判决的前一天晚上,被关押在同一间牢房的囚徒们试图越狱逃跑。桑道夫伯爵和巴托里教授攀着避雷针导线杆,从毕西诺城堡逃脱,掉进了湍急的福伊巴河中。这时候,拉迪斯拉却被看守抓住了,没法跟他们一起出逃。
  “尽管这两个逃亡者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但是一条暗河还是把他们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后来到了莱姆运河岸,然后是罗维尼奥城。那里,他们在渔夫安德烈·费哈托的家里得到了庇护。
  “这位渔夫——可真是个好心人啊!——他做好了一切准备,要把他们送到亚得里亚海对岸去。可就在这时候,一个名叫卡尔佩纳的西班牙人无意中得知了他们藏身的秘密。为报私仇,他向罗维尼奥警方告了密。他们试图再次出逃,但埃蒂安·巴托里受了伤,立刻就被警察抓住了。而桑道夫伯爵则一直被追赶到海岸,倒在了一阵弹雨中。亚得里亚海甚至连他的尸首也没有送回来。
  “第三天,埃蒂安·巴托里和拉迪斯拉·扎特马尔在毕西诺城被枪决了。之后,渔夫安德列·费哈托也因窝藏逃犯,被判处终身苦役,并被送进了斯坦监狱。”
  巴托里夫人低着头,心中非常难过。她并不插言,一直静听大夫讲述。
  “您知道这些细节吗,夫人?”他问她。
  “是的,先生。我是从报上得知的,可能您也是吧?”
  “是啊,夫人,从报纸上。”大夫答道:“但是有件事报纸上却没有公布。因为这件案子是在绝密状态下审理的,由于城堡上一个看守说漏了嘴,我才得知详情。我这就告诉您。”
  “请讲,先生。”巴托里夫人答道。
  “如果说桑道夫和巴托里在渔夫家中被捕是由于西班牙人卡尔佩纳的出卖,那么三星期前,他们在特里埃斯特的家中被捕,则是因为有叛徒把他们出卖给了奥地利警方。”
  “叛徒!……”巴托里夫人惊呼起来。
  “是的,夫人。在审理案件的法庭辩论中已经证明有人告密。首先,奸细们在一只飞鸽的脖子上截获了一封写给桑道夫伯爵的密码信。然后,他们在扎特马尔伯爵家中找到了用来解读此类密信的方格纸板,并拓印了一份。他们便由此得知了密码信的内容,将其交到了特里埃斯特的总督手中。桑道夫伯爵被没收的财产中,有一部分可能就成了他们告密的赏金。”
  “这些无耻之徒,您认得他们吗?”巴托里夫人问,她的声音激动得发抖。
  “不,夫人,”大夫答道,“但可能那三位死者认识他们。如果他们在临死前能再见到他们的家人,就有可能会说出奸细的姓名。”
  事实上,当时巴托里夫人和她儿子不在城中,鲍立克又被囚禁在监狱里,他们都没能最后见上亲人一面。
  “难道我们永远也无法得知这些无耻之徒的姓名了吗?”巴托里夫人问。
  “夫人,”安泰基特大夫答道:“奸细最终总是会露出马脚的!还有几句话,我想对您讲一讲。”
  “您带着一个八岁的孩子,一直寡居,几乎没有经济来源。扎特马尔伯爵的仆人鲍立克,在其主人就义后不愿丢下你们,但他也很穷,能带给你们的只有他的忠心。”
  “于是,夫人,您离开了特里埃斯特,搬到了拉居兹这栋简陋的住房里。您整日劳作,以维持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需要。事实上,您希望您儿子钻研科学,像其父一样在化学界显身扬名。可您经历了怎样坚持不懈的斗争,勇敢地忍受了多少艰难困苦啊!在这样一位坚毅顽强的高贵夫人面前,一位呕心沥血将儿子抚养成人的母亲面前,我该怀着何等崇敬的心情向她致意啊!”
  说着,大夫站了起来,他惯常的冷漠神情中透出几许激动。
  巴托里夫人没有回答。她在等待着。她不知道大夫是已经讲完了往事呢,还是要继续讲下去,是不是还要提到他自己的事。正是为了这些事,她才要求和他见面的。
  “然而,夫人,”大夫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无疑,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您已抱病在身,又被重重困苦折磨得筋疲力竭,要不是一个陌生人,不!一个巴托里教授的朋友对您伸出援助之手的话,可能您已经被重担所压垮。如果不是您的老仆告诉我说您想见我,那我永远也不会对您提起这些……”
  “说实在的,先生,”巴托里夫人答道:“难道我不应该对安泰基特大夫表示感谢吗?”
  “为什么,夫人?是不是因为,在五、六年前,出于对桑道夫伯爵和他的两位同伴的怀念,也为了帮助您的生活,安泰基特大夫让人给您汇了一笔十万弗罗林的款子来?他能把这笔钱交归您使用,难道不该觉得很荣幸吗?不,夫人,恰恰相反,如果这笔钱能用于帮助埃蒂安·巴托里的遗孀和儿子,那就应该由我,来感谢您收下了这笔赠款啊!”
  夫人欠身致谢,然后答道:“不管怎样,先生,我还是想向您表示感谢。这是我想见您的第一个原因。但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原因,夫人?”
  “就是……把这笔钱归还给您……”
  “什么,夫人?……”大夫忙问,“难道您不愿接受?”
  “先生,我认为我无权使用这笔钱。我以前从不曾认识安泰基特大夫,甚至没听人说起过他的名字。那么这笔钱就有可能出自我丈夫的敌人的施舍,而我厌憎别人的怜悯!我不想动用它,即使是安泰基特大夫指定的用途也不行。”
  “这么说……这笔钱……”
  “原封未动。”
  “那您儿子呢?……”
  “我儿子将只靠他自己……”
  “还有他母亲!”大夫接言道,“她有着高尚的灵魂和坚毅的性格,不能不让人钦佩,让人肃然起敬。”
  巴托里夫人站起来,从一只上了锁的柜子里取出一沓钞票,递给大夫。
  “先生,”她说,“请收回这笔钱吧,因为它是您的。再请接受一个母亲的谢意,就当她用这笔钱用来养育儿子了。”
  “这笔钱不再是我的了,夫人!”大夫摇手回绝。
  “我再对您说一遍,它从来就不该属于我!”
  “可要是皮埃尔·巴托里用得着它……”
  “我儿子会找到配得上他的职位的。我将来可以依靠他,就像他曾依靠我那样!”
  “他不会拒绝他父亲的朋友坚持要他接受的东西!”
  “他会拒绝的!”
  “至少,夫人,您能允许我试一试吗?……”
  “请您别这样做,大夫先生,”巴托里夫人答道:“我儿子甚至还不知道我收到了这笔钱,而且我希望他永远也不知道!”
  “好吧,夫人!……您非要这么做我也能理解您的感情,既然我对您来说,过去和现在都只不过是个陌生人!……是的,我理解并赞赏您的这种感情……可让我再重申一遍,如果说这笔钱不是您的,那它也不再是我的了!”
  安泰基特大夫站了起来。巴托里夫人的拒绝,并没有引起大夫的丝毫不快。相反,这种高尚的情操却激起了他无限崇敬。他向夫人鞠了一躬,正准备离开,这时,夫人突然问道:
  “先生,您刚才说,是可耻的阴谋诡计把拉迪斯拉·扎特马尔、埃蒂安·巴托里和桑道夫伯爵置于死地的吗?”
  “我说的都是事实,夫人。”
  “但是这些叛徒,难道就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吗?”
  “有的,夫人!”
  “谁知道?”
  “上帝!”
  说完此话,安泰基特大夫最后一次向夫人躬身致意,然后走了。
  巴托里夫人陷入了沉思。一种也许她自己也尚不明了的好感油然而生。这个神秘人物对她生活中的事件都了如指掌,她感到此人对自己有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吗?如果说他此次乘“莎娃蕾娜”号来到拉居兹是为了专程拜访她,那他是不是还要出海,一去不复返?
  不管怎样,第二天,各报都刊载了一条消息:一笔十万弗罗林的匿名赠款被送到了城中的救济院。
  这是安泰基特大夫的施舍,难道这不也是巴托里夫人的施舍吗?因为正是她拒绝了这笔本是送给她和她儿子的赠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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